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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入了狱,姐姐便带起黛黛开始去流浪。到那里去呢?回国吧!这正是哈尔宾公园里开放第一枝樱花的时候。 春来了。这邻近西伯利亚的哈尔滨接连几个整月封锁在冰雪交织的冬天里,整日整夜受着酷寒的威胁,春,对于每个人该是多么有意义啊!虽然这里好象只有夏天,春天的驻在并不多久,但也毕竟是存在的,人们也还是爱着它;只要看到树枝有了一点春意,人们总带着点安慰的心情说: “啊!春天了!” 在都市里没有广大的草原,也没有长林给你证明春天伟大的力;有的只是一些愚蠢的街树,和公园里一点可怜到等于没有存在的小草。 这是夏初了,人们还正在过春天;冬天的衣装也还没有完全除掉哪! 黛黛在外面玩腻了,跑回来拉着姐姐要去看樱花。孩子是不懂得看樱花的,她只听说今年公园里有樱花开了,孩子们全跑去看了。 “姐姐,看樱花去啊!” 姐姐作什么她不管,她也不懂得管。只晓得扭姐姐的手。如果再不理她,她会到爸爸那里去搬兵.爸爸总是爱她的,总说姐姐应该领妹妹去玩一玩。这样,每次黛黛总是胜利的。 “姐姐,我要去看樱花——人家全去了啊!” 姐姐正在裁剪黛黛的春衣和夏衣,连使剪刀全有点生疏。妈妈活着的时候,姐姐自己的衣服也是妈妈剪裁的,因为姐姐和黛黛同样是妈妈的孩子。 “不去吧?好黛黛,姐姐给你裁衣服咧!”姐姐显出很好的耐性,用尺量了又量,剪刀在手里频频地开合着,几次已使剪口咬着了布沿,但还是不敢断然剪下去。 “回来再剪吧!好姐姐,樱花听说明天就落了……还有一只长犄角鹿咧……好姐姐……” “看什么去啊?走在地板上的爸爸说话了。他的两只眼睛从那一只大眼镜的边沿上跨了过来红湿着说: “不去看吧?爸爸晚上领你去看电影,还买糖给你……去玩吧,姐姐好做衣服给你……天热了,你的小绒衣也该换了!” 爸爸过来把黛黛前额的汗给擦了擦,他发见孩子的头发也该齐一齐: “姐姐把黛黛的头发齐一齐——明天早晨洗完脸。” 黛黛有点不耐烦,爸爸今天怎么也个赞成自己了呢?并且眼睛还是那样红湿湿地[目丑]着自己。在有妈妈活着的时候,爸爸是并不叫黛黛注意的,而且那时候爸爸也没有现在善良!但爸爸虽然善良地摸着黛黛的头,此刻黛黛却不耐烦,她推开爸爸的手说: “我自己去——” “自己去不得的--”爸爸抱住黛黛,蹲下身子,伸出长着颊须的脸去,想让孩子的小手来抚摸。 “我不要你这胡子的脸--放开我,我自己去……” 爸爸笑了,姐姐笑了,但从黛黛笑着的小眼睛里面,已经轻轻地拖下了两条泪线。 黛黛去玩了,姐姐还是剪裁衣服,爸爸还是在地板上走。从妈妈死去了以后,从每处悬着的中国旗被日本旗和五色旗代替了以后……爸爸常常要这样走着,有时候还一夜走到天明。 “姐姐,还是去看樱花吧!” 黛黛小眉毛斗着跑回来了,便要去夺姐姐手里的剪刀,并且说明理由: “——人家全去了,没人和我玩了……有长角鹿……还有一条日本狼……白毛的……今天全放在园子里了……” “和她去一趟吧:”爸爸停住了步,拉一拉自己的眼镜说:“不要叫狼唬着,姐姐关心一点。这样倔强的孩子!……”最后一句完全是自语,又开始在地板上走起来,一面从袖口里取出一块手帕,擦着眼睛。 走起路来黛黛完全是跳着的,一面也还是不放松姐姐的手。路上姐姐嘱咐她; “到那里不要乱跑啊!日本孩子会欺负你的。” 丽丽想起今天是星期六,公园近邻着一所日本小学校,日本孩子一定不会少。平常那里的日本孩子就很多,教员们常带领他们到那里去画风景,也有自己跑到假山各处摹拟兵们打仗的。 “姐姐,樱花是什么颜色的啊?” “大概是红的吧?”姐姐也没有把握那该是什么颜色,姐姐看真的樱花,这也还是第一次。她能知道樱花大概是红的或是白的,却也是从画册上或是日本游记一类的书物上知道的。 “姐姐,这樱花树结樱桃吗?”黛黛由樱花联想到那红晶晶的或者带一点嫩绿色美味的樱桃,小嘴腔里津液有点增多。 “不,这树不会结果子的,只开花……” “那么樱桃呢?” “单有樱桃树……你累吗!”姐姐摸了摸黛黛的前额。 “不,一点也不——” 孩子为了要表示自己的英勇,摆开姐姐的手跑向前面了。公园的门不象冬天那样只留一条缝,门扇已经规规矩矩的闪在两边甬道上也看不到冬天的积雪,因为已经扫开了,只微微留着点潮湿。为了防止乞丐入内和禁折花木而雇用的园丁也出现了,脖子伸长着,但还没脱去他的皮大衣,一条棒子很熟练的出现在他的手里。游人还不多。 “不要跑跌了啊!黛黛。”姐姐加紧着脚步说。姐姐刚走进园来,黛黛已经跑上了迎门的驼背桥,扶着栏干在看水: “鱼啊!姐姐这里有鱼啊!” 那是冬天冻死在水里的鱼,黛黛在春天里发现了。鱼是很多条,轻轻地,轻轻地……枯了的柳叶一样,白白地飘动在水面上。黛黛不知道鱼是在冬天里冻死的,她问着姐姐说: “鱼怎么全亮起肚子来啦!累啦吧?睡一冬天了,春天还懒怠浮水哪!” 黛黛寻了一块小石头去打它们…… 樱花在那里呢? 樱花是栽遍了每个假山上,临着水的小岛上也有哪!寻来寻去,只有一株是整个开放的,其余还全在打苞。 “姐姐,我们折一枝吧!插在你的瓶子里,教爸爸也喜欢!” “折不得……”姐姐把黛黛的小手轻松的握了一握。“爸爸不喜欢樱花的,不要乱动,日本人看见不答应的……公园里不准折花……” 黛黛不明白公园里为什么不准折花。黛黛记得去年这里还没有这些惹人的花;除开村,尽是草,有花全在玻璃房子里。她对于樱花不感到兴味了。她拉着姐姐: “走——我们看狼去——” 狼是囚在一个狭窄的有铁柱的笼子里。它不停的走,来回的走……从铁柱的空隙探着爪子,擦着长嘴巴,白白的牙齿,尖锐得象亮银的钉,发疯似的咬着铁柱,黄亮的眼睛象金子磨成的啊!周身确是生的白色毛子。 黛黛有点怕这东西,但她要寻块石头抛它一下,象她那水里飘着的死鱼一样。 “不成啊!日本人看了不答应哪!”姐姐带着黛黛到隔栏看鹿去了,一同看狼的孩子们,大人们,都在后面笑黛黛。 黛黛看别人拿花生在喂鹿。它的长犄角怪有趣的。它完全不象白毛狼那样叫人害怕,它象个不大方的姑娘。小嘴巴尖尖的,吻着人喂它的手。黛黛也向姐姐要花生: “我们也买点花生去吧!它饿了。” “它不饿,饿了有人喂它——日本人看见不答应的。” 日本人真来不答应了。一个矬子瘦肩膀的日本人,横摆着身子走来。他把那个喂鹿的人打完了两个嘴巴才说话: “什么?你的干活计——园长那里说话的有……” 很显出费力的样子,他拖着这个喂鹿的人走了。看热闹的人们也全走开。在临行时,黛黛看见那鹿的小尖嘴巴,分明还在等待的露在栏干外面,狭狭的小舌头搜寻什么一般的伸动着。 姐姐告诉黛黛说: “鹿是日本国载来的。” “白毛狼呢?” “白毛狼也是……樱花也是……” 黛黛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日本人不让喂鹿?他把那个喂鹿的人拖到那里去了呢?她却不想问。她同姐姐说: “回去问爸爸就知道了。” ※ ※ ※ 爸爸不再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了。他很忙碌,收拾自己的写字桌,烧掉不必要的书籍和信件,最终由壁间把妈妈的画像也取下来。他仔细地拭去了所有的灰尘,而后擦了又看,看了又擦,一直到黛黛试验着作自己的镜子。爸爸湿红的眼睛笑了起来,把快落到鼻端上的大眼镜向上抬了抬,才算停止了擦拭。接着姐姐又把它擎到灯下面仔细的看了又看。 “姐,妈在笑呢!”黛黛爬上一张椅子,扶着姐姐的肩膀说。 “你看妈向谁笑呢?” “向我——”黛黛指着自己的鼻子 “不对,不是向你笑……向我——” “不对呀!她向爸爸笑哪!”她显出过分聪明,拍着自己的手。爸爸掉过脸来向这面看一看,同时把眼镜又抬一抬,什么也没说,又蹲下身子捡了一迭信和书,投到壁炉里去。 “丽丽,把那玻璃卸下来,路上好拿。” 黛黛又寻别的玩了。她寻到妈妈撑过的一只伞撑起来,在地板上跑。 “跌倒刺破眼哪!拿过来,爸爸给你作一条小手杖。” 爸爸把伞拿到手里,但是不立刻就变出一条手杖来,只把它看了又看。黛黛不耐烦了,催促说: “爸爸,手杖啊——” “好,看这小手杖,好不好?”爸爸很快的把一柄伞变成一枝黛黛的手杖了。 “爸爸,短一点。”黛黛试验学着大人们提手杖走路的姿势,一甩一甩的……爸爸也看出真是短一点,笑着说: “玩够了就扔它吧!” 黛黛心里想,搬了家爸爸也许给她买一只真的手杖呢。爸爸一向是爱她的。“爸爸,我们搬家吗?” “嗯,搬家——困了吧,叫姐姐另给你铺一个小床睡吧!就在爸爸的写字桌上。” “摔下来呢?” “爸爸和姐姐看着,摔不下来的——好好睡,醒来给饺子吃。” 黛黛睡在写字桌上,还是叮咛着说: “姐姐,爸爸说醒来吃饺子,爸爸忘了,你可别忘叫醒我啊!” 孩子的鼾声很快就听到了,一会儿就说着梦话,还叫姐姐把花生米给她,她要喂鹿……” 爸爸不言语,姐姐也不言语,手全在忙碌着。爸爸和姐姐的眼睛全是红润的,他们时时关心睡着的黛黛,怕她翻下来。 “到北平……不用向叔叔说我们的事。把黛黛叫叔叔送到一个好学校里去……你愿意上学,就也找个学校……妈妈的画像你们带着吧!将来我这屋子什么也不能留下的……” 丽丽的回答只有哭!手在哭声里忙碌…… “为什么这样女人气呢……你妈妈比你刚强的多……你们这是回国去哪!咱们是中国人,到天津就先教给黛黛不准再说‘满洲国’‘满洲国’的。这要叫人耻笑。要说你们是从东北来的……告诉黛黛:东三省是日本兵用刺刀大炮强夺去的…同时也别忘了……别忘了你们的妈妈……她是因为什么死的……” 爸爸的声音越来越苦涩,代替声音的只有鼻子的抽动。最终鼻子抽动的响声也没有了。 爸爸从有了中华民国就懂得爱国。他今年四十五岁,他没想到这样快就作了亡国权!虽然这不是亡国,只是割去了三省的地方,但他觉得这和亡国一样了!他痛心,他仟侮,他曾潮笑过犹太和朝鲜……最后还是想起自己的妻,一个因为遭到日本兵的侮辱而自戕的女人! “丽丽,努力爱国!教给黛黛,努力爱国!” 是的,后天爸爸就要为祖国去牺牲,用自己来作爱国的见证!那是准备在赏樱花的筵上——还有其余的同志们。 “爸爸,祖国是什么样呢?我只在地图上知道的。 丽丽把什么全收拾妥当了,她看一看黛黛睡得正香甜。 “不用问吧,祖国总是好的!安心领着黛黛去吧!见了叔叔……什么也不要说!就完了。” 爸爸的计划,只有爸爸自己和爸爸的同志们知道,知道要在庆祝樱花的筵上,应该作出点什么奇迹来。 丽丽只知道她要离开爸爸,带着黛黛回祖国去读书。同时也意识到这家不会再有归来的一天。她也憧憬着爸爸所说。“祖国总是好的,一切是善良……” 在睡得正好的时候,黛黛被姐姐唤醒了,她要哭,姐姐替她揉着眼睛说: “……起来吃饺子吧!我们黛黛是听话的……看,姐姐单为你包的小饺子,你不是最爱吃小饺子吗?呶,呶,是的,抱着……” 黛黛抱在姐姐的怀里。姐姐抱的姿式很不对,使黛黛感到不舒服,她动着小腿,半哭着声音说: “我不让你抱啊……不让你抱……” “来,爸爸抱着……”爸爸把在地板上走的身子移过来抱黛黛。 “小东西,还是这样娇啊!到叔叔那里去……好一点吧,叔叔是不爱娇孩子的……” 灯光和每夜一般的平静,只是昏暗了一些。屋子扩大了一些。在黛黛的眼睛里,这不象自己的家了——睡觉以前那个家。爸爸是照旧的;只有姐姐的眼睛变得红了,睫毛变得短了;爸爸的眼睛更红了,眼镜更扩大,胡子好象也多长出一点。 “爸爸的胡子不好呀!叫姐姐割掉吧?”黛黛玩弄着爸爸下巴上的胡子。爸爸轻轻的躲避着,取了一个饺子凑到黛黛的嘴唇上说: “吃吧!省得在路上饿!车上买东西不干净!” 黛黛还不想吃,推开爸爸的手。看着桌那面低着头的姐姐,她把日间完全忘了的事,又想起来了: “明天爸爸也看樱花吧,姐姐说园子里的樱花日本子不许折……鹿也不许喂……是吗?一个人叫日本子打了……他拿花生喂鹿……姐姐带着我就跑了……爸爸明天看鹿,我还去……我把花生偷着给它……姐姐说日本子什么全管……什么全管……一根草也不许模……是吧?爸!” “嗳嗳!”爸爸把自己的眼镜抬一抬,对着姐姐那面说: “丽丽,你吃一点啊!黛黛不吃,不吃吧!省得在车上不舒服!你应该吃点!到叔叔那里……你就是大人了!在自己家里还是孩子!” 黛黛又要睡了,爸爸摇醒了她: “不睡,不睡——姐姐不吃,就给黛黛穿衣服吧!我去找车。” 黛黛知道就要搬家了,她想起她的小洋囝囝还在同伴的地方,日间因为看樱花,把囝囝忘记了,她要去取囝囝。爸爸说; “不要了吧!送给邻姐姐,咱将来再买新的。” “不——”黛黛不允许。 “那么……明天再来拿——” “明天来……?一早我就来。” “好,明天一早你就来,爸爸去叫车,你帮着姐姐看东西……” 爸爸去叫车——黛黛却看着姐姐,为什么还不撤下碗去呢?尽坐着。她想着姐姐是看樱花走累了?也不知道今天夜里怎么会吃起饺子来。黛黛看看屋子,看看姐姐,看看床上,椅子上,绳子捆好的行李,条箱,和爸爸刚才走出去没有掩好的那扇门……她自己找到解答了,这全是为了搬家。 车来了,万事全妥当。黛黛坐在爸爸的怀里,行李摇摆的在赶车的脚下睡着,姐姐手里拿着妈妈的卷起来底画像,那是爸爸自己的手笔。 黛黛想今天怎这么多的搬家人哪!全摇摇晃晃在车上摆动着箱子,用绳子捆的也有,用木板夹起来的也有。前前后后,也有同她们车子并排跑着的。马车夫吆喝着,相驾着黛黛所不懂的话。站起来坐下;坐下又站起来……秃鞭子打着马背脊,不相让的在竞跑…… 从马嘴里飘落下来的液体的小泡沫,常常要和起晚春的——不,这是初夏的——风,沁凉的扑到人脸上来。 黛黛不知道这么多的人全向哪里搬。也不知道自己的家是向哪里搬。有爸爸,有姐姐,向那里搬黛黛都是不在意的。 车停了,黛黛认出这是火车站。有妈妈活着的时候,她和爸爸,也有姐姐,到这里送过叔叔回北平。 “爸爸,我们还坐火车搬家吗?” “嗳!嗳!……坐火车……” 有爸爸,有姐姐,坐火车搬家,黛黛觉得怪有趣! 第三次铃,Rnrnrn……响声象密密穿起来的珠子一样响过了以后,接着是三声怪样的金属的口笛,和一声是有点悲怆,疲困,和宽宏汽笛的叹息……爸爸才从坐位上站起来,什么也不说的便走去。 等到黛黛能叫出:“爸爸你到哪呀?”已经什么也没用了。 ※ ※ ※ 二年以后——那应该也是樱花开着的时候。从狱楼顶孔里,爸爸也看到了樱花,那是栽在谁家的庭院的,爸爸不知道。反正是栽在人家的庭院的。这是从狱楼小小顶孔里给爸爸带来的春消息,爸爸的心为这消息又激怒了!可是爸爸知道,再有一个星期自己就可以满了罪,为了这免罪,爸爸激怒的心才又睡了下去。 有谁不爱自由而爱监狱呢?一头苍蝇也是爱自由的。谁甘心作奴隶呢?除非奴隶的力量敌不过。奴隶活着的心也总是和着奴隶的呼吸存在的啊……奴隶的群是什么力量也灭绝不了的……——到那里去呢?回国吧! 爸爸被免了罪,释放出来,经过了自己曾住过的若干年月的街,若干年月的房屋……现在什么全生疏了!生疏得连铺衔的石头和眼睛看着长大起来的街树……全有些隔膜。 ——回国吧!回国吧!那里有嫡亲的人!弟弟在那里,女儿们在那里……可爱的小黛黛!……不然到那里去呢了那里有真正的同胞!……祖国的旗!……这里只有牢狱和看守的鞭子不是生疏的啊…… 爸爸终于按着自己所决定的,偷着回国了。 他打着弟弟曾住过的门。他想着——开门的是丽丽呢?还是黛黛?不错,黛黛懂得开门了,她今年应该是八岁…… “您找谁?” “我找李……”开门的却是一个老妈妈。 “这儿姓高,不姓李……”老妈妈看着这缺乏血色,面都有点臃肿的人……髭须是那样不规则的生着啊!口音是异乡的……她带着疑心的问: “您是关东人罢?就是日本子改了‘满洲国’那地方?” “我是中国人……我是生在关东的……这里为什么不姓李了呢?” “这里吗?一年前就不姓李了。向您不是说过吗?这儿姓高——找姓李的……有事吗?是他亲戚吗?您姓什么……” 爸爸开始感到软弱——他用手支持着小门楼的砖墙: “我也姓李……我们是弟兄……” “您?有两个姑娘是您的吗?”老妈妈声音是清脆的,嗓子也是响亮的,她更仔细的看着这个异乡人说: “……这可不凑巧了……一年多您的弟兄就犯了官司啦!好险啦,没有连累到我们……您是他的哥哥?您的姑娘们全到上海去了,您今天亏得遇到是我……要不我告诉您说……简直,——这里姓高。” 老妈妈响亮着嗓子,响亮着门扇,抛下了嗓子不响亮的爸爸。 到那里去呢?弟弟在监牢;女儿们到上海去了。但是他欣喜,他欣幸弟弟是囚在祖国的监牢里。就是太阳在祖国里也是新鲜的!在新鲜的太阳下面随处可以看到祖国的旗……祖国的同胞……而他呢,是生在关东的。生在关东的弟弟,怎么到祖国来犯起罪来了呢?他似乎知道,又不知道。 反正爸爸是爱祖国啊!他很后悔,又有点惭愧,那次樱花筵上他的不熟练的开枪的手侮辱了他,致使他活到现在…… 同志们的手是每个全准确的……每个全怎样了呢?他也不知道。只有他是活着的,活着回到了祖国,也活着看到了祖国的人民,祖国的旗…… 不见了的只是弟弟和女儿!但他是幸福的。祖国的监牢不会错待自己的弟弟;祖国的上海也不会错待自己的女儿们…… ——寻一寻孩子们吧!黛黛应该是八岁了! 想到黛黛,爸爸的手举向脸前,二年前习惯复活了,他准备要整理自己的眼镜。 --胡涂! 自己的眼镜在那次缨花筵上不就碎了吗?二年了,被抛弃的习惯又复活,使他有点好笑,手还不到贴着每次整理眼镜的部位,他就离开那所现在姓高而不是姓李的住宅门前。 他欣幸的踏着祖国的每步大街;呼吸着每次使他感到幸福,而又有点甜味的只有祖国才有的气流……祖国的监牢不会错待自已的弟弟;祖国的上海不会错待自己的女儿们……爸爸一径是这样欣幸的…… ※ ※ ※ 昼间寻女儿,夜间寻女儿……爸爸的胡子更长了,更生长得不规则了。他想着黛黛见了他一定要说:“爸爸的胡子太长了,让姐姐剪掉吧!”在樱花开着的那个夜间,也就是孩子们去北平的那个夜间……孩子不是这样说过吗?是的,胡子太长了孩子是不爱的。爸爸不应该有胡子;有,也不应该这样不规则,这洋长…… 爸爸的样子象一条虫,忧伤的虫!在这都市里游来游去,游着上海每条街……爸爸的心始终是幸福的啊!忧伤只是爸爸脸上的每条皱纹;一条虫那只能说明爸爸的身子。 终于一天地嗅到了女儿的影子—— 黄昏了,满城亮起繁荣的灯火…… 夜了。飘荡的琴声使爸爸停留在人家的墙根下,嘴里嚼着积下来的余粮,使咀嚼的动作和着琴声的节拍。爸爸如果有一支笔,他一定能把这繁荣的黄昏,夜,甜醉的夜,渲染到纸上,拿给丽丽使她和妈妈的画像一同悬起来。 但爸爸的画笔三年前就合着孩子们母亲的尸骨埋葬了!爸爸爱艺术的心,也就从那天死在了胸膛里。今天那已死了美的心愿,又蒙上一层春意,在祖国,在同胞享乐的琴声飘荡里……复活了!复活了! 一条觉得很熟悉的影子从门里闪出来,他看清了那险的轮廓——丽丽。 “丽丽——” 丽丽的脸好象转了一转,轻巧的步子好象微微一迟疑。可怜是汽车起动机的声音,绞断了爸爸的声音。一个男人穿着夜礼服的身子,障过了爸爸的身子。丽丽在那个男人挟抱里,和爸爸隔绝——琴声对于爸爸再没有引诱力了。 一连三天,爸爸守候在这里。守门人只当他是个惯常的乞丐。他驱逐爸爸。 “滚,老家伙,勿要转啥念头吧?” 爸爸没有凭证能证明自己不是一个惯常的乞丐,更不是一个惯常作奴隶的人……他是爱祖国的。因为他的周身在守门人的眼里,什么也和惯常的乞丐找不出区别来。 他终于忍耐着,激昂的同这守门人说了——在第四天。 “我是在等待我的女儿的。” “侬格囡儿叫啥名字?阿拉个弗晓得。” 管门人好象故意同他说这样陌生的语言,爸爸费力的解释着,他还是这样说: “此地格姑娘交关多!——侬从啥地方来格?” “东三省……” “东三省!阿是把勒东洋人抢去格地方?依就是东三省人?阿曾吃着过东洋人格生活?” 爸爸蒙到了侮辱了!他第一次蒙到了同胞的侮辱。他解释着: “我,也是中国人,是生在东三省的……” 晚间,照例丽丽是在一个男人的挟抱里,准备走向车箱里去——男人每夜全不同;丽丽每夜的衣服也不同。 “丽丽——”横在爸爸眼前的不是丽丽,却是挟着丽丽的一个胖男人。 “浑蛋——瞎往那里闯?讨钱不懂规矩吗?”胖男人的眼睛似在寻找一只能把这块脏东西马上衔开去的钳子似的,吆喝着那个笑着的管门人。 丽丽却认清了是爸爸。 ※ ※ ※ 忧伤侵蚀爸爸的心;愤怒也侵蚀爸爸的心……爸爸的心是一片肥绿的桑叶,被不可见的蚕群侵蚀着…… “爸爸——”黛黛从学校回来叫他“爸爸”,丽丽从舞场回来也叫他。为什么这声音会改变呢?为什么是这样的生疏啊?爸爸想不出理由来解答自己。为什么自己的女儿会改变了呢?会……只有那画像,自己老婆画像的微笑,还没有改变。 一次,夜是那样深,丽丽才回来,她好象喝过了酒。在灯下她几乎有了妈妈一般的苍老! “爸爸!”她看一看睡着的黛黛说:“……我们明天去死吧,一同去死!” 爸爸似乎理解他女儿为什么说这样话,他摸着自己的胡子,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眼睛却是没有理解的望着……” “爸爸!死吧!我们一同去死吧!黛黛也不要留下——” “祖国错待了你吗?——爸爸是爱祖国的!” 丽丽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说。第二天她还是白着脸色去拍卖她的青春。 爸爸的胡子从暗黑转到了斑白;丽丽脸上的皱纹从模糊转到了清晰……而黛黛的歌声却随着她的一切宏亮起来——这是叔叔所教的啊! 一九三五,一,二六夜 (录自一九三五年五月一日《文学》第四卷第五期) 提示 萧军(1907—1988),原名刘鸿霖,笔名萧军、三郎、田军等,辽宁省锦县人。东北作家群的最主要代表性作家之一,也是在鲁迅亲自哺育下成长起来的著名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五月的矿山》、《第三代》,中篇小说《涓涓》,短篇小说集《跋涉》(与萧红合著),散文集《绿叶的故事》等。 《樱花》是萧军1935年1月26日写就的短篇小说。小说以一个家庭为缩影展示了东北人民的不幸、反抗和苦难遭遇。妻子不堪受日本人的侮辱而自戕,丈夫把两个女儿打发回国(关内)而决心在樱花筵上为国捐躯,报仇雪根。终因枪法不佳而免于死罪。两年后经北平到上海找到女儿时,长女已沦为妓女。小说反映了日本入侵造成东北人民的家破人亡、国忧家愁,以及东北人民的拼死反抗和他们强烈的爱国激情、对自由的渴望和辛酸的经历。小说描写了几个生活片断,正面表现的两个女孩,着眼点在于刻划人物性格:丽丽早熟,黛黛稚气;主人公是她们的爸爸,国土沦丧,妻子受辱自尽,使他怒火中烧——虽然表面上对女儿满怀温和的亲情。他反复申明“咱们是中国人”,以及反复表示对祖国、祖国的人民、祖国的旗子的热望,展示了他内心里燃烧着的爱国热情。然而他到上海后大为失望,陷入新的忧伤、愤怒之中,从而反映了当时的国情和爱国知识分子的心理历程。 小说采取衬托和对比的写法。开头处描写黛黛与丽丽对春天、对自由的热情,衬托了沦陷区人民对自由解放的追求和渴望。小说中的爸爸对祖国(关内)满怀激情和希望,可是到了上海以后的现实仍是令人感到暗淡和失望,形成心理与现实明显的反差和对照。这些都对刻划人物性格和揭示主题起到一定的作用。“懒怠”(浮水)等地方语汇增加了小说的乡土色彩。 (思珏)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xsj.yeah.net)扫描校对,独家推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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