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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调侃男人

  “虽然任何一个男人,都是在女人的子宫里孕育出来的,虽然每一个男人都降生在女人的阵痛与血泊之中,男人都认为自己是优于女人的一种脊椎动物。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这既构成了男人的本质,也构成了男人的性别灾难。”

  雨哟!
  在盛夏酷暑,经历了三个月的挥汗如雨,闷热如蒸的苦夏之后,再没有那立秋之后的第一场秋雨,更让人喜悦,让人惬意,让人如沐甘霖般的快乐!
  雨季来了。
  天刚黑的时候,便下起了似雨似雾般的细雨,人们打开了所有的窗门,让这清凉得甜丝丝的风雨穿堂入室,卷走盛夏的余威,送来秋天的凉爽。
  街道,成了一条欢乐的河。
  快乐的情侣们打起花伞,涌上街道,顿时大街小巷都成了一条条彩色的河,这功夫,谁会把自己关在屋里?
  万家灯火,一齐明了。
  人夜了,小雨变成了中雨。家家的窗前门前都挂上了雨帘。
  美哟!
  街灯、车灯、路灯、霓虹灯,一齐投影在流淌着雨水的街上,万家灯火像是万点渔火,在这欢快的河里流淌。
  风雨交加。
  簌簌的秋风摇曳着屋前房后的梧桐、白杨、龙槐、紫荆,摇曳得那么欢乐,那么顽皮,那么轻怫。
  李晓彬开着她的红色的“尼桑”车,匆匆地朝省广播电台赶。今天晚上“夜空不寂寞”热线试开通。
  她希望这条热线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她并不希望从一开始就引起公众的强烈关注,她希望娓娓而谈,不要大火爆。
  车开进省广播电台大院,她抬头一看,小演播室的灯亮着,程鹂、郑梅妹已经在她之前到了。
  今夜,是《夜空不寂寞》热线试开播的第一个夜晚,三位女主持人决定,先安排一个“实话实说”的调侃。由三位女主持人,根据自己的切身体验,谈谈什么是男性,由三个妙龄妹丽,谈谈在自己的眼里什么是男人。
  也许,这能构成这条热线的序曲?

  第一个开口的是女律师李晓彬。
  什么是男人?
  这个话题太让她冲动。
  哦,男人!男人!
  她几乎无需思索,她几乎必须压抑自己的激情,才能把这个话题说得平静如水,才能说得井然有序,因为这个话题实在太丰富,实在太殷实,实在太让人难以平静。
  “什么是男人?”
  她才一开口,就让郑梅妹、程鹂吃了一惊,首先是由于她嗓音的清亮如水,纯净如银,其次是由于她的声音里那种激动人。感染人的力量,那声音里饱含了太多的激情,大震撼人心的力量!
  “人类社会早在两千年前便进入了父系社会,也就是说,男性的社会。”
  也许,在讲这两句话时,她是在讲述历史,所以,她还能讲得比较平静,深沉。
  “请你研究一下现代社会,无论是社会还是家庭,在社会和家庭的权柄上,都沾满了男人的指纹!”
  郑梅妹顿时感到,李晓彬果然是个律师!她只要一开口,就会谈到权柄、指纹!
  “难道说你不曾感到,这个社会太过于男性?你是否曾经研究过你身边的男人?也许他是一个满面春风,也正因为春风得意而满面骄矜,踌躇满志,头发用发蜡和发胶弄成一绝一络,挺着因肥胖而发愁的将军胜,为了遮掩这不够文雅的啤酒肚,而穿上宽大的双排扣的“皮尔·卡丹”。为了附庸风雅而洒上“夜巴黎”香水,打上手绘的“金利来”领带,挽着女秘书,坐着“宝马”、“奔驰”、“巡洋舰”。他的得意骄横,甚至让你得从远处去重新认识你身边的这个曾经对你摇尾乞怜的男人,你得重新掂量你对这个男人的取舍,你是否还应该留在这个男人身边?”
  她说得太激动,太悲凉,也许还有点太偏激,太有失公允?于是,程鹂立刻趁她喘息之际接了上去:
  “也许,你身边的那个男人又太羸弱,太俏瘦,俏瘦得可以去作减肥茶的广告。他并非一个老板。没有伙计,又哪来的老板?一个老板,总得有上三五个伙计吧。一个好汉三个帮,一道篱笆三个桩。这总少不了吧?他既不满面春风,也无满面骄矜,倒是一脸的卑微,一脸的恭谦。他时时在察言观色,时时审时度势,他见到科长便敬烟,见到经理便掬躬。可你别忘记,那是在他领佣金的地方。回到家里,一跨进家门,一见到他的老婆,他便立刻记起了他是个男人!他要把白天所受到的一切窝囊气,他要把白天憋在心里,收敛在脾胃里的一切使他不能成为男人的东西,都在夜里,在家里,在女人身上发泄出来,释放出来,倾倒出来!他要在女人身上找回他自己,让他记起来他是个男人!”
  郑梅妹早已激动不已,她早已守在旁边,等待那说得气也不歇的程鹂的嘴里出现一个句号,这位妇产科的大夫太想说一说,到底什么是男人:
  “虽然任何一个男人都降生在女人的阵痛和血泊之中,男人都认为自己是优于女人的一种脊椎动物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这既构成了男人的本质,又构成了男人的性别悲剧。”
  说到这里,李晓彬先冷笑了一声,接着说:
  “其实,对世界的统治,说到底,不过是男人的一种自我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也过于良好。”
  程鹂说:
  “其实,这不过是男人的一种自恋情结,或者是自我崇拜,自我欣赏。”
  “股票市场的‘自我价值概念股’。”
  说到这里,三个人都笑了一阵。
  隔壁房里的社会部主任、导播曹天润听得很有趣,可他又有点担心,说这是对男人的调侃吧,也的确是调侃,可是否也有点儿有失公允?
  他想,随她去。看这帮女人怎么嘲弄男人,若是说得真得那么公正、公平、公允,谁还要听?又何言有趣?
  “现在,让我们剥光了男人,来研究一下男人。”
  “连一块遮羞布也别给他们留下。”
  “这也许会使男人难堪。”
  “我们的女同胞无须难堪。因为他们都是我们生的。我们生出来的小子,怕他作什么?又何必难堪?”
  “其实,男人们才不难堪呢。他们从来不怕展示自己,只要女人不从他们面前逃走。他们才已不得呢。”
  “哼,不要脸。男人是天生的厚脸皮。”
  三个女人又笑了一阵。
  “男人们最自豪的东西是他们的强大。”
  “其最直观的表现是:男儿有泪不轻弹。”
  “男人的眼里和女人一样,都有泪腺。”
  “其实,男人的强大是女人造就的。”
  “也许,这应当是女人的悲哀?”
  “我们难过,因为女人会在男人怀里撒娇。”
  “对他们说,哥,你是树,我是藤。世上只有藤缠树,哪有树木来缠藤?”
  “满嘴的胡说八道。请问,被纠缠的真的是男人吗?”
  笑声。
  在一板之隔的导播室里,曹天润也在笑,好精彩的对话!好机敏、风趣、诙谐、幽默的对话!这几个女孩,不简单呢。
  “说到强大,实质上是男人善于自慰或者自勉。”
  “男人们会随时提醒自己:你是一个男人!”
  “你是一座高山,你是一道堤坝,你是一个港湾,你是女人头上的一双羽翼!”
  “男人也会摔跤,摔得比女人更惨更重。有人说,爬得高,摔得重。男人比看重一切都更看重事业,因而,事业上的失败,对男人比对女人的打击更大。”
  声调忽然变了,曹天润觉得,这几位女性不再尖刻,不再奚落,不再嘲弄,变成了体谅,同情,甚至怜悯,崇敬。他觉得这才是女人,真正意义上的女人。
  “但是,男人会勉励自己,你是男人。你是强者,你要无比的强大。你不能哭,眼泪不属于男人。你要站直啰,别趴下!”
  “男人受了伤,不会去向女人哭泣。男人会躲在一个角落里,舔净伤口上的血迹,包扎好身上的伤口,再穿上外衣,不让别人发现他已经受伤。然后,还会用轻松的笑容再做好最后一道伪装。他会向女人展示,他依旧强大,他依旧刚毅!”
  “男人毕竟是男人,”她叹息了,她赞美了,梅妹。“他不像女人,女人在受伤的时候,会扑进男人的怀里,哭它个天昏地暗,女人高兴的时候,也会扑进男人怀里,笑它个花枝乱颤!”
  “男人就是男人,”程鹂接着说,“男人始终记着自己是男人,他绝不在女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软弱。哪怕他被打倒在地,哪怕裁判在对他读秒。哪怕眉骨上的血已经糊住眼睛,哪怕鼻骨已经被打塌,男人还会爬起来,哪怕是摇摇晃晃,他也会咻咻喘气,睁圆双眼,咬紧钢牙,扑向对手,夺回他失去的尊严!”
  “尊严,尊严。”李晓彬叹息,“男人的尊严比生命还要宝贵。为了这个尊严,为了心爱的女人对他的崇拜,哪怕是筋断骨折,哪怕是鼻青脸肿,哪怕是九死一生,他也会义无反顾,拼死一搏!”
  “男人痛苦,男人压抑,男人悲伤,男人积郁,他不说,不哭,不喊,不叫,他全都吞进,他全都咽下,为名所累。所以,男人的平均寿命比女人短。也许这是男人的性别苦难?”
  “在这一点上,当老板的男人与当马仔的男人其实并无差别,挺着将军肚的男人与弯着虾仔腰的男人也如出一辙,他们都承受着同样的性别灾难,虽然男人并非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
  “男人喜欢吸烟,喜欢喝酒。女人拒绝这种纯属男性的自虐。”
  “为了这,我替男人悲哀,因为他们的负重,因为他们的艰难。烟是呛的,酒是辣的。为了这个,女人们不知流了多少泪,也没法使男人从这种自虐中解脱。我真为男人难过。”
  “我喜欢磕瓜籽,我喜欢吃草莓。这是女人的零食。女人喜欢喝牛奶,喜欢喝可乐,女人是在寻找享受,男人却在寻找麻醉。”
  “其实你仔细想想,当个男人,确实活得太累。男人只所以要使自己强大,这一切都纯粹是为了俘获女人的芳心。”
  “如果从这个意义上说,应当说,女人更为强大。”
  善意的一片笑声。
  “别看女人看见一只蟑螂都会厉声大叫,全身哆嗦,落荒而逃,更不用说一条蛇。”
  “别看女人会哭,会叫,会撒娇。”
  “女人最擅长的,是以柔克刚。女人一个媚眼儿,一个飞吻,就会叫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男人双膝跪倒。”
  “这叫不战而胜。”
  “其实貌似强大的男人,一瞬间却又那么弱小。”
  “说男人是女人的君主,莫如说男人是女人的奴仆,更加靠近真理和真实。”
  笑声。
  “男人每天劳作,到处奔波,流血流汗挣钱,却会把他千辛万苦挣来的钱,心甘情愿地双手捧给女人。”
  “他先是节衣缩食,含辛茹苦地为三室一厅的住房奋斗,为心爱的女人颈上的金项链,手上的钻戒,腕上的金手链拼搏,继而又为女人的貂皮大衣,女人的时尚,女人眼里发出光芒的家庭影院,卡拉OK影碟机而努力。”
  “他还会在双休日给岳父送去‘茅台’,‘泸州老窖’,搏得岳父龙颜一悦,为岳母送去时鲜的果品,糕点,为小姨子送上一兜一兜的‘飘柔’、‘雅情’、‘黛娜’,搏得岳母,小姨子一笑。他还得借钱给小舅子去打麻将,或帮小舅子去与人打架,出口鸟气。”
  “至于儿子上贵族学校的学费,儿子的钢琴,儿子的足球鞋和儿子的溜冰鞋,那更是他责无旁贷的,必须无愧于父亲称号的天职。”
  “至于他因为酗酒而变得胆大放肆,竟敢打了一顿老婆,女人大可以不必介意。等他醒了酒,有的是反攻例算,一笔一笔,加上高利贷讨回来的时候,不怕他不下跪求饶,当罢孙子当重孙子。”
  笑声。
  “请男仕们不必介意。”程鹂说,“我们今天的话题是‘调侃男人’,既是调侃,自然不是正儿八经的坐而论道,自然也不是‘评说’男人,或者是‘论说男人’。”
  “其实这不过是‘正话反说’,男同胞们,难道说你听不出来我们是在赞美男人吗?若是真听不出来,那您怕得查验一下您的幽默感是否正常,别忘了顺便再查一下您的智商哟。”李晓彬说。
  “今天,我们调侃一回男人,无非是为了营造一种轻松的氛围,以使我们的《今夜不寂寞》热线,《夫妻热线》开通得轻松。活泼、诙谐、幽默,充满风趣,充满浓郁的生活昧儿。不知道我们的目的是否已经达到?”
  “好了,我们说得已经够多的了。您想和我们谈点什么,就请打电话给我们,好吗?”

                2 初恋

  我一直朦朦胧胧地渴盼着的东西,突然来到了我身边,这突然降临的巨大幸福,像雪崩一样,像从山上呼啸而下的泥石流一样,一下子把我吞没了,埋葬了,窒息了。

  “梅妹?”是个男青年。
  “是我。
  “我想跟你谈件事。”
  “谈吧。”
  “您的工作很吸引人。”
  “是吗?”
  “我很需要有个人谈谈心里话。我太孤独了。而且,你不但是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还是个医生。”
  “你感到你需要一个医生?”
  “也许。”
  “也许?”
  “我不能肯定。”
  “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一个人,一个女同学。”
  “你恋爱了?”梅妹微笑着问,少男少女。
  “也许。我不知道。”
  “她很漂亮?”
  “太漂亮了。比电影明星还漂亮。她太美了,我们这个五千多人的大学里,她是校花榜首。我几乎是连想都不敢想。”
  “你怎么评价你自己?”
  “我说不清楚。我甚至觉得,在她面前,最高贵的人都会变得很低贱。”
  “她是女王,还是公主?”她嗤笑了。
  “别笑我。”他埋怨了。
  “对不起。”她真心实意地道歉。
  “她一向是我心里的偶像,可望而不可及的偶像。如果不是前几天,在学校门口的邂逅,也许,她一生都如同一尊偶像,始终在我心里……”
  “嗯?”梅妹有兴趣了,一个罗曼谛克的故事。

  学校刚开学,这几天,忙着报到。前天早上,我在学校门口散步,正巧碰上她。她刚下公共汽车,带着行李,行李很大。
  她冲我一笑:
  “愣在哪儿干吗?”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忙跑过去,面红耳赤地帮她扛起行李,朝学校里走,刚拆洗的被子,还散发着淡淡的檀香皂味。
  她跟我同一年纪,不同班。
  她对我说,她在学校的画展上看到过我的画,油画,她觉得那个画展上最出色的作品是我的那幅《秋林》。她说,她听到过我的歌儿,是我在宿舍里自弹自唱的歌儿,她说,唱得真好。很有些像齐秦呢。
  这辈子我从来没听到过有人这么夸我的。我是师范学院艺术系的学生。
  我跟醉了似的,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走,我心慌气短,我觉得我快晕过去了。那两条腿不但轻飘飘地,还直哆嗦。
  我一直朦朦胧胧地渴盼着的东西,突然来到了我身边,这突然降临的巨大幸福,像雪崩一样,像从山上呼啸而下的泥石流一样,一下子把我吞没了,埋葬了,窒息了。
  她说,还有,我的那幅《弹钢琴的女人》,太美了,像一首浪漫曲。
  我快哭出来了,不知是因为快活还是难过,是激动还是悲伤?
  到了,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说:
  “谢谢。”
  回到宿舍,我大哭了一场!
  您说,我是恋爱了吗?

  听完他深情的倾诉,郑梅妹肯定地告诉他:
  “没错儿。神圣的,深情的,火热的初恋。这种感受,人一生恐怕只有一次呢。”
  “你能告诉我,她对我是真有好感吗?”
  “这一点,也能肯定。”
  “那么,我该怎么办?”
  “这你知道。这也需要我教给你吗?你不是个小孩子。”
  “可是……”他结结巴巴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见到的人是她,可最害怕见到的人也是她。我整天在寻找她,可一见到她的身影我就哆嗦,就赶快逃之夭夭,丧魂落魄,晕头转向!”
  她不自学地笑了。
  “这就是纯洁的爱情那神秘的刀量!可你未免也太娇弱了。如果有个姑娘有这样的心理,那很正常,可你是个小伙子呀。你总不能等着姑娘来追你呀。”
  “我没办法。现在,我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熄灯后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地回味那次邂逅的短暂瞬间,她的一颦一笑,每句话的后味和后味的苦甜。那简直成了一个神圣的梦。可是,这种梦幻更增加了我的恐惧,我越发在她的面前变得怯懦,卑微和沮丧。我想唱歌,我希望她听到我的歌声,可我一想到她可能会听到我的歌声,我的嗓子立刻就会变得干涩而沙哑,喉头紧锁。头晕目眩。我的手指也变得僵硬,笨拙,连音准都找不到。我简直太苦恼了。梅妹大夫。你说,我……”
  有些病态了。
  他这是一种心理障碍,强迫性神经症呢。也许,还有些社交恐怖症。
  “的确,您这已经是一种病态了。你打电话给我,说明你自己已经认识到这种状况。治疗可以分两个方面,第一是心理治疗,第二是药物治疗。以心理治疗为主,药物治疗为辅。”
  “呵,请讲。”
  “先谈心理治疗。一,先要淡化你对她的印象,要竭力地控制自己的意志不去想她。这种控制可以用另一个强刺激去代替和冲淡那个强信号,比方说,你把你的注意力投入到另一件事上去,绘画,作曲,写作,学习一门新的外语。这样,你的恐惧感会自然而然地减弱。当她的印象淡漠到和别人无异的时候,你就能平静地,游刃有余地去处理你和她的关系。二,要建立起对自己的信心。你画画得不错,歌儿也唱得好,多才多艺呢。说不定你哪天走了红,成了大画家,名歌星,大艺术家呢。而且她不是也有同样的看法吗?你要想,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张漂亮的脸蛋子么?这样,你就可以和她平等地对峙,公平地较劲儿。事实也的确是这样的,对吗?”
  “对。”
  “第三,在你和她的关系上你也要充满信心。你从未主动地向她有过什么表示,倒是她相当坦率地主动接触你不说,而且明白地向你表示,她对你有好感。对吗?”
  “对。”心说诚服地。
  “这是主要的。其次,你可以服用小剂量的安定,心得安,或丙咪嗪。也有好处。”
  “我记一下,梅妹大夫。”
  她听到他去找纸和笔。
  可爱的小青年,少男少女们。

                3 新娘

  “就算是欺骗吧,可您也该为我想想。这种欺骗可以挽救我的婚姻,可以挽救一对相爱的人,可以帮助他们渡过一次相互折磨、相互仇杀、相互摧残的危机,使他们化干戈为玉帛,可以使一对相爱的人不至于反目成仇。难道你不认为这是一种积德行善吗?

  “‘夜空不寂寞’热线?”是个女人。
  “您好。”郑梅妹说。
  “我就要结婚了。”
  “恭喜您。”
  “别恭喜我,我正犯愁呢。愁死了。”
  “为什么?”
  “您能为我保密吗?”
  “这还需要问吗?我连您是谁都不知道。”
  她笑了:“也是。明天晚上,就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一定会很快乐。”
  “恰恰相反,我很害怕,怕得要死。”
  “为什么?”
  “因为……明晚,他会检查我的,检查我是不是个处女。”
  “怎么?”
  “我……以前,跟另一个男孩。”
  “嗯?”
  “有过一两次。”
  “处女膜已经破裂?”
  “嗯。”
  “你敢肯定?”
  “嗯。”
  都不作声了,这的确是个难题。
  “我该怎么办?您告诉我,梅妹姐姐。我愁死了,怕死了。偏偏他又很计较这件事。还没结婚,他就几次要扒我的裤头,检查我的……我死命抵抗,说到新婚之夜,随你的便。”
  她哭了。
  “那你就不该嫁给这种男人!”
  “现在才说这话,不太晚了吗?!”她悻悻地喊,“我已经跟他领了结婚证,已经跟他是夫妻了。我已经是此路无归了。”
  “可你不是才请教我吗?”
  她似乎也才清醒过来,忙说:
  “对不起,梅妹。”
  两个人都不作声了。想了一会儿,郑梅妹说:
  “现在,只有两种方案可供选择:一是提前告诉他,让他在心理上有所准备。据我所知,许多女孩都是这样处理这件事的。而且,大多数的丈夫也都认了。第二种办法是设法骗过他。你说呢?”
  “告诉他?那还不如杀了他!绝对不行,绝对不行!”她吃惊地说,“他非常看重这件事。他会先杀了我,然后再自杀的。天哪!”
  她哭。
  难怪她惧怕,太可怕了。
  “即使他会饶了我,我这辈子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我让他蔑视我,辱骂我,作践我,鄙视我,让我生不如死!?或是他报复我,去和别的女人……然后再抛弃我?这辈子我都还不完这笔债。”
  “那就只剩下一条路:骗他?”
  “也许。”
  “您是让我想个办法,帮助你欺骗你的丈夫?”
  “除此而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别无选择。
  “那么,我要问你,这样的丈夫,你觉得可爱吗?你不觉得‘伴夫如伴虎’吗?”
  “我没办法。”她哭,“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此路无归。”
  她是第二遍听到这句话了。
  “未必。”她冷冷地说,“他若真不原谅你,那就离婚。一失足就要千古恨吗?这代价太残酷。离婚也是一种文明。中国的离婚率是百分之三,西方国家是百分之三十呢。一个人,一辈于离上三两次婚,很正常。没有什么可怕的。”
  “你说得轻巧,事情没出在你身上。我若是你,也会这么说。”
  她说得对。
  在中国,离婚的份量,对女人和男人并不平等。
  “再说,我也很爱他。他什么地方都好,人也很‘帅’。他要是不爱我了,我准会自杀的。”她哭。
  真痴!
  “再说,他要绝对地拥有我,这也没有什么错。男人么,不都这样?在爱情上,男人比女人更自私,更要吃独食。你说是不是?”
  “没错。”
  “梅妹姐姐,我该怎么办?我愁死了。你帮帮我,救救我吧。这件事,我只有求您了。连我妈我都不敢告诉她。”
  无法拒绝,却无法帮她。
  “您是要我帮助你去欺骗你的丈夫?”
  “就算是吧。”她无可奈何地、悲伤地说,“可我是别无选择呀。”
  梅妹沉默了。想听她再说些什么。
  “就算是欺骗吧。可您也该为我想想,这种欺骗可以挽救我的婚姻,可以挽救一对相爱的人,可以帮助他们渡过一次相互折磨。相互仇杀、相互摧残的危机,使他们化干戈为玉帛,可以使一对相爱的人,不至于反目成仇。难道你不认为,这是在积德行善吗?!”
  说得对。
  “如果我有办法,我一定帮助你。”
  “您一定有办法,”她急切地说,“你们的热线电话是‘夫妻热线’,又是‘精神痛苦解除中心’,‘心理援救站’,怎么会没有办法呢?”
  她是在堵塞郑梅妹的退路。
  “让我想想。”真难为人,这个问题。
  “难为您了,梅妹姐。”她抱歉地说。
  郑梅妹忽然彻悟,不禁哑然失笑。其实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是她自己的心理障碍,堵塞了她自己的思路。她不仅是位心理医生,还是个妇产科大夫呢。真是!她说: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
  “是吗?”她又惊又喜。
  “你尽可能地掩饰,不使他很顺利地检查,如果能掩盖过去,最好”
  “嗯?”
  “如果被发现了,也很简单。处女膜破裂,原因很多,未必都是因为性活动,性行为。”
  “对呀。”她也顿悟。
  “剧烈的体育活动,比如跳高、跳远、奔跑、跳舞的练功,劈叉,还有比如妇科检查。原因很多。”
  “我学过舞蹈。”她喃喃地说。“对呀。”
  “太谢谢您了。梅妹。”她喜不自禁。“一语千金!”
  “希望你顺利过关。”
  “谢谢。”她如释重负地说,“万一,要出了什么麻烦,我还得找你。”
  “我会尽力的。”
  “我想认识您,可以吗?”她问,“您不会拒绝我的。”
  “你又错了,我会拒绝的。”
  “为什么?”
  “认识了您,您不怕会泄密?你的丈夫是个醋罐子。”
  “谢谢你提醒我,再见。”
  “别忙。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嗯?什么事?”
  “现在很多地方都在作一种手术。”
  “嗯?”
  “修补处女膜。”
  “是吗?你怎么不早说?”她又惊又喜。
  “我也是才想到。因为我一直鄙夷这种手术,所以也不留心这件事。”
  “可您是个妇科大夫呀。”
  “我压根儿就不赞成这种手术,这毕竟是一种欺骗,无论它有如何善良的动机。对不起,我并不想责难你。而且施行这样的手术也是有前题的,并非所有的处女膜都能修复。”
  “我知道。”
  “修复的处女膜上也会留下疤痕。而且,这种手术亵渎了一种很神圣的东西。”
  “你说的对。”那声音有些羞惭。
  她叹息了一声。“这个话题,是不是太沉重了些?”
  她不想再谈下去,便说:“再见。”
  电话挂了,可梅妹心里依然不安:我加入了一桩欺骗行为?
  可她又在问自己。
  这种审查,对女人是公平的吗?
  在对待处女膜这件事上,各个民族具有不同的民族心态,民风民俗。
  她记得,那位伟大的精神分析学的创始人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他的《爱情心理学》一书中,曾经对这件事,这个物件有过十分精辟而深入的论述。
  他在《处女禁忌》中,是这样分析男人的这种心理的:
  “……这实际上只不过是将这种垄断女人的行为延伸到过去的时间罢了”
  在另一部书中,卡洛雷(Crawlev)所著的《神秘的玫瑰:对原始婚姻的研究》中,则有更详尽的论述和介绍。
  他说:
  “在这种婚前举行的特别仪式中,由新郎之外的某个人来穿破处女膜,这种习惯常见于低级文明中,特别是在澳大利亚。”
  不仅在澳大利亚,在赤道非洲,在苏门答腊,在西里伯岛,在菲律宾群岛,甚至在靠近北极的爱斯基摩人当中,都有这样的习俗。
  如此看重处女膜与如此轻贱处女膜,究竟孰错孰对?
  郑梅妹觉得,她说不清了。
  不知道她是否能够平平安安地渡过这一关?也许,她还会打电话给我?郑梅妹想。

                4 找骂!

  “骂得好!”他嘿嘿地笑了两声,那笑声像猫头鹰叫,粗浊而沙哑,还那么干涩。“接着骂呀,梅妹。要骂,你就痛痛快快地骂……那歌儿是怎么唱的?要笑,你就大胆地笑,笑他个翻江倒海,要哭,你就放声地哭,哭他个汪洋大海!……干吗欲言又止,天凉好个秋!隔靴搔痒,不解馋。骂呀,接着骂!”

  李晓彬还没缓过神来,电话铃又响了。
  程鹂把电话转给了郑梅妹。
  “我是梅妹。”郑梅妹简短地说。
  电话里传来喘气儿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粗浊,还有点沙哑,却不说话。
  “您怎么了?您有病吗?——”她奇怪地问。
  “我,我是想跟您,宝贝儿……”他像是口干舌燥得厉害,“做爱。”
  性骚扰电话!
  她“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脸儿气得煞白,像吃了只苍蝇,直恶心。她真想骂,想发泄几句。
  电话铃又响。
  她拿起电话。
  “干吗呀?”还是他,“还没说话,就挂了电话。别挂。我听过‘夜空不寂寞’热线的栏目设置,不是有‘精神痛苦解除中心’和‘心理援救站’的美称吗?既然是心理援救站,何不援救一下我?为什么?我快要死了。”
  这话,让他说对了。她不能反驳他,她得有耐心,耐心地听他说下去。她看了一眼程鹂,程鹂示意要她沉住气。
  “如果打情骂俏能解除我的痛苦,你何不骂我一顿呢?若是有个女人能骂我一顿,或是掐我一下,拧我一把,我一定会很快活,很舒服的。无论如何,也比这一个人孤单单的强吧,是不是?”
  犯贱!
  找骂。郑梅妹在心里想。世上真有这号人。
  “怎么称呼您?”
  “梅妹。”她很不情愿地说。
  “梅妹。好靓的名字?我猜想,你一定非常漂亮。”
  “恰恰相反,”梅妹笑,“我长得很丑,要漂亮,我就到电视台去了。见不得公婆的媳妇。”
  “是吗?”他惊讶地叫,“你这么说,越发让我想看你一眼。因为你不但美貌,还戴着面纱,不但漂亮,而且神秘。”。
  “你凭什么一定认为我很漂亮?无稽之谈。”梅妹愤愤地说。
  “不,不是无稽之谈。”他说得十分认真,“就凭你的笑声,那纯银一般的笑声,甚至你的呼吸,那馨香温存的呼吸……”
  好不肉麻!郑梅妹好不容易忍住了,没有骂他,他是一心来找骂的!
  “我就可以认定,你比巩俐、杨珏莹、宋祖英还漂亮。因为你的声音里有一种罕见的童贞和慈爱。而这两样东西,对于一个女人,就意味着妻子和母亲。这是女人身上最可爱,最宝贵的东西。我想,不知世上哪个男人才有这个福。”
  说得好好的,忽然变了味儿。就像咬苹果,一口咬出条噬心虫来。
  “下流胚子!”她脱口而出。
  “骂得好!”他嘿嘿地笑了两声,那笑声像猫头鹰叫,粗浊而沙哑,还那么干涩。“接着骂呀,梅妹。要骂,你就痛痛快快地骂。……那歌儿里怎么唱的?要笑,你就笑个够,要哭,你就放声地哭,哭他个汪洋大海!……干吗欲言又止,天凉好个秋!隔靴搔痒。骂呀,接着骂。”
  这鼓励倒弄得梅妹清醒过来。她是个心理医生,怎么反而让人家牵着走?她清醒过来,低声说:
  “对不起。”
  “这是什么话呀?言不由衷,还委委屈屈的。”梅妹觉得,他倒成了心理医生了。他反而在诱导起她来了。他接着说:“骂呀,接着骂。骂他个狗血喷头,怎么痛快怎么骂!骂他个鼻青脸肿,屁滚尿流。干吗那么一本正经的?男人和女人交火,能正经吗?你能不能脱了你那件白大褂,让我看看你这个女人的形象?若是有这个福份,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郑梅妹忍不住又想骂他,一想到这对他,岂非正中下怀?她又忍了下去。
  “我知道,你又想骂我,咽下这口气去,不容易呀。”他长叹一声。
  “知道就好!”她笑。“嗯,有点自知之明。”
  “别这样跟我说话。求您。”他忽然又变得可怜起来,郑梅妹觉得,他一下子从强者,寻衅者,变成了弱者,求助者。他接着说:“为什么,人的肚子饿了,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便有人同情,有人怜悯,有人接济,是使肝义胆。可如饥似渴的,这么折磨人的性饥饿,怎么就既没有人同情,也没有人接,反而被人诅咒、耻笑、讥讽、辱骂?难道说,这不是人的一种最基本的生理需要?”
  他说得还那样理直气壮、振振有词!
  郑梅妹想了想说:
  “很简单,因为人类的性行为是一种社会行为,是一种受到婚姻和家庭规范的行为。这是人类的社会进步和精神文明的一种,标志。性行为不是一种个人行为,而且会产生一定的后果和责任。也就是权利、义务,于是性行为就必须受到制约和规范。这个道理,想来不算深奥吧?莫非你还不懂?”
  他先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又冷笑了两声,不知是对他自己的自嘲,还是对别人的一种嘲笑。
  “我在这样的深夜打电话给您,是想听您的说教?”
  这话也对。话粗理不粗。
  “你结婚了吗?”
  “嗯。”
  “我猜猜你的年龄,应该在三十岁左右。”
  “为什么?您为什么认为我应该是这个年龄段的人?”
  “您的婚姻使您感到疲惫?”
  “有一点。”
  “你是在家里打电话给我的吗?”
  “你猜。”
  “在旅店里”
  “又让你猜对了。你很聪明呀,小姐。”
  “你凭什么认为我是个小姐?”
  “我希望你是个小姐,我想你应该是的。”话说到这儿,他沉吟了一下,说,“不,你应当是个少妇,是位女士。”
  “你猜想过我的年龄吗?”
  “二十五岁?也许还要小一点?”
  “这就怪了,你既然认为我还不到二十五岁,又凭什么认为我一定是已婚?”
  “我说不清楚。直觉。”
  “你的妻子年轻吗?漂亮吗?”
  “不,既不年轻,也不漂亮。有一个孩子,可那孩子不是我的。”
  “这么说,她是再婚?”
  “我也是再婚。”
  “你两次婚姻,都不幸福?”
  “又让你说对了,小姐。您真了不起,神了。”那语言里有了崇敬。
  “你的前妻好吗?”
  “她很漂亮,比我现在的妻子漂亮。可她很凶,很醋,很泼,我受不了她,离婚了。”
  “那么你现在的妻子怎么样,温顺吗?”
  “以前,作我的情妇的时候,百依百顺。可现在,也许是她厌倦我了?我说不清楚。”
  “作你的情妇?你在与前妻离婚之前,就与她已经偷渡陈仓?”
  他在喉咙里笑了一声,算作回答。
  “因为这,她恨你?”
  “有一次,她跟我打架,用刀子捅我,水果刀,把我的一件新大衣,我刚从外边回来,还没来及脱,也多亏了这件大衣——”
  “怎么样?”
  “被捅了十三四个窟窿!”
  “可你——还是记吃不记打。对吗?”
  他不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像是有点失悔?然后,他“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郑梅妹先是感到一阵轻松,接着又感到一种失落和惆怅,她也弄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
  程鹂低头看看控制板,有好几个指示灯都在闪灼,在恳求与她通话。
  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郑梅妹,郑梅妹似乎话还没有说完,那电话便挂断了。似乎有一种半途而废的遗憾。她那双媚眼儿,心里什么也藏不住。于是程鹂再次将电话的开关接通了她的线路。

                5 小黛

  一天大雨,倾盆而下,一个小女孩倔犟地在大雨里走,流着眼泪,痛苦地走。这小小的女孩,这样的年纪,她不该承受这样的心理负累!……

  又有红灯在亮,有电话来了,在请求通话。
  程鹂接通了线路,耳机里传出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阿姨。”
  又是个小孩,那声音那么稚嫩。
  “嗯?”
  “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什么帮助?”
  “你猜猜看,我现在最希望什么?”
  “什么?”
  “生病。”
  “为什么?”她大大地奇怪了,这个孩子,她希望自己生病!人们不都常说吗,有什么都别有病!
  “我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她悲伤地说。
  答非所问。
  “你在跟谁过着?”程鹂问。
  “外婆。”
  “你的妈妈呢?”
  “妈妈很忙,要上班。把我放在外婆家,她一个礼拜才来看我一次,她每次走,我都要哭。外婆不识字,我学习不好。老师总批”评我。”
  “你上几年级?”
  “三年级。”
  “语文多少分?”
  “94分。”
  “那不是挺好吗?”
  “可数学只得了49分。”她悲伤地说。
  每听到这种语气的声音,程鹂心里就非常难受,这样小小的年纪,她猜,这女孩顶多七八岁,该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年龄。不知为什么,她想,这女孩一定很美丽,很乖巧,她的声音、语气,那么可爱,有几个音还咬不准。
  “老师批评我,罚我站。同学们瞧不起我。老师说,我的学习成绩拖了全班的后腿,我对他,又恨又怕。”
  她能想象这女孩的处境和心理。
  “可他怎么就不说,班上的孩子,谁没有爸爸,谁没有妈妈!?”
  她终于大哭起来,冲动得不能自己。
  程鹂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她哭了好一阵子,这才呜咽着说:
  “没人给我辅导功课。我不会的作业,我上课不敢去问老师,老师一见我就烦。说,看你长得聪明伶俐,你比猪还笨!我死也不去问他了。同学们看不起我,我更不肯去问!”
  好强的自尊心!
  “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想生病了吧?”
  “是可以不去学校,不上学?”程鹂吃惊地说。
  “你只猜对了一半。”她说,“我生了病,爷爷就会打电话,叫我的爸爸妈妈回来。”
  可怜的孩子!
  “上次,放学回家,下起了瓢泼大雨。别的孩子都有大人来接,我没有。我淋着雨,流着眼泪在雨里走,有小朋友喊,快点跑呀,小黛!也有别的孩子的妈妈打了伞,让我躲在她的伞底下走。我偏不!我就在雨里走,慢慢地走,让雨淋,淋死了才好!”
  程鹂能想象来:一天大雨,倾盆而下,一个小女孩,倔犟地在大雨里行走,流着眼泪,痛苦地走。”这个小小的女孩。这样的年纪,她不该承受这样的心理重负。……她该是在父母的卵翼下嫩弱的幼雏。
  “有人对我喊:小黛,快点跑,会淋病的。大雨从我的头顶浇到脚底下。冰冷的雨水从我的发梢流进脖子,我的全身都是水,像是才从河里捞上来的,水连鞋里都灌满了,一走一噗哧,水直从鞋里一朝出冒,我冻得直打哆嗦,可我情愿站在雨地里淋!一我想生病!
  她又哭得说不下去了。哭得那么伤心,程鹂抬起眼来看看李晓彬和郑梅妹,她俩也都满眶是泪。
  三个人,都被小女孩的悲伤,小黛的痛苦深深地打动了。
  “你病了吗?”
  “那天夜里,我就发起烧来,爷爷半夜里打电话找我妈。她什么时候来的,我不知道。等我醒来,我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我妈拉着我的手,哭,说,妈对不起你,小黛。”
  “你妈还是爱你的。小黛。”
  “中午,我爸也赶来了,还给我带了许多水果,抱着我,亲我,也说,小黛,是爸爸不好,都是爸爸不好。”
  “你有爸爸,也有妈妈,而且他们都在爱你。对吗?小黛。”
  “可我爸一边跟我这样说,一边拿眼睛在瞟着我妈,那明明是在责备:你这妈妈是怎么当的?”
  “你妈妈什么反应?”
  “我爸一来,我妈的那张脸立刻变得冷冷冰冰。阿姨。”
  “嗯?”
  “可我知道,我爸很爱我妈,我妈也还在爱着我爸。”
  “你怎么知道?”程鹂大大地吃惊了,这个小女孩的智力,超过她的年龄了。
  “我就知道。”她得意地说,“我妈跟我爸是见不得,离不得。见了面就要吵架,还打架。分开了,就伤心。可都那么傲气,谁也不会向谁低头。”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我不能告诉你一对不起,阿姨。他在报社工作,——”
  不能告诉,可已经说出来了。她似乎也自觉失口,忙又说:
  “我不能告诉你他的名字,我爸爸挺有名气的,妈妈说,家里的事,不可以告诉外人的。”
  是个事业有成的男人,难怪他那么傲气。
  “你妈妈是个干什么的?”
  “就在医院工作,是个外科主治大夫,主任医师。”
  “呵。”
  她明白了,医院里的大夫,特别是外科大夫,工作根本没有白天夜晚,常常在医院值班,只要来了急救病人,半夜一两点钟也会被叫起来,进手术室。而且,外科的急救病人又特别多。
  难怪。
  “你可不可以告诉阿姨,你凭什么认为你爸爸还在爱着你妈?”
  没有回答。电话里只有噬噬的交流声。
  她想,一个可能是孩子在思索,不知如何回答,另一个可能是孩子在想,这样的问题该不该回答?这是她们家的隐私。
  “我知道,我爸每次到外婆家来看我,带我出去玩,总要偷偷地问我,我妈身边有没有别的叔叔来找她。”
  好聪明的孩子!
  程鹂几乎要笑了,她判断得好准。
  “而且,每次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爸爸的神气都好紧张,好严重。”
  “你是怎么说的?”程鹂也那么紧张、那么严重地问。
  “我照实说,我妈妈身边的叔叔挺多,天天都有那么多叔叔来找她。
  “嗯?”
  “我爸又问:有没有来得特别勤的,或者从早到晚守在你妈身边,跟妈妈关系特别好的叔叔?”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像你一样吗?爸爸?”
  程鹂“噗哧”一声笑了,这孩子!
  “你爸怎么回答的?”
  “我爸难为情了。说,这孩子!”
  三个人,都忍俊不禁了。
  “我说,爸爸,奇怪,我妈怎么也老问我这件事?”
  “嗯?”
  “她怎么问你的?”我爸忙问。我说,“我妈问我,你爸身边有没有年轻漂亮的阿姨?”
  “你怎么回答的?”程鹂觉得,太有意思了,这女孩,这对离了婚的夫妻,这个似乎已经破碎了的家。
  “我说,有。报社里,那么些女记者,女同事,还有些——听我爸说,是公关小姐,来找我爸的。”
  “你爸对你的回答,怎么评价?”
  “我爸说,说得对。就这么给你妈说!我爸又问,你妈还问什么了?那神气跟我妈一样紧张,一样严重。”
  “嗯。”
  “我妈问我,那公关小姐梅蕊跟你爸上哪儿玩了?上舞厅了吗?”
  “嗯?”
  “我说,先去‘小贝壳’吃饭,吃的鱼、虾、蟹,还有烤鸭。然后,去‘贵族梦’歌舞厅去跳舞,那梅姐,好漂亮。”
  “你妈怎么说?”
  “我妈气得脸都发青了。问,跳过舞,又去哪儿了?”
  “嗯。”
  “我说,我爸要送她回去,她坚持要送我爸回去。后来,我爸让步了,因为有我。结果,她送我和我爸回咱们家了。”
  “咱们家?”
  “我,我爸,我妈,过去的家。在报社家属院。我妈接着又问,她那天晚有没有在咱家住?”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不知道。我在出租车上就睡着了。”
  “嗯?”
  “我妈气得脸都青了。我快吓死了。我妈问我,第二天早上,你醒来有没有见到那位梅姐?”
  “你怎么说的?”
  “没,我没见到。我照实说,我妈问,你醒过来,是几点钟?我说,我没看钟。那天是礼拜天,我爸也不叫我。反正我醒过来已经快吃中午饭了,有十点多吧?”
  “你妈还问你什么了?”。
  “阿姨,你怎么也这样间我?我爸就是这样问我的。”
  “阿姨关心你,关心你和你的全家。”
  “我说,我妈还问我,你半夜没醒来撒尿?我说,没。睡得太迟了。妈,你知道,我一向是晚上九点上床,那天从舞厅出来,都十二点了。我妈又问,那梅姐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嗯?”
  “我说,梅姐听我爸说,他跟你离婚了,梅姐就说,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孩子,不容易哟。我妈问,她没说她想给你当妈妈吗?”
  “你怎么回答的?”程鹂听得入迷了,好有戏剧性。
  “我照实说。她问我:你想不想你妈?我说,想。她说:你妈好不好?我说:好。她说:你想不想要个新妈妈?比你妈妈还年轻,还漂亮,既关心你爸,又爱你的新妈妈?”
  “嗯?”程鹂几乎是摈声息气地听她回答。
  “我说,不要不要不要!我的眼泪都出来了。我叫,我妈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除了我妈,我爸,我谁也不要!”小女孩哭了。
  程鹂一下子热泪盈眶,她不禁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
  “我妈哭了,抱住我亲,流眼泪。说,乖,小黛。”
  李晓彬也在流泪,她想,如果这个孩子在这儿,她也会抱她,亲她,也会和她一起哭的。她想,没错,孩子的确是爱情的结晶,是夫妻关系强大的粘和剂。
  “听了这个话,梅姐是什么反应?”
  “阿姨,真奇怪。我妈也是这样问我的。你怎么就跟我妈一样?”
  “因为阿姨也是个女人,也会有丈夫,有孩子。也会做妈妈的。”
  “我说,梅姐和你一样,也抱着我,亲我,说,小黛,乖,真是个好孩子。我要是有个你这样的好孩子,我也一定天天抱着你,搂着你,绝不放弃我作妈妈的权利的。”
  “她这样对你说?”
  “听了这个话,我妈又紧张了。脸都白了。好半大她都没说话,我看得出来,我妈非常生气,气得手都打颤。半天她才缓过气来,她问我,梅蕊住在哪里,你知道刚我说,不知道。她又问,她在哪个单位工作?我还说,不知道。”
  程鹂松了口气。
  “其实我知道梅姐的地址,连工作单位也知道。”
  “是吗?”
  程鹂大大地吃惊了,这孩子,挺有心眼儿。
  “她送给我爸的名片是我接过来,我看过了才交给我爸的。她的名片是新印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妈?”
  “我妈会去找人家闹事的。”她忧心忡忡地说,“梅姐姐人挺好的,待我很亲,只要她不想当我的妈妈,我会喜欢她的。阿姨,我这样做,对吗?”
  “对。”程鹂诚心诚意地夸她,“真聪明,好孩子。你说的话,我都能理解。”
  “我爸也问我,你把梅姐的单位和地址告诉你妈了?问这话的时候,我爸的脸煞白煞白的。我说,没有。我根本就没记住。我爸这才松了口气,说的话和你说的话一模一样,说,对,真聪明,好孩子。”
  她说的话,三个人全听到了。三个人都彼此看了一眼,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你妈妈过去为这件事,跟爸爸吵过架吗?”程鹂问。
  “吵过。”孩子悲伤地说,“他俩吵起架来,真可怕哟。打雷闪电,比打雷闪电还可怕。家里的东西都砸坏了,能打碎的,都打碎了。鱼缸、穿衣镜、玻璃杯、茶壶。他们一于起仗来,我都快吓死了。”
  她哭。
  程鹂可以想象那种场面。战争一般的场面,最可怜的是孩子。她记得,她小的时候,也见过父亲和母亲打架。她吓得战战竞竞地躲在墙角哭叫:
  “别打了!别打了!”
  那场景她再也不想看到。
  “打过了,妈妈坐在床边哭,爸爸一摔门,走了。我吓得又哄妈妈,又收拾地上的碎玻璃,手也划破了。”
  她又接着呜咽。
  “是为的某个阿姨吗?”
  “不,不是。有时候就为一句话,或者一个脸色,或者爸爸回来晚了。或者爸爸去打麻将了。或者我妈一夜没回来,两个人呕气,吵架。说不清大人们到底为了什么。吵过了,两个人好多天不说话。有时候,家里连饭也没人作,我就遭殃了,吃饼干,吃方便面。”
  “你会煮方便面吗?”
  “不会。”
  “那你怎么吃?”
  “揉碎了,揉成渣子,干吃。”
  可怜的孩子!
  “你的爸爸和妈妈也有好的时候吗?”
  “当然有。那天我生病,是肺炎。在医院里住了两天,烧退了,我妈妈把我接到她的宿舍里去。我爸也跟着去了。我妈问他,你来干什么?你不回去?我爸说,我想跟孩子在一起再呆一会儿。我妈妈笑,说,多么好的一个借口。可我赶快说,爸爸,别走!好吗?我爸说,好。可我妈说,我还没同意呢,这儿是我的宿舍。我生气了,说,妈!我要我爸!我妈叹了口气,说,好吧。”

                6 雨夜

  我妈三下两下脱光了我的衣服,用浴巾包了我,又极坦然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进了卫生间。一点也不在乎我爸的目光。我看得出,我爸的目光,粘乎乎的。

  小黛用充满童稚的语言,给她们三个人讲述了这样一个夜晚。
  那天天上下着小雨,傍晚时分,雨才住了。阴沉的天空绽开一道云隙,暮霭,血红血红。
  爸爸抱着她,其实她的病已经好了,她在撒娇,她喜欢爸爸那有力的肩膀,半扛半抱着她。
  妈妈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那是她的单身宿舍,是医院给她值夜班时住宿的。房间不大,只有十四五个平方,而且没有橱房和厕所,有水龙头和洗手池。
  爸爸说:
  “住这儿,你习惯吗?”
  妈妈不说话。
  爸爸的房子很大,有三室一厅。装修了,很气派。那里曾经是我们的家。
  妈妈眼睛有些红了,可她一句话也不说,她很倔犟。
  “好不好,是我自己的家。”妈妈停了好一会才说。
  我爸走到我妈身边,说:
  “今天,我们去火锅城吃自助餐,好吗?”
  我大声欢叫:
  “好!”
  我妈没精打采地说:
  “你们爷儿俩去吧,我累了。”
  我立刻抱住我妈,猴在我妈身上撒娇:
  “嗯——,去吗,妈,去吗,妈,求求你。好不好,妈?”
  我爸伸手去拉,她到底跟我们一起去了。离我们家不远,就是“火锅城”,走路顶多十分钟,我爸也许是为了讨好我妈,还是‘打’了‘的’。
  很快,到了“火锅城”,自助餐,每位三十元,每人有一只精致的不锈钢小火锅,有二三十种生菜,放在一只只大号不锈钢的闪闪发光的平底盘子里,自己拿了小盘,顺便去夹。从切好片的羊肉,鱼片,毛肚,到各种各样的青菜、生菜、空心菜、粉丝,多得让人尝不过来。
  我特别喜欢这里的气氛,不过最重要的是爸爸妈妈和我,都在一起。我不再孤单了。我真想哭。个个孩子都有的,极平常的幸福,可我没有!
  那天晚上,爸爸显得特别有风度,我爸本来就是个非常有风度的男人。他点了各种各样的饮料,他不喝白酒了,陪着我妈和我,喝红葡萄酒。
  那天晚上,我爸不停地说些笑话,逗我,其实我心里明白,他都是说给我妈的。我爸特别高兴,我妈也很快乐。我想,如果有人注意我们这张小桌,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个幸福的家庭。
  可不是么?我们这个家,原本就应该是很幸福,很幸福的。可现在呢?。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大人比小孩子更喜欢吵架,打架,呕气?干吗这样跟自己过不去?我又想哭了,谁让我是个女孩子呢。
  那火锅真好玩,不锈钢的小锅子下面,有盏酒精灯,灯一点着,美丽的,淡蓝色的火焰呼呼地烧,锅子里的汤咕嘟咕嘟地滚,夹着鱼片,朝里面一涮,颜色就变了,再沾些小碗里的各种调料,真好吃!
  我一快乐,感染了我们一家子,妈妈也快活,我又可以在爸爸妈妈怀里撒娇了。我涮一片鳝鱼片,给妈妈嘴里喂一片,给爸爸嘴里喂一片,爸爸眼里又露出和善喜悦的目光,妈妈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也绽开了。
  天不能总是阴吧。
  我希望这顿饭就吃不完。可到底吃完了。
  走出火锅城,门口停着许多“的士”,上来问:
  “先生,夫人,去哪儿?”
  我爸挺神气地挽了我妈和我,上了那部大红的“夏利”。
  上了车,车开了,我妈才问:
  “怎么,你也跟我们娘儿俩去医院?”
  一下子提醒了我爸,我可真怕我爸下车便走,不想,我爸拍拍脑门,说:
  “对呀。去报社家属院,环城南路,司机!”
  我妈才要反对,我捂住了我妈的嘴,说:
  “妈,我要洗澡!脏死了。”
  我妈故意生气:
  “都是你!要洗澡,到马路上去,淋浴,连水龙头都不用开。”
  我看看车外,雨又下起来了。司机掉转了车头,车向南走了。
  我妈要反对,我爸悄悄地搂了她一把。她瞪了他一眼,不响了。
  很快,车开到了报社家属院门口。下了车,我妈站在门口,不肯进去。于是,我在前边拉,我爸在后面推,我们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一开灯,一家人,在自己的家里;又团聚了。
  我真想哭!
  爸爸,妈妈,这么好的家,为什么要闹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夫不夫,妻不妻,女儿不女儿!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这些话我都不能说,一年了,我们家人能坐到一间屋子里,不容易呀。
  我指指卫生间,说:
  “妈,我要洗澡,头痒。”
  我妈走进卫生间,打开热水器,打开水龙头,试试水温。出来,找到浴巾,闻一闻,说:
  “别的女人,没用过吧?”
  我爸说:
  “用没用过,你问小黛。”
  我说:
  “用过”
  他俩都大吃一惊,问我:
  “谁?”
  我睁大眼睛说:
  “我呀。
  他俩都愣住了。我说:
  “怎么?我是个男人?我又没有小鸡鸡。”
  一家人大笑,说:
  “这孩子。”
  我妈三下两下脱光了我的衣服,用浴巾包了我,又极坦然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进了卫生间。一点也不在乎我爸的目光。我看得出,我爸的目光,粘呼呼的。
  我有意识地看了一下我妈,走进浴室,我妈只把门掩上,并没有插……
  洗完澡我跑出卫生间,打开电视,我太累了,不到一分钟,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半夜醒来,我在我妈怀里,我把我妈的头扳过来,我说:
  “妈,你是我的。”
  我又跟我爸争我妈了。

  “你爸跟你妈,和好了吗?”
  程鹂好感动。这孩子会讲这么动人的故事,太可爱了,那张小嘴,真迷人!
  “要和好了,那我大幸福了。我也是个幸福的孩子了。如果真是这样,我还干吗打电话给您?……第二天早上,他俩又吵架了。”
  “是吗?”程鹂揪心地问。

  我早上醒过来,我妈已经起来了,在厨房里做早餐。桌子上放着牛奶、面包,我妈在煤气灶上煎鸡蛋。这是我最喜欢吃的早餐。今天是星期天,他俩谁也不用去上班。
  我妈大概是已经嘟囔了好一阵了,说屋里脏,到处都是灰尘,说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样样拿到手里都粘呼呼的。窗台上,碗柜上都是灰,冰箱里一打开一股怪味儿。
  我妈是外科大夫,什么都要非常干净,特别注意消毒,简直有洁癖。对了,洁癖这是我爸嘴里的词,什么意思,我不懂。反正不是什么好听的词儿。
  我爸一声不响,沉着脸,低着头,坐在桌子前抽烟,一枝接着一枝。我知道,他是忍着,不吭声。
  我妈从厨房出来,一看见他那样子,火就来了,重重地把鸡蛋盘朝桌子上一放,伸手过来就从他嘴上夺下烟头,她一看,桌上没放烟灰缸,却没看见我爸把烟灰缸放在窗台上,她更火了,便把那烟头狠狠地捻灭在那盘刚煎好的鸡蛋里。
  为了抽烟,我妈说了我爸一百次了,我爸就是改不了。他也有理由,他总熬夜,写文章,离不了这玩意儿,
  这一下,把我爸也激怒了。我看见我爸两只眼睛睁圆了,他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端起了那盘鸡蛋。
  我大叫一声:
  “爸!”
  我唯恐我爸会把那盘鸡蛋扣在我妈脸上,我唯恐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我连鞋也没穿,扑过去抱住我爸。
  我爸手里的那盘鸡蛋又放下来了。他清醒过来了,他无力地说:
  “这是一个单身汉的家。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我要知道,会打扫干净的。”
  我妈却火气不消,她眼里含着泪,叫:
  “这是家,这简直是猪圈!十年了,你改了吗?狗改不了吃屎!”
  我爸登时恼了,“霍”地站了起来,两道浓眉挽在了一起,眼里冒出了火,连脖子的肌肉都暴起来了,拳头也攥紧了。
  我快吓死了,哭了,说:“妈,你少说几句,行不行?”
  我妈好像也清醒过来了。一屁股坐下,好像她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先流起眼泪来了。她软弱地说;
  “对不起。”
  我爸的怒气顿时消了,像一个汽球,一下子泄了气,坐下来了。
  “我这又何苦呢?”我妈说,“婚都离了,还干吗要管人家家里是胜还是净。与我有什么相干?真是!”
  我妈说这话,连我都听懂了。我妈是旧情难忘呀。我们一家人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快十年哪。
  我爸又在找烟,下意识的。
  我妈从写字台上拿起那包“红塔山”扔给他,说:
  “给你,在这儿。我也是,干吗还管着人家?凭什么?真是不知自己姓啥叫啥了。”
  听了这话,我爸像是又有些惭愧,把那包烟捏扁,扔到纸字篓里去了。
  我妈却从那字纸篓里又找出那包烟,捏平,放在他手边,说:
  “想抽,你就抽吧。别当着我的面抽。别让我总闻你嘴里的烟味儿。就像骑自行车带人,看见警察总得下来一下吧。你不替我们娘儿俩这被动抽烟者想,总要替你自己想,替你的新人想一想吧。每年,因为肺癌要死多少人!谁让我是个外科大夫呢。”
  我爸受感动了,说:
  “夏雪,我戒。”
  我妈却说:
  “也别太难为自己了。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我身边还有小黛,你呢?二茬子光棍不好熬呀。但有个头疼脑热,谁给你送茶端饭?都怪我。这么些年伺候你,把你伺候得太懒了。早点找个人吧。这么大的双人床,空不空?”
  我爸摇摇头,叹息说:
  “夏雪,我谁都不要。”
  “别当着我的面说好听的。”我妈嗤笑他,“女人没有男人,那日子照样过,我在医院,虽说就一间小屋,可你看看,一点灰尘没有有?是不是窗明几亮,一尘不染?这都还是小事,身边没有男人,我心平气顺,可你身边没有女人,熬得过去吗?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呀。”
  我爸却涎着脸笑:
  “那你就多回来两趟么。”
  “我?”她讪笑了几声,“不敢。来了还怕打扰了人家的好事。我一进门,屋里坐着个公关小姐,或是哪家歌舞厅的舞小姐,三陪女郎,或是桑那浴的按摩小姐,那多尴尬?何况那种小姐进了门哪有在椅子上坐的?”
  我爸的脸又沉下来了。
  “你可当心点儿,”我妈不依不饶,“那号女人,十个里头十个都有性病。你不怕,我还怕呢。”
  这回,我爸再也忍不住了,他铁青着脸,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打开房门,吼了一声;
  “你滚!”
  我妈却冷笑着走到门边,把门关上,说:
  “这里是报社的家属院,丢人丢的是你的人。你吼什么?我可是你死皮赖脸,死缠活缠哄到这儿来的,你轰我走,我就走了?”
  “那好,你不走,我走!”
  我爸又去开门。
  我妈拦住了他,说:
  “不行。这是你的家,又不是我的家,怎么能让你走?没有你走的道理。还是我走吧。记住,是你轰我走的。小黛,咱娘儿俩走!给你爸腾地方。”
  说罢,我妈使劲儿拉了我的胳膊就走。
  我爸匆匆赶了来,赶到门口,叫了部出租,我妈却不理他,也不坐那车、牵了我,在街上走,下起小雨了。
  我回头去看我爸,那部出租车开走了,他一个人孤单单地站在雨里,不一会儿,看不见了。
  我妈一路上都在哭,在流眼泪。
  阿姨,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们一家人,就是不能好好地在一起生活?为什么大人比小孩儿还爱吵架?为什么总要这样相互摧残、折磨?!

  程鹂非常吃惊,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一个九岁的小女孩,会说“摧残”、“折磨”?要么是从电视里,琼瑶的电视剧,言情片里学来的,要么,是从她那作编辑的父亲,或是作医生的母亲那里学来的。这样的语言与这个年纪的孩子,太不协调了。
  “后来呢?”
  程鹂还想听她讲。她讲的那么真挚,那么娓娓动人,她真想再听她讲下去。她想,一定还有许多动人的故事。而且最不平常的是,它是从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嘴里讲出来的,这个故事太真实,太真实。而一个故事越真实,就越有感染力,越能打动人。而且正因为出自一个小女孩之口,它就越发地揪住了人心,叫人气也透不过来。

               7 五味人生

  她故意在我妈耳朵根儿说:
  “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说罢,她又放大音量,说:
  “您要是不抓紧跟您的前夫复婚,我可要下手抢走他了。您当心,如今二十来岁的姑娘,嫁个四十岁的男人,可是一种时尚哟何况陈老师还不到四十岁呢。”

  过了两天,我刚放学,我看见我爸在学校门口等我。我爸见了我,说;
  “小黛,今天爸爸请你吃火锅,好吗?”
  我太喜欢了,大叫一声,扑到爸爸怀里,我说,得告诉爷爷。
  我爸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给爷爷。打完电话,我说,给我妈也打个电话?
  我爸说,好。你来打。
  我打了电话给我妈,叫我妈一起去吃火锅,我妈一听,说,我不去!“啪”地一声,把电话挂了。
  我们俩都愣了神。
  我爸勉强地笑笑,说:
  “算了,她不去,咱们爷儿俩去吃。”
  我哭了,说:
  “爸,我不想去!”
  我爸抱起我,亲亲我的脸蛋儿,说;
  “小黛,都是爸爸不好。妈妈不是生你的气,是生爸爸的气。她不是给你发脾气,是在给爸爸发脾气。”
  我的心稍定了些。爸爸又说:
  “走,爸爸今天专门招待小黛,麻、辣、烫!味道好吧。”
  爸爸先给我买了枝我最喜欢吃的粘着葡萄干的冰淇淋“泰国美人”。我便有些喜欢了。爸爸又牵着我的手进了“银座超级市场”,给我买了“旺旺”、“油炸土豆片”、“绿得八宝粥”、“威化饼干”、“芒果汁”,好大的一包,我的心情的心情这才换过来了。
  我俩走进了“火锅城”,这里环境幽雅,放着音乐,还可以唱唱歌儿。忽然,我爸问:
  “小黛,你看,那是谁?”
  我定睛一看,大吃一惊,是我妈!坐在我们上次坐的那个位置上!
  我大叫一声,扑了过去,吊在我妈的脖子上。
  我真弄不明白,刚才接电话的,是她吗?可如果不是她,怎么会知道我和爸来这儿?
  我好不容易才把那句“你怎么来了?”咽了回去,改成大叫一声:
  “妈,你真叫我高兴!真是我的好妈妈!”
  我狠狠地、响亮地亲了我妈几下。
  我爸去拉我妈的手,并且说:
  “谢谢你。”
  我妈挺得意。不过她还是挺高傲地僵直着脖子,斜着眼睛看了我爸一下,甩开他的手说:
  “别来这一套。我是因为今晚食堂确实没有可吃的菜,才来这儿的。欢迎吗?”
  “喜出望外,”我爸说,“明天食堂肯定会停电,咱们去美食街吃小吃?”
  我妈的脖子还是僵直着,像落枕了似的,她神气十足地说:
  “别得意忘形,别给你根麦秸杆儿就想当拐杖使,给你二钱颜色你就想开染房。”
  我哈哈大笑,笑得鼻子眼泪都出来了,我妈真幽默。
  “那难说,”我爸不笑,一本正经地说,“能给个麦秸杆儿,就不能给根龙头拐儿?能给二钱颜色,就不能给个三吨两吨的染色剂?先给个样品么。对不对?小黛。”
  “对!”我大叫,开心死了。
  “美不死你!”我妈还那么得意。
  “哼!”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是哼我妈,还是哼我爸。也许是两人一人一扫把。要是哼我妈呢,就是在说,你别那么神气。要是哼我爸呢,就是别高兴得太早。我正得意呢,不想我妈我爸都拿起筷子,不约而同地在我头上敲了一下,还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小鬼头!”
  我大叫一声:
  “谁惹你们了?拿我撒气!”
  他俩都吓了一跳。
  我爸忙说:
  “对不起。”
  我妈也说:
  “对不起。”
  现在,轮到我神气了: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来桶‘芒果汁’。”
  我爸忙去要了一桶。
  我爸不在身边,我妈悄悄地对我说:
  “小黛,咱俩好好地治治你爸。你要跟妈一心。你是妈的。要不,你爸怎么会不要你了呢?”
  我“嗯”了一声。
  我转过头去看我爸,我发现我爸在柜台那边向我把手,我忙跑过去。我爸买了一大堆饮料,他拿不下了,叫我。我赶快帮他,他在我耳朵悄悄地说:
  “小黛,你想不想咱们一家人重归于好、想不想咱们一家破镜重圆?”
  “想。”我都快哭了。我爸说的是我的心里话,我一千遍一万遍在心里盼,心里想的话。我一眼的泪。
  我发现我爸在说这话的时候,眼里也是泪光晶莹。我爸说:
  “爸爸爱你,小黛。爸爸一心想把你从你妈的身边夺回来。可这对你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是不是?孩子不能没有妈妈。”
  “别这样,爸爸。”我吓得发抖。
  “爸爸正是为了你的健康成长,为了你的幸福,才放弃了爸爸的权利。可这对爸爸是一种牺牲,一种非常痛苦而又极不公平的牺牲。小黛。你懂吗?”
  “懂。”
  我相信我爸说的话,我爸爱我,这是真的。可他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男人,他能照顾好我吗?他需要妻子,需要女儿,需要这个家,这也是真的。
  “那好,你应当帮助爸爸,教育好妈妈,驯服这匹烈马,对吗?”
  “对。”可我有点不明白,“妈妈是匹烈马吗?”
  “怎么不是?”我爸说,“爸爸驯了十年,也没能把她驯服。”
  走到桌边,不能再说了。
  妈妈低着头,锅子里面的汤已经烧开了,“咕嘟咕嘟”地滚,她夹起一块蘑菇,在汤里涮。
  我爸把他才买回来的红葡萄酒,各种各样的饮料,一瓶一瓶,一听一听地朝桌上放。正在此时,从里面的一张桌上,站起了三位小姐,大概是已经吃好,正准备离开,走到我们坐的桌旁,有人惊叫了一声:
  “陈老师!”
  我爸抬起头来,正是那位公关小姐,美国NPS财团驻华总部的公关小姐梅蕊。
  她看了一眼我们全家,笑着说:
  “哟,陈老师,怎么?全家福呀。唉,难哪。”
  她还偏偏去拉着我妈的手,笑嘻嘻地说:
  “夏大夫,我常听陈老师谈起你。今天见了,真是个冷美人呢。只是别太冷了。女人,该像个火炉子才对呢。”
  我妈勉强地笑着。她又说:
  “夏大夫,陈老师可是个前途无量,事业有成的名记者,大牌记者,大腕哟。你们两口子,复婚吧。干吗这样若即若离,不合不散的多折磨人。这种活法,累不累呀?干吗不活得潇洒点儿?”
  她那么漂亮,脸子粉粉的,头发乌黑乌黑,用了那么多摩丝,发腊,梳理得那么俏丽。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嘴巴上用了那么鲜艳的口红。十个手指甲上都涂了称蔻丹。身上用了好多香水,那么香。可我妈一点妆束也没用。她是下了班匆匆赶来的。不像她,有功夫在打扮上化了那么多心思。
  我真恨她。
  可她居然不知深浅地接着说:
  “夏大夫,您可得抓紧哟。别让您的幸福失之交臂,别让一个这么幸福的一个家庭,就这么散了。就说陈老师吧,一表人材,真是个理想的丈夫。我要嫁人,就要找个像陈老师这样的一身男人味儿的男人。你可要当心——”
  她故意在我妈耳朵根儿说:
  “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
  说罢,她又放大音量,说:
  “你要是不抓紧跟你的前夫复婚,我可要下手抢走他了。你当心,如今二十来岁的姑娘,嫁个四十岁的男人,可是一种时尚哟。何况陈老师不到四十岁呢。”
  说罢,她丢下一串笑声,好可爱地说了声“拜哎!”走了。
  爸爸呆立在那里。
  要坏事!我有一种预感。
  我只听见我妈“啪!”地一声,放下了筷子,我忙去抱住我妈。
  我妈在默默地流泪。
  果然,我妈爆发了。她冲着我爸喊:
  “你成心气我!”
  我爸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只会火上浇油,于是他一声不响。我妈一发起火来,谁都别去碰她,谁碰谁倒霉。
  我也吓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妈站起身来,拉了我的手,说:
  “我们走!”
  我可不愿意走。那么多的一桌子菜,那么让人喜欢的小火锅,跳动着的蓝色的火焰和那香气诱人的一锅汤。
  我爸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说:
  “你别走。让孩子吃几口吧。这么好的菜,都是小黛最喜欢的。这么着吧,我走。你们娘儿俩吃。”
  我爸站起身来。
  我妈又坐下了。
  可我爸并不想走,他在偷偷地看着我妈的脸色,有可能的话,他也许可以涎着脸留下来。
  可我妈却冷冷地问:
  “你走不走?”
  我用一双哀怨的眼睛为我爸求情,拉着我妈的手。可我不敢开口,要是再惹恼了她呢?
  我妈又问:
  “你走不走?”了
  看样子,我爸要不走,她真要走了。我爸忙说:
  “我走,我走。”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走出了“火锅城”,我真想去拉住他,可我不敢。我拿眼睛目送着他,好可怜的爸爸。
  火锅城的宽大的玻璃门晃动了一下,我爸出去了。可他没有走远,他就站在玻璃窗外,朝我笑了一下,靠坐在那宽大的玻璃窗外,等我们俩。
  外面,又下起了毛毛细雨。
  我妈这才转怒为喜了,说:
  “小黛,咱们俩吃,罚他在外面看。”
  我不满意地瞪了她一眼。
  我跟我妈吃起来了,可吃得没滋没味儿。这会儿,我妈特别热情,给我涮,给我喂,我就是不高兴。
  我妈在我耳朵说:
  “高兴点儿,小黛,气气你爸!”
  我哼了一声,说:
  “有什么好高兴的,放着高兴不高兴!”
  每逢她高兴的时候,我才敢顶她,气她,呕她。
  我妈悄悄地问我:
  “小黛,告诉妈,你爸是不是跟那个妖精好?乖孩子。”
  她求我了。
  哼!
  我却气呼呼地顶撞她:
  “妈,你累不累?你既然不放心,你干吗还要把我爸撵出去?放着安宁不安宁!”
  我妈吃惊地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了。或许是她觉得,这样的话,不像是我这个九岁的小孩子说出来的。
  是呀,这样的话,父母双全的孩子,怎么能说得出?没有这样痛苦的经历,没有这样凄凉的遭遇的孩子,怎么能有这样的体会?
  “妈;”现在,轮到我爆发了,“你把他朝出撵的时候,你只想到他是你的丈夫,你想没想过他是我的爸爸?你尊重过我吗?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女儿吗?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吗?”
  我哭了。
  我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那么丰富的词汇,也许,是我的血管里流着我父亲的血。
  我妈沉默了。停了一会儿,她抱住我,为我擦干眼泪,说:
  “对不起,小黛。我答应你,停一会儿,你去把你爸爸叫回来,好吗?现在别叫,让他到外面去罚站一会儿,凉快凉快,好吗?”
  现在,我转怒为喜了。
  我开始吃了,大口大口地吃。
  爸爸不时地从窗外转过脸来,冲我做个鬼脸,察言观色地看我妈。
  我妈不理睬他。
  停了一会儿,我妈让我去叫我爸,却又很严重地叮咛我说:
  “千万别说是我让你去叫的!”
  我欢喜不尽地跑了出去,牵了我爸的手,我爸还吃惊地问:
  “行吗?”
  我不回答,只管拉了他朝饭店里走,又回到了桌前。
  我爸看看我,又看看我妈,问:
  “请问,夫人,可以吗?”
  我妈不理他,只管低着头,涮羊肉片。
  我爸叹口气,坐下,自言自语地自嘲:
  “脸皮厚,吃个够!”
  我妈“噗哧”一声笑了,她说:
  “谁让你进来了?我给小黛说,让她出去牵条狗来,把这啃剩下的骨头喂狗,怎么把你给牵进来了?”
  我朝窗外一看,窗外的人行道上,真有条狗在那里朝饭店里张望,把我也逗笑了。
  我爸却满不在乎,他说:
  “唉,真是!骂人都不会骂。我若是狗,小黛呢,便成了小狗,那么,你呢?夫人。不用我说了吧?不大好听。”
  “谁是你的夫人!”我妈反唇相讥,“该不是刚出去的那个女人吧?你不是也听见了,公开向我宣战。真不要脸!”
  我爸不作声了。我妈的态度又起了变化,他赶快低下头,边吃边涮。吃得好香。他大概真是饿了,饿得狼吞虎咽。他边吃边说:
  “难怪小黛喜欢到这儿来吃,就是好吃。真香!”
  我妈却叹口气说:
  “我说你呀,陈大记者,你这又何苦?放着那么个娇滴滴的俏小姐,现成的就在身边,伸出手去一搂就成,又年轻,又漂亮,又温柔。床上功夫一定不错,再怎么说也比我强。人家是个火炉子,可我呢,刺猬一个。冷冰冰的一个外科大夫。十年了,你的气还没受够,婚都离了,好不容易才解了套,又朝里钻,你这是何苦来?”
  我爸笑笑,说:
  “我得的就是这个病,死心眼儿。”
  我妈却说:
  “是病就得去治。我告诉你吧,你这叫心理障碍。现在的男人,四十岁的男人,娶个二十岁的大姑娘,可是一种时髦哟。说不定呀,还能给你生个儿子呢。”
  我爸却伸出双手,捧了我的脸蛋儿,在我额头上亲了两下,说:
  “儿子?十个儿子都换不去一个。还是女儿好哪。就是为了小黛,我也要重修旧好。”
  我爸的话说得那么恳切,那么真诚,那么让人心酸,说得我好感动,我不禁抱住了我爸。
  我妈问:
  “你这是真心话吗?”
  我爸坦然地笑:
  “不信?我马上跟你回去,通知手术室,马上准备手术,打开胸腔,检查我的心脏。你干这个事是轻车熟路了。看看我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检查一下我的心脏是真的还是假的,是原装的还是组装的,行不行?”
  我妈也笑:
  “打开一看,我的妈呀,狼心狗肺!”
  我爸刚小心翼翼地把一片好烫的毛肚放进嘴里,被我妈一逗,毛肚烫了舌头,他大叫一声,哇地一口吐了出来,那样子越发可笑,我和我妈都大笑。
  气氛顿时变了。
  我爸一边嘘着气,一边说:
  “我要是狼心狗肺,那一定是你干的。没错儿。”
  我奇怪地问:
  “为什么一定是我妈干的?”
  我爸睁大眼睛望着我,说:
  “这你都不知道?问你妈去!这是你妈的绝活儿!”
  我看我妈,我妈却说:
  “别理你爸,他哪里有一句好话!”
  我妈问我爸:
  “我真的那么可怕吗?”
  我妈看看那宽大的窗玻璃,外边,天已经是漆黑一片,还漂着细雨,店堂里灯光明亮,我妈是在对着窗玻璃上的灯光,审读自己,像是在问:我又老又丑了吗?
  “陈述,我劝你别再来折磨我了,我跟你在一起生活了八年,真是八年抗战哪。相互折磨了八年,离婚也离了快两年了。你这又何必呢?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离婚的时候,你多傲气,既然有当初,又何必如今?算了吧,就算我是求你了,别再来烦我们娘儿俩了。”
  我妈说的那么伤心,眼泪又下来了。
  我却抱住我爸的脖子说:
  “不,我要我爸。”
  我妈生气地说:
  “大人的事,小孩子插什么嘴?”
  我爸忙问:
  “你是不是心里有了什么人?”
  我妈欲言又止,停了一会儿,像是下了狠心,说:
  “你猜对了。”
  他俩都不作声。
  停了一会儿,我爸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起身走了,他说:
  “好吧,我多余了,我走!”
  他第二次从椅背上取下他的西装,边穿边走,脚步那么沉重。
  冲着他的背影,我喊了一声:
  “爸爸,你回来,我求你!”
  他的脚步停下了,他回过身来,又走到我身边,抱起我,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我,又看了我妈一眼,走了。
  我想去追我爸,我妈却狠狠地拉住我,说:
  “让他走!”
  我哭了。
  我妈也哭,抱着我哭。我哭,是我舍不得我的爸爸,她哭,又是为的什么?
  阿姨,你能告诉我吗?
  程鹂想了想说:
  “跟你同一个原因。她跟你一样,割舍不下你爸。你爸是个好爸爸,也是一个好丈夫。你要知道,夫妻之间的感情是最难割舍的,有时候,甚至会超过亲情呢。”
  “是吗?”她惊奇地问。似乎不大相信。
  “孩子对父母的亲情依恋,在小时候,是一种生存需要,孩子在成年之后,这种情感就会逐渐淡漠,取而代之的是情爱,要不,怎么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呢。”
  “嗯。”她似乎在表示同意。
  “我说这个话,是要你对你父母的破镜重圆抱有信心。你们一家人,会团圆的。”
  “阿姨,你能帮助我吗?”
  “能,一定能。
  “你能劝劝我的爸爸和妈妈吗?”
  “阿姨一定来。可以告诉我你家的地址吗?我们认识一下,好吗?小黛。”
  “好。阿姨。”孩子真诚地说。

  电话终于挂了,谈了足有一个小时,程鹂、郑梅妹、李晓彬都还沉浸在小黛用她那稚气的童声所描绘的那特殊的视角,观察这个已经破裂,却又渴望修复的家庭。这对已经离婚,却又整日在对方的门前徘徊的夫妻。那痛苦的、不知所措,期盼而又迷惑的一对昔日情侣,那甜蜜里又夹杂着那么多痛苦的精神世界。
  程鹂的桌上,她面前的红灯在闪烁,还有人请求通话,可她不想接,她还在操心着那个破碎了的家庭和那可爱的孩子。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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