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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权钱交易


  郑浩听爷爷说,他们郑家世世代代贫雇农。人们说他家祖坟风水不好,人家讲究砂环水抱,他家的祖坟正好是砂阻水走。不吉,不吉!郑浩的爷爷请了风水先生在自家二亩荒岗上看来看去定下穴位。先生说:把祖坟移过来吧,保你家世代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不过,这风水之地最怕头戴铁帽的冲了!爷爷心想:注意点就是了,谁还顶着铁帽于来上坟祭祖呀!说也神啦,爷爷把老爷爷的骨骸迁入新坟之后,边区共产党活动红火了起来,爸爸参加了八路军,不久就传来消息,说爸爸当了连长,成了领兵打鬼子的小官儿。爷爷高兴得合不拢嘴,盼望着爸爸常打胜仗,升个营长团长的也能光宗耀祖。谁能料到八路军反扫荡,打得日本鬼子丢盔弃甲,几个溃退的鬼子兵利用祖爷爷的坟头做掩体架起了机关枪……当战斗结束后,爷爷到坟上一看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原来他发现两具头戴钢盔的日本鬼子就被击毙在祖爷爷的坟墓上!
  完了,风水被冲去了。
  不久,传来了父亲牺牲的消息。
  爷爷没支持几个月也驾鹤归西而去。
  孤寡的母亲守着郑浩依然吃糠咽菜过着清贫的日子。郑浩自小儿便养就了勤朴风范。所以,在他的眼里,奢侈、浪费、贪赃、爱赌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韩梅的慷慨、大方也叫他无法理解。
  “走,小卓麻——咱到‘满福楼’坐坐,看看究竟要花多少钱?”韩梅拎起小挎包拉着卓麻就要走。
  小卓麻却扯住韩梅的衣裙不肯放手:“去不得,去不得。”
  “咋啦呀?不是我请客、我买单,不花你们的钱吗?”
  “不是,不是。那根本就不是人吃饭的地方!”
  “谁说的?他们还能把人宰了!”韩梅不服气地说。
  “嗨——!你们就什么也不知道。”接着小卓麻讲了她听说的怪事儿。
  ——“告诉你吧韩大姐。”小卓麻巧手做成喇叭筒儿直对到韩梅的耳朵上泄密地说:“是那个老骚猪主席玩高兴了才向我泄密的……”
  那满福楼广告吹得山响,什么特请广东名师主厨,生猛海鲜应有尽有,风味独特,服务周到,顾客至上,信誉第—……全全的骗人鬼话。其实呢,名曰“满福楼”,实为收贿站。挖不清吧?酒店老板是一个省部级实权人物的老婆,会计是另一个实权派的女儿,那个开票收款的是老板娘的儿媳妇……上赶着巴结的官迷、财迷们,打着公吃的名义,不管上不上菜,喝不喝酒,一壶茶,一盘瓜子,雅座间说笑一阵子,三个五个以至更大的购物发票一开,交钱走人。这不是变相收贿是什么?!反正那些官迷财迷们哪个身上也出不了一CC血,都是刮来的民脂民膏!我说:我不信。那老骚猪便不打自招:不信?为了在文联多混几年,求酒楼老板娘说句话,就找一个人求上门去,话没说几句,瓜子没嗑几颗,水都没喝一口,儿媳妇上来说:听说你是文联的,穷酸单位一个,照顾一下吧。扯下发票一看:二千五百元!
  ①青海方言,搞不明白。
  “咯……韩大姐,你说这样的酒楼是人去的地方?算了,免了吧,还不如在小饭店吃几口手抓羊肉去。”小卓麻说着笑着,拉起韩梅上了街。
  他们走了半条街,终于在一家清真餐馆落了坐。这不大的馆子饭菜倒也对西北人的口味,清蒸羊肉看着就能增加食欲,韩梅还点了白斩鸡、大对虾、海蟹、毛蛤和三扎啤酒。小卓麻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我是随便说说的,韩大姐也值得这么大破费,早知如此,还不如大伙凑钱买只小羊咱们自个儿煮手抓哩!”
  “哪里话呀。我有卓麻小姐关照,容我同居一室,省下的店钱就足够我们散几顿儿的了。再说,我还免费听歌、看‘电影’……哎哟……”
  ①青海方言,畅畅快快地吃一顿;也有糟蹋的意思。
  小卓麻涨红了脸儿,抄起筷子敲在韩梅的手腕儿上:“坏大姐,看你再胡说不!”
  “谢罪,谢罪——再不胡说了。”韩梅搛起一只大虾放在卓麻桌前的蘸池里:“吃虾,吃虾。”
  “我馋羊肉了。”卓麻说着捞起一大块肥羊肉填进嘴巴:“不好,不好——膻味儿阵势大呀,不如咱青海的羊肉香——没法,凑合著吃吧!”说着搛起一块放在郑浩的小菜碟儿里:“不信你尝尝。”
  ①青海方言,有厉害、浩大的意思,是一个夸张的形容词。
  郑浩的啤酒比谁都下得快。小卓麻端起自己的大杯,哗啦啦把大半杯倾倒在郑浩的杯子里:“作家喝啤酒的本事大着哩,替我喝一点儿。”啤酒沫儿溢出酒杯,流淌在餐桌上,郑浩忙用餐巾纸擦掉。
  郑浩搛起一块白斩鸡肉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品味,眼睛却瞪着韩梅出神。
  “咋的啦,不好好吃,好好喝老是瞅我干吗呀?我脸上落了苍蝇?”韩梅嗔怪地说。
  “你尝尝这白斩鸡,咋就比不上咱在戈壁滩吃的那清炖野鸭好吃呢?”
  “废话——饭多一口无味嘛。在戈壁那年月是因为你饿昏了的缘故。傻……傻小子!”韩梅差一点叫出傻哥哥来。
  “是这个道理。不过那野鸭来得真及时,也真倒霉,不明不白的成了咱们的盘中餐。”
  “真的。记得咱们吃了一个礼拜——你吃了肉,我喝了汤!”韩梅苦苦地说。
  “还不是怪你,不吃肉只顾给我省着,说什么细水长流哩!”
  “咯……”韩梅笑了。
  “哼哼!”小卓麻恼了:“你俩打的啥哑迷,叫我听不来、搞不清——什么野鸡野鸭的,你们要给我说个明白。不然这门葫芦酒我再喝不下,这掰不开的螃蟹也吃不成哩!”
  “小卓麻,这里边的故事长着呢。愿意听就请你们的作家慢慢地讲讲也好。”韩梅给郑浩递了一个眼色。
  郑浩呷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噢,那年月,郑浩和韩梅的感情就像钻井队钻头打在软沙上,快速地加深了;赵永红也加紧了对郑浩的“培养”。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严重岁月,口粮不足,瓜菜也实行了定量供应。“工农兵学商,一起度饥荒”的口号喊得满响。在荒凉的柴达木,满目灰黄色的戈壁滩,哪儿有代食品可言,一月就硬啃那三十斤粮食外加干咸菜。小伙子们哪个不是月月超支!上个月口粮标准又降到二十八斤,这个月就成了二十四斤。熬稀饭、撒拌汤,美其名曰“增量法”。小伙子们的肚子越撑越大。而崔沂科长战争年代肚子受伤,换过肠子切过胃,吃东西不能多,但求一个精字。遇到青稞面馍馍、玉米面窝头,往往是掰一小块填填肚,剩余的都给有名的大肚汉魏立根、郑浩吃了。
  生活暂时困难,使“开发柴达木、进军聚宝盆”的火红声浪一时降了温,工程下马,机构压缩,人员精简。打井队一天天往下撤,空旷的原野上只能远远地望见一台台磕头机,寂寞、孤独地运转着。做为后勤部队的贸易公司队伍自然也要撤退。半个月汽车队不来油区了。本来口粮定量标准就低,再加上不能如期供应,留守的人们只好一天天勒紧裤腰带。才子郑浩、小钢炮魏立根是出了名的丈八肚儿,一顿饭吞下五六个二两面的大馒头只不过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郑浩肚子饿得难受。为避开“条件反射”远远离开食堂跑到油湖边,躺在阳光下接受余辉晚照。韩梅知道他要去的地方也悄悄来到油湖岸边。轻手轻脚地坐在郑浩身边,从肥大的衣兜里掏出一个风干了的青稞面馒头捧到郑浩嘴边:“郑浩,你吃了吧。我饭量小,定量吃不完,能给你省出一点儿来——嗯,你吃了吧。”
  郑浩推开韩梅的手,看着她塌下去的眼窝儿,看着她消瘦的面颊,靥窝儿显得格外深了:“不,韩梅,你瘦了,也显得黑了。你吃吧,我身上库存雄厚耐得住。你吃吧。”郑浩慢慢地坐起身来。
  “不,浩哥哥,你瘦多了呀,你吃了吧……”
  一个风干了的黑馒头摆在郑浩和韩梅俩人中间,谁也不再看它了。
  “浩哥哥,人们不是说他吹饿唱吗?我给你唱支歌儿吧,唱唱我们家乡的美,想着能有那么一天,我邀上浩哥哥到我们江南水乡去玩个够……带着你去看看我那慈祥的妈妈和可爱的小弟弟、小妹妹,还有哥哥、嫂子……”
  郑浩从韩梅的话语中听得出,她,想家了——她在思念家乡,思念亲人呀!
  “嗯,妹妹,你唱吧,我兜里揣着口琴呢,我给你伴奏。”郑浩刚要去掏口琴,手被韩梅按住了。
  “不,不行——肚子饿了吹不得呀。你静静坐着,吃着馍,听我小声小声儿地给你唱,就叫你一个人听到,嗯?”
  “嗯。别唱声高了,费气力。”

    “江南的山哟江南的水,
    哪儿也比不上俺家乡美。
    绿水潺潺统碧野,
    青山巍巍展苍翠。
    百舸#梭过,
    鱼儿跳出水。
    白鹅咯咯成群戏,
    黄莺啁啾惹人醉。
    翠竹丛丛护堤岸,
    白莲朵朵立澄水……
    我挎竹篮溪边去哟,
    洗鱼淘米待爹归。
    啊哥哥呀,啊哥哥,
    你说俺江南美不美?!

    金子样的山哟,银链样的水,
    ……”

  嘎嘎地鸭叫打断了韩梅的歌声。一只野鸭落在黑波污浊的油湖里。粘糊糊的原油立即粘住了野鸭的翅膀。野鸭挣扎着爬上岸来却不能起飞。郑浩立即扑上去不顾油渍牢牢地抓住了它。
  “啊,韩梅,你有闭月羞花之貌,更有沉鱼落雁的歌喉哩——你瞧,这野鸭听到你唱的歌竟然忘记了展翅,掉进了油湖,咯
  韩梅高兴地跳了起来:“好呀,好呀——我给浩哥哥熬上一大锅鸭汤好好补养补养呢!”
  好肥的野鸭呀,足有七八斤重。
  韩梅熬了鸭汤。炖了鸭肉,自己却舍不得尝一口,全全儿拎进了郑浩的帐篷,放在通风的地方。
  赵永红也把那草绿盒子军用罐头和压缩饼干悄悄地放在郑浩的抽屉里。她用不着写什么条子,也不是想做助人为乐的无名英雄,因为这样的军用品只有她才能拥有!
  故事讲到这里,韩梅才淡淡一笑插了言:“小卓麻,你说我们傻不傻?自从逮住那只野鸭,我们几乎天天晚饭后相约去油湖边期待着天上落下天鹅、野鸭、斑头雁什么的,就是瘦筋巴骨的海鸥也好哇,然而,湖边之望无异于守株待兔!”
  小卓麻咯咯地笑了:“没想到你们还有如此美妙动人的爱情故事呢。作家,动笔吧,写写你们自己,一定是一部可读性很强的小说。”
  “这算啥,我们的故事多着呢,十天半月的讲不完。”韩梅喝”下一口茶:“卓麻,郑浩,你们喝酒吃菜,什么都不准剩下。”
  郑浩的酒量并不大,一扎啤酒已经差不多了。此时,他竟不顾卓麻同桌,一把拉住韩梅的手:“韩梅,咱兄妹一别都快三十年了,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呢。今天,天赐良机,让我们久别重逢,自此,我真正产生了把过去的故事写成小说的打算,我要用纯真、高贵、炽热的爱把咱们的故事写下来。希望你能同意并大力协助我。”他放开韩梅的手,眯着眼睛瞅着她,把酒杯举到她眼前:“韩梅,妹妹,预祝浩哥成功——干杯!”
  韩梅一把推开他:“你醉了,犯的什么傻?难道这么大的年纪了不怕小卓麻笑话咱们?!”
  “哈……”小卓麻真的笑得前仰后合的:“我是要笑话你们,不过不笑你们风流,而是笑你们两个都是大瓜子,瓜得可怜,爱到了那个份儿上,我就不相信你们就没这个喽——”小卓麻把两只手掌叠在一起比了一个做爱的样子:“嗯?老实交待?”
  ①青海方言,即大傻瓜。
  “傻卓麻,你以为那是今天?那年月阶级斗争天天讲吔,借给你十个胆儿也不敢哪!”韩梅又喝了一口茶。“加上这头笨猪,一个心眼忠于革命忠于党,做什么事都得向崔科长和他的永红姐姐去汇报。所以,借给他十个二十个的胆儿,他也不敢。就为这,我们那一伙姑奶奶们没有不生他的气的!”
  “所以你们就变着法儿的编排我,欺负我,贬低我,是不是?”郑浩也来了个反唇相击:“打分的那阵子,给我打个不及格,还一个帐篷一个帐篷的挨个去传扬。是不是?你们公道吗?!”
  小卓麻一下子来了神儿:“打分?打什么分?”
  韩梅咯咯一乐说:“戈壁荒凉,没什么好玩的,男男女女的找乐子,闹着玩儿的——小伙子哪个不是贼打鬼?没事了凑在一堆编排女孩子,谁的脸儿长,谁的脸儿圆,谁个眼睛大,谁个鼻子塌……女孩子也学会了编排他们,给一起的小伙子们按德、才。貌打分,五分为满。人家说,郑浩的才得不了五分也是四分加;貌也不错,挺精神风流的小伙子,也得四分加;这德吗?唉,这小子太‘政治’了,趋炎附势,没骨气,没主见,没有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派,心里爱着的都不敢大胆爱,没名堂!所以嘛,姑奶奶们一气,齐心合力,给才子郑浩的‘德’字下齐齐划了‘0’,四加四被三除,把‘加’打进去可算勉强及格,也可以算不及格。人家魏立根粗粗笨笨的还得了三点八,陶乐乐四点三,唯独才子郑浩不及格!咯……你说好笑不好笑?”
  餐桌上,韩梅、郑浩、小卓麻咯咯笑过一阵儿后,小卓麻突然打住,偏着脑袋若有所思,好像自言自语又是对郑浩的质疑:“哎呀,奇怪呀——郑作家不是那样的人呀,听传说,你同那位‘狗屁还通’的书记斗得阵势哩呗。怎么年轻时出了名的才子,在姑娘眼里掉了价?我真不明白,在政治上你得到了什么?失去的却是一生的真爱呀!”
  韩梅咬着一段没肉的虾皮,自然是吃不下去又不愿意吐出来,就那样牙上咬着,唇上含着……
  郑浩举着空啤酒杯在手上转过来转过去。他陷入了苦苦的思索……
  唉唉,怎么说呀?姑娘们的偏见完全出自义愤,自己的确懦弱自负,心上真爱着的不敢大胆的撷取她,心想割舍的没有勇气割舍。结果,苦了自己也苦了韩梅一生!得到了什么呢?应该承认获得了平安——就我这股子傲气和莽撞,不是永红成熟、机敏的“把关”在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中,不划个右派也得犯个什么错误。平心而论,郑浩得益不浅!;然而,心为形没,失去了良知,失去了真爱……唉,鱼,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哈哈,酒足饭饱,我们应该撤退了!”小卓麻似乎找到了完美的答案:“古人云,吾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作家,美娟从天降,艳福近睫眉,奚惆怅而独悲?快,快,快,目标,韩梅,你放大胆量,加快步伐,追——追——追——!”小卓麻一时兴起,竟自顽皮地手舞足蹈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嗬,小卓麻真是天生的艺术家!”韩梅高兴地说。
  “不错,还是个天才的鼓动家哩!”郑浩真的甩开大步朝韩梅追了过去。
  “哈哈……奇迹出现了,出现了——”
  三个人笑得开心,笑得惊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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