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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大,天色已经亮了。 肖队长在山坡上放眼一望,此处江宽足有六百英尺,加之江面上弥漫着乳白色的晨雾,更显得浩渺无际。据张福说,上游就是有名的虎跳峡,金沙江从三千多公尺深的狭谷里奔泻而出,自然声势夺人,不同凡响。那滚滚的浪滔,势如奔马般地向前涌去。 他们下了山坡,回到昨晚登岸的地方,看见石级下停着两条大船,一条小些的木船,还有一只打鱼的小舢板。加上昨晚的那条船,已经有四条可供运兵的船,心里真是欢喜不尽。张福指着其中一条新船说,那就是金保长昨天弄到这边来的,另外三条是这边渡口一家的。肖队长望着张福亲热地说: “张大哥,光有船没有开船的也不行呵,你这里人熟,请几个人来才好。” 张福听见叫他“张大哥”,无疑是又亲热了一层,就说: “肖队长,你就别客气,咱们到上面山洞里找找看。” 原来这个渡口,云南这边叫皎平渡,四川这面叫中武山渡口。中武山这边山势陡峭,山坡上房子不多,江边石崖上倒有不少石洞。有些石洞相通,状似走廊。有的石洞很大,能容三四十人。一些小旅店、粮店,卖凉粉、豆花、包谷饭的小摊摊也都设在这些洞里,因为战事关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张福就领着肖队长进入这些山洞。 山洞里冷清无人。他们走到最偏远处,才闻到一股劣等烟草的气味。肖队长有意让张福走在前面。果然,张福走进洞子,看见一老一少正坐着抽烟。那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穿的相当破烂,总还算是个裤褂,那个五十几岁的瘦老头,只披着麻包片蹲在那里。张福忙走上去说: “老光棍,你藏到这里干啥子?” “听说红军来了……”老光棍说。 张福哈哈大笑,说: “他们是打富救贫,你有个毬!” “别人都说,他们青面獠牙,吃小孩子,挺吓人的。” 张福又大笑了一阵,说: “那都是鬼话!快去给红军开船吧,一天一块光洋。” “真的?”老光棍眼睛一亮。 “老弟啥子时候骗过你。” 张福说过,又对年轻人说: “向二愣子,你也去吧!” 向二愣子翻了翻眼睛: “他们抓兵不抓?” “抓兵?象你这样的,人家还不要呢!”张福笑着说,“去不去吧,一天一块光洋?” 向二愣子把旱烟锅子一磕,说: “干!他妈的,这地方谁不晓得我向二糖匠,他们把我刷了,我正要找个挣钱的地方。” 肖队长听里面说得差不多了,就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张福冲肖队长一指,说: “他就是红军,你看是青面獠牙不是?” 老光棍笑了笑,披着麻包片站起来,本来是为了礼貌,没有想到,那条破裤子不争气,什么都露出来了。他不免面红耳赤,赶快用麻包片掩着。 肖队长叹了口气,学着四川口音说: “老大伯,你这穿的是啥子衣服哟,还怕我们红军?” 老光棍笑了。 张福让老光棍、向二愣子又去找了几个船工,大家忙向码头走来。肖队长指着老光棍对一个战士说: “把厘金局的衣服拿几件来,给这个老大伯换上,呆会儿坐船的还有女同志呢!” 不一时,那个战士拿了一条崭新的裤子,还有林师爷的缎子马褂,都给了老光棍。老光棍立时穿上,站在船工群中,简直是鹤立鸡群,一个劲儿地咧着嘴笑。 肖队长和张福押着四条大船、一条小船,一齐开到南岸。这时南岸密匝匝地到了不少红军队伍,大家一看这些船真是欢声雷动,个个眉开眼笑。 南岸专搞了一个船工伙房。船工们吃了饭以后,肖队长笑嘻嘻地对大家说: “大家先不要走,我们一位首长要来看望大家。” 不一会儿,张福望见一个高高个子的壮年军人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把弯弯把伞,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样子已经有一只眼睛不管用了。他随随便便地在灶火边一个矮凳上坐了,向船工师傅们道了辛苦。随后就亲热地说: “我们红军是帮助干人的,干人也要帮助红军嘛!现在我们要过江,可是船也不够,人也不够。诸位师傅,你们知道哪里有船?” “鲁车渡有两条船。”老光棍抢着说。 “鲁车渡有多远?” “不远,有十几里路。”别人纷纷插话。 “现在船还在吗?” “那就不晓得了。” 只见戴眼镜的首长寻思了一阵,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两条也好。”随后又问:“一条大船能装多少人?” “大船长三丈四尺,可以装六十人。”张福说。 “小船呢?” “小船长两丈八,可以装四十人。” 戴眼镜的首长,低下头,掐着手指算了一阵,点点头,说: “恐怕开两班才行。还能找到老师傅吗?” “人们全藏起来了。”老光棍说,“在先听说你们是青面红发,巨齿獠牙,我就害怕得不行。” 那位首长指指自己的脸,笑着说: “你们瞧,我是青面獠牙不是?除了我一个眼不好,其它还是说得过去的嘛!” 大家轰然大笑。 那位首长叫肖队长当场把今天的工钱发给大家,船工们拿着银元一个个眉开眼笑。那位首长站起身来,临走出门口时又说: “我们红军过四川,将来还是要打回来的,那时候,我们就要给大家分田地了。” “那就好了!”老光棍激动地说,“我就是因为没有地才干上这要饭的行当!” 这次会见,使船工们感到特别新鲜愉快。他们不晓得那位首长的名字,又不便多问,都称他是“带弯弯把伞的首长”。 接着,肖队长就派了两个班,随同张福、张氏父子、老光棍到鲁车渡寻船。 真是事有凑巧,大家赶到鲁车渡时,一伙人正忙忙乱乱地搬运柴禾准备烧船。他们一见红军立刻仓促奔逃,作鸟兽散了。大家把两条船抢到了手,都欢喜不尽,遂立刻上船,挥橹摇桨,顺流而下。哪知中途要经过一块礁石,老光棍和张福驾驶的一条船很顺利地通过了,张氏父子驾驶的一条船,却因为儿子没有在意,被礁石卡住动转不得。 “你这个饭桶,眼睛长到哪里去了?”当父亲的狠狠骂道。 儿子傻了眼,红着脸默不作声。 “算了,老大伯,小兄弟也不是故意的。” 有两个红军战士,一面劝解,一面跳到礁石上。他们俩用双手奋力一推,船迅速进入激流,想不到自己却留在礁石上了。 红军战士们惊呼了一声,另一只船上的张福和老光棍也冲着这边粗声粗气地喊道: “张潮满,你是怎么搞的!” 张潮满又气又急,迅即拨转船头,往江边上靠,不一时靠在岸上。幸而近处有一户人家,他找了一根长长的竹竿,然后在岸上用纤绳吃力地拉着船往回走,在离礁石较近的地方,把竹竿递到那两个红军战士手里,才把他们救回到船上。张潮满老汉这时才放下心来,可是他头上已经满是明晃晃的汗珠。 当他们回到皎平渡的时候,太阳还没有照到江心。张福一望,那个戴眼镜的拿着弯弯把伞的首长,正在指挥部队渡江。江滩上黑鸦鸦地到了许多人马,但是各自成方队坐得整整齐齐,既没人乱走乱跑,也没有喧哗之声,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那四条木船,正在江上穿梭般来往,船上的人也坐得整整齐齐。当空船返到南岸时,由指挥员发出口令,按规定顺序成单行登船,大船六十,小船四十,不多不少,既从容又迅速,没有一个乱抢的。骡马驮子也是这样,事先将鞍具解下放在船上,驭手坐在船边,牵着马嚼口,每只船可带六匹骡马游泳过江。一切准备妥善,船工就唱一声号子,然后就向波涛滚滚的江上驶去。这样有纪律有秩序的军队,张福还是第一次看见,不禁看得呆了。 张福等人将船停好,来找“拿弯弯把伞的首长”,见那位首长正庄重严肃地同一个干部谈话。 “你们要让那个先头营立即前进,再走四十里宿营。”“总参谋长,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了。”那个干部说。 “不行,再走四十里才到山顶,让敌人抢占了,那是很危险的。” 那个干部还要讲什么,戴眼镜的首长把弯弯把伞一挥,把他制止住了。 他转过脸,看见了张福,亲热地问: “找到船了没有?” “又找到两条。” “这就好了!” 张福看见那位首长笑得非常好看。他十分欣慰地望着张福说: “现在已经有了三十六名师傅,可以分两班了,你就当我们的船长吧!” “我怎么行?” “行,行。”那首长立刻截住他的话,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你能借两口大锅吗?” “行,这村里糖坊有两口大锅。” “你把它找来,就架在这江滩上,因为部队来到这里常赶不上吃饭。” 两口特大号的铁锅架起来了。旁边放着几个大簸箕,规定每个战士要倒出一把米来。这样新来的部队,纵然吃不上饭,每人也可以分到一碗稀饭喝了。 这金沙江确有金沙,尤其是中午,太阳一照,沙滩上星星点点的金屑闪闪发光。战士们觉得有趣,一边喝着稀粥,一边玩赏着金沙,相当惬意。 入夜,北岸江边的大树上,挂着一盏明亮的汽灯;南岸栽了几根高高的木桩,顶端破开,塞上破布棉絮,倒上煤油,一点着便成了特大的火炬,在夜空里显得十分壮观,连江水都照得红通通的。 使张福这个新任“船长”特别高兴的,是第二天的早晨。他看见“带弯弯把伞的首长”,恭恭敬敬地迎接几个“大首长”上船。船上都是肩挎驳壳枪、腰扎转带的警卫员。那几位大首长在旭日的红光里,显得十分高兴。一位面貌慈祥,脸上刻满皱纹的首长说: “这就好了,只要过了江,我们红军就得救了!” 一位高个子、长头发的首长笑着说: “前几天,一些同志还担心我们过不了江,叫人家挤上绝路。现在不是过来了吗?四川人说刘伯承是条龙,江水怎么能挡住龙呢!” 一句话,把大家说乐了。那个“带弯弯把伞的首长”很不好意思,指指张福和几个船工说: “我是啥子龙,他们才是龙呢!” 大家说说笑笑,闯过激流,接近北岸。那个“带弯弯把伞的首长”,指着岸上的几孔山洞说: “上面没啥子房子,这就是你们的指挥所了。”“好,这里观察方便。”一个大胡子首长说,“伯承,你的担子更重了,龙街渡和洪门渡架桥都没有成功,我们已经发了电报,全军都要在这里渡江。” 说过,他们下船登岸,还同几个船工握了握手,连连道谢。 如是六条木船整整渡了九天九夜,全部红军才算渡完。在此期间,五军团在石板河一带,恶战数日,终于遏止了敌人的追击,一直到掩护全军渡江完毕,才开始撤退。第十天,肖队长和几个战士把张福和三十六名船工送到南岸。考虑到船工们日后的困难,除按规定每人每天一块光洋外,还额外给了每人三十块白洋作为补助。那张福和三十六名船工,都对红军恋恋不舍,反而觉得离不开他们了。有几个人还背过脸去,流了一把眼泪。最后,肖队长嘱咐说: “敌人明天就会来到,你们还是到山上躲几天吧!” 果然第二天敌人就扑过来了。张福、张潮满父子、向二愣子等船工都上了山。他们往下一看,整个南岸江滩上搭满了帐篷,村里烟火四起,人们纷纷逃难。见此情景,他们只好钻到一个山洞里躲避,大家沉默无语。老光棍将厘金局长的马褂赶快脱掉,只好再打赤膊。他忽然望着张福,凄然无神地问: “他们究竟啥时候才回来呢,我这地恐怕分不上了。” 向二愣子数着口袋里的银元,还有一些零散的铜板。他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装到口袋里说: “这几个钱还不晓得保住保不住,我还不如跟他们走呢!” 张福和张潮满父子默默无语,眼里含着满眶的泪。……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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