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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因粗心而犯了错。这一次,我和另一个离魂天使聊天,晚了,忘掉差事。 这是罪不可赦,于是我三度下凡尘。 这时人世间闹轰轰,有枪有炮,时局汹涌。 天赐我耳聪目明。 我无奈跳下命运海。污污沉沉的命运海──太多冤魂使它混浊不堪。我的掌心有一朵玫瑰幽幽发着亮光,照亮我的前路。 循着黑夜无边的甬道,我等投胎。未投胎之前,我已有意识,有意识之后,等待变成漫长而孤独。 我被放进一个幽闭的皮囊,我的身体随皮囊长大,等得不耐烦,我便敲击四壁:“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母胎中温暖潮,但无事可做。原来,当聪明人打未出世前得先学会孤独。 好不容易等到呱呱落地。有人狠狠打我屁股。 我的声音宏亮且带喜气,重见天日的我多么欢喜。欢喜中又有恐惧: 命运待我将如何? 我又将待命运如何? 旁边有个尖拔的女声说:“哭了,哭了,恭喜夫人!” 又有人问:“是男是女?” 我认得那个声音,那是我娘的声音。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只听见这个声音对我说心事。她忧愁的时候我知道,地快乐的时候找他知道。我感觉得到她的一切。 她却对我一无所知,不知我是男是女! “是个女孩!” “声音那么大,却是女孩,将来可别成了力士!” 娘的声音疲惫,有些微失望。 “恭喜,徐先生,得了千金!” “好,好,好!” 他是我爹吗?当未睁眼见世,我就知道他欢迎我。 隔几天,我便知道,娘只是二娘,我的生父徐英,是个读书人,书香传家数代。他有一妻一妾。 清末年。爹是最后几届的科举进士。我幼年时,改朝换代,爹虽失了旧日官职,却仍拥有相当的家产,够他一世不愁衣食。他从京城回到湖南乡下,过着半隐士的生活,不问世事纠纷。 娘是湖南乡下女子。俗话仍说,无后为大,爹的元配不能生育,自作主张把娘迎娶入门。 娘不是个聪明人,或者因为她从未受过教育,她的聪明无处出。人家叫她生个男孩,她生不出来就以为是自己的错。她是典型的乡下女子,粗壮纯。 爹爹很喜欢我。他或许不爱娘,但他爱我。 隔一年,娘生下一个弟弟。我五岁时,下头已有三弟一妹。娘还想努力生孩子。 爹最疼我,他不重男轻女,他爱我聪明。 两岁半我诵完三字经,二岁能默念菜根谭,五岁唐诗三百首已背得大半,还会跟爹说:“这首是好诗!”“那首迂腐,我不喜欢!” “小小年纪即有见地,”爹总在人前夸我,“若是男孩,将来必可光宗耀祖!” “女孩为什么不能?”我抗议。 “毕竟不同,”爹说。他望天沈沈叹一口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时局这么乱,当了男人,恐怕才没好运气!” 大娘也疼我,视我如己出,我反而瞧不起自己的娘,和她疏远。我记得她问我是男是女时的失望。 大娘雍容华贵,温柔贤淑,说话一口京片子,抑扬顿挫像唱歌。大娘比我的亲娘大十岁,但我亲娘却比大娘老得多。因为她不重视自己。 亲娘在六岁时想帮我缠脚,被爹骂了一顿:“你懂什么,现在流行天足!” 亲娘自己就是一双天足,可是在她那个时代,还被人瞧不起。 “时代变了,早就变了!”爹是个识时务的人,虽然有时也不免书空咄咄,一肚子不合时宜。 爹还是送我上学堂。我是当地唯一上学堂的女孩。我不容别人强过我,即使是男孩。 他们只能在先生夸我时装做听不见;趁我回家路上揪我的辫子。我不搭理,反正那只是嫉妒。 “你运气好,梦蝶,时代愈来愈开放了,将来也许你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做大事。” 爹送我到武汉念中学。找了一个叫于大妈的寡妇照顾我生活起居,一起住在叔叔婶婶家。 学校里的女同学不超过二十个,我当然是最出类拔萃的,在学业上。 那时我有个最好的女同学叫刘司棋,她是湘潭一个大地主的女儿。她的功课绝无我出色,但她有出色的外貌,个儿娇小,是男孩子都会喜欢的小美人。 本来我们是一起哭一起笑的好友,曾盟誓要成结拜姐妹。 一封信折裂我们之间的友谊。 那是一封情书。寄信人是学校的风云人物黎大。 这封信先转至我的手中。 他从背后叫住我:“徐梦蝶同学。” 我回头,见是他,大吃一惊。在学校中谁不认识他呢?他的体育一级棒。 也没有人不认得我,我是学科状元。 我脸红心跳,以为他有事对我说。不然为何唤住我的名。当时男女还是不大来往,风气末开。 我故作矜持:“有事吗?” 他羞涩的递给我一封信。我考虑了三秒钟,才伸出手接过。我以为他写情书给我,天上掉下来好事,我思慕他已久。 “请帮我……转给刘司棋同学……” 他期期艾艾的说。 我虽未失态,但失望已极。原来他喜欢的是刘司棋。 刘司棋收到这种情书,少说也有百封,偏没一封写给我。我心中总有不平:我虽然不如司棋甜美,但也丝毫不丑怪,为何没有人青睐? “你太好了,他们不敢抬头看你。仰之弥高,望之弥坚!”司棋安慰我。 司棋是个善良的女孩。 我也信以为真,对自己不受男孩喜欢并不在意。但当我得知黎大也追求司棋时,我的怨气已无法抑制。 男人为何都喜欢美丽而没有头脑的女人? 我挣扎许久,才把信给了司棋。我以为,司棋处理这封信的态度会像处置前一百封信一样,当笑话念给我听。 她没有这么做。显然她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发了半晌呆,问我:“该怎么回?” 这下子,两个巴掌可拍得响了。 她无助的看着我:“我的文科不行,字也丑,你帮我出个主意好了。” 司棋本性良善,但不够聪慧,父亲送她来念中学,是为炫耀他新派作风,为女儿买个文凭,嫁个文化人,反正家中不缺这笔钱。 我犹豫一下便答应了。至少,我可以把我的情以文辞达意,交在黎大手上。 写了第一封,还有第二封,第三封。 黎大回信盛赞我文学素养。发信人虽是刘司棋,但我只觉得他在夸赞我。 一往一覆许久,双方都未要求正式约会。 我动了手脚。发了一封刘司棋未过目的信函给黎大,我约他某日七时在城垛下见面,而且未曾告诉司棋这件事。 他自然守约。女人约男人,男人哪有不到的道理? 他自然空等,因为司棋并不晓得。 当日寒风刺骨,到了八时,我伪装无意经过,叫住冷得缩头缩脑的他:“喂,你怎会往这里?” 黎大不隐瞒:“刘司棋叫我在这儿等。” “她怎么会不来?”我故作吃惊。 “我也不知道。” “怪事,啊!我知道了。是我的错!” “什么怪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我细心解释,“司棋的信一直都由我代回。写信的对象除了你,还有市中心那所大学的一个生物科学生,她叫我今天写信约那生物科学生,明天约你在这里,我把日期全搞在一起?” “不只我?”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身上气得一脸通红:“岂有此理!” “你要原谅她,司棋什么都好,就是贪玩。” “原来她是那种女人!”他气愤大喊。 “我代她向你赔罪。” 黎大气呼呼的转身要走,我叫住他:“喂,你吃饭没有。” “没有,哪有心情?”他一脸倒楣状。此刻他必恨死了刘司棋,我幸灾乐祸的想。 “我代她陪罪,请你到城南陕西馆子吃羊肉膜子!”我找了好藉口。“你在信里说你爱吃这种东西!” “她连信都给你看?” “不只,还是我回呢!” “原来与我通信的人是你?”他面色渐和煦,“唉!可麻烦了你这位高材生。” 一夜相谈甚欢。我是他在那绝望的夜里唯一一盏温暖的灯,他对我有了好感。 从此他写信的对象转为我。我当然不肯把信与司棋分享。可怜的司棋,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中学毕业,他要到北京念大学,来信告知我。 我回乡告诉爹,爹欣然同意。只有我的亲娘不大高兴,怕我书念了太多,念成老姑婆。 “梦蝶可以给弟妹做个榜样。”大娘也支持我。 其实,读书哪比得过黎大对我的吸引力。我只想到北京为我的未来步步为营。到北京,我可与他出双入对,刘司棋不会发觉。日久生情,我和他顺利修完学业。我又以极机巧的方式暗示他提亲。 黎大父亲也是地方乡绅,与我爹一谈即合,婚事顺利无比。 我成了黎大的妻子,和他回乡当教书匠。时局不靖,无处比家乡好。 日子安安稳稳过了一年。 为什么没有人教过我呢?无论有多少聪明,不该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即使拜了洞房都一样。 回家乡后我有了刘司棋的消息。据说她老早成了婚──嫁给当地一个老富翁做填房夫人,俗话叫抱棺材板儿。棺材板抱不了多久,夫婿归天,她成新寡。 这样成为寡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她原本不该嫁得如此落魄。有人告诉我,是因她父亲后来吸上鸦片,卖田卖产,家道中衰。把她当成抵押品。 我并不想再见她,为了试探我的夫婿是否还眷恋司棋,我把司棋的遭遇告诉他。 他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了?” “没有。” 脱离学生生活的黎大,活得有些无精打采。跟他说话,他未必搭理。看不见他的情绪起伏。 只有与三五好友秉烛夜谈时才见他激动论国事。我不肯他有任何干政举止,我知道,话说愈多的人死得愈早。 “你就希望我做个胸无大志的男人!” 他常抱怨。 他凭什么抱怨?我为了他,也成为一个胸无大志的女人。我把我的聪明分了八成在他身上。 我学了一手好厨艺,看管他的胃。他的腹围,可比念书时多了好几寸。他的朋友来访,也多会称赞:“嫂夫人不但知书达理又贤慧,融合旧时代与新时代优点,难得难得!” 我自认为自己做得相当好。我是好女儿,好媳妇,好妻子。 黎大的爹娘与他大哥住乡下。每逢年过节回去,我总会带上讨两者欢心的贺礼。人住得不近,就容易讨好。 一切完美无缺,就等让他成为孩子的爹。那他的心就更定了。像孙悟空被念上紧箍咒一样。 我计划我的一生,也计划他的一生。 我的生命中怎能容许如此的丑闻? 他说家中有事要回去,不让我跟。“兄弟间讨论将来分田产事宜,姑嫂不宜参与。” 多响亮的理由──黎大可不笨。 他没有回老家。 他到了湘潭,找刘司棋。 你知道我如何知晓──我看了报才知道。报上都有了我才知道。 工整的印刷字排上:《湘潭讯》小姑率亲族捉奸,其校教员黎×大与寡妇刘×棋丑事曝光…… 如果我还看不出来,那个黎×大是我的夫婿,而刘×棋就是我中学同学的话,岂不枉我聪明一世。 我聪明一世又如何?我丈夫还是可以骗我,他回老家,然后到了湘潭,多少年来朝夕与共,而他对刘司棋的一张美丽脸庞未曾忘情。 悄悄放下报纸,我赶到那个城市。 我将他保出来。他低头不肯见我。我以为他知羞耻,那我会说服自己原谅他。 “我对不起你,”他终于开口说话:“你其实不必来。” “为了你我一定会来。忘掉这件事,好吗?我们可以重新生活。” “不,”他忽尔咬牙切齿,两眼红丝瞪着我:“我无法忘记你的卑鄙!” 我不用思考就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与刘司棋对质过了?我卑鄙?他怎么可以用那种字眼形容我?我不过犯了一个小错!那么多年前,微不足道的一个小错! 我用一个小错来赢得他。他不知我的苦心,反道我卑鄙。 “你打算怎样?”我冷冷的问。 “刘司棋会放弃所有财产跟我,所以我有责任照顾她。” “你要她做妾?新时代了,没这个规矩!” “不,我要离婚!” “你……你……”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离婚?我知道这是个新时代新名词。 “我给你机会,大,”我尽量维持温婉语气:“你再想一想,你的父母、名誉、地位!你的声名已经给那个女人毁于旦夕了,难道你还要赔更多进去!你放聪明点想想好不好!” “覆水难收!” 他真的不再回头。我也有我的自尊,我同意签字。 刘司棋的小姑,只是因妒恨她能享受大量的遗产而出此下策,刘司棋的丈夫已死,此案自不成立。 黎大真同刘司棋逍遥去了。唉,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我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黎家翁姑再同情我也没用。我守着宅院,日日等待一个变心的人回来。 心情颓丧,无以再续教职。我染上了烟瘾。当时要弄鸦片可不难。 早在大动乱来临之前,我的心早已给虫蛀了千百回,我的人,只剩下一具还能叹气的皮肉骷髅。 争乱来临的时候,他们都逃,唯我不走。 走不动。走不走也没有差别。走也是行走肉。搜刮的人来了。带走一切值钱的财富,不理我,当我是个死人。我在炕上缓缓吸着烟,眼皮也不曾抬过。 我连自己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爱一个人能爱成这个样子?何苦!”林祖宁说。 “我想那不是爱,是恨。”她的眼神带着月圆时的清辉,“爱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的眼神没有离开过她。 她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她的哀怨和美丽一样动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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