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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不容易巴着太阳下了山。随着刮来的一小股轻风,被晒焦的棒叶子“沙沙”作响。热得头昏脑胀的茂良也觉得略微清醒了些,光脊梁上水浇似的尽是汗,裤腰浸出一道不规则的白碱线,裤裆也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尿,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支愣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远处不时有冷冷的枪声,隐约还能听到鬼子的吆喝声,抽打皮肉声中夹带着痛不欲生的哀嚎声。
  “又是一个倒楣鬼。”茂良心里说。他看一眼睡在铺着棒叶的地上那两岁的儿子大喜,黑不溜秋跟土坷垃似的,小嘴唇上干起了血锅巴。趴在一旁的小黑狗二喜,将整个肚皮都贴在地上,张大嘴巴伸长红舌头在急促地抽抖着喘息着。外面的声音渐去了,四周一片静悄悄。好长一阵才有大胆的“姐妞”试着两声短叫。
  天开始上黑影了。茂良这才直起身来,抿了抿裤腰,在昏暗里找着一根甜秸,等不得去皮就一口咬住咂巴起来,白白的甜汁和红红的血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他叫醒儿子,大喜懵懵懂懂睁开眼:“大。”茂良急忙捂住儿子嘴,递过去一节用镰刀削好的甜秸,大喜也津津有味地啃起来。二喜摇着尾巴晃过来,嚼着他们吐出来的渣,见咂不出甚来便吐了,眼巴巴地望着昏暗里蠕动着的两张嘴。茂良瞅瞅它,扔了一节过去。
  跑反两天。带出来的干粮也吃得差不多了,包袱里只剩下两块山芋和棒面贴饼。省着吃还能将就天把。可是饿罪好挨渴罪难受。白天里毒太阳可住头顶上烧,脊梁盖晒得直冒油,象是要将人熬干了。却又不敢出去弄水,怕叫鬼子发现,只好等夜深人静时才出去提一罐水,顺带喝饱一肚子。就这也支不到第二天晌午。汗湿的裤子贴在身上,给露水一打夜风一吹又冷得要命,让体温炕干的裤腰上结了一层摞一层的碱花,一动弹就纷纷扬扬往下撒。在这不见人影的棒子地里,换了别人早就脱光精腚了,可给圣人磕过头又没念过几天书的茂良却脱不下这层裤子。
  甜秸吃得嘴里发粘,愈发地觉得口干。他交代儿子几句,唤过二喜,别起镰刀,提着陶罐就往外摸去。
  微风驱散了暑气,带来了灰暗。大肚子蚂螂蹦达了一天,疲倦地歇在长出棕褐色胡子的棒头上,花大姐草婆婆也匆匆忙忙地寻找着归宿,团团蠓虫象失去头领的乌合之众,在棒地上空胡飞乱窜。“姐妞”失去了白日里的精气神,嘶哑的嗓子有气无力地哼叽两声,随之是昆虫们例行公事般麻木凄凉的杂鸣。
  突然,他停住脚步,警觉地竖起耳朵,猫下腰向四下里窥视。
  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撕打的声音。仔细听听,其中还混杂着含糊不清的哭骂声折腾声。他心里想要走开去提水,可两条腿却鬼使神差地朝那声音走去。动静越来越清,他步子越来越小,腿也筛糠似地抖动不已──他被眼前的情景吓愣了。
  两个鬼子正疯狂地撕剥一个满脸乌黑的女人,那女人上下只剩一条裤头,白生生的身子在暮色里显得恁样扎眼。她又踢又咬地挣扎着,嘴里吃力地骂不连句。鬼子也累得直喘粗气,象两只饿熊在猎捕活食。又是一道白光闪过,茂良的头脑“轰”地炸了一下。一个鬼子迫不及待地褪下裤子扑过去,长满黑毛的大腿在茂良眼前晃来晃去。他觉得一阵恶心,有股气由下直撞上来。他疯也似猛冲过去,鬼子愣得象一横一竖两个稻草人。他将水罐向呆立着的鬼子头上狠砸下去,又抽出镰刀没头没脑地砍向那女人身上的鬼子,粘糊糊的脑浆和鲜血溅了他一脸一身。砸倒的鬼子刚想爬起去摸枪,二喜窜上去又将他咬倒在地。这时,那女人也翻身而起,拾起枪就捅去,直将那鬼子的胸口捅得象马蜂窝,然后自己才软软地瘫倒在地。事情发生得恁样急促,急促得象闪电,等他回量过来时,竟然浑身打颤站立不住。看着眼前的两具鬼子死尸,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从前连看都没看过杀人,现如今却亲手杀了。他头脑里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快离开!可刚准备走又停了下来。他跟喝醉酒似地两腿发飘双手无力,好不容易地用镰刀掘出一个坑来,又胆战心惊地费了九牛二虎力气才将两个鬼子拖进坑里,看着光屁股死尸上那作恶的东西,全然没了刚才那么神气傲然。他忍不住吐一口唾沫。平时为非作歹横行霸道的“太君”,眼下蜷在坑里跟死狗似的。想起这几天跑反受的罪吃的苦,他又不由怒从心头起。填平了坑又跳上去狠狠地踩平踏实,心中愤愤地骂道:叫你扛着鸡巴各处日,这下送你回老家日个够去吧!
  天黑定了,那影子般的月亮又挂起在天上。时而有片片云彩轻纱似地拂过,一次次地将月光筛滤得皎洁如水。
  他转过身,一眼见到浑身精光的女人软瘫在地上,顿时觉得天地万物刹那间都僵住了。他平生看过两个女人的身子,这是第二个。半路子的光棍打了年把,成天的不是地里就是家里,还有这说来就来的逃命跑反,他把做男人的事快忘了。面前这白嫩嫩的女人身子与他那直勾勾的眼睛火镰般地撞击着,瞬间就点燃了男人那条特殊神经的纸媒,且愈烧愈旺。他蹑手蹑脚地过去轻唤两声,不见答应,有怯怯地伸手推推。谁知刚触着她的皮肤,不安分的手指便贼一般地试探着偷袭着,浑身被炽烈的欲火焚炙难熬,干渴的心狂跳着像要蹦出嗓眼。陡然,他觉得冥冥中有眼睛在窥视。四处张望半天也没见动静,只有天上的星星忽明忽暗地眨动着。这里只有他和她两个活人,还有刚埋下的两个死鬼。望望坑上的新土,一阵夜风将他吹醒,愧羞感油然而生,缓钝且无情地啃噬着他的心。
  他抱起她望回走,二喜摇着尾巴在前后欢跳,被茂良踢得“嗷”地以声窜到头里去了。他想也该给它配对了。
  大喜吃惊地看着她。茂良想给她喂点水,这才记起水罐丢了。他不想再回那地方,便就近寻一根甜秸,绞出汁来滴在她那满是血口子的嘴里。
  她终于醒过来了。当环子看到自己身上那套肥大的男人衣裤时,惊恐的目光里才渐渐恢复了记忆。她跳起身就要跑,没几步就让茂良拽住了:“兵荒马乱的你上哪去?”她瘫坐在地上发愣,过一阵双手捂脸无声地哽咽起来。茂良见她跟打半日似地浑身颤抖,直抖得他心里也跟挨棒秸篾捋似地阵阵发疼。
  明月为证,棒子为媒。他俩拜了天拜了地,又冲着茂良家老祖坟拜了三拜。然后他对大喜说:“这是你娘,打你舅奶家回来了。”
  大喜亲热地一把抱住她:“娘,想死我了!”
  环子害羞且惨然地一笑,满是锅底灰的脸上露出洁亮的白牙。她紧紧地将大喜搂在怀里,泪水又不止地夺眶而出。
  鬼子回据点了,他带着她和大喜二喜也回到家里。
  他打锅腔里掏出煨罐,又舀了两瓢水。当看到环子洗去脸上黑灰时,茂良惊住了:她不光具有匀称的身材,还有一副与之相配的姣好面容。那圆且大的眼睛里闪动着流水般的粼光,带着些许聪慧些许悲戚,看了使人顿生怜悯。环子被看得满脸羞赧,更显出红得爱人白得疼人。他发现她左耳根有颗红豆大的朱痣,不禁伸手去摸,跟摸观音菩萨似地那么虔诚。谁知她竟莫名地流起泪来。茂良问是怎的,她只是摇头。
  “──后悔了?”
  她还是一句不说,光摇头。
  茂良想,可能她事后又觉仓促了,闺女家一辈子的一件大事,难免的──他也替她惋惜,没能明媒正娶,没能坐上花轿,茂良心里觉得亏欠了她。
  看她穿了大喜妈的衣裳,倒也那么合身合体的,就跟约着她的身子裁似的。见衣思旧,他心里不禁又为自己吁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蓑衣房差不多都姓汤,唐家是要饭过来的。茂良的父母虽然生了三男二女,但不是“七朝疯”就是早殇,只落下茂良一人。人丁不盛,父母更想唯一的儿子能有出息,免得今后受大姓人家的欺,便打嘴里省出钱来让茂良念书。谁想到没念上几天,他娘就一病不起,拖了两年多也不见好。家里能卖能当的全光了,外头还欠人家一屁股债。他娘看着灰了心,一根麻绳吊死在床沿上。老鳏夫苦挣苦熬将儿子拉扯大,又托人说成了一门亲事。就在儿子成亲的前些天,他被鬼子拉去修炮楼。择定的日子不能更改,喜事照办不误。就在一对新人拜完天地,打算对着牌位缺席拜高堂时,他撞进了家门。刚受完儿子媳妇的拜,便给追拿逃夫的鬼子拉到门外枪毙了。收尸时人们还见他面带微笑,两眼闭得紧紧的。唢呐喇叭吹来了新娘又吹走了亲大。茂良这时心里已是只悲无喜了。知父莫若子,大这辈子信奉“吃亏是福”,待人处事得忍就忍能让且让,不过,较起真来也有那么一股老拗筋犟脾气。这次逃回来受新人一拜,他觉得为人父的责任也就全尽了,传宗接代的犁梢也就正儿八经地交给儿子了。
  茂良终究不负重托,没到一年就捣鼓出个大喜来。小日子过得也还将就。不过这也亏了婆嫚。那婆嫚瘦伶伶的可就是能下苦,满满一笆斗的棒子,自个儿上肩扛得飞跑。庄上人都说她塞塞还不满一笆斗哩。清早拐磨,晌午踹碓,晚上弄针线。白日里背着大喜下地干活,来家还捎带一篓草。与庄邻相处也没人说个不是,宁可亏了自家,也不失礼于人。就是她怀二喜时,也还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在场上滚来滚去。他打心里疼得慌。可季节农活不饶人,总得要做活糊口。茂良除了让她少做多歇外,也只有在夜里多娇着些宠着些,庄户人家女人又能怎样呢。
  谁知好景不长。半年前,她刚将二喜生下一条腿来,娘儿俩便撇下爷儿俩一齐归了西。他象害了一场大病,多日没能支起身来。为了没娘的大喜,他又不得不撑着起来。埋婆嫚和二喜时,在乱坑拾回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好生服侍竟也汰过来了。他就管它叫二喜。经常呆望着二喜,二喜也喜欢在他身边蹭来蹭去,看得庄人鼻子发酸。他疼二喜又恨二喜,想婆嫚时就拿二喜消气,气消了又懊悔。到哪都带着大喜二喜,连睡觉也在一张床上。
  茂良看到衣服,不由得想起从先那个婆嫚。虽然眼前的女人穿这套衣服也很合身,但终究不是从先的那个,她没有那个的爽快利落,却显得温顺恬静,她不象那个瘦小得似颗铁钉,而姣小得如一只萤火虫,泛着淡淡的却使人眼睛发亮的光。看着比自己小六岁的婆嫚,他心里疼得发颤。抬手抹去她腮上的泪珠,温存地拆散她脑后的鬏,解放出一条油黑发亮的大辫子。
  夜深了。经过几天提心吊胆的奔波,疲乏极了的大喜倒头就着了。二喜听见了甚动静,抬起头在黑暗里张望着。熏蚊的蒲棒燃起袅袅烟雾,将窗洞照进屋的月光也染得迷迷茫茫。吃力地适应着黑暗的二喜,终于看清眼前发生的事情。他珍惜他的庇护和她的宽容,默不作声地守在旁边,不时歪头嫉妒地看一眼新主人。
  茂良精疲力尽地睡了,环子盯着蒲棒上那点暗红,想心思。
  那场恶梦醒来,已是明月一轮繁星满眼。她觉着是刚从阴曹地府里挣扎出来,可转而想到的恰恰又是死。只有死才能保住清白保住名声,才能让瘸大抬头死娘闭眼。可茂良断了她的死路,要她活。她心里怪茂良:能好活哪个愿死?活着对福山又怎交待?她想起福山往日里疼她护她,点点滴滴的好处这阵子一古脑全涌上心头,抹不掉也赶不走。想回头来又恨上了福山。恨他不该在棒子地过早种下这祸害根;不该说话不算话叫她左等右等媒人不上门。害得她捂着肚子担心受惊过日子;害得她顶风冒险出门找他遭鬼子糟蹋;害得她从今往后难作人哪。一想到今后,她心又乱了──事情要是转出去,一辈子难嫁事小,可怎在人前抬头呢。瘸大要是晓得这前前后后的事,不将她敲死也要砸断她的腿。
  当她得知茂良是鳏居汉子时,心里不由一动。她觉着他这人心不错,救了她也没落井下石。他又是见过她身子的人,日后传出去自己也难活,不如就跟他过算了。看得出他是个苦命人,大男人带着孩子过日子也难为他了。在说,没妈孩子的滋味她尝够了。她思前虑后择下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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