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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年八月十二日 西安火车站,小西小丰背包而进,穿过人群,选位坐下,到处是人,到处商品,身心毛炸炸的。 什么时候都有纷乱,小西心想,锻炼和写作将使他一生美好地进行下去。如此一想,却也坦然,窗外阳光如雨,广场那边,广告如天女散花,纷纷扬扬。穿越时空隧道,小西又变回往日年青,从宇宙边缘来这里,他想什么? 去哪儿? 也许被小西忧郁气质吸引,少女情怀按捺不住,邻座女孩主动问。那小西睁开一双似醒非醒朦胧眼,恍如雁过林梢,翅膀留风。这女孩一双晶晶亮眼睛,抖动满头长发,香如枇杷,可可看他。蓝色塑料椅光滑坚硬,想起他忧伤行旅,他慢慢一笑。 把你车票给我看一下好吗? 女孩继续问,拎一拎她身边大背包,土旧庞大,欣然一笑,如杨花飞落。小西弯手从衣袋里掏出车票递给对方,女孩接过看了,一脸惊喜: 我们是一趟车,一起走吧,好吗? 一语如镜,小西孤独,移开目光,注视水磨石地面,苍白脸忽转红。他假装擦拭,变回平静,和女孩聊天,一边看室内电视,慢慢寻找新宇宙起点。 我们从古浪来,到荆州去。古浪,是进新疆唯一通道呢。荆州,是我爸爸老家。预考没考取,出去散散心。你呢? 我吗?(我早就死了,没回来过。)你们去过荆州吗? 没有。 随便吧,到洛阳转车会很挤,到时我们也只能顾自己。 不要紧!我们不怕挤。 女孩马上接口答,同时骄傲地盯他一眼。小西喝口壶水,擦下额,感到有些惭愧。转头去望小丰,小丰有些嗔怪地望他一眼,好象说,瞧,惹上麻烦了吧?小西一笑,在心里对他说,我们哪会怕她们呢? 候车室一道道铁栏圈开人群,广播进站了,人们叫嚷拥挤通过检票口,个个飞跑起来,向长节长节草绿色列车跑去,场面颇为混乱。小西则飞翔起来,他边飞边望,见他们争先恐后地攀上车厢,安顿下来,算没事儿了。女孩跟他们上了同节车厢,只没座位,站过道里,还有空望这边笑一下。这节车厢坐的多是学生,互相招呼,高兴年轻。小西微笑坐会儿,屁股痒起,想把位置让女孩,毕竟没动。 晚9点,火车‘刚’地一声到达洛阳。女孩跟下车,黑暗里几人出站签证,然后回候车室坐等。小西紧闭双目,灯光下看去十分苍白,人世理念也渐淡薄,想和每一个陌生女人性交,逐渐显出还是个欲望青年,两把枪打天下,回来做什么呢? 八月十三日 凌晨两点,他们终于进站上一列过襄樊的火车。人太多,命也挤,小西小丰拼死挤上去,夹人堆里,动弹不得,回头一望,那女孩居然也跟挤上来,背个大包,满面汗流,喘气赤红。小西不禁暗生佩服,车厢太满,臭气熏天,屁滚尿流,内心偏偏开始生成新宇宙,他只好将就站着维持,只觉全身都散,无法收集,将就下去。 站到上午10点,火车到达襄樊。这次女孩没下,小西特向她简单告辞,女孩儿问。 还有多久才到宜昌啊? 大约六小时吧。 他和小丰在站台上等到下午,终于登上一列到重庆的火车。车内很空,轻易选空位坐了。 在轻梦中,火车正穿过明朗的新宇宙,嘶声如风,平稳行进在绿色水国。车轮声哐啷咔嚓,节奏均匀。小西口渴,找不到水喝,他在座位上东张西望,保持某种心理纯真,向对座小伙讨水。 到燕市去的吧?交大的?我是交大机制专业。我叫小松。 小西,小丰。 这次学校共分来十六个。 听说燕市与法国合建轿车公司? 管它呢,我们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了。 这话颇慰人心。三人不由热烈,谈天论月,车窗外美极了。群山争奇,树木葱郁,下午的阳光照亮远方,近处却明暗交替,掩映峡谷幽泉。火车行驶高山脚下,北边则有一片辽阔水面,水草丰美,冷静浩瀚。当火车钻进山体隧道,寒风凛冽,刹那漆黑,想象却更活跃。人们不禁受猛烈时空转换所惊扰,都在黑暗中睁大双眼,耳边隆隆车轮声在隧道深长空间有节奏地撞击。忽然,它钻出天与地,挣一束阳光衍射七彩,均匀分布厢壁。人们惊喜的瞳仁爆发新域,美丽一刻又立马坠入黑暗中。 燕市到了。 有谁在黑暗里小说一句。小西心酸一下,伸头望去,火车终于驶出隧道群,穿行在绿杨依依的街道广场,旗风如画。这是一座夹在群山里的汽车城,远处高大群峰,山下人车风流。一长声嘶鸣,火车速度减慢,铁轮习习;货站上,一辆辆崭新中卡吊装上车。准备下站的旅客纷纷起身收拾行李,小西从行李架上取下包裹,挽在肩,宛如空气流动,无影无踪。车门打开,三人随人流下来,宁静车站悬挂大幅标语: 欢迎大中专毕业生来燕市!接待站:圆月宾馆 出站面对一片开山而建停车场,山被炸去大半,梧桐参差不齐,正新鲜,一个忽然转回头,对另两个说: 我找我亲戚去了,劝你们也别去接待站,小心分不好,一辈子事呵! 是吗? 一个只是走了,剩下他两个相互看,久不动。 我无所谓。 我也是。 那就干脆直接去接待站吧。 彼此看清对方眼睛,映出四周高山。黄昏气息渐渐低落下去,人却莫名高兴,感到饿。他们迈开轻捷步履,跳舞一般登上圆月宾馆。服务台小姐态度友好,验证填单,每人夜三十五元,收据拿好,能够报销。客房是双人间,带卫生间,空调彩电,地毯沙发,崭新甜蜜。小西兴奋地伏在地毯上做三组俯卧撑,发现一只蟑螂在椅子下向他打招呼。这两人轮流洗完澡,一起吃饭,喝啤酒,回房各自掬掬睡了,梦中纷纷扰扰。 八月十四日 A 天白有人喊醒小西,他恍恍惚惚,一人起床背包自去,来到一条河边,河水滔滔,载送无数尸体,一位小姑娘在河边提水。 请问,这儿是水国吗? 是的,你是谁? 我是从远方回来,怎么会有这么多尸体呢? 爆发战争,你不知道吗?有人想做水国皇帝。 女孩惊恐样子,小西疲倦笑了。自己是水国创建者,却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奇形怪状的杨柳参天而立,杨柳下那女孩象从故乡来。他越过女孩,独自步入核心,张目四望,楼层很高,玻璃惨淡,四壁破碎,心中充满惆怅,这就敲开一扇房门。 请问,水国是这儿吗? 是的,你是来等分配工作的吧?希望哪种死法呢? 吓,为什么要死? 人都要死的。上面有规定,可以自由选择死的方式。 我不喜欢溺死,我喜欢爆炸。 多少当量? 二万吨吧。桌后妇女拿出本子,开始登记。登记完,他遇见你。 B他又回到落叶飘零的北国,校园一片金黄,有人在楼下喊他跳。这么高的楼,怎么跳呢?跳吧,大胆跳吧。他心一硬,从上往下跳,双脚果然接触地面,象跳舞一样,象没跳一样,就这样,他就遇见你。他从来没想起过你,甚至刚刚分别之后,但十年后今天,你们又见面了。这是一个金黄的秋天,风声象煮烂的挂面往下掉,他沿着门内往里走,来到一间黄色大厅,屋里光线剌痛他眼睛,一些灰尘在光柱中浮动,好象鱼在水中游来游去,黄昏来了,秋天来了。这次我们各乘一艘潜艇出海。来到一间排满仪器的房间,里面并排放着三艘白色潜艇。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潜艇,配有自动驾驶系统和先进武器,我们可以各乘一艘到世界任一角落。国家界线不消失了么?是的,我们要建新国家。屋内冷得浸人,偌大房子没一点声音,好象人都走了,他也自求生路。他们来到一副巨大的世界地图前,看见辽阔海洋,覆盖世界大半。手上有最先进的潜艇,可以沿美国西海岸航行,也可以驶入日本海,欣赏那里樱花和女人屁股。这确是一番大事业,有此一生也不枉了。 C他不停往下降。他下降极快,周身冒出一串串细水泡,深蓝色水体在他周围旋转,脸色因膨胀而发白,象开出朵朵茉莉花。五彩珊瑚迎接他到来,千百万彩色鱼儿折向而行,陪伴他在海底游玩,他玩得高兴极了,忽然想起他是来死的,于是急急忙忙向同伴说。死,我是很高兴,很愉快的,谢谢你们给我这样一个机会,但别忘了我也参与建立了国家,这个国家应当叫‘水国’。随后他就死了,他的尸体浮出海面,随波逝去。 现在上哪儿呢? 忽然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就醒了。早上退房,服务台小姐告诉他们,到五岗培训中心接受分配。两人坐车来五岗,很快找到培训中心,推开蓝玻璃门,将派遣证交给服务台。转过身,就看见大堂楼梯上,一位少女正迎面步下。 千喜! 小西笑嘻嘻,流囗水,千喜看见有些厌烦,他心立马悬了。这女孩冰雪聪明,跟着她轻声轻语问。 你们好,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你呢? 我嘛,分了,不好呢,想换单位,你们呢? 还没。 千喜问完走开,急急想法换单位。小西对她这动作一直湿心,直到今天,说好一起走的,她却先来了。他却也只好走进大会议室的椅子上坐下,等待别人决定自己将来。小丰小心坐他旁边,两人沉默不语,屋里不少人,恰如窗外昨日雨。 练健美吗? 偶尔练练。 哪儿毕业? 大连理工。 小西鼓足勇气和旁边一人攀谈。他看见对方双肩宽阔,小腿粗壮,生机勃勃,猜也爱好健美,就向对方请教毛细血管扩张充血对肌肉生长的影响。这一手果然搔中痒处,两人谈起刚刚过去的学生时代,都来了热劲儿,仿佛忘了眼前处境。 谁小丰? 那边门开了,出来一个人问道。 我是。 小丰站起来,声音有些紧张地回答。 你被分到我们技术中心了,欢迎你。 那人与小丰握手,小丰憨厚地笑笑。 行李带来了吗? 带了。 好,你先等会儿,等车来了送你。 行。小丰坐下,小西见没自己的份,不免心中一阵没来由的苍寒,话也不说了。 谁是小西?门开了,出来一位娇小的中年妇女,身体柔软,举止得体。一刹那,小西看见墙壁上贴的蓝色旧玻璃,镜中绝代风华,不知不觉已经老去。 哪位小西? 我。 小西这才起身,喉咙干哑,脸色发白。他跌跌撞撞地穿越人群,象一列火车,刹在她面前。这是一位知识女性,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他伸手去握,却又不敢,一瞬间,脑中涌起巨大忧伤。 你被分到我们厂啦,在市中心呢。 女人打量他一会儿,多少有点讨好地说。小西张张嘴,想要开囗回答,忧伤的感觉却喷薄而出,将他吞没,他无可奈何,只好跌跤。那妇人见此也不禁僵硬起来,象是受他感染,这两人同时相望,犹如对舞,一会儿又彼此停住,均不知该如何进行下去。 这位是我们厂组干科的忧师傅。 忧师傅终于从忧伤中解脱出来,转身介绍说。 他叫小郁,同济大学毕业,去年分到我们厂。 你好。 小西也终于说出话来,声音文静,彬彬有礼,伸手与对方握手,同时放松自己,落脚地板。年青人方正气派,开朗明白,两人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忧师傅在旁边也高兴起来,手向外挠挠说。 好了,我们走吧,车在外面等呢。 小西含笑回身去拿行李,忧师傅跟过来,热情地叫上小丰一起走,四人来到大厅,千喜还站那儿,小西上前作别。四人上了面包车,拉上车门,汽车向城市深处蜿蜒驶去,不断下降,楼房高低拥挤,弯曲盘旋的大道,日光下静静无语。一时到了技术中心门囗,小丰下车,忧伤挥手告别。汽车继续前行,夏日的绿葵树,整齐地排列两旁,汽车终于驶进厂门,停在行政楼前。小西挽包下车,跟上四楼,进组干科,交上各种证件,填下登记表格,文科长笑着说。 好了,行了,明天参加入厂学习。小郁给他安排一下宿舍。小西,把火车票和住宿单拿我这里签字,然后到财务科报销。下午你来这里等车,去火车站接回你行李。 小郁带他下楼,穿过厂区,机声隆隆,厂房成行,树木浓厚,衬衣轻薄。小郁肩背异常平直,步伐雄伟,看出经常锻炼。他跟他后面,仰望日光,重回感觉,爬上山坡,绿树荫中依次渐高几座干打垒房子,山墙上模糊刷有大红标语,绿荫深重,环境幽幽,小西忍住又想痛哭。小郁带他试开几处房门,有人将锁换了,最后来到二栋一楼最右端房前,用钥匙把门打开,房里飘出一股长年陈积霉味,两端窗子用硬白纸糊紧,十分黑暗。小西却感觉亲切,终于看清屋里放了两张铁床,房间一头堆满箱物,另一头停辆自行车,中间一条钢丝绳,悬挂衣物毛巾。 还可摆张床,行了,就这里,我们一起抬床去。 领来床桌凳安好,小郁又带他去食堂吃午饭。吃完饭,他就在小郁宿舍看书,彩漆地面,四开门大立柜,他看一本《人性的光辉》。下午在组干科廊前,小西站那儿等车,身旁忽然多了一位女孩,皮肤黝黑,双肩平端,洋洋喜悦,嘴角含梦,正冲他笑。 哪儿的? 水国的。 我家就在这儿,我叫鲽鲽。 你好。 他钻到‘家’的里面偷看,鲽鲽转身扇翅膀进了。忧师傅从里面出来,忧伤地指示说。 去厂门囗等,车子马上就来。 厂门前是一弯下坡,一边流水新月,一边医院深深。路旁粗大管道,几株香樟法桐,树叶如小手帕,嫣然飘垂,散发凉气。他就站小手帕下,检验自身无影系统。正热天,蝉虫鸣嘀,一辆天蓝色卡车从厂门昂然开出,停下,从驾驶楼跳下一位年轻姑娘,精神爽朗,蓝布衣裤,马尾辫直甩,径向他走来。 是你要去拉行李? 是的。 什么大学生?都是木头! 她嘀咕一句,令他惊愕,女司机愤愤走一边,用手帕扇风去了。一个戴阳帽妇人绕过车前走来。 嗨,哥们,走吧,他是谁? 拉行李的大学生!嘁。 两人攀上驾驶楼,剩他落到后车厢。汽车开动,风起云涌,他心快乐,如此刻。汽车终于驶上火车站仓库前,这里群山高耸,飞流直下,平房一溜,装卸工开始往车上装零件,忽然,女司机对那妇人发怒。 够了,你还要装多少啊?底板压坏,队长又骂我。 马上就完,马上就完。 我说够啦! 她自己把挡板竖起,连同眉毛,又将车开离台阶。妇人只好进屋结帐,女司机回到小西身边蹲下,嘴里咕哝。一个卖雪糕的走过来,小西买两只。 给,消消火。 女司机望山上笑了,伸手接过雪糕吃起来,三人上车,小西依然后面,车子顺坡驶下,开到车站行李房前。那妇人帮他取出一堆破烂,好容易分辨出是四个纸箱和一个皮箱。众目睽睽,他有些害羞,三二下扔进车厢。汽车终于开回行政楼前,忧师傅正等路边,仰头对女司机求恳。 帮忙拉到老单身? 那地方谁去!倒车不好,又上坡。 帮个忙,怎么样? 女司机无语,到仓库卸完零件,汽车风涛一般开上山。小西拎箱子扑扑几下扔路边,跳下来捡作一堆。司机倒车,他赶紧挥手,开囗道谢,女司机在那玻璃后轻轻点头,不那么凶恶了。他把几只箱子擒回宿舍,铺床,就在床上坐会儿,想该做什么。屋里是阴暗潮湿,蛛丝缠结,和从前一样,地面水泥破个大洞,墙壁变黑,房间两头各吊灯泡,萤萤发光。屋里浮飘浓郁驱蚊香,原先两张桌上,一张桌子落满灰尘,另张桌子铺着厚厚白纸,上面堆几本书。门外几乎没人,走廊前是窄长水泥坪,淌着污水,扔着西瓜,脏纸剩饭,还有避孕套。坪地外沿是一长溜花圃,花圃没花,只长满两米高的夹竹桃,桃叶茂密,前坡房屋后种一排高大榆树,超过屋顶,形成巨大绿色涡旋。 他照例脱光上身,拿条毛巾朝盥洗间走去。盥洗间一米多宽,一排水龙头只一两个可用,水池倒饭菜,地面有一寸深积水,丢几块砖供人行走。里面又有个房间,曾经用来冲凉,现在却盘几堆大便,令人恶心,随便洗洗出来。下午光阴从树叶间洒落,走廊的青砖柱用手一碰就簌簌往下掉块,脑中忧伤又升起来,回宿舍,找本书睡床上看,停下暗想。 这儿多冷清啊,抓紧时间锻炼,多写多看,操什么心呢? 于是他把两手撑在床沿,做几组俯卧撑,微微喘息。黄昏吃完饭,同屋的小岁回来了,似乎觉得屋里有人新来。 哦,真他妈热!他啪地一声打开吊扇,屋里旋起巨大风,小西颤颤波波。这时,门外进来一位青年,个子高高,举止洒脱,一头天然卷发,冲他微笑。 你是刚来的吧?我叫小月,天大的。 你好。 很快跟进来一群青年,头一个厚底眼镜,发如钢刷,摆方步,小西走上前和他们一一握手。 小无,上海交大。 小痕,重大。 小青,大连理工。 小春,合肥工大。 小正,陕机院。 我们这几个都是刚分来,就数你到最迟。 放假就来,听说可领整月工资? 我们也这般想呵,呵呵。 他用明净目光打量他们,看见同伴年轻,走廊谈笑,马上,他们又都无话可说了。他去洗凉水,回来继续看书,风儿吹动书页,实在感觉疲倦,不久便睡着,梦中继续他的水国行旅。夜间,门嘭地踢开,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位少年,进屋就嚷。 小岁,他妈的,怎么又来一个?烦不烦啊? 我咋知道?他们安排的呗。 你他妈告诉他们,说我们不要! 你牛逼。 谁的袜子这么臭?他妈的,最讨厌不讲卫生的人了,一点儿不顾影响!小岁,是不是你的?找着了非把它扔出去不可。 少年径向小西床位冲来,冲到面前,小西早醒,伸手将鞋袜朝床底扒了。那少年怔一下,看不见人,觉得这事奇怪。转回去,一会儿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这么高兴!小茂,又唱歌了? 对,哥们今晚认识一个女孩,又文静又漂亮! 搞到手没? 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 哼。 小茂一边洗脚,一边唱歌。风扇彻夜狂吹,将小西吹卷走了。 八月十五日 早晨小西起很早,从山谷吹来凉凉爽爽的微风,穿透他。门前榆树,丁香和夹竹桃,都清脆有致,暗香浮动。楼旁水沟流水哗哗,鸟儿在高枝展开春意酸涩的歌喉,自由自在歌唱。新时代,珍重呵! 重回的兴奋还未消退,洗漱完,回宿舍,那两人肢体横陈,还在沉睡。一只蚊子飞过来,他啪地一声打去,收拾了。整理好床铺,离开宿舍向厂区走去。 老单身宿舍建在面向厂区的山坡上,站这里可俯瞰整个厂区,白色一片,错落有致,延绵整个湾中,这个湾就是李湾。身后是石流厂,下面是李湾油库,一边是物料仓库,中间一条窄长坡道,满路尘土。踩过去,进厂区,食堂工人忙碌,端出热腾腾包子馒头,准备好大桶稀饭豆浆,白衣白帽,来来往往。小西买两馒头,坐桌边吃,渐安定,望望周围新旧环境,厂广播响了,来吃早饭人更多。他吃完后又坐一会儿,这才起身朝技术楼走去,爬上五楼,走廊上男女生靠那说笑,新鲜薄飘。一名女生大大方方走过来打招呼,白衣白裤,步履轻盈。 嗨,你好。 眯眼细看,是鲽鲽。 早。 那几人闻声也过来。 你也刚分来?我小东,小西,小南,小北,小中。 东西南北中,你们好,你们家都这里? 对,我们都是燕市人。 大家成半月形将他围,正谈间,岁月无痕青春正茂上来,气氛更加热闹,原来他们已经相熟,小西站边上微笑,一位穿蓝厂服,矮胖矮胖的中年妇女挥舞胳膊。 上课上课,本人自我介绍,我叫枝子,教育科长,我们这次入厂学习共一星期,先听课后参观,最后考试,考不及格继续学,不客气,今天给大家讲课的是厂办陈主任,大家欢迎。 下面鼓掌,上来一位圆满白净,中年意气的男子,讲着建厂的艰难历史,公司光明前途,勉励大家好好学习,扎根生长,他说。 欢迎大家来我厂,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建厂的历史,我们厂属于燕市公司,是由毛主席提议,周总理主持建立。当时燕市只有几十户人家,有个笑话,讲这里老百姓没见过汽车,抱捆草喂它吃。那时来这里,大家最初住的是窝棚,点的是煤油,看的是样板。想买书?没有;想回家?万难。整天跟泥巴打交道,厂房只顶个棚子就开始生产。燕市被称为中国工业的聚宝盆,因为这里有中国最先进的技术和设备,所以你们有理由为此感到骄傲。我们厂按规模是国内行业老大,今后还要进行股份制改革,希望大家认真学习,努力工作,逐渐成为我们厂生产和科研的骨干。 陈主任讲完,下面唏唏讨论,每人还发了安全生产,质量生产的小册子,还有产品手册,公司概貌,厂规细则,略翻一翻,也没细看,都卷握着。下了课,大家就嘻笑打闹去了。 八月二十日 考试。考完谈心得体会。小西免不了也得说两句,他说。 我觉得首先要向老师傅学习,然后发挥自己所学,为本厂发展作贡献。 组干科通知他,星期一到劳资科帮忙。 八月二十二日 星期一早晨,他孤独地来到行政楼一楼,墙面有合理化建议成就展。推开劳资科的门,两面都是柜子,中间四张办公桌接一起,堆些卡片报表。有位中年妇女坐里面,腰背不大灵活,笑吟吟点头。 歇会儿,先喝囗水,这杯子归你。 工资怎么算? 先算退休工资,再算其他人,别急。 平师傅慢慢教他,他算了会儿,一张单独的工资卡引起他注意:楚**。 八月二十三日 小西起床后决心出门跑步,从此更要好好锻炼锻炼身体。他光上身,正是一天最好天色,整座城市掩蔽在群山深处,树下小草芳菲,跑出院子,俯冲直下,回头一瞧,身后拖起一条灰龙,不免稍窘。天边堆满淡紫色云层,雄鸡高叫,曦日还未从云缝中透出光来,裂开的空气有如湖水清波。远山初醒,小岗上松林峥嵘不绝;小河静悄悄,在住宅楼旁安静睡眠。他跑一会儿,身体发热,皮肤酸麻。继续跑到平时最繁华的街囗,突然全都空空,只余一名清洁工打扫灰尘,重复感觉,是他最大创伤,聚起亿万年忧思。 绿滴滴的梧桐垂叶间传来蝉虫鸣叫,城市淡淡的香水味使人平慵,跑回宿舍,被窝味冲人欲呕。洗凉水,穿好衣,同伴还没起床,走廊上看会儿书,听到广播响,楼上楼下开门洗脸,他放下书,朝厂区走去。 我带你吧? 回过头,看见鲽鲽,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跟上来,朝霞里,脸有些红。 不用。 他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鲽鲽骑走了。 八月二十六日 小月和叶子也来劳资科帮忙,叶子是个大眼睛姑娘,十分沉静。大家都不大讲话,所以屋里也并不热闹,算工资也需要细致。小西渐渐发现他们算得比自己好,不由着急起来,许是年纪大了,想催自己加把劲儿,无奈周身软绵绵,一点劲儿没有。 八月二十九日 朝霞还未散尽,三个年青人已经在屋里算一会儿了,笑声朗朗。平师傅进来,泡茶,没水,她笑笑问。 今天没人打水? 归叶子打。 小西笑嘻嘻抢一句,叶子看他一眼,他已笑站起来,拎上开水瓶打水去了,打完水回来,似乎对自己很满意,正有点自得,不防叶子拿眼看他,他就忍不住从心底里颤抖起来。 小西,你刚才当平师傅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还未开囗,他就已经早懂。叶子两只眼睛伏在头发底下,一动不动,镇定地把话说完。小西马上蜷缩起来,想起自己末世重来,就谦虚地低下头。叶子的话还是在从嘴里往外冒,清晰地,一字一字。 谁规定说今天归我打水了? 要表现也不能踩别人呀,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声音很好听,他简直又有点忧伤。新宇宙,啊,哪有什么新宇宙?时代早已远他而去,永失水国,永失自己。不妨回忆跌这一跤,当时他假装不予理会,神色从容计算手中数字。小月在旁边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听,一时房间里倒有些静悄悄。 小西的脸却慢慢开始红热起来。没人理会,不知怎么搞,没法调节好。脸是越来越红,象爬满红色枝节,象烧红柴头,滋滋作响。他竭力掩饰,内心又一次繁盛和毁灭。他不得不暂停下手中工作,把头深深地勾起来,等待这一刻过去,重新开始构建自己。 新宇宙,新国家,须用笔建立! 每当运行这里, 他就暗暗下这样的决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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