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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萍连夜赶到家里,安慰了年老的母亲。母亲倒也深明大义,认为儿子既当了抗日的县长,哪有不受敌人侵扰之理,只是要尽力设法营救儿媳要紧。左邻右舍得知傅萍归来,也来劝解安慰。这时天也就亮了。 傅萍躺在炕上休息了一会儿,睹物思人,尤为伤感。尤其想起妻子的安危,真如百爪挠心,哪里能够入睡。回想自己年轻轻的就参加抗战,风里来雨里去,苦头吃了不少,同妻子没团聚过几日,结果抗来抗去,把家也抗没了。想到此处,不免伤心落泪。 这一天是傅萍有生以来最难过、最百无聊赖的一天。饭没有吃多少,只是半躺半卧,唉声叹气。薄暮时分,只听门外有人叫:“老大娘,可怜可怜穷人吧!有残茶剩饭舍给一口半口吧!”这显然是乞丐讨吃的声音。傅萍的弟弟向外面喊道:“今天没有剩饭,快到别家去吧!”但是那乞丐穷追不舍,一遍又一遍地叫:“老大娘,可怜可怜穷人吧……”傅萍被扰得心烦,就对弟弟说:“快给他拿块饽饽去,别让他叫了。”傅萍的弟弟就从干粮篮子里拿了一块饽饽走了出去。哪知出去不大一会儿,就转回来说:“哥,要饭的进来了,他说要找你。”傅萍觉得蹊跷,就登上鞋来到院中一看,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手里拿着根打狗棍,胳肢窝里夹着破瓢,立在门首。那乞丐呲着牙一笑,说: “傅县长,你还认得我吧?” 傅萍定睛细看,才看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秘书贾义。只因他把手脸涂得乌黑,就像小花脸似的。傅萍不禁吃了一惊,忙问: “你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还不是为了一路上方便些么!”贾义又嘻嘻地一笑。 傅萍的心怦怦直跳,惟恐邻人发现,四顾无人,连忙把贾义引入屋中。贾义一进屋便把棍子和破瓢丢在一边,没有等让就大模大样地坐在炕头上了。一边说: “傅县长,你要早听我的话,跟我一同过去,哪还会有这样的事?” 傅萍一时低头无语,沉了好半晌才说: “你来干什么?” “傅县长,你是我的老上司,你家里出了这种事儿,我怎么能袖手旁观,不来看看您呢?”那贾义伶牙俐齿,特别能说,又接着说道,“我嫂子一到城里,我就见着她了。我当时就同高凤岗司令和酒并部队长说,这是县长夫人,你们可不能怎么样她!要是出了差错,我是不依的!现在把我嫂子安顿得妥妥帖帖,吃喝都没有问题。你就放心好了。” “你见着她了?”傅萍试探地问。 “当然见到了。咳,我几乎忘了,她还要我给您带来一封信呢!”贾义说着,撕开夹衣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傅萍。 傅萍连忙接过,将信打开:原来是一封很短的信,上面写道: 傅萍夫君如面: 现在我在肃宁城里。一切都好。他们没有虐待我。望你速下决心,赶快过来,不要犹疑。我很想你。愿我们早日团圆。 妻秀春 这封短信,傅萍看来看去,心潮澎湃,竟看了半日。其中词句虽然生硬,但确系妻子的笔迹。他的妻子一度教过书,后来精兵简政又回家为民了。傅萍手里捧着信,目光呆滞,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县长,你看怎么办哪?”贾义催了。 傅萍仍默然无语。 “你怎么不说话呀,我的县长!”贾义急了。 傅萍抬起头,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贾义,迟迟疑疑地说: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叫我说嘛,”贾义的嘴角露出一点冷峻的嘲笑意味,“那就简单啰!你随我今晚就进城投降皇军。” “那怎么行?!”傅萍立刻翻了他一眼,“小贾,你替我想想,我也算抗战初期的干部了;全县的大人小孩都知道我,我今天公开去……去投敌,你叫我这脸往哪儿搁呢?” 贾义的眼珠转了几转,略微想了一会儿,说: “要不,这样吧:为了照顾你的面子,你可以蹲在家里,由他们明天派人来抓。对外就说是把你抓走的。你看这个办法行吗?” 傅萍又在那里嚼着牙花子,不做声。 “怎么,到底行不行啊?酒井和高司令就等你一句话哩!” 傅萍终于点了点头。 贾义咧着嘴笑了。 他不愧是个精明人,临走又要他的原上司给妻子写了一封亲笔信,把信装在怀里。然后才捡起了那根讨饭棍,夹起破瓢,匆匆地消失在夜色里了。 贾义走后,母亲从小东屋里走出来,问: “刚才那个要饭的,跟你咕哝了半天,你们说什么了?” “没有说什么。”傅萍搪塞说。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不认识怎么说了老半天呢?” “他说他肚子饿,一个饽饽不够……”傅萍第一次欺骗了自己的母亲。因为他知道母亲抗日是很坚决的,他不能告诉她,也不敢告诉她。 第二天,刚刚吃过早饭,就听村外人喊马嘶,村庄被敌人包围了。高凤岗和毛驴太君骑着高头大洋马,由贾义引路,径直奔傅萍家来。傅萍早就把门虚掩着,静坐在屋子里等候。 高凤岗和毛驴太君来到傅萍门首下马。贾义在头前一撞而人,进入院内。此刻傅萍已穿得整整齐齐迎了出来。他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两位大军官。都穿着笔挺的军服,高统马靴,身挎指挥刀,十分威严。一个是鹰界鹞眼,威风凛凛;一个是狰狞的驴脸,闪着蓝光。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不禁索索发抖。这时,穿着黑色裤褂,戴着墨镜的贾义,抢先为他们作了介绍。傅萍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立刻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把他们引入屋内。 傅萍让座倒茶后,又不知说什么好了。贾义一个劲儿地向他递眼色,他才慢吞吞地说: “酒井部队长和高司令驾临敝舍,实在欢迎。贵方对鄙人的妻子进行了保护,还给了种种优待,我傅某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毛驴太君听了这话,心里感到怪舒服,因为他很少听到中国人有说这种话的。立刻也说: “傅县长,你的归顺皇军,我的也很高兴。” “今后大家就一起建设王道乐土吧。”高凤岗也面含笑意地微微点了点头。接着他用鹰眼向外扫视了一下,注视着酒井说,“部队长,我们就起身吧,八路军的消息一向是很灵通的,免得迟则生变。” “好。”毛驴太君点头同意。接着又转过头来盯着傅萍说,“枪呢?你不是还有一支手枪吗?快快地拿出来!” “这家伙真精明,一点都不忽略。”傅萍心中暗想。一面把手伸进被摞取出自己的二把盒子,恭恭敬敬地交给酒井。 “开路,开路的!”酒井把手一挥,一行人押着傅萍走出门外。 傅萍的母亲一直藏在小东屋里,一见儿子被抓走了,不顾命地跑出来大声喊着:“你们不能带走我的儿子呀!”一面哭,一面呼天抢地地追上去。贾义走过来拦住她,说,“老太太,回去吧!没有事儿!”老人哪里知道其中原故,仍旧拼命地追着,气得贾义把她连推带搡地掼倒在地上,还骂了一句:“你儿子享福去了,你还拦他干吗,真是傻透了!” 毛驴太君和高凤岗骑着大洋马走在前面,傅萍在队伍里低着头屁颠屁颠地跟着。大约走了十余里路,来到本县一个大镇。傅萍一看,前面小广场上,聚集着好几百人,周围站着日伪军,人群前面摆着几张桌子,上面摆着茶水点心。尤其触目的是前面还扯着一条长长的会标,上面写着“欢迎伪县长傅萍反正”几个醒目的大字。傅萍心里顿时感到不快,心中暗想,怎么,我当了好几年抗日县长,现在倒成了伪县长了?但是一看周围的阵势,半个字也不敢吱声。 这时,毛驴太君和高凤岗已先后下马,把傅萍招在一个角落里。毛驴太君手扶着指挥刀,面上略含笑意地说道: “今天,开一个欢迎你投降反正的大会,你的要讲讲话。” “你要我讲什么?”傅萍一愣。 “当然你要讲投降皇军的顶好。”毛驴太君说,“你劝大家不要抗日,要当顺民,和我们一块儿建设王道乐土。” 傅萍着实吃了一惊。昨天不是明明讲好条件了吗?不是说要照顾点面子吗?为什么又变卦了?何况这个全县有名的镇子,我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家家户户的门坎都让我踢破了,男女老幼没有不认识我的。我也在这里召开过多次大会,讲的都是要大家积极抗日,今天怎么又讲反对抗日的话呢?想到这里,他有些不自在了。他说: “这个话,我不好讲。” 毛驴一听他不愿讲,驴脸立刻拉长了,把指挥刀往地下狠狠地一戳,吼道: “不讲?这个的不行!” 高凤岗也赶快走过来,半硬半软地劝解道: “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我看还是讲吧!不然,夫人的生命恐怕难以保证了。” 傅萍默然无语。像端着一杯苦酒似的硬吞了下去。抬起头望了望毛驴太君的长脸,跟着他们乖乖地坐在桌子后面的长凳上。 毛驴太君开始讲话了。加上翻译,一共不到十分钟。大意是,伪县长傅萍的反正,是本县一个很好的消息。这说明皇军和平建国的感召力,使强化治安、肃清八路匪军有了希望。希望有更多的人投到和平阵营。接着,就宣布请反正的伪县长讲话。 傅萍强打精神勉勉强强地站起来。习惯地喊了一声:“老乡们!乡亲们!”整个会场静极了,简直连出气的声音都听得见,人们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他。他一连干咳了几声,接着说: “今天,今天,我……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毛驴太君很厉害地瞪了他一眼,他才说: “我……我……我觉得抗日没有出路了,应当,应当和平建国……” 只听台下哄的一声,有的人低下头去,有的人怒目而视,有的人把眼睛望着别处,再不像他傅县长往日讲话时下面喜笑颜开的样子了。他立刻像受到迎头痛击,头嗡嗡作响,不成语句地说: “我希望……我希望你们要好好地与皇军合作,建设王道乐土,皇军是帮助我们的……” 话刚一出口,只见下面的眼光,像一支支利箭射过来,不少人纷纷地往地下吐口水。傅萍本来还想应付几句,可是怎么也讲不下去。这时站在后面的人还散去了不少。高凤岗立刻站起来,挥着手臂大叫: “不要动!不要走!再走就要开枪了!” 事实上会已经开不下去,只好仓促结束。 穿着黄呢子军服的日军和穿着绿色军服的“反共救国军”又向前开动了。走在最前面的是身挎指挥刀骑着大洋马的毛驴太君和高司令,跟在后面步行的是神色沮丧的傅萍。队伍的最后面是两挂大车,车上载着七八个年轻的啼啼哭哭的农家妇女,其中几个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女童。不用说,这都是以捕捉共产党干部的名义为毛驴太君抓来的猎物,当然也是这次行动的副产品。她们都将很快送到毛驴太君的后宅。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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