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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写作之路


  大西洋区华人图书馆协会春季大会主持人英惠奇、斯周濂女士来电话邀请我在座谈会主讲写作方面的经验。接到电话,我有几秒钟的踌躇,但随即就答应下来了,并且定下题目:写作之路。
  为什么我会踌躇呢?只因为我是一个不善辞令,难于表达的内向的人。所以我和人打电话,都是迷你裙,在公众场合,也多是沉默听众。记得读中学的时候,功课一直不错,校长吴子我对我非常器重。后来她到台湾任彰化女中校长,我因生孩子在家待了四年,急于想“出山”就业,希望吴校长能聘我到彰女去教书,她当时就婉拒了。原因无他,她太了解我的长处和短处。知道我不是一个宜于舌耕的人。后来我经人介绍到嘉义中学教书,名登优良教师,吴校长对她当年的婉拒很不过意。正好有个学校缺训导主任,她便要介绍我去。我说:吴校长,你这就是不了解我了。我的嘴巴这么笨,哪里能当训导主任呢?您从前的拒绝是了解,今天的介绍是出于错解了。她自己也笑了。
  不过,我总是勇敢地扛起降到我身上的责任,全力以赴。这是我平凡中的不平凡处。勉力而为,尽力而做,是我的做事原则。所以我在一闪而逝的踌躇中随即就答应了。
  写作之路,我一共分十六节来讲。现在简述于后,或可对爱好写作的人作一参考。
  一、写作的人必须会做梦,构思创作,学识与生活经验之外,必须有丰富的想象力。亦即做梦的能力,如此虚虚实实,写出来的东西才会曲折动人,引人入胜。
  二、有志者,事竟成。小时候,父亲常常以这六个字来勉励我们。夏天的纸扇上都喜欢写上这六个字。写作,需要这六个字。作家楚军曾对我说:我们这一代,活着就是我们最大的成就了。这话只有我们这一代大半生在乱离中逃难,为生活挣扎的人能深深体会。我虽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但我活着,并且写作不辍,全靠我父亲这六个字的教训。
  三、写作的难与易。有人问:写作难吗?我告诉他:写作不难,一个人读了几年书,认了几个字,就可以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心里想什么就把它写出来。所以说,在今天教育普及的时代,人人都能写作。但是,如果你问我:写作容易吗?我要说:写作不容易。因为写出来的东西,不单要求通顺流畅,还要要求有中心思想,能引人入胜。更要要求词藻的优美,能别出心裁,不落窠臼,不囿于一个圈圈……这就难了。就像一个人,只要不是哑巴,都会说话。但话虽人人会说,要说得好,有顿挫、有系统、精彩动听、有意义,起承转合能像那么一回事就大不易了。
  四、开卷有益。写作要不断的写,也要不断的读,多读别人的东西来充实自己,写读并进。古人说:开卷有益。今日印刷术发达,书籍不但汗牛充栋,甚至到了泛滥的地步。穷我们毕生精力,也不能读完所有书籍。但我们除了必读、需读的书外,随手得到的书,多半都有它的可读性,即是报章杂志,也可挑其要看的读,以收潜移默化之效。书读得多,写作时自会得心应手。开卷读书,即使什么也没有得到,也可以清除口臭,净化心胸。
  五、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的商榷。人的胸中没有万卷书,纵行万里路,又有何用?行万里路,不能参与深入,只是走马看花,匆匆而过,也是起不了什么作用。若要依仗行万里路来增加见识,扩大写作资料,倒不若坐读万卷书了。毕竟吾生也有涯。写作的人也不是个个都腰缠万贯,可以随意悠游的。古人能卧游世界,不出门也知天下事,只是靠的读书与听闻,观察与分析,将别人的知识经验化成自己的,节省了多少时间与精力。高卧隆中的诸葛亮就是一例。而作《傲慢与偏见》的英国名女作家,一生的生活圈子都极为狭窄。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生活是丰富的,但他挥金如土。切切实实去参与生活,不是人人都能够的。所以不必强求去行万里路,在今日传播事业如此发达的时代,卧游与知天下事,比古时候,容易多了,只看人能否去细心观察咀嚼罢了!
  六、同中之异,异中之同。好多人都说琼瑶的作品都是一个调调,看一本就知道其他的,我则不以为然。琼瑶的故事多半是爱情故事,但她所描绘的爱情千变万化,多采多姿、轻柔细致、刻骨铭心。岂是普通的接吻、上床、我爱你,三部曲可以相比的。身边琐事,在一般人看来,人人相同,在精细的作家看来,个个不同,就像天下人的面貌指纹无一相同一样。即使是同一个人,他在人前人后,群聚独处,得意失意,贫贱富贵种种不同的情况下,其面貌也是不同的。一个人平时的论调,与非常时期的作为,在权势人面前与贫贱人面前的样子,也绝不相同。一个作者可以有多种风格,但我们不必要求一定要有多种风格,只要去欣赏那同中之异,异中之同就可以了。
  七、灵感与胸中之竹。很多作家强调写作灵感,灵感是有的。那一触即发,快如闪电的思潮,如果不能立即记下来把握住它,它可能一去不返。一个作家若单靠灵感来写作,就未免像守株待兔的人,说不定终生不能成篇。若说作家的作品都是灵感之作,那也太夸张了。经常的写作要靠胸中的成竹,阅读、观察、谛听、思索、分析,题目到来,腹稿早已成熟,自然就能振笔疾书了。灵感可遇而不可求,培养胸竹,则稳扎稳打,可以放心依靠。
  八、写作不同于日记。日记是练习写作的初基,但写作不同于日记,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写作就不一样。写成一篇东西,固然有一种发泄和完成的乐趣。但若不能被报章杂志刊印出来,同读者共哀乐,就有若衣锦夜行。
  九、写作的甜酸苦辣。作品要求发表,就必须投稿,绞尽脑汁的作品,投稿未必一投即中。从前的刊物都注明要退稿请附贴足邮资的信封。一投不中,自己已贴了双份邮资。而投这个刊物,手中若无这份刊物,就很不方便。订阅这份刊物,又是一笔钱。如今的刊物都声明概不退稿,不录用的稿子就如石沉大海,不知道是邮差失误,还是刊物编者将它作废?稿子被退回来的滋味也不好受,即使录用的稿件,在刊出之前,那种患得患失的期待心情,也不足为外人道。
  十、天赋、努力、机遇。人们常说:一个人的成功是一分天才加九十九分努力,这只是勉励人罢了。在写作上,努力只能使作品沉稳,天赋加上努力,才能使作品突出。但作品不能遇到有力量的伯乐欣赏,也很难窜起来。一旦窜起来,就可名利双收,名利刺激创作力,创作力也造就名利,二者相互为用,就相得益彰,这就是一个幸运儿了。而其问还有一个时间问题,如果一个人汲汲营营,为生活奔忙,写作也就受到限止。如果短命,也就更不用说了。
  十一、初生犊与爱惜羽毛:一个人必须自尊自重,但过分爱惜羽毛的人,常常就少了初生之犊不怕虎的冲劲,不免瞻前顾后。如果你怕退稿丢脸,你就永远不会写,永远不会去投稿。不写怎会有进步?不投怎会有发表的机会?不写不投,在写作这条路上是永远无成的。人总是由生涩到成熟,即使成熟之后,也有败笔。不经过生涩,怎能有成熟的作品?怕有败笔,怎能有更出色的作品?
  十二、突破与超越:人的一生,像大海的波涛,不会永远在谷底,也不可能永远在颠峰。如果没有一颗寻常心,懂得淡泊的哲学,往往是痛苦得生不如死的。尤其是大红大紫,大得大发的人,一旦遭受挫折,不能自处,更不知痛苦到什么程度,写作的人也不例外。写作不若自来水龙头,也不像电灯开关,只要用手轻轻一拨,就可从心所欲。当情绪低落,可能整日整月一字无成。愈不动笔,愈怕动笔,那时候,就会怀疑自己的能力,失去信心。即使写吧,也不能保证篇篇都是高水准的作品。因为这个缘故,往往成了名作家,反而作品减少,甚至感到活不下去,像得了诺贝尔奖金的美国作家海明威,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他们在写作上都得到了最高的评价,最大的荣誉,为世人所肯定。但他们因不能突破已有的成就,无法超越成了名的自我,终于自己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我国古代才尽江郎的彩笔故事,我怀疑他也是无法再突破,无法再超越,只好用这个故事来使自己下台阶吧!至于喝醉了到水中捞月亮而淹死的李白,是否也是在这种情形下的结局呢?以《家有喜事》得金马奖、《喋血四壮士》得金禾奖的电影剧作家汪榴照的自杀,更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人不能了解人的极限,就不能在低潮时处之泰然,而走向绝路。
  十三、打不完的仗:人生是一场永远不能止息的战争。写作也一样。当一个人决心从事写作时,便长期在读书——构思——写作——投稿——盼望——等待——发表或退稿中孤军奋斗。长期的痛苦煎熬,打那一个又一个永远打不完的仗。即令作品发表,积集成册,又担心读者的反应,书的评价和销路。销路不佳,还得自己捧自己的场,舍命去购买自己的书,那种苦况,只有身历者才会了解。生活中的痛苦,可以向朋友诉说,从朋友那儿获得安慰。唯独写作上所遭受的空白低潮,作品回笼,书籍滞销,读者白眼,评论家的冷酷铁评……凡此种种,都无法和朋友说,甚至父母儿女、兄弟姐妹、夫妻之间也不肯说,只能存在心底自我煎熬,继续不断地去鼓勇打仗,要不然,就只有两条路:封笔,或者自杀。
  十四、寂寞、痛苦、快乐、分担、分享、共鸣。写作之路是寂寞的,没有人能帮得上忙,必须有百折不挠的毅力,长久不变的恒心,不计成败的热情,以及努力不懈的苦练,疯狂的投入,不怕折磨,忍受屈辱,不惜工本,再接再励,不问收获,埋头耕耘。但是写作也是一桩快事乐事。在里边你可寄托你的情感,你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爱和恨,意见和想法,希望和梦想,都可以借作品里的角色口诛笔伐,贬褒赞扬。你的病苦,有他们分担,你的快乐,也有他们分享,你的愤怒,也可借此宣泄。当你写成一篇,你会有完成之乐。当它发表出来了,你更会有一种成就感。收到稿费,不论多少,又是一乐。能够获得读者共鸣,得到好评,那就更加安慰了。
  十五、切忌自恋和得意忘形。一篇篇作品刊出来,集积成册之后,当然是很高兴。每一篇,每一册都像自己怀胎生出的儿女,癞痢头的儿子自己的好。不免敝帚自珍,但切莫自恋,自恋则不能客观,不能客观则易迷失,是进步的最大障碍。亦不可得意忘形,得意忘形则易生狂念。一个人即使才大识大,也不可狂。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徒然招辱。因为一个作者固然对自己要有信心,却并不能靠自信来自我肯定。得不到读者共鸣,得不到大众肯定,自弹自唱是没有用的。
  十六、姜是老的辣,人却不一定老的行。在往昔敬老尊贤的年代,有好些话可以代表老年人的权威:“姜是老的辣”、“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老年人也会倚老卖老的对年轻小伙子说:“你懂什么?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最能代表我国传统民族心态的武侠小说里面,就常常用一甲子来形容功力。仿佛年龄愈大,功力愈深。练武的人,仿佛都是不坏金刚,不死神仙,老而弥坚的西天活佛。其实,一代为一代奠基。在这即将到达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由于往昔许许多多人的奠基,奠定了今日科学、经济、医药、艺术、文学……各方面的社会基础,生活水准提高,教育普及,机器的操作使得生活琐碎的时间节省。孩子们不但有安定的学习环境,也缩短了学习路程,年纪很轻就能出人头地。这固然是由于老一辈的奠基,他们的功不可没。但姜是老的辣,这句话就不能是一个不变的定则了——我已经年过花甲,说这话不致有贬老之嫌——所以我要说:姜是老的辣,人却不一定是老的行。嘴上无毛,一样可以一言九鼎,老年人走过的桥,吃过的盐尽管比少年人吃过的饭走过的路还多,年轻人的识见不一定比老年人少。我常常看到一些年轻人,在这机会蓬勃的社会里就能显露头角,写出相当有分量的作品,使我羡慕钦佩不已。禁不住叹惜:英雄出少年,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
  今日是儿童节,童言无忌。我虽不是儿童,但有不合诸位意的话,请多多包涵,多多原谅,谢谢!
  这篇节录的讲稿,在这儿似乎嫌占篇幅太多。当日讲时,也被外子提醒,提前结束。因为当天还请了名女作家程明琤主讲“过程与经历”。我被安排先讲,讲得兴头,不觉忘了时间,真不好意思。程明琤是一位纤纤细细,瘦瘦高高的清雅的女孩,说话也是轻轻柔柔的。年纪很轻,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自己在大学教书之外,勤于写作。她像一株幽静挺拔的兰花,遗世独立,没有一丝烟火尘俗之气。我与她在一起,自觉一身浊气,相形见绌。年轻多好!年轻而又天赋一身灵秀,又何其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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