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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才裸荒



  废话不叙。
  这是一个纯粹虚构的故事。主人公裸荒是一个自称为伟大的人物或动物,因为他看不出人和动物的区别,当然也看不出动物和其他事物的区别。此君居无定所,形影无踪,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广泛地活跃在外宇宙的各个角落。科学上有正宇宙和反宇宙之说,而外宇宙何在?外宇宙大致位于我们常说的宇宙之外的某个地方,作者生性朴实,无意卖弄玄虚,采用外宇宙之说意在声明故事绝不是发生在我们的世界里的事,它和我们的现实生活没有任何联系。有人问这样的小说有什么用处?问得太对了,没有任何用处。裸荒经常问自己:“宇宙有用吗?太阳有用吗?电脑有用吗?经济有用吗?文化有用吗?音乐有用吗?卑鄙有用吗?高尚有用吗?活着有用吗?死有有用吗?金钱有用吗?……”谁说钱没用,钱几乎能买到任何东西,而裸荒马上又问:“东西有用吗?”。在裸荒的哲学里,有用没用是一种纯粹的判断,就象坐标系里的水平方向既可以规定为X轴也可以规定为Y轴一样,没有任何差别。事物是什么,和它有没有用处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可以在任何事物之上冠心“有用”二字,也可以冠以“无用”二字,没有任何差别。所以没有基本的哲学功底,最好不要读此书,以免蠢上加蠢。
  当然此书还是值得一读的。
  首先它可以教你一些胡说八道的本领。主要人物裸荒除了胡说八道一无所长,这要得益于裸荒在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商学系所受的教育,那里的老师无一例外全都胡说八道。裸荒出生于外宇宙里一个偏远的农村,交通闭塞,自小活在与科学绝缘的世界里,荒凉苍茫的山野风光造就了他沉思默想的品性,后来又不幸考入了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四年垃圾般的教育使他与现实世界越走越远,最后选择了哲学,钻进了由纯粹概念搭起的大厦里去。由于没有名师指点,裸荒研习哲学颇不得法,一会儿追随尼采,一会儿又信奉康德,罗素他是瞧之不起的,说罗素只是机巧的学问家,如中国的林语堂差不多,都是靠玩味思想谋饭吃同时摆门面的伪学家,终称不上哲学大师。裸荒大学毕业之后便飘泊天涯,四海为家,经常落到身无分文街头行乞的地步,但始终割舍不下的竟是哲学创作,几年下来倒也积攒下来几百万字的哲学手稿。最近他连哲学笔记也放弄了,说是他思想的速度远远快于记录的速度,真正的思想是不需要任何形式的记录的,他这样执迷地在纯粹思维中手舞足稻,天马行空,终于修得走火入魔,表筋暴起,目眦牙裂,眼冒绿光,经常处于极度疯狂态度,口吐狂言,大笑不已,让人毛骨悚然,不知这位裸荒是人是鬼是怪是魔。
  应当承认,尽管裸荒由于胡说八道的才能而在学问上战无不胜,也还不至于胡说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因为他害怕暴力。“暴力这玩意太好玩了”,裸荒经常这样想,“假如上帝能赐我这样的武器的话,我还要智慧干什么?还需要什么学问?什么哲学?读什么书?讲什么道理?一棒了打死得了。”尽管裸荒小时候在农村的田野从林间尽情翻腾,至今还能偶尔做两个前手翻,但在暴力原则的外宇宙世界里还是没用,在那里电子枪、核子炮、原子弹只是幼儿的玩具,就象我们世界里的水果刀一样,因而纯粹胡说八道不是要不得的。至少裸荒不敢对富人胡说八道,所谓富人是指那些掌握着较多的社会财富和社会力量的人们,他们有较多的机会运用暴力,对付他们的方法最好是欺骗,来不得半点真诚,这是裸荒在向外宇宙世界各地劳苦大众传道时反复论述的观点之一。当然这种传道是艰辛的,首先会得到资本家的反对,这无所谓也可以理解,裸荒诅骂社会的不公平,而资本家恰恰需要这种不公平,但难能理解的是许多资本家的狗也反对裸荒,比如许多大工厂的门卫,比如富豪的保姆或家丁,比如许多大公司的小职员,他们仅是资本家的工具和裸荒一样,劳苦大众而已,甚至等级位于裸荒之下,但他们却有做老板的感觉,和资本家一样势利,和资本家一样心狠手黑,对裸荒的朴素的道理每每嗤之以鼻,至多一笑置之,认为裸荒不过疯子而已,这就令裸荒大为不解且大学光火了。
  裸荒害怕暴力,可偏偏有人,包括一些学术上的对手问他:“假如有人用暴力对付你,你有什么办法?”每逢此境裸荒只好摇头:“毫无办法。”就旬且个出众的数学家在数学领域里除了哥德巴赫猜想无所不能攻无不克,而你却偏偏要拿哥德巴赫猜想考他一样,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吗?裸荒一再强调“暴力第一我第二. 只有除去暴力之外我才打遍天下无敌手,所以千万别拿暴力对付我,否则就再也没的谈了。”而外宇宙的大众却常常互相教育说,做人要勇敢地面对暴力,很显然,他们也明白暴力的恐怖与可怕。想反抗自己反抗就得了,干麻非得拉着别人一块儿陪你卖命?
  从裸荒的紊乱不堪的哲学上讲,人和世间万物一样,是欺软怕硬的,或者说欺弱畏强,这是事物的本质属性,而不是本质属性的推论。一个人,你能欺的,必是比你弱的,凡是欺你的,必强于你,这是浅显得不能现浅显的道理了。如果把人的力量用整数表示,则这里的“欺”与“畏”仿佛数学里的“>”或“<”在任意两个不同的整数之间一目了然,没什么含糊的。常有人讲故事说某人不畏强暴,努力抗争,终于除暴安良了,显然这里的强暴比这里的英雄弱,所以只能被英雄除掉。所以说如果存在除暴安良的神话的话,只是因为那暴还不是足够的强,至少还没有强到讹谁也除不了他的地步。
  总之,裸荒虽然胡说八道,毕竟遵循哲学上的“欺弱怕强”的原则,他当然不会欺弱,但也肯定怕强,象畏惧毒蛇一样地畏惧暴力,所以外宇宙里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及动物们放心好了,你们是裸荒眼里的大爷,他的哲学虽然不为你们服务,但也不敢欺负你们。
  作者有必要告诉读者,此书绝不是什么哲学专著,尽管以后的章节里还将有诸多哲学方面的论述,那只不过是主人公裸荒生活的刻画,那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我们所关心的是为什么裸荒走来走去,竟走到荒无人迹的哲学胡同里去,在常人的眼里,那可是死路一条呀!这里面是有许多故事的,非常非常有趣的故事,科幻小说一般,那小说说的是从常人到哲人的历程。
  其实裸荒是个很平常的人或动物,热爱生命,贪生怕死。他自己一直在探索一种活着的方式,使自己更能贪恋今生的生活方式。经过长年的思索,尤其经过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四年混蛋的教育和毕业后颠沛流离的传道生涯,裸荒渐渐明白自己之所以活着,尽管疲惫缠身,但终究咬牙活下去是因为总在想,总觉得还应该做些什么,但仅是还想去做某件事,除此之外,人往往找不出活着的理由,或感觉不出活着的必要。
  比如写小说,裸荒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事。不但要写,还想出版。活着仿佛就为了这个,因为要写小说,所以才要千方百计地活着。在这里,写小说成了重要的事,而活着倒成了次要的事情,至多是一种手段,那其中包含着这样的假说:“如果不活着也能写小说的话,那我就光写小说而可以不活了。”
  可至今还没有人真正地关心过活着本身,没有人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在大众的眼里,这种活法是没有意义的,他们讥笑着:“这样的活着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为不是行尸走肉吗?”从这样的话里裸荒感慨着这类大众是多么严重地中了某个撒旦的毒害以至于到了胡说八道信口瞎扯,否认事实的地步——活着就是活着,死亡就是死亡,它们之间怎么竟没有区别了呢?
  在裸荒的最新的观念里,早已否定了除了活着状态以外的任何事件或事业的意义,这才是真正关心人的哲学,使人安享天伦,使人尽可能地免去不必要的劳动。于是那些被大众粉饰了亿万年的看来光辉的运动可以休矣——什么体育比赛,什么文艺创作,什么人要权理论,什么艺术,什么哲学,什么不朽的爱情,都可以滚蛋了。
  谈到爱情,那可是外宇宙词典里最美好的字眼之一,小说里少了爱情是卖不出去的,裸荒对爱情那种哲学的淡泊只是最近才修炼成功的,在大学里却着实吃了不少爱情的苦头。当然受苦的不止裸荒,还有他的同班同学唐诗,聪明绝顶却偏偏喜欢上爱情的当。有关的爱情故事在以后章节里另有叙述,读者不要期望过高,心为催人泪下的时刻又到了,否也!古今中外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实在太多了,太泛滥了,说白了却是“旁观者清,当事者迷,”每人都觉得自己经历了世间最伟大的爱情,每人都在谱写所谓只属于他自己的悲剧或喜剧,岂不知却是千篇一律地重复,古今不变地抄袭,雷同得实在让智者感到乏味。到如今爱情竟成了每一位政党人士的上学必需,经常和化妆技法、股市行情以及排行榜金曲一道成了中产阶级饭后最可利用的谈资,相信不久将会进化到这样的地步,以至于爱情和进食或排便一样,按部就班,定时定量,以免扰乱了肉体的生物钟,毁了身子。
  想想吧,在一切都向巨型化、组织化、细分化、专业化、效率化、实用化方向发展的现代化的外宇宙社会里,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爱情?那里讲究的是有规则的游戏,有代价的文明和公平的人生交易,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哪能里有什么纯粹的爱情?
  什么是真爱,在这本大学故事里,裸荒爱过,唐诗爱过,华雨窗爱过,他们谁也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因为他们太忙了,投入整个儿身心去爱自己之所爱,没来得及思索。裸荒爱过许多次,反反复复,有深有浅,从没觉得自己是在做假,只在历经爱情幻灭的煎熬之后,尤其在哲学修为登峰造极之后,终于明白了自己曾经以为轰轰烈烈的大学爱情故事也不是什么真爱,比商业社会的爱情并没有高尚到哪儿去。如果说现代商业社会的爱情是一种文明的交易的话,裸荒的爱情则是一种自我沉缅。文明交易需要力量,需要交易的资格,所以在商业社会里凡能获得商业爱情的人士必有一种成就感,一种自我实现感。而裸荒在大学里那种自我沉缅的爱情虽然不能给他带来自我力量的体验,至少能带来一种无以自拔的悲剧的快感。据裸荒近几年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人有一种使自己沉醉于某件事物之中而无法自拔的天性,把自己整个儿生命的价值全系于某件事物之上,听由它摆布,任由它牵引着自己走向深渊,抑或走向死亡,人在其中完全陶醉于那种略带快感的悲剧感觉之中,所谓“死亡的快感”便是这个道理。对于这种心理本能,裸荒定义为“沉缅作用”,正是这种沉缅作用造就吸毒成癖者,也造就了裸荒那种所谓爱情的俘虏,只不过在大众的眼里,沉缅于爱情总比沉缅于鸦片体面得多罢了。其实二者都是哲学的羞辱,一个真正的智者怎么竟落到无以自拔的地步呢?怎么竟被沉缅本能捕获了呢?
  上面这一段写得略微深奥了一点,也许引起读者的反感,总之一句话:现在的裸荒并不觉得自己的大学爱情轰轰烈烈、可歌可泣,因为那夹杂了过多的本能机制,是沉缅本能的正常发泄,而商业社会的爱情交易更谈不上高尚,因为那夹杂了太多的理智,那么到底什么是真爱呢?
  裸荒回答所谓真爱便是爱你所不爱。这是比上帝之爱更为广博的爱,是至高至崇的爱。而任何有原因的爱,即因为什么什么,所以我爱你的爱情都是人性的耻辱,是假爱,是绕了一个圈,爱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经常有人说:“我爱你,因为你很漂亮,”很显然,这里的你爱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漂亮,假如我失去了漂亮呢?如果爱别人的漂亮还不足以说明庸人之爱是多么无耻的话,爱别人之富有便使这种爱的庸俗一览无遗,在这里爱情纯是金钱的衍生物,而钱都是一模一样的,既能爱我的钱必能爱别人的钱,至多把你的爱情按每个人所拥有金钱的多少分配一下罢了。因为某人的美德而爱某人和因为他有钱而爱他一样可耻。在这里,你爱的仍然不是那人,而是那人的美德,而且谁都明白在发达的商业社会里美德不是跟着钱走?(注意:这里写的是外宇宙的事,可千万别跟我们的世界混淆起来)。再有,如果你爱他的美德的话,而他恰又变成了卑鄙小人了呢?你也许会说:“我不爱你了,因为你变了。”你看你这里的爱显然又不是真爱,你爱的是不变的我,而真正的我却恰好是变化的,世间万物哪有不变的?而事实上卑鄙小人就该没人爱吗?裸荒认为,否也。正因为他卑鄙,他小人,他才树敌众多,遭到普遍的远离和唾弃,所以他才更需要爱。一个生理上的残疾人往往赢得众多的爱心和同情,一个心理或品格上的残疾人难道就不需要这样的爱心和同情了吗?裸荒认为最伟大的哲学应该在于它能否定或忽略任意两个事物之间的差别,在这样的哲学世界里,生理的残疾和心理的残疾,及至于残疾和正常之间都是无甚差别的。总之一句话,现在的裸荒认为真爱即是爱你所不爱。比如你觉得某人很肮脏,见了他便觉得恶心,想呕吐,想逃跑,这时你不要跑,真心爱他,这便是真爱!
  好!读者至此为止也许早已大体看出本书的主人公裸荒是一个满脑子厅恩异想的怪人,但相信没人会说他是伟人。事实上也是如此,只有裸荒自己相信自己是伟人是天才是超人类的化身。
  裸荒相信自己是天才的信念早在入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之前的高中时代便形成了,只不过没有现在这样玩强罢了——如今的裸荒不需要任何原因便毫无来由地判定自己是超人,如果让他选出整个外宇宙唯一真正固若金汤坚不可摧的事物的话,那必是他对自己天才的信仰。象其他外宇宙的人一样,幼时的裸荒深爱大众化教育的毒害,家长、同学、老师无不教唆他向社会的榜样看齐,国立图书馆里、报纸上、电视及社交场所常有一些伟大而响亮的名字,令年表的裸荒热血沸腾,久而久之,裸荒终于染上了英雄的幻想,写了无数可笑的诗篇,发誓要超过印刷品上的伟人,包括外宇宙的爱因斯坦、马克思、雨果、甚至鲁迅等等。(注意:这些都是外宇宙的文化名人,也许我们世界晨有些人的名字志他们有字形上的相似,千万别搞混了,以免给作者带来不必要的法律纠纷,下文里所有的人名、地名都与些类似,纯是外宇宙里面的,与我们的世界相距岂止亿亿光年?)那时的裸荒纯是年幼无知因而上了社会的当,立下的誓言颇为幼稚,写出来着实让今天的裸荒感到尴尬。
  比如裸荒在高二的一个课间曾写道:“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荷马开创了荷马世纪;牛顿创造了牛顿世纪。裸荒啊裸荒,你已经在外宇宙晃过近十七年的光阴,何时才能出现辉煌的裸荒时代?”
  再比如裸荒高三毕业前曾写过题为《英雄之梦》的短章:

  “我无时不在做着一个英雄之梦。
  梦想中的我,少年得志,风流倜傥,才华过人。我以我的智慧指挥着一切,从不把世俗的权贵放在眼里;我咤叱风云,傲视人间的小丑和败类。
  梦想中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困难,不知道什么是屈服。我想做的事我一定能做到。
  梦想中的我,从不伤心,从不流泪,在厄运面前,我放声大笑,因为我是生活的胜利者,我是命运的征服者。
  ……”

  从上面这段文字可以看出,高中时代的裸荒中毒颇深,被社会文化教化得简直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外宇宙的社会发疯般地教育儿童要进取要追求成功,哪里会有上面这般发疯的文字?
  当时的裸荒不仅中了社会文化的毒,还中了爱情的毒,越是纯洁的爱情越容易使人发疯。从高一起裸荒便无可奈何地爱上了邻桌的一个名叫谭瑟水的女孩,那女孩天真烂漫,同时却体贴大方,个头比裸荒还高,裸荒每晚拼命弹跳还是长不过她的个头,于是自卑使裸荒终无勇气向谭瑟水表露心迹。那可是百分之百的纯爱情,上等品质,不夹杂肉欲在内。裸荒只不过触过瑟水的手和腿,闻过她的体香,看过她噙着泪光的惜别的眼,感受过正午从她发间拂来的轻风,而这些却足够了,足够在裸荒的心灵的底处刻画世纪不褪的风景。在这永不变色的风景里常有瑟水的声音悄悄滑来,每每在裸荒醉生梦死的时刻,这声音是唯一能和今天的裸荒抗衡的东西。把他从牲畜般的肉体享乐中唤醒,把他从污泥般的哲学思辨中唤醒——

            “裸荒
             你总是那么自信
                那么执著
             世界在你的眼里
               是那么渺小
             你的雄心
               要征服一切
             我——
               祝你成功。”

  这段话原来写在瑟水给裸荒的圣诞卡上,后来却死死地刻在裸荒的心里。那是高三的圣诞节,那时的瑟水已经离开裸荒随父母迁到了另外的城市,分别的时候是夏天,裸荒苦苦地等待,等得云儿淡了,等得风儿沉了,等过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等得落叶在操场上凄凉地舞过,等得心儿在寒冷的思念里瑟瑟发抖,终于有了瑟水的消息。那是一封短信,信里夹了这张圣诞卡。裸荒没有精神准备,激动得血液倒流,面如血石,把善良的母亲下坏了,以为儿子一定得了什么罕见的怪病,急忙把村里的巫师请来,在裸荒那间小房里搭起了幻化的神台,一时间电闪雷鸣,烟雾缭绕,紫光四射,鬼气森森。巫师面目狰狞,喃喃呓语,说的全是外宇宙里不曾有过的语言。裸荒清醒过来,哇地一声哭了,泪光朦胧中看那巫师挥舞着长剑,仿若最原始的雕刻师,正一剑一剑在自己心灵的底版上刻下瑟水对自己的祝福。
  那时裸荒只有十七岁,那是他此生收到的第一张圣诞卡。他对一切都怯生生的,甚至不知道怎样寄信,于是在瑟水的祝福声里他轻易地被爱情俘虏了,成了诺言的奴隶,发誓非要征服一切不可。可以说裸荒是带着战无不胜的信念走向外宇宙人文经济大学的。至今他仍能记起列车在漆黑的夜里向着外宇宙的柏京城(外宇宙人文经济大不所在的城市)穿行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登上所谓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告别家乡驶向所谓文明的异乡。窗外黑茫茫的,偶尔向后滑过儿颗灯火,也算有外宇宙的人类在那片空间生存的印记,车厢里到外躺着昏睡的人们,有的枕在包袱上,有的靠在椅边,有的则干脆倒在地板上,那列车则仿佛运动着的硕大的棺材,拉了一车活尸。这种情景在以后多年的飘泊生涯里习以为常,裸荒并没在意,只记得自己在抖动的列车上丧心病狂地写着:

           “逆境不久,光耀必胜!
            天才裸荒,光耀四方!!
            逆境不久,强者必胜!
            天才裸荒,光耀四方!
            ……”

  随之而来的四年的大学生活完全彻底干净利落毫不留情地粉碎了裸荒的英雄梦。这四年曲曲折折,反反复复的岁月构成了本书以后的故事。等大学毕业走向社会四处谋取生时,曾有着伟人大梦的裸荒已满目疮痍,形容槁枯,身心俱惫,激情全无。对一切由衷地厌倦,对一切非凡地轻蔑,再没有强者必胜的信念和一博天下的勇气。到后来混迹市井多年,不但没能向世界证明裸荒是伟人,连裸荒是人也无法证明了。因为这时的外宇宙各城市都在通行一种叫做身份证的卡片,上面写有你的姓名、性别及户籍所在地点,裸荒读书时曾有,向他颁发些种卡片,由于他不谙世事没辊重视,后平谋命涯南北奔波竟给丢了,于是裸荒再也没法证明他是裸荒了——人家想念的是那张盖了章的卡片,而绝对不相信你本人。好心的同学告诉他可以在户籍所在地重新申请身份证明,于是他又翻山越岭跨大江涉湖泽碾转数日,厚了脸皮到了户籍所在的那家贸易公司外宇宙琼加贸易公司(裸荒的大学同学桑月也在此家公司就职,本书的有些章节会涉及又月的故事)索要自己的身份证明,那公司人事部长狗脸一拉,全不把裸荒当人看,说裸荒的档案已经不挂在该公司了,没有义务为裸荒提供此项服务。注意,这里用了一个词“挂”,充分体现了外宇宙里的人们抽象概念的能力,至今还常有人问裸荒“你现在挂在哪里?”裸荒一下子傻了:“挂在哪里?我怎么知道自己挂在哪里?我多么希望能象别人一样有个牢固而且舒服的钩子把自己挂住,可事实上我根本无法向这个社会证明我是裸荒,谈什么美丽而抽象的挂!”身份既然没了,自然没有稳定的工作,裸荒象个游魂飘荡在外宇宙各大城市的写字楼里、电话亭间、音乐座谈会、图书馆、动物园、社区保安处及大小学校、大小公司的角角落落,谋命总不成问题,却伤透了从没离开过家乡方圆十来里家田的母亲的心.裸荒咬牙切齿;在市井间和一群又一群的高尚人士一起竟争、招徕、炫耀、斗胜、哄笑、庶议,熙熙攘攘,嘶声力竭,险象环生。一面写信叮嘱远在乡村的母亲自己活得很好,请她耐心等待自己衣锦还乡,一面叮嘱自己一切存在之最大价值和最高享受就是—— 活在危险之中,将家园建在维苏威火山口,将生命之舟驶向未知的海域!与社会交战,与对手交战,与自我交战!
  没有了身份终究是令人悲观的,裸荒大学毕业两年后脾气变得狂躁不安,逢人便想发火,包括对他赖心谋饭的公司老板。想想户口卡是什么东西?身份证又是什么东西?一张纸片而已,确是一张纸片而已,而外宇宙的社会却用它来束缚大众,象一根绳。聪明的大众也不把它放在眼里,甚至愚弱的百姓,一世守着一亩薄田的农民也没有感到那张纸片的存在。裸荒却感到了,感到那绳勒得自己无法行走,无法呼吸。有人,甚至大多数人都在这社会里游刃有余,什么这规则那限制,什么这卡那证,全难不了他们,他们信奉“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人生哲学,他们是江湖的英雄,而裸荒却不是,他连上帝赐给他的一点点爱情都不会打理,何谈顺应潮流,适应社会?裸荒就这样从容不迫地失落了,于是开始写诗,写诗一样的东西——

           窗外雨声淋沥
           岁月辗过无息
           狂歌劲舞一梦醒
           醒时花谢如雨
           前程美景化云
           飘入人迹难至的
           冥冥际
           寂寞词名题何处
           孤云浮游无迹
           心血
           洒遍寻天的路

  稍一停笔,外面文明的扰攘和喧嚣又鼓入耳廓,一种极度的厌世情绪便会涌上心头。社会呀社会,文明呀文明,多象外面的电锯和拖车,反人心碾碎,又多象铁匠敲锤的声音,全无章法。在这浑浑沌沌的年代,在这吵吵嚷嚷的年代,能苟且偷生已是不易,谈什么人生的理想!!
  裸荒这种悲观的心绪在外宇宙一十八年之春达到了顶点,那大致相当于我们宇宙里的公元一九九四年的初冬,裸荒当时正在外宇宙第一财务公司的资本家手下谋生,心境之坏一直坏到了梦里,在梦里裸荒和上帝大发脾气。
  梦里裸荒听到上帝的声音:“也许你这种人根本不该活在外宇宙的世界里,让你平庸地、苟且地、苟且地、浑噩地活着便是给你面子。”
  梦里裸荒看见新世纪的大厦,平地万层,耸立在硕大的乳房上,那大厦和那乳房都颤巍巍的。
  梦里竟传来魔鬼的声音,凄历而令人毛骨悚然;夜里的白云象长了脚,拼命地向西天跑去。天底下热闹非凡,却笼着虚无的雾气,魔鬼才是真实的.裸荒借用魔鬼的眼睛,看清了阿尔卑斯山头的白雪,听到了雅典城堡的风鸣,又闻到了血的味道。战争里死了庸人还是伟人?世界是纷杂的,地狱里才有宁静。阿拉瓜山族的土神告诉我们生死无界!裸荒畅游于天际,见高楼插入蓝天的私处,血里涌起做爱的回忆。
  梦里裸荒又看见海港,又见一人骑于另一人的头上,又有女人同光着屁股的兽类躺在单架上。裸荒看见一个枯瘦死人般的老太婆,她是裸荒幼时的邻居,已死去多年,她给他讲了许多另外世界的故事,故事里都是鬼和血。血气里有大学生恋人的影子和科罗拉多山脚下的冰川,那冰川融化时的感觉象裸荒第一次拉起欧阳轻的手,凉凉的。(裸荒和欧阳轻的故事将占本书的很大篇幅。)
  梦里裸荒看见母亲忧郁的眼,看见疲惫的土地,看见幼年望天的自己。梦里的裸荒仿佛乘上了火箭,窗外的景色和窗外的岁月迅速地向后闪去,不留痕迹。人生匆匆一戏,何必太多在意,在这样无奈的豁达里,裸荒梦醒了,那感觉分明地叫做孤独。孤独之深,莫过于夜半惊醒,从诡邪的梦里惊醒。轻风掠来,帘幔一浪一浪地涌动着,传递着天国的消息,失意凄凉孤独无助的感觉从远古的夜空急速驶来,钻进窗子,死死勒紧裸荒蜷缩的身子,裸荒绝望地喊着:“我要沉沦”。

  裸荒重树伟人的信念,只是近来的事情,最近他愈发地感觉到除了暴力他战无不胜,经常在外宇宙各大学术研讨会上狂妄地宣称:“只要不夹杂暴力,你们外宇宙所有一亿亿人及动物集合起来站成一排轮番辩论也驳不倒我。”又说凡是和现实生活无关的学问或技艺他无所不能,比如建军筑设计,我可以在纸上一天盖一万层大楼,只要别让我亲自去施工挖土方架钢梁,那是建筑工人的事。”
  裸荒对自己毫无道理的伟人信念,主要得益于他的哲学成果,因为他的最新哲学正致力于废除“道理”。裸荒越发地感觉着这世界压根儿不存在证明,只存在判断。任何看来博大宏伟而且严谨缜密的论证里最微小最基本最初始的因果单元不是判断,不是随机的判断,又能是什么?基于此种哲学,裸荒便直接判定自己是天才是伟人,再不象从前去费心劳神向外宇宙的其他人证明自己是伟人,因为无论你举出怎样充分的证明,别人依旧可以直半接判断你是狗屁,甚至狗屁不如。如果不仅你自己判定自己是伟人,别人、许多人都判断你是伟人,那么你就成为“被多数人判断为伟人”的人,成了印刷品上的伟人,成了教科书上的伟人,成为图书馆的墙壁的伟人,成了社交可学术讨论常被引用的伟人,成了名字被许多人的记忆单元所记忆的伟人,比如外宇宙里的爱因斯坦。“爱因斯坦”这个名字前面已经提过,相信许多人知道,但要注意的是我们所能知道的永远只是爱因斯坦的名字,即印刷品上的爱因斯坦。因此裸荒断言,自己比爱因斯坦伟大得多,只是名字没有被其他人列入伟人名目罢了。
  看来任何人都永远甭想企图向裸荒证明什么,他压根儿否认论证,“我只相信规定,只相信判断,一如我在这世界里只害怕暴力。”
  由此延伸裸荒渐渐地对事件的存在性深表怀疑。我们说A事件存在,裸荒却认为其实质是“我们认为A事件存在”或“我们判断A事件存在。”它和A事件存在与否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所有的证据,所有的推理都在试图使自己“确信A事件存在”或“确信A事件不存在”,被确信的永远是我们的判断,与事件A本身存在或不存在没有任何关系。比方说,外宇宙里的许多人都判断历史上曾有过一个叫做爱因斯坦的人,其理由是许多书上都有他的名字,图书馆里有他的传记,甚至有他的照片,物理学教材里还有他的定理,电视节目里有他的故事,人们交谈时常引用据说是他说过的话。于是人们判断历史上真的有一个叫爱因斯坦。坚信可以坚信,判断可以判断,裸荒并不反对,但这一切和“历史上到底有没有过爱因斯坦”这一事件没有任何关系。读者可以到外宇宙偏远的农村!比如裸荒的家乡去打听一下,那里的农民目不识丁,不看电视,没有所谓的精神食粮书籍(倒是有些人不但吃农民种的粮食,还要吃什么精神粮食,可谓贪矣!),没有经过愚蠢的文明的洗礼,在他们的判断里,历史上真的没有爱因斯坦这个人。只不过那些农民没有力量,他们的判断得不到传播和信任罢了。在这里裸荒无意非要判断历史上没有爱因斯坦,只是强调,无论怎样判断,都和历史上是否存在过爱因斯坦这一事件没有任何关系。
  读者请注意,作者在描述裸荒时,多次使用了裸荒的常用词“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他最新哲学里最重要的叙述词之一。否定任何两个事件之间的必然联系,是裸荒最新的哲学课题,他越发地感觉到A之所以成其为A的原因只是因为A,任何“因为B,所以A”的判断或陈述都是外宇宙的人类消解思维矛盾达到思维快感的麻醉剂,是哲学功力欠缺的标记。裸荒发现人有说服自己消解思维张力或思维矛盾的本能,一如人有寻找出口排尿以消解膀胱张力的本能。人类发展至今所发明的消解思维张力或思维矛盾的最好工具便是逻辑。当人不能理解某个陈述或判断时,往往会有生理上的不良反应:胸闷、腹涨、头晕、耳鸣、口角生疮、上吐下泻、内火攻心,脑电压剧增,所谓“百思不得其解,寝食不安”便是思维张力的外在反映,这时人往往企图从逻辑上寻找出路,以消除思维张力——“A之所以成其为A,到底是为什么?”——直到最后耗心劳神找到了长长的因果逻辑链,“因为什么什么什么,所以A”,终于消解了思维张力,说服了自己,有积尿从膀胱最终排出的消释感。裸荒总觉得走逻辑通道太费神了,不就是要说服自己消解思维张力吗?直接判断得了——“因为A所以A”,不过逻辑现今已是科学方法里的泰斗,还没人敢向它挑战。哥德巴赫猜想一万次验证无误,逻辑不说它对没人敢说他对(为什么拼命推崇逻辑,在裸荒看来原因之一就是许多人要靠逻辑谋饭吃,那帮毫无哲学功力的数学家在社会里一无所长,又不会资本家那种钻营的本领,也只能走逻辑路线维生了。有人会说裸荒一定是靠哲学谋饭吃。不,这就错了,裸荒可不靠学问吃饭,他宁愿在资本家那里靠欺骗度日,他的所有的哲学著作都是自费出版的。在裸荒看来,即使真的有一天哥德巴赫猜想被逻辑证明了,“我照样可以判它是错误的”,方法之一就是直接向逻辑开战。
  裸荒沿着自己的哲学道路走下去,发现一个人,他只能是他自己。我们对他的任何价值判断都取决于我们,与他本人怎么样没有任何关系,他永远不可能通过常人所说的勤奋努力通过一定的过程或由于特定环境的影响而成为什么。比如我们说鲁迅是天才的文学家,裸荒却认为那只是我们的判断,而不是因为鲁迅写出了多少伟大的作品,他写出写不出作品跟随他是不是文学家没有任何关系,只取决于我们的判断。“仅靠写出伤口与否来判断某人是否是文学家是不足取的”,裸荒又退一步说,“很难说历史上没有这样的文学家,他的定作天才远胜过十个鲁迅,而仅仅因为没有写出作品或写了作品没有发表而被庸人的记忆视为虚无。也很难说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即某种天灾人祸使鲁迅的作品连同他的名字从外宇宙里消失得无影无迹,于是一个比鲁迅的文学功力差距千万里的写字匠便成了大众眼里的文豪,成了巨匠。因而裸荒直接判断鲁迅就是外宇宙伟大的文学家,和自己差不多。
  再走下去裸荒又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外宇宙任何领域里的高手都不是他自身造就的,而是这一领域的规则或形式造就的。外宇宙的人们喜欢骗人且互相欺骗,他们判断某人是伟人、是泰斗、是高手时,本来也没什么,想判断就判断谁也管不了你们,可这些人却觉得这样直接判断太露骨,没有欺骗性,非得划分一个规则来比较一下不可,经过他们设定的规则,他们想判断谁是高手谁必是高手,逻辑上合理,大家吹呼得也合理。比如说外宇宙的伊万科夫是象棋高手,所向披靡,有人便欢呼伊万科夫太了不起了,冠军全靠他自己的勤奋和智力。这便是明显的胡说八道,象棋冠军显然是“马走日象走直路炮翻山”的规则造就的,裸荒想:“我直接将他一军,看他不用暴力怎么能赢我。”
  所以如今的裸荒再不努力做任何事情,只去发明规则,用创始明的近千种划分人类的形式或方法,他总是天才,天下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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