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现代小说,当代小说,当代文学,当代作家,现代作家:艳齐-->永世情人-->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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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是说，他更像人们意识中的诗人。我看不懂他的诗，但我相信他很有才华、就因为这一点，我曾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评论把他介绍给读者。我们已经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了。他觉得我太正统，老放不下政工干部的架子。经常听到他的批评，对我来讲，也是一种充实，因此，余暇的时候，总是很愿意与他聊聊。而他说过，没好事，不登我的家门。那么，这会儿，他在我的家等我，是有什么好事呢？
　　一见面，跟华超一样，他立刻也向我提到了汪国真。他说，现在诗歌市场见好，我们一起出本诗集吧。
　　我说，我当然想啦，只是谁肯帮我们出呢？你们军队出版社出诗集吗？
　　他说，他已经联系好了，跟汪国真联系好了，汪国真他们社行，只要你出两千七百块钱编审费，你就甭管了。到时候，手续办齐了，你就找地印你的，看你的本事了。如果真有读者买你的账，你弄不好真能成汪国真第二。
　　我觉得这事好滑稽。我本来想与汪一比高低呢，现在得求于汪的门下了。但我犹豫了一下之后，答应了。因为我太想让自己的集子问世了，在当时，可谓迫不及待。
　　汤青说：“你不用出面，你等我的消息吧。”
　　他匆匆走后，影不无忧虑地说：“这不是等于自费出书吗？”我说：“现在没辙。只能这样，我也是在赌一口气，我要让那帮出版社的编辑们看看，我艳齐的诗集到底行不行。”影问：“那我们有那个家底吗？”我说：“让我二哥帮我垫上点吧。”“赔了呢？”“赔了，我拿工资慢慢还。”
　　当时，我真有点破釜沉舟的架式。我觉得我肯定能成功，在任何时候，我都相信自我的感觉。小时候，受到《北京少年》那位编辑的冷落，而激发起我一定要在文学上干出名堂的信念；现在，众多出版社编辑的不信任与轻慢，同样，从反面大大地激励了我。他们不肯帮助我，那么我就靠自己的力量在他们面前站立起来，让他们正眼看一看：我是谁！
　　两个月之后，我的第一部诗集《因为爱你》终于以自费的形式正式出版并上市了。
　　结果比我预想的还要好。头版五千册在北京市场即销售一空。资金回来后，我紧接着加印两万册，分别发给北京华龙图书批发部，天津火车站图书经营公司和新华书店北京发行所。一时间，北京、天津市面上，铺满了我的诗集。随便走到北京的一个角落，只要有书摊，便可见到我的名字。最后形成的格局是，汪国真的诗集和我的诗集在图书市场上并驾齐驱。成千上万的读者在看够了汪国真的诗集后，开始寻找“艳齐的诗”。许多书摊的摊主都主动找我要货，一张口都是“来五十本”，“再来两包。”在清华大学工会组织的校园书市上，我应邀去签名售书，学理工科的大学生们在我面前排起了长队。在中国书店组织的琉璃厂书市上也是我一小时就签售出三百余册。
　　《因为爱你》一时间成为诗爱者心目中一个极响亮的名字。众多的读者向我涌来，他们一致向我投来真诚的赞美。
　　艳齐，我想谢谢你，因为你的诗。她很美，很纯，能让孤独的心有一个温暖的家，像在梦中一样。
　　——北京市第三社会福利院郁梅
　　艳齐，拜读你的大作收益匪浅。全铜陵的读者对大作反应很好。希望能读到你第二本、第三本诗集。
　　——安徽铜陵市有色金属公司宣传部陆峰艳齐，我拜读了你的诗，确实写得很好，不愧为诗坛精品。
　　——中国消费者协会耿春城
　　艳齐，您优美的比喻、生动的语言觉醒了少男少女朦胧的梦。
　　它为我们叩开高雅的爱之门。读您的诗是一种享受。
　　——北京清华大学夜大学89级建筑系宋占杰艳齐，一口气读完你的作品，久久不能平静。实在没有想到，诗写得这么好，阳刚之气下的柔情令人振奋和感动。书送给我的朋友后，他们也爱不释手。
　　——四川支阳县农业局袁圆
　　艳齐，在你的笔下，诗爱者找到了生活的主旋律。你的诗似一弯清泉流进千万人的心田，温暖了孤独者。我要说一声：谢谢你！
　　——内蒙古乌达矿务局煤矿技工学校李福泉艳齐，你的诗集写出了我们青年人的心声。我被它感动更喜欢它。为了今后读到你新的诗集，特写此信与你联系，我希望还能成为你下一部诗集的忠实读者。请接受我向你致以的军礼！
　　——新疆伊宁县喀什乡驻军74分队文柯
　　艳齐，读了你的诗，心旷神怡。我要让更多的诗歌爱好者认识你，读到你的诗。因此，我想向你邮购一百册你的诗集。
　　——河南汝阳杜康酒厂陈占军
　　艳齐，你的诗作真是美极了！我是一个爱幻想、爱弹吉它的女孩。美丽的爱情曾向我招手，可是，她又远去了。我不知该怎样去生活，你的诗使我从孤寂中解脱。欣喜激动之余，我感到你的《独自一人》的意境正如我曾亲身体验过的那样，我为它谱了一段曲子，你看行吗？
　　——山西离石玻璃纤维厂李颖
　　艳齐，我欣赏你那清新明丽的诗的语言。我亦为诗爱者，几年来读诗不少，却从未有过读你诗的激动。
　　——山东陵县水利建筑安装工程公司董玮艳齐，我已经不只一次地对自己说：对了，就是这种言浅意深的情境！而任何附丽于这一情境的言说，增一语，便是多余。
　　——台湾鸿泰图书有限分司吴明兴
　　……
　　……
　　还有很多很多。那一阵子，真是北至黑龙江，南至海南岛、东至台湾、西至西藏，无处不有读者向我投来热情洋溢的信。许多信，是由北京青年报转给我的。该报在我的诗集一上市即发表了中国文化报文艺部主任方旭写的评介文章《艳齐的诗》，那些读者来信，可以说是对该文的一致共鸣。
　　半个月之后，人民日报海外版以几乎半个版刊发了蓝棣之先生对我诗集的评介文章《落红不是无情物》。与此前后脚，中国青年报刊发了诗刊编审朱先树先生的评介文章《爱是美丽的》，工人日报刊发了中国作协创研部研究员张同吾先生的评介文章《爱的旅程没有终极》，北京日报刊发了首师大教授吴思敬先生的评介文章《凌驾不羁的人生》。这当今极负声望的四大诗评家可谓一致对我的诗给予了极高的赞誉。朱先树说：“艳齐的诗绝不是浅薄的儿女私情的描写，也不同于一般爱情诗那种纯情的抒发，而是一种理性、智慧和情绪的水乳融合，因而显得更真挚、深沉、也美丽而热烈，”张同吾说：“他为爱情创造了精英文化的氛围。”蓝棣之说：“他在这里袒露了一个真实的灵魂，他的体验具有‘本真’意味。他的诗带有新颖性和创造性。”吴思敬说：“他的爱情诗格调相当高雅，舍弃了形而下的肉体感官的刻画，而更多的在形而上的领域翱翔，为姹紫嫣红的爱情诗园增添了一束纯洁、馨香的百合。”
　　紧接着，全国各地四十余家报刊都刊文报道或评介了我的诗集的出版。
　　我成功了，成功的标志是在诗评界的肯定之下，我的诗集进一步的赢得了市场，当年发行总量即突破六万册。
　　在第二年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的北京市图书节上，我看到了《专访汪国真》在打折待购，而我的诗集早销售一空。王府井书店的高卫星告诉我：佳木斯的一位副市长上来就问：“有艳齐的诗集没有？”
　　在这次书市上，我见到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那位编辑。
　　他碰到我目光的时候，我想上前跟他打招呼，但他忙扶了一下眼镜，头一低，转身挤进了人流。
　　我不知他这时候是什么心态。
　　但这时候，我知道我的感觉是：天空好蓝，好高远。
　　有人传过话来，说汪国真看不起你艳齐，说你艳齐的诗集好销无非是靠封面漂亮和书名招人。
　　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不知道江是否真的说过此话。如果说过，那我敢断定，他并没有认真地看过我的诗，没有搞清我书名的确切内涵。
　　我的诗集封面漂亮，我不否认，因为那也是我刻意追求的。封面上席地而坐的女孩在我心目中并非单纯的异性，她是富有象征意义的。她即展示了美的可爱，又显现了我对理想净界的向往。
　　而“因为爱你”这一书名，也决不是我随意的选择，我是在以此来表达人类的一种共同的情感。这里的“你”并不是某个具体的“她”，而是可以扩延至无极的广泛的对象。缺乏爱意的民族将是孤独无助的，而爱则是人类精神中的一种凝聚力，也是希望所在。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以此来表达我的意趣指向的。
　　我很想直接见见汪国真，我想和他做一次面对面的交流，我想把我对诗的看法以及对他的作品的看法告诉他，也想直接地听到他对我的诗的评判。
　　这样的机会很快就到了。一个叫文德旺的铁路工人找到我，说他要举办一次诗受者家庭聚会，想请我和汪国真一起出席，以让他的朋友们一睹我们这两位“正领风骚的诗人的风采”。我对在诗爱者面前露面不感兴趣，但听他说他已跟汪联系好了，汪肯定去，便应诺了。
　　那天傍晚，到文家的诗爱者有十多位，大多是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大概我这人谈吐过于正统缺乏幽默感，他们面对我都很拘谨，我到场后，似乎面对一群初学乍练的实习记者，一问一答，极缺少情调。汪是后到的。但他一到，气氛立刻就变了。他比我在电视中看到的要年轻的多，中等个儿，方型脸，鼻梁上架着一副浅度的近视镜，相貌平平，也没有一般诗人的那种神经质。我们俩握手时，似乎都拿着劲儿，都表现得很淡然，只是相互点了一下头。但他很健谈，很快成为全场的中心人物，从他怎么写诗，到出书后如何受到出版界的青睐，侃侃然，让听者几乎无需提问。一时间，我也只能充任听众的角色。
　　就餐时，文德旺向我俩一同敬酒。他说：“这是一个富有历史意义的时刻，两个当今最著名的诗人聚在了一起。让我们举杯，祝贺他们两位的成功。”在一片碰杯声中，我看到汪喜形于色，而我心内却突然间失去了来时的激情。
　　我觉得我这些年想做的，已经做到了，与汪再做什么交流，没有任何意义。汪处于远距离时的那种神秘感由于临近而消失殆尽，使我看到了我一直把他视为我的对手实质上显露了我这个人骨子里的浅保我的眼睛为什么一定要紧盯着他呢？紧盯着他，只能使我的目光及心胸趋向狭隘。我应当承认他比我取得了更大的成功，他所赢得的读者是我所不能及的，他现在值得春风得意。
　　而我还仍处于奔赴我人生总目标的过程中。我不能因意气停滞在他的面前，我应当绕过他继续走我自己的路。他已经挺立在众人望尘莫及的高度上了，而我的极致尚属遥远。
　　我的心由此变得异常平静。在饭后接下来的时间里，我躲开了到场者的交谈，随便抄起一张报纸看了起来。
　　无意中，我从报纸的下端看到这样一条简讯：“忠爷”王忠昨日因赌博被海淀分局拘留。
　　这不禁引起我极大的兴趣。
　　“忠爷”是王忠的绰号，而王忠在京城是个体经营者中的名人。
　　他以修车技术精湛、服务周到多次受到政府表彰。他因赌博被拘留，实在出人意料。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出于好奇，我觉得值得去探究一番。
　　我起身向主人告辞，也向汪国真告辞。
　　汪这时的心情显然非常愉快，他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只手：“常联系。”我握住了他的手：“常联系。”
　　但离开他们后，我明显的有一种从裹挟中摆脱出来的感觉。
　　回家的路上，正好路过忠爷的修车铺。
　　已经是深夜了，修车铺门前空无一人，只有里面还闪着灯光，只有写有“忠爷修车”四字的大幅招牌在路边依然格外醒目。
　　我用一只脚支住自行车，在那里伫立了好久。我想忠爷平时是不是就住在这儿呢？他若住在这儿，我是不是应该跟他约一下，哪天我们坐在一块聊聊呢？我想这个城市的这个夜晚凡是看到晚报那条消息的人都会有这种念头的。他们也一定会像我一样困惑不解：一个闻名全市的模范人物，怎么会落到那步田地？
　　但我马上想到，这会儿，忠爷还在拘留所里，他不会在这里。
　　我要想见到他只有明天了，只有明天跟公安局先联系好了，那一切才有可能。
　　于是，第二天，我跑到北京青年报，把要采访忠爷的想法告诉了陈冀，陈冀非常感兴趣，当即给我开了介绍信，让我以该报特约记者的身份与公安局联系。
　　我先到了市局法宣处，然后赶到了海淀分局，从这两个地方搞到了忠爷的背景材料，这包括他的出身他的前科。这使我对这个人有了基本的了解。他已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解放前生活穷苦，当过打手，解放初期，因盗窃被判刑，蹲过大狱。改革开放后，他由个人练车摊起家，现已成为拥有十五名雇工的私人企业主。
　　他做过不少好事，主动赡养了三名孤寡老人，向中国少年儿童基金会、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大西北贫困地区等多处捐款。他的大名先后上过《人民日报》、《经济日报》等二十余家报刊杂志。几乎与此对等的是，他除染有赌博恶习外，还嫖过娼。
　　随后，我找到了他居住地派出所。该所指导员郝平接待了我。
　　他说：“忠爷已经出来了，我可以把他叫来，你和他直接接触接触。”
　　在派出所的地下室里，我终于见到了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
　　他显得很老，满脸褶皱，大有饱经沧桑之态。郝平没有让我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使他乍见到我时极其紧张，以为我是“上边”来的，重审他的案子的。但随着交谈的深入，他终于解除了顾虑，放开地跟我侃起来。他是地道的北京人，能说，且说起话来，神采飞扬，云苫雾罩，让人听得味道十足。这是他自己讲的在解放前的一个故事——我没事的时候，就去押宝（一种赌博）。那地儿有把大门的。
　　“喂，小子，干嘛来了？”“押两把。”“你他妈有钱吗？”“不是押什么有什么吗？”我输光了便刺自己的肉抵债。刺肉的时候，不叫唤，人称你是条汉子，什么都了了。我还不上“二百二”（药名），上咸盐。人都佩服我，竖大拇哥。
　　他还掌握了许多江湖上的行话，如“合子儿并肩儿亮点睛儿，快漂儿风紧扯忽”。什么意思？他解释道：“咱俩合着偷他的，你给我护着点，瞅着点，动作麻利点，一看不对劲，跺！颠了。”
　　而他之所以在成为市民瞩目的先进模范之后又坠入赌博的泥淖，则是有着他的思想根源的。
　　解放前他一成年，便混迹于地痞流氓汇集的天桥。那时候，他除了手艺一无所有。穷困，使他不可能受到什么正统的教育，环境却把他扭曲成一棵畸形的树。当时，他在一家商行做事之余，便和当地的一群顽主一起，到处去“放份儿”——替别人使拳脚，当打手。在他所在社会阶层中，及时行乐的思想尤为盛行。耳濡目染，他很快“看透”了人生。他极羡慕有钱人挥金如土的生活。尽管可怜的收入限制了他的手足，但没有阻住他在淫逸方面的追求。
　　“在这个世上，也辛苦了，名也出来了……”他对我这样说。这是句半截话，底下的意思，他没有合盘托出，但从他“出名”后的表现，可以得到下文。
　　1988年，他让儿子辞去了公职，接替了他在车铺内的事务。
　　他要轻松轻松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要“放份了”，即在世人面前更充分地显示自己。这种小市民心理源于他年轻时的“江湖”生活。那时候，能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是最让人羡慕的，是许多人的最终理想。他曾为之奋斗过，并付出过许多代价。那时候，他充任别人的打手，招摇过市时，人们“忠爷忠爷”地叫着，他心里美滋滋的。现在他还要享受这种“崇拜”。似乎也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最大的满足。于是，他花一百多元钱买了两只画眉，老太爷般溜开了鸟。于是，他养了两只上窜下跳，嗷嗷狂吠的“黑贝”，牵着它们在街面上一站，好不威风；于是，他用三百多元钱购置了日本达瓦牌渔杆，在鱼塘边摆出了让别人自叹弗如的“派”；于是，他把摩托车由A100换成AX100，接长不短地在他的居住区及以往的活动区兜上几圈；于是，他到上海到广州专门找高档的酒吧、歌厅落座，而且相当气派地抛出票子，让甜甜蜜蜜的歌女为他演唱甜甜蜜蜜的歌；于是，他开始背着老婆搞女人，不管美丑老少，只要愿意上钩，他都要让自己舒服也让对方高兴，且不仅让女人为他手淫口淫，还要一边放着“毛片”一边模仿最过瘾的姿式，以证明他确实已活得随心所欲、无所不能。
　　也就是说，他还是他，他没有摆脱原有的习性，尽管表现方式是在一个新的层次上。
　　采访结束后，我真有一种不写不为快的冲动。我愈发强烈地感到我的确找到了显现自我存在价值的支撑点了，这个支撑点除了表述我理想的诗便是对如此这般的纪实，世人从我这里是肯定会得到启示和警醒的！这种写作的激情，不管别人会怎样看，我是真真的体验到了！体验到了它对一个有思想且不甘无为的人的意义！
　　回到家中，已是后半夜一点多了，但我毫无睡意，我一气写出了四千余字，直至东方破晓。
　　我写道——
　　再度失足不是一念之差。近年来，王忠因赌博输掉的人民币已达两万余元。他的赌友说他手“臭”，他自己却说，“我就是图个乐，哄他们玩呢！本来就没打算去赢，这叫输的牛气！”的确，他无需再像当年上赌场那样，以自己身上的肉去做押注了。他可以挺着腰板从从容容地来赌，叼着别人消费不起的万宝路或绿牌香烟轻轻松松地来赌，逗着女人观花赏月般愉愉悦悦地来赌。这是神仙过的日子，是有些人八辈子也过不上的日子。他当年的一个穷小子现在过上了，这不是牛气的事么？他说：“有时候我的牌已经和了，还要诚心再打出一张，重新调将，要的就是这个劲。”
　　为了钱，为了手头宽裕，花着痛快，他曾为之蹲了十五年大狱！
　　现在钱在他手里却如同一张轻薄的纸片，他在毫不心疼的把它们吹进别人的腰包，这种忘乎所以的举动着实是一种自我补偿心态下的有意炫耀！换句话说，他在物质上是个富有者，但在精神上仍然属于贫乏者。而社会对他这种人的改造仍处于过程中，远未实现完成。更重要的是，促使他们把已有的财富用于扩大再生产的机制不曾健全，吸引他们把剩余精力用于更大规模的经营管理的环境与氛围亦未形成。这就很难说在他们的精神世界不出现空常当一切正当的玩乐使他们倦怠之后，在他们潜意识当中深藏的一直处于压抑状态的劣性便会迅速膨发。以充实乏味的生活。
　　当贫困逼来时，便去偷去盗；当富有归属后，更去赌去嫖，可谓是当下一些个体户同一的生活轨迹。
　　有了钱，不是就可以为所欲为——接受这种现实，确实有着一个痛苦的过程，但只有肯于自我制约，才有可能在现有的社会环境和条件下，不再给人以笑柄。
　　陈冀看完我的这篇纪实后，大为称道，当即签发，并希望多写一些如此“有份量”的东西。
　　王忠不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心内大概有些惶惑，让郝平传过话来，要与我再聚一聚。我没有拒绝，我和郝一起随他去了京成大酒楼。
　　这是两天后的晚上。在大酒楼二层。
　　我们一落座，立刻有漂亮的服务小姐走过来递上菜单，并主动为王忠点烟。在王忠对火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睛很猥亵地地瞄住了对方敞领中的乳沟。那白皙而富有弹性富有令人联想的美感。他显然有点淫心难抑，神不守舍中唇上的几根残须险些被火燎着。他大概是把对方视为可嫖狎的对象了，一点完菜，便跟这位侍奉左右陪桌的小姐逗上了。他说他来这家酒楼多次了，跟她们老板极熟识。他说小姐你好有品位啊，庞儿是庞几条儿是条儿，到我那儿去干吧，给我当助理，我一月给你一千元工资。接下来，他便宣称在这一地面上他上下平趟，红道黄道白道黑道，他都有人。
　　小姐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可以尽管说话。亏了郝当时没穿官衣，不然，真当即成了他的佐证。郝似乎早已习惯于这类人如此侃山，在旁只是浅浅地笑着。这愈发使他无忌起来。眉飞色舞间，他还不断地晃动着他那夹着香烟的手，那手上戴着两枚粗大的金戒，不时有刺眼的折光向四面射出。渐渐的，我看出来了，他如此这般，实质也是在向我炫耀，向我这个他还不摸底的人炫耀他的能量他的潜在的东西。
　　但我因为已经从他的档案中完全了解了他的根底，并不以为然。我只是觉得他能请我到这样的大酒楼来，倒体现出了他处事不吝钱财的一面。这酒楼是相当豪华的，双层艺术吊顶，层层有柔光流泻，墙壁软包，地面一色的红地毯，临街的一面洁净的玻璃通顶落地一郝在进门前就告诉我，这是国家一类餐馆。落座此间，也确实让我感到何为富丽，感到身价都有所提升。是的，这里的每个服务小姐都是那样标致高雅，在她们亭亭然陪伴于左右之下，再粗俗卑贱的人亦显得气度不凡，身份贵然。这里也确实让我感到是富有人出人的地方，而我还是一介平民，尽管已有可观的收入，但与四周一掷千元的就餐者相比我实属寒酸之辈。这种刺激是相当强烈的，在王与那位小姐吹乎中，我就想到，我此生也一定要成为富有者，一定临此等去处无自惭之念，一定要让所有投向我的目光由轻蔑怀疑转换成艳羡倾慕，一定要让王忠这样的人不敢再在我面前炫耀！
　　菜，一共上了八个，三个人根本就吃不了。但临结帐了，他又让服务小姐上了一盘红焖大虾。他极豪气地对我说：“这盘让她们装盒，你带回去。”
　　这还真让我的心一动，使我想起了影。
　　影在我出来时对我说：“你不在家吃，那我们娘儿俩就凑合了。”她每天下班后回家都是为了让我吃好才做这做那。那么，这会儿，她和儿子正吃什么？正吃馒头炒土豆片？正吃米饭熬萝卜条？还是在吃昨天的残羹剩菜？影是极俭省的。她从不动用我的一分钱。她说那是我用心血换来的，只能由我自己支配。她从不奢望什么山珍海味每日布列于餐桌，也从未登及过这样的饭庄酒楼。而此时此刻，在她目光可及之处，我却在这里饱食美味佳肴，于心又不能不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滋味。
　　我这会儿需要寻求一种心理的安稳。
　　我接受了这份馈赠，并向他表示了感谢。
　　临起身之前，我还向他透露了我的实底。我说，我是北京青年报的特约记者，关于他的一篇大特写，我已经写好并交给总编了，可能过几天就见报。
　　他听了，先是一怔，随之显得更加亲热起来。他扔掉手里正用来剔牙的牙签，笑容可掬地说：“我就猜出你是记者了。我就爱跟记者交朋友。人民日报的，经济日报的，北京日报的，我的朋友多啦，我们这回熟了，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就说话。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我这人了。别看我人头不济，讲究个义字。为朋友绝对两肋插刀。”
　　我们是这里最后走的一拨客人。当我们拿好各自的东西，准备离去的时候，我看到在场的服务员都动作麻利地开始撤桌腾场地。
　　我问郝：“这是干什么？”
　　郝说：“这儿晚上是歌厅，八点以后有卡拉OK。”
　　“卡拉OK？”我不解其意。
　　王忠插言：“就是自唱自娱，谁想唱一段都可以上台露一手。”
　　正这时，酒楼老板来了。这是一个长得很英俊的瘦高的年轻人。他一见到郝，马上点头致意。王忠还真跟他很熟识，马上跟他打招呼。
　　“这是我一朋友，北京青年报的记者。记者。”他重复着后边两个字，脸上洋溢着一种自豪。
　　老板很热情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不在这儿玩会儿？八点钟开始。”
　　他说着，掏出名片递给我。
　　我看到上面写着：京成大酒楼总经理李玉安。我还真犹豫了一下。但我一想到手里提着的东西，只好说：“改日吧。”
　　李玉安一直把我们送到楼下大门口。
　　影高兴地亲吻起我。
　　小屋一角的小床上，儿子已经睡了。
　　那密封的窗帘，使我看不到窗外的月，但影让我能够感知那月洒下的明净如水的柔情。
　　她是从床上跳下来迎接我的。在我从外面推开门之前，她正用毛线打着毛衣。那是为我打的。已经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的了：在我不能陪伴她的时候，她就默然无声地用那些长长的针穿戳着漫然于她面前的孤寂。她从不怨我什么。她总是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我回到她的跟前。
　　她把我递给她的那盒大虾放到一边，双手勾着我脖子，久久的，让我们彼此的双唇吸吮在一起。
　　她说：“只要你能老想着我，我就满足了。”
　　我看到她的眼里闪出了泪光。
　　我把她抱到床上，和她一起躺了下来。
　　我抚摸着她那不再光润的脸，心里不知怎的，突然升起一股酸楚的感觉。她跟了我已经十年了。十年了，三千六百个日日夜夜，她每时每刻不都在为我付出着吗？繁杂的家务是她一人操持，孩子是她一人带大，她没让我洗过一次衣裳，做过一次饭。十年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我写作余暇时能带她到外边走走，到“小时候”一起去的地方再看看。她的青春已逝，留给她的，只是“小时候”的记忆。她说，那是她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她常常幻想着，当我们老了的时候，仍能像那时候一样相亲相爱相扶相携。她说，她要永远跟着我，不管走到哪里，多苦多难，她也要当我的“小尾巴”。
　　她真心的爱着我，不图我成功成名，只求我能心理平衡，能抽时间想到抱抱她，亲她一下，能有一天停下来，不往前奔了，真正轻轻松松地陪着她过到老。可我这一生终点在哪里呢？十年了，我似乎连一个驿站还没有登及。我还没有一次能平稳地停下来，回过头，望望她，对她说：“好了，我们现在可以什么也不想了。”没有。我还从没有认真地想过为她做点什么。但是她分明感到我已经那样做了。这不能不让我深深地感到歉疚。
　　那一夜，我让我的歉疚与她的温存融合在一起了，融合成她的喜悦她的兴奋她忘形的喘息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我丢开了脑子里的一切牵挂，努力地领引着她，领引着她穿过时间的雾慢一同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没有一丝暗影的最最清纯的广阔天地，像一同驾驭着一匹强健的马纵情于山野，从谷底奔至坡顶，又从坡顶驰入另一个谷底再冲向新奇的高峰。然后放开马，相拥于那无上的境界，甜美地回味着，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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