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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 朱竞芳


  我也许把这位市长大人的工夫耽误得太多了。
  他今天又约我到他的办公室里来谈,说是再交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一个晚上,几个小时?可以是两个小时,也可以五个小时。上一口不就谈到午夜,害得市政府办公室那个公务员隔个把小时就送一瓶开水来。我确也口枯唇焦,接连泡了三杯浓茶,要不是这点兴奋剂,我还真没有勇气把自己的灵魂,一股脑儿地捧出来……我事后真后悔,干吗学大作家的派头,写查泰莱夫人情史之类的小说……如果这个丁南北不地道,会作何非份之想?这是个荡妇,是个破鞋……嘻嘻!把自己被窝里的事儿都端出来,津津乐道,至少是个十三点,神经病!想揩点油易如反掌。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两年前,有一位不大不小的头儿,说是想帮我解决许屏的问题……我还没有开口呢,他手就伸到我身上来了……
  看来这位副市长至少在这方面还正经。但我总觉得那个油头粉面的公务员,眼神就蹊跷,不知道他听了什么去没有。保不证他如此殷勤就是想撞着个把桃色事件,也许他几个小时都屏住声息,偷听屋里有无宽衣解带的声音。我怀疑这小子莫非是给什么角色收买了!……
  管他呢!我就是给人添麻烦的……耽误市长大人一点工夫也活询听我讲的,比之于他在文件堆里磨蹭,也许会使副市长更洞察点社会和民间疾苦。
  我不打算把我想讲的压缩成汇报提纲。信访办公室的那些无论姓王姓李的值班员,都劝人写材料写得简明扼要。我可办不到!人之成为人,有多么丰富和复杂的感情世界,谁都无法把自己的七情六欲化为简单的甲乙丙丁……即使把一切宗教都消灭了,罪犯心理学也是一本《圣经》。
  这会是我给自己又泡了一杯酽得发苦的浓茶,神经又亢奋到无法抑制的地步。我可能又会语无伦次,组织不起精确的词汇来描述这个“凶杀犯”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说心里话,我和许屏生活了二十余年,也只能说是自以为理解,其实还是不很理解……
  就这么一桩肉票事件,许屏居然在劳改队里待了一整年。那时,水库已经落成,指挥部也撤消了,施工队纷纷开赴新工地。旧的班子不管了,新的管理委员会又管不着。事后我才在管教所看到李燃早已作过批示。批示写得很风趣:“荒唐年代荒唐事,糊涂官判糊涂案。”还有点风流太守的名士派头。但办公事的人是不能照这条象谶语一样的批示办理的。他们照的是伍主任的批示:“继续查清,不能一阵风。”还查什么?向谁去查?连那个看小人书的看守所长都哭笑不得。“李书记帮了个倒忙,瞧!糊涂官,这不是犯了伍主任的忌,我们有什么办法,不怕官,只怕管,伍老太太管我们饭碗呢……”那时候,人家已经称这个没有皱纹的女人老太了。也不怪!慈禧不是年纪轻轻就当太后了么。
  许屏出来那天,我去接他。他倒是健壮了许多。
  他见我面的第一句话是:“这会儿,该动手水库的美化工程了吧!……”
  “你倒自在,不象是蹲劳改队,在桃花源里呢!不知秦汉,无论魏晋……”
  他眨巴着不知所云的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把山河依旧人事全非的情形告诉了他。他呆楞楞地发着怔,看着我替他办好手续,整理好行装,一言不发。那时,这个管教分队规模不大,有数的几个管教干部用一种我辨不清什么滋味的眼光盯着我们,要拍电影的话,那一定是挺有趣的镜头,管犯人的和犯人都用眼睛说话:
  “瞧!这个呆瓜……”
  “不就为五斤肉?”
  “这算什么名堂!”
  “不就是这个名堂……”
  我看得哈哈大笑,挽住他手:“走吧!”承蒙那几位还送我们上了船。刚撑出一篙,他忽然用一种依依不舍的语调问道:“我还会回来么?……”
  我真想抽手打他一下,又想把地拽到怀里,好好哄他,莫非他真傻了?!……
  他压根儿不提在岛子上受的苦。我摸摸他的象石头一样的手,就明白他是在采石队干活。好象那个采石场真地成了他的工作室。可不!他早就结识其中的一位石匠,还约好等那石匠出来之后一起开凿他的乐山大佛的嘛!我这个妻子,远远没有石匠重要,连我脱掉衣服裸着胸部给他当模特儿他都说我拿腔拿调……我辛酸得眼泪都发辣。经过这两年的折腾,我已经从自命不凡,为所欲为的云端里降到了现实的地面,我已经宽恕我父亲生前的卑躬屈膝,生活的负担里注定了会有屈辱。我已暗暗筹划,等许屏出来之后,我们就象普通老百姓那样过太平日子吧。我已经调到公社的中学里当语文教员,公社主任答允给许屏谋一个文化站的差事,我也不必激扬文字,他也毋须指点江山,我们都过了风华正茂的年龄……
  他看见我泪痕闻干,又慌乱起来,憨憨地笑着,又和我讲起什么鸟呀,松鼠呀这类不着边际的话来。他说他给队里养的獐子们都起了名字。“有一天傍晚,那只老豹又来了……我以前对你讲过老豹的吧!……还是那只!一口把玛瑙儿叼在嘴里,玛瑙儿是小母獐,眼睛就象玛瑙。我赶来时,老豹已经窜到栅栏顶上,扭过脖子朝我瞪眼睛,象两个火球。玛瑙儿也朝我看,眼睛里滴着血……”他说着说着,用手蒙住了自己的眼——和从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我迷他,不就因为是这个模样么,在你争我夺的功利场里,难得看见的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
  我的思绪乱极了,我悟出了他的意思,便问道:“老许,你好象舍不得离开……”我指指已经淡了的小岛。
  “刘队长说,我可以申请留下来做一名职工。”
  “你管犯人……”
  “刘队长说,如果水库要搞美化工程。肯定是由他们承包的。周麻子……就是那个老石匠,他就留下来了。”
  我完全明白了,我不假思索便命令撑船的又掉过头去。……这回,是我真正偿还他的情债的时候了。要不是碍着船工,他已经伸开双臂,准会把我抱过去。我不会拒绝的,虽然我一点冲动也没有。我知道他想抱的是石母峰,那块魔鬼开劈出来的石壁。他的怀抱如此之大,我在这个怀里,显得空落落……。我之顺从了他的看来荒唐的愿望,未始没有一点实际的想法,也许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真可能造就了这个二十世纪中国的米开朗琪罗……
  但是我真地和他在劳改队当上职工之后,哪里见到他所描述的琼瑶仙境!他作为一个糊涂案子的糊涂犯人时,也许博得了一点同情,可是重新回去后,人家就把我们这一对夫妻看成是什么单位都不愿接受的垃圾了,尤其对我。在那个专门改造男性犯人的地方,各种各样的眼睛,恨不能在我身上抠一块肉下来。那岛上,并非只有我一个女人。管教干部的家属也有十好几。不过人家是土地婆,我是冤鬼,转来抹去,都看着皮笑肉不笑的脸色。而他,好象什么也不在乎。
  他之留恋这块宝地,无非想在这里完成他的仁慈的杰作。稍有空闲,他就痴痴呆呆地蹲在崖上,远眺石母峰,没完没了琢磨这垛不长一根草的石壁。看着他那种超尘出世的风采,我忍受了一切屈辱。也只有这种时候,我觉得我的牺牲是值得的。我默默地陪着他,望着一抹晚霞从山头逐渐降下。那石壁,由红变紫,由紫变蓝,最后剩下一个黑色的影子。“人间容不得你我,还有造化收容……”我默默叨念,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天暗了。”他晃晃悠悠站起来,经常是眼泪汪汪。有时,那个叫周麻子的老石匠也凑热闹,那才是个江洋大盗的贼配军坯子!我看到这么一个坯子也掺和在艺术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了。偏偏许屏一见他就活多,还拉他到我们的窝里来,叫我打酒炒花生,和他津津有味地讨论着开凿石壁的方案。那种时刻。总惹得政治警惕特别高的邻居们,“没事找事地来串门子,象看怪物一样看我们三个,这两个男人还不怪么?脱了‘黄皮’还要挤进‘黄皮’堆里干活,莫非怀着大鬼胎:保不准哪天把这幢楼烧了,煽动劳改犯反了,把管教干部杀了……而他们讨论的计划,猴年马月才会实现?鬼都不相信会有哪位大人物批准在一座山头凿一个女人半裸的胸像。”
  我不能劝他,也不该劝他。正是一个信念支持着他的全部精神。他并不寂寞;劈石头劈上了瘾,对石头的坟理比对我的手纹还熟悉;看见人家打鱼,网收拢,鱼蹦出水面,他乐得象孩子;听说最后一只獐子也给豹子叼走,他会赶到空落落的杉木栅栏前默哀半小时,比清明上坟的小寡妇还悲恸。难得有个休息日,他就关上门,要我做模特儿,我常常想起第一次厚着脸皮裸露一双奶子挑逗他的情景,横竖都摆不出理想的姿态,由着他一遍一遍地调整,象调整照相机的光圈。可是我眼睛里焦点,始终是迷惘的。在我们的床底下,泥塑的,木雕的,石刻的,无数个像,其实都是一个人——我!我有时忍无可忍,喊道:“去你的吧!什么力就是爱!就是仁慈呀!……我身上统统没有!我早就忘记了爱和仁慈……我求求你,死了这条心吧!……”讲着讲着,我号吻大哭,精赤条条地滚到他的怀里,来吧!这会儿,人家都赶城去了,我要……!我要不顾一切地叫唤,把他的灵魂儿叫回到人的正常的生活里来,我需要!我爱……
  但他的灵魂始终没有和我在一起……
  即使他抱着我,眼神里也留着石头的纹理,即使他喘着气,也象石粉一样喷得我呛嗓子。我也就象被一块石头压着。透不过气来。他不是人!或者是贾宝玉脖子上那块通灵宝玉,但那也是石头。看来,我注定了要象南洋某个小岛上的那个女子,陪着麻疯病的高更①,看着他一笔一笔完成伟大的壁画,也看着他一块一块肌肉剥落、烂掉。——但现在不是印象派光辉四射的时期,我和他的牺牲能留下什么呢!
  一讲到高更和别的什么艺术殉道者时,嘿!他的眼光神采飞扬,……是的,他娶的老婆这方面的知识不差。历史不就是证明。霍去病墓上的大石刻,敦煌莫高窟的壁画,还有大同石窟,云岗石窟,发掘出来时,都叫后世人瞠目结舌,乖乖,人能创造如此伟大的艺术。而在当时,这些无名氏有几个享受过人的尊严?不都是劳改犯……?他认真地纠正我:“当时不叫劳改犯。叫奴隶。”天哪!这有什么差别!劳改犯、奴隶和艺术家正是三位一体!他居然创造了一条定律,大凡大艺术品,非要做到奴隶的程度才有可能完成。我反问他:“那么高更呢?”“他是甘愿做艺术的奴隶!”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下作坯子!
  他对一遍又一遍塑造的像,越来越不满意。当然,我这个模特儿已经没有合作的冲动。我未尝不想唤起自己的欲望,没用!我也快变成石头了。……
  他之不满意,并非完全因为我的僵化。他常常自言自语:“……我想体现的,不是高高在上的恩赐的仁慈……我要表现一种奴隶渴求的仁慈……”
  终于他又塑了一座女性像,和他的毕业创作完全不一样。那个女性像不是俯视苍生而是微微昂首,表情端庄却又带着愁苦……最大的改动是他加了一双手,这一双手,还埋在石头里,是一种想挣扎着伸出来的姿态……
  我愕然。他想表现什么呀……但这座像是真正震撼我了。我甚至觉得艺术家有时是很残忍的,只要凿两斧子,那双手便脱颖而出了……可是他偏不!
  他难得有睡得如此香甜的时候。看来他自己觉得有了突破,而我却辗转难眠,月光洒在那尊新的石像上,脸颊上似乎沾着颗泪珠。不!是我自己已泪眼模糊……
  是他的灵魂又升华了,还是或多或少回到人间烟火中了呢?!他大概在怀疑自己过去那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种悲天悯人的哲学了……啊!果若如此,他也会怀疑自己过去对我作出的宽容和拯救并非天经地义。我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更怕失掉他。叫我再和任何别的男人在一起生活,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但就在这时候,我和他大吵了一场,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这样争吵过……
  他疯了!竟会想抱着他的得意之作到水库管理委员会去请求拨款。他说:“该动工了!……”轻松得很,好象他是大主任,财政部长,嘴皮一动,大笔一挥,几百万人民币就会掉下来。于是:石母峰前就会搭起脚手架,他呀,周麻子呀,还有一大队辅助工都立即开赴工地,轰轰烈烈,连晚上都灯火通明——就象当年建设大坝时的光景——满山谷都听得到叮叮咚咚开山凿石的声响……。他哪里晓得,大坝落成后,山前山后已是一片静寂,指挥部原来设想的美化工程,早就烟消云散了。……我并不是气他与世隔绝的无知,而是怕他的新作引起一大堆灾难:“美化”?他可晓得当今的美学观?铁青的石头,刻着一个苦歪歪的女人像,还挣扎着一双手……能叫人批准?!即使管理委员会的钱多得没处化,人家也宁可在山前山后,山顶山腰,造一百个红红绿绿的亭子,一千个光荣榜,一万个标语牌,也决不会给你许屏一文钱。谁愿意惹一身修正主义的骚,落一个人性论的恶谥!再上一点纲,是典型的右派艺术。处处莺歌燕舞的社会主义,哪来这么一个哭丧脸的女妖怪!再糊涂的官僚主义,可以打着瞌睡让上千上万吨水泥在风里雨里变质,也不会让手指缝里漏出一丁点儿来支持给你这个艺术家。这么多的运动转悠过来之后,政界、文化界……甚至卖馄饨的那一界,都懂得一部电影、一出戏、一篇文章,当然也可以是一张画、一件雕塑,都可能成为折腾亿万生灵的发端。反右倾之后,刚过了两年安生日子,那些吃运动饭的家伙,手正痒痒呢!你许屏算老几!偏要伸着脖子让人家拧,还没等你凿石母峰,你自己的脑袋瓜八
  ①高更,十九世纪法国印象派大画家。成会被人凿个大窟窿了……那时,有谁来同情你!
  他听我喋喋不休的劝说,反而更来劲了。“管理委员会不管,我拿到省里去,拿到中央去……”
  哇!亏得他脑子里还知道中国有省,有中央!
  我真急了,狠劲抓住他的手。他已经找了一条麻袋,要把那尊石像装进去。……
  我们吵架是没有声音的,他是天生没有嗓门,我是不敢大声嚷嚷,生怕惊动左邻右舍,那苇子隔的墙啊!
  我们两人的脸都胀得通红,由通红又变得煞白……
  我们彼此抓着的手,都把指甲盖拖进了对方的皮肉。我的手臂上都淌血了……
  我们两人的眼睛都在燃烧,我觉得我的心都被烧得枯萎了,但即使烧成灰,我也不愿意他和他的艺术一起套上绞架。我忽然间产生了那么大的力,居然和他开山劈石的手劲抗衡半个多小时,这不正是因为我的爱!爱他,爱真正的艺术……
  他终究被女人的眼泪泡得酥软。他松了手……
  但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史无前例的日子开始了……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们的日子并不难过,还到城里去看热闹哩。其实在岛子上也够看的。红卫兵和造反派押着一船又一船的大人物,送到这个圣赫伦岛来。岛上临时搭起了许多芦席棚。别人指指戳戳地告诉我们,这是某书记,这是某某部长,这是某某院长,这是某个权威。他们排着队,听名字,都是常见于报端的头面人物,那时却由着造反派象赶鸭子似的一会儿赶到这儿,一会儿赶到那儿。连他们排队买饭都惹得好事之徒围观不息,大惑不解,好象这种人物本应不食人间烟火,居然也端着大菜缸子狼吞虎咽,象杂技队里受训练的狗熊……
  连管教所也成立了造反队,分成两派,哪一派都标榜自己是正宗左派。就象我小时候在街上看到“真正王麻子”和“真真真正麻子”的两块招牌,只隔一条街,遥相呼应而又彼此虎视眈眈、这个劳改分队里,有一些犯人原来的罪名是极右分子,都因“翻天”获罪,而今都瞪大了莫名其妙的眼睛,被造反有理的大红旗撩得唉声叹气,埋怨自己赶错了年头,河东河西,天大误会!但这些人别做梦,哪一派都要在他们身上表现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无比,谁都可以在他们身上踩上两只脚。
  副市长同志以为建设水库时,这里繁荣昌盛?不!那阵子才是真正的盛世,馄饨铺子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营业不衰。
  谁也没工夫理睬我们两个不伦不类的人。我们成了自由公民。
  但我惊奇起这位从来不沾政治边的艺术家居然逐条逐条读起“十六条”来。真是触及每个人灵魂的大革命啊!连许屏都不例外。
  也好!关心关心政治,他能知道点厉害。我常常听他在一旁嘀嘀咕咕自言自语。他摇头晃脑:“唔……文化么!是要革命……和文艺复兴一个道理……”“自己解放自己……这……自己?……对!自己!……”他呵呵地笑出了声,多年的阴悒一扫而光,又冒出了那种晃晃悠悠,但熠熠灼人的光亮。
  这时,岛子上来了一位年轻显赫的人物:伍玉华。
  别以为只有许屏看中石母峰的陡壁,伍玉华也有一番雄图大略。他当时刚刚从省艺术学校毕业出来,是市委系统的造反派头头,亲自来岛上监督走资派和反动权威的改造……他一眼就看中了这块鬼石头……
  伍玉华的宏伟计划是要在石母峰顶竖一座灯塔,还要在石壁上凿一条林副主席的语录:“大海航行靠舵手……”能说他没有艺术想象么?!管教所的造反派,立即向他推荐了许屏。
  听到这个消息,还得了!那不等于扒许屏的心,割许屏的肉?他急得团团转,我给他出了个主意:“……这种时候,你不能硬挡,好歹装点病,能拖就拖,兴许他们也是一阵热,反正朝令夕改的事多呢……你听我话,沉住气,先到医务室里去弄张假条,就说你头晕……这种头晕的病敲开脑袋瓜子也查不出结果的……明白吗!总不能叫一个头晕病的病人爬到几十米高的悬崖陡壁上去……”他晤了一声便走了,我以为他听了我的话,也就到图书室去整理旧报纸了……
  唉!我太糊涂,我当然应该明白,这个憨大决不会到医务室去装病的,……傍晚,我回家的路上,已经听到了消息……
  等我回家,满桌满地都摊着他的泥人,石人,木人……我马上意识到不妙。这些玩意儿,“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就把它们装进木箱,塞在柴禾堆后面……他怎么都搬出来了呢!
  他正兴高采烈,说是刚才把伍玉华请来过了。他眉飞色舞地说道:“人家客气着呢!还叫我一声老师……我把我的计划对他讲了。我告诉他,十几年前我就下了决心啦……怎么样!咱们也来个文艺复兴!……只要你能筹划到钱,就开工,甭造什么灯塔……那都是图解!太俗!更不能在石壁上凿什么字……太可惜……。”他指指满屋子的他的杰作。“……我都让他看了……我不是瞎吹牛,我是一次又一次地修改,我日日夜夜想……想得都快疯了。我对他说:马上动手吧!这才对得起‘文化大革命’……”这个憨大还从来没有这么喜形于色过。“那个伍玉华蛮痛快!钱!他有的是!……他一件一件看,笑得乐呵呵的……”我那时正想拍他一记耳光,让他清醒。我的可怜的憨大!亲人!你懂什么!人家已经散布空气了,无产阶级专政机构里居然充满黄色艺术……但我举不起手。我噙住泪,狠狠地搂住了他,搂得那么紧……天哪!他从来没有这么激动,居然比我还用力地搂着我,眼睛里燃起我久久盼望却始终没看到的那种火花……他主动扯开我的衣襟,解开我的钮扣,象个老色鬼,迫不及待地把我抱到床上,他身上的肌肉不再象石头,忽然变得充满弹性,有韵律,有节奏……
  我和他,象亚当夏娃一样在自己狭小的伊甸园里滚着,亲着,咬着……我满足了他的一切……我知道,他已经吞下了禁果,受了毒蛇的诱惑……这是他象一个人似地第一次恣意纵情。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果然,那天夜里,没有等我收抬好屋子,管教所的两个造反派一前一后冲了进来,把泥塑的我,木雕的我,石刻的我,统统砸成了碎块。只剩一个活着的我和一个几乎死去的他。伍玉华没有来,也不必来。来的人硬把斧子和凿子塞在许屏手里:“如果你现在马上照伍司令的意思去刻那块石壁……将功赎罪,我们还可以考虑你的矛盾性质……”
  他哪里懂得内部矛盾外部矛盾?!
  他接过斧子,大叫一声,狠狠砍在自己的左臂上……
  咣!现在我仿佛还听到骨折的声音……
  不!是副市长回来了。我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了一个小时。又是一杯酽茶下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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