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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来由的感觉不好。 都说我是个商界奇女子。倒也是,灵光的脑袋加上并不丑的脸蛋使我从商以来所向披靡,业绩彪炳,是为公司一根顶天柱。 但今天仿佛遇到了剋星。 谈判在外商落住的晶都大酒店的房间里进行。我曾恳请外商到我的办公室来,但他执意不肯稍移玉步。这间卧床巨大而只有小小的梳妆台和床头柜可供放文件的客房,给我一种滑稽和不塌实甚至坐立不安的感觉。 这也许是外商攻心战术的一部分。 出们前,林经理毫无怜香惜玉之情地重重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日本鬼子特别难缠,但是个不可多得的大客,你必须搞掂他。” 我便以一副重担在肩,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姿态出现在日本人的面前。无论多大的场面和阵势我都曾见识过,还能让一个日本人吓倒不成。 这日本人的眼神倒不邪,不过前额每一道硬邦邦的皱纹都充分闪烁出武士道的光泽,那不怒而威的气势使我怀疑他青年时代是否曾扛过枪对付过我的族人。 我先辈八年抗战,以胜利告终,对日本人何惧之有?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没等我举起大刀,日本人便叽哩呱啦先数落一遍我方资料不全,卖价太高,细节不明,工艺太粗等等一大堆不是。 这种伎俩跟我逛时装店与个体户讨价还价时所施的手法有什么两样! 那份厂家传真过来的资料我曾花了两天时间去整理。我胸有成竹地用夜校学来的蹩脚日语一一解释直至他无从挑剔。 最后卡在价格上。日本人一分钱一分钱地跟我压价。他不厌其烦地千百遍重复必须压价的理由。 日本人的富裕大概就是靠这种耐心堆积而成的。一个日本人在谈判桌上逐个零件一分一座地压价,就可以养活几十个日本人了,真是划算。 可惜我的磨功远远未修到道行,只有在最后防线步步退让。 就在我让到他肯定已大赚无疑的价钱时,日本人流露出一丝可以敲定的疲态,我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我高兴得太早了。日本人额上的皱纹马上又紧紧聚拢,绝不让我有喘息的机会:“OK,我们今天谈得很顺利,不过,等一下我的助手会拿些资料来,那将会证明你的价格仍是高出一般市场价格的。” 这老狐狸要我!我一阵泄气伴来一阵心酸,泪珠儿竟盈盈的就要从眼角坠下。 “对不起。”我起身走进卫生间。 我用清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我模样有点惨不忍睹。倒不是脂粉剥落、皱纹显露之类,而是精神上的疲惫和伤心。 真累,真可怕。一个日本老人已经够难对付了,再加上年轻助手,我会被他们玩得团团转。 这一瞬间我真想撒腿就跑。 我没有能支持我随心所欲,想不干就不干的经济实力,也没有可令我趾高气扬,干活时挑肥拣瘦的后台。我必须工作才能生存。如果惹翻了日本人,我就无法向公司交差。我那顶头上司允许你立无数次的功,却不允许你出一次差错。一次意外,足以致命。 我深深地呼吸一口气,试图令自己由心浮气躁回复到心定神宁。 这日本人压价已压得我心疼无比,底线已近,我他妈的说什么也要砍口一刀,如果他还硬要压价,那么我便挥挥手故作潇洒地说声“拜拜”,看他会不会像街边的小贩那样看见大鱼要溜了便赶紧收线。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我重整士气,准备与之一决雌雄。 我冲着镜子里的映像大大地做个“V”字手势,便大踏步地走出卫生间。 我端起床头柜面上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就在我把杯子放口原处的时候,敞开的房门口出现一团高大的阴影。 几声多余的礼貌性的敲门声后,进来了一位年轻人。 中国人!自己人! 我居然由衷地感到高兴和心安。 其实中国人的外貌与日本人区别并不大,但我认准了进来的是个自己人。 “你好!”他用标准的国语对我说并伸出右手。 “你好!”我握住他的手,竟有种想诉说委屈的冲动。 他的眼神含着一种安抚,似乎知道我这几个小时的艰难。他微笑着自我介绍。“我叫辛浩。” “我叫方祺尔。”我抽回自己的手,同时回报一个真挚的笑容。 辛浩很快便一脸正经起来,向他的日本上司鞠躬,并拿出一叠资料。 他们低声交谈几句后,辛浩回身对我说:“我的老板认为你的价格仍然太高。” 我忽然血气逆流,冲口而出;“我原想你能帮我一把呢,没想到……” “方小姐,我想你是不是搞错了,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商场如战场,我们是对立的两面。”辛浩正色地说。 我如梦方醒,大恨自己自作多情。 我把声音调节到带点冷意的程度说:“告诉你的米饭班主,我出的价格已是最低,如果贵方还能找到更便宜的货主,那就另投高明吧!” 不用再吭吭哧哧地说东洋话,我痛痛快快地宣泄着。 他沉吟了一下说:“方小姐,你是否能再让一个价位?” 果真是不屈不挠,又想打持久战。 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又要上涌,嗓子几乎被哽住了。我停顿了几秒,努力平息情绪才说:“我已经给你的老板磨了整整四个小时,如果你再来那一套,请恕本小姐不再奉陪。” 我豁出去了。 我从辛浩的眼里捕捉到一丝同惰,但他绝不能在老板面前显露出来。他对日本人说;“方小姐认为价格已无需再议。” 日本人很仔细地观察了一会我的脸色又很认真地把视线停留在他的助手的脸上,然后摊开双手,又“啪”的一声合掌说:“OK,签合同吧!” 我缓慢地尽量不令人察觉地长长舒一了口气,鼻子和眼睛再次发酸。 胜利来之不易,如果每桩生意都如此这般,我起码折寿二十年。 我打电话向正在焦急地等待消息的经理报喜。林经理乐得在电话里大叫:“还是你行!中午请那日本人吃一顿吧,别吝啬、挑好的吃。” 日本人在生意上再锱铢必较,也不至于抠门到连顿饭都要我掏腰包。入得我国门,赚得我的钱,理当识做。 餐桌上,日本人变成了个慈祥可爱的老人,不停地赞美我。 我吃了小亏,你占了大便宜,如今奉送几句好话来回报我。扯平了。 临别时,日本人说:“我公司准备在深圳设个办事处,辛先生将全面负责这里的工作,以后的业务可直接跟他联系。” 辛浩抬头向我顾望,那线条清晰的薄嘴唇有着一种倔傲和自恃。 “你请了一个好帮手。”我明显地带点讨好辛浩的意思对日本人说。我不希望从此多了一个强劲的对手,我希望能和辛浩友好合作。我转脸对辛浩说:“这批货会按时到达深圳,到时我会通知你来验货。” “这是我的名片,请多多指教。”他递给我一张雪白镶金边的名片。 住家电话:4239586。我瞥了名片一眼,竞无端有了个念头:他有家了。 那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带笑伸出右手:“有事联系,拜拜!” 日本鬼子,拜拜。我抱起文件夹,只想回家好好睡它一个下午。 我脚步轻盈,心头愉快。早晨那种遇到克刂星般的难受烟消云散。阳光下绿化带的绿叶轻曳。今天算得上是个美好顺畅的日子。 “家姐,靓不靓?” 一进门,正在镜前打着转转的方蜜儿冲着我抖动一件布头儿少得不能再少,盖得住胸脯遮不住肚脐的黄色背心。 “名牌内衣呀?”我随口问。 “什么内衣,最新流行的青春色彩,下面配条百褶长裙可好看呢!”方蜜儿大嚷。 我皱皱眉,瘫坐在沙发上:“你还是个学生呢,怎么能穿成这样?” “哈,十八岁的女人可做妈妈了!”她笑道。 女人?方蜜儿充其量还只是个像鲜花一样浑身散发着芳香的女孩。香瓜般的小脑袋配上一张充满孩子气的精致的脸,由细长的颈脖连着发育完善的高大匀称的身躯。她念念不忘的是自己有一口洁白整齐的贝齿,时不时都像卖“黑人牙膏”的广告妹那样粲然一笑。 方蜜儿扑上来帮我按摩了两下肩膀后拨了拨我的头发说:“这年头有谁还像你这副打扮,左边一个夹子,右边一个夹子的。”她又扳过我的脸,像个星探审视他新的发现似的,“是老土了点,不过,这种过时的西式公主发型倒也挺衬你呢!” 唉,方蜜儿,小时候背负着你使劲地为你刚尿片的时候还真的老幻想自己是个能变成公主的灰姑娘呢! “家姐呀,你的脸好滑,不像我满脸美丽豆,我的同学都不信你大我十岁呢!”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小滑头嘴甜甜的必有所求。 果然,不等我发问,方蜜儿开口请我伸出伟大的援手,赞助她暑假游黄山。 方蜜儿跟她妈一样,总以为我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矿。 我养母十八年前一直把我当作天使,蜜儿降生后我的命运跟所有后娘养的没啥两样。 直到我离家那天,我都一直不敢反抗养母。其实,我没有一天不是爱她的,只要养母用一种爱的声音跟我说话,我愿为她做任何事情。我最终有勇气离家出走的唯一原因,就是我再也听不到那种声音。 翅膀一硬,我便远走高飞,来到当年尚甚荒凉的边陲小镇,本来还想闯过深圳河看能不能捞个香港小姐当当的,终因不识水性又无钱买通蛇头而羁留下来。感谢邓小平。他还真给了我一条活路。 养母见我活得像个人样了,便把方蜜儿送到深圳人学读书。我这小妹别的不怎样,可读书是顶呱呱的,她的高考成绩其实上清华北大都绰绰有余,却跟她妈一个调调,认准了深圳的“经济最活”,“挣钱最易”。 方蜜儿的脑袋瓜聪明好使,一学期几百学分还花不了她三分之一的时间。闲极无聊之时,不是跑回来向我讨费用,就是研究时装,流行曲,香港歌星轮番成为她的偶像。她生性喜新好奇,如今,小脑袋里又不知在转什么新念头了。 如果有个良好的学术环境,方蜜儿一定能读出点名堂来的,但现在,可惜了。 “家姐,行不行呀?” 我从来都没有对方蜜儿说过一声“NO”,有我这个家姐,她也算三生有幸。 “核算一下车船费,按需支出。”我说。 “多谢家姐!” 方蜜儿喜极,竟吻了我脸庞一下。 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在为生计而奔波追求,而她的一切却如大地上的庄稼般自然,想要时,只需弯弯腰便能摘取。虽说深大校园学生经商风日盛,但我仍主张学生就是学生,学生以学为主,过早分心地去赚钱对他们的未来并无什么好处。所以,尽管蜜儿有时也说要到学生食堂端盘子,我都宁愿付给她端盘子所能挣到的钱,让她把时间留给学习。 “这件新衫送给你!” 方蜜儿把那件黄色小背心塞进我怀里。小姑娘总是以送出自己的心爱之物来表达感激之情。 “免了。做内衣我都嫌它不够长,不过我警告你,在学校里绝对不能穿这玩艺,伤风败俗。” “哎呀,家姐,你怎么像只老古董似的?” 在方蜜儿的心中,有着这一代人极蛮横的心态:“你不可改变我。”社会上的一些风气更助长了这种自以为是的心态。即便她对我的话洗耳恭听,也是一转身又我行我素了。 方空儿转身收拾背囊准备回校,我斜靠在沙发上,细细地回想一遍和日本人的谈判过程。 门铃响。 方蜜儿刚拉开一线门缝,便大叫起来,“哎哟姐夫,你必定知道我这个小馋猫回来了,送来这么多好吃的!” 门在方蜜儿的欢呼声中大开。夏伟驿拎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进来。 “方蜜儿,如果你再瞎叫,小心你的樱桃小嘴会豁成血盆大洞。”我说。 “对不起,家姐,对不起,夏哥哥,”方蜜比向我弯弯腰,又向夏伟驿拱拱手,顺势接过东西放在茶几上,捡了个美国苹果塞进小嘴。 夏伟驿照旧是一脸憨笑。 “我妈叫你晚上到我家喝水鱼汤。”他向我传达圣旨。 四年前的某天,我到老街买针线,在华美商场门口,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婆拄着拐杖眼定定地望着我,似乎有话想说。我不由得迎上去,费了半天劲才弄清阿婆迷路了。 这阿婆便是夏伟驿的祖母,时年九十八岁,是家中的太上老君。我把她送回家时,她当着家族十几口人的面,拉着我的手指指夏伟驿,我尴尬而退,可他全家便从此认定我与夏伟驿之间有缘分。 夏伟驿是深圳土著,从前一家人靠打鱼为生,建立特区后,渔民村成了全国的首富村之一,夏家自然也水涨船高,今非昔比。现在的夏家,早已砸船烧网,不再出海,夏伟驿的大哥有一间皮革厂,二哥有一家贸易公司,各有洋楼两幢,成为实实在在的企业家,姐妹几个也先后嫁得金龟婿,安安乐乐做太太,每天叉麻将逛大街。只有夏伟驿这个老幺,没有正业,守着老娘靠吃屋租过活。倒不是他扮猪吃老虎,而的的确确是天生敦厚驯孝,毫无野心。其兄见他绝不敢吞噬祖业(这祖业只不过是生产队分的地皮),倒也放心让他守住老娘。 夏伟驿的妈妈年轻守寡,好不容易拉扯大一串儿女,自立门户的自立门户,嫁的嫁了,只剩下一个听话的夏伟驿,便更用尽办法使幺儿编入她的孵翼之下以慰晚年。偏偏夏伟驿又是那种任人搓圆搓扁的角色,便不由自主地做了他妈的心肝宝贝乖乖儿。 夏伟驿不愁娶不到老婆,但除了一个心眼地往我这里送吃的之外,这句“嫁给我吧”的话都不敢说。实在的,我还真怕他会说呢。 我对夏伟驿说:“我有个合同要处理,真的没有时间。” 他急了:“不行不行,你不来我家开不了饭。” “家姐,女人不补容易老的。有水鱼汤给你喝你还推三推四,要是我呀,哼!”方蜜儿把茶几上的水果一个劲往她的包里塞:“不吃白不吃,多谢了,夏哥哥!” 我的Call机突然尖叫起来。一看是公司Call我回去。我叹了口气,要有个金刚不败身就好了。 “我送你去上班。”夏伟驿庆幸有机会为我效劳。 夏伟驿戴上头盔,倒也添加了几分神武之气。坐在他身后,竟感慨他那努力挺直的腰板倒是可以依靠的。 可惜没有那种感觉,真可惜。 办公室的几个人一见我进来,蓦然静场片刻,随即掩饰什么似的讲讲股票又扯扯菜价。 刚才必定在议论我什么,否则用不着一副“白天别讲人,夜晚别讲鬼”的古怪神情。 而讲我的又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独自一人去外商下榻的酒店房间谈生意,可以勾起多少旖旎的联想? 外事纪律中规定与外商洽谈业务时须有两个同事在场,然若有人能帮我一把而不是呆坐一旁像个督察,我又何用单枪匹马对付日本人? 有谁同情我浴血奋战,为公司签了八十万美元的合同? 我拿的工资奖金并不比在座的各位多,凭什么他们可以坐在这里聊天气聊家常聊任何一个随意想起的话题而我就必须拼死拼活地干? 只因为我比他们的本事高。他们办不了的事我能办好。这就是区别。这种区别令我自豪。至于大锅饭,尽管深圳是改革的先锋,但在国营企业里,再怎么砸锅最终还是要把米掺在一起煮的。我们的国家素以能养活众多人口为荣。香喷喷的大锅饭可以拉近我和大家的距离,所以我并不反对。但总有这样一种人,对自己的愚蠢、原始很不甘心,却又不思上进,改造自己,反而白吃白喝白拿了还要骂创造出让他们活得滋润的物质的人。对这种人,我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又有种说不出的怜悯。但不管怎样,就算是浊水,也还是鱼儿赖以生存的条件。所以,我对所有同事都十分友好。更何况,当着面,人们对我还是相当尊重和亲热的。这就够了。 最要紧的是做事时不要有阻滞。 我客气地请老何帮我核实厂价,请任姨帮我计算税前税后的换汇成本。其实这些事情我花一个钟头即可做完,但让他们插手,可令他们产生参与感和认同感。被人重视的人做事会十分认真和起劲,我毋须解释,他们自会明白我今天上午到底做了些什么。 人在江湖,抵挡人事压力的最有效招数,并非以毒攻毒,顶硬上,而是放软身子,将攻势悄悄容纳消弭于无形之中。 “方小姐电话。”有人喊了一声。 我拿起话筒。是辛浩。 “有桩麻烦事,那批货中的底盘日本人想换另一种尺寸,四边各加大一厘米,不知可否?” “如果工厂来得及重新铸模,应无问题,但成本提高了,价格怎算?” “那是一个简单的附件,不必再讲了吧?” “不行。”我斩钉截铁,上午受日本人的气多了,总想伺机撒出去。 “那你说多少?” “按该附件的原价提高百分之二十。” “你太狠了,方小姐,给点诚意。” 我也觉得自己大开狮子口有失风度,便实实在在地说;“百分之十吧!” “百分之五,一口价,怎样?” 没想到他下手比我还狠。为虎作怅,是可忍,孰不可忍? “百分之八,愿意就成交。”我狡猾地顿了顿,“辛先生,别因小失大呀!” 对方也停了一下,似乎拿不出新的主意后说:“多谢了,方小姐,你的确算是个中高手。” “承让了。”我客气地说。要不是他上午给我的好感,我才没那么好说话呢。想到斗不过日本人便找自己人出气,不禁有点惭愧。 “请尽快通知工厂。”辛浩说,“有关条款稍后我修改好合同会送到贵公司。” “OK” 随即立刻又挂电话又发传真通知上海工厂新的附件尺寸,等工厂没问题的回音复来,已是薄暮时分。 走出办公楼,漫天红霞在摩天大厦顶上疾驰,美丽非凡。 大门右边是拎着头盔的夏伟驿,左侧是倚着皇冠小车的辛浩。 啊哈,桃花运来也。 我想还是喝水鱼汤安全一点。 我走向夏伟驿。 辛浩耸耸肩,“原想你能给我一个致谢的机会。” “一餐饭?免了。我有长期饭票。”我接过夏伟驿手中的头盔。 “这位先生真有福气!”辛浩递给我两份合同,“请过目,盖好公章后再还我一份。” “明天再说吧!”我把合同收进手袋。 “明天见!” 危险人物,不如不见。 就在辛浩的车子超过夏伟驿的摩托车时,他还摇下车窗伸手摆摆又合拢着收回:“明天见!” 好像我自然是他的囊中之物。 竟能感到心脏突如其来的激跳。未敢多想,我的手拉紧夏伟驿胸前的衣襟。 “他是谁?”夏伟驿扭头大声问。 我没作答。 辛浩,到底是敌是友? 无论是敌是友,我都必须面对他。 当第二天傍晚又在公司门口见到辛浩时,我二话没说便上了他的车。 藉此,我要告诫年轻的姑娘们一句:当你要跨上男人来接你的车子之前,千万要细细想过之后才迈步,因为这关键的一步可能会决定你整整的一生。 “今天由我来安排,你不必再费脑筋。” 我无言地望了他一眼。 “我知道这不容易,你是那种喜欢说了算的女人。” 今天辛浩怎么特饶舌? “你以为你是谁?”我不得不自卫反击。 “你愿意我扮演何种角色?”他故作幽默地笑笑,“我打赌,假如你和几个朋友一起商量该去哪家餐厅吃饭,你绝不会等着让别人去做决定。” “是吗?” “但今天由我说了算。” “我不喜欢这样。” “太糟了。” 但他的笑明显地表露出对我已坐在他车上听他展示口才的情形相当满意。今天他似乎处于最佳状态,我甘拜下风。 在竹子林的拐角处,路中间围着一堆人。 怕是出事了。 果然。有一衣衫褴褛者躺在血泊中。 旁边有胆大者伸手探探伤者的鼻息。 “方小姐,不好意思了。”辛浩把车停稳后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把他抬上来。” 有人七手八脚的将伤者抬上辛浩的车,有人僻僻啪啪地鼓起掌来。言语中除了对辛浩的赞美就是对弃伤者不顾而去的肇事者的咒骂。 这世界好人坏人有时倒是萝卜青菜一清二白的。 有人冲着我竖起大拇指。 我望望辛浩,心中竟为伤者深深感激他。 从医院出来,辛浩洁白的衬衣袖子上已沾了一片污秽。 “对不起,方小姐,也弄污了你的裙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带携我积德,该我多谢你的。” “我们像不像粤语残片里的君子?” 我们一同大笑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笑得如此欢畅,如此开怀。 一辆汽车从我们身边疾驰而去。辛浩猛地拉着我的手臂,一直护着我过马路。 “我不想再做一次好人好事。” 从来没有人拉着我的手过马路,从来没有。 感觉是这么新鲜。 正是下班时分,街上挤满了人,全是陌生面孔。辛浩的眼光并没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紧紧地护着我过马路,天下这么大,在这一刹那,我只认识他一人。 短短的十几步路,我竟心念百转。 来到辛浩的车子前。 辛法打开车门时问:“我们这副模样进餐厅,人们会怎样想?” “谋杀亲夫未遂!”我笑道,猛觉失言,急忙噤声。 辛浩却似痴了般望着我。 有个很好的往回走的借口,但两人都好像不甘心因为衣服污糟了就中途而散。 “何不买些面包汽水上银湖山顶自助一餐?”我故作天真之态,为自己解窘。 “好主意!”辛浩以掌击额,“方小姐,你是否永远都这么醒目?” “也有蠢的时候。” “女人蠢的时候必定是最可爱的时候。”他说。 那我现在必定是不可爱了?言多必失,辛先生,你好自为之了。 辛浩何等人物,马上觉察出我的心头不快。他悄声说:“看重男人评价时候的女人最蠢。” 我如雷轰顶,竞不能动。 过去很少有一句话就能触及灵魂、哀乐尽显的。这是否就是所谓的“开始”了? 如果是,这个阶段最暧昧最刺激,最叫人提心吊胆,精神恍惚。 我不愿意束手就擒,我努力把思维调校到世俗观念上去。 他有什么背景?他成家了吗?他跟我套近乎的目的何在?我对他一无所知,胜算的机会有多大? 生意人,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审忖衡量一番,但感情的规则回回不同,无法预测。 偏偏我又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 辛浩只是微笑着,充分显示魅力地微笑着。 原来男人的笑容也是可以摄魂的。 我客观地打量着他。的确不愧是个英俊的男人。皮肤不黑不白,面孔线条硬朗,眼睛鼻子生得英挺高贵,除了两片嘴唇稍嫌薄小外,几乎无懈可击。如今漂亮的男人大多有“奶油”味,但他文雅却不失男性本质。 在这一刻,我突然感到,眼前这位春风满面的男人,与我平时接触的那些商人气极浓的男人不一样。他的身上带着一种动荡的不圆满,一种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的不安定。似乎在他的成功中,还未包括对一个倾情女子的成功。 不管开大开小,骰子是掷定了。因为我已心甘情愿地跟辛浩在杂草丛生的银湖山顶背靠背地啃干面包。 这千面包的味道比水鱼汤好多了。我好像已很久很久没有这般饿过。 我们天南海北地瞎扯着,无论他说什么,我总觉有趣。我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种难以形容、无法解释的满足和惬意。我笑了,一边说话一边笑,忍都忍不住。 “看上去你很高兴。” “是呀。”我说。 他疑惑地瞅着我:“你是不是真的这般高兴?” “是呀。”我再答。 他好像被我的笑容弄迷糊了。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我那么开心的。 这种莫名的高兴弄得我很兴奋。我的声音变得又急又大,甚至刚说完就忘了说过些什么。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但我同时失控了。 辛浩受到感染似的,说话不再句斟字酌。 “你捱过饿没有?”我的脑子里又蹦出另一念头。 “没有。小时候家里虽说不富有,但总能吃得饱。” “那你就少了一些悲惨的故事也少了一些甘饴的回忆。” 辛浩凝视着我说:“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可否讲一段听听?” 我终于可以控制住自己的笑神经了。我静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再开口说话。 一个灰蒙蒙的雨大,我因偷吃了几片方蜜儿的饼干而被养母饱喂了一顿棍棒后扫地出门。我舔着自己的咸泪心酸得直想就是做乞丐也不再回转。直走到脚软,才发觉自己已到了郊外田头。 春寒料峭,田埂湿漉漉的,新翻犁的土地也湿粘一如我被雨水湮湿的身子。就在我茫茫然地踢着土坷垃的时候,被一片绿色的蕃薯叶吸引住了。 我扑上去,把手插人松软的泥土里扒拉,竞挖到了一块刚刚发芽的大蕃薯! 用土坑里的积水擦洗净泥土,我狠狠地咬啃下去。天下没有比那口嚼烂了的甘浆更甜美的食物了。 吃完那块蕃薯后,我便折了根棍子在田里细细地寻找被秋收的锄头砍伤后掩埋在泥土里,在春雨的滋润下发芽出叶的薯苗。结果,我挖到了一堆不下五、六斤的蕃薯。捡了个农人废弃的破簸箕,费了好大劲才把蕃薯运回家。 那晚,养母煲了一锅加了姜糖的蕃薯糖水,更亲手盛了一碗递给我。接过那久违的亲情,我背转身,泪如雨下,喉咙如同哽满沙石,直至今日,我仍回想不起来那碗糖水是怎么咽下去的。 辛浩看着我,低喟地唤了声:“哦,祺尔!” 第一眼看到辛浩,就有向他诉说委屈的愿望。这些深藏于记忆的故事,平时根本不曾追思,怎么就说了出来? 我把手中剩下的一口面包抛得远远的。自那天起,我就发誓今后一定不再挨饿。 当然,如果不是世界大战地震海啸之类的天灾人祸,我是绝不会再挨饿了。 山下万家灯火,每盏灯都给人温馨的联想。每次受了伤,我都会躲进自己的小屋把一切伤害因子关在门外。那小屋是公司对我辛勤工作的唯一奖赏。跟许多同代人一样,我在工作中得到了个人生活所不能得到的满足。平日在商场上打天下,艰苦辛劳,险像环生,为着取胜,必须顶着坚厚的盔甲,一点轻松随意的形象都不曾有过。但今晚,我真情真性毕露。倾诉之余。竟渴望有个人可以依傍。 从来不曾对哪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有如此强烈的渴求。好像有种无法独立完成的事情,需要另一个人的援手才能去做。 辛浩懂得抓紧时机,他握住了我的手。 一阵颤栗从手掌和心脏同时开始,迅速扩散全身。 我握过许多男人的手,都不曾有过这种转瞬即逝但令人愿不惜一切会抓住的感觉。 我和辛浩的眼神都不再游移,彼此固定在对方的脸上。 感情与时间原来是完全没有关联的。夏伟驿围着我转了几年,也不及辛浩仅露一面。 我似乎从没正式谈过恋爱,就算跟夏伟驿出去看过电影吃过饭,也当对方是大麻风,离得几尺远,客客气气地说话,淡而无味地过几个小时,然后回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没有浪漫放肆的对象。在进入角色的时候,我在乎那种称之为爱情的感觉。 “深圳真是块宝地。”辛浩突然说。 “哦?” “如果换个地方,我们也许永远也碰不到一起。深圳就这点奇妙,不同的人,不同的东西全挤在这小块地上,每天都可能有意外的惊喜。” 脚下的城市镇满碎钻般烟烟发光。我抬头仰望,洁白微凉的月光如水柔和地浇淋着我的头和我的肩,空气夹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使人微醉。这样柔美的夜,总诱人想做点很甜蜜很温馨的事。 但我和辛浩仅止于执手相望而已。 我松开手,试探着问:“回去晚了,不怕老婆闭门不开?”说完,心狂跳不已。 辛浩脸上出现很奇怪的难以言状的表情。 良久,他才发话;“你不觉得自己太残忍吗?” 我冷笑一声,好梦被惊破总会有点羞怒的。 “棋尔,对不起,我是成家的了。” “成了家就要说对不起吗?” “我不想骗你。” “你骗我什么了?”我故作镇静地问。 挺美的夜晚被我一句话弄得窒迫难受,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呆了。火燎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说:“走吧!” 返回时,辛浩好几次毫无道理的急刹车差点令我撞破车头玻璃。一路无话,直至下车时客气地互道“晚安”。 辛浩留给我一个很无奈的伤感表情。我想,尽管今晚情感上面,想来颇感难为情。但冰清玉洁的一个人儿,并非没有选择机会,又何必与有妇之夫纠缠不清,乱膛浑水。 道了晚安后,我头也不回地上楼。真的不那么开心,但也绝非伤心欲绝。 家里灯火通明。蜜儿和一位上唇刚冒出幼嫩绒毛的男主气急败坏地各自雄踞沙发一角。 “家姐,不关我的事,是他跟踪而来的,他几乎要把门敲碎,我没办法才放他进来的。” 方蜜儿愤怒地瞪着那男生急急向我辩白,我曾警告过她,不得带任何男人上我的家。 一直就知又是蜜儿一出爱情故事的大结局。 “姐姐,”那男孩低声开口说,“帮帮我,我不想失去蜜儿,我爱她。” 我几乎扑哧一声失笑。看上去腼腆害羞的小男孩居然一开口就能理直气壮地说出个“爱”字,真是世风开放。 “你们这么年少,懂得什么叫爱情?”我给他倒了杯茶,“放弃蜜儿。” “不!”他跳起来,茶水洒了一地。 “女人变心了就是变心了,死缠无用。” 我根本就不相信蜜儿曾经对他交过心,我甚至怀疑蜜儿是否有一颗心。 “不,没有人能潇洒走一回。”那男孩坚持道。 “但方蜜儿能。小伙子,一个人要懂得适可而止,你越这样,蜜儿越厌恶你,最后落得连个美好回忆都没了。” 他脸颊上的内难看地抖动着,眨巴几下眼睛,居然落下几滴清泪。 “大丈夫何患无妻,巴巴的求一个变心的女孩子有什么用!”我声音放缓,对这位失恋情人产生了一点怜悯。我狠狠地剜了方蜜儿一眼。 方蜜儿乖乖地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那男孩一把抹掉眼泪,居然呜咽着对我说:“姐姐,你这么说话,不外是你的运气特别好,还未曾真正爱过恨过。” 我一怔,继而冷笑。这就是爱惰?我敢打赌,不出十天,这小子的丘比特神箭准会转向。 “那就请恕我没法子帮你了。方蜜儿,你自己苏州屎自己擦干净。” 我径直入房间,只听见方蜜儿又拉又推那小子。过了一会方蜜儿捏着衣角蹭进我房间。 我怒火中烧,“方蜜儿,如果你再把甜蜜的事业搞到这里来,我可要没收房门钥匙了。” “家姐,对不起。” 我实在不知说她什么好。她约会的男孩子频繁得我来不及辨认。每个男孩与她一起都仿如金童玉女。但她根本就没有一颗懂得爱别人的心。她唯一的好处,便是决不甜言蜜语地骗人,跟谁玩完了就是玩完了,绝不拖泥带水。如果哪个男孩没有这种认识和心理准备而恋上她,准会倒霉的。 我真的不曾爱过?一整晚我辗转难寐,想着辛浩,甚至有几次感到低压胸闷、呼吸困难。 方蜜儿却像没灵魂似的,头一沾枕便进入梦乡。她的世界肤浅浮华,就像她的美貌,只有一层皮。 快天亮时,我干脆竖高枕头坐起,翻开一本古龙的武侠小说。 由上海工厂发来的货抵达深圳北站。 黑云压城,台风欲来。我指望在暴雨到达之前完成进仓工作。我就近找了几位搬运工。 例牌的讨价还价。末了那领头的还顺势捏了一把我的肩膀,口中轻薄地嚷;“看在靓女份上,弟兄们,上!” 货卸到一半,密实的雨点便砸了下来。 搬运工们竟如约好般齐齐撒退,留下十几只装满了机械的大木箱在无遮无拦的空地上。 我嘶哑着声音大声喊道:“劳驾你们帮忙搬完这几箱!” “小姐,坟食艰难哪,多放点‘水’啦!” 我一边徒劳地用力掀动箱子企图把它移往仓库,一边呐喊般答;“我可以多付一百块钱。” “公家的货,泡了又不用你赔。焦什么急!” “靓女,帮你的忙也行,不过,有什么着数?” 一阵轻佻无聊的哄笑。 我的眼睛开始模糊。一个女人在外办事,给男人们捡些口舌便宜也属正常,如果胸襟不放松点,早就被气炸成碎片了。 我抹了一把脸,再喊:“二百块,干不千?”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也不会见死不救的。来来来,开工了!” 终于在木箱被完全打湿之前把货全部进仓。搬运工们拿着他们的辛苦钱一窝蜂涌进小餐馆喝啤酒去了。 我全身瘫软,只差没一屁股跌坐地上不愿起来。就算能干到极点又怎么样,这苦这累有谁知晓有谁同情? 突然一道白光撕裂头顶的乌云,瞬间四周一片惨白,紧接着雷声炸耳,我恐惧地蜷缩起身子,如鸵鸟般使劲把头往下埋。 雨像一根根粗鞭子,夹着风以千钧之力横扫而来。在这个狂风暴雨的世界里,疲弱无力的我渺小如一粒尘埃。 “嘟嘟。” 几声如同呼唤的汽车喇叭声。 抬头依稀望见几步外辛浩的车子。 辛浩冲出来,连拖带拖把我塞进车里。 “看你看你看你。”他一迭声地说。 我浑身精湿,衣服紧缚在身上,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豪雨如注,车子像在浊浪翻滚的海上飘摇的小船,在视线难辨的雨雾中挣扎。 又一道闪电,仿佛锋利的尖刀,硬要劈开车窗闯进来。 我整个人往下一溜。 辛洁腾出一只手抱住我的头。 从开始懂事起,就再没有人在我受难之时给我庇护。 高中的时候,读过一本苏联小说,讲的是垦荒者的故事。结尾处那男主人公把他受尽磨难的弱小的心爱的姑娘一把裹进军用大衣内,踏着泥泞向远方走去。 那时,就开始暗暗憧憬有一天在风雨中能被爱人一把拥进温暖的大衣里。 在这天地变色的时刻,疲累之极的我触摸到的是辛浩,在响雷轰鸣的一刹那,我的头使劲地钻进他的怀里,只想紧紧的抱住他,与他相依为命。 辛浩熄了火,腾出双手向我敞开了怀抱。 一只灼热的大手从我湿漉漉的头顶移向同样湿漉漉的背脊,轻轻地怜惜地拍打着。 有种浓浓的被爱宠被荫庇被珍惜的感觉蓦然升起,完完全全取代了刚才的委屈与辛苦、无依与惶恐。 当我从辛浩怀里直起身子时,已没有了矜持和生硬,仿佛几个世纪前就一直睡在他的怀里,刚刚才一觉醒来。 “你怎知我在这里?”我哺哺问。 “我打过电话到你单位。棋尔,你太玩命了。” 辛浩送我回到我的住处。 关上门,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一男一女。这是命,命中注定我们要走到一起的。 我的牙齿突然冷颤得格格作响。我很慢很慢地脱下粘紧在身上湿重的衬衣。 我需要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把我留在当中,用火热的身体令我回暖。 辛浩的胸膛自然是火热的。他使劲把我往他怀里嵌,我拼命地向他挤压进去。好像他就是我日夜梦索寻找的母体。 这情爱来得如此急速,尤如惊涛骇浪般将我席卷。我眩惑在辛浩所给予的那种恍如置身于迷梦中的感觉。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我渐渐放松自己,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样依赖过别人。 良久,天地间呼啸的风雨雷电渐渐停了,一片宁静祥和。 辛浩把我轻轻放在床上,又帮我盖上毛巾被,握住我的一只手,温柔平淡地说:“你累了,睡一会吧。” 我闭上眼睛,只觉身心里绷得紧紧的压力如气球破孔般泄尽,竞真的入睡,且一觉无梦、踏实、沉熟。 醒来,窗外的天色已暗。辛浩仍握住我的手,一双明眸依旧晶亮脉脉。 我轻抚着他的脸,“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相信吗?祺尔,当我与你对望第一眼时,已感到了彼此的相属。” “真神奇。”我说,把头伏在他的身上。 他的心跳声如鼓激越。 他把我的身体往上托,眼睛对牢我的眼睛,说:“祺尔,好吗?”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拼命地点头。 所有的一切事情的发生都那么自然,就像春雨滋润大地时,万物一定会生长,花朵一定会开放一样。 那么自然,那么美,美得让人心醉。辛浩覆压在我身上的重量,使我一下子感到生命的充实和一种强烈无比的归属感。 那种椎心的奇妙一瞬袭来时,我禁不住恣嚷一声。 “祺尔!” 辛浩震惊于我的第一次。 我抚摸着辛浩动人地鼓动着的背,再次泪流满面。一种将永不枯竭的爱意油然而生。 “对不起。”辛浩的眼里透着痛惜。 “不,是你的。” 辛浩是我第一个愿意给予和接受的男人。在我给予的同时,我得到了。 “爱你。能够爱真好。”辛浩清晰地说。 “你不曾爱过?” “没有。你是使我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的人。”他的两条长胳膊温温柔柔地搂抱着我。 我不禁流泪。是又喜又悲又感怀身世的那种泪。 “家姐,你终于进入恋爱状态了!”方蜜儿一副精灵模样,“专家说,恋爱中人格外神采飞扬。本来嘛,你完全可以拥有一片森林而不必只吊死在一棵树上的。”她忽然紧张至极地问:“那夏哥哥怎么办?” 她居然看出令我神采飞扬的不是夏伟驿。 我可没操那份心。 “那人靓不靓?”方蜜儿的兴趣转瞬就离开了夏伟驿。“你可千万别挑个丑八怪,男朋友也好,丈夫也好,就像项链,最要紧戴(带)得出去!” 这小脑袋里怎么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方蜜儿,如果你上的是恋爱大学,小心我断了你的财路!上次那笔帐我尚未与你清算!” 十八岁的少女,拥有无限的天真和青春,在深圳这个花花世界里,方蜜儿早早就看透什么似的,除了应付读书外,便一心一意地唯乐是图,令人慨叹。 我问:“如果不算模样,你最喜欢怎样的人?” “E.T.”方蜜儿毫不犹豫地答。 一个趣怪而充满仁爱、智慧的卡通小精灵。 我和方蜜儿的品味不一样,我从未设想过自己所爱的人应是什么样子,但需要他在风雨中一把把我藏进他的大衣里。 无论辛浩是什么样的人,至少,他圆了我的梦。 辛浩可以借口联系业务堂而皇之地到办公室找我。一而再,再而三,周围自然漾起充满神秘会意的眼神和传播爱情神话故事的嗡嗡声。 方蜜儿听说了却阴阳怪气地笑道:“家姐,你紧张什么,哪个漂亮女人没有粉红色谣言。” 但辛浩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是有妇之夫。 与辛浩相伴着走上街道的第一秒钟,会有种恐惧感从身上倏忽而过,仿佛一个人下水之前先把脚尖伸进水去试探时的感觉。只是瞬问,这股透心的凉气就会被辛浩遮掩着紧握住我的手的掌心所传过来的热量吸纳消弭。另有一种罕见的快乐从心的深处产生。我尝试着还原从前那轻松、有力而又富于弹性的步伐。甚至双双出现在夏伟驿面前,也毫无愧意或者心虚。 一个自认为找到真爱的女人,其胆量与信心会比平时膨胀百倍。 日本人在粤海酒店租了一间写字楼,辛浩坐镇其中,为其打点在华业务,事无巨细,都得亲为亲为,容不得半点差错。 日本人习惯于激烈竞争、努力拼搏的社会,更要求职员对上司的指令绝对的言听计从,说一不二。所以,辛浩为日本人打工,无异于绵羊入虎口。但他把日本人当作磨刀石。 日本人的磨功我领受过了,日本人训练出来的人物是不是一流我可不敢肯定,尽管辛浩在我眼里就像情人眼里的西施。 一天,有个曾经有过生意合作的朋友张培跑来公司找我,说在广州春秋交易会上与一个美国客商订了几个货柜画满明星头像的文化衫,首批货到达后,美商借口缝纫工序太差要求退货赔偿,同时出现另外一个美国人来压价收购。 “太可恶了,这简直是个阴谋。我不想让那狡猾的奸商得逞,因此坚持不再卖货给他。但工厂的货已全部发运到深圳,积压在仓库损失巨大,你能不能帮忙找个客户推销出去?可以给你一些代理费。”张培愤愤地焦急地说。 大赞张培的骨气同时,也为他发愁。眼见夏季已经开始,再推销不出去待到秋凉转季就要亏大本了。可是我手头上没有做纺织品的客户。 我找到了辛浩。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也刚好没做过文化衫。不过,也算你那朋友命不该绝,明天有个香港商人过来,他好像什么都做的,看看有无戏可唱吧。不过,香港人精明无比,对大陆国情了解甚透,他们赚的无非也是中介油水,一分一厘都算得很死,做生意时常常不计烦琐,货比三家,价高者得,有奶便是娘。因此,要捉住一个香港商人并不是一件易事。” “好啦,好啦,我不是来取经的。”我说,“我打扮得靓靓出场走一遭怎么样?” 辛浩揪一把我的鼻头,“想用美人计呀?我可不想给别人揩油。” “生意场上,有时女人的作用会不同一般。” 这年头,哪个行当的女人不需要作出某种程度的“色诱”?才学本事固然要论,但美丽的脸蛋、迷人的笑容仍起相当甚至决定性的作用。 “我那日本主子就曾经不买你的帐。” “结果我也没输呀,还赢了你这个大头彩呢!” “还不知谁赢了谁呢!”他又乱揪我的鼻头。 “说正经的,这个忙你帮不帮?” “为何如此卖劲,是否有啥私情?” “三十年前差点嫁给他呢!酸瓜味道如何?” 他揽紧我:“我的。” “你的。”我心里柔情波动。 更感欣慰的是,我们能携手去应付一件事情。 我坐直了身子说:“日本人心胸狭窄,生性多疑,缺乏人情味,自然难哄。香港人则不同,灵活得多,只要增加点感情投资,事情就好商量多了。” 辛浩戳戳我的额头;“想不到方祺尔的心理学还有点造诣。” 商场上每分钟飞砂走石,血肉横飞,不研究敌人,何以立足?话说出来也就这么几句,但得经过多少人和事才说得出来! 其后几日,辛浩先后几次领着香港客商卢先生到仓库看货样。可是,香港老板除了百般挑剔之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其实,因是存货,张培开的格已是很低了,他不望赚钱,只求把文化衫平价出手,换回一笔流动资金便够了。那卢先生看出了道道,还想趁机多斩一刀。 辛浩看到卢先生虽然一副不很情愿要这批货的模样,但又忍不住几次主动提出来讲价,认为只要再加点火候,饭就煮熟了。他决定,晚上请卢先生吃饭听歌,要我一道。 “方祺尔出征,没有攻不下的堡垒。”我说。 辛浩在电话里嚷:“不准放电!” 我大笑,怎能那么轻易就给人便宜。 港商卢先生一到福相,但初见我的那副神情就好像以为我要把一颗炸弹塞进他那件斜纹圆领汗衫和撅出的大肚子之间似的。 我大概武装到了牙齿才会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当着辛浩的面,我几乎使不出以前对客户的那种诱人的笑容。 原来在辛浩面前,我有许多事是做不来或者不愿做的。 幸而很快地,卢先生便显示出父亲般尊重女性精英的态度。香港经济的巨大成功就是卢先生这类聪明人创造的。 我如同受到感染和暗示,生意场上应酬所需要的风度一下子回归了。 我盈盈一笑,请卢先生落痤。 几乎用不着辛浩介绍,我已有喧宾夺主之嫌。 在我灿烂笑容的辉映下,卢先生自然不便再大诉做生意的难处和收起日本式讨价还价的架式。 其实,这位卢先生的心中已有数谱,今晚一餐只不过是想游戏快点结束。那批文化衫虽说不在他的生意计划之内,但他要是接受了,无疑可意外多赚一笔,我们送他一个台阶,他便乐得顺水推舟是了。 结果皆大欢喜。辛浩结晚餐的帐,卢先生结听歌的帐,约定次日与张培签订购货合同。 而我整夜除了说几句好听的恬,喝两杯加了冰的马爹利外,丝毫无损,甚至连手都未与卢先生握一下。 辛浩和方祺尔,无疑是最佳拍挡。我甚至一时陷入他当老板、我当老板娘的幻想。 “辛浩!” 一个尖利的女声。 我惊然一惊,以为遇到我最怕见到的女人。 辛浩倒还镇静,满脸笑容地与那女子打招呼。 那人的犀利的目光在我与辛浩之间溜转。 我如芒在背,心脏开始扭作一团隐隐作痛。 做人真不要做那些在大太阳底下不能披露的事。一种旦夕困扰和担惊受怕的感受令我的幻想灰飞烟灭。 我做不了辛浩的老板娘。因为夜深之际他并不能跟我一同回家。 战胜困难的快乐和分离引发的痛苦形成巨大反差,轰然碰撞。一刻钟前还仿如摘到天上星般雀跃,瞬间即从头顶凉透到脚跟。 我推开要拥吻我的辛浩,独自向住处跑去。 只有快速的奔跑才能使头脑麻木。 当我扶着楼梯扶手一口气攀上五楼时,却被门前一团黑影猛吓一跳。 “祺尔,你回来了吗?” 夏伟驿! “我妈叫我送些莲子百合糖水给你吃。” 开门开灯才见夏伟驿怀里抱着个保温瓶。 “你又跟那个辛、辛先生出去了?” “嗯。”我不愿回答又不由得不说实话。 “我妈说过外面的坏人很多……” 我忽然对他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气。女孩子把“我妈说”挂在嘴边已经够幼稚了,近三十的男人还口口声声“我妈说”,也不怕寒碜。 夏伟驿根本就不是傻透的人,怎么会总像是他妈妈的附脑? “以后别老送吃的来了,我减肥。”我说。 “瞧你那竹竿样再减肥不成灯芯了?” 啊吓,天开眼,夏伟驿居然也能说出高智商的幽默话了。 如果他一开头就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至少不会板凳没坐热就招致逐客令。 但我现在真的没精神去挖掘他的幽默潜能了。 恭送夏伟驿出门后,我脸都没擦就躺到床上。哪位圣贤说过:睡眠是甜蜜的,成为顽石更是幸福,我正需要如此。 刚踏进公司门口,林经理苦着脸迎上来说:“快去新老板的办公室,他有事找你!” 两分钟后,我看到新调来不久的刘经理两道眉毛弯,曲着连成一线。 我从未与这位刘经理单对单面谈过。我知道同事们都怕他,似乎他有一种无形的势,就像武侠小说里的高手,刀没出鞘已剑气逼人。 刘经理的办公室给人一种冷的感觉。无论是一棵摆在窗边碧绿的大叶葵,还是茶几上没有烟灰的烟灰缸,或是像单人床般宽大黑亮的大班台,都一样。 “方祺尔,这是你过去两个月的上班时间表。”刘经理把一份考勤表递给我,上面有人认真地圈点了迟到早退的符号。 我惊吓了一跳。谁那般有闲工夫整天盯着我?我定定神,分辩说:“外出办事是很正常的。” 一个业务员如果整日坐在屋里啥也不干,生意和利润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林经理也这么替你辩解。但问题是你真的每次都是外出办公事吗?从你上班下班的时间看,你不是个很守纪律的人。” 刘经理的块头不算高大,但他的鼻梁很直,像是用尺子在脸的中部量准了才画款订做的,鼻梁两侧的眼睛视线同样笔直地落在他跟前的人的脸上。 我说:“我向来如此。” 他呆了一呆,可能从没有下属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这样的话。 “那么你是认为自己对公司有突出的贡献可以享受特殊待遇?”他的声音开始升调。 “我想,没搞破坏已是一种贡献。” “但你破坏了制度。” “我认为公司最大的目的是多做生意多赚利润。”我实话实说。 “自以为是的后生毛病,知不知道我可以找出十条理由来驳斥你这句话?”他的眉毛几乎拧成麻花状了。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死撑着不让声音断截。八小时以外为公司的操劳实在多余和无益。这一瞬间我决定今后再也不犯傻了。 “也没必要费那个劲。你不像一个不破坏又没建设的废人。”刘经理把我的上班记录“刷刷”撕成碎片。 “既往不咎。林经理欣赏你,自有他的道理。希望你今后好好的工作。” 我一向都好好工作,我从不偷懒耍奸。 “对了,”刘经理冷峻的脸现出一丝柔和,“总公司来了几个领导,晚上公司请他们吃饭,你也一起来汇报工作吧。算加班。” 这份工真不好打。我“嗯”了一声,转身离开刘经理的办公室。 同事们用含着猜测我前途如何的目光瞅着我。 真是烦透了。 对前途,我从无拟作具体而长程的目标。对现在的工作,我甚感满意,还想一如既往务实地努力干下去。空穴来风,一向就这么走着的路忽然就多了些陷阱。 我不想无端被刘经理再度训话,下班后便回家包装一新出现在各位领导面前。才知公司稍有姿色的几位小姐都被同时叫来“汇报工作”。 真他妈的。公关“攻”到自己人身上了。 看来刘经理是想掌稳公司这把舵了。 我觉得如果自己在这方面助他一臂之力,简直是种耻辱。冲着客商微笑尚有自尊自信,冲着上级领导媚笑却是贱格可卑。 我食之无味,总想找个什么借口早点溜走。当某位领导“亲切地”说“小方的工作干得不错”时,我只会干巴巴地答应两声“哪里哪里”。 但直到饭后前往另一豪华舞厅,我都无法脱身。我暗骂自己的懦弱和笨拙。 舞厅灯光一暗,音乐响起之时,刘经理便带头请个小姐上场,更亲自给几位领导配搭舞伴。我有幸推脱,便静静地坐在摇曳的烛光旁,失神地看着那些时髦的人群。 刘经理和几位领导各自拉着一位女同事乐呵呵地舞兴正浓,那笨拙的体形和操练式的舞步毫无美感。伴舞的姑娘们个个灵活自如,美丽欢快,自信从容,平日见到大官小官的拘谨全抛在舞场之外,毫不吝啬地放射出自己的活力,为别人织造一点浪漫的梦。嗅着夜生活那种颓靡诱惑的气息,我望着那位眼圈画得太大太黑,整个白眼球失去屏障似的暴突的会计小姐,思忖着她为什么从不为自己经手的帐目常出差错而不安。 一曲既毕,他们大汗淋漓地下来,我却觉得舞厅的冷气开得太大了点,毛孔直缩。 在音乐的掩饰下,我听见刘经理对其中一位领导说:“今晚直落,跳完舞去食街宵夜,然后到桑拿浴室按摩按摩,松松骨……” 那人满意地频频点头,“好好”声不断。 如今的官们,不管是重新焕发活力的老干部,还是凭各路本事上来的新贵,对权力都有种“过期作废”的忧惧而要把权力运用到极点。在深圳的男女,所寻求的并不是安全而是刺激。这段时间里,有签单报销权的人所花的钱比建国以来任何时期都多。他们用“阿公”的钱为自己建立更大的势力和更少的道德,享受着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上午挨刘经理一顿好训,以为他是个堂堂正正的实力派,但今晚却亮出了“擦鞋仔”本色。 一位处长用纸巾擦擦脸上汗珠,口中吐着酒气向我彬彬有礼地递上一只胖手,眉眼间绽开一朵舞场上学会的高雅的笑容。我刚想说不会,腰部就被什么重重地捅了一下。会计小姐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口中碎碎地说,“去跳去跳。” 我几乎整个儿被他们从椅子上搬起。 音乐柔美如水,处长那几乎把大号西装撑爆的肚皮时常碰到我,我不知道想令腹胸内凹而蹶起臀部的舞姿是一副什么模样。四周,不少酒意中搂位小姐曼舞的男人几乎整个人挂在她们柔弱的身上。有的仍能跳花式舞步,显得清醒而文雅,却暗地里用劲更紧密地挨近小姐的身体。我的内心有种愤怒逐渐膨胀,为什么对这种场合欲离不去,难道我也想从中捞取什么好处! 一曲末了,我喊着头疼逃离。 原来我还有那么神圣的正义感。但我真的不能给吃饭听歌跳舞做桑拿浴都公费报销的人赔笑脸。那不属我的工作范围,拿这样的“加班费”我感到恶心。 我强迫自己用最后一分耐性微笑着告辞。 刘经理盯着我的眼晴如冰如剑。管他呢,如果他敢炒我的鱿鱼,算他本事。 在路边公用电话亭,我呼辛浩马上到我处。 我不曾梦想做女强人,我之所以奋力拼搏是因为我要活命我要生存。上初中时,一次数学课中同桌思想开小差,不停地用纸条问我问题,其中问题之一是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含泪写上“温馨的家”四字。至今,一生的愿望仍然仅仅在于建造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真心爱我的人而我也深深爱着他。我希望辛浩是我这颗飘泊的心的永久的归宿。今夜我对他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强。 “发生了什么事?”辛浩急急地赶来急急地问。 “没什么事,我只想你静静地抱着我。”我说。 让刘经理之流见鬼去吧! 我脆弱地投入辛浩的怀抱。从前也不是没有委屈的时候,但有了辛浩,便希望他能替我化解。 辛浩伸出健壮的胳膊搂住我:“你真像个孩子那么幼嫩那么柔弱。别看日常你一副强人模样,你真需要怜爱需要保护。” 他的Call机响。我的心骤然一紧。 我知道是那女人找他。只有她有权随时随地十万火急地找他。他松开手去关Call机。 我紧闭着双眼,充满激情的欢愉消褪着。 他再度靠近我,想找回刚才的激情。 我本能地缩开身子。我们彼此已有了距离,我们的身体尽管相触但我们之们已升起一道阴森森的隐形墙。 “你同时伤害了两个女人。”我抽搐一下说。 他叹息一声:“某种历史的错误无法更改。” “我觉得我的存在没有价值。” “为什么要有这种假念头?” “我爱你原想在你这里能找到一个家。” “祺尔很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 “那人Call你没错,错的是我们目前这种状态。” “你是个好女人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想我们能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最终我们能在一起。” 但当我平静下来时他不得不整装离去。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但我没留他。我不愿用那份勉强来维系或破坏那份感情。 他走了,留下一片寂静。我的黑夜变得漫长。 港商卢先生打电话给我,告知已经和张培签订了购销合同,并说:“过两天有个西德客商要未香港,我想介绍他给你认识,你能否准备一些可供货资料,看有无合作的可能。” 能拓展新客户对干我来说自然求之不得。我感激卢先生的慷慨和信任。商场上没有人愿意把生意伙伴介绍给别人,主动把西欧客商领来大陆介绍给我的港商,卢先生算是第一个。 我把这件事向林经理汇报。尽管刘经理来了之后他的气色差多了,我仍视他为直接领导。 不料他对我发展新客户的设想和计划并没有往常那种热心,反问刘经理找我谈过些什么。 我说没有什么他不相信。我不想卷入头头们权力之争的漩涡,便说有生意只管去做就行了,反正公司上下还得吃饭过活。但明显的林经理心思并不在此。 望着神情沮丧、似有无限忧虑的林经理,心头不禁失望。他的日子不好过,刘经理对他的排挤已有迫不及待之势。但如果真要讲到竞争,他还是有相当实办的。可惜,一旦陷入复杂的人事关系网中,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除了“烧香”和“擦鞋”之外,什么也使不出来。所以刘经理踌躇满志而林经理坐以待毙。 我无从安慰这位失意的上司。心想幸亏我无官无职,除了挑些毛刺外刘经理也奈我不得。 但很快刘经理就让我领略到厉害了。 卢先生带着西德客商来公司时,刘经理竟然很轻巧地说句“方祺尔你到集团公司去拿个文件”就把我支开了。以至于卢先生在几个小时后恼火地Call我问我搞什么名堂把客商请来了磨耗了整整一个上午居然连一点有用的资料都拿不出来,而我又连踪影都没有。 我准备的资料在我的抽屉里锁着,既然刘经理不需要我接待西德客人,我自然无从把资料交给客户。我没说我的处境不妙只是请卢先生多多原谅。他气呼呼地挂断电话从此绝交,再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 我惋惜一块肥肉脱口而失。赶跑卢先生和西德客商,损失的是公司而非我个人。刘经理实在是个短见的蠢人。 刘经理视我为异己,林经理又因我不肯与他通报刘经理的情况而认为我想投靠新主子,对我的态度冷淡如冰。我弄得里外不是人。 我真的不是搞事业的料,有许多在成功道上必须做的事我都做不来。 没多久我感到自己突然清闲和轻松起来。一些经我接洽的客户竟然被招呼直接去见刘经理,不再有人找我谈话也不再有领导分派工作。我手头上的客户锐减到只剩下辛浩和日本人那一家。因为这是一块又大又硬的骨头,谁也没有胆量一下子抢过去。 我明白了刘经理是要将我“雪藏”和“吊起来”。他不敢炒我的鱿鱼,但可将人慢慢阴干:最终枯萎凋谢。 我奇怪自己面对如此局面竟能心平气和。 我从来不觉得与人斗其乐无穷。在商场上与人斗智,生意做成后那种成功感令人振奋,在公司内部搞“窝里斗”,我实在役有那个兴趣和精神,也不具备那个能力。因此我自甘平淡。 我安慰自己,以前搏杀得太辛苦,现在就权当休息是了。虽说是地球少了方棋尔照样转,但公司少了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工作的方棋尔却是个损失。他们可以截走我的客户,但我相信没有人能做得比我更好。一旦客户转向,刘经理将后悔莫及。 自从公司创办伊始,我就是一头开荒牛,所以,尽管刘经理将我踢到一旁,仍得发工资奖金养活我。我充分享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一本杂志,一杯咖啡,一个朋友偶而打来的电话,轻轻松松就可以结束一天的工作。 公司上下时刻都在发生奇奇怪怪的事,同事们对我的遭遇不免一阵唏嘘。尽管有幸灾乐祸之徒,但人们总是同情弱者的。 周末,节目极其丰富。辛浩约我吃西餐,方蜜儿回来说在深大闷了一个星期,非拉我逛逛步行夜市看能不能捡点时髦的便宜货,夏伟驿却拿了两张体育馆演唱会的入场券,从下午四点半就守在办公楼门口。 爱情亲情友情,我可真富有! 把他们三个的位置摆来摆去,最后挑老实人欺负,把夏伟驿哄走,跟方蜜儿一起去吃辛浩的西餐。 没想到方蜜儿跟辛浩一见如故。辛浩跟我方家姐妹倒真有点缘分。不过方蜜儿喜欢一切新鲜的东西,甚至头大眼突的星外来客。 “辛哥哥,你可真帅!” 方蜜儿这一声“辛哥哥”叫得比“夏哥哥”还多了一层亲昵和融洽。 猩红的胶背地毯,密重宪大但光线微弱的水晶灯,浅黄色半圆的低靠背软椅,酒吧里摆满各类名贵洋酒,处处都有一种暴发户的味道,深圳式的豪华,不外乎如是。 辛浩对我说:“这地方是不太令人喜欢,不过熟人少。” 吃顿西餐还得鬼鬼祟祟的,本来就因公司的事而心情压抑的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没精打彩地掰开一只热烘烘的面包,往夹缝里抹了一些牛油,不知滋味地咬了一口。 据说吃西餐的规矩极多,连正宗的英国淑女有时也难免坐姿不正。 方蜜儿却满不在乎笨手笨脚地锯开半生不熟的牛排填进嘴里,边嚼边咽边抽空向辛浩问这问那。 “辛哥哥,你说炒股票是不是真能赚大钱?” 辛浩肯定地回答:“能。” “我们几个同学正合计着凑钱买一些呢,十块钱买进,等升到五十块钱时抛出,哦,发达不难呵。” 方蜜儿以为股市是印钞机。她一定没读过《子夜》。 辛浩却打蛇随棍上,“我也准备入市呢!” 在短短的一年里,深圳人老中青三代都找到了他们最爱的东西——股票。 虽然股海难测,一旦兴风作浪,便会卷走无数冤魂,但前赴后继者仍然如蚁。因为一旦赢了,便能呼风唤雨,那种荣耀无与伦比,因此,人们舍不得不去搏一搏。 我却担心自己神经脆弱,经不起暴富的刺激,更担心自己多年积蓄的钞票化作水漂儿在股海面上漂亮地掠几个影儿后便沉入别人的口袋。所以,我拒绝加人新兴的股票一族。 前天,辛浩突然对我说:“我耍赚大钱!”眼神和口气都透出一股异乎寻常的迫切和坚决。想钱而又羞于出口的时代已经过去,人们谈论起赚钱就像是在进行一项高尚的事业而毫无低俗之感。对于辛浩的话我并不惊诧,在八十年代暴发的深圳经济中,这个伟岸英俊,甚至目空一切的男人,充满自信地勇往直前,仿佛在他的手中,一切都可以点石成金。 但辛浩的神情令我不安。在他要赚大钱的呐喊中,似乎包含着很不一般的理由。 于是我说:“腰缠万贯,人每天只吃三餐,广厦千幢,人一夜只占一床。你干得好好的,前途一片光明,何必冒那个风险呢。” “要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这么淡泊,那就天下太平了。”他叹了口气。 我说:“太刻意去追逐金钱会使人迷失本性的。” “但刻意去追求爱情呢?” “感情不是用金钱所能买到的。” 辛浩脸上的肌肉古怪地抖了抖,欲言又止。 方蜜儿和辛浩的对话在继续。 “辛哥哥,我把同学筹起的钱交给你帮我赚钱好不好?” 我正色道:“方蜜儿,风险自担!” 方蜜儿满脸自信地说:“只见别人大把大把地捞钱,也没见谁亏了去跳楼,跟辛哥哥走,错不了。” 在方蜜儿眼里,一切都简单得很。无论是鹅肝还是生菜,蛋饼还是啤酒,她都吃得很痛快。一个盘子被端下去,新的一碟又上来了。她好像比智者更懂得生活,总在搞些及时行乐的小游戏,听任每一个欢乐念头的摆布。 我无意打击食欲旺盛、快快活活的方蜜儿。可我的感觉的确不好。 这顿西餐像缺了食水似的吃得硬心哽肺。 但辛浩在人市前,却在一个中午来到我的住处,翻开一本写满数字的笔记簿给我看。 那是他几个月来在股市上做的功夫。每天,他都到交易所转一圈,写上当时的价位,然后决定买入抑或卖出。在股份节节上扬的几次回跌挫拆中,他都能避过,几乎百分之百的命中。 笔记本上的业绩,如果变作现金,那十天一层楼的奇迹不是不可能出现。的确诱人心动。 “让我试试,好不好?” 不管我是否愿意,都只有点头。千载难逢的赚钱机会,叫一个精力旺盛的青年袖手旁观未兔太过残忍和不合情理。 只是辛浩一向作风稳扎稳打,他如此急灼地要投身股市,仅仅是经不起诱惑那么简单吗? “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 辛浩把我抱得紧紧的,又狠狠地吻住了我。我几乎透不过气。不禁想,假如哪天出了意外,我会死于窒息。 但辛浩其后却无力后继。 我无言地注视着他,若非必要,我不会逼他解释。 但他却嗫嚅着承认昨天下午到小梅沙游了半天泳,晚上还跟那女人好过。今天又起个大早在外跑了整个上午。所以累。 我的心身顿时被抽空,只恨自己无力一脚把他蹬出门外。 “我也要应付一下她呀!” 可笑的是他还一脸委屈。 他曾跟我说过“无爱便无欲”,现在却失口说出“应付”岂不是在自打嘴巴! 跟辛浩在一起的时候,双方都尽量避免那些不可以拿出来讨论的话题。然而,既然心甘情愿地给了辛浩,他的身心就绝不能再穿梭于我和那女人之间,什么便宜都可让她占去,只这一种便宜不可。因为她比我早到,她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我都无话可说,但绝不能忍受在男欢女爱的感情上跟她分享。想到辛浩跟别人耳鬓厮磨后又爬到我的身上,我就会连肠子都要呕出来。 爱情中永不存在第三者。我爱他,便要整个儿拥有他。 为什么不能宽容地沉静地把这些事情想开? 那他又为什么不站在我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感受一下那种伤害? 女人不爱则已,一旦爱上,总是把整个身心整个生命搭上。 但男人不同。 一种彼此并不相属的感觉袭上心头。 我不知道自己有无资格强求辛浩只能要我一个人。爱情中原本该有些戒律和禁忌的。我以为不用我吭声他都会遵守爱情的某种规则,至少在我们以为相爱的日子里应该彼此忠诚。 一个更尖锐的事实是,那女人与他的关系还在。他没有欺骗,是我自行掉入陷阱的。如今被夹住了手脚,越挣扎便越流血不止直到奄奄待毙。 我整个人在四分五裂,只有一种意识是清醒的。既然辛浩的身心不能只属于我,那么我在一生中最大的战役已经败北。我毫无理由在绝无胜算的境况下坚守阵地。 我避开他。避开他的胸膛他的肌肤他的嘴唇他的眼睛。 我的手心被塞进一个热乎乎的粗砺的东西。 我张开手心,一只不及小指头大的洁白精致的小海螺静静地躺在那里。 只听到辛沿用一种涩涩的陌生的声调说:“昨天我父母来了,我弟弟一家非要带他们到小梅沙烧烤,我只好开车送他们去。但没有你在身旁,便也不觉得那海水是蓝的。我独自一人走到沙滩尽头的礁石堆里,捡到了这个小海螺。海边的人都相信向海螺许的愿是最灵验的。我也对这小海螺许了个愿。大海作证,我的愿望一定能达到。至于昨晚……我实在无话可说。但你放心,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我迷蒙地看了一眼辛浩,他把这个藏着心愿的小海螺交给我,就注定他一辈子都得背负起一个沉重的诺言和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感情。 我把脸俯进自己的掌心。小海螺的凸纹刺痛了我的脸颊。 也许,是我把事情看得太严肃以至把一切都弄成了悲剧,捕捉不到爱情的轻松和乐趣。 爱情在我心目中,神圣、高洁、专一,容不得半点亵渎。 但我接受了辛浩的解释。纵有争吵,哪怕是最激烈地说过互相伤害的话之后我们还是能够和解。一种很深刻的甚至可以致人死命的爱支撑着,使我无法不相信这是命数。 我被辛浩再度揽紧在怀中。 深圳股市果然气势如虹,每个投资者都得到了百分之百甚至百分之千的回报率。 方蜜儿乐得眉开眼笑,辛浩倒没有喜形于色,他更蓄着劲儿往深处沉。 我劝辛浩见好就收,毕竟投机的玩艺儿不可靠。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利令智昏的人,为什么总还像是盲目的牛群那样胡乱跟进。 我总有一种悬空的感觉。 “别疑心病了。来,带你去见识见识。”他拉着我去就近的一家交易所。 拥挤的人群像一堆蠕动的虫涌来涌去。如果不是墙上一块大黑板上张贴着一些有关股票交易的布告,还真看不出这些人大汗淋漓地推来揉去干什么。 “这里看起来并不怎么起眼,”辛浩指着那排窄小的股票交易的窗口说,“但还是在这儿,每天吐纳着几千万人民币,富翁和赤贫都可在瞬间交换位置。” 挤在窗前的人眼中全是欲望:手持股票的人,等待着要卖到最高的价位;既已卖出的,则期望股价即刻下跌,以弥补不曾赚到的钱与判断失误过早抛售引起的挫折感;未炒过股票的,则患得患失,跃跃欲试。 中国人的弹性跟韧性一样,穷则变,变则通。穷怕了的人们一旦发现股市是通往致富天堂的捷径,怎能不趋之若鹜?中国人一向自诩的勤奋努力,已被急功急利的投机所取代。 我看了一眼衣冠楚楚的辛浩,无法想象他置身其中之时是一副什么模样? 必定与眼前的人群大同小异。 一阵突来的晕眩,在大厦柱子的镜面上,我看到自己脸色苍白。 有种世纪末日似的恐惧袭来,我一把攥紧辛浩的手臂。 “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是不是刚才在交易所里被污浊的空气闷的?”他一迭声问。 我感到一阵恶心,竞无法开口说话。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脑子里颠来倒去就是一幅电影电视上用滥了的画面:女主角捏着衣襟背对着男主角娇柔羞涩含糊地说:“傻瓜,我有了。” “辛浩,我有了。”我听见自己空空洞洞地说。 没有佯装不懂的表情,也没有夸张的惊喜或一脚踩进陷阱似的沮丧,从辛浩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他内心的反应。 “我要这个孩子。我从来没有任何自己的东西——任何真正我可以爱,可以珍藏的东西。” “连我也不算你的真正所爱?”他开口了,声音尤如山间溪流里的薄冰。 当今世界,有一半女性,不是活在找不到爱情的恐惧中,就是活在担心失落爱情的恐惧中。而另一半女人,则是活在没有爱情的婚姻枷锁之中。 我希望自己是例外,属于侥幸能获得爱情,有幸福家庭的幸运儿。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是自己挣扎摸索,寻求出路。记忆中,好像没有谁试过真正好好地扶持我一把。 辛浩也没有。他只不过是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出现,当我抵受困苦和压力的韧性已消耗至零点时,他送上来一点温暖,我便感动得一头栽进他的怀抱。 细想起来,好像他从没说过要娶我(小海螺的心愿?)之类的话。男人一诺千金,他不敢轻易开口的。 因此他也就不会做我儿子或女儿的父亲。 因此我便觉得自己并不能抓住他。 我的手被辛浩握住,一句无力的话似从呻吟中泄出:“如果我是自由的,我就马上娶你!” 如果!如果我爱的是张又纯又白的纸,该多好!我可以在上面任意涂抹。 如果我和辛浩的人生从头开始,双方还有没有相遇的机会? 自由!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若一个人想摆脱某种桎梏,手扯牙咬撞墙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不信不能还我自由。 娶我?那只有点扎手但洁白如玉的小海螺盈满了辛浩这一愿望。但我竟无本事令他娶我,是我魅力不足,何怨之有? 方蜜儿说过,爱用不着讲究形式,两人相爱就行了,又何必苦苦追求那外在的东西。 蜜儿不懂,真心接纳,相互融合只是一个动人的境界,却不足以构成现实上永恒的保证。现实生活不只是质,也是量,没有事实上的婚姻,又如何能在平日朝夕相伴,不断积累彼此相爱的果实。 诸多道理,难道他不懂? “祺尔,我原想一切都顺其自然,不必搞太大的事儿就能解决问题,但现在……” 我抽回手,试图冷静地说:“我没逼你。” “可事实上是在逼。” 害人者总是露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现在的辛浩就像披着羊皮的狼。 “好吧,你去解决你的问题,我的问题我自己会解决。”我说。 “别乱来,我也想要我们的孩子。” 孩子意味着宁静、美满、挂着白纱窗帘的房子、一个轻轻晃动的摇篮,布做的玩具,好玩的汽车,安详的熟睡。 孩子意味着家。我们没有家。 我盯住辛浩,想从他脸上看到我所希望的答案。我什么也没看出来,那上面每一个细胞都好似已凝固。 我说:“你去忙你的事吧我自己能回去。” 人有时需要独自在冷静中判断一些事物并做出选择。 辛浩懂得什么时候该安静地走开。 我不让自己哭,我返身向公司的方向走去。 有人传话叫我一回来就到刘经理办公室去。 刘经理已成功地掌握了公司的实权。如今流行经理负责制,一把手说了算。林经理成了摆设的副手,失去了往日的权势和朝气,无可奈何地唱“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歌子。 我拿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走进刘经理冷冰冰的办公室。 与上次不同,刘经理居然笑脸相迎。 我受宠若惊,不知是福是祸。 幸而他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要我介绍一下以前联系客户的情况。 是他搞不掂我的客户还是想彻底挖我的根?我不是心说一半留一半。刘经理不值得我对他推心置腹。 他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笑笑,“那些客户还是由你联系吧。他们一定要你经办才放心。” 我以前的付出得到了回报。 刘经理似乎忘记了不久前他曾将我打入冷宫。我也估不到这么快我又可以重见天日。 想来,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都没有永久的敌人和朋友。刘经理初来乍到,在未明公司情况之前,凡是他认为是林经理的人,自然采取能拉就拉,能踩就踩的手段。如今地位已稳,需要用人了,便又拉拢像我这样的人。无论怎样,我都翻不出他的如来神掌。 “方祺尔,你究竞用什么法子令他们对你死心塌地?”刘经理表情和蔼可亲地问。 我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我只是在不伤害公司利益和本人尊严的前提下为他们做一切能做到的事。从帮助他们验货把关的大事到诸如买火车票之类的小事。” 没有人知道我为公司到底做了多少份内份外的事。 “公司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刘经理感慨地说,一副爱才重才的模样。 无非想让我给他卖命而已,用不着惺惺作态。我说:“没别的事我退出去了。” 这世界真有点颠三料四。我看不起刘经理的人格,但又不能不为人作嫁。 迎面走来两个同事,开口便说:“同煲同捞,有饭大家吃,方小姐,多多关照啊。” 我无奈地笑笑。在公司无论是当主角还是当闲角,我都不能逃脱人们的视线。我从来都不把这种关注当作是一种荣幸。 我是攥着装有辛浩心愿的小海螺把我们的孩子送上天堂的。 只听医生问:“小手小脚都成形了,干嘛不生下来啊?” “我老公是工作狂,我又刚到深圳,所以……”我听到自己虚假的声音陌生而且遥远。 “可惜了。”医生充满同情。 我知道这是个儿子。上帝在我真正属于他真正被他震动我们同时得到了的那一刻赐给我们儿子。 但我儿子的命运操纵在另一个女人的手里,那女人与辛浩有一纸婚书。 我的儿子没了。那圣母般的女医生把我的儿子捣得粉碎还轻松地跟我谈论他的小手小脚。 我哀伤悲戚昏厥将死。 门外长椅上坐着一溜在等候爱人的男人,但不会有辛浩。 回到住处,立刻像死人般躺下,脑子却异常清醒,心里不停地喊:辛浩辛浩快来。 我要辛浩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就算窒息而死也心甘情愿。 我要辛浩亲我吻我疼我说爱我说要娶我为妻说不久我们就能在一起幸福地生活。 我要…… 没有。什么都没有。辛浩或许正在优哉悠哉地与那女人讲那条永远也讲不完的“数”呢! 辛浩,你敢再踏进我的家门,我必定将你撕得粉碎。 我大哭,真真切切地大哭起来。 那些美丽凄婉的情节不会在我的人生中出现。所有的考验和磨难,我都得一人承受。 我一边打颤,一边流热泪冷汗。头开始昏昏沉沉,感到有个火球在胸中翻滚欲炸,并且这种难受无边无际,除非我勤快点,爬起来从窗户跳下去。 迷迷糊糊意见一个精灵可爱的稚子冲着我喊“妈咪”,我高叫:“辛浩辛浩,快来看看你的儿子!” 直叫到出不了声,辛浩才远远走来。 儿子、我、辛浩三人始终走不到一块,漫天的浓雾从脚下冒起,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家姐,家姐!” 睁眼看见蜜儿和夏伟驿。 “看过医生没有?到底什么毛病?吃药了吗?”夏伟驿一脸痛惜。 离开医生后,我就把病历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就像对待肚子里的孩子一样毁尸灭迹。 我不能多想,无力地笑笑说:“我饿了,蜜儿你弄点东西给我吃吧!” 夏伟驿焦急不安地搓搓手,大概后悔刚才来得匆忙,来不及买些好吃的带上来。 他插上电热瓶,烧了点开水,冲了杯热腾腾的“阿华田”,端到我跟前。 一滴昨夜没流干的泪珠悄然跌碎在浓香的热饮杯里。借着雾气我掩饰脸上的表情埋头慢慢啜饮。 “祺尔,你一个人太苦了,让我来照顾你吧!” 突然,夏伟驿流畅而且清晰地说。 没有经过充分排练后的表演痕迹。 我和方蜜儿同时停止了吃喝的动作,好像夏伟驿变成了强壮英俊潇洒的超人。 稍顷,方蜜儿凑近我的耳边说:“家姐,夏哥哥在向你求婚呀!” 我一时不知所措。我有点不舍这种温暖和呵护,因为我急需温暖和呵护的时候,辛浩并不能给我。 辛浩? 想起了他,突然心胆俱裂。 我咽下哽在喉头的东西,艰难地说:“谢谢你,我尚能自己照顾自己。” 夏伟驿注视着我,良久,重重地叹息一声。 我直后悔没早一分钟捂住耳朵。在其后的日子里,那一声叹息不住地在我周围回响。 镜中的我如同一根过了时的青菜,又黄又黑又蔫。 我打开化妆盒为自己塑造适合上班的脸色。 半个小时的劳动成果令我气馁。因为那张脸无论谁看了都会说像殡仪馆等待火化的死尸。 触目惊心。一夜之间女人竟可以面目全非,难以修复,损伤也太大了。 我洗掉脸上的脂粉,把平时披散的长发束起,不再看一眼镜子,把脚套进一双穿起来最舒服的蓝色平底便鞋,深呼一口气,然后迅速开门出去。 办公室里熟悉的人声有几许亲切。有人告知林经理找我找得很急。 绝非好事。 果然,在日本人后来追加的一批货中,厂家把其中百分之三十的配件弄错了尺码。 辛浩搞什么名堂,验货验得如此马虎! 也难怪,几十斤重的铁铸底盘要逐个开箱检查是不可能的。 错在工厂。公司已将货款付给了厂家,如果厂家要撒赖死磨硬拖,我们便只有干焦急。 与日本人的合同是我与林经理一手一脚经办的,“万一有些什么不良后果,刘经理会伺机把他往死里整的。事情闹大了,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奇怪的是辛浩并没有把这件事向我通传一声。 直觉上,感到辛浩有极严重的事瞒着我。不光是他处理与那女人的关系那么单纯。 我上医院前见过他,但没说出决定。我不想节外生枝,更不想让他认为我是以此要挟。 我打电话约他到荔园小餐馆见面。 辛浩端起茶杯没喝又放下,一副内忧外患,焦头烂额之态。 从办公室纷乱的议论声中,就知道了股市开始下挫。深圳市的街头巷尾,无不充满前途未卜的忐忑气氛,失衡的股市令人无法捉摸。 “日本人那批货是怎么回事?你怎不先跟我打个招呼?”我先谈公事。 “我打过电话给你,但你一天都没上班,Call你又不复机,跑哪去了?” “我关了Call机,在家睡觉。” “为什么?” “我上了趟医院。”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骤然变调。 我冷冷地盯着他:“我不想当未婚妈妈!”刻薄话冲口而出。 辛浩自知拿不出什么可以取信于我的理由,他用猝然变得黯然的目光哀伤地望着我。 餐馆里的小音箱放着多愁善感的流行曲,每一个“爱”字每一个“情”字都像带着血滴出,令伤心人更加伤心。 但我不能就此上吊。我从小就学会了把忧愁装进口袋里。 我喝了一口苦涩的浓茶说:“你能陪我到一趟上海吗?我得到厂家去把日本人那批货换回来。” 辛浩的眼睛发直。 我能体会到那种打击和失落。 待他缓过神来,我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欲言又止。 一股酸楚从心脏溢出。我忍住鼻酸说:“别玩股票了,求你。” “你以为我愿意去炒吗?”辛浩的声音突然变得又急又大。 好像我是把他推入火坑的刽子手似的。 我的声音也随之高扬;“牛不喝水怎按得牛头低!入市炒股是你自己的选择,福祸自受!但这批货的错你也有份,损失大的不是我而是你的日本主子。如果你不想吃亏,就赶紧配合我把这事弄妥!若不然,事情闹大了日本人要打官司索赔我们会被弄掉半条命的!” “你少摆女强人的款好不好?假如股市不是吃了泻药般下挫,我拼死也不会让你现在一个人到上海的!” “假如!你能不能少来些借口?” “是,是我在找借口!有假如,就没今日!”辛浩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双手因为要用力才能说话而撑在桌上。整个形象像个斗输了又不服气的公鸡。过去的英姿和豪气荡然无存。 我心里一阵绞痛。万恶的股票!这世界,能杀人的只有两样东西——情和钱。辛浩陷足其中与我不无关系。我不忍与他争吵。 “别这样好不好?你知道自己变了许多吗?你以前的责任感和事业感呢?” “我现在什么感都没有。后院起火,我还能谈什么责任,什么事业呢?”他的口气仍然生硬。 “好哇辛浩,你是把我当作你的拖累了?你非要把这笔帐算到我的头上不可?那好,日本人这个祸我背,我自己去上海。但烦请你放少少心思在工作上,帮我稳住日本人,别逼得太紧,留点时间供我和工厂交涉。”我心头之火又被挑起,声调起伏多次地讲完这段话。 “你不去出差行不行?”辛浩猛地攥住我的手,“祺尔,我不想你走,我怕你有事。” 我连声冷笑,“我死不了的,你留心点自己吧。”甩开他的手,冲出小餐馆和睽睽众目的包围,拦了一部“的士”跳了上去。 在楼底下,夏伟驿迎面走来。 “祺尔,你不好好休息,又跑哪里去了?” 眼泪在猝不及防中涌出!我错过身子,直冲上楼。 夏伟驿顶住我要关上的门,焦急地喊:“祺尔,让我进来再说。” 我手一松,夏伟驿便从门缝里挤进,顺势托住我下沉的身体。 我又气又急又恼又恨百感交集,用手捶打着夏伟驿的胸膛,眼泪决堤似一发不可收拾。 夏伟驿静静地站着,像块巨石般任我捶着、抓着、揉着,一动也不动。 我如同依榜在一个平静的大港里,肆无忌惮地宣泄着自己的伤痛。只有夏伟驿是可以信任的,也只有他是一个不带任何目的的朋友。 当我整个儿瘫倒时,才发现夏伟驿的衣襟全湿,而扶着我的那双手,虽含情,却极有礼,极有分寸,丝毫没有超越那无形的戒律。 温柔无比。完完全全是男性的庇荫,比辛浩所能给予的更宽广、更深厚、更持重、更无边,但我无权消受。 我轻轻地推开夏伟驿,他的手,便很自然地离开了我的肩背。 “对不起,我不习惯拿一张刚哭过的脸去面对任何人。”我低了低眼睛,那双红肿的眼睛恐怕见人尤怜。 夏伟驿想了想,说:“我回头再来看你。” “不用了,我明天要出差,想睡一觉。” 夏伟驿一听,整个身子像要扑过来拉住我又猛地僵住,“你不能去,你的身体还没好。” 我抬起头,力图缓和气氛地说:“我又不是温室里养出来的娇贵花朵,没什么苦熬不了的。” “祺尔,我不愿你受苦。” “没法子,我总还要挣钱糊口呀!” “我,我但愿能帮你。” “你,”我笑了,笑得相当不自然,“你自己都要靠老妈养……” 话没说完,却见夏伟驿雷殛般脸色顿变,我知自己失言,忙低声道歉;“对不起。” “不,”他嘟哝一句,“事实正是如此,我没用。”顿了顿,他猛地拉住我的手,“如果我出来做工,你会不会……” 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投向我的身后,话没说完脸上表情又僵住了。 我扭过头,看见脸色苍白的辛浩,眼神里充满不可名状的苦痛。 夏伟驿退离我半步又稳稳地站着。 三个各怀希冀和心事的人,静静地站立着。 有一股阴冷又憋闷的气流陡然升起笼罩在我们周围。 夏伟驿突然向门外移动着步子,与辛浩擦肩而过之时,说了句:“祺尔有病,别令她难受。” 辛浩无比感动似的拍拍他的肩傍,侧身让他出去。 门被夏伟驿顺手关上了。 辛浩上前抱住我。 没有那种熟悉的温暖的美好的令人心跳的感觉。我对他的怀抱已陌生得如同一百年没有亲近过。 我轻轻地挣脱他的手臂,说:“你也走吧!” “是我不好,祺尔,对不起。” 最怕听“对不起”三字,总以为爱一个人是毋须说“对不起”的,因为他根本不会做对不起爱人的事。 “我真的好累,我想睡觉。” “让我抱着你睡一会。” 我奋力推开他:“你抱别人去吧,你!” 他的脸刷地惨白,停了几秒,他低声却蓄满痛苦地说:“我对她冷淡得不能再冷淡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是吗?那恐怕是个角色的倒错。” “你从来都没信过我!”他咆哮。 “我信!我信你,你带我回家,我信神话。” “我说什么都没用,你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问她,看我还有没有碰过她!”他急不择言。 “我对你与别人的爱情故事没兴趣。” 我被他同我以外的女人生活的情结所纠缠。这种纠缠令我筋疲力竭,再无从谈到爱。我想钻进他的怀里钻进他的口袋里让他为我遮风挡雨,但他的怀抱对我的开放时间很有限。 我无法理解他的痛苦正如他无法理解我的痛苦。我是面对他一个人的单纯的女人而不是如他般要面对和安排两个女人。 我们不再说话。 我静静地坐到沙发上抱膝缩成一团。 一滴清凉的泪珠落到我的脸上。 辛浩哭了。男人的泪。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震动和狂乱。我起身用冰冷而抖动的手,把他的头颅揽到胸前。 “好爱你,祺尔,别放弃我。”他抑郁地说。 “爱你。”我回应道,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深谷回音一样荡气回肠却又空空洞洞。 这时候邻居传来舒缓的音乐声。深情、忧伤,又很单纯。我把窗帘拉开,黑暗中音乐声更加清晰地飘来,像海上的仙乐,圣洁而动听。我们静静地相拥倾听。 “我真希望每当我在外工作累了,回到家能这么搂着你,听着美妙的音乐……” “会的,会有那一天的。”我哽咽着说。 “好祺尔,等我。” “等你。我好想跟你好好地过日子。” 辛浩可以代替一切但没有任何的他人可以替代他。我相信我们终能在一起所以我答应等。 “祺尔,我明天要跟你去上海。”只听他说,“我不放心你,再说那也是我的工作。” 我心中腾起一股暖意,毕竟他以我为重。 “谢谢你。”我感动地说。 “傻丫头,爱你。爱无需言谢。” 这一晚,辛浩没有走。也许他想用行动来说话。 跟精明的“阿拉”们打交道,我们却占不了上风。尽管事情明显是厂家的错,但任凭我们使出了威逼利诱十八般武艺,他们仍不肯松口答应在近期内换货,但又绝不说不换货。他们摆了千百条理由说明他们的困难,我知道他们的小算盘,他们明知自己装错了货(或是有意装错),却希望卖家将错就错,背了这条数。但日本人可不是吃素的,谁想占他们的便宜他们就会令谁吃更大的亏。 辛浩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担心的是深圳的股市情况。 到上海的第三个傍晚,事情仍在扯皮之中。我们精疲力竭地回到宾馆,他一坐下,马上又拿起电话一阵猛拨。 拨通后对讲了几句,他脸青青地扔下话筒,愣得地呆了一会,说:“祺尔,我得先赶回深圳。” 我心一沉,“股市不妙?” 我虽然不懂股票,但记得辛浩曾对我说过,他做股票时很少在同一种股票上卖出一半留一半的;因为如果眼光准确,值得买入一股,就等于值得买入一万股。所以,他很少打保险章,总是尽情卖出又尽情搜购。 股市崩塌前辛浩曾倾力入市,没想到这回他却走了眼,敌不过股市上的横风横雨。 我咬咬牙让辛浩先回深圳,其后几日,我都是早出晚归,整日泡在工厂。厂家终于敌不过我锲而不舍的软泡硬磨,在我快弹尽粮绝,住不起宾馆要露宿街头的第七日,答应等退货一到即重发新货。 我立即挂国际长途向日本人报讯。日本人在一阵极客气的答谢后告知我他即会再来深圳与我洽谈进一步合作事宜。 回到深圳,我直奔交易所找到了神态憔悴的辛浩。 那里人群仍如过江之鲫,虽涌涌向前却是恐慌性迫不及待的抛售。 我不忍目睹辛浩夹在汗流泱背、如赌徒般垂死挣扎的股民当中搏杀的惨状,忧心如焚地独自回到住处。 方蜜儿气急败坏地从深圳大学赶回来,一进门就冲着我对股市进行一番血泪声讨,之后,苦着脸问:“家姐,怎么办呀?有个从梅县山区来的同学是借钱交给我炒股票的,这几天他阴郁得没讲一句话,我真怕他会跳楼!我是真心实意帮他的,没想到会烂在锅里,早知道如此,别那么贪心,见好就收啦!” 期望辛浩一柱擎天,无疑是雪上加霜。但他无论如何也要负起一部分责任。 为了蜜儿,我必须硬起心肠与辛浩“讲数”,其实内心又何尝不为辛浩揪紧? 没想到辛浩拿着一包钱主动找上门来。 “蜜儿他们是帮不懂事的穷学生,钱我没能帮他们赚到,但本是要给他们保住的。他们正在求学阶段,不能为此太过分心。” 方蜜儿感激涕零,几乎要下跪谢恩了。 我板着脸趁机教训蜜儿一通:“社会上有很多危险游戏是不适合你们玩的,从现在起到毕业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地修身养性,攻读诗书。” “知道了,家姐,还有暑假我也不去旅游了。”方蜜儿驯顺得如同一头小绵羊。 全深圳的股民都大倒其霉,她有辛浩代为受过,幸得全身而退,便是很大的福气了。 但事情绝没有完。 待蜜儿欢天喜地地拿着钱返校后,辛浩整个儿坍塌在我的怀里。 我拥着他,心底一阵清晰的翳痛。 辛浩酸楚地说:“真没想到会输得这么惨!发展股从70元跌到30元,我仍能撑得住,。反正输的是以前赚到的钱罢了。谁会想到股市像吃了泻药似的止不住地跌,跌。我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我没作声,只是重重地箍揽了他一下。 他一翻身,眼睛对牢我的脸,喃喃地说:“为什么一个人不能随自己的意愿去处置自己的生活呢?我想做的事只是想摆脱她。摆脱她,我获得自由身就可以娶你。我并不是真的钻进了钱眼,我是想挣到一笔钱给她,为自己赎身。她不是个轻易甘愿罢休的人,但有钱给她又不同了……我真的想要我们的孩子的……我一直不敢说出我的打算,是怕实现不了。我一直都在努力弄钱,弄到足够的钱脱身出来,再给你一个家……祺尔,对不起,我失败了。” 辛浩弄得这么惨原来为的是我! 我对辛浩的钱财从无任何兴趣,他也从不通过赠送金银珠宝等物来体现他对我的爱意。我们之间似乎不存在金钱这个概念。我跟他不愿谈到钱因为我怕感情见钱变色。万没想到,我们的感情归根到底还是得由金钱来主宰! 我从不把我们之间的事当作浪漫的爱情故事来看待,我爱他所以我不会逼他,但他最终还是因此而走上绝境。 一个男人,如果已没有资格再爱了,为什么还要去爱! 良久,我问:“你到底投入了多少?” 辛浩沉沉地说:“祺尔,你一直都不主张炒股票的,就别操这份心了,我会搞掂的。” 但辛浩根本就搞不掂! 日本人要来深圳的消息把他吓得面如土色。 “这次死定了。”他绝望地说。 在我再三追问之下,他才说出他挪用了日本人的货款投入股市。 日本人绝无情面,错一次足以致命!辛浩,你好糊涂! 没准日本人已嗅出点什么味道,所以要给他来个突袭。 因为我,辛浩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现在,他再不用对我负责了,而我,要对他负责。 我有多大的力量来肩负这种责任?就算倾尽所有,也只是杯水车薪。急惊之下,竟想只要能帮他翻身,要我卖了自己都愿意。 夏伟驿! 夏伟驿是根救命稻草。抓住他也许不会马上一沉到底。只要我肯开口,用不着卖自己夏伟驿也会给我所需的。 利用一个男人的感情去帮另一个男人,是高尚还是卑鄙?我已没时间考虑,辛浩面临危机,我别无选择。 夏伟驿听我张口就要借十几万,脸上霎时血色全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祺尔?” 我勉强笑笑以安抚他的惊恐:“反正不是被黑社会追斩。不过,的确很急用。” “可是,可是我的钱全捏在我妈妈手里。” 夏伟驿的声音细如蚊蚋,可在我听来却如雷鸣,我眼前一黑。 “祺尔,祺尔,别焦急,我这就回家去要!” 夏伟驿扶住我,急得声音响亮了好几倍。稍顷,转身就往家里跑。 我呆立半天,追了上去。 我轻轻推开夏家小院围墙没上锁的铁闸门,走近厅门。 屋里很静,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进去时,屋里突然响起他母子俩的声音。 想必是夏伟驿憋足了劲才敢开口的。 只听夏妈尖声说:“借钱?小心你这只天鹅把肉给叼跑了。” “妈,祺尔不是这样的人!” “她对你一直不冷不热,也不知到底安的什么心,我们家那样待她,是块冰都捂融啦!” “妈,祺尔正等钱急用,我们先别说其他事。” “除非她即刻嫁给你,否则没有商量余地!” “妈,我们不能乘人之危!”夏伟驿大叫的声音充满正气。 没想到我竟给了夏伟驿一个背叛他母亲的英雄壮举的机会。 “傻仔,你不逼也,迟早会被她拖垮的。” 夏妈的声音听起来很凶。 从前夏妈想帮儿子哄回个媳妇,不惜亲手煲汤煲糖水给我吃,此刻觉得我塌了台还不肯就范,当然不愿再投诱饵了。 “我只要祺尔愿意。她不想嫁我就只有等着。”夏伟驿的声音不高但充满痛苦执著。 我心轰地一震,没想到夏伟驿竟还是这么个真性情的人。无论他是否能从他妈手里讨出钱来,我都非常感激他。 夏伟驿善良、敦厚、执著,我已有负于他,又何苦再无端为他添加一桩烦恼? 我转身离去,刚出大门,却瞥见夏伟驿涨红着脸冲出,看到我,立刻垂下头。 我正想说句安慰话,他突然跳起,返身入屋,不一会,蹑着脚步出来,手藏在衣襟下。 他回头看看屋内,拉着我走了一段路,递给我一个锦盒:“给你。” 我疑惑地打开。 一束七彩光芒刺得我双目一闭,我不知道这粒蓝钻有多少分量,但明显的它很值钱。 “卖了它。”夏伟驿的呼吸有点急促地说。 “这?” “这本来是想送给你的……结婚戒指。” “不!”我惊呼。 “卖了它救急。它值十六万港币,这里有品质证明书和发票。能卖多少算多少吧!” 夏伟驿不问我要钱干什么,他只知道我等钱用,只知道我要不是逼急了不会求上门,而我既然开了口,他就得义不容辞地帮助我。 夏伟驿,我好恨自己不能嫁给你! 以前我相信,不是自己爱自己,而是受到别人的爱是种特别的享受,但现在我体会到接受这样无法报答的爱是多么的痛苦。 我甚至无法言谢。夏伟驿并不需要我感恩戴德,他只要我平安和快乐。 而我最大的缺陷便是似乎与快乐绝缘。 “快拿去应急吧。小心点,别让我妈知道,不然会山崩地裂的。” 夏伟驿把我往外推。 我捧着那只锦盒热泪盈眶。 但辛浩的处境容不得我多愁善感。我托人办了个沙头角证,把钻戒偷偷带入中英街,钻入香港人开的金铺。 金铺老板眨着诡秘的眼用显微镜把钻戒看了又看,只肯打八五折收购,我好说歹说,最后以十三万港币成交。我发誓等我赚到钱后,一定要买回一只更靓更大的钻戒还给夏伟驿,让他送给另一位配做他妻子的姑娘。 我把卖戒指的钱再加上自己所有的私蓄全部交给了辛浩。 辛浩没接那叠钱,不可置信地问:“哪来的?” “向夏伟驿借的,还有我的全部存款。”我实话实说。 “我不能要。”辛浩硬邦邦地说。 我望定他,说:“我虽然没炒过股票,但觉得如果股市还要继续跌下去的话,使太像一场闹剧了。政府不会见死不救的。先把这钱填了日本人的帐再说。天无绝人之路,充其量从头再起,我们还有大把时间。” 可是就算走投无路,辛浩也断断不愿接受来自夏伟驿和我的救济。落难中人所能紧紧抓住的也就只有残留的自尊。他曾经试图力挽狂澜,但已时不我待。他的一切都赔进去了,时间、金钱、事业、希望。他甚至不能拥着我说:“但我至少仍有你。” 我并不贪钱,但没有钱我们就不能在一起,这真是一件欲哭无泪的滑稽事。我必须说服他正视现实,收下这笔钱以重谋出路。 但他不听,说可以斩仓;无论亏蚀多大都把股票抛出去。但糟就糟在整个股市陷入低迷状态,根本无法抛股套现。想着他要趁乱世淘金却跌个头破血流,残局难收,不禁不寒而栗。 说不服辛浩,我便悄悄地把钱转入日本人办事处的帐上。我不想他出事。 八月底,日本人抵达深圳,对辛浩前一段时间的松懈表示不满,辛浩当即提出辞呈,理由是既然未能尽职尽责,只有引咎让贤。其实他心底确实有愧。辛浩对我汇入那笔钱的行为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因为除此之外,别无良策。而日本人对他挪用公款一事毫无察觉,深为失去一得力助手而遗憾。 九月初,日本商人与我公司签订了一份一百五十万美元的合同。日本人临返国时,口头提出邀请我到日本考察。我将情况向刘经理汇报,他大声言好,并拟订包括他在内的四个人的名单叫我交给日本人发邀请柬。 十月,深圳股市因政府筹款奋力托市成功而复活。辛浩沉溺于股市以图东山再起。 辛浩是否有钱,与我能否真正拥有他有直接关系,我决定放手让他去赚钱,但期望能走保险的正道。 十一月初,收到日本人正式发出的邀请柬,我的名字写在第一个。 刘经理大乐,可以出国一游,岂不快哉。林经理却视其如下山摘桃子的蒋介石。无奈大势已去,只好看着别人风光。我心底很为林经理抱不乎。 岂料,连我也只配做别人的垫脚石。在上级审批出国考察人员名单时,我的名字居然被划掉,换上了一个不知什么来头的人物。 我辛辛苦苦地开拓业务,忠诚为公司工作,赢得客户的好感,争取到一个可以增长见识、加强学习的机会,结果却被人掠夺了这个权利,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踏着我冲出的血路去作免费出国旅游,这世界还有公理吗? 我去找刘经理论理,他却打着哈哈劝慰我,说了一大堆来日方长之类的废话。 就算想破了头也想不通,这些人怎么能如此无耻? 尽管我的工作很出色,但我怎么也没有成就感和自豪感。 我只不过是只被人耍来耍去的猴子。 我为什么要为这帮无耻的人去卖苦力了 看穿了,便觉自己所坚持的公心责任、原则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任人践踏 我的自尊心被人毫不吝啬地撕碎了。 我不能再给别人耍我的机会! 我打IDD告诉日本人,我因故不能应邀前行,问他能否撤回邀请。 日本人也是很实际的,既然他的主要业务对象都不去,他还花那么多的钱去接待一群不相干的人干嘛? 一封情况有变,暂缓邀请的电报出现在刘经理的台面。 竹篮打水一场空,刘经理的恼怒和遗憾可想而知,但那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在这个复杂的、充满争斗的世界,愿意后退的人一定多于想往上爬的人。我虽然也暗地里抽了刘经理一鞭子,但并不想把这场游戏玩下去。 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那份工资就行了。 地球如同五亿年前一样依旧绕日旋转,时间在刻意数着日子过的人的身上才会显得特别慢。不幸的是我已染上了划日历数日子的习惯。 我在等,等待辛浩赚够了钱娶我。一个女人无论多么能于多么要强,最终还是要嫁人的。 在我未来的生活中,我只渴望能好好地守着辛港过安稳平静的日子。但这渴望可能遥遥无期。他有那女人有那无限拉长的动荡的日子。他被牵扯着。他无法脱身又希望我能无限等待。可深圳并非遍地黄金等着人们去捡,股市也再没能回复往日的火爆劲升,辛浩要还债要攒“赎身钱”,他不停地寻求更多的赚钱路子。 我等待得不耐烦时便说豁出去吧。 辛浩说那女人绝对敢闹个翻天覆地,唾沫星子将汇成河我们甚至无法借水遁。 时间把我们置于流沙之上,四周空漠,寸步难行。 方蜜儿星期日回来度假,吃完晚饭闲聊时说在学校碰见了夏伟驿,“他在学企业管理课程呢,那副认真劲蛮像一回事的。” “他有什么打算吗?”我问。 方蜜儿翻翻白眼,“他没跟你说吗?”见我脸色有变,伸伸舌头说:“听说要办个制衣厂呢!没想到这么老实巴交的人也要‘下海’一游。” 我由衷地感到欣喜。 夏伟驿其实有许多隐蔽的美德,以前忽略了,现在每发现他一个长处,便像在黑丝绒般天幕上多发现一颗明亮的星星般有意外惊喜。 所谓人不可貌相,笨鸟一飞也能冲天呢! 门铃响。 开门见一少年捧着一束满天星夹红玫瑰。 “是方祺尔小姐吗?有人叫我把这束花送来。” 今天是我的生日?还是情人节? 我茫茫然地签收,实在想不透辛浩为什么还有心情玩浪漫。 “家姐,是夏哥哥送的!”方蜜儿抢先打开卡片,看了一眼,惊呼起来。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居然也学会了这一手。 夏伟驿已经很久没往我这送水果糖水了。听说他妈曾推荐过好几个姑娘,他都拒绝见面。别看他平日软面似的,在这方面却毫不含糊。感动之余便想下次见到他一定好好劝说一下。 耳边响起方蜜儿的叹息。“这种老土的事做起来还挺管用的。” 我蓦然一惊。瞧蜜儿那双古怪的眼睛,便知自己一定有点沉醉得失态了。我大概是很寂寞了,不然不会为一束花而沉醉感动。 忽然瞥见门前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 天,是改头换面的夏伟驿!只有那张通红的脸还残留着几分羞涩。 “喜欢吗?那花?”他问。 “多谢你的花。无端端花这个钱干嘛?” “我是有事相求的。” 夏伟驿拿出一叠时装纸样,“请你和蜜儿帮我参考参考。只要那块地皮一搞妥,我的制衣厂就要立即投产!”言谈之中,一派笃定自信。 蜜儿的眼珠子在我和夏伟驿之间飘来飘去,忽然拍额大笑。 “奇了,奇了。”方蜜儿说,“夏哥哥从前笨头笨脑的,看见家姐就好像看见慈禧太后,此刻却完全脱胎换骨,机灵镇定,是怎么一回事?” 我闻言如醍醐灌顶,不由得沉下脸来。 从前是他夏家欠我一个人情,而我又不给他机会,一上门就遭冷言冷语,自然手忙脚乱,无从表现自己。现在不同了,我倒欠他一笔债。救我于危难之中,他的男子汉气概得以唤醒,我对他的依赖令他自信大增,各方面潜能因而充分调动起来,连言行举止都跟着潇洒不凡了。 但接下来夏伟驿却郑重其事地说:“祺尔,对不起。” 我静待他道出因由。 “我,我抢了那位辛先生的生意。我办厂用的那块地皮是他先与别人洽谈的。但我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地方,就……” “就中间插了一杠,对不?”方蜜儿大叫起来,“夏哥哥,你太不够意思了,辛哥哥又没得罪你,你怎下得了这个毒手?你知不知道现在每桩生意对辛哥哥来说是多么重要?哦,你是不是怪辛哥哥抢走了家姐,所以立意报复?” 方蜜儿旗帜鲜明地站在辛浩一边。 “不,不。”夏伟驿慌了神,口讷难言的毛病重犯,求救般冲着我问:“祺尔,你也怪我?” 我无法答话。假如夏伟驿抢的是个陌生人的生意,我会高兴得拍手称快。但那个人是辛浩,辛浩是我的未来。夏伟驿有殷实的家底,他那几位兄姐拔出九牛一毛,就足可使他腰杆挺直了。辛浩有什么?他大不了做做中介人,凭什么跟夏伟驿争? 方蜜儿气愤地拉扯着夏伟驿,“你真不开窍!” 夏伟驿一急,连说;“那我不争了,不要了。” 我头痛欲裂,真想把脑袋敲碎。 夏伟驿何罪之有?商场上你争我夺纯属平常,一块地皮,价高者得,夏伟驿出得起那个钱,又何苦因我而放弃? 我不要夏伟驿再依顺我再迁就我,不要再用他的伟大来衬托我的渺小,我不知道这么下去会演出怎样惊心动魄的戏剧来。 我说:“你不必谦让,做生意最忌心肠软。商业竞争天经地义,别错过了良机。辛浩要是败在你的手里,只能叹运气不好。” 他们两人是否前世有仇,今世依然为敌? 夏伟驿的脸上掠过一阵复杂的表情,夹杂了无奈、惊疑、敬佩与怅惘。 刚刚涉足商场就tang入深水,夏伟驿若能成功登上彼岸,他日必有所成。 方蜜儿惶惑地问;“家姐,你没事吧?” 她以为我该像她那般把夏伟驿臭骂一顿。 “帮夏伟驿挑选时装式样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我把那一叠纸样放进她手里,“时间不早了,你该回校了。” 方蜜儿拖着似是不舍离去的夏伟驿走了。 我难受极了,有种胀塞胸臆恶心似的内在空虚和恐惧,很想找点外来的刺激填补一下。我走到梳妆台前,挑了管大红的唇膏把嘴唇涂抹得猩红。 正待出门,辛浩来了。 灯光下,他那张俊朗倜傥的脸失去了所有的自负和聪敏,像个泄气的漂浮物。 我心猛地一抽。充满遗憾、歉疚、仓皇、罪孽等种种说不清的情绪。 我说不出别的话,便问:“你什么时候能娶我?” 他一惊,反问;“祺尔你等不及了?” “是的,你只管去告诉她你不爱她你要离开她,看看她会怎么样?” “我已经不再碰她不再多跟她说一句话她应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她忍耐不了多久的。” “但她就是不吭声你就这么耗着?” “我知道她想要什么。祺尔,”他捉住我的双肩,“等我攒够了钱……” 我突然大笑起来,直笑得肚子疼极抽搐。 给那女人安家费我没意见,只怕辛浩这辈子都攒不够那笔钱。 想来在辛浩心目中已不知是我重要还是那笔钱重要。爱是一种选择,当一个人对自己的选择无法负责时,无论这感情多么浓烈,终将导致迷失。 我收住笑,很认真地问他:“如果你永远都攒不够钱呢?” “你说过不逼我的。”他也很认真地说。 是的,我说过不逼他的。 但假如那女人真的以为他很能赚钱而死守金窟,又或者她只需一个婚姻的外壳,根本不在乎他另有所爱而本身也能另寻他欢呢?她一天不松口,我便一天不得翻身。辛浩并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他只想保住我的等待。 我为什么要做别人死亡婚姻的陪葬品! “你还有事吗?我要出去。”我拿起外套。 辛浩一伸手拽住我:“别走,祺尔。”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裹着精美彩纸的盒子:“给。” 我没接,除了结婚戒指,别的一概不要。 “拿着,我有事跟你说。”辛浩硬把盒子放到我手上。我捧着,没动,等着他开口。 他有点迟疑地讪笑一声,然后急促地问:“你能不能叫上海那家工厂多开些发票?” 我一楞,问:“干啥用?” “我出口了一批货,现在光有报关单没有发票拿不到退税。” “你出的什么货?” “跟日本人要的货一样的。” “什么时候出的?” “前段日子。” “哪里的货?为什么会没有发票?” “你这是在审犯人哪?”辛浩不悦。 “你有事瞒着我。”我说。 现在有好多人弄通海关出批价值与品种不一样的货,然后拿着报关单到税局去骗国家的退税,辛浩是不是也在搞这套把戏? “别多疑,祺尔。” “希望我猜错了。但请告诉我真相,我想知道。”我心里隐隐作痛。 “你帮不帮这个忙?”辛浩的口气陡硬。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何帮忙?”我的声音也高扬八度。 他顿时软了下来:“就帮这么一次,好不好?你跟工厂说,我们可以给一定的‘手续费’。如果这单退税弄下来了,我们就能……” 天,这个形迹邋遢、动静瑟缩的男人就是我的所爱?曾几何时,我以为拥有他便拥有了世上的一切,只要他向我招招手,我就会抛弃所有,跟着他浪迹天涯,无言无悔。 可如今他要铤而走险,为了要赚钱,要娶我而不惜犯法。 人为什么要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塑造了夏伟驿,却毁了辛浩。当初的辛浩是多么的无懈可击,完美无瑕呀! “那我情愿不嫁了。”我喃喃道。 “不,祺尔,我千辛万苦才找到这个机会,成全我。”辛浩捉住我的手。 他的手心热乎乎汗津津的。 历尽艰辛我找到了他找到了深爱,以为会有婚纱飘扬会有手中那一簇艳丽的鲜花。 但熬过了那漫长之后,仍旧空空荡荡。 我不想把我们的结局弄得波澜壮阔悲壮惨烈。爱一个人并不意味着要谋杀。 我把那包未拆开的礼物塞进他的怀里,“你回家吧,去哄那女人。那里安全。” 辛浩目瞪口呆,良久,绝望地问:“祺尔你真的不爱我?不等我啦?” 我想大哭但我哭不出来。 夜里那股凉如薄荷的味道荡涤着人的理智。大好的青春年华,冲动的激情都不复存在了。 我说:“假如真有愿望魔瓶的话,我只祈祷,让一切还原。” 我很想抱住辛浩但我终于转身离去。 “我真的有事出去,你可以多坐一会,但走时请别忘帮我关好门。”我的声音从含糊到清晰,同时感到全身迅速变冷就像用严冰做的雪人。 夜的天空很澄彻。我走进一个有小沙发、香槟酒、交响乐队、香港歌星的舞厅,傻傻地坐下。一切都无所谓了,甚至那华丽的枝形吊灯从上面脱落砸在我的头上,我也不会挪动一下身子。 直到那海啸般的音乐沉寂,舞厅打烊,我才麻木疲惫地回到住处。开门忽闻轻极柔极的音乐,只见蜜儿在台灯的暗光中与一高个子赤着脚贴着脸跳舞。 方蜜儿不是回深大了吗,怎么…… 我“啪”地开亮大灯。 俩人倏地分开。 方蜜儿满脸红晕,似乎还未从梦中醒来。 一个英俊的成熟男人,长挑个子,脸上带种冷峻的书卷气,白衬衣蓝裤子飘逸脱俗。此人气度雍容,对我的出现处之泰然。 看到方蜜儿对他的神情,我的心直发抖。蜜儿从来没有这样静默和温柔过,她的眼光好像要融化在他的身上。 “夜了,我该走了。”他礼貌性地向我点点头,对方蜜儿说。 方蜜儿的眼里分明流露着不舍。 待方蜜儿把他送下楼又过了十几分钟回来后,我劈头就问:“这就是你的白马王子?” 方蜜儿勇敢地面对我:“是的,我爱他。” “鬼相信你也会爱人,”我咆哮,“你谁都不爱,你最爱的是你自己。” 方蜜儿咬咬嘴唇,眼里盈着泪光,“但是我爱他。真的。” 我呆住了。眼前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平添了几分沉郁。 “你,真爱他?”我问,“你真弄懂了爱?” “不,我不懂,但我第一次,平生第一次感到有人可以执掌我的喜怒哀乐。我不是从前的方蜜儿了。” “但他清白吗?” 堕入爱河无可厚非,关键是这桩感情有无发展前途。 “他,他有未婚妻了。”方蜜儿低下了头。 我跳将起来,“蜜儿,危险!” 方蜜儿静默了一会,说:“已经太迟了。” 爱情像瘟疫,说来就来了。但玩火者终归要遭火焚的。方蜜儿总有一天不会唱“生活啊可比蜜甜”。 夏伟驿来找我,径直便说:“祺尔,嫁给我。” 这句话我仿佛已听过多次,如今他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却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他来得真是时候。 夏伟驿递给我一个戒指,是用不锈钢打磨而成的,线条简洁、圆滑,闪闪发亮。 “我花了两年时间才把它挫成的。你不会嫌弃它不值钱吧?”他的表达能力大有进步,可喜。 他一直都在等,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 一个人爱的信念能够坚持多久?甚至看着自己的心上人投入别人的怀抱? 夏伟驿是有十足把握才肯把亲手制作的这枚戒指拿出来的。谁说他憨他傻?他的心水比谁的都清。他知道贪玩迷途的傻女孩最终总会找路回家的。 其实外头有很多十八廿二的姑娘等着嫁他这样的人,可他偏偏眷顾我。我真幸运。 早晨梳头,对镜拔下鬓角两根雪白晶亮的白发,便觉已时日无多。 是该嫁人的时候了。况且,三十好几的女人已无太多的路可供选择。 婚姻是种可令人心安理得的生活方式,人人都可以结婚,毫不稀奇。 至于爱情,那又另当别论了。 我把玩着那只不锈钢戒环。它的手感极好。 我忽然说:“我跟辛浩好过。” 其实大可不必提起他。 “只要你不再想他。”夏伟驿的回答很干脆。 我把戒环利索地套进左手无名指,不大不小,不松不紧,正合适。 “你回去布置新房,择取吉日吧!”我说,伸出左手反复欣赏无名指上的戒环。真像白金铸成,挺美的。 夏伟驿也许没料到事情会这么顺当,这情形就像他想破门而人,助跑一段路后拼命朝房门撞来,结果门是敞开的,于是他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但他很快便爬起来并抖掉身上的灰尘。他的脸发出异样的光,顿了顿,又向我报告另一条消息:“祺尔,我的厂里新买了部丰田面包车,过几天就能到货,我已考取了车牌,以后你上班就不用风吹雨淋挤巴士了。” 下了这部车又登上那部车,我的“蜜运”总算不错。 待我的手被夏伟驿握住,才发现自己的贴身衬衣湿凉,大概是紧张汗透的缘故。 不管怎样,大局已定。紧张逐渐过去。我不敢言快乐,亦不敢说不快乐。大家都会说这是姻缘前定。 我打电话对辛浩说:“别再费尽心机赚钱了,我不愿再等。把你归还给那女人吧,我即将出嫁。” 话筒里没有声音。 良久,我挂断电话。 伤心欲绝就伤心欲绝吧,雨过之后自然会天晴的。 方蜜儿听到我的婚讯,反应似乎太激动了点,她居然在流泪。 我以为她是高兴过头。我说:“祝福我。” 她却哽咽着喊:“家姐。” 我才发现反常。 “他,他不要我了。”方蜜儿忍不住大哭。 从未见过她这般伤心,这自马王子的魅力实在不弱。 “头号种子溜了?”我逗她。 “我是真爱他的。” “我知道,不过你玩完了,对吗?” “我不愿意。” “你把眼珠子哭得掉出来,看他会不会回头?” 方蜜儿楚楚可怜:“我这次是认真的。” “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还记得郝思嘉的真言吗?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 “不,我只在乎他。”方蜜儿抱着我,像只受伤的小动物般号叫着。 “我不懂,明明是要结婚的人了,为什么还脱了鞋子与你赤足跳慢舞。” “我恨他我恨他!” “傻丫头,好男孩多的是,哪个不比骗子强。家姐都能嫁得出去,你还愁没有人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我知道方蜜儿受创的心会痊愈得很快,转过一个街角,她又会碰到另一个人。她会长大,最终会像我一样嫁人。人生就像个旅行团,既然已经加入,便得走完全程,代价早已付出,多看一个城市一个风景却是有赚了。 我拥着方蜜儿,没有谁会怀疑我们仍然是幸福的。 一九九三年二月初稿 一九九三年六月二稿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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