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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小满三天遍地黄”。接着红花大太阳照些天，东南风再刮些天，庄户人就开镰收麦了。 　　成片成片的金色麦毯，一斩齐地铺就在黄淮平原上。风儿挟着麦香，一阵阵地沁透肺腑，叫人难抵这成熟的芬芳，难忍那醉人的欢畅。收麦的人们跟蚕食似地在这幅图画上蠕动。成群结对的燕子也叽叽喳喳地叫着，带着她们的剪刀飞来助阵。 　　蛮女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家乡的田都是小块小块的，且是山上山下不连片，哪像面前这抬眼望去无遮无挡。天也高地也宽，满眼觉得亮堂堂，整个世界都变得比从前光明了许多。 　　伤口大致上好利索了。虽然瞎妈还叫她歇着，可年轻力壮的怎么也闲不住，开始能下床时就烧锅弄饭扫院喂猪，眼下大忙，又拎把镰刀下地来了。瞎妈摸着她脖颈上的纱布，心疼得直叫“亲闺女”。 　　那天瞎妈来到床前，问她愿意留下还是回西边去。她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估计西边就是那一家。她知道那是自己宁死也愿去的地方，可留下来……她想的还是回家，回到自己的竹楼、火塘、父母和姐妹身边去。可眼下是不可能的。要不是骗子拿招工哄人，又怎会走到这地步！她难为得直掉眼泪。 　　瞎妈拉着手开导她：“闺女大了都要出门的，哪能跟大大妈妈过一辈子？我们这块就是离家远些，不过人说‘亲戚远了香’，大寒你也是见着的，周身一样也不缺，身大力不亏，将来你们日子不会差的，我这瞎老嫚子病病歪歪的也不会扯攀你们多久。再者说了，你光着身子跑过来，对外你也说不清，我们也道不明。好闺女听我瞎老嫚子一句劝，留下来跟大寒过吧。” 　　听着瞎妈说的，像是有道理。不过一想到要留下来，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过一辈子，她又一阵犹豫。她想先答应下来再说，以后找机会逃走，大不了是个死，自己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瞎妈见她点了头，欢天喜地地打席下摸出布包来，说：“我这就交钱去。”她心里又是一阵不安。他们家也不怎么富裕，花了那么多钱，我要是再跑了，那不是坑了他们吗？可是不跑又怎么办？能下床了，她就抱着一颗愧心忙东忙西，把个家拾掇得整整洁洁，连猪圈也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天三顿热汤热饭全都抢着干。喜得瞎妈嘴都合不拢，眼都要笑开了，整天“乖乖长”“闺女短”的不离口。庄邻们见了都夸，说瞎妈命中注定老来有福。 　　蛮女弯腰收着麦，就觉得周围有点异样，抬起头来，只见良法蹲在地头，跟俄狗似地死盯着她身上。她这才发现打自己宽松的领口望下去一览无余。她直起腰，睁圆了眼睛不甘示弱地跟他对峙一阵，然后愠怒地背过身子，嘴里狠狠地骂一句“畜生！” 　　就在瞎妈交钱之后，老是听见西边院里良法急猴猴的吼叫，就跟猫闻着腥味又吃不着似的着急腔。有时他就站在家后等着看她上茅厕，吓得她不得不拉上瞎妈。这段日子里，她觉得到处都有良法的影子，那一只贼眼就像粘在她身上了。那天瞎妈带她到庄上各家去认亲戚，当走到良法家门口时，她死也不进去，善德家的出来说句免了吧，转身就关门进去了。按照乡风是成亲第二天上各家去认门，给长辈们磕头，长辈给些见面礼。但是她这回属特殊，也就免了磕头见面礼。她估计瞎妈的用意是向庄邻公布一下她是大寒媳妇了，也有可能是给庄邻认识认识，往后好看着她。 　　她想过逃走，可是到处都有眼睛盯着。瞎妈对她又那么好，一时不在身边就叫“闺女”，夜晚上茅厕也陪着她，怕她害怕。连上教点做礼拜都带上她，怕她听不懂，给她讲与人为善听从天命的道理。她能理解作妈的心情，何况是瞎寡妇带一个独苗儿子。 　　那晚临睡时，瞎妈劝她去东头房，她怎么也不肯。瞎妈连哄带拉将她送过去。又叫走了大寒。 　　蛮女一想起在西边的事就胆颤心惊。虽然这些天来看出大寒是忠厚老实人，对她也从没有过恶意，和和气气地跟她相处帮她做事，但是到这种时侯，他能抬手让他过去嘛！不大一阵，大寒进来了，眼里闪着亮，手脚无措地坐立不安，涨红了脸才憨憨地说一声：“睡吧。”蛮女吓得往床里退。却见大寒放下戗在墙旮旯的凉床，连衣睡了上去。看着他那宽壮的肩背，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这样在床边静静地坐。夜深了，阵阵凉风从土墙上的窗洞吹进来。她拉过床上的新被子给他盖上，自己也困得熬不住了，就蜷在床里贴墙边打起盹来。朦朦胧胧的就觉得自己被暖暖和和地拢着，她吓了一跳，睁开眼一看灯已经熄了，一摸身上是压着被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再一觉醒来，瞎妈已经来叫吃饭了。她见凉床还是老样子放在墙旮旯，就跟做了一个梦似的。 　　一连几夜，夜夜如此。她于心不忍，悄悄地跟他说：“大哥，身子会冻坏的。”大寒憨笑笑，说不碍事。她也不敢多说，怕他误会了，便偷个空子将瞎妈收起的旧被子又抱回来。那天她将大寒藏起的脏衣服找出来，洗时发现裤头上有粘乎乎的东西，问正好走过身边的大寒，只见他满脸羞红一声不吭地溜了，她这才若有所悟地脸上发起烧来，心里头“扑通扑通”地猛跳个不停。 　　眼下大忙，又要收又要打，又要种又要栽。庄户人天没亮就晃下地，太阳落山了，再干到上黑影才又晃回家，直累得周身酸疼，上下没有四两劲，摸着床边倒头就着。每早下地，瞎妈都在身后交代大寒，说蛮女伤刚好，不要让她出过头力。说得她心里头暖乎乎的。有庄邻夸着有瞎妈疼着有大寒护着，蛮女觉得日子过得格外顺心。 　　不过，她还是想家。出来这么久又没个音信，爸妈还不知怎么焦心哩。她想写封信回去。吃饭时跟他们说了，大寒一口答应。瞎妈翻了翻眼，说：“写吧，报个平安，老人也好放心。” 　　信写好了，瞎妈拿去请人寄。几天后又退给蛮女，说是没有邮政编码寄不出去。可蛮女怎么也记不起家里的邮政编码来，为这事她哭了好几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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