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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院子茂良并不陌生。 保长汤有年临走时,就是在这院子里将保长套在他头上的。同时,也把这座院子交给了大儿子汤福祥。 土改那阵子,分地分粮分浮财,分得不认一家人了。汤福奎带领一大帮姓汤的,舞着翻身大棍,高唱着:“翻身大棍七尺长,专打地主同流亡。”硬是将汤福祥打得不喘气了。那青头紫脸的模样,叫茂良想起来就发怵。特别是那对眼珠子,瞪得象是要挤出来,跟煮熟的鸡蛋剥去壳再按上桂元核似的。恶心得茂良那几天都吃不下饭。就是如今看到鱼泡泡,也马上会想起汤福祥的那对眼珠。 其实,汤福祥虽说是地主,也就是守着他大留下的几十亩地过日子。因为其他兄弟在外混事,家口也跟了去,地都由他种着,所以将他定了个地主。要是把他大和兄弟的家产分开,顶多定他个富裕中农。腿长的跑到台湾去了,拉下在家的他可倒了血霉,匪保长和匪军官的罪都掇到他一人头上,翻身大棍当然也得由他一人挨了。他腿一伸眼一瞎没事了,可撇下婆嫚带一窝小的还要接着熬。 汤福祥家的地和浮财都分了,又将一家人扫地出门。这院子就成了村公所,眼下是社里的社房。 茂良虽说是心里没鬼,可进了这院子,仍不由得腿肚子筛糠。耳边一阵阵响起汤福祥那鬼哭狼嚎的哀求声告饶声。 “唐茂良!” 一声厉喝,鬼哭狼嚎顿时逃得无影无踪。他打了个寒颤,象是刚打恶梦中醒来。明晃晃的太阳刺得他眼睛又疼有胀,飒飒的微风里不时传来“卜愣登”的货郎鼓声。这感觉只眨眼工夫就消失了。 四五个民兵拥着福山打屋里出来,将他围在中间。虽然两人同庄,早晚经常见面,可是几年来,这还是头一回离得这么近。两人面对面地对瞅着,互相能听到对方胸口的心跳。 福山料他定会责问为甚将他带到这里来,可等了半天,竟意外地没有一点动静。茂良只是朝他瞪着眼,轻蔑的眼神中带着倔光,跟刀似地直刺他的眼睛。福山虽似踏实有底,但经不住这眼神的撩拨和折磨,到底憋不住先开了口: “知道为甚抓你吗?” 茂良听出他居高临下摆民兵队长威风的腔调,不屑地将目光转到一边。 “问你话啦!”几个民兵冲他喊。 福山用肩将披在身上的对襟褂子往上撮撮,挺起肚子朝前跨一步:“今天要好好交代你的问题,休想蒙混过去。” 他见茂良还是不声不响,又接着说:“上回镇压反革命,让你漏了网,告诉你,这回的肃反,就是回过头拾二茬的,专门对付你这号人的。”他边说边走来晃去,突然转过身:“唐茂良,你难道没干过国民党的保长嘛!” 茂良回过头,鼻子里哼一声:“干倒是干过……” “打!” 福山一声吆喝,上来两个民兵就拳打脚踢,将茂良一阵好揍。茂良从地上跳起来,抹一把鼻血,脖子上的青筋暴有手指粗,他大声喊着:“那是共产党叫我干的,是为共产党干的,不信就去问社长!” “福奎哥就是去开这个会的,等他回来更有你好看的。”福山冷笑两声:“你说你是为共产党干的,都干些甚?说出来听听。” 茂良瞪着他问:“还要我说?你不是一肚子吗?起码‘臭狗阵’你没忘吧!”说完,狠狠地瞅一眼他那空荡荡的衣袖。 福山愣了一下,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他早就想着着实实地收拾一回茂良,好解解一直压在心底的夺妻之恨。前些日子,福奎护得严严的,他一点机会也没有。眼下肃反搞得正热闹,福奎又凑巧去开会了,他便及时行使起民兵队长的职权,以当过匪保长为由,派民兵将茂良抓了来。他也知道茂良平时看似没甚性子,其实骨子里硬倔得很,所以想先给他个下马威。没想到火上浇油,茂良非但没软劲,反倒揭起他的短来。他气得张口结舌,眨巴好一阵眼睛才想出词来:“你还敢提‘臭狗阵’?就因为模范队打了你家一条二喜,你就心里记恨,给黄狗队带路去打我们。你这是不打自招!”他一把拉过空袖子,向那几个民兵说:“我这膀子,就是他带黄狗队去打掉的。” 人群中不懂真情的年轻人叫起来:“不要饶过他,叫他赔膀子!” 不由分说,几个民兵一拥而上,枪托跟踹碓似地一下下砸过来。茂良被打得跌跌撞撞,负疼地直哼哼,他张扬起两只膀子,在空中胡抓乱捞,企图能扯到一根救命的稻草。 学校刚放学,路过这里的孩子听到院里有动静,都围过来看热闹,院里挤满了人。 大喜同三喜走到这里,见院门口有恁些人,里头又吵吵喝喝地不知出了甚事。 “哥,我们也去看看。”三喜忍不住地伸头朝院里望。 “走吧小妹,不挑猪菜大又要骂我了。”大喜将拐篓套在头上,过来拉小妹。 三喜央求说:“不怕的哥,大要骂你我跟你求情。” “那你就不怕妈骂你?” “妈要骂我,你就再跟我求情嘛。”三喜顽皮地笑出一对小虎牙。 大喜也憨憨地笑了:“那──就看一眼?” “中。”三喜扔下拐篓就朝人群里钻,大喜跟在小妹后头。 到了里头,兄妹俩傻眼了:挨打的是他们的大。已打得满脸是血,那几杆枪托丝毫没有要歇歇的样子。汤福山一只手挥舞着皮带,没头没脸地胡乱抽打着。 “大──!”两个孩子揪心扯肺地喊着扑过去。三喜一下趴在大的身上,尖着嗓子叫:“凭甚打我大,凭甚打我大!”自己身上却连挨了几皮带。大喜抱住福山的膀子,撕搏着要夺下皮带。 茂良自打开头就咬紧了牙,不让自己喊出声来。他要汤福山失望,不让他看到他唐茂良跪地求饶的孬种样,更不让他看到他唐茂良鬼哭狼嚎的受罪样。昏冥中他估计自己今天是在劫难逃。他抱定一个念头:拼死也要撑起身子来,决不在他汤福山面前服一点软! 可是两个孩子的出现,给他带来了一线活的希望。也说不清是为甚么,他觉得是有救了。一股热流朝上翻涌,满嗓子的铁锈腥味,他哼了一声便人事不省。 恰好环子这时赶到。只见老的躺在地上,小的趴在身上,大喜抱着福山的膀子不放松。福山给缠得没法,三喜这时又过来抱他的腿。平时他见这小丫头就不顺眼,这阵子更是心烦得要命,便抬起一脚将她瞪出老远。三喜叫着又扑过来,他扬起的皮带带着呼啸狠抽下去,三喜将头一偏,顿时左耳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三喜跳起身来,竭力不让泪水淌出来,怒火欲焚地双眼直瞪着福山。 “汤福山!”环子的心一下被揪去,一团怒气冲上来,她象一头发疯的母牛,瞪着血红大眼,鼻子里发着低鸣,一头猛撞过去,将福山顶了个仰巴叉,她扑倒在他身上又捶又扯。那几个已经住手的民兵又回过来拉她,想将两人分开。胡抓乱挠中她拽着了他的下身,死死地不撒手。只勒得他亲大活妈地不住嘴叫唤,脸色陡然变黄,接着又渐渐变得煞白,疼得棒粒大的汗珠往下掉,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跟刺猬似地两头朝一头就。环子隔着一个民兵,也不知拽的是甚地方,听到有人喊“要出人命了!”这才松开手。 环子央人家将茂良抬回家。就听庄上传来“漏斗”婆嫚的声音:“不要脸的骚货,哪里不好抓,你单单看好那点东西,你好狠毒喔,自己捞不着就要勒散黄……”下头越骂越下线,环子叫大喜关上门。可那些脏耳朵的话硬是打门缝往里灌。 环子看看躺在床上只剩一口气的茂良,再看看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大喜,还有挨了自己亲大(又不知是亲大)打的三喜,她不由呜呜啕啕地哭起来。她恨自己作了这么大的孽。要是今天全打在她身上,说不定心里还好受些,眼下却是他们在为它戴过受罪。 她请来了先生抓来药,淌着不断头的泪水给他们洗包伤口。她捧着心仔仔细细地洗,象是认认真真地洗自己的罪过。 第二天,孩子们不肯耽误上课,她叫三喜扶着一瘸一捣的大喜去学校。茂良还只能躺在床上。她守在床面前,一边抹眼泪,一边不断地在心里责骂自己。她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出消灾解难的好法子来。突然,她象是黑月头里看见了一颗星,不过那颗星很快就化作流星消失在夜空里。她想将三喜送到汤家,把话说清楚就撂开手,哪个也不欠哪个的。可她又不知道,这样一来,庄上人会对她怎么看,更重要的是茂良心里会怎么想。再说,那两个死鬼子的事抖出去,汤家人会不会饶过他们,那事连着几条人命哩。何况她心里也舍不得三喜,闺女是妈的心头肉哇。在这边人家不知道她缺大,可到了那边就成了没娘的孩子了。还有,茂良是最疼三喜的,如果这样做了,不光伤了他的心,肯定是比叫人打了还难受。──她就这样颠三倒四地乱想一通,跟掉了魂似地饭也忘了做。 大喜同三喜放学回来就趴在床边,茂良见了拼命忍着,不让孩子听到他呻吟。他摸着三喜耳后的伤问他们:“身上还疼不?” “疼──也不在外头叫!”大喜倔头倔脑地说。 三喜拉着大的手:“再疼也没大疼得狠。”茂良听了,眼泪在眶里直打转转,冲着环子说:“这两孩子没错种,是我们唐家的后!” 说得环子鼻子一酸,捂起嘴就朝锅屋跑。福山抬回家后,第二天就能下床了,听见豁鼻女人在外头海骂,便将她吆喝回来。他虽然是倔头驴的性子,可也还是极要脸面的。不管怎说,这件事他觉得没甚光彩。拎枪打仗的汉子,竟给妇道人一只手勒趴下了,这叫他今后怎抬头见人。不管她环子是有意还是无意,终归这丑是丢出去了。他心里头不由地恨起环子来:这女人是条狗,哪个牵就跟哪个走。他怨自己当初稀里糊涂地将缰绳撒了手。细细度思半天,又咒骂起茂良不仁不义。不是他从中打坝作拦,也没今天这些事。这一回原本想报在唐家挨打的仇,没想到丢人的场面更大。“漏斗”婆嫚端来精心挂意弄的荷包蛋,他刚吃一口就连碗带汤给掼了,吓得婆嫚连忙摸笤帚扫碎碗碴,也不知究竟是为了甚。 社里开党支部会,听福奎传达上级的精神。会上批评了福山的做法,指出肃反工作要有领导有组织地搞,起码要通过支委会。 散会后,人都走了。只有福山盘坐在床上,不服气地翻动两只牛眼瞪着福奎。 “你怄甚,说亏了你?”福奎板着脸问他。 “又是社长又是书记的,说亏了也不敢叫亏。”福山将头扭到一边。 “不亏那就好。” 福山赤着脚打床上跳下来:“怎么不亏,抓反革命还抓出罪来了吗?” 福奎两眼正视着他:“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抓反革命还有罪?”他的声音明显不那么自信了。 “你那是抓反革命?”福奎反问他。“你那是公报私仇!”福奎说着也动了气:“他唐茂良是不是反革命,你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是汉子就将事情摆在大桌面上来,一是一二是二,说清楚了拉倒,不要跟妇道人家似地鸡肠雀肚的。你看看你,共产党员、民兵队长挨一个女人……”他不等说完,就忍不住地“扑哧”笑开了。 福山见他笑更火了:“你还有脸笑,挨欺负的不光是我汤福山,那是爬在我们整个姓汤人头上屙屎尿尿!” 福奎沉思了一阵,想茂良当初说起环子的事情时,好象有些含糊,这么多年来也没人再去问个仔细。又一想,这是人家两厢情愿的,三喜都十来岁了,还提这些霉谷烂仓的老帐作甚。也省得眼前这个躁脾气再干出甚愣事来。 他想镇住福山,不让他以后胡来:“你说这话有甚证据?可你在人家头上屙屎尿尿倒有不少人见着。还觉得说亏了,还没叫你当众检讨哩!” “党员里也有外姓,你就不给我们姓汤的留点面子。”福山又急了:“将我的人全丢尽了,这民兵队长还怎么干?” “就是看在兄弟份上才没的,换了旁人,早就叫他到茂良家赔罪治伤了!”福奎又打又拉地训一通后,福山的心给稳住了好多。 他觉得这回茂良挨打得不轻,该出的气也算出了,夺妻之仇也算报得差不多了。他想着还有甚没了断的──对了──是环子。那是他一生中除了血亲外头一个亲近的女人,是她使他头一回见识了女人,他一辈子也不能忘记。不管环子眼下怎甚样,在他的心目中,环子永远是他在棒子地认得的那个环子。那个柔情似水纯洁善良的环子,眼下已经成了为旁人生儿养女的婆嫚──这他不得不认了。嚼着这颗没成熟的又苦又涩的果子,他和着眼泪强咽了下去。但他又抱着一线微弱的希望,并盼着这希望能奇迹般地再度发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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