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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斯之死

　　“各位女士……”新上任不久的雷斯，拍一拍手，发出一个警觉性的声音，使得所有正在做打卡工作的女孩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吱吱嚓嚓的机器声，立刻就静止下来。办公室里，顷刻间变得好安静。安静得可以听得出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每一个停止工作的女孩，都转脸看着发出掌声的雷斯。
　　雷斯这个一直在学校里当教师的年轻人，身材瘦长，是个高个儿。丁字形的长马脸上，有一对小眼睛，嘴巴很大，大得张开来可以吞得下一只河马。他纯洁，他有雄心。他来这个公司的打卡部门当头儿之前，就听说这个部门的“头儿”不容易当。据说五年之内，已经换了四个“头”了。这些“头”，不是因为自己撑不下去了，到外面另找工作辞了职，就是因部属的攻击被迫辞了职。都没有能够善终。雷斯上任的时候，就下定了决心，要好好整饬这一个部门。要和这部门的潜在的恶势力斗一斗。
　　他到任三个月，一直静静地细心观察。他发现这部门的工作人员太松懈。常常一面工作，一面笑谈，毫无忌惮。只有一位名字叫琳玲的，认真工作，成绩优良。但是他察看她们的薪水，成绩优良，工作认真的琳玲，薪水反而没有其他的人高。可见这部门的赏罚，一向都是不公正的。他也发现，那个资深望重，考绩年年得优等，部属人人爱戴称赞的他的副手玛格玲达，就是这个部门的癌，就是面面俱到的乡愿。她来这个公司十多年，从一个最低的工作人员升到这部门的副手。对这个部门的工作样样熟悉，在业务上，公司对她几乎不可或缺。她上得主管的信任，下得部属的拥护；而事实上，就他三个月来的观察，她在早年，也许是一个真正的优秀人员。但在现在，在她根已深，蒂已固的现在来说，她已不那么单纯，不那么优秀。她的某一部分，已开始腐蚀了。就以这三个月来说，她对他虽然俯首听命，他却感觉到：凡有他想整顿的事情，都有一股恶流在阻挡他。而深埋在恶流中的支柱，正是玛格玲达。
　　但是，不管怎样，雷斯在这儿做头，他就一定要下决心来一点点的整顿改革。像员工的考绩，他要给予公道。像工作的松懈，他要给予纠正。还有诸多的浪费，他要给予控制。另外，那造成主管心理不平衡，导致考绩不公的生日派对，他要设法取消。
　　生日派对，是由玛格玲达主持的。每一个员工的生日，就由全体员工一人带一样食物，组成一个派对。这种联络感情的生日派对，本是无可非议的。但是，他在这三个月中，也经历了玛格玲达的生日派对。是的，他在上任的三个月中，一共经历了四个生日派对。其中一个是玛格玲达自己的生日。玛格玲达的生日是由珍妮、黛芬、罗丝等发动主持的。一人一样食物之外，还有一份大家出钱合送的礼物。除了这份合送的礼物，更有单另特别精选的礼物。合股之外，再单另送的，最少有十人以上。这些由属员们挖空心思，别出心裁买来的礼物，琳琅满目，堆积如山，可以开一个小小礼品店了。贪污，这不算贪污？贿赂，这算不算贿赂？而由那些礼物的大小轻重，他也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琳玲这个优秀的工作人员的薪水，反而不及珍妮、黛芬、罗丝……这些人？这是她的礼送得不够重？她除了那份大家合送的礼之外，再没有别的了。相形之下，她自然得不到玛格玲达的欢心啊！
　　然而，今天，雷斯决定要宣布他到任三个月来的观察统计结果。而且，他要宣布琳玲的优绩，作为员工的标准。准备提升琳玲，作为员工的勉励。同时也作为对玛格玲达的一个警告。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的火，就是要跟盘据在这个部门的恶势力作一次斗争。
　　“各位女士：”雷斯清一清喉咙重复说道：“今天我有几句话要跟各位说：我来这儿，已经有三个月了。在这三个月中，我觉得有一些事情，我们是亟待改进的。譬如说：我们在工作的时候，说话太多、不够认真，影响工作成绩的正确与进程。我们今后……”
　　雷斯的话还没有说完，坐在办公室自己桌位上的女孩子们有一阵骚动。
　　“我可不能一天到晚闭着嘴不说话。”首先发难的是罗丝。罗丝是说西班牙语的娜拉、黛芬、南利、露西亚……等人的头脑人物。她一发难，其他几个就一个跟着一个说起话来。
　　“人又不是机器！哪能像机器一样只工作，不说话？”
　　“机器也要上油呢！要不上油，机器也会坏了不能工作！何况人？”
　　“就是说话，大家还不是一样不停手地在工作！谁停了手了？”
　　“他当老师教书教惯了，在这儿也想当猢狲王，把我们当学生看待呢！我们可不是小学生，能由他摆布。”作为说中国话的首脑人物珍妮也用中国话尖声地轻叫起来。
　　“呸！做他的大头梦去吧！我可不听他的。……”与珍妮最要好的琴娘也附和着。“我们大家联合起来一条心，不听他的，他也莫可奈何。”玉芳、南西、夏莲……都用中国话愤然地说。
　　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说英文的，说西班牙文的，说中文的……使得安静的办公室乱成一片，这是雷斯始料所不及的。雷斯不得不再重重地拍一下手，同时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大家又再度静下来，雷斯这才接续他的说话：
　　“各位听我说：我们有两次喝咖啡时间，又有四十分钟的吃饭时间，如果各位能够在休息的时候休息、工作的时候一心一意地静静专心工作，工作会做得又快又好。像琳玲，她总是不作声，不作气的工作，所以她每天所打的卡，是全办公室中最多的。也很少有错，你们应该拿她做榜样。……”
　　被雷斯提到的女孩琳玲，闭着嘴，低着头，一声不作。她是一个纯洁朴实的中国女孩，她只知道认认真真工作是她的本分。而且，她总记得圣经上有句话说：“别人要你走一里路，你就给他走两里”的道理，她虽不是一个基督徒，却常勉励自己能这样做。她也记得中国有句话说：“勤能补拙”。如果她不够聪明，不够伶俐，她的勤劳可以盖过她的“不够”。因此她做工作，宁愿早开始，迟结束，在规定的办公时间里更多做几分钟，这样，她觉得心安理得。她这种认真严肃的态度，早就成了同事们的忌讳。
　　“琳玲啊！休息休息吧！你这么勤快，将来想做打卡博士啊？”
　　“说说话啊！琳玲！别那么紧张兮兮的，轻松轻松吧！得了病可划不来！”
　　“嗳哟！你真是个傻瓜，你再怎么勤快，也不会获得多加薪水的机会，一切还是顺理成章，照规定来的呀！何苦这么痴！”
　　“嗨！琳玲，你看看钟！工作时间还没有到哩！”
　　“保重保重身体吧！这么拼命工作干吗？”
　　“你以为雷斯和别人不同吗？别看他今天是有棱有角，像煞有正义感的年轻人，马上他就会在办公室里送礼的风气下变成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从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管闲事呢，你勤劳有什么用？”
　　“我跟你说老实话，你还是识相点吧！大家都不高兴你呢！你这样勤劳，是标新立异呀！你再这样做，雷斯将不会从别人口里听到你的好话哩！须知众口烁金，即使你做得最好，大家不说你好，你还是好不起来咯！”
　　许许多多似讽似劝的“忠言”，琳玲听得多了。但她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总是我行我素，照着她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去做。此刻，她听到雷斯的赞词，却使她吓了一跳，是的，她得到了被赏识的空言酬报，却无异接到了一个烫球，她知道今后她的日子将不会好过，她会变成众矢之的。
　　果然，雷斯的话一出口，办公室里琳玲的同事们都有了反应。
　　珍妮、琴娘、玉芳、南西、夏莲……她们都是琳玲的中国同胞，也都是老朋友了，但她们虽然表面上都像是好朋友，骨子里，一提到打卡的事，谁也不服气谁。明争暗斗，互相攻击，面和心不和，斗得比不相干的人更厉害。只是这刻儿，她们几个人的心可是一样的。她们同气相求地扁了扁嘴，彼此互望了一眼，做了一个会心的不屑的动作。心里都有二蓬无名的火燃烧着，说不出是妒？是恨？是气？是恼？特别是珍妮，她在中国人中，是这个公司资格最老的。琳玲当初是她引进公司的。工作也是她一点一滴将琳玲教会的。她怎能容忍琳玲爬过她的头？但是，她又不便公开攻击琳玲，正因为不便公开攻击，也就更觉得气恼。气恼，难道就这么罢了不成？哼！才不能这么便宜她！琳玲，算什么一个东西，第一名怎么轮得到她？珍妮在心里转了几个念头，立刻就想到一个借刀杀人的办法。她知道这个办公室里，即使那最弱的玉芳，也不肯承认别人比自己强。她只需那么轻轻一挑，有一个人出了头，火就会蔓延开来。坐在她旁边的黑人玛丽，一向是懒散惯了的。她决不会赞同琳玲那种勤奋的工作态度。玛丽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因为今天的美国黑人是天之骄子，入门工作，黑人有优先录用权。既已入门，懒惰怠工，也不能解雇。要不然，种族歧视的帽子就套上来了。那没完没了的官司，终必使这个公司损失一大笔钱。而且，这个公司一经有了这样的记录，在里边所有的黑人工作人员，就都可以仿用这种方式，轻而易举地来达到不劳而获的目的。所以任何一个机关的黑人工作人员，都是敢作敢为的，胆子最大的，玛丽决不会怕和雷斯作对。她只需要把玛丽推出来，就会有好戏看了。所以她用手轻轻碰了碰玛丽，用悄悄的声音说道：
　　“说实话，琳玲打卡的速度没有你快，只是她勤快得过了头，还没有到上班的时候，她就开始了，现在她把什么人都比下来了。雷斯一定会加她高薪。——其实又何必？大家一面工作，一面说说笑笑，宽宽松松地打发时间，多快活！何必像牛马一样的埋头赶工？”
　　果然，黑人玛丽被她激起来了。她不等珍妮说完，就第一个举手发言，提出了抗议：
　　“琳玲的成绩是最好吗？雷斯，你知道么？她都是在上班时间之前就开始工作。我告诉你，如果每个人都像她一样不眠不休的工作，成绩都不会比她差！但是，我也要告诉你：这个我就办不到。如果公司没有给我们加班费，公司无权要求我们这样做。这是剥削劳力，是犯法的。”玛丽那张黑脸摆得老长。她黑脸上那双黑里透灰，白里带青的大眼睛瞟一眼琳玲，义正辞严地面对着雷斯说道。玛丽的话，像一根导火线，跟着举手要发言的，就有露西亚、黛芬、罗丝……等人，雷斯感觉到背脊上有一份看不见的无形压力。他也看到了他的副手玛格玲达悠闲地坐在那里，不着痕迹地微笑等着看笑话，他的心微微有些发慌。毕竟，他虽有心改革，他还不是一块老辣的姜。他还嫩得很呢！而且，他到这公司还刚刚三个月，资历很浅，没有群众，他这么锐意改革，必定是逆众而行，其后果不必细想，即可明白。
　　——欲速则不达。还是慢慢来，不要太激进。——雷斯在心底对自己说。于是他又做了个安抚手势，说道：
　　“我也并不要求你们做额外时间的工作。我只要求你们工作时候专心工作。”他又面对琳玲说道：“以后，请你按时工作，别为公司多做一分钟。”
　　他的话，无异是对玛丽，对那些举手跃跃欲动的部属们的妥协投降。他也知道这对琳玲是不公平的。但是他知道他处境的困难，他不得不作此下策。他现在开始怀疑：那被解职的前任，是否真是因为不称职的原因而被解职？他开始了解这一个他所领导的团体并不简单。
　　他面对着这二十多张面孔，他在发言时清清楚楚看清了每个人的表情。他本来以为这一个团体里，说英文母语的是一个小团体，说西班牙母语的又是一个小团体，说中国母语的又是一个小团体。现在他发觉，组成小团体的每个人又各怀着一颗心。这一颗心，只在攻击某一个人时，才会同心协力，团结一致。就像当他赞美琳玲时，珍妮、琴娘、玉芳、南西、夏莲……这些平日和琳玲玩在一起的，琳玲的同胞。那个不屑的会心一瞥，以及珍妮怂恿玛丽出面抗议的一幕，和玛丽提出抗议后，她们如同得到一个共同发泄的神态，他都看在眼里了，如果他坚持琳玲是一个模范，要大家向她学习，无异地，他的孤立会给他引来难堪。尽管他是她们的“头”。他自知人单势孤，斗不过她们，何况她们有那资深绩优的他的副手在支持她们，给她们撑腰。所以立刻依照“美国的法律”转了弯，也给自己下了台阶。
　　“打卡的多少，也不足为一个打卡人员成绩优劣的依据。因为，有些容易的资料，只打两、三个字，就是一张卡了，一个钟头可以打几百张。有些难的资料，一张卡就要敲七、八十下，一个钟头就只能打几十张，这样的情形，如何能作比较呢？”玛丽放了炮，开了门，得到了第一回合的胜利。说西班牙母语的黛芬，不管雷斯的安抚手势，仍然冲着雷斯说。
　　“是啊！有些人专挑容易的打，自然打的就多了！那些不挑不拣的就倒了霉！”罗丝也跟着起哄。
　　“打得多，还要看打得正确不正确呢！如果打出来的都是错的废卡，打最多也还不等于零！有什么用？”
　　琴娘没有举手。但是她的说话清晰可闻。
　　“对啊！我们大家都尽力工作，这就够了。如果要去计较卡的多少，以多少来作为工作成绩的依凭，那种计算本身就欠公平。”珍妮立刻应和着。
　　“不是吗？资料有难有易，谁也会打到难的，谁也会打到容易的。打到容易的，省心省力，事半功倍。打到难的，就吃力不讨好，这样的工作，怎能比较？要比较，最好大家拿同一样的资料，同时开始，同时结束，再看看，谁打得最快？谁打得最好？”玉芳也毫不友善地说。
　　说话的人很多，七嘴八舌的。她们的目标仿佛都是针对着雷斯。实际上，却是想把琳玲给压下去。特别是琳玲的中国同胞们。
　　是的，把琳玲给压下去。如果不能把自己给抬起来，就得维持均势。将已给抬起来的琳玲及时压下去。
　　琳玲不能比她们高。琳玲永远不许比她们高。琳玲是比她们后进来的。而且是珍妮给带进来的。琳玲进来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她的薪水一直比她们低，她怎么可以忽然跳过她们？
　　“上一次不是作过一次这样的实验比赛吗？琳玲不是落在最后！”珍妮轻轻打一下坐在她背后的玉芳，轻轻地说。她说的上一次，那是三年以前了。公司里曾经以同样的资料，同样的时间，作过一次实验比赛。这项比赛成绩，一直留在公司里，作为员工的起薪根据，也成为玛格玲达作基层报告要贬褒属员的一件法宝。——当她要递升一个属员的薪水时，如果当初的成绩纪录很好，当然就顺理成章。如果当初的纪录成绩并不好，她会说这个属员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但是她要贬低一个属员时，这个纪录就成为铁证。即使她已“今非昔比”。
　　“是呀！所以我要雷斯再来作一次实验比赛。”玉芳压低着声音说。仿佛琳玲当初比她们差劲，就应该永远比她们差劲，即使事实放在面前，仍然要予以否定。一个人的否定不够力量，就联络集合众人的力量来否定。
　　尽管声音是压低着的，琳玲还是听到了在场所有人的每一句话。她可以不在乎黑人玛丽的攻击，她也可以不与黛芬、罗丝……这些外国人计较，所有外国人的议论与攻击她都可以一笑置之。但是，珍妮、琴娘、玉芬……这些自己的同胞，自己的朋友，这种似是而非的攻击论调使她伤心。她知道妒忌是人类的天性。当雷斯提到她的名字称赞时，她就知道不妙，不过她还没有想到她们会当着她的面立即发作。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朋友攻击自己更令人灰心伤痛。琳玲的脸色转成灰白，她一声不发地坐在那里。
　　雷斯也觉得十分狼狈。他原以为只要琳玲的勤劳精神推广开来，他就会收到加倍的工作效率。没有想到他会遭到这么大的阻力，引来这许多的闲话。他的整顿，他的改革，还没有开始呢！就落败了。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看来还不容易放呢！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想想，还是算了，他才来三个月呢！何必急着谈改革？欲速则不达，一切还是慢慢来吧！
　　于是，雷斯又重重地拍了两下掌，使这些叽叽喳喳的声音静下来。勉勉强强地作了一个结论，说道：
　　“总之，我只是希望你们像琳玲一样，对工作有一种认真的态度，至于还有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讨论。你们若有什么意见，尽管到我房间来找我谈，……”
　　雷斯说完了这些，便躲到他那间一面全是玻璃，可以透视全办公室工作人员的小房里去了。
　　雷斯有一肚子的闷气，但是他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心，他是这个打卡部门的“头”。他也是这个打卡部门唯一的男性，在这打卡部门，他却是孤零零的一个。隔着玻璃，他可以看到那些女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谈得更起劲了。而他的副手玛格玲达，正用她那温柔的微笑，周旋在这些女孩子中，接纳着每一个人的诉说，附和着每一个人的意见，做好好先生呢！
　　他现在知道，他所要做的每一个改进，都有一重障碍。而那个障碍的支持者就是玛格玲达。“资深绩优”，是她漂亮的外衣。这件漂亮的外衣，使得别人没法动摇她在公司的信誉。如果雷斯把他所看到的她的缺点，她的腐败挑出来，会被人认为是妒忌。另外，她主持的生日派对，亦是她笼络人心的一法。而她呈报上去的属员加薪底草，更是她人际关系的武器。雷斯可以否决她的底草，改动她的底草，但他不能每一次都否决，每一次都改动。因此考绩加薪的权力，还是操之于玛格玲达的手上。这个权力，使她能够控制全体部属！这些打卡的女孩子们，拥着她、护着她、哄着她、拍着她，把她捧上了天，她说的话，都是圣旨，谁逆了她的意，那个加薪底草的名字上就加上了黑圈。琳玲，这个优秀的工作人员的名字就是加了黑圈的，否则玛格玲达不会视若无睹。
　　“改革！”雷斯咬一咬牙，咬得格格响。
　　改革，就得从革除生日派对开始。改革，就得从员工的勤情成绩配合其薪水开始。但是，他要怎样来开始呢？他怎能奈何得了被公司上边的人宠信，被部属们拥戴的玛格玲达呢？不论过多少年，玛格玲达的资历永远比他多十多年。今天，从表面上看来，他是“头”。她只是“头”的副手，而真正的头似乎不是他，却是玛格玲达，她在暗中操纵着一切。——一种不着痕迹的操纵。
　　改革，他还不过才表扬一下琳玲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成绩，就遭到了几乎是全体的反对。触了霉头、触了礁，他还能做别的吗？
　　但是，难道就此罢了不成？——不，雷斯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他下定了决心，要跟这股恶势力较量较量，即使像前几任的“头”那样罢职他去，他也决不气馁。
　　“假我以时日，我一定会将这部门的事情一样一样的整顿起来……”雷斯想。
　　当雷斯在他那可以透视的玻璃窗面小办公室生闷气的时候，小办公室外面，二十多个女孩，除了玛格玲达和琳玲之外，都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诉说着。玛格玲达就有那个涵养，她永远是微笑的听众，她不表示“是”，也不表示“否”，但那些不论在生日派对或圣诞节，送礼送得厚重的人，心里都明白：玛格玲达偏进着自己。这种送与受之间的会心了解，是世间最微妙的：
　　玛格玲达是一个不倒翁。每一个“头”做不到半年一载就会换，只有玛格玲达，这个“头”的副手，永远不会换。巴结“头”，不如巴结玛格玲达来得牢靠。得罪“头”，有玛格玲达可以依傍。得罪了玛格玲达，那吃的暗亏就多了。
　　珍妮、琴娘、玉芳、黛芬、娜拉……许多老资格员工都明白，都知道这些道理，只是心照不宣，不说出来而已。就是琳玲，又何尝不知道！
　　自然，这一堆停着工作纷纷议论的人里面，有珍妮、琴娘、玉芳……等琳玲的同胞朋友。她们一面针对着雷斯对琳玲的赞赏作着攻击性的言论，一面却不停地对琳玲说：
　　“你别误会啊！我们不是否定你，我们只是不满意雷斯，不满意他那么老格格的在我们大家面前作威作福！”
　　需要解释吗？琳玲不是三岁的女孩！何况，这种解释也太勉强了。琳玲自己也知道，在工作的成绩上，也许她已超过她的同事们，但是在送礼上，她是无法也不屑去赶上她的同事们。为此，玛格玲达表面上虽然对她一视同仁，骨子里对她可并不满意，这也就是琳玲的薪水升得那样慢的缘故。
　　“她们资深啊！你的薪水自然不能赶过她们！”这是一个很堂皇的理由。
　　“有那个实验比赛的成绩在那里做铁证啊！所以你的薪水没办法比她们多啊！”这也是一个堂皇的理由。
　　仿佛资深的人必定比资浅的人做得好，做得快。实际的成绩可以抹煞，资深资浅却成为薪水依据的成规。
　　仿佛昔年比赛的成绩，仍可为今日薪水的依凭。一个人，不管他进步多快，他已被这个钉子钉死了。……
　　一个有力量的人，要存心抬举一个人，就会有很多值得抬举的理由。一个有力量的人，要想贬低一个人，更是轻而易举的事。玛格玲达不特是有实力的人，还拥有不少群众呢！那些送厚礼的人，在利害一致上，全是她的死党。琳玲能说什么？任何话，说出来就是得罪玛格玲达。任何话，说出来就有几十张嘴来堵她。
　　妒忌、自私，是人类的天性。好逸恶劳，也是人类的惯性，琳玲知道，今后她不会有好日子过了。直接的、间接的、人前背后，都将会遭遇到明枪暗箭。果然，这以后，同事们像有了默契似的联合起来对付琳玲，凡有难的工作，都推在琳玲身上。
　　“你是我们的模范啊！难的工作，你不做，谁做？”
　　“甲等的人，拿甲等的钱，就应该做得快，做得好咯！”
　　打卡，最优的好手，也不可能在一整天的工作中，做到百分之百的完全对。谁也了解这道理，但是大家却要求琳玲百分之百的对。她们自己可以错，任何人都可以错，唯独琳玲不能有一点小错。——大家都在捕捉她的错。
　　“琳玲，你这儿是不是弄错了？”
　　“琳玲，这儿应该这样吧？”
　　“怎么样，琳玲，你昨天没有睡觉哇？眼睛看不清楚啊？”
　　“看看，这应该是六？还是零？我看是应该六啊！”
　　直接指滴的，假装糊涂的间接指谪的、冷嘲热讽的，此起彼落，一呼百应。而指谪的声音，让琳玲听到之外，更要使玛格玲达、雷斯，以及每一位同事都听到。
　　“看看吧！这是雷斯称赞的模范啊！”每一个人的心里这么想，每个人都在注意雷斯的反应。
　　雷斯原来有意提升琳玲作为玛格玲达的助手的。现在他知道他是寡不敌众，独木难成火，这样逆众之事，做了于他，于琳玲都没有益处，即使对公司也未必有益，他也就把这事暂时搁下了。
　　雷斯的生日是在十一月里，十一月快到的时候，他的心就开始七上八落的矛盾起来。
　　“我一定要取消那个我深恶痛绝的生日派对，那是一种变相的贪污和贿赂，也是贪污者和贿赂者的大好借口。改革，就要从生日派对改革起。如果下属们在我生日那天送我生日礼物，我一定拒绝接收。——是的，断然的拒绝。我要作一个榜样给玛格玲达看，让她警惕，让她学习……”
　　“但是，怎能知道下属在我生日那天会送礼物给我呢？也许她们根本就不送……。”
　　“不送，那冷冷落落的场面多难堪！或者，她们根本就任它寂寂寞寞地仿佛遭遗弃，被遗忘地过去。这样，与玛格玲达的热烈场面相形之下，是多么无趣！多么没有面子！这就表示我不受欢迎，不得人心啊！”
　　“我可以先公开宣布：生日那天不接受任何礼物。也请她们不必为我费事开派对。——但是，要是大家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根本就没有想到要为我开派对，送礼物，我这不是自作多情吗？”
　　“为我准备一个好礼物吧！如果不能比玛格玲达的好，也不要比她的差。我不会收你们的礼物，你们等于是为自己买一个礼物啊！为什么不买一个好的？”
　　“至少，她们停止送礼物，要在我公开拒绝以后，我才不失面子！”
　　那些天，雷斯患得患失地担心着，患得患失地矛盾着。而在这担心和矛盾中间，他不知不觉的对部属特别的亲切热络，亲切得近似讨好，热络得近似巴结。尤其是对他的副手玛格玲达，和那几个有左右人心，能挑拨是非的玛格玲达的死党，更是殷勤。
　　玛格玲达是善体人意的。雷斯态度的突然转变，她还有不明白的吗？生日快到了，需要人送礼啊！上次她收到的礼物，雷斯即使不眼红，也会心动！更何况，这有关他的面子呢！他是第一炮，不像她，一切已成惯例，送礼是顺理成章，不送礼倒成了反常，所以她是不需要担心的。雷斯可在担心他的生日被冷落呢！
　　好吧！就为你出一把力，发动一下吧！可也不能太厚太重。我要让你明白：在得人心方面，你比不上我！如果你自己把自己看成高高在上的“头”，你就要像前几个“头”那样“滚蛋”！玛格玲达将她那薄薄的唇紧紧地用力抿一下，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
　　然后，玛格玲达挑一个雷斯不在办公室的时候，拍拍手，让部属停止工作，说道：
　　“雷斯的生日就在下个礼拜五，我们仍旧像每个人的生日一样，一人带一样吃的东西，开一个派对。但是，另外我们再出一点点钱，给他买样生日礼物，好吗？”
　　“好！”
　　“我们同意！”
　　“没有异议！”
　　……玛格玲达的心腹人员立刻做了应声虫，此起彼落的仿佛全体都在应和。
　　“那么，我们一个人出多少钱呢？”玛格玲达问。
　　“你说多少就多少！”说这话的，有珍妮、有琴娘、有玉芳、有黛芬、有罗丝……几乎是全体的半数。
　　玛格玲达满意地点点头。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道：“我们一个人出五块钱，好吗？”
　　她计算过了，一个人出五元，大家合起来，就有一百多元，很可以买几件像样的礼物了。当然，她自己也估量过自己所收到的礼物的价值，她所收到的礼物虽然有轻有厚。但厚的多，轻的少，一件厚礼，就抵过好几个五元。全数合起来，总在三百元以上。如果送雷斯的太差劲了，说不定雷斯也会吃醋拒收。她定这五块钱，既可以买几件诱人的好礼物，又不致超越过自己的身价，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玛格玲达的活才出口，立刻就引来叫“好”的声音。于是，你五元，她五块，顷刻之间，就集聚了一百多元交到玛格玲达的手上。玛格玲达邀请黛芬在下班后和她一起去采购礼物。礼物的原则，要大，要可爱，要实用，要能使雷斯一看就喜欢的，喜欢到不忍拒绝。拒绝！老实说，玛格玲达也害怕雷斯来这么一招。如果雷斯来这么一招，那就无异暗示她在以后的生日派对中不要收受礼物，也无异暗示她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能再收受下属的礼物，这对她将是一个大损失。
　　不是么？她这个位置是一个肥缺！别看她是一个打卡部门的副助手，她可比这个公司里任何一个部门的主管收礼收得多。她的生日部属要送礼，圣诞节部属要送礼，属员度假回来要送礼。其他如情人节、复活节、感恩节……种种的节日，她的心腹亲信也会送礼。一年三百六十日，她最少可以收到一百份礼物。从衣着、首饰、客厅的摆设、卧房的用具、厨房的器皿。……从金的、银的、玉的、大理石的、水晶的、丝的、棉的、绸的……各式各样的东西，无不应有尽有。而且都是精选和昂贵的东西。提起礼物，她也得感谢她的死党心腹，她们除了自己致送厚礼之外，还常常为她发动送礼。使那些不愿送礼和中立的人，都不得不参加送礼。她在感激之余，当然也会投桃报李，在种种事情上给她们许多方便，暗中也给她们许多的帮忙。尤其是在加薪的时候，给予最好的评语，使她们获得最高限度的加薪。这种互利行为，彼此心照不宣，使得她们和她凝结成敲不散的一团。前几个“头”之所以站不住脚，就是因为他们不肯与她合作，都以为他们是“正”，她只是“副”，就想超越过她，她就借刀杀人，暗示她的部属心腹在年终考绩主管的评语上给点颜色他们看看，使他们知难而退。——不是么？众口烁金啊！须知大部分的部属不给主管好评，不给满意的分数，这个“主管”就过不了关咯！雷斯，这个没有经验的年轻人，一上台就想雷厉风行的改革惯例，又要将琳玲提升起来，岂不都是逆着她来的！他不想想，琳玲在她手上没有给升起来，他就能够将琳玲升起来么？……
　　好了！现在就看这份生日礼物雷斯收不收？收，从此他便进入一个再也脱不开的圈套，再也翻不了身。不收，她会再用别的方法来收服他……
　　雷斯生日的那天，他惊喜地发现玛格玲达也给他发起了一个派对，不但是一个有吃有喝的派对，并且也像玛格玲达一样，还准备了生日礼物，只是派对不及玛格玲达的丰盛，礼物也不及玛格玲达的多。礼物是三个包扎得非常漂亮的大件头匣子，还有一个包扎得很精致的小盒子，是部属们大家合起来送的。
　　“打开来看看，看看她们送些什么，该不算犯法！看过后仍旧还给她们，请她们退回到礼品公司去，反正我不收她们的礼物就是了。”
　　雷斯是下了决心要来整顿业务的。取消生日派对，是他要以实际行动开刀的第一件事。他心里想着要打开礼物，一方面是好奇，想看看部属们到底送给他些什么？也想从礼物上来衡量部属对他的拥护程度；另方面当然也是为了情面的关系，他可以不收礼物，但若连礼物都不打开来看，就显得绝情了。
　　礼物，是一只两尺高的大理石大肚雕花花瓶，一个大理石烟盒，和一只大理石烟灰缸。小盒子里是一副K金镶的珍珠袖扣，一个珍珠领带夹。——好可爱的礼物！
　　雷斯用他那双阔大多毛的手抚摸着那光润的雕花大理石花瓶和烟盒烟盘，那冰凉润滑的感觉使他爱不释手。他又审视那镶得那么细致突出的珍珠袖扣和领带夹，——啊！那花瓶、那烟盒、那烟盘，放在客厅的咖啡桌上，正好一套，多出色！那珍珠袖扣，那珍珠领带夹，放在他的袖子和领带上，又是多么漂亮出色！……啊！好可爱的礼物！他那拒收礼物的心开始动摇了。
　　“玛格玲达还不是在生日的时候收了礼物！她收的比我更多！我收这点礼物有什么关系？收礼归收礼，公务归公务，只要我在公务上不受礼物的影响，收礼有什么关系？不收还不是白不收！——何况，这是团体送的，并非个人赠送，在礼物本身来说，也是很好的纪念品，值得对人骄傲的啊！……”
　　在短短的时刻中，雷斯心念电转地下了决定：
　　他收下了那礼物，说了好多谢谢。
　　礼物是收下了。礼物也很可爱，价钱也都不便宜，但是比起玛格玲达生日所得，就是小巫见大巫了。雷斯是这部门的头，玛格玲达只是他的副手。想想，真觉得不甘心。不甘心，又有什么用？玛格玲达比他早来十多年，这儿的部属每一个都比他资格老，凭什么她们要巴结他？就凭他是她们新来的“头”，送这些礼物还不够好么？相信时间久了，他就会把玛格玲达给压下去。她们就会知道：权，在他的手上，不在玛格玲达的手上。……
　　嘿，权与送礼有什么关系呢？莫不是他的心已在受礼物的影响？——雷斯的心一惊！但随即有另一个念头升起：
　　不管怎样，他是正，玛格玲达是副，她比他早来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她不应跨过他的头。……
　　争权，从雷斯的生日以后开始。首先，他制定许多的规章，然后他像一只猎狗一样监督着实行。接着，玛格玲达起草加薪的名单，他不是予以否决，就是予以打折。几次以后，玛格玲达心里也有了数，她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过她在她的心腹面前也不免透露加薪未能使她们如愿的原因不在她。她的本意，原希望让这些怨声载道的属员给雷斯来个总攻击。——攻击，是的，好多人都在背后骂雷斯。但是，当她们看到雷斯一点点操纵了升迁的实权以后，她们对雷斯也开始了礼物攻势。
　　谁能见到可爱的礼物不动心啊！谁能见到贵重的礼物不动心啊！雷斯就是从生日礼物开始动的心。他曾经看到这部门的缺点，他曾经想要改革，但是当他想到改革时，他就想到了种种阻碍。直到收了生日礼物，那人的贪念，使他不敢毫不顾忌的和玛格玲达正面冲突，正面斗争。现在，他的目的达到了。因为，这些送礼物给玛格玲达的人，再也不会忘记送他一份。她们都知道他握着加薪的最后的生杀之权。如果不把雷斯巴结好，单单玛格玲达是没有用的。
　　一切，像雷斯刚来这部门工作时那样进行着。他不再像一条猎狗那样去守着他的规章，他也不再打玛格玲达的回票。现在，他和玛格玲达是合作无间的一对。那个雷斯当初认为优秀的工作人员琳玲，因为她从没有一件额外的礼物，因为她是那些送额外礼物的人所忌恨的人，甚至于她自己的同胞也不支持她，她就被冷藏起来。
　　谁那么傻？去提拔一个于自己毫无好处的人？
　　谁那么傻？去逆着众人行事，为一个只晓得埋头工作而不通人情的人？
　　雷斯不再是傻瓜，他已经学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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