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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往范州的两辆大卡车与工厂失去联系,急得江有礼和谢声远彻夜守在办公室的电话机前,等待消息。天色大亮,毫无动静。这时候前任厂长贺允旺气喘吁吁跑来了,说厂里出了这种事情,他不能袖手旁观。
  贺允旺从前认识谢声远,两个互递香烟,默默坐着。
  江有礼坐在一旁,只觉得阵阵困意袭来,就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谢声远与贺允旺几乎同时丢掉烟蒂,彼此开始火力试探。
  贺允旺说:“尽管如今经济建设成了压倒一切的首要因素。可是我觉得反对形而上学仍然是思想领域的主要任务……”
  谢声远问道:“反对形而上学这倒是一个久违了的话题。你能不能具体说一说,打个比方……”
  贺允旺说:“打个比方啊就说我这个卖厂主义者吧我当厂长的时候,咱厂其实已经垮了。不,上级领导机关不承认这个现实。为什么不承认这个现实呢因为在他们属下不能出现垮掉的企业,那样就会影响他们的政绩。于是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好比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苟延残喘……”
  谢声远拦住贺允旺的话头:“依你之见,到底应当怎么办呢?”
  贺允旺拍着桌子说:“如今我无官一身轻,敢说话了。依我之见,当时就应当采取突然死亡法彻底死亡,然后呢才能迎来彻底的新年。这才叫做唯物辩证法。可是,那些大人物为了仕途,谁也不愿站出来主持这座工厂的葬礼。妈的,大中华玻璃纤维厂如果当年被人兼并,果断实施转产计划,今天早就蒸蒸日上啦!”
  谢声远静静听着,抬起头来看着贺允旺:“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愿意主持小两口儿的婚礼,喜事啊!可是主持一座企业的葬礼,恐怕就需要超人的胆识了。置于死地而后生的道理,人人都懂。做起来可就不那么容易啦!”
  贺允旺固执地说:“我看还是形而上学的错误思想在作怪!如今党内怎么也不强调学习马列主义哲学了呢?”
  谢声远笑了笑:“你说你不在其位无官一身轻,是不是讽刺我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啊?莫非我也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呀?”
  贺允旺说:“咱们不要清谈啦。还是想办法把那两辆失踪的大卡车找回来吧!”
  谢声远似乎尚未从方才的话题里走出,沉吟片刻说:“老贺,既然上边派我到厂里来当书记,那么我最后必然对全厂千名职工有一个交待!”
  办公室的门被人使劲推开,紧跟着涌进一群人。趴在办公桌上睡觉的江有礼一下就被惊醒了。他揉了揉眼睛,认出涌进办公室的这一群人都是参加运输小分队的职工家属。
  他们终于进厂哭闹来了。
  贺允旺深知自己作为前任厂长,不便参与这种事情,就定定看着这个场面。
  谢声远脱口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
  马金钟的媳妇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爷儿们一定是出了车祸啊甩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这日子可怎么过哇……”
  江有礼连忙说:“别哭别哭,谁说出了车祸?这是造谣!”
  吴宝贵的儿子只有十岁,跳着脚喊道:“你放屁!既然没出车祸,两辆大卡车怎么没有下落呢?你赔我爸爸!你赔我爸爸!”
  谢声远没有想到大中华玻璃纤维厂的职工家属拥有如此旺盛的战斗力,不知如何开展政治思想工作,只得连连摆手说:“大家要保持冷静!大家一定要保持冷静!”
  张华的媳妇抽泣着说:“厂子穷得掉了底儿,要真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最倒霉的还不是工人……”
  贺允旺轻轻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出厂长办公室。他没有想到,楼道里满满登登挤着一群人。细看,都是本厂职工。
  有人大声叫他贺厂长。他苦笑着说:“我已经不是厂长啦。大家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保持安定团结的局面。”
  老工人纪玉奎抖动着满头白发激动地说:“贺允旺,你说咱厂到底还有没有出路要是彻底没出路了,就痛痛快快拿一个说法。总这样半死不活的,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贺允旺拍了拍纪玉奎的肩膀:“总会有办法的……”
  这时候江有礼从办公室里追了出来:“老贺!你别走,我刚刚接了一个电话,咱厂那两辆大卡车有下落啦!”
  贺允旺快步走进办公室。前来哭闹的职工家属们也都不哭闹了,呆呆站着。
  谢声远告诉贺允旺,高台乡一个名叫蔡二旭的副乡长打来电话,说两辆卡车违章行驶撞伤耕牛一头,路边摊位两个,其中一人受到惊吓。要求厂里派人携款十万元前去了断此事。
  贺允旺想了想:“这个蔡二旭的名字我听着耳熟,好像是当地一个土混混……”
  谢声远站起身对职工家属们说:“大家不是都听见了吗两辆大卡车全都平安无事,你们先都回去,厂里这就派人到高台乡去,把两辆大卡车接回来!”
  人们嘟嘟哝哝的,陆续走出厂长办公室。
  屋子里突然变得很静。清晨的阳光,十分暧昧地爬进窗子,向人们张望着。
  谢声远说:“老贺,我看还是你走一趟吧,到高台乡去……”
  贺允旺说:“不在其位……”
  江有礼说:“也谋其政啊。老贺,拜托你啦!”
  贺允旺倒也爽快:“好吧我就当一次出土文物吧。”
  工厂办公室主任拿着当天的本市日报跑了进来:“坏啦!坏啦!交管局宣布从今天起本市全面禁行助力车。凡是销售助力车的厂家,一律停止……”
  屋里仿佛空无一人,毫无声响。
  片刻,江有礼缓缓站起,朝着谢声远古怪地笑了笑:“咱们上当啦……”
  谢声远想了想:“陈遇的队伍是昨天撤走的吧我明白了,一定是陈遇花钱买到了时间。他的助力车刚刚全部出手,交管局立即宣布禁行助力车。陈遇呢,又转移到另外一座城市里做助力车生意啦”
  贺允旺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咱们就是从高台乡接回那两辆大卡车,那二十万元的助力车零部件也都窝在自己手里啦如今的生意做的真是太黑啦……”
  谢声远自言自语:“权力经济啊。”
  江有礼走到贺允旺面前:“老贺,无论怎么着,那两卡车的货咱们一定安全运回厂里。至于下一步怎么办,咱们再商量商量。你看这样行吗?”
  谢声远说:“老贺,你带着一万块钱去,关键时刻用不着打电话跟厂里请示,你全权处理吧。”
  贺允旺受到感动,说上午十点钟保证出发前往高台。
  贺允旺走了。江有礼与谢声远对面坐在办公室里,默默无语。沉默了许久,江有礼终于说了话。
  “老谢,我想通了,如今操持一座企业,光凭小聪明是远远不够的啊。”
  谢声远喝了一口茶水:“可是我们又没有大智慧啊。”
  一个身穿制服的小伙子走了进来:“我是环境保护局的。贵厂常年污染环境,我们执行超标收费已经两年了。从这个月起开始执行超标罚款……”
  江有礼起身说道:“我们已经不生产了,还罚什么款呀?”
  身穿制服的小伙子说:“我们是依法办事。国家的《环境保护法》已经颁发好几年啦。哪位是新上任的江厂长?”
  江有礼没好气地说:“江厂长已经死啦!”
  “刚上任才几天,就死啦!这真是太可惜啦。”身穿制服的小伙子又说:“无论谁死了,款还是要罚的……”
  这时候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江有礼起身走到窗前,看到楼下站着一大群工人。推开窗子他听到楼下的工人们大声嚷嚷着。
  “今天的报纸上已经登啦,全面禁行助力车前几天厂里让咱们集资,就是想要组装助力车赚钱……”
  “这一下全完啦!咱们要求厂里立即退款!”
  “对!找江有礼去……”
  “厂里又把咱们工人领到一条瞎道上去啦!坑人啊!”
  江有礼转过身来看了看身穿制服的小伙子,然后走到谢声远面前,压低声音对这位党委书记说:“老谢,我可能不是当厂长的材料……”
  谢声远起身说道:“我到楼下去,跟他们说一说。工人们还是通情达理的。”
  这时候,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江有礼接电话,是妻子打来的。妻子并不知道丈夫此时处于焦头烂额的境地,十分冷硬地说:“你黑天白夜的都住在厂里,也不管家里的事情!你爸爸又住院啦,你是不是抓紧时间去看一看啊?”
  身患职业病的父亲又住院了,放下电话,江有礼心里乱成一团烂麻。
  环保局的小伙子问道:“你就是江厂长吧!你不是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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