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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子


作者:吴童子

  庄外渠堆上,停了一辆又黑又亮的崭新的轿车,车上披红挂彩,金色的“双喜”贴在车前挡风玻璃中央。这是来接良玉的。
  这样一副的迎亲排场架势,不要说在蓑衣房,就是四周邻近几村也没听说有过。姑娘媳妇小孩子围了好几层,眼珠打车前滚到车后,打车顶滚到车轮。有胆大的孩子忍不住动手摸摸。司机猛一捺喇叭,吓得人群跟水中落石的涟漪似地一圈圈骤然扩散。
  庄上路窄,轿车难进,良玉只得在众人簇拥下,到庄外渠堆上车。她又一次回头望望自己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庄子,不由得一眼就看到自家院里的梧桐。那棵梧桐高大挺拔,显得格外隽逸。初春刚刚给它染上一层嫩绿,这嫩绿在一片黄黑色房子的映衬下显得鹤立鸡群,尤如一种象征一种标志。一阵钟声随风荡漾。她熟悉那钟声,那是小学今天第一节课的上课钟。她还仿佛看到谢桐茫然地踽踽走向教室,到门口又魂不守舍地回过头来,朝渠堆这边翘望。她本来就沉重的心顿时跟塞进一团麦芒似的难以口言地混乱疼痛。她一把搂住妈妈,一肚子的酸咸苦辣直往上冲,张大了嘴巴嚎将起来,直哭得天昏地暗。开始人们都还笑她,说良玉装得真象,可后来看怎么也劝不住,才晓得她是动了真情,便也忍不住陪着落泪。最后还是来迎亲的搀轿姑娘抹着眼,将她扯进轿车。良玉撕破嗓子喊:“妈妈──我不嫁──!”
  随着激烈的上轿鞭响,那辆披红挂彩的黑轿车一声轰鸣,放着黑屁,装着良玉和她扯人心肝的挣扎,驶离蓑衣房,走远了。
  新房外划拳行令的喧闹声掀翻了屋顶。房里看新娘的人们直挤到她坐的床前,七嘴八舌地说着荤素笑话,逗起一阵阵笑浪。有人将音响开得震天,那节奏鲜明的打击乐轰得人心一颤一颤的,轰得本来就被挤得喘不过气来的良玉昏昏欲倒。这世界象是整个都疯了。
  夜渐深,闹房的人也愈见稀了。可房外酒席上的沸腾却有增无减。
  舒出一口气的良玉也稍稍平静了些。她想着白天的事跟做梦一样,她也弄不明白自己喊“我不嫁!”是否发自内心,也不晓得往后的路会怎么样。眼前只觉得上下无着,跟激流中失舵的快船似地没有把握,命运在冥冥中由他人摆布。而自己却又欲竭尽微力拼命抗挣。
  一挂格里崩脆的送房鞭将她从混沌中炸醒,被送入洞房的新郎倌已来到床前。她慌忙站起来,看着比自己还矮半头,背上隆着驼峰的新郎倌,心里说不上是怕还是嫌,本能地往后一退又坐到床上。他虽然一身酒气,却还满脸和善地盯着她。可她看着这位打头到脚簇崭新的新郎倌,就跟整好遗容准备进炉的一样,只不过他是站着,两眼睁着,猩红的领带远离胸脯跟钟摆似地左右晃着。直晃得她头晕目眩。
  相亲时也曾见过,当时只看他猥琐丑陋,倒没有今晚这种畏葸恐惧的感觉。当时他问她有甚条件,她说要城里的户口。媒人说这不算甚条件,男方早就打算好婚后给她买个城里户口,这也不光是为她着想,主要还是为了将来的孩子。他又问还有甚条件,她说没了。虽是这样说,他还是给了她家不少钱,还将新买的家具运到蓑衣房,迎亲头一天过嫁妆时,放着鞭炮大张旗鼓地拉进城去。给良玉家妆了不少脸面。庄里人都夸善仁先生给闺女找了个好婆家。
  他上前拉住她的手,也坐到床上来。良玉被酒气熏得翻肠倒肚地干噦,浑身软瘫瘫的连二两劲也没有。他一把关熄了灯。
  房外,听窗的人悄声屏气地嘁嘁喳喳着。这时天已将明,随着一声惨然鸡啼,东方初显出一抹鲜红朝霞。听窗的守了一阵子,捂住嘴笑着跑开了。
  泪水悄然流向耳边又浸入鬓发。她自悔又气谢桐,怎么让她将童贞交给了这一位。心里的懊糟与肉体的痛苦交加,她失口叫出:“桐──!”
  他一惊,忙问:“痛得厉害吗?”
  她扭过脸,不答一言。被惊得无能为力的新郎倌“唉──”了一声,倒头睡去了。她在黑暗中大睁两眼毫无睡意。忽然想起跟谢桐说过的话:
  “今后你会嫌我吗?”
  “不会,绝对不会的!”
  天亮了,她擦干眼泪穿衣起床,面对镜子看着自己的大红棉袄,大红呢裤,大红皮鞋,还有乱蓬蓬的头上那朵揉坏了的大红绢花,不禁泪珠又噼里啪拉往下砸。她赶紧抹把眼,草草收拾一下,便到厨房做了两碗早茶,送到公婆房中。
  往后日子里,丈夫只叫良玉在家做饭,不让她出去做事,连家中的一些重活也都是叫店里人来干。她心里过意不去,抽空就到丈夫店里帮忙。店里人见了叫着“老板娘”,也不让她上手。
  她实在闲得无聊。家里就四口人:公婆、丈夫和她。丈夫的两个哥哥也已成家另住。她没来之前是婆婆做饭,她来之后,婆婆就整天泡在麻将里了。公公是甩手客,除了到三个儿子的店里看看,其余时间都钻在书场里听书。人少事也少,闲着没事只有坐在家里。乍来时,婆婆两眼还老盯着她,见她不喜溜门串户,也从不跟别的男人搭腔,也就放心满意了。但是嘴里老是念叨:“老大老二家都生丫头,就指望你让我抱孙子了!”
  良玉不想听婆婆的念叨,她那颗心遥遥地向着蓑衣房飞去,去伴随小学校里悠扬的钟声。
  她头一回握住钟绳,却怎么也没有勇气扯起,怕亵渎了那份神圣。是谢桐鼓励她撞响了第一声属于她自己的钟鸣。那余音袅袅渐渐散去,她紧握钟绳的汗手却久久不肯松开,好象她抓住的就是自己的命运。
  说起来,良玉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她祖父的祖父曾中过举,院里那棵梧桐就是举人老太爷的手植。方圆几十里地没有二家栽梧桐的,不知是攀不上这个高雅,还是看不上它过细过软的木质。这位老太爷的传物除了梧桐树,还有几大箱线装书,到如今梧桐犹在,那书却已散失过半。有过路的地理先生曾指魁伟繁茂的树说:梧桐虽好,却是先人功德,长得越高大,拔去的风水就越多。这话不无道理。举人子孙连个秀才也没中过,虽然辈辈读书,只不过是苦撑着农民知识分子的门面。到善仁这辈兄弟中,也就是他在村小学谋了个饭碗。良玉她哥初中毕业就投笔从戎了,再往下看便更是兴衰难卜了。虽是如此,可那树终究是祖上留下的,不忍动也不好动,因为它不单单属于她一家,它是整个蓑衣房的老字号牌匾。
  还有那些线装书,几辈人年年更换烟叶梗防蛀,有的书页已经枯得跟干煎饼似的,碰碰就往下掉渣。良玉就喜欢闻那书的霉闷味,更常用敬慕的目光注视它。她也曾试着举步想走进去探探那份神秘,可终因学浅才疏不得不叹息着关起深蓝布书皮上的骨针。良玉往往在这时抱怨自己的父亲。每当看着谢桐来借书品读,看着他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或击节咏叹或赞叹不已,良玉原先待书的目光就不由得潜移到这位小学教师的身上。
  她将收藏的梧桐子捧出来。
  他尝了几颗,惊奇地睁大眼睛:
  “看不出来也──真好吃!”
  “喜欢吗?”她掩饰不住得意地抿嘴笑,目光里充满了神气。
  “当然喜欢──这味道都香到脑子里去了。”
  “那就多吃些,说不定明儿能考中状元哩。”
  “大登科后小登科,就全指望你这梧桐子喽!”
  她羞红了脸瞪他一眼,往外噘了噘嘴。他一回头见善仁先生站在院子里,吓得做了个鬼脸。逗得良玉想笑又不敢出声,捂着嘴一弯腰钻进房里。
  过了一些天,户口批下来了。她抱着大红户口本在床上暗自抽泣。龟腰男人守在床前,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婆婆说不要劝,她这是高兴的,哭出来心里好受些。有了婆婆的后一句,她便无所忌惮地淌了一天整的泪,饭不吃也不做,直哭得昏昏沉沉,脑壳里的筋一抽一抽地疼。
  当晚,男人仍在耳边百般地哄她逗她,可她没有丝毫的兴趣,只有愈来愈烈的反感。男人的手如同蛇样撕咬着她的心。她本想转过身去不理,但见男人那副善良的样子又与心不忍。说句凭心话,自打嫁过来,说不出男人待她半点的不是,男人的心是紧贴着她的。常言道“身残心灵”,他不光是生意上精熟,处家过日子也样样想得周到。眼前的他将自己当作一盆火来温暖她,而她却深浅不得进退两难。想做自己做女人做到这份上,那刚干了的眼泪又止不住涌了上来。
  男人开导她:“不要想得太多了,相信我今后会叫你过得更好,除了这副身貌不如人,旁的我都能叫你满意。”
  她相信他会这样做的,可他又怎能理解她的难处。良玉有时自己也都怀疑:这样做到底合适不合适?
  她侧过脸对男人说:“快到麦口了,家里人手又少,我想回去帮个手。”
  “中,多带些钱去,借机子买柴油都得花钱,宁可钱受罪,不可人受罪,挣钱就是留花的嘛。”他迟疑一下又说:“我这样子──就不陪你一起去了。”
  说得良玉又含起两泡眼泪水。
  暮春的气温已渐热起来,急着赶路的良玉走出一身细汗。怀里的户口本也烙得她心窝一阵阵发燥,恨不得一步跨进家门。微风挟带麦香撩拂着她的衣襟,轻盈的燕子在眼前自由地追逐嬉戏。河淌地里一片金黄,性急的人家已经开始收割。下了河堆上了渠堆,老远就看到自家院里的梧桐树。她想到那绿荫覆盖下有一个充满温暖和霉闷味的家,心底便泛起一股热潮,团团笼罩着胸口。
  妈妈拉着她的手左端详右打量,不时扯起衣袖揩揩眼,嘴里叨来念去地重着一句:“瘦了,回来了。”
  大大和哥嫂天将黑才回家。嫂子一把将她拽进房,摸着她的肚子悄悄地问:“怎么样了?”
  她赧然地摇摇头。
  “恁是怎回事?姑爷他不行?”不等她置是否,嫂子又接着说下去:“那要到医院去查查,千万莫信哪些游医,上几天乡里医院开我们各村医疗点人的会,就说起一人没病给治出病来了……”
  不是妈妈喊吃饭,嫂子还要没完没了。
  大大端着饭碗,问了亲家的身体姑爷的生意。又说了一些为人妻媳该如何如何的话,不显不露中蕴涵着舐犊之情。妈妈看看闺女,打嘴里拔出筷子:“吃饭吧,有时间说话,玉丫头过了麦口才走哩。”
  哥哥瞧一眼大大,夹了菜往妹妹碗里送。
  晚饭后,妈妈又为她炒了梧桐子。她才吃了几颗,就用手巾方兜了一兜,说声“我串门去了”,便出了家门。
  从家到学校要路过一片柴汪。良玉从前每次在学校做完晚饭回家,经过柴汪都要提心吊胆,总觉得那些柴叶象是一只只手要拉住她。传说那里曾淹过死一个女人。自打谢桐来校后,那些年长的老师就让谢桐晚饭后送良玉。年轻人在一起有的是话题。良玉给他讲蓑衣房的故事,讲小时用梧桐叶编兔帽等一些趣事。更多时侯是问他的师范生活,听出她一脸的敬慕。走出柴汪,他不是为她削个芦杆口笛,就是卷个柴叶喇叭,一路上教她“嘀嘀哒哒”吹到家门口。
  端午节那天,良玉把手巾方包着的几个粽子偷偷塞给谢桐。晚上送到柴汪,他将手巾方还给它。
  她望着他,问:“好吃吗?”
  他笑着说:“这还用问嘛。”
  “什么好吃?”
  “当然是里头梧桐子好吃喽。”
  “你晓得那柴叶是哪来的?”他抿着嘴笑。
  “柴叶──当然是柴汪里打来的。”
  “我问的是你吃的粽子上包的柴叶。”
  他莫名其妙地眨眨眼:“不晓得。”
  她背过身去,轻声说:“你真笨,就是你给的……”
  “我给的?──哦!”他一把转过良玉的身。她的眼睛在闪着光,炽热的眼神大胆且探求地直视着他,然后低下头,轻轻地抵在他的胸口上。
  皎洁的月色披散在柴汪上。清风卷着虫鸣在芦杆间回荡,萤火虫与星星挤眉弄眼地传递着消息,偶尔间,水边一只青蛙忍不住发出笑声,引起众蛙地畅笑此起彼伏,响成一片。
  谢桐喃喃地说:“到那时,你戴着梧桐兔帽,我吹着柴叶喇叭,‘呜哩哇啦’地把你接回家。”
  良玉听了“扑哧”一笑,身子贴得更紧了。青蛙们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年轻人的感情是掩饰不住的。老师们开始用会意的眼光看他们,有的甚至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不久传到善仁先生耳里。他问闺女,闺女只是笑,不答。大大对她说:“如果他真有这意思,让他家托个人来说吧。”
  良玉听了,欢喜得跟过节似的,连忙跑去告诉谢桐。他也十分高兴,说下个星期天回家就跟父母说。
  好不容易熬过了星期天,谢桐沮丧地回校了。饭也少,话也稀,瘦了一圈的脸上黄里透青。良玉不敢开口问,可他又难得张嘴说。等了好几天,费了好大劲,他才不情愿地吐露真象:父母嫌良玉是农村户口。谢桐是个独子,家里好不容易把他培养成吃皇粮的想再找个吃皇粮的媳妇,也好让子子孙孙将皇粮吃下去。他说了和良玉的事,大大气得摸粪勺要揍他,妈妈抱着他腿跪下央求。他进退两难,不吃不喝压了一天的床板。
  一桶冰雪水将良玉浇懵了──这是她没想到的,清泪无声地滑下她的脸庞。
  学校里黑灯瞎火。只遇上一个看校的老师,告诉她今天刚放麦假,老师们都回家了。
  良玉在校园里到处看看,破陋的教室依然如故,失落的心更添一份凄然。她来到一间熟悉的宿舍门前,一把铁锁冷冰冰地挂在眼前。透过窗玻璃,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将那兜梧桐子由上头风窗塞进去,然后怅然离开学校。
  走过柴汪,一阵夜风刮来,凉意激起她浑身的鸡皮疙瘩。
  这季麦口老天爷开眼,天天如是火爆爆的太阳,比生产队时打钟上工还准时。连收带打没用多少天,麦子就下来了。
  良玉进了几天城,少做了不少农活,人也有些娇贵起来了。乍做还不能适应,收麦头一天手上就打起了血泡。姐妹们都笑话她,可她仍听出话音里还掩着几分羡慕。她心里有苦说不出,脸上还得强装出笑来陪着。收在前头的大大,也斯文扫地拚死累活地干,全没平时课堂上的那套侃侃而谈和那副温文儒雅。汗透了的褂子紧贴在身上,裤腰也湿了一圈,但仍不愿与他人一样打精巴赤膊。她咬着牙往前赶,心里头却在想:人为甚么尽给自己找麻烦?
  刚忙得差不多,天就作起霏霏淫雨,整天下个没完没了,间或还拉出几声叹息般的长长闷雷。
  闲着没事,良玉坐在门口,透过如纱如雾的雨帘瞅着梧桐树。雨中的梧桐似一个巨人,高大的身躯上长着一支支臂膀,掌形树叶就是这些臂膀上的若干只手。它们伸向天空象要托起穹苍,可又摆脱不了大地的诱惑,不甘堕落的臂手上流坠着水滴,是汗?是泪?她一发愣就是老半天,痴迷的眼神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妈妈抱着孙子,叹着气嘀咕:“玉丫头心里有事哩。”
  可问了良玉,她又笑着说没事做就瞎想呗。
  大大插了一句:“没事瞎想就会无事生非。”
  乡里乘雨天人闲,超生户都回来收麦,不失时机地抓起了计划生育。嫂子是村医疗点的责无旁贷地风风火火在鞍前马后。哥哥讷于言,在家闷着头乒乒乓乓地修着耧。过了一阵子,妈妈抬起头来望着她:“玉丫头,常言道:‘娘家虽好,不是久居之地’,妈是舍不得你走,可呆长了你婆家会称评我们没道理。也忙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就回去吧,想家了再回来,哦?”天仍下着牛毛细雨,田野上空迷迷蒙蒙,地里留下一片参差不齐的麦茬。良玉踏着粘脚的泥泞,跟在哥哥身后,不敢回头,胸中的梧桐却格外清楚。手背没注意碰到衣袋里的药瓶,她心里一横,湿发一撩,步子又紧了起来。
  回到城里,婆婆不冷不热的样子,叫他解不透,良玉估是因为在家呆的天数多了。
  夜晚,睡到床上,她觉得离开这些天,回来后有好些个不习惯。男人摸摸索索靠过来,小声地问着岳父家的情况,这也使她反感,没好声气地道一句:“大大说谢谢你的钱!”冲得他一时没了言语。
  过了好一阵子,才又吞吞吐吐地跟她说起这些天家里的事。原来她走后,婆婆关心她的肚子,见儿子也说不出长与短,就找了在医院的亲戚,催儿子去检查。查的结果是一切正常,便又怀疑儿媳是不是有毛病。对儿子说,等媳妇回来也带到医院查查。他只说“妈这也是为我们好”,却不提几天来,老太婆嘴里常咕哝“不要大价钱买个废物来,那就冤死了”。良玉听了心里直发毛,也不知该答甚么,男人见她不吭声,又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一回自己的能力。
  她等男人睡沉了,慌忙起来查看自己的东西,没发现有人动过的迹象,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点。回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得象一锅粥。她怨月老错系红丝线,又怪自己没和谢桐一道抗一回,偏偏选择了这样一条可悲可怜可恨可怕的路。从小初记事,就听人家说:家有梧桐树,不愁招不来金凤凰──善仁家将来儿媳女婿肯定都不赖。看看眼下,金倒是沾点边,凤凰却是个龟腰的。提媒时大大开始是不悦意这门亲事的,当然也是因为这相貌确实站不到人前。后来见闺女同意,男方手头宽剩,家里又实在需要帮衬,还有谢桐的事庄前庄后人皆知道,话都出去了,事却没影子,人言可畏名声难担,为了自家的门风声誉,虽不悦意,也只好不闻不问信天由命了。良玉心里虽乱,但仍抱定一个念头:事已经作出来了,那就作下去吧。
  婆婆带她去医院检查,路上盯着她问:“你脸色怎恁黄?”
  “没甚么,来腌臢了。”他掩饰道。
  查完了,婆婆叫她先回家,自己留在亲戚那里等结果。良玉一路心神不定,差点叫汽车撞着。到家后也跟掉了魂似地丢动忘西,醋当豆油烧了一大锅菜,不得不悄悄倒了重烧。一颗心七上八下乱跳一气,直闹到婆婆跨进家门。
  婆婆一脸愁云吓得她不敢问话,听她一张嘴却使她平稳了下来:“检查都正常。日出鬼了──都正常怎不行呢?”她放心了,婆婆可没死心。三天两头带她去看一些走江湖的游医,这个偏方还没吃完,那个秘方又拎到家了。火苗煎着那药罐,就象熬着她的心。
  那天买药回来刚跨进门,就见桌上摆着自己的手巾方兜着一兜东西,心里不禁狂跳几下。婆婆指着桌上,说那是你娘家托人带来的。她应付着吱唔一声,跟偷似地拎着溜进房里。打开一看——一兜全嗑了壳的梧桐子。她心头一热,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可又不敢哭出声,把头蒙在被子里,将自己的衣袖死死咬出许多牙印和窟窿。男人回来看到梧桐子,不解地摸起几颗看看,笑盈盈地问:“这是甚东西?”
  她倏地跳起来抢过梧桐子,龇着牙跟母兽似地吼:“这是药,治心病的好药!”
  吼得男人莫名其妙。弓腰掉脸出去了。晚上睡觉时还劝她:“我晓得你吃那些药持烦了,就忍忍吧,这还不是为了我们今后好嘛。”
  她见男人可气体贴,话虽不入耳,也不好发作,只好气鼓鼓地背过身去不理他。她有时心里想:要是男人打几下骂几句,说不定她心里还好受些。
  打那以后,每喝过中药,她就赶紧往嘴里送几颗梧桐子,然后再加量吃西药。她心里的苦楚也觉得淡了一些。
  她记得,在辞去学校做饭的事忙嫁妆时,有一天接到谢桐托学生送来的纸条。晚上,柴汪里。他淌着眼泪求她不要作践自己。他晓得她并不是那种贪图钱财的人,也不是图到城里享福的人。他晓得她心里只有他。他说今世无论如何也要娶她,为了她什么全可以不顾。相爱着的心毋需任何解释。她同样晓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的,但他父母反对他们的事深深缠在她脑海里,怎么也挥之不去。她只是告诉他:有他的理解也是一种幸福,她这样做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
  他拽过她的手,泪流满面近乎喊叫地问:“你是叫我一辈子不吃梧桐子吗──?”
  她无里地摇摇头,一双手轻轻地掠去他脸上的泪水,泣不成声地哽咽着:“只要你心里有梧桐子,你就能吃到梧桐子。”
  两人紧紧相拥,都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来融合对方。初春的夜风刮得枯黄柴叶“哗哗”乱作,之后仍留下一片寂籁。他们喃喃私语:“今后你会嫌我吗?”
  “不会,绝对不会的。”
  中药,梧桐子,西药。
  中药,梧桐子,西药。
  她回忆着往事,憧憬着未来,可又不得不面对着现实。面对现实,她觉得自己象是在骑一辆没闸的车子下坡,急速下滑可又不知该怎么停下来。
  命运往往会捉弄人,同时也会帮助人。
  在她又一次完成了“中药──梧桐子──西药”之后,竟忘了收起自己的要瓶。她从男人的店里回来,被婆婆劈头盖脸地骂了个狗血喷头。她愣过神来,才看见婆婆手中拿着她的药瓶,一时头脑发炸没了主张。
  婆婆拽过她又撕又扯,发了疯似地哭骂:“你这个小娼妇,没良心的,我一家待你恁样好,你伤天害理要绝我家的后啊……”
  男人听了忙赶回家,气得嘴唇发乌,哆嗦着连说:“太不象话了,太不象话了!”当晚就夹着被子住进了店里。
  街坊四邻见了,说什么话的都有,但更多的还是一致指责她。
  几天后,她去店里找到男人,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只想任凭他们发落。事到如今,该走的路还是要走下去的,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男人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叫她当众丢丑,只对她说:“你有甚想法就直说,实在不想留下就走吧。”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一种卸下重负的解放感打心中油然而起,但是由男人的大度而引发的内疚也在吞噬着她的心。她又重新陷入困惑之中,弄不清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她甚至觉得,龟腰的男人倒比自己高大完美。
  回乡路上,金秋的收获景象并没有使她兴奋,阴谋得逞后也没给她带来些许的喜悦和快感,步履沉沉的她反倒显得更加心事重重。
  渠堆上她驻足不前,对着流逝而去的渠水发呆。一片枯叶坠落水中,将她清瘦疲惫的身影扭曲成奇形怪状。待水面平静后,影子才又重新恢复。她由包里摸出户口本,一页一页地扯碎撒进水里,渠水载着沉浮不定的户口本碎屑流远去。
  站起身来,远远地看着自家院中的梧桐,一阵秋风吹过,几张梧桐叶打着旋飘然落下。她心里在想,梧桐子该熟了吧。
  忽然,她似乎听到一种悠悠的声响。
  汽车喇叭?柴叶喇叭?
  通联:江苏省沭阳县委宣传部 孙康宁
  邮编:22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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