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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红一方面军自两河口北上,越过了长征路上的第二座大雪山——海拔四千一百公尺的梦笔山,来到了卓克基。
  说起占领卓克基的经过颇为有趣。原来红军只求借路北上,对当地的藏兵不准备硬攻。哪知当地土司与国民党勾结很紧,坚决阻止红军入境,因此还是触发了一场战斗。红军一边打,一边喊话,打得稀稀落落,不愿伤着藏人。这样一直打到黄昏。也是事有凑巧,部队为了同后面联络,打了三发红绿信号弹,藏兵不知是什么法术,惊慌失措,突然四散跑了。
  这次是金雨来营长走在前面。金雨来远远看见据守土司宫的藏兵四散奔逃,把驳壳枪往腰里一插,就率领部队向前移动。当他来到土司宫前,不禁为这座建筑物的庞大宏伟惊愕不已。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样荒凉、穷苦、落后的地方,竟有这样的建筑。它雄踞在小金川畔高高的石崖上,是七层高的一座城堡式建筑,上面有箭垛和枪眼。两条交汇的河水,正好成了他的护城河。金雨来心里暗暗想到,如果不是藏兵逃跑,恐怕还真要付出一些代价呢!
  金雨来进了宫门,里面是方方正正的天井,楼房呈A字形巍然耸立,每一层都有相通的雕花走廊。楼房之大足可以住数千人。金雨来随便看了一看,一层是厨房、马厩和杂役居住的地方,二层是藏兵的居住之处,三层最为华美,墙上有挂毯和藏文条幅,室内有缎面靠椅和雕花家具,说是堂皇富丽决不过分。再上一层是佛堂,镶金嵌玉的佛龛、佛像和经书,使人眼花缭乱。金雨来暗暗慨叹道,怪不得藏民那样穷困,原来金银财宝都跑到这里来了。
  部队在卓克基休息了两天,中央纵队来到,韩洞庭和黄苏率领的团队就继续前进。他们经过梭磨、刷经寺,爬过第三座大雪山——海拔四千四百五十公尺的亚克夏山,也叫长坂山,于第四天到达了黑水。黑水当时还不是县城,它的中心名叫芦花。分上芦花、中芦花、下芦花,三个芦花也超不过一百户去。芦花并不是真有许多芦花,是这里有一座歪斜了的塔,用藏语的音译,叫做芦花。这里有三座紧紧对峙的山,一条因土色发黑而显得乌黑的河,三个芦花就散布在山坡上。
  金雨来到达中芦花的时候,已经夕阳衔山。他们在卓克基,米袋本来灌得满满的,因为沿途藏民逃避一空,没有任何补充,现在每个人的米袋都象干蛇皮似地在颈子上挂着,早已空空的了。
  金雨来观察了一下这个山坡上的藏族村寨,和懋功一带颇不相同。房屋都是用石头砌成,有的两层,有的三屋四层,高大得都象伟岸的堡垒似的。看来藏民们也逃出去了,整个村寨看不见一缕炊烟,听不到一点人声,夕阳照着这些错错落落的石堡群,显得十分凄凉。
  金雨来安排部队进了房子,自己也进了一座三层石楼。时间不大,司务长就满面愁容地走进来说:
  “营长,你说怎么办吧,揭不开锅了。”
  金雨来说:
  “你看有没有老百姓,先买一点儿。”
  “我各家各户都去过了,连个人毛也没有。”
  金雨来心烦地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其实他自己肚子里也饿得咕咕直叫。
  司务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
  “我想了一个办法,不知道行不?”
  “什么办法?”
  司务长没有说话,只伸出手指头朝窗外一指。金雨来站起身一望,原来河谷里一大片青稞田,已经透出杏黄色,接近成熟。他的脸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说:
  “你是说要割麦子?”
  “是呀,也不能饿死在这里!”
  金雨来皱着眉头,沉吟了好半天,最后说:
  “不行!要是土豪的,我们可以割,可是老百姓不在,谁知道哪块地是土豪的呢!”
  “那就等死吧!”司务长颓然地坐在小凳上,“我们干吗到这样倒霉的地方?要不赶快离开,我看全得死在这里!”
  金雨来听了这些牢骚话,本来想批评他几句,认真一想,觉得他说的都是事实,也就算了。
  不一时,电话员把线接好了,金雨来就抓起机子摇团部的黄苏,想探探他的口气。因为这个团政委对纪律一向抓得很紧。
  “黄政委吗?我们现在没米下锅了,怎么办呀?”
  “我们这里也是一样哦!”对方沉闷地说。
  “有的同志提议,”金雨来结结巴巴地说,“地里的青稞快成熟了……”他说得含含糊糊,比刚才司务长的声音还要轻微。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地里的青稞……”
  “不行!不能打那个主意!”对方的声音严厉而又响亮。
  “现在上级没有这个指示。”
  “那怎么办?”金雨来的声音象蝇子哼。
  “现在天还不黑,可以叫大家搞点野菜,把米袋子再摔打摔打。”
  金雨来把耳机一放,对司务长埋怨说:
  “怎么样,我知道要碰钉子。听见了吧,快通知大家去挖野菜,再把米袋子摔打摔打!”
  金雨来走了一天已经很累,加上心绪不佳,就歪倒在火塘边睡去。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听见耳边喊:
  “营长!营长!开饭了!”
  金雨来睁眼一看,屋里点看一盏酥油灯,灯幽如豆,火塘边放着一盆野菜汤。他盛在碗里,用筷子一挑,真是名符其实的清汤寡水,往嘴里送了一口,没有一点盐味,象乱柴禾似地毛匝匝的。这样的东西,竟然称之为“饭”,真是令人啼笑皆非。这时,一来肚子饿得实在难受,二来也怕通讯员说他的上级吃不得苦,只好一口一口硬塞下去。随后喝了点汤,就又倒头睡了。
  第二天,天不亮就饿醒了。他独坐在火塘边,又为新的一天犯愁。自进入藏区以来,他的心境就很恶劣。不仅是粮食问题弄得人身心交瘁,那终日看不见一个老百姓的孤寂之感,也使人深受压抑。这种景况,对于一个自幼当红军的战士来说,简直不堪忍受。因为自他参军之日起,无论走到哪里,遇见的都是父老的笑脸,姊妹们亲切的问讯和孩子们的厮闹。尤其是在中央苏区,每次打了胜仗,姊妹们就挑着慰劳品爬山越岭地赶来,那是多么惬意呀!长征以后,这样的事情是再见不到了。人民受了反动派的欺骗,往往躲避起来,可是经过宣传解释,也就很快回来,哪里象藏区这样!
  金雨来正在愁闷,只见通讯员满脸是笑地跑上楼来,说:
  “营长,上级派人来了!”
  金雨来见通讯员那种喜滋滋的样子,有点颇不寻常,忙问:
  “什么人?”
  “一个女同志。”
  说着,只听楼下一个江苏口音的女同志用清脆的声音半开玩笑地说:
  “我们的英雄在家吗?”
  金雨来走到楼梯口一看,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同志,红星军帽下露着齐耳黑发,脸上带着笑容,顺着梯子走上来了。
  金雨来细细一看,原来是干部休养连的指导员李樱桃。她的双颊还是那样绯红,腰里扎着皮带,带着一把小手枪,腿上打着绑腿,肩上挎着一条薄薄的毯子,显得十分精干利索。她首先伸出手来和金雨来握手,两只大眼闪着熠熠的星光。
  金雨来和女同志从来没握过手,红涨着脸说:
  “哦,原来是你。你怎么也跟我开起玩笑来了?”
  说着,接过她束成圈圈的毯子,放在一边。
  “这怎么能算开玩笑呢?你本来就是抢渡乌江的英雄嘛!”
  樱桃笑着往火塘边一坐,端详着金雨来说:
  “营长,你怎么有点愁眉不展呀?”
  “你就别叫营长了,”金雨来叹了口气,“现在这个营还不如渡乌江那时候一个连多呢!……再说,这儿一个老百姓也没有,还不知道今天的饭怎么吃呢!”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樱桃说,“上级把机关的人分下来了,叫我们帮助部队筹粮。”
  “筹粮?怎么筹法?”
  “也总是找着老百姓才行。”樱桃说;随后又问,“现在部队情绪怎么样?”
  “情绪?”金雨来现出苦笑,“要打就打,要走就走,得赶快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这地方哪能建立根据地呀!不要说别人,我自己就是这种情绪!”
  “听中央纵队的人说,关键是打松潘,只要打开松潘,咱们也就过去了。”
  金雨来把腿一拍说:
  “一、四方面军会合了,力量这样大,一个松潘有什么了不起的!要叫我们执行这个任务,我立刻去。”
  两个人自然谈到过去。金雨来望着樱桃,不禁流露出感激的心情:
  “樱桃,要不是在贵州你把我抬下来,我恐怕早就喂了狗了!”
  樱桃摆摆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别说了,别说了,这么一点小事老提它干什么!”
  两人正说话,通讯员端着一个面盆上了楼梯,连声说:“开饭了!开饭了!”说着在火塘边又放下一盆清汤寡水的野菜。
  金雨来看了看樱桃,心里很不安,他皱着眉头用筷子拨了一拨,叹了口气:
  “就这样待客呀!”
  樱桃笑着说:
  “这种环境,能吃上这个也就很不错了。”
  说过,立刻从串在皮带上的碗套里,取出一个小搪瓷碗,盛了满满一碗野菜,又从绑带里抽出一双用树枝削成的筷子,就扒拉着吃起来。
  金雨来瞅了瞅她,笑着说:
  “你还真行!”
  “不吃怎么跑路呀!”她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
  金雨来也许受了她的鼓舞,勉勉强强吃了两碗。
  忽然,司务长跑上来,兴奋地说:
  “营长,我们找到了一个老百姓!”
  “他在哪里?”
  “他在最上边那座房子里。昨天晚上他藏起来了,我们没有找见,今天早起,我忽然看见上面房子里烟筒冒烟,跑去一看,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他正做饭呢,原来是个拜子。”
  金雨来和樱桃听了,都高兴得什么似的。樱桃说:
  “走,咱们马上去看看!”
  说着,几个人下了楼,由司务长领着爬上了山坡的最高处,那里有一座比较低矮的石头房子。司务长指了指,说:
  “这里就是。”
  金雨来和樱桃走进去一看,果然见一个藏族老人披着一件褪了色的破旧的紫袍子正在做饭。火塘上吊着一口锅,下面烧着木柴。老人满脸都是皱纹,就象一颗大胡桃似的,皮肤黑中透紫,鼻尖显得发亮,这是草原放牧人被过多的紫外线终年照射造成的。他的腿似乎在地上跪着,由于袍子的遮掩,一时看不清楚。看来他取一块木柴都很费劲。
  “老人家好!”樱桃亲切地问讯说。三个人都向老人躬身施礼。
  老人见进来了人,立刻停止烧火,眼睛里显出惊惧的表情。由于惊慌,他披着的破旧的紫袍子从肩上滑落下来。
  樱桃连忙走上去拾起紫袍子给老人披在肩上,带笑说道:“老人家,你不要怕。我们是红军,不是邓猴子的部队。”
  说到这里,她把自己的八角军帽摘下来,用手指了指红星给老人看。
  老人看了看,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老人家,你多大年纪了?”金雨来弓着腰和悦地问。
  老人望了望他,表示不懂。
  “老人家,您懂得汉话吗?”樱桃笑着问。
  老人摇了摇头。樱桃笑了。她的机智正好使老人露了底,说明他懂得汉话。接着,樱桃就蹲下来一面帮助老人烧火,一面宣传。她从红军是穷人的军队,一直说到北上抗日,说到红军对藏族人民的尊重。老人听得很认真,但又装做听不懂的样子。
  金雨来见老人一直不作声,心里烦了,就给樱桃使了一个眼色,说:
  “老人家该吃饭了,咱们改日来吧!”
  樱桃点点头,见稀粥已经煮熟,就给老人盛在碗里,端在身边,然后站起来同金雨来一起向门外走去。
  没料想,他们刚走到门口,老人突然扬起手说:
  “你们等等!”
  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说得清清楚楚,金雨来愣住了。樱桃却笑了。他们一起回转身,来到老人身边。老人尴尬地笑了笑,让他们坐在火塘边。
  “你们都是好人。”他又用汉语说,说得很清楚,只是带有浓重的西北口音。
  一句话把几个人说乐了。樱桃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好人哪?”
  “那还看不出来?”老人一笑,“我看了你们一晚上一早晨了,你们放着粮食不吃,吃草。”说着,他指了指门外大片发黄了的青稞田。
  金雨来哈哈大笑,这是得到人民理解的一种快意,多日来胸中一股闷气宣泄而出。他说:
  “你们的人为什么都跑了?”
  “他们害怕。土司说,你们要吃我们的孩子。”
  “你也害怕吗?”
  “我怎么不怕!我也有一群孙子。”老人说,“上面还发了一个惩罚条例,谁要给你们粮食,给你们带路,都要杀头。”
  樱桃弓着腰说:
  “老人家,你能把人叫回来吗?”
  老人沉吟了一会儿,为难地说:
  “行是行,就是我这腿不能走呀!”
  说着,老人把袍子撩开,原来他不是什么拜子,而是一个无脚的人。两条小腿就象两根齐齐的木棍用破布包着。大家不禁吃了一惊。樱桃问:
  “老人家,你的脚呢?”
  “已经让他们剁下几十年了。”
  “谁?谁剁下的?”
  “除了土司还有谁!”
  “他们干吗要这样?”
  “因为我老婆生孩子,我没有到他家当差,他们就说我犯了抗差罪。”
  “每年都要去白干活吗?”
  “是,每年都要当差三五个月。”
  “唉!”
  樱桃和金雨来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西藏的农奴制残酷到这种程度,是他们不曾想象到的。金雨来说:
  “老人家,要是我们把你背上走呢?”
  “那就太累人了。”
  “不要紧,我找几个人,背上你。”
  老人叹了口气,说:
  “那就去一趟吧。”
  金雨来、樱桃看见老人答应下来,高兴极了。樱桃说:
  “那我们太感谢你老人家了!”
  “咳,什么谢不谢的,你们来到这里也不容易。”老人又叹了口气说,“就是土司找我的麻烦,我也活了九十三了……”
  “什么,你今年九十三了?”
  “是,一岁不多,一岁不少。这里都管我叫九十三爷爷。”
  “哦,九十三爷爷,那你就快吃饭吧,吃了饭咱们好一起去。”樱桃说着把碗端到老人怀里。
  九十三老人吃过饭,金雨来派了四个战士轮流背着他,由樱桃带着,向山上爬去。这里四外高山上都是原始森林,密匝匝地不见天日。金雨来考虑到找群众不是易事,就把全营(实际上不过百把人)区分成若干小组,分头到各个山沟山头去动员群众回来。自己也带了一个班进了一道山沟。家里除留下八个病号都出动了。
  九十三老人今天发挥了巨大作用,有好几处遭到冷枪狙击时都被他制止住了。他和樱桃一起说服着藏在山洞里和密林间的藏人,效果自然很好,到黄昏时竟动员了十几户藏民走下山来。其他组也动员下来几户。金雨来带着欣喜的心情回到村里。司务长用白洋买了够几天吃的粮食,吃饭问题总算暂时解决。可是,正当金雨来高兴的时候,忽然听到报告,家里留下的八个病号,被藏兵偷偷地摸到村里来,全部打死了,把枪支也弄走了。金雨来急忙赶到一座三层石楼里一看,八个病号有的死在楼板上,有的死在牲口圈里,血流遍地,早已停止呼吸。金雨来的头一下子懵了。他只有埋怨自己粗心大意,布置不周。这八个战士就掩埋在中芦花的山坡上。晚上,通讯员端上来的饭,已不再是野菜汤,可是他还是吃不下去。樱桃劝了他好长时间,他才勉强扒了几口。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骂道:
  “什么时候,我们才离开这个鬼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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