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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物 林志成——三十六岁。 杨彩玉——其妻,三十二岁。 匡 复——彩玉的前夫,三十四岁。 葆 珍——其女,十二岁。 黄家楣——亭子间房客,二十八岁。 桂 芬——其妻,二十四岁。 黄 父——五十八岁。 施小宝——前楼房客,二十七八岁。 小天津——她的情夫,三十岁左右。 赵振宇——灶披间房客,四十八岁。 其 妻——四十二岁。 阿 香——其女,五岁。 阿 牛——其子,十三岁。 李陵碑——阁楼房客,五十四岁。 其 他——换旧货者,卖菜者,包饭作伙计等。 布 景 三幕同一场所。 时 间 一九三七年四月,黄梅时节的一日间。 第一幕
〔上海东区习见的“弄堂房子”,横断面。右侧是开着的后门,从这儿可以望见在弄内来往的人物。接着是灶披间,前面是自来水龙头,和水门汀砌成的水斗,灶披间上方是亭子间的窗,窗开着,窗口稍下是马口铁做成的倾斜的雨庇,这样,下雨的日子女人们也可以在水斗左右洗衣淘米,亭子间窗口挂着淘箩,蒸架……和已洗未干的小孩尿布。灶披间向左,是上楼去的扶梯,勾配很急,楼梯的边上的中间已经踏成圆角,最下的一两档已经用木板补过。楼梯的平台,靠右是进亭子间的房门,平台上斜挂着一张五支光的电灯,灯罩已经破了一半。平台向左,可以看见上前楼去的扶手。楼梯左侧,用白木薄板隔成的“后间”,不开灯的时候,里面阴暗得看不出任何的东西。再左隔着一层板就是“客堂间”,狭长的玻璃窗平门。最左是小天井,和前门的一半,天井和后门天井一样地搭着马口铁皮的雨庇,下面胡乱地堆着一些破旧的家具、小煤炉、板桌等等。这一楼一底的屋子一共住着五家。客堂间是二房东林志成一家,灶披间是小学教员赵振宇的房间,透过窗和门,可以看见和窗口成直角地搭着一张铁床,窗口是一张八仙桌,桌子对面是一架小行军床,门内里方的壁上是壁橱、筷笼等等,进门处是碎砖垫高了的煤炉、锅子、食具……。失了业的洋行职员黄家楣住在亭子楼上,楼梯平台上放着一只火油炉子,这就是他们烧饭的地方。前楼只住着施小宝一个,她不开“火仓”,午饭夜饭都吃包饭。看不见的阁楼住着一个年老的报贩,常常酗酒,有一点变态,因为他老是爱哼《李陵碑》里面的“盼娇儿,不由人……”的词句,所以大家就拿“李陵碑”当作了他的名字。 〔客堂间是二房东住的地方,陈设比较整齐,从一张写字台和现在已经改作衣橱用了的一口玻璃书橱看来,可以知道林志成过去也许还是个“动笔头”的知识阶级。 〔这是一个郁闷得使人不舒服的黄梅时节。从开幕到终场,细雨始终不曾停过。雨大的时候丁冬的可以听到檐漏的声音,但是说不定一分钟之后,又会透出不爽朗的太阳。空气很重,这种低气压也就影响了这些住户们的心境。从他们的举动谈话里面,都可以知道他们一样地都很忧郁,焦躁,性急,……所以有一点很小的机会,就会爆发出必要以上的积愤。 〔上午八点以前,天在下雨,室内很暗,杨彩玉正在收拾房间和已吃过了早餐的碗盏,葆珍独自向着桌子,按着一只玩具用的桌上小钢琴,眼睛热心地望着桌上的书本,嘴里低声地唱着。 〔后门口,赵振宇的妻子正在门边买小菜,阿香挤在身边。赵振宇戴着眼镜,热心地在看报,阿牛收拾着书包,预备去上学。 〔弄堂前后卖物与喧噪之声不绝。 葆 珍 (唱着)“……可是我问你:贩来一匹布,赚得几毛几?……(调子不对,重新唱过)……可是我问你:贩来一匹布,赚得几毛几?要知他们得了你的钱,立刻变成枪弹子……” 杨彩玉 葆珍!时候不早啦! 葆 珍 (撅一撅嘴,不理会)“……要知他们得了你的钱,立刻变成枪弹子,一颗颗,一颗颗,……将来都是打在你的心坎里……” 杨彩玉 跟你说,时候不早啦! 葆 珍 我还没有唱会呐,今天放了学,要去教人的。…… 杨彩玉 自己不会,还教人?(从床上拎起一件衣服)衣服脱了也不好好地挂起来,往床上一扔,十二岁啦,自己的身体管不周全,还想教别人,做什么“小先生”! 葆 珍 (将书本收拾)这件要洗啦! 杨彩玉 洗,你倒很方便,这样的下雨天,洗了也不会干。(将衣服挂起) 葆 珍 (跑过去很快地除下来,往洗了脸的脸水中一扔)穿不干净的衣服,不卫生! 杨彩玉 (又好笑又生气)我不知道,要你说!(端了面盆到天井里去)葆 珍 (收拾了书包)阿牛!(拎了书包往灶披间走) 赵 妻 (声)卖就卖,不卖拉倒!(狠狠地提着菜篮进来) 〔卖菜的手里数着铜板,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挤进门来,拼命地说。 卖菜的 照你说,两个半铜板一两,也差三个铜板呐,连篮一斤二两,除了七两的篮,十一两,二百七十五…… 赵 妻 谁说七两?(将篮里的茭白猛地覆在地上,用秤秤着空篮)我说八两半…… 卖菜的 (上前一步瞧着她的秤)嗳嗳,嗳,你瞧…… 赵 妻 (做了一做秤的样子,就算数了,向里面走)卖就卖,不卖拿去! 卖菜的 好啦好啦,添两个铜板…… 赵 妻 (回身摸袋,故意迟疑,好容易将两个铜板交给卖菜的,当卖菜的挑起篰正要走的时候,她就很快地从他的篰里面拿了一支茭白)添一支! 卖菜的 (情急)这怎么行?…… 〔赵妻狠命地将门关上,阿香帮着将身子顶住。 赵 妻 你这卖菜的顶不爽快!(回头来自言自语地)下了这十天半个月的雨,简直连青菜茭白也买不起了! 卖菜的 (声)喂喂……(推了几下门,也只得罢了,拖长了嗓子)嗳……茭白喽白菜—— 〔赵振宇望妻子看了一眼,露出微笑,很快地又将眼光移向报纸上。 葆 珍 (大声地)阿牛,昨天教你的歌学会了? 阿 牛 (从灶披间伸出头来)不准你叫,你得叫我赵琛! 葆 珍 (故意地)偏叫,阿牛,阿牛,牛—— 阿 牛 你真的叫? 葆 珍 你不是属牛吗? 阿 牛 那我也叫!叫你阿拖,拖油…… 葆 珍 (急了)赵琛! 阿 牛 哈哈哈……(回进去拿书包) 〔杨彩玉正提了菜篮出来,葆珍撅起了小嘴,对她母亲瞪了一眼。杨彩玉 什么?你—— 葆 珍 (指着阿牛)阿牛,他又说啦,叫我—— 杨彩玉 (一抹阴影从她的脸上掠过,低声而有力地)别理他,去念书吧!点心钱拿了没有? 〔葆珍摇头,杨彩玉回去拿钱给她。 〔此时林志成从前面推门进来,板着面孔,好像受了一肚子的委屈似的,一声不发,把弹簧锁的钥匙往袋子里一塞,从桌上拿起一杯开水,吞也似地喝了,胡乱地往床上一躺。杨彩玉 (有点讶异)什么,你不舒服? 〔林志成不语。 杨彩玉 衣服也不换……(将挂了的寝衣除了给他) 〔林志成仍不理。 杨彩玉 (生气了)怎么的?你这人,老是跟我寻气,我又不是你的出气洞! 〔林志成看见杨彩玉生气了,便挣起半个身子来,预备换衣服,欲言又止。 〔杨彩玉不理会他,提了菜篮和葆珍一同出去,随手将从客堂到后间的门带上。林志成换了衣服,纳头便睡。 阿 牛 (看见葆珍去上学,喊)等一等,林葆珍!(回头对他母亲)妈,五个铜板买铅笔。 赵 妻 没有! 阿 牛 先生说要! 赵 妻 先生说要,我说不要! 〔赵振宇笑着从袋子里摸出了几个铜板来交给阿牛。 阿 牛 (对葆珍)后面的两句,我还不会唱…… 葆 珍 后面的?……(带着调子)“一颗颗,一颗颗……” 阿 牛 唔,你再唱一遍…… 〔二人欲下。 杨彩玉 (从后面)葆珍!放了学就回来,在外面乱跑,给你爸爸知道了又会…… 葆 珍 (表示不快)什么爸爸爸爸……(下) 〔桂芬买了小菜回来,与杨彩玉遇个正着,赵妻悄悄地对杨彩玉望了一眼。 杨彩玉 (为着掩饰,对桂芬)喔,你早啊!(出门去) 赵 妻 (很快地对桂芬)听见吗? 桂 芬 什么? 赵 妻 (用嘴望门外一撅低声地)说起了她爸,葆珍就生气,嘟起了嘴。(模仿着)“什么爸爸爸爸”,唔,现在时势变了,小孩儿人事懂得早,一点儿事情也瞒不过啦! 桂 芬 (微笑)十二三岁啦怎么还不懂!(在水斗边把小菜一件件地拿出来) 赵 妻 (向客堂间方面听了一下,低声)可是听说姓林的跟她妈结婚,她还很小呐。 桂 芬 照理说,姓林的待她也很不错,我正在说呐,这样的晚爷,总算很少啦。 赵 妻 (抢着)可不是,我们搬到这儿来快一年啦,从来也没有听见打过骂过她,有时候,姓林的跟她妈妈寻事,发脾气,可是一看见她,就会什么话也没有啦。 桂 芬 唔,这是天性吧,不是自己生的,总有点儿两样。况且,她的同伴们又爱跟她开玩笑,什么拖油瓶……(笑)小孩儿总是好胜的。 赵 妻 (停了一停)你还不知道呐,她跟我们阿牛讲话,讲到姓林的事,总是林伯伯,从来也没听她叫过爸爸。 桂 芬 那不是他们以前就认识吗? 赵 妻 哪止认识,姓林的和她自己的爸爸还是好朋友呐,听说。 桂 芬 喔,那为什么…… 〔突然,天上骤雨一般地落下一阵大点子的雨来。 赵 妻 唧,做黄梅真讨厌,又潮又闷,人也闷死啦! 桂 芬 唔,接连的下雨,橡皮套鞋也漏啦! 赵 妻 (看见桂芬在洗鱼和肉)喔,今天买了这许多? 〔亭子楼上黄父高声地咳嗽。 桂 芬 (强笑着)乡下的爸爸来啦,总得买一点! 赵 妻 喔,我倒忘记啦!——上海没来过吧。(剥着茭白) 桂 芬 嗯,本来,去年秋天打算来的—— 赵 妻 喔,(想起了似的)来看看新添的孙儿,对吗? 桂 芬 (勉强地笑着)他,也有五六年不回去啦! 赵 妻 老先生倒很清健,三公司,大马路,都陪他去玩过啦? 桂 芬 差不多,初到上海,总得这一套。 赵 妻 昨晚上回来很晚啦,你们黄先生陪他去玩了大世界? 桂 芬 不,就在这儿近处,上“东海”去看了影戏。(自发地笑了)可是花了钱,他倒不爱看,说,人的头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看到有点儿懂的时候,便又卜的跳过去啦。 赵 妻 (同意她)电影儿我也不爱看,一闪一闪的把头也弄晕啦,老年人总是爱看大戏的,陪他去看一本《火烧红莲寺》吧。去年年底,我的哥哥陪我去看了一本,喔,真好极啦,行头又好,布景又新,电灯一黑,台上的什么都变啦。真的,让他看了回乡下去,(笑)也许,几天几晚也讲不完呢。 桂 芬 嗳,家楣也是这么说。 赵 妻 在上海还得住几天吧? 桂 芬 (俯下眼睛)说不定,总还有几天吧。 赵 妻 好福气!儿子在上海成了家,添了孙儿。…… 桂 芬 可是……要是家楣有事情做,……(往亭子间望了一眼,低声地)……这也叫一家不知道一家的事啊,在他老人家看来,像我们这样的生活也许很失望吧。种田人家好容易地把一个儿子培植起来,读到大学毕业,乡下人的眼界都是很小的,他们都在说,家楣在上海发了财,做了什么大事情呐,可是……(不禁有点儿黯然)到上海来一看,一家大小只住了一个亭子间!……(洗好了菜,站起来) 赵 妻 你们黄先生在乡下还有兄弟吗? 桂 芬 那倒好啦,还不是只有他一个。 赵 妻 (只能劝慰她)可是,你们黄先生有志气,将来总会…… 桂 芬 (接上去)有志气有什么用,上海这个鬼地方,没志气的反而过得去;他,偏是那副坏脾气,什么事情也不肯将就…… 赵振宇 (放下报纸,一手除眼镜,用手背擦一擦眼睛)不,不,随便将就,才是坏脾气,社会坏,就是人坏,好人,就应该从自己做起的。大家都跟你们黄先生一样的不随便,不马虎…… 桂 芬 (要走了)不随便,就只配住亭子间,对吗? 赵振宇 不,不,不是这么说,做人但求问心无愧,譬如说…… 赵 妻 (狠狠地)别再譬如说啦!再不去,又会脱班啦,几毛钱一点钟的功课,还要扣薪水…… 赵振宇 没有的事,此刻八点差一刻,到学校里四分半钟就够啦。(回头对桂芬,诚恳地)譬如说……(一看,见桂芬已经上楼去了) 赵 妻 (带着冷笑)人家爱听你的话吗?这样的话,到课堂里去讲吧,骗骗小孩儿…… 赵振宇 (坦然)听不听是人家的事,讲不讲却是我的事啊!我,我…… 赵 妻 得啦,得啦,走吧,过一会儿姓林的走过来,话又会讲不完啦,海阔天空的…… 赵振宇 (望着客堂间)这几天他又做夜班吗? 赵 妻 做日班做夜班,跟你有什么相干? 〔门外卖糍米饭的声音。 阿 香 (对她妈)妈,吃糍米饭! 赵 妻 (摸了一摸袋,大概没有钱了,便转换口气)不是才吃过稀饭吗? 阿 香 嗯!我要—— 赵 妻 (狠狠地)你爸爸还没有发财呐! 〔阿香羡慕地望着门外。 〔前楼施小宝方才起来,室内很暗,伸了一个懒腰,把窗帷扯开,室内方才明亮,点了一支烟,开窗,望着窗外的雨,皱眉装了一个苦脸,拿了热水瓶,懒懒地下楼来,走到亭子间的平台上的时候向亭子间门缝里望了一眼,好像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似的,抿着嘴自笑。 〔她是一个所谓廉价的摩登少妇,很时髦地烫着头发,睡眼惺忪,残脂未褪。艳红色的印花旗袍,领口的两个钮扣摊着,拖着拖鞋,并不很美,但是眉目间自有风情,婀娜地走着。 〔走到灶披间门口。随手将尚余大半截的纸烟一掷,赵妻听见她下来,用憎恶的眼光对她望了一眼,故意地避开视线,用力地扇煤炉,白烟直冲上去。 施小宝 (对赵妻看了一眼)喔,你们多早啊!(打一个伸欠)又是下雨,听着滴滴答答的声音,就睡着不想起来啦!……(伸欠) 赵 妻 (有恶意地)你福气好啊! 施小宝 (对她一笑)喔,赵先生今天不上课? 〔赵振宇热心地看报。 施小宝 (有点儿意外)怎么的,今天,往常人家不跟你讲话,你偏有说有笑,今天跟你说,你偏不理。 赵振宇 (连忙放下报)啊啊,你啊,瞧,报上说…… 施小宝 (将热水瓶中的残水随手一倒)报上说什么? 〔水溅在赵妻的身上,赵妻虎虎地瞪了她一眼。 施小宝 啊,对不住!(悠然地开了后门,出去泡水了) 〔林志成辗转不能入睡,坐起来。 赵振宇 (看着他妻子的一副忿忿的神气,禁不住)哈哈!…… 赵 妻 (突然回转身来)笑什么? 赵振宇 为什么老是跟她过不去呢?住在一个屋子里面,见了面就吵嘴,像个什么样儿!…… 赵 妻 那副怪样子我就看不惯,野鸡不像野鸡,妖形怪状,男人不在家,不三不四的男人一个个地带到家里来。…… 〔亭子楼上黄家楣猛烈地咳嗽着,从窗口扑出上半身来。苍白瘦削而带忧郁表情,用手挥着下面冲上去的煤烟,把窗关上。小孩哭声。 赵振宇 嗳,这跟你又有什么相干呐,况且这也不能怪她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也是为着生活啊,男人搭了大轮船全世界的漂,今天日本,明天南洋,后天又是美国,一年不能回来三两次,没有家产,没有本领,赚不得钱,你要她三贞五烈,这不是太,……太…… 赵 妻 讲道理到耶稣堂里去!什么事情,都要讲出一大篇的道理来,可是我看你也只强了一张嘴,你有才学,你能赚钱吗?哼!我跟她过不去,和你有什么相干?我跟别人讲话,不要你插进来!…… 赵振宇 什么?我……笑话……(指手画脚地走到他妻子前面,还要发议论的时候——) 〔门外卖方糕的叫卖声,阿香奔回来,打断了他的话。 阿 香 妈,买方糕!赵 妻 吃不饱的,刚才…… 〔施小宝泡了开水回来,在门口,一手推开了门。 施小宝 (对门外)方糕,喂!(付钱买了几块,回头来看见了阿香的神气,又对卖糕的)喂!再给一块!(对阿香)来,来! 〔阿香走过去拿。 赵 妻 (大声地)不准拿。 施小宝 (笑着)这有什么关系呐,小孩儿总是爱吃的。 赵 妻 不准拿!跟你说! 〔阿香望着母亲,还是把手伸出来。 施小宝 不要紧,你吃好啦!…… 赵 妻 (一把将阿香扯开)不争气的小鬼!你没有吃过方糕吗?(怒容满面地望着施小宝) 施小宝 (耸一耸眉毛)噁唷!…… 赵 妻 噁唷什么? 施小宝 小孩儿的事,认什么真! 赵 妻 孩子是我的,你不要认真,我偏要认真!跟你说,咱们穷是穷,可是不清不白的钱买的东西,是不准小孩儿吃的! 施小宝 (也生气了)什么,你说谁的钱不清白? 赵 妻 (冷笑)还问我呐?施小宝 嗳,你这人为什么这样不讲理啊!连好歹也不知道,人家好心好意的—— 赵 妻 (吐出来一般地说)用不着你的好心好意。 施小宝 用不着就算啦!(笑着)不讲理的——(往楼上走)蠢东西! 赵 妻 (赶上一步)蠢东西骂谁? 施小宝 (从楼梯上回头来做一个轻蔑的表情,但是依旧带着笑)骂你!(飘然上去) 〔赵妻正要再讲的时候,楼上黄家楣的父亲抱着两岁的小孩子下来了,桂芬手里拿着要洗的衣服跟在后面,赵妻只得吐了一口唾沫。 赵 妻 不要脸的! 〔黄父是一个十足的乡下人,褪了色的蓝粗布衫,系着作裙,须发已经有几根花白,得意地抱着孙儿,好像走不惯这狭斜的楼梯,一步步当心地下来。 桂 芬 (用好奇的眼光望了一眼施小宝,对她公公高声地说)在弄堂里走一走,别让他到弄口去,外面有汽车…… 黄 父 (殷勤地和赵振宇招呼,指着小孩)他要我抱到街上去,哈哈,上海地方走不开,要是在乡下…… 赵振宇 (接上去)老先生,上海比乡下好玩吗?黄 父 (答非所问)前几天还怕陌生,一会儿就熟啦!瞧,尽是要我抱,嘿! 赵振宇 (不懂似的)嗳? 桂 芬 (对赵振宇)他耳朵不方便,还没听见呐! 赵振宇 (点头,大声地)老先生,上海比乡下好玩吗? 黄 父 乡下?嗳嗳,还要住几天,阿楣和她(指着桂芬)不放我走。好在蚕事已经过啦,自己家里不做丝,卖了茧子,就没有事啦!…… 赵振宇 唔,倒是很好玩,(对桂芬)你们怎么跟他讲啦?一点儿也听不见吗? 桂 芬 (笑着)大声的喊,或者跟他做手势! 〔黄父抱着小孩推门走出,阿香趁着机会跟着也去。 桂 芬 (赶上去)喂,(大声地)别买东西给他吃!肚子要吃坏的。(回身进来自言自语)欢喜他,什么东西都给他吃,讲又讲不清。(对赵妻)可是,耳朵不便也有不便的好处啊!有什么事情可以瞒过他,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家楣没有事情做呐,跟他说,学校里在考试,这几天不上课,反正他又不懂得…… 赵振宇 跟他说在教书?唔,我们是同行。 桂 芬 (寂寞地笑着)家楣跟他说,在青年会办的夜学校里教书,他相信得什么似的。前天咱们坐电车从青年会门口经过,他就大声地嚷起来,“啊!这就是阿楣的学校。”好像整座的大洋房全是他自己的一样,把全车的人都引笑啦!(洗衣服) 赵振宇 哈哈哈,这看法倒不错,大洋房全是我的!哈…… 〔太阳忽然一亮,林志成踱来踱去,把平门推开。 赵 妻 (听见他的声音,很快地)时候到啦,还不去干吗?姓林的起来啦,过一会走到这儿来,又会讲得不能动身的。 赵振宇 不要紧。 赵 妻 什么叫不要紧啊!快,他已经起来啦。 赵振宇 怕什么,他又不是老虎,此刻又不会向你要房钱。 赵 妻 我就不爱看他那副样子,冷冰冰的好像欠了他的多,还了他的少,跟他打招呼,老是喉咙口转气,“唔”,连小孩子也怕他,(征求桂芬同意般地)对吗? 〔桂芬点头。 赵振宇 (有得意之色)可是,他偏跟我谈得来,见了我他就…… 赵 妻 (抢着忿忿地)我听了就讨厌,海阔天空的,自个儿的事情管不了,还讲什么国家,社……社,社会,(对桂芬)这些鬼话,我学也学不会!〔桂芬微笑。 施小宝 (走到楼梯边,低声地)黄先生!黄先生! 黄家楣 (从亭子间出来)什么事?(有点窘态) 〔二人走近。 黄家楣 我……这几天……你的钱…… 施小宝 (嫣然一笑)不,别这样说,这点钱算得什么,……嗳,黄先生,给我做件事情…… 黄家楣 什么? 〔桂芬倾听。 施小宝 (从袋里拿出一封信来)请您念给我听一听! 黄家楣 (看了信)这是你,……你老太爷寄来的,唔,……他说家里都好…… 施小宝 (不等他念完,接着)可是,要钱用?对吗? 黄家楣 唔,……大风把墙吹倒啦,所以要…… 施小宝 反正是这么回事,黄先生,别念啦,你只告诉我,他要几块? 黄家楣 ……唔,顶少要十五块。还有…… 施小宝 (一下就把信拿回去)哼,又是十五块,他女儿发了财,在做太太!……(要走了) 黄家楣 喔,我的那五块,月底…… 施小宝 (做一个媚眼)你——就太认真啦,这算得什么?(笑)世界上像你这样老实的男人就太少啦!(用染着紫红蔻丹的手指轻佻地在他下巴上一触,飘然地走了) 〔黄家楣有点窘,用手摸了摸被触的地方,慢慢地回亭子间去。 林志成 (走到自来水龙头边去漱口,嘴里叽咕地)买什么小菜,还不回来! 赵振宇 (笑容满面)早,做夜班? 林志成 (没有一点笑意)唔…… 赵振宇 (也像自言自语)很忙吧,今年纱厂生意好…… 林志成 哼!生意好坏,我们反正是一样。生意清,天天愁关厂,愁裁人;好容易生意好起来,又是这么一天三班,全夜工,不管人死活,反正有的是做不死的牛!—— 赵振宇 可是,生意好总比生意坏好一点吧!譬如说,…… 林志成 没有的事,现在厂里不分日夜地赶工,货已经订到明年的三月份了。我们的大老板,历年不景气,亏空了千把万,现在,一年就统统还清啦。现在一共五个厂,每天平均要赚三万五千块,一个月,三五十五,三三见九,一个月就是一百多万,那一年不是一千二百万吗?吃苦的就是我们,工人过不下去,还可以摇班,可是当职员,就连这一点权利也没有,三十五十块钱一个月,就买去了你这么一个能算能写又能替他打人骂人的管理员…… 赵振宇 唔,每天三万五,每年一千二百万,来这么十年,那不是一亿二千万…… 林志成 别的不说,单讲我发工钱,每半个月就是几千块,花花绿绿的纸,在我这手里经过的也够多啦。别人看,以为发工钱是一个好缺份;可是我,就看不惯那一套,做事凭良心,就得吃赔账。今天就为我少扣了三毛五分钱的存工,就给那工务课长训斥了一顿。哼,训斥,他比我后二年进厂,因为会巴结,会讨好,就当了课长啦。天下的事,有理可以讲吗?(不胜愤慨) 赵振宇 (点点头)唔,吃一行怨一行,这是古话。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像您这样的能够在一个厂里做上这么五六年,总已经算不错啦,像我们这样的生活,比上固然不足,可是比下还是有余……(指着报上的记事)上海有千千万万的人没饭吃,和他们比一下…… 林志成 (不等他说完)不对,我以为,上就上,下就下,最不行的就像我们一样。有钱,住洋房,坐汽车,当然好喽;没有钱,索性像那阁楼上的“李陵碑”一样,倒也干脆,有得吃,吃一顿,没得吃,束束裤带上阁楼去睡觉。不用面子,不要虚名,没有老婆儿女,也没有什么交际应酬。衣服破啦,化三个子儿叫缝穷的缝一缝,跟我们一样的在街上走,谁也不会笑他。可是我们,大褂儿上打一个补钉,还能到厂里去吗?妈的“长衫班”,借了债,也得挣场面! 〔桂芬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赵振宇 可是,也许,从“李陵碑”的眼里看来,以为我们的生活比他好吧!人,反正是永远也不会满意的,不满意就有牢骚,牢骚就要悲观,悲观就伤身体,你说身体是咱们自己的,我为什么要跟自个儿的身体作对呢?所以我,就是这样想,有什么不满意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的生活和那些更不如我的比一比,那心就平下去啦,譬如说…… 赵 妻 (从旁插嘴,爆发一般的口吻)譬如说,譬如说,只有你,没出息,老是望下爬!为什么不跟有钱有势的比一比? 赵振宇 (不去理会她,坐下来,预备长谈了)譬如说—— 赵 妻 别譬如说啦,今天不上课吗? 赵振宇 (好像不听见)譬如说,我们有机会念书,能够懂得事情,能够这样的看着这个花花世界,有时候随意的发发议论,这也是一种权利啊!(大声地)哈哈哈—— 林志成 (大不以为然)唔唔,这样的权利,我可不敢当! 赵振宇 可是,林先生,平心说,社会待我们念书人,已经很不错啦,中国能有多少人能够念书,能够有跟我们一样的…… 赵 妻 (冷冷地)还算不错,哼,那你可以去当叫化啦! 赵振宇 我说,现在全世界上的人,都一样地在受难,各人有各人的苦处,你瞧,这段消息,(将报纸递过去)我们在马路上看见他们的时候,哪一个不是雄赳赳,气昂昂,坐在铁甲车上,满脸的杀气,铁帽子下面的那双有凶光的眼睛,好像要将我们吃下去,可是把那套老虎皮脱下来,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林志成 (接过报纸来看,悲痛的表情)什么?…… 〔黄家楣推开窗来下望。 赵 妻 (以为有什么新奇的消息了)什么事? 赵振宇 你不懂得! 赵 妻 不懂得才问你啊! 赵振宇 好,那么我讲给你听。(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小学生讲故事的姿态)报上说,在一个……咱们中国贴邻的国度里,有一个兵,他打过仗,得过勋章,懂吗?胸口挂的勋章……可是退了伍,他就养不活他的老婆和爹娘,在一个晚上,他偷偷地借了一个房间,吞鸦片烟……不,不,(连忙去看了一看报)吞毒药自杀啦!他在遗书上说,我卖尽了可以卖的东西,现在,只剩这一个父母传给我的身体啦,听说医学校里要买尸首,那么就把我的尸首卖了养家吧!……结果,根据他的遗嘱,把尸首卖了,卖了大洋三十六块,扣去旅馆的房钱一块二毛,他的爸爸淌着眼泪领回了三十四块八毛的遗产!报馆记者在这一新闻上面安上一个标题——标题懂吗?就是题目,《壮士一匹,实价三十四元八毛》! 林志成 (愤愤地)妈的!(把报纸一掷)扣他一块二毛的那家伙简直是强盗! 赵振宇 可不是,只是为着钱,为着这一点点钱……(回头故意和他妻子开玩笑)所以,我见了钱就讨厌! 黄家楣 (悲怆的口吻)桂芬! 〔桂芬听得出神不应。 林志成 哼!……咱们中国,有的是浮尸,尸首也卖不到这样的价钱!赵振宇 (又有新的话题了)嗳嗳,讲到浮尸,今天报上说…… 〔小天津——一个“白相人”风的年青人,推门进来,对大家望了一眼,一直地往楼上去了。赵妻对桂芬用一种轻蔑的表情耳语,态度间有多少的得意。 桂 芬 (睁着好奇的眼)当真? 赵 妻 (指着自己的眼睛)我亲自看见的,前晚上鬼鬼祟祟地陪她出去,昨天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昨晚上在这儿,(指指水斗边)我还看见他向女的要回扣! 桂 芬 (掩口)丢人的! 林志成 妈的,这世界真是男盗女娼,还不是为了钱,什么丢人的事都可以做! 〔楼上施小宝看见小天津便大声地喊:“滚出去!”大家抬头听。 林志成 有朝一日我有了势力,我一定要(恨恨地)把那些……(正要讲下去的时候——) 赵振宇 (大声地)啊!(跳起来)只有三分钟啦!(拿了桌上的书往外就跑) 赵 妻 (怒目瞪着他)死也改不好的坏脾气! 黄家楣 (从楼上)桂芬!桂芬! 桂 芬 (抬头)什么呀? 赵振宇 (猛然地推门进来)忘了帽子!(奔入屋内,取了帽子胡乱地往头上一套,奔出) 赵 妻 (赶出去,在门口喊)喂,为什么不换套鞋?……(望见他一溜烟的去了,只能回转,嘴里咕噜着) 〔桂芬把洗的衣服绞起。 林志成 (发牢骚和谈话的对手走了,只能回到自己房里去)买什么小菜啦,九点钟还不回来! 〔黄家楣走出亭子间往下走,这时候桂芬正揩着手迎上去。 黄家楣 来! 桂 芬 什么事,还有几件衣服没洗好呐。 〔赵妻收拾房间,林志成独自打水洗脸。 黄家楣 (站在楼梯中间)忙什么,这样的天气,一会儿就下雨,洗了又不会干。 桂 芬 (望着他)有什么事? 黄家楣 (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有吗? 桂 芬 (不懂)什么? 黄家楣 昨天的——(下半句咽了下去) 桂 芬 (会意了,低了头)买了小菜,还剩几毛钱。 黄家楣 那,今天…… 桂 芬 (抬起头来望着他)今天? 黄家楣 (沉默了一刻,另找话题似的装着苦笑)桂芬!你觉得爸爸……你觉得爸爸对我很失望吧?看他的神气…… 桂 芬 为什么?我看不出。 黄家楣 (沉痛地)为什么?卖了田,卖了地,典了房产,借了榨得出血来的高利钱,把一个儿子培植出来,可是今天…… 桂 芬 (拦住他)你老讲这一套,什么用?你又不曾做过什么坏事情,又不是偷懒不愿找事情做,这样大的上海找不到一件小事情,这又有什么办法啦! 黄家楣 (抓着自己的头发,渐渐兴奋)全是那时候高等小学的姚先生讲坏的,他跟我爸爸说,这孩子是一个天才,学校里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高材生,将来一定有成就,让他埋没在乡下太可惜啦!可是现在,要是他还活着,我倒要请他来看一看,天才在亭子间里面!(咳嗽) 桂 芬 怎么啦,你又是……(顾虑旁人听见,制止他) 黄家楣 (沉默了一下,透了口气,放低声音)爸爸好容易到了上海,要他整天地在亭子间里管小孩,这不是太可怜吗! 桂 芬 我知道,可是—— 黄家楣 小孩儿不是还有个锁片吗?(将视线避开桂芬) 桂 芬 (耸一耸眉毛)上次给你的三块几毛钱,不就是这金锁片换的吗? 黄家楣 唔!(黯然)咪咪很可怜,这一点东西也…… 桂 芬 (望了他一眼,不语) 黄家楣 那么,你——(不讲下去) 桂 芬 什么?(望着他) 〔黄家楣俯首不语。 桂 芬 (慢慢地)本来,有钱,是有钱的样子,没钱,是没钱的样子,你爸爸在这儿也不会住得很久吧!…… 〔黄家楣不语。 桂 芬 (自然流露)我倒担心着今后呐。这边借三块,那边借五块,一天天地撑下去,总有一天…… 黄家楣 (骤然地抬起头来,爆发似的)你以为我永远也不会有事情做吗?……(讲了这一句,又突然止住了,垂头) 桂 芬 (狼狈)不,不,我不是这样说,嗳,你又是,(改换了央求的口吻)家楣,我说错啦! 〔黄家楣无言地用手抚了一下她的肩膀,转身要上楼去。 〔这时候后门哑然地推开,黄父抱着咪咪进来,似乎很高兴。咪咪一只手拿着一块蛋糕,一只手拿着一串荸荠。阿香反背着手,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两只眼盯着她母亲。 黄 父 哈哈,对啦对啦,是这一家,你很聪明!黄家楣 爸回来啦!(要迎下去,突然咳嗽起来) 桂 芬 你上去吧,这儿风很大。 赵 妻 (望着她女儿的手)什么?谁给你的?…… 阿 香 (手里也是一串荸荠,嘟着嘴)我说不要,他(指着黄父)一定要给我的。 赵 妻 蠢东西,客气也不懂得!(对黄父正要讲话,一会儿想起,用手势表示感谢之意) 黄 父 (大声地)亏得她,上海的屋子全是一个样,一出门就找不到是哪一家啦!哈哈哈!(走向楼梯) 赵 妻 (取过阿香的荸荠,勒下三个)吃一半!(随手提起自己的围身裙,按在阿香的鼻上)哼! 〔阿香用力一哼,发出很响的声音。 赵 妻 五岁啦,连鼻涕也不会哼!(带着阿香进房去) 黄家楣 (忍住了呛,装着笑,接过咪咪)小东西,尽要老爹抱!(对父)爸爸,上去躺一下吧,今晚上去看大戏,《火烧红莲寺》。 〔桂芬望着小孩手里的荸荠。 黄 父 (听不清,依旧答非所问)唉,不要紧,不要紧,算得什么,乡下的小孩儿一顿就吃这么三十五十个,吃吃,就吃惯啦!哈哈…… 〔桂芬沉着脸回到水斗边。天上又是一阵骤雨,她只能退了一步站在灶披间门口,黄家楣用手帕按着嘴也走出亭子间来,好像为着不使他父亲看见一般地猛烈地咳呛,桂芬耸着耳听。 赵 妻 (忠告似的)你们黄先生的毛病得去请先生看一看啊!清早咳得很厉害! 桂 芬 可是他…… 赵 妻 噢,说起来,我倒有个好单方,已经治好了许多人啦,五月端午的正午时,用七七四十九个大蒜头,四眼不见…… 〔突然施小宝的房内好像推倒了什么东西似的发出了怪响的声音,赵妻、桂芬、林志成一起抬头听,接着,小天津若无其事地嘴里吹着口哨,——大约是跳舞场里流行的歌曲吧,——施小宝虎虎地跟出来,嘴里一路喊。 施小宝 我不去,不去,偏不去! 〔小天津在楼梯上站住,回头望着她,尽吹口哨,不语。 施小宝 (走到平台上)你去跟他说,我一点儿也没有错。要我跟他赔罪!休想!我打他是应该的,哼!他才不漂亮,请吃了一顿饭,就打别人的主意!跟他说,Johnie快回来啦,有话跟他去讲!(回身欲走)〔小天津用下巴招她下来。 施小宝 (走下几档)什么?(竖起了眉毛) 小天津 (随手将一根楼梯上的扶手档子攀过来,轻轻地一折两段,悠然地丢掉,拂去手上的木屑,然后冷冷地对施小宝)你总还要在上海滩上走路吧,不听我的话,你的腿,总不比这木头还硬吧!(重新吹着口哨,在许多眼光凝视中下楼,悠然地开门而去) 〔赵妻很快地跟出去张望了一下,用力地将门关上。 施小宝 (有点儿悚然,但在众人面前,不能不硬挺几句)狗东西!强盗!(回身上楼去,倒在床上) 林志成 (听见争执,从客堂间里赶出来,直望着小天津走了之后,走到楼梯边来拾起折断了的扶手档,忿忿地)瞎了眼的,全租了些好房客!〔林志成正要回身转去的时候,后门有人敲门,赵妻不敢去开,望着林志成。林志成没办法地壮一壮胆,上去扯开门。叩门的是一个须发蓬松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套不称身的西装,肩上已经湿透了,他有一双善良而眼梢细长的眼睛,高耸的鼻子,但是态度可以看出他此刻正在一个饱经苦难而身心俱惫的状态之下,他就是杨彩玉的前夫,林志成的好友,葆珍的父亲——匡复。匡 复 请问,这儿有一位姓林……(看见林志成,仔细地认了一下)啊,你就是志成!我真找遍啦! 林志成 (太意外了,使他睁着充血的眼睛,倒退了两步)你……你…… 匡 复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 林志成 (细细地看了之后,面色变了)啊,复生!什么…… 匡 复 (热烈地伸手过去)啊,我变啦,要是在街上碰到,怕再也不会认识我吧!(苦笑) 林志成 (哑然如遭电击,不知所措)啊!—— 匡 复 (热情地握住了他的手)志成! 林志成 (一瞬间爆发出遇见了旧友时的感情)复生!你回来了!你!(差不多抱住了他,但是一瞬间后,面色又惨变了) 匡 复 (举首四望了一下,看见赵妻等睁眼望着他,向桂芬和赵妻叮咛地招呼,对林志成)这全是你的家吗?…… 林志成 (如梦初醒)啊,不,不,里面坐,里面坐!(陪着匡复到客堂间去)〔赵妻等以惊奇的目光望着,林随手将门关上。 匡 复 (边走边说)这一带全变啦,无轨电车也通啦,屋子大半也拆造过啦。在七八年前我在这一带住的时候…… 〔林志成失神似的望着他。 匡 复 什么,志成,你看我的样子…… 林志成 (掩饰内心混乱)唔唔,坐,坐,你抽烟吗?(从抽斗里找香烟) 匡 复 什么,你忘了我不抽烟吗? 林志成 噢噢,那么,……(拿起热水瓶,倒开水,但是他简直不感到瓶里已经没有水了,所以空做着倒水的姿势)喝杯开水!(手抖着) 匡 复 (望着他的手,对于他的那种张皇失措的神情开始吃惊)什么,志成,我来得太突兀,你觉得很奇怪吧?你,你身体怎样?有什么不舒服吗? 林志成 (愈加狼狈)不,不……匡 复 那么,老朋友,为什么不替我的恢复自由高兴呢?我们分手之后,连我进去之前的一年半计算在内,已经整整的十年啦! 林志成 唔唔,复生,我,我,很高兴,可是,这,这不是做梦吧! 匡 复 (笑着)不,你捏我的手,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林志成握着他的手,对他望了一眼,又垂头不语。 匡 复 (感慨)我在那鸽子笼里梦想了八年的事,今天居然实现了。我每逢放风的时候,吸着一口新鲜的空气,吹着一阵从远方吹来的风,我就很快地想到你,志成,期满了之后,第一就要找到你,见了你,就可以看见我的彩玉,我的葆珍!志成,她们,她们…… 林志成 (眼睛里露出恐怖的光)她们,唔,她们…… 匡 复 她们好吗?她们……(紧握着林志成的手)喔,志成,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这几年,她们怎样过的,告诉我!…… 〔林志成不语。 匡 复 她们好吗?志成,你说…… 林志成 (塞住了喉咙)她们……(苦痛) 匡 复 (吃惊)什么?她们怎么样? 〔林志成仍旧不语。 匡 复 (站起来)志成,你告诉我,她们怎样了?她们……你用不着瞒住我,她们已经——(悲怆地) 林志成 不,不,她们很好,……过一会儿…… 匡 复 (透了一口气)喔,她们很好吗?志成!要是没有你这个朋友,她们也许已经死掉,也许已经流浪在街头,我不知道做了多少的可怕的梦,梦见彩玉带了葆珍,乞丐一样地在街头要饭,啊…… 〔正在他们谈话的时候,阿香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来窃听。赵妻正在小风炉上炒菜,看见阿香跑去窃听,立即赶过去一把扯开她,用拳头威胁她,阿香没法地走开。但是赵妻听见匡复讲到彩玉这两个字,便立定了脚,不自禁地也以和阿香同样的姿势,从门缝里偷听。阿香站在楼梯边望着她母亲,嘟起了嘴,瞪着。 〔匡复的话未完,突然的前门叩门声,林志成狼狈,站起来,不去开,好容易下定决心。 林志成 (对匡复)她……(还要说下去) 〔内声:(从门外)“老板娘,洋瓶申报纸有吗?” 林志成 (紧张消失了,怒烘烘地)没有! 〔内声:(习惯的口吻)“阿有啥烂铜烂铁,旧衣裳,旧皮鞋换啵?”喊着去了。 匡 复 (被他打断了话头,拿起杯子,看见没有水,又放下。这时候才将室内看了一遍,当他的视线射到挂着的一件女人的旗袍的时候)噢,志成,(强作精神)我还不知道,你已经结了婚吗? 林志成 (痛苦愈甚)唔……匡 复 几年啦,你太太呢? 〔林志成不语。 匡 复 为什么?在里面觉得日子过得很慢,可是想一想,时间还是很快的,在学校里面闹饭厅的老对手,现在都已经是中年人啦!(感慨系之,停了一下)志成,你今年是三十……五? 林志成 (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地站起来)复生!这几年,你为什么不给我一封信?写一封平安信,总不该是不可能吧! 匡 复 什么? 林志成 从你在龙华的时候带了那封信给我之后,……就一个字也没有……那时候,案子又是那么严重! 匡 复 朋友,对不住,我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世界,寄信给你,也许会对你不方便…… 林志成 (用一种差不多要哭的声音)可是,可是,复生!你这样做,你这样做,就使我犯了罪,犯了一种没有面目见朋友的罪啦!复生,请你唾骂我,我卑劣,我对不住你…… 匡 复 (惊住)什么?你说—— 林志成 我不是人,我没有面目见你,我……(双手抱住了头) 匡 复 什么事?志成,我一点也不懂,你说……你说…… 林志成 复生! 匡 复 什么? 林志成 我——(停止) 匡 复 什么啊?你说。 林志成 我跟彩玉—— 〔匡复一怔。 林志成 (咬紧牙根)我跟彩玉同居了! 匡 复 (混乱,但是无意识地)嗯——(颓然坐下,学语似的)同——居——了! 桂 芬 (大声地)啊哟,赵师母!你的菜炒焦啦! 〔赵妻狼狈地跑回。桂芬拿了洗好的衣服之类上楼去。 林志成 (低声而有力地)自从我接到你从龙华辗转托人带给我的信,我就去找彩玉,跟你想象的一样,那时候,她们潦倒在一家阁楼上,你家里的一切,差不多全在你出事的时候给拿去啦。我……(喘了一口气)我尽我的力量招呼她们,可是,一年,两年,得不到你一点儿消息,跟你同案子的人,死的死啦,变的变啦,足足的等了你三年,(渐兴奋而高声)简直不知道你死了还是活着……(很快地改语调)可是,不,不,这并不能作为我犯罪的辩解,我犯了罪,我对不住你……可是,复生!我是一个人,我有感情,我为着要使她们幸福,我就…… 匡 复 (昂奋的声音)要使她们幸福?……(好容易才制止了自己的感情混乱)唔,……等一等,我……让我想一想…… 林志成 现在想起来,使我苦痛的原因,还是为了一点不值钱的所谓的义气,我要帮助朋友,帮助朋友的家属。每次看见葆珍的时候,我总暗暗地想,我一定要保护她,使她能够念书,能够继续你的志向……可是,这就使我犯了罪,我…… 匡 复 (失神似的自言自语,好像不曾听见林志成的话)要使她们幸福—— 林志成 (多少的有点歇斯底里)我也是男子汉,我也念过书,以前,你将我看作自己的兄弟一样,那么你在患难中的时候,我能做出对不住你的事吗?一两个月之后我感到了危险,我几次三番地打定主意,我要离开,离开这种我平生不曾经历过的危险,我想凑成一笔整数的钱,交给彩玉,那么,我可以不必经常地照顾她们的生活,可是—— 匡 复 (好容易恢复了他的平静)那么彩玉呢? 林志成 也许,她也跟我一样,运命遮住了我们的眼睛,愈挣扎,愈危险,终于—— 匡 复 慢,那么现在…… 林志成 (不等他说完)现在?一切不都已经很明白吗?我犯了罪,就等着你的审判。不,在你来审判我之前,良心早已在拷问着我了,当我些微地感觉到一点幸福,感觉到一点家庭的温暖,这时候一种看不见的刑具就紧紧地压住了我的心。现在好啦,你来啦,我供认,我不抵赖,……我在你面前服罪,我等着你的裁判!(一口气地讲完,好像安心似的透了口气,颓然) 匡 复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要知道,现在你和彩玉都幸福吗? 林志成 (反攻似的口吻,但是痛苦地)你说,幸福能建筑在苦痛的心上吗? 匡 复 (黯然)唔—— 〔沉默片刻,桂芬拿了一个洋瓶从亭子间出来。 黄 父 (声)你别去打酒啊,我不喝,……嗳嗳…… 〔桂芬走到后门口,正值阁楼的住户“李陵碑”回来,臂下夹着几份卖不完的报,已经喝了一点酒,醉醺醺地谁也不理会,嘴里哼着,一径往楼上去。 李陵碑 (唱)“盼娇儿,不由人,珠泪双流……(苍凉之感)我的儿啊,七郎儿,回雁门,把兵求救,为什么,此一去,不见回头……” 匡 复 (跟着李陵碑的歌声,望了一望楼顶,颓丧地)我不该来看你们,我多事啦…… 林志成 什么,你说…… 〔匡复不语。 〔有人敲门,林志成毫不思索地站起来,决然。 林志成 好,她回来啦,我,我此刻出去,让你们谈话,怎么办我都愿意。朋友,我等着你的决定……(去开门) 〔但是进来的是一个穿工服的青年人。 青 年 (张皇地)林先生,快,工务课长请你立刻去,厂里出了事,快…… 林志成 (冷冷地)日班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 青 年 不,不,闹得很厉害,快,大家等着。(差不多强迫一样拉着他) 林志成 不,不,我有事……(被扯着只能换了衣服下场) 匡 复 (重新再将室内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走近案前,拿起一本葆珍方才剩下的唱歌本子,看了一下。独自地)林葆珍,唔,林!(将书放下,屈指计算)那时候她是五岁……(无意识地在葆珍的小钢琴上按了一下) 〔这时候太阳一闪,黄父抱着咪咪从亭子间窗口探出头来,望一望天。一刻,黄家楣拿了一个包袱匆匆地下楼来,当他走到水斗边的时候,正值桂芬打了酒回来。 桂 芬 (望着他的包裹)什么? 黄家楣 (有点忸怩)衣服!…… 桂 芬 (将露出在包裹外的一只衣角一扯,望了他一眼,然后)家楣,我只有这一件出客的衣服啦!……〔黄父从楼窗口望着。 黄家楣 (解嘲地)反正你又没有应酬,天气热了又用不着,过几天……(看见桂芬有不舍之意,硬一硬心肠不管她,往外就走) 桂 芬 家—— 〔黄家楣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桂芬突然以手掩面,爆发一般地啜泣。黄父在楼上看见了这种情景,面色陡变,很快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二人在楼梯边相遇,桂芬看见他,狼狈地改换笑容。 桂 芬 老爹……黄 父 (望着她)唔…… 〔后门,杨彩玉提着菜篮回来,好奇地望着他们。 〔雨渐大,弄内儿童喧噪声。 ——幕 下 第二幕
〔同日下午。 〔客堂间,——杨彩玉伏在桌上啜泣,匡复反背着手,垂着头,无目的地踱着,二人沉默。 〔客堂楼上,——小天津躺在施小宝的床上,脸上浮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抽着烟。施小宝哭丧着脸,在梳妆台前打扮,沉默。 〔亭子间,——夹着小孩哭声里面,黄家楣大声地在和他父亲谈话,言语不很清楚。不一刻,桂芬带着紧张的表情,拿了热水瓶慢慢地下楼来,她耸着耳朵在听他们父子间的谈话,开后门出去。 〔灶披间,——赵妻在缝衣服,无言。 〔一分钟之后。 〔太阳一闪,灿然的阳光斜斜地射进了这浸透了水气的屋子,赵妻很快地站起身来,把湿透了的洋伞拿出来撑开,再将一竹竿的衣服拿出来晒。 黄 父 (声)瞧,不是出太阳了吗?(一手推开窗) 黄家楣 (声)爸,再住几天,晚上天晴了去看《火烧红莲寺》……(咳嗽) 黄 父 (声)下了半个月的雨,低的几亩田,怕已经氽掉啦,不回去补种,今年吃什么? 〔赵妻好容易将衣服晒好,回到室内坐定,拿起针线,太阳一暗,又是一阵大点子的骤雨,连忙站起来,收进。 赵 妻 (怨恨之声)唧! 匡 复 (踱到杨彩玉面前站定)那么你说……你跟志成的同居…… 〔杨彩玉无语。 匡 复 (独白似的)你跟他的同居,单是为着生活,而并不是感情上的…… 〔杨彩玉无言,不抬起头来,右手习惯地摸索了一下手帕。 〔匡复从地上拾起手帕,无言地交给她,沉默。门外卖物声,阿香悄悄地从后门推门进来,好像担心着踏湿了的鞋子似的,不敢进来。 匡 复 唔,生活,为了生活!(点头,颓然地坐下。一刻,又像讥讽,又像在透漏他蕴积了许久的感慨)短短的十年,使我们全变啦。十年之前,为着恋爱而抛弃了家庭,十年之前,为着恋爱而不怕危险地嫁了我这样一个穷光蛋;可是,十年之后……大胆的恋爱至上主义者,变成了小心的家庭主妇了! 〔杨彩玉无言,揩了一下眼泪,望着他。 匡 复 彩玉!怕谁也想不到吧,你能这样的……(不讲下去) 杨彩玉 (低声)你,还在恨我吗? 匡 复 不,我谁也不恨! 杨彩玉 那么,你一定在冷笑,……一定在看不起我吧。当自己爱着的丈夫在监牢里受罪的时候,将结婚当做职业,将同情当做爱情,小心谨慎地替人管着家。…… 匡 复 彩玉! 杨彩玉 (提高一些声调)但是,在责备我之前,你得想象一下,这十年来的生活!我跟你结婚之后,就不曾过过一日平安的生活,贫穷,逃避,隔绝了一切朋友和亲戚。那时候,可以说,为着你的理想,为着大多数人的将来,我只是忍耐,忍耐,……可是你进去之后,你的朋友,谁也找不到,即使找到了,尽管嘴里不说,态度上一看就知道,只怕我连累他们。好啦,我是匡复的妻子,我得自个儿活下去,我打定了主意,找职业吧,可是葆珍缠在身边。那时候她才五岁,什么门路都走遍,什么方法都想尽啦,你想,有人肯花钱用一个带小孩的女人吗?在柏油路粘脚底的热天,葆珍跟着我在街上走,起初,走了不多的路就喊脚痛,可是,日子久了,当我问她,“葆珍,还能走吗”的时候,她会笑着跟我说:“妈!我走惯啦,一点也不累。”……(禁不住哭了)这是——生活! 匡 复 (痛苦地走过去抚着她的肩膀)彩玉,我一点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说……杨彩玉 你说,这世界上有我们女人做事的机会吗?冷笑,轻视,排挤,轻薄,用一切的方法逼着,逼着你嫁人!逼着你乖乖的做一个家庭里的主归!…… 匡 复 彩玉!过去的事,不用讲啦,反正讲了也是没有法子可以挽回来。你得冷静一下,我们倒不妨谈谈别的问题。 杨彩玉 ……(一刻)别的问题?(回转身来) 匡 复 唔……(沉默,踱着) 〔桂芬泡了开水回来,手里托着几个烧饼。阿香艳羡地跟着进来,桂芬上楼去。一刻,黄家楣与桂芬出来,站在楼梯上。 黄家楣 (带怒地)方才我出去的时候,你跟爸爸说了些什么? 〔桂芬摇头。 黄家楣 没有说?那为什么上半天还是高高兴兴的,一会儿就会要回去呢?他说今晚上要回去了! 桂 芬 今晚上?(吃惊)不是讲过了去看戏吗? 黄家楣 (恨恨地)已经自个儿在收拾行李啦,还装不知道! 桂 芬 装不知道?你说什么? 黄家楣 我说你赶他走的! 桂 芬 我……赶……他……走!家楣!你讲话不能太任性,我为什么要赶走他?我用什么赶走他? 黄家楣 (冷冷地)为什么,为着我当了你的衣服;用什么,用你的眼泪,用你那副整天皱着眉头的神气。他聋了耳朵,但是他的眼睛没有瞎,你故意地愁穷叹苦,使他……使他不能住下去!…… 桂 芬 我故意地?……黄家楣 我爸爸老啦,你,你,你…… 桂 芬 (被激起了的反驳)你不能这样不讲理!你别看了别人的样,将我当作你的出气洞。你希望你爸爸多住几天,我懂得,这是人情。可是我问你,这样多住了几天,对他,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只是逼死大家,大家死在一起,……我,(带哭声)我为什么要赶走……他〔黄家楣无言,以手猛抓自己的头发。 桂 芬 (委婉地)家楣!你自己的身体…… 〔亭子间小儿哭声。 黄 父 噢,别哭别哭,我来抱,好,好…… 〔桂芬用衣袖揩了一下眼泪,黄家楣很快地拿自己的手帕替她揩干,让桂芬回房间去。黄家楣垂着头,跟在后面。 匡 复 (听完了他们的话)那么——你们现在的生活…… 杨彩玉 (苦笑)你看!匡 复 我看,志成也很苍老了。也许,我今天来得太意外,方才看见他的时候,觉得在他从小就有的忧郁症之外,现在又加了焦躁病啦…… 〔杨彩玉无语。 匡 复 他在厂里的境遇? 〔杨彩玉摇头。 匡 复 依旧是不结人缘? 杨彩玉 (点头,一刻)你看,我呢?我老了吧! 匡 复 (有点难以置答)唔……杨彩玉 老啦? 〔匡复望着她。杨彩玉 你说啊,我—— 〔匡复沉默不语。杨彩玉 (佯笑)不说,唔,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彩玉啦! 匡 复 (仓皇)不,不,我在想…… 〔沉默。 杨彩玉 想?唔,那么你看,我幸福吗? 匡 复 我希望! 杨彩玉 你讲真话!你看,他能使我幸福吗? 匡 复 我希望,他能够。 杨彩玉 (冷笑,避开他的视线)你说我变了,我看,你也变啦。你已经没有以前的天真,没有以前的爽快啦。 匡 复 什么?你说…… 杨彩玉 (很快地接上去)假使我现在告诉你,志成不能使我幸福,我现在很苦痛,葆珍跟我一样地也是受着别人的欺负,那你打算……(凝视着他) 〔匡复不语。 杨彩玉 他在厂里不结人缘,受人欺负,被人当作开玩笑的对象。他的后辈一个个地做了他的上司。整天地担忧着饭碗会被打破,回到家里来,把外面受来的气加倍地发泄在我的身上,一点儿不对,嘟着嘴不讲话,三天五天地做哑巴,……复生!你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算幸福吗? 匡 复 (痛苦地)彩玉,我对不住你…… 〔后门推开,葆珍很性急地回来,赵妻看见她,很快地对她招手,好像要报告她一些什么消息;可是葆珍好像全不注意,大踏步地闯进客堂间里。二人的谈话中断,匡复反射地站起身来。 杨彩玉 葆珍,过来,这是……(碍口) 匡 复 (抢着)是葆珍吗?(以充满了情爱的眼光望着) 葆 珍 (吃惊)认识我?先生尊姓? 杨彩玉 葆珍……(语阻) 匡 复 (笑着)我姓匡…… 葆 珍 (很快)Kuan?怎么写?(天真烂漫) 匡 复 (用手指在桌上写着)这样一个匚里面,一个王字。 葆 珍 匡?(做着夸大的吃惊的表情)有这样奇怪的姓吗?这个字作什么解释? 匡 复 (给她一问便问住了)那倒—— 葆 珍 (很快地跑到桌子边去找出一本小小的字典,翻着)匚部,一,二,三,四,……有啦,喔,Kuang,匡正,改正的意思,可是匡先生,这样的字,现在还有人用吗? 匡 复 (始终以惊奇而爱惜的眼光望着她)唔,用是用,可是已经很少啦。 葆 珍 没有用的字,先生说,就要废掉,对吗? 杨彩玉 葆珍! 匡 复 唔!你很对!(笑着)我今后就废掉它。 葆 珍 那好极啦,妈,为什么老望着我?快,给我一点儿点心,我要去上课啦。 匡 复 为什么,不是才下课吗? 葆 珍 不,(骄傲地)方才先生教我,此刻我去教人,我是“小先生”,教人唱歌,识字。 匡 复 “小先生”? 〔杨彩玉拿了几块饼干给她,她接着边吃边说。 葆 珍 “小先生”,不懂吗?小先生的精神,就是“即知即传人”,自己知道了,就讲给别人听……啊,时候不早啦,再会!(跳跑而去,至门口,嘴里唱着)“走私货,真便宜!” 赵 妻 (低声而有力地)葆珍!…… 〔葆珍不理而去。 匡 复 (不自觉地,跟了一两步,望她出去之后才回头来)唔,日子真快! 杨彩玉 (怀旧之感)你看,她的脾气,不是跟你年青的时候完全一样吗?你做学生的时候,不是为了一门代数,几晚上不睡觉,后来弄出了一场病吗?她也是一样,什么事,都要寻根究底的! 匡 复 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这种精神了。……(沉吟了一下,想起似的)彩玉!我此刻倒觉得安心了。当我在里面脚气病厉害的时候,我已经绝望,在这一世,怕总不能再和你们见面啦,可是现在,我亲眼看见了葆珍,居然跟我年青的时候一样…… 杨彩玉 你安心啦?你以为葆珍很幸福吗? 匡 复 不,我不是这意思…… 杨彩玉 (忧郁地)在她洁白的记忆里面,也已经留下了一点洗刷不掉的黑点了,别的小孩们叫她……(望着匡复) 匡 复 什么?连她也有—— 〔这时候后门口小孩子争吵之声,赵妻望着门外。 阿 牛 (声)拿出来!拿出来! 阿 香 (声)这是我的!姆妈!(大声地叫) 赵振宇 (从学校里回来的模样,两手拦着两个孩子进来)到里面去!到里面去!(见阿牛和阿香扭在一起)哈哈…… 阿 牛 拿出来!(回头对他爸爸)这是我的“劳作”,她把我弄掉了,拿出来! 阿 香 妈给我玩的!是我的! 〔二人扭打,赵振宇始终不加干涉,带笑地望着。赵妻连忙放下了针线出来。 赵 妻 阿牛!(看见赵振宇的那副神气,虎虎地)尽看!打死了人也不管!(去扯阿牛) 赵振宇 (神色自若)不会不会,黄梅天,让他们运动运动也好! 赵 妻 不许打,阿牛!你这死东西! 〔阿牛一拳将阿香打哭了。 赵振宇 哈哈哈…… 赵 妻 (死命地将阿牛扯开)你还笑! 〔赵振宇机械地,有点儿做作,忍住了笑。这时候阿牛猛扑过去,从阿香手里夺回了一张纸板细工。 赵 妻 什么,你抢,抢,……(扯着阿牛进房去) 赵振宇 (蹲下来,拿出手帕来替阿香揩眼泪,一边用教员特有的口吻)别哭啦,我跟你讲过的,打胜了不要笑,打败了不许哭,哭的就是脓包!(顾虑着他妻子听见,低声地)明天再来过!(带着阿香进房间去)我跟你哥哥讲的故事你也听过的,拿破仑充军到爱尔伐岛去的时候,他怎么说?唔,唔……啊,你瞧!阿牛已经在笑啦。(大声地)哈哈哈……… 〔前楼,——施小宝已经打扮好了,听见赵振宇的笑声,想起了什么似的往楼下走。 小天津 (狠狠地)哪儿去? 施小宝 (举起她穿着拖鞋的脚)我又不会逃,急什么?(下楼,走到灶披间门口,对赵振宇悄悄地招手)赵先生! 赵振宇 喔,你在家?(走过去) 〔赵妻怒目而视,望着。 施小宝 (低声地)请你替我查一查这几天报…… 赵振宇 什么事? 〔赵妻起身站在灶披间门口。 施小宝 请你替我查一查,Johnie——那死胚的船什么时候回到上海来? 赵振宇 喔喔,(回身去拿报,又想起了似的)那船叫什么名字啊? 施小宝 那倒……唔,有个丸字的。 赵振宇 哈哈……有个丸字的船可多得很呐,譬如说…… 施小宝 那么—— 赵 妻 (故意使她听见)不要脸的! 赵振宇 你们先生快回来啦? 施小宝 (回身,忧郁地)能回来倒好啦!(上楼去,一想,又回下来,走向客堂间,看见有客,踌躇)喔,对不住,林先生不在家? 杨彩玉 嗳,有什么事吗? 施小宝 (难以启口)林师母!我跟你讲一句话。 杨彩玉 (走到门边)什么? 施小宝 林先生就回来吗? 杨彩玉 有什么事吗?……可以跟我说。 施小宝 (迟疑了一下,决然,但是低声地)您可以替我把我房间里的那流氓赶走吗? 杨彩玉 什么?流氓? 〔匡复站起来。 施小宝 他,他要我,……我不高兴去,过一天我那死胚回来了会麻烦…… 杨彩玉 我不懂啊,那一位是你的…… 小天津 (有点怀疑,站起来,走到楼梯口)小宝! 施小宝 (吃惊,很快地)他是白相人,他逼着我到—— 小天津 (大声)小宝! 施小宝 (回身,上楼去,哀求似的)假使林先生回来啦,请他……(上去) 匡 复 (看她走了之后)什么事?杨彩玉 我也不知道啊! 〔二人仰望着楼上。 施小宝 急什么,又不去报死! 小天津 人家等着,走啦! 施小宝 (勉强地坐下,穿高跟鞋)烟卷儿。 〔小天津摸出烟盒,已经空了,随手将自己吸着的一支递给她。 施小宝 (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将它丢了,故示悠闲地)你可知道,Johnie明天要回来啦。 〔小天津若无其事。 施小宝 你不怕他找麻烦? 小天津 (不理会,突的站起来)走! 施小宝 (做个媚眼)可是,这也要把话讲明白了再走啊!(接近他,做个媚态) 小天津 你要我动手吗?(虎虎地将她拉开) 施小宝 (掩饰内心的狼狈)那么我明天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反正你是有种的。(起身,被小天津威胁着下楼) 小天津 (在楼梯上)告诉你,Johnie此刻在花旗,懂吗? 〔施小宝不语,二人出去。赵妻怒目送之,回头来要发话,但是没有对手,只能罢了。〔门外卖物声,天骤然阴暗。 桂 芬 (走到平台上,叫)林师母!请您把电灯的总门开一开! 〔杨彩玉无言地开了电灯总门,亭子间骤然明亮。远远的雷声。以下在匡复与杨彩玉讲话间,亭子间与灶披间的住户们开始作晚餐的准备。 杨彩玉 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话啊,你看,我们现在的生活,过得很幸福吗? 〔匡复沉默。 杨彩玉 假使,你真心说,假使你以为我跟葆珍的生活都很不幸,那么…… 〔匡复不语。 杨彩玉 你能安心吗? 〔匡复痛苦,无言。 杨彩玉 (走近一步)你为什么不讲话呀?你当初不是跟我说,你要用你一切的力量使我幸福吗? 匡 复 (痛苦地)彩玉,你别催逼我!我的头脑混乱了,我不知应该怎么办,我,我……(站起来无目的地踱着) 杨彩玉 (沉默了片刻之后)唔,复生!你记得黛莎的事吗? 匡 复 (站住)黛莎? 杨彩玉 唔,我们在小沙渡路的时候,我害了伤寒,你坐在我床边跟我讲的一个故事,小说里的那女人不是叫黛莎吗? 匡 复 啊啊,…… 杨彩玉 那时候你嫌我软弱,讲到黛莎的时候,你总说,彩玉,要学黛莎,黛莎多勇敢啊!那叫什么书?我记不起啦! 匡 复 唔,那是,……那书的名字是叫做《水门汀》吧。 杨彩玉 对啦,《水门汀》,你现在觉得黛莎那样的女人怎么样? 〔匡复不语。 杨彩玉 你跟我讲的许多故事里面,不知怎么的,我老也忘不了黛莎。也许—— 匡 复 (拦住她)彩玉,你别说啦,我懂得你的意思,可是…… 杨彩玉 我当然不能比黛莎,可是你不是说,永远永远地要使我幸福吗?只要你活着。 〔匡复无言。 杨彩玉 (进一步地)你说,我不能学黛莎吗?像那小说里面一样,当她丈夫回来的时候,…… 匡 复 (惨然)可是,你可以做黛莎,而我早已经不是格莱普啦。黛莎再遇见她丈夫的时候,她丈夫是一个战胜归来的勇士,可是我(很低地)已经只是一个人生战场的残兵败卒啦。 杨彩玉 复生! 匡 复 方才你说,我也变啦,对,这连我自己也知道,我也变啦,当初我将世上的事情件件看得很简单,什么人都跟我一样,只要有决心,什么事情都可以成就,可是,这几年我看到太多,人事并不这样简单,卑鄙,奸诈,损人利己,像受伤了的野兽一样的无目的地伤害他人,这全是人做的事!……(突然想起似的)喔,可是你别误会,这,我绝不是说志成,他跟我一样,他也是弱者里面的一个! 杨彩玉 (感到异样)复生,这是你讲的话吗?弱者,你现在已经承认是一个弱者了吗?你当初不是几次几次地说…… 匡 复 所以,我坦白地承认我已经变啦,你瞧我的身体,这几年的生活,毁坏了我的健康,沮丧了我的勇气,对于生活,我已经失掉了自信。……你看,像我这样的一个残兵败卒,还有使人幸福的资格吗? 杨彩玉 那么你说……我们之间的…… 匡 复 (绝望地)我方才跟志成说,我反悔不该来看你们,我简直是多此一举啦。 杨彩玉 复生!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以前,你是从来也不说谎话的! 〔匡复无言。 杨彩玉 (含着怒意)那么,你太自私,你欺骗我!从你和我结婚的那时候起。 匡 复 什么?(走近一步) 杨彩玉 问你自己! 匡 复 彩玉!我没有这意思,我只是说对于生活,我已经失掉了自信,我没有把握,可以使你和葆珍比现在更…… 杨彩玉 那么我问你,很简单,假定,这八年半里面,你没有志成这么一个朋友,我跟他也没有现在一样的关系,那么很自然,假定我跟葆珍现在已经沦落在街头,也许,两个里面已经死了一个,假定,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你找到了我,我要求你帮助,那时候,你也能跟方才一样地说:“我已经没有使你们幸福的自信,我只能让你们饿死在街上”吗? 匡 复 (一句话被问住了,混乱)那……那…… 杨彩玉 那么我只能说,要不是你太残酷,那就是你在嫉妒! 匡 复 (茫然自失)彩玉! 杨彩玉 要是在别的情形之下,你一定会对我说,彩玉我回来啦,别怕,我们重新再来过,可是现在,——你,你已经厌弃我了!——为着我要生活…… 匡 复 彩玉,别这么说,我,我应该怎么办呢?我简直不能再想啦!(焦躁苦痛) 〔弄内性急地叫喊着的《大晚夜报》的呼声,赵振宇急忙忙地买报。杨彩玉 (央求地)复生!你不能再离开我,不能再离开那被人看作没有父亲的葆珍,为着葆珍,为着我们唯一的…… 匡 复 (吟沉了一下)这,这不使志成……不使志成更苦痛吗? 杨彩玉 (沉默了一下)可是,我早就跟你说,这只是为着生活…… 匡 复 (垂头,无力地)彩玉!…… 杨彩玉 (捏着他的手)打起勇气来,……从前你跟我讲的话,现在轮着我对你讲啦。(笑,扶起他的头)你还年青呐,(摸着他的下巴)好啦,把胡子剃一剃!……(一边说,一边从抽斗里找出林志成的安全剃刀等等)复生!别多想啦,今天是应该快活的,对吗? 匡 复 (充满了蕴积着的爱情,爆发般地)彩玉!(将头埋在她的胸口) 杨彩玉 (抚着他的头发)复生!你,你……(感极而泣,与匡复二人依偎着) 〔天色渐暗,沙嗓子的老枪没气力地喊着《大晚夜报》、《新闻夜报》、“无线电节目”……从前门外经过,尖喉咙的女人喊着《夜报》等等。〔灶披间点了电灯。 〔突然,前门猛烈地敲门声,匡复和彩玉反射地分开。 杨彩玉 谁?(一边去开门) 〔厂里的一个青年职员,带着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进来,满头大汗。青年 快,叫林先生快去! 杨彩玉 他没有回来啊。 青 年 (差不多要闯进来搜寻似的姿势)林师母,您帮帮忙,工务课长已经在发脾气啦,这不干我的事啊。(大声地)林先生! 杨彩玉 (惊奇)真的他没有回来啊,上半天出去了,就没有回来过!有什么事吗? 青 年 (焦躁地)事可多呐,……林师母,当真……那么您知道他到哪儿去吗? 杨彩玉 (着急)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有什么事吗?…… 青 年 (不回答她,回头对工头)那您赶快到二厂去看一看。 〔工头将匡复上下地望了一下,下场。 青 年 林师母,事情很要紧,要是他不去,……(揩一揩额上的汗)好啦,他回来,立刻请他就来,大老板也在等他。(匆匆而下) 杨彩玉 喂喂……(看见他走了,关了门,担忧地望着匡复) 匡 复 (紧张地)什么事? 杨彩玉 近来厂里常常不安静,可是…… 匡 复 他到哪儿去啦?……(不安地)他不会做出…… 杨彩玉 (低头)不会吧,可是……(也感到不安) 〔后门外一阵笑声,骂声,门推开,李陵碑喝醉了酒,带跌带撞地进来,嘴里哼着。后门好像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小孩和妇女,阿香夹在里面,匡复耸耳听;但是杨彩玉却早知道这是李陵碑的日常功课了,看了一看方才拿出了的安全剃刀,去替他倒水。 李陵碑 (醉了的声音)要我唱,我就唱,这有什么……(唱)“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盼娇儿,不由人,珠泪双流……” 门外人声一 好!马连良老板差不多! 门外人声二 再来一个! 门外人声三 李陵碑你的娇儿死啦!死啦! 李陵碑 (突然旋转身来)妈的,谁说,谁说,咱们阿清在当司令,也许是师长,督办,也许,……也许…… 门外人声一 也许已经是炮灰! 门外人声二 别打岔,让他唱下去! 李陵碑 (用拳头威胁门边的小孩)妈的,你们也敢欺负我! 〔小孩们一哄而走,笑声,但是一下又重新集合起来。 李陵碑 阿清当了司令回来,我就是……(舌头不大灵便)老太爷啦,妈的……(走近赵振宇身边,不客气地将他在看的报纸夺来,指着)赵……赵……赵先生,报上有李司令,李阿清司令到上海来的消息吗? 〔赵振宇带笑地望着他。 李陵碑 登出来的时候,你……你告诉我,我,我请你喝酒!(将报纸还给他)妈的,有朝一日,阿清回来……(跌跌撞撞地上楼去,苍凉地唱)“含悲泪,进大营,双眉愁皱,腹内饥,身又冷,遍体飕飕……” 赵振宇 (起身来将闲人遣走)没有什么好看!……(回头来见阿香,一把抓住)你也看,我跟你说过,李陵碑来的时候,不准笑,你……你,(不管阿香懂不懂地)你简直是幸灾乐祸啦,这,这…… 〔天色愈暗,杨彩玉开电灯,给匡复倒了洗脸水,望着他。 匡 复 怎么回事? 杨彩玉 阁楼上的房客,怪人,他有一个单生子,在“一二八”打仗的时候去投军,打死啦,找不到尸首,可是他一定说,儿子还活着,在当司令,有点儿神经病啦。 匡 复 唔……(感慨系之,剃须) 李陵碑 (声)(苍凉的歌声)“……不由人,珠泪双流……” 〔黄父抱了小孩下来。远雷。 桂 芬 (从亭子间门口)爸爸,晚啦,别抱他出去! 〔黄父根本不曾听见,看见赵振宇殷勤地和他招呼。 赵振宇 老先生!天要下雨啦! 黄 父 (依旧是答非所问)今晚上要回去啦,多抱一抱,哈哈……(多少的在态度上已经有一点忧郁了) 赵振宇 什么,回乡下去?不是说,(回头问他妻子)今晚上去看戏吗? 〔黄家楣从窗口探出头来。 黄 父 今年雨水太多,低的田春苗要补种了…… 赵振宇 多玩几天呐,上海好玩的地方还多呐。 黄 父 (哄着小孩,自言自语地)好,好,外面去买东西给你吃。……(正要出门的时候,电光一闪,一个响雷,他只能回转,望了望天,对赵振宇)所以说,这个世界是变啦。咱们年纪轻的时候,天上打闪,总有雷的声音的,可是变了民国,打闪也没有声音啦,对吗?有人说:雷公敲的鼓破啦。 赵振宇 什么,方才不是……(一想就明白了)哈哈!……(大声地)老先生!雷公的鼓没有破,还是很响的,你老先生的耳朵不便啦,所以听不见啊,哈哈哈…… 黄 父 什么,我说,不打雷,地上的春花就要…… 赵振宇 (好容易制止了笑,对他妻子)你听见吗?他说变了民国,天就不打雷啦,哈哈哈——(又诚恳地对黄父)天上的雷,是电气,换了朝代也要响的……(又听见远雷声)诺诺,又响啦。 黄 父 (摸不着头脑)什么?天上…… 赵振宇 (大声)天上的雷,不是菩萨,是电气,(对他耳朵)电气…… 黄 父 (还是不懂)生气?我……我不生气。 赵振宇 (大声)电气,电灯的…… 赵 妻 酱油没有了,去买! 赵振宇 (大声地)天上的云里面,有一种电气,电…… 赵 妻 (将酱油瓶拿到他的鼻子前面)去买酱油! 赵振宇 (忘其所以,用更大的声音对他妻子)叫阿牛去买! 赵 妻 (一惊,狠狠地)我又不聋! 〔始终忧郁着的黄家楣,这时候也不禁破颜一笑。 赵振宇 (省悟)啊,对啦,(低声)叫阿牛去买吧!(又回头对黄父,同样低声地)天上有一种电气,…… 赵 妻 (狠狠地)阿牛在念书。(把酱油瓶塞在他手里) 赵振宇 (无法可想,对黄父大声地)等一等,我就来。(出去) 黄 父 (莫名其妙,对赵妻)他说什么?唔,耳朵不方便……(回身上楼去) 桂 芬 (正拿了铅桶下来,在楼梯上)爸爸,当心。(开了楼梯上的电灯) 黄 父 (一怔)唔,……(望着电灯,上楼去) 赵 妻 (看见桂芬下来)喂,为什么老先生今晚上要回去了? 〔桂芬点头无言。 赵 妻 有了什么要紧的事?家里…… 桂 芬 老年人都有点儿怪!说起要走,今晚上就要走啦。 赵 妻 (鬼鬼祟祟)你知道,(指着客堂间低声)林师母从前的男人…… 赵振宇 (回来,看见那种神气)改不好的脾气,我跟你说,人家的事,不要管,人家的丈夫也好…… 赵 妻 (狠狠地制止了他)嘘,(低声地)那你为什么要来管我呐? 赵振宇 (搔着头进去,忽然想起)啊,楼上的老先生呢?方才的话没有讲完呐。 赵 妻 (依旧鬼鬼祟祟地对桂芬)方才我听见姓林的跟他说,葆珍怎么怎么样……(见阿香走过来听,狠狠地)听什么?小鬼!(继续对桂芬)姓林的跑走啦,方才我听见女的在哭,啊哟,这事情真糟糕吗!那男的你看见过没有? 桂 芬 (摇头)还在吗? 赵 妻 (点头)唔,穿得破破烂烂的,像戏里做出来的薛平贵…… 〔正要讲下去的时候,林志成带着兴奋的表情,从后门进来。她很快地将要讲的话咽下,若无其事。 〔林志成手里拿了一瓶酒和一些熟食之类的东西,照旧谁也不理会地往里面走。 赵振宇 (看见他)噢,林先生!(站起来,用手指着晚报上的记事)你们厂里今天—— 〔林志成好像不听见似的走过,赵振宇只能重新坐下,赵妻兴奋地望着林志成的背影。 杨彩玉 (望着修好了面的匡复)瞧,不是年青了很多吗? 〔林志成无言地进去,杨彩玉和匡复离开了一步。匡复多少的觉得有点狼狈。 杨彩玉 方才厂里的小陈来过啦,说要你—— 林志成 (沉重地)我知道。(将酒瓶和熟食交给杨彩玉) 杨彩玉 厂里有什么事吗?说要你立刻就去…… 林志成 我知道,家里没有什么菜,到弄口的小馆子里去叫几样。(对匡复)今晚上喝一点儿酒吧。 匡 复 志成,您—— 林志成 (强自振作,态度很不自然)复生!咱们已经很久不在一块儿吃饭啦,你不喝酒,可是今晚上也得喝一杯,我也很久不喝啦,我今天很愉快,你要替我欢喜,我解放啦。 匡 复 (苦痛)志成,你别这么说…… 林志成 不,不,今天真痛快,我从一方面受人欺负,一方面又得欺负人的那种生活里面解放出来啦。(大声)我打破了饭碗。可是从今以后,我可以不必对不住自己良心地去欺负别人啦。 匡 复 (差不多同时地)什么,你…… 杨彩玉林志成 笑话,要我去收买流氓,打人,哼,我为什么要这样下流,我可以不干!哼,真痛快,什么工务课长,平常那么威风,(渐渐兴奋)今天又给我看到了!(对杨彩玉)你去预备饭吧。 匡 复 (关心地)志成,你休息一下,我看你很倦了! 林志成 不,不,我很高兴,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今天才拿掉啦!复生!这不是很奇怪吗?以前,我尽是害怕着丢饭碗,厂里闹着裁人的时候,每天进厂,都要看一看厂务主任的脸色;主任差人来叫的时候,全身的血,会奔到脸上来。可是今天,当他气青了脸,拍着桌子说:“你给我滚蛋”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怕,我很镇静,这差不多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杨彩玉 (端了一盆水给他)你…… 林志成 (兴奋未退)工场管理本来不是人做的,上面的将你看成一条牛,下面的将你看做一条狗。从朝到晚,上上下下没有一个肯给你看一点好脸色,可是现在,我可以不必代人受过,可以不必被人看做狗啦,(歇斯底里地)哈哈哈! 匡 复 志成,你别太兴奋!…… 林志成 可是,第一,你得先替我高兴啊,我从这样的生活里面逃出来…… 杨彩玉 (不自禁地)那么你今后…… 林志成 今后,唔。(不语,洗脸) 〔这时候赵妻偷一个空,又来窥探,一方面阿香看见母亲不在,便一溜烟地往门外跑出。 赵振宇 阿香,阿香! 〔赵妻回头看了一眼。 〔送包饭的拿了饭篮从后门进来,一径往楼上走,到前楼门外叩门,不应,偷偷地从门缝里张了一下,将饭篮放在门口,下。 〔林志成洗了脸。杨彩玉去预备夜饭。 林志成 (走到匡复面前,欲言又止)唔,复生! 匡 复 什么? 林志成 我们还能跟从前一样的……做朋友吗? 匡 复 那当然……可是,这事情,我还得跟你……不,嗳,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林志成颓然地坐下。赵妻回来,看见阿香不在,跑到门口。 赵 妻 阿香,阿香!(出门去,一会儿就扯着阿香进来)死东西!整天的野在外面,你不要吃饭吗? 〔桂芬在平台上用打气炉烧饭。杨彩玉拿了钱出去买菜。 林志成 (习惯地)什么,葆珍还没有回来吗?彩玉,去找一找葆珍! 〔门外卖物声,静静地。 ——幕 下 第三幕
〔这一天的晚上。 〔客堂间,晚饭后,林志成多喝了一点酒,有些醉了,颓然地坐在椅上,杨彩玉无言地在收拾食具之类。 〔匡复很有兴趣地在和葆珍谈话,阿香坐在他们旁边,一双眼睛不住地看着匡复。 〔客堂楼上,黑暗,无人。 〔亭子间内桂芬忙着在替黄父收拾东西。 〔灶披间内赵振宇很自适地在看书,常常摇首咏叹,一只手捏着蒲扇,机械地驱逐蚊子。赵妻洗完了碗,正在揩手。阿牛伏在桌上,在做功课。 〔雨声。远远的无线电收音机的歌声播送广东小调之类。幕启时可以听到匡复和葆珍的笑声。 匡 复 唔!这倒很有趣。 葆 珍 (有点儿得意)这样的事情可多呐,“小先生”去教书,大人常常要捣乱,譬如我们问,有谁懂吗?懂的举起手来,于是他们便把脚举起来跟我们开玩笑。我就对大家说,“不要睬他们,不懂道理的大人,不及我们小朋友”,小朋友不理他们,照旧上课,后来他们就不反对啦。 匡 复 唔,…… 葆 珍 教我们的“中先生”跟我说,他们一定已经想过啦,小朋友会讲,大人不会讲,这不是很丢脸吗? 匡 复 这样的“大学生”很多吗? 葆 珍 我教的就有五个,卖水果的,做工的……有一个老头儿,他的孙子也跟我一样高了。 匡 复 那么你…… 阿 香 姊姊,教我唱歌…… 葆 珍 等一等,过一会儿叫你哥哥来,我教他一个顶好听的。 阿 香 昨天教我的还不会。 葆 珍 昨天的?唔……(弹着琴,教她唱) 〔匡复热心地看着她们。 阿 牛 (拿了教科书到他父亲身边)爸爸,“某甲每月存银六十五元,三年八月后,共存银多少?”多少? 赵振宇 (故作严重警告的姿势)阿牛!我看书的时候,要是你再来打搅我,你今后就别再想听我的故事。 阿 牛 (走到母亲身边)妈,每个月存进六十五块钱,三年八个月之后,共总有多少钱? 赵 妻 存钱?谁?不背债就好啦,还有钱,每个月六十五块,做梦? 阿 牛 书上的,这是。 赵 妻 书上的跟我有什么相干?六十五块,哼,你爸爸每个月能多这么六块五毛就好啦! 阿 牛 (没办法,回到桌边)三年八个月,三年,三十六个月…… 〔黄家楣撑了伞回来,买了一些香蕉、苹果、饼干之类,匆匆地上楼去。 〔林志成要站起来,但是两脚蹒跚,重新坐下。 林志成 唔,今晚上真痛快! 黄 父 (大声地)我早跟你说,不要去买东西,去退,去退! 桂 芬 (大声地)没有什么的,路上当点心。 黄 父 不要!阿楣,这些洋气的东西我不会吃…… 杨彩玉 (扶着林志成)你醉啦,去睡吧。 林志成 不,不,这一点儿酒…… 匡 复 志成,你去休息吧!我,我…… 林志成 不,不,我要跟你谈话……(被杨彩玉扶着到后间去) 阿 牛 (又拿了书到他妈妈面前)妈,姓王的一个月薪水三百五十块,姓李的一个月薪水两百八十块,三年之后,两个人…… 赵 妻 (不听完他的话,爆发一般地)我不要听,你爸爸一个月还不到三十五块! 赵振宇 (一怔)什么? 阿 牛 (央求)你说呀,明天先生要问的,这是书上有的,……姓王的一个月薪水三百五十块,…… 赵 妻 (气烘烘地)你去问有钱的人,我一生一世也不曾见到过三百五十块…… 阿 牛 (没法,走到他父亲身边)爸爸,三年之后,两个人有的钱相差多少? 赵振宇 唔唔,三百五,两百几? 阿 牛 两百八…… 赵振宇 你先要求出一个月两个人的相差,懂吗?(用笔替他算) 赵 妻 (余怒未息)一个月薪水三百五十块,一个月存进六十五块,做梦! 阿 牛 (回头来,反抗地)这是书上的事呀! 赵 妻 书上的,这种书有钱人才配念! 赵振宇 (对阿牛)嗳嗳,你看着,你看着。 〔杨彩玉等林志成睡了之后,倒了一杯茶,放在他床前的桌上。 杨彩玉 要茶吗? 〔林志成含糊的答声,好像已经睡着了。她便替他盖上一点棉被,回头很留意地取锁开箱子,取出一床棉被,铺在另一只小床上,拿了小床的枕头之类回客堂来。 〔葆珍教完了一只歌。 匡 复 (很感兴趣)唔,那么,像这样的下雨天,你们的学生不会逃学吗?他们都是…… 葆 珍 (得意)哪儿的话,别说下雨,下雪天,他们也来,一分钟也不差,来得比学校里排班还要准。前几天,一个卖水果的小孩儿…… 杨彩玉 (插一句)说别人小孩儿,你是大人了吗?(笑) 葆 珍 一个卖水果的为了要来识字,外面有人喊着“买香蕉,买香蕉!”她也不应,提着篮子跑到我们这里来啦。 匡 复 唔,那倒很有趣,可是,我告诉你,我们小的时候念书老是要装肚子痛,向先生请假的…… 葆 珍 (天真地)那你不是个好学生! 杨彩玉 葆珍! 葆 珍 我们教的学生里面,要是为着懒惰不上课,下一次就在黑板上写出来!某某人懒惰虫,不用功! 匡 复 (禁不住笑了,脱口而出)可是你,小时候也赖过学啊! 葆 珍 我?你怎么知道? 〔杨彩玉对匡复做了一个眼色。 匡 复 啊,我记错啦,我说的是我的女孩,她跟你一样大…… 葆 珍 (将匡复仔细地看了一下,对杨彩玉)妈!(走开几步)我问您一件事。 杨彩玉 什么?(跟着她) 葆 珍 (不使匡复听见似的,低声)方才赵师母跟我说(耳语)……对?(望了一望匡复) 杨彩玉 (有点窘)谁说?……唔,你别管,……大人的事,你别管。 葆 珍 (嘟起了小嘴)我已经大啦,你说,嗯,你跟我说,那是真的?嗳……(把耳朵凑近她母亲的嘴) 杨彩玉 讨厌,你这孩子多管事! 葆 珍 真的?你点点头! 杨彩玉 多管事!(点了点头) 葆 珍 啊!(跳起来,望着匡复,不转瞬地) 〔林志成翻了个身,听。 匡 复 (忘了一切,走近她)葆珍!你叫我!你叫我! 葆 珍 (欲叫又止)爸——(害臊似的望后逃去)……阿牛!阿牛!匡 复 (始终忧郁和苦闷着的他,此时方从心底发出了爽朗的笑声)哈哈…… 〔这笑声使林志成憬然地撑起上半身来,静听。 阿 牛 我有事!你来! 杨彩玉 (愉快地)你觉得这孩子…… 匡 复 唔,外国有句成语,叫做Welivethroughour issues!(我们生存在下一代!)我十年前的精神,依旧留在葆珍的身上。她给了我很多的教训! 杨彩玉 (捏着他的手)对呀,你还很年青呐,为着她。你更应该打起精神来!(拿桌上的镜子对着他)你瞧!(笑) 匡 复 唔唔,我很感谢你……你也应该…… 杨彩玉 复生! 〔二人依偎。 葆 珍 (在后间门口)阿牛,来,我教你唱歌! 阿 牛 等一等,你替我算,某甲每月薪水三百五十元,某乙每月薪水…… 赵 妻 (恨恨地)我不爱听,要算到前面去……(唠叨)什么三百五十…… 赵振宇 哈哈…… 〔阿牛装了一个鬼脸与葆珍蹑手蹑脚地望客堂间走,杨彩玉听见阿牛的声音退后一步。 杨彩玉 (指着匡复的衬衫)啊,这儿脱线了,脱下来,我给你缝一下,会冷吗? 匡 复 (脱衣)不,不,天气很闷。 杨彩玉 (将干了的上衣交给他)你身体很坏,不当心就会受凉的…… 葆 珍 (对阿牛)你爸爸?叫他来讲故事。 阿 牛 咱们先唱,他会来的。 〔葆珍把玩具用的钢琴和一份歌谱拿出来。 〔林志成沉思了许久,决然地起来,抱着头思索。 〔黄家楣沉着面孔,提着一只网篮下来。 桂 芬 (在亭子间门口)家楣,车子叫三部! 黄家楣 (回头)什么? 桂 芬 我也去。 黄家楣 那咪咪醒来…… 桂 芬 不要紧,我跟赵师母说好啦,她会照顾他的。 〔黄家楣将网篮放在楼梯下,出去叫车。阿香溜出,到客堂间去。赵振宇 (问他妻子)什么,真的走啦! 〔赵妻不理会。 赵振宇 (伸欠)啊啊……阿牛呐?阿香!(偷偷地站起身来,看了他妻子一眼,也想溜走,但是正动脚) 赵 妻 上哪儿去? 赵振宇 不,我去找阿香! 赵 妻 不准去!自己的年纪也忘掉啦,跟小孩子学唱歌,不害臊! 赵振宇 那有什么,孔夫子说,不耻—— 赵 妻 (迎头痛击的口吻)我不要听,老是孔夫子! 〔门外,黄包车声,人声。 〔黄家楣声:“进来搬行李!” (进来)黄家楣 (对楼上喊)车子来啦! 〔桂芬声:“你上来,爸不肯让我拿啊!” 〔黄父声:“很轻,很轻的……” 黄家楣 (叫车夫)网篮搬出去。(回头对赵振宇)赵先生,对不住,替我照看一下。 赵振宇 (得了机会)好,好。 黄家楣 (上去)爸爸,我来拿! 黄 父 (拿了一只旧式箱子,下来)这点儿拿不动,还能种田吗?(一面走,一面说)一担米,也得挑…… 〔黄家楣去接,黄父不肯。 黄家楣 爸爸叫拉车的来…… 桂 芬 (抱了咪咪下来)啊哟,年纪大的人真是——(关上电灯) 〔亭子间黑暗下来。 赵振宇 (对黄父竖起大拇指)好力气!好力气! 黄 父 (得意了)不稀奇,咱年青的时候,挑两百斤谷子,还要……(一滴檐漏水滴在他颈上,望了望天)还在下雨?唧!天老爷不给穷人吃饭啦!快回去!快回去!夏家池的那几亩,一定已经冲掉啦!(见黄包车夫来接行李,断然拒绝,但是突然想起似的对家楣)你看住!我…… 桂 芬 (对赵妻)赵师母,真对不住,小孩儿在你们这儿寄一寄,此刻睡着啦…… 赵 妻 好,我来抱…… 黄 父 (回进来)让我再抱一抱。(抱了)唔,睡得很熟。(俯下去亲热了一下)唔唔,年纪老啦,是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的。(一半对黄家楣,一半自言自语)你们不到乡下来,我又不能常来看你们,也许……没有几次可以抱啦,唔,再抱一抱。(对桂芬)好好地当心他,要让他吃饱,要吃的尽让他吃,什么洋派,一定要几个钟头吃一顿,会饿瘦的!(趁别人不见,将一个纸包往孩子怀里一塞)哈哈哈……(对赵振宇)抱过孙儿,为人一世,也可以……哈哈…… 赵振宇 (对他耳朵大声地)您好福气! 黄 父 (愉快地)谢谢你!再会!(将孩子交给桂芬) 〔桂芬将他放在赵家的床上。 黄家楣 (对赵振宇)赵先生,对不住! 赵振宇 什么话…… 黄 父 (到门口,再回头来对赵等)到乡下来玩啊!哈哈…… 〔黄家楣夫妇陪着黄父下,车夫的喊声等。 赵 妻 阿牛!阿香! 〔雨渐大,檐漏声。 赵 妻 唧,尽下雨,大半个月啦,滴滴答答的! 赵振宇 愁什么,尽下,总有一天会晴的! 赵 妻 会晴的?你瞧! 赵振宇 (若无其事)不晴,难道终年地做黄梅吗? 赵 妻 (狠狠地)不跟你说!(看见赵振宇搭讪地溜出)到哪儿去? 赵振宇 唔唔,去看看阿牛!…… 赵 妻 看阿牛!明天买小菜的钱也没有啦,好像这家是我一个人的,回到家里来,就是看报,看书,拉闲天,跟着小孩儿唱歌,家里的事情,什么也不管…… 〔赵振宇知道她又要唠叨了,便加快脚步地走向客堂间去。 〔后间,林志成苦闷了许久,好像打定了主意似的站起身来,出神似的在暗中站着,静听前房的谈话。 葆 珍 我手举起来的时候,(对阿牛、阿香)你们同唱。我手放下去的时候,你们听着,我一个儿唱,懂吗? 阿 香 (摇头)我不会!葆 珍 先听我弹一遍! 杨彩玉 (把匡复的衣服补好了)好啦,你穿着,过一会儿会冷的。(给他穿上) 赵振宇 (进来,将匡复的背影认为林志成)啊,林先生,你们厂里不是闹了很大的……(见匡复回头来)啊,对不住,这,这……(向杨彩玉)林先生呢?出去啦?我,我是…… 匡 复 (有点狼狈)尊姓? 赵振宇 (摸名片,久久摸不出)啊啊,我赵振宇,赵钱孙李的赵,请问…… 杨彩玉 (替他说)匡先生,志成的同学…… 赵振宇 喔,握握手,咱们是第一次,……哈哈……我跟林先生是最最能谈得拢的…… 阿 牛 (不等他说完)爸,来讲故事! 赵振宇 什么,故事?故事不早已讲完啦吗? 阿 牛 (推着他)讲呀…… 赵振宇 哈哈!……今天有客,我们谈谈天,唔,你们唱歌吧。…… 葆 珍 不,不,您先讲,讲了,我教您一个顶好的歌,我今天方学会的! 赵振宇 (对匡复)瞧,老是要我讲……哈哈,讲什么呐,唔,炒冷饭吧,讲一个拿破仑的故事…… 阿 香 不要,拿破仑讲过十几遍啦! 赵振宇 可是,刚才问你,你不是忘记了吗,拿破仑充军爱尔伐岛的时候,他讲的是什么? 阿 香 不要,不要! 赵振宇 那……那么你们先唱歌,让我想一想,……(回头将室内望了一望,对杨彩玉)林先生出去啦? 杨彩玉 不,喝醉酒啦,睡在后面…… 赵振宇 什么,林先生喝酒,这才怪啦,他不是从来不喝酒的吗? 阿 牛 爸,来听,《勇敢的小娃娃》…… 〔葆珍弹琴。 〔在上面谈话的时候,林志成轻轻地正在后间收拾东西,预备出门的样子。杨彩玉被赵振宇提醒了,回到后间来看他,看见他站在黑暗中,吃惊。 杨彩玉 啊哟,你起来啦? 〔匡复凝神听。赵振宇与小孩们听葆珍教唱歌。 〔林志成用手制止她讲话。 杨彩玉 你怎么样?(开了灯)不舒服?(看见了他在收拾东西,怔住了)什么? 〔林志成不语。 〔弄中馄饨担声。 赵振宇 这是谁教你的? 葆 珍 你别问呐,现在是我教你啊!……(弹小钢琴) 杨彩玉 (紧张而低声)志成!你干吗?你…… 林志成 (望着她,不语,决心了似的伸手过去)彩玉,我得走啦。 杨彩玉 走?(握着他的手) 林志成 (点头)现在我很安心,现在是我走的时候啦。 杨彩玉 可是……(回身想去叫匡复,被林志成扯住) 林志成 (低声)别使复生知道,让我悄悄地走!(再握着彩玉的手)愿你们好!…… 杨彩玉 不,不,志成,你到哪儿去? 林志成 (摇头)此刻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 杨彩玉 (惶急和不安)什么?你打算…… 林志成 (制止她)不,我现在很自由,很安心。只要你跟复生能够饶恕我,我心里很安静…… 〔匡复耸耳静听,苦痛的表情。 杨彩玉 (哭了)可是,你…… 林志成 别哭!反正天地间很大,总不至于多了我这么一个。好啦!彩玉!忘记我,忘记我,……这八年,你当它是一个梦吧。 杨彩玉 不,不,你不能走,我……我不能让你走,……我知道,(哭着)我知道你是不愿离开我们走的…… 林志成 (爆发似的)彩玉!(抱住了她) 〔杨彩玉啜泣。匡复茫然地站着。 葆 珍 好啦,看着我的手,一,二,三!(唱)“小娃娃,小娃娃,大家拉起手来做套小戏法!” 众 人 (合唱)“小娃娃,小娃娃,大家拉起手来做套小戏法!” 葆 珍 (唱)“谁是勇敢的小娃娃?” 众 人 (合唱)“我是啦,我是啦!” 葆 珍 (唱)“让我来问你们几句话。” 众 人 (合唱)“你问吧,你问吧!” 葆 珍 (唱)“强盗来,打不打?” 众 人 (合唱)“打打打,打打打!一个不够有大家!” 葆 珍 (唱)“对!一个不够有大家!走夜路,怕不怕?” 众 人 (合唱)“我不怕,我不怕!跌倒了我会自个儿爬!” 葆 珍 (唱)“对!跌倒了我会自个儿爬!” 〔匡复听着他们的歌,感到兴趣。 葆 珍 (唱)“淌眼泪,傻不傻?” 众 人 (合唱)“傻傻傻,傻傻傻,那是没用的大傻瓜!” 葆 珍 (唱)“对!那是没用的大傻瓜!碰钉子怕不怕?” 众 人 (合唱)“我不怕,我不怕!钉子越碰胆越大!” 葆 珍 (唱)“对!钉子越碰胆越大!好!我们都是勇敢的小娃娃!大家联合起来救国家!” 众 人 (合唱)“救国家!” 葆 珍 众人 (合唱)“好!我们都是勇敢的小娃娃!大家联合起来救国家!救国家!” 〔小孩子们与赵振宇同时地拍手。 赵振宇 好极啦!“淌眼泪,傻不傻”,这是拿破仑的故事里面也有的,拿破仑从来不淌眼泪,所以…… 阿 牛 林葆珍,前面的几句,你再一个儿唱一遍! 葆 珍 还不懂吗?你真是牛——(看见赵振宇,笑着)那么你听!(低声地逐句复唱) 〔大家合唱。 〔匡复打定了主意,脸上的表情也不像以前那样颓丧了,他不给葆珍他们知道似的拿起笔来伏在案上,写了几句,站起身来,走到葆珍面前。 匡 复 葆珍!来!让我看一看! 葆 珍 (停了唱,惊奇)什么事?你听我们唱得好吗? 匡 复 (重重地点头)唱得真好,葆珍,你不愧是一个“小先生”,你教了我很多的事! 〔听见匡复的声音,林志成与杨彩玉静听。 葆 珍 (天真地)你也来唱,好吗? 匡 复 不,不,我已经懂了,葆珍!再给我看一看!(热情不能自禁地吻了她一下)你好好地做一个勇敢的小娃娃!我祝福你,祝福你这一辈!再会! 葆 珍 (从害羞到吃惊)什么?你要走啦?哪儿去?爸—— 匡 复 (制止她)再见!(紧紧地抱了她一下,拿了帽子,冒着雨,很快地扯开门,走了) 葆 珍 (茫然目送了他之后)妈!爸爸——走啦! 〔阿牛、阿香和赵振宇诧然不知所措。林志成和杨彩玉赶出来,杨彩玉用袖子拭着眼泪。 林志成 什么? 杨彩玉 走啦!(看见了桌上留的纸条) 林志成 (抢过那字条来)他…… 杨彩玉 什么? 林志成 (茫然地,读那字条上的字)“我很高兴地知道了你们的结合并不单为了生活!我明白,我留在这儿会扰乱你俩的安宁……我永远地爱着你们……” 杨彩玉 (半狂乱状态)复生!(不等林志成,从雨中奔出去)复生! 林志成 (警觉)对,我得去找他转来!(奔出) 赵振宇 怎么回事? 〔葆珍望着大家,惊愕。 〔阿香奔出去张望,冷雨打在身上,连忙缩回。雨声,馄饨担声。后门哑然地推开,施小宝衣衫零乱,发鬓蓬松,脸上带着泪痕,将一把铜板丢一般地交给车夫。铜板一半落在地上,黄包车夫拾铜板,惊视着她。赵妻正在打瞌睡,被这声音惊醒,怒目而视,看见她的那种狼狈的样子,又好奇地站起身。施小宝跑上楼去,赵妻跟到楼梯边,向上张望。施小宝跑进房内,开电灯,和身地伏在床上哭。 施小宝 Johnie,Johnie!(啜泣) 赵 妻 (瞧不起的表情)唧!(往客堂间一看)阿牛!阿香!时候不早啦! 〔听见妻子的喊声,赵振宇只得蹑手蹑脚地回来。 赵 妻 (狠狠地)不生心肝的,跟小孩们在一起,……阿牛!阿香!……阿 牛 (不理,做一鬼脸)我们唱…… 〔后门叩门声,赵振宇去开门,黄家楣和桂芬回来,衣服湿了。 黄家楣 (见赵振宇)对不住!这么大的雨!(对妻子埋怨似的)我说叫车,你偏要走…… 桂 芬 (对赵妻)赵师母,谢谢你,没有醒吗? 赵 妻 不,睡得很好。…… 桂 芬 (抱了小孩)谢谢您,不早啦,明儿见!(走到楼梯边,对黄家楣)还叫车,叫了车,明天买小菜的钱也没有啦…… 〔黄家楣不语。 桂 芬 (走了两档楼梯,突然发见了什么似的回头来)家楣! 黄家楣 什么? 桂 芬 你瞧!这是……(从小孩口袋里摸出一个红纸包来)一定是老爹留给他的…… 黄家楣 (睁圆了眼)什么,拿我看!(抢过来看,一两块现洋滴溜溜地滚在地下) 桂 芬 (连忙拾起来)怎么回事…… 黄家楣 (数了一数几张钞票,和三块现洋,茫然地站定在楼梯上,苍白的脸上露出悲痛的表情)唔,这大概是爸爸最后的一点汗血钱吧!(沉痛)我们骗他,我们骗他,可是他已经完全知道啦! 〔桂芬突然地,禁不住哭了。 黄家楣 (悲怆地)咪咪!你要记住,你祖父希望不到我,现在在希望着你啦! 桂 芬 (拦住了他)嘘,别惊醒他……(俯首,抱着咪咪上楼去) 〔黄家楣跟在后面。亭子间的电灯亮,隐隐地可以听到桂芬的啜泣声。前门呀的推开,林志成扶着杨彩玉回来,浑身被雨打湿,两人失了神似的走进室内,门也忘记关上。小孩们惊异地望着他们,林志成垂头地站着。 葆 珍 妈,怎么啦? 杨彩玉 (不去理会她,一刻,突如其来地对林志成)他不会去……他不会去自杀吗?…… 林志成 (一怔)什么? 杨彩玉 假使有什么三长两短……(哽咽) 林志成 (沉重地)那你倒可以放心,瞧,他写着,“葆珍教了我很多,我离开你们决不是消极的逃避,我决不使你们失望,朋友,勇敢地活下去,再会!” 〔杨彩玉看信。 林志成 他一定也会很勇敢地为着我们这些受难的人…… 杨彩玉 (禁不住大声地恸哭起来)复生! 〔林志成无言地走近去抚着她耸动着的肩膀。雨声。葆珍走过去扯着她母亲的衣服。 〔李陵碑从阁楼上一步步地下来,悲凉地哼着。 李陵碑 (唱)“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比滚油煎……” 阿 牛 (皱一皱眉,对葆珍和阿香)唧,李陵碑又唱啦,不要听他,咱们唱!(唱)“淌眼泪,傻不傻?” 阿 牛 (合唱)“傻傻傻,傻傻傻,那是没用的大傻瓜!” 阿 香葆 珍 (听他们唱了,也提高声音)“对,那是没用的大傻瓜!碰钉子,怕不怕?” 阿 牛 (合唱)“我不怕,我不怕!钉子越碰胆越大!” 阿 香葆 珍 (唱)“对,钉子越碰胆越大!” 〔林志成和杨彩玉憬然地听着她们的歌,抬起头来。赵振宇趁着他妻子不见,蹑手蹑脚地重新进来,听着孩子们的唱。 众 人 (合唱)“好!我们都是勇敢的小娃娃,大家联合起来救国家!救国家!” 〔歌声中幕渐渐地下。 ——全剧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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