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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岛上的山神土地修了什么德,招来那么多香火。居然连外国人也来了。 昨天,旅游局的几个男女,陪来的两个嘎门①人,一口气跑上山顶,叽里哇啦又说又笑,望着石母峰,拍了十好几张照片。我问翻译官。他还瞧不上我,白喝了几碗上等茶也没有回答一个究竟。其实瞧这光景,我也明白了七八分,准是要修什么工程了。别看我乡下人,见过点世面呢!五十年代修水库,罗宋②大鼻子还吃过我的馄饨…… 今天一大早,副市长又来了。他倒是青衣小帽,常常独个儿微服私访,不带跟班。 我问他:“阿是在动石母峰的脑筋。” 他没有瞒我,“是在动脑筋……” “这样说来许屏还真有眼光……”我一时失口,“许屏老婆把一尊石菩萨藏在我这里。”我想收回话来也已来不及了,副市长立时三刻要我拿出来让他看。 “那你要保密,是好是歹,看过之后都烂在肚里。我是把你当作许屏的老同学,人家落难,你不忘情谊,我佩服。” “我不会象伍玉华……” 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副市长走后不久,阿朱妹跟着来了。能瞒得过这个聪明绝顶的女人么,我们姐妹俩共一个儿子。唉,就是两个当老子的命不好,一个归了天,一个还在劳改。 她急不可待地问道:“钟嫂!丁南北看过之后说了些什么?” “人家晓得的比我详细,好象亲眼看见老许一斧一凿敲打出来的……我对他说,这前后化了三年工夫哩。” “……钟嫂,你快说说,他看过之后什么印象?” 这把我难住了。他们这些搞艺术的,心思怪,我能讲出什么子丑寅卯!但我是看见这位州府太守朝前退后,左磨右转,足看了半个时辰,吁了一口长长的气,临了,竟致于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我只好原本原样对她形容一番,不添油,不加醋。看见一个大男人——还是当官的——抹眼角,我心里也酸滋滋的。要问我心里想什么,实话说吧,我担心他这个官当不长,心太软的人是不能当官的。 阿朱听我这么一说,竟也眼泪汪汪:“够了!够了!……”够什么呀!她没有说上三句闲话又转过来问:“他还说了些什么……” “我还记得他咕咙了一句,什么八里公社的一垛什么墙……仿佛是那墙上也有个女人的像,看到这两个像都想唱国歌……” “不是国歌!……一定不是!是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对么……” 有点谱。这调子我也听得耳熟。 “不是八里公社,是巴黎公社,那在法国。”阿朱又纠正我。 “就算是吧!反正看他样子是翘大拇指的。” 阿朱妹发痴似地抱着我转,还一个劲地问,他还讲些什么。我想了想,记得那位太守问过我:“钟嫂,你看这个像有什么感觉,怎么想就怎么说。”我能说得出什么!老许也真有本事,一块石头,他想砍成笑就是笑,他想砍得哭就是哭,上回那个石菩萨,看过之后,我想抱个儿子,那一定是孝顺儿子给娘做的像,懂得做娘的心情。这回那个,我看头一眼就心惊肉跳,做啥让她两只手埋在石头里!象是《宝莲灯》等着儿子劈开山来救她的那个菩萨。依我说,头一个看了舒服,不 ①嘎门是江浙一带老百姓对德国人的称呼。谐GERMEN之音。 ②罗宋是对俄罗斯人的称呼,谐RUSSIAN之音。是要刻在石母峰上么,那有多好,祥云瑞气,山脚下还配个金童玉女,普陀山都比不上。不过话说回来,没有不操心的娘,没有不眼巴巴盼望儿子出息的娘!后一个,叫人想得多一点…… “你就这么回答他的?” “我又不怕做官的。……我看得出,他看中的是老许在劳改队里做的那个……” “还说的什么……” 我这个可怜的妹子!一肚皮学问,考我做啥!这位州府太守是向我调查:造反那几年,伍玉华给人戴纸做的手铐是怎么一回事?不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当年就稀奇,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的关老爷,居然被一张纸铐牢了。我记得我还问过一位啥部长,那时节他已经解放,大摇大摆来我的摊子上吃馄饨。他涨红脸,装作大大落落地回答我:“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位部长也是满口斯文的呢,他打听我是什么地方人,说道:“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不是你们家乡的故事么?”我回答道:“我们家乡倒是有过一句蛮体面的老话,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可惜子孙不肖,出的陷害忠良的刀笔师爷比哪里都多!”他听我这么说,慌得连连摆手。我也不怪他,那时节,比古比今,都莫谈国事为好。害得他一碗馄饨也吃不安稳,左顾右盼生怕又抓去戴纸铐。我不知道这位部长如今还记得“十年教训”么? “你也一五一十都对老丁讲了。” “难得有人同我讲闲话,我只有电话铃响才听到人的声音。我还不痛痛快快过过嘴瘾。” “儿子呢?” “亏你心这么硬。到这时候才问阿宝……他已经心活了!你算算看,二十二岁啦。在我们乡下,你我都抱孙子了,……这一阵,种田佬,养鸡婆都成万元户,能叫这么个大小伙子守在这个岛子上?你没看见我家祖传的馄饨挑子没影了?!他用着呢。你想看他就上城里去。早上在柳树墩;中午在大学门口;上灯后还到东方电影院门口赶个夜市。不过近来电影院生意冷清,人都回家看电视罗!喏!他也给我这个孤老太婆买了台十四时……阿朱妹,我真摸不透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心里弯弯道道怎么这么多。现今,用儿子的钱,享儿子的福,我心里总有点过不去……如果让阿宝在你和老许身边,兴许你们身上的灾殃不会那么多!……可是我又怕你哪一天把他领去。” “他一直没有知道谁是她亲爹娘?” “我不能昧着良心,他懂事时,我就告诉了他……” “可是我还瞒着你一桩心事……” “孩子他爹,不是许屏。” 天哪!我做梦也想不到此生此际居然能碰到比戏文里还离奇的这一双男女。 “我轧过姘头。” “难听死了。” “这几天,我心乱极了……我确确实实轧过一个姘头。许屏应承了这个丑……我不讲出来,就象恶鬼缠身,我只有把自己良心上的铁铐也罢,纸铐也罢,统统挣断,才能理直气壮为老许鸣冤叫屈。” “你也对副市长讲了?” “根根梢梢,比对你讲的详细多了……” “丑死了!你发昏了!……他们知道你的底细,要看不起你的……处分你的……” “我还怕人家处分么?!” “会不会影响他解决老许的事?” “影响了,算我又看错了人!” 唉!做人难。 我看着阿朱躺在阿宝床上睡得又香又甜,可自己的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 人,讲穿了,不就是吃饭困觉、生儿育女……不过这些事就象我小时候玩过的七巧板,拼对了,是个图形,象鸡象狗,象张果老象何仙姑,只要一块对不上缝就什么都不是了。家事国事大概也是这个道理。这个妹子这刻儿觉得拼成个图形了。也是!无非是那块该归什么位就放在什么位吧! 我睡不着…… 我竟又趿着鞋子到外室看了看那尊石菩萨。 好象这会儿又看出点门道来了。但还是啥也没有看出来…… 什么饥寒交迫的奴隶呀!能吃饱穿暖就算!想这么多做啥!但她却叫你不得不想!…… 见鬼罗! 我还得去查看查看那盏长明灯。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转载请保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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