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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几乎是跑上楼来的。十月天,已经有点凉意,可是由于还都保持着白日的兴奋,他们的脸是红的,身是热的,就象喝醉了酒。推门跨进屋来,扭亮电灯,杨子江哗地推开窗子。 窗外的天空被焰火和爆竹的纸花填满了。街道的锣鼓声、唢呐声驾着十月的风从窗口飘进来。 杨子江把老师傅和车工小赵让到沙发上坐下,把三个人手中的花束拢在一起堆放在茶几上,然后给客人倒上了水。客人坐在那里环视这小小的客厅:一个书架、一对沙发、两把藤椅、一张茶几,便是室内的全部陈设了。引人注目的,一个是东墙上悬挂着的毛主席和周总理的彩色照片;一个是西墙上贴着一张抄录的陈毅同志的诗。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窗外那五光十色的天空,一股幸福的暖流同时涌进三个人的心里。 从楼梯上又传来了脚步声,门被推开了。杨子江的父亲,市工交办主任杨建夫领着小女儿也是红光满面地回来了。客人站了起来,宾主相互打着招呼、握手、让坐;小姑娘把手里的花束放到茶几上,向客人问好……这一切都是在兴奋、激动中进行的,小小的客厅里充满了欢乐。 “还都没吃饭吧?一定饿了。”杨主任一边脱着外衣一边吩咐儿子,“子江,柜橱里还有些饼干,拿出来,大家先吃点。” 杨子江拿出饼干,抱歉地说: “何师傅头一次到家……这太不象样子了……这半年,我变成了家庭厨师。男人干这种活,总是笨手笨脚,没办法,我就常买点饼干……” “这也挺好嘛,”何师傅说,“怎么,你母亲……” 老师傅何有年的问话刚一出口,车工小赵忙伸过脚去在桌下踩了他一脚。何师傅显然没有理解到小赵的用意,他把被踩的那只脚往后挪了挪,又问: “你母亲身体不好吗?……” “何师傅,”小赵截住了他的话,“你抽支烟吧。” “你知道,我不会吸烟嘛……”说到这,何师傅发现了小赵递过来的眼神,他这才意识到小赵是一种暗示。究竟暗示什么,一时还闹不清楚。尽管如此,他还是把下边的话咽回去了。 “没什么,我们每天照例按时开饭。这半年,秀秀也学会做简单的饭菜了。”杨主任往藤椅上一坐,对小女儿说:“秀秀,把煤气炉点着,给我们熬点稀饭吧,啊?” 小女儿答应着,高兴地走出屋去。窗外传来了:“打倒‘四人帮’,人民得解放”的歌声,路灯下,一队游行队伍正在穿过街口。楼下荡起了孩子们的欢笑。随着一颗“二踢脚”翻上天,就在窗口处炸开了,纸花飘进屋来,撒在茶几上、地板上和老主任的头上、身上。 杨主任站起来,探出身去,冲楼下喊着,逗弄着孩子们: “是谁放的‘二踢脚’,翻得这么高哇?” “‘四人帮’被粉碎了,”楼下传来孩子们的喊声,“杨爷爷,你听我们给你唱支歌吧!” 随后响起了一片爆豆似的鞭炮声。 “好歌好歌!”杨主任转过身来,兴致勃勃地说,“这群小燕子,他们都知道春夏秋冬噢。”接着又对厨房喊道:“秀秀,你到夜间售货部给我们打一斤酒吧。” 秀秀答应着,走出去了。 “爸爸,”杨子江说,“你的血压高……” “不不,今天破例,我得多少喝点。”老主任又热情地对客人说:“今天晚上的电视节目转播首都庆祝大会实况,一定很有意思。看完电视,咱们得碰几杯,来,大家先吃一点饼干,吃啊。” “吃,吃呢。”何师傅说,“主任也参加了一天的游行,一定也饿了。” “我就是口渴。”杨建夫拿起暖瓶满满倒了一杯水。 宾主督没再说什么,小客厅里静下来了,只有从江湾路上传来阵阵的锣鼓声。何师傅时而扭过头去看看小赵,用眼光讯问什么,而小赵只是极不明显地、微微地摇一摇头。老主任忽然感到室内有些异常,刚才进屋时那激动、活跃的气氛变成了沉默与紧张。不用细想,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为什么都不讲话了?随便说点什么嘛。在今天,咱们不是唠上个通宵都不嫌多吗?”老主任站起身来爽朗地笑了,“我明白了,是不是由于刚才提到子江他母亲引起的?对吧?” 室内的气氛更加紧张了。何师傅不明真情不便开口;深知实底的小赵深怕杨家那不愉快的往事搅乱今天人们欢快的心情;儿子杨子江更悔恨自己的失言,在这欢庆的日子里,他不应当引得师傅提到妈妈,在他看来,这会刺痛爸爸的心。 “我不知详情,冒冒失失地问了一句,”听到老主任已经把事情点破,何师傅这才自疚地说,“其实,今天咱们活着的人心里高兴,死去的人也就闭上眼睛了……” “何师傅!”小赵焦急地喊了一声,“看你说到哪去了!” 何师傅自知又说错了,赶忙收住了嘴。杨主任呵呵地笑了: “看来,何师傅对我的家庭还不太了解。噢,对了,”他转向儿子,“听秀秀说,今天她游行的时候,在江滨剧场门前看到了你妈。” “爸爸,”子江有意岔开话题,“茶沏好了,你喝杯茶水吧。” “好好,”爸爸猜透了儿子的用意,他又爽朗地笑了,“其实,没有什么。家庭,也是社会的一角,你让它不反映社会上的斗争反倒是件怪事喽。因为每个家庭成员同时也是社会上的成员。”老主任重新坐到藤椅上,对何师傅说,“这一年我们家庭发生的变化,老师傅可能不太清楚。子江,我口渴,要连喝两杯茶。你就把咱家的事跟你师傅讲讲嘛。” 儿子杨子江为难地看了父亲一眼。 “杨主任,你看这事闹的,都因为我一时多嘴……”老师傅何有年有些惶恐了。 “不不不,你不清楚,在今天晚上唠起这件事,倒满有意义呢。”老主任随后又转向儿子,“不要怕家丑外扬。你若不讲,好,我讲。” “爸爸,你口渴,喝茶吧。”子江回过身来问何师傅,“何师傅还不认识我妈吧?” “听说。在市话剧团,编戏的吧?” “对,我妈从部队转业以后就到市话剧团,作编剧工作,已经十五六年了。”杨子江随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影集,“你看,这里有,这就是我妈。” 何师傅探过身去。 像框上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妇人照片,眉宇间多少透出一点傲气。 杨子江又把影集翻过一页,何师傅便看到了一个剪着短发,身穿军装,头戴军帽的年轻姑娘。 “这是我妈在解放战争时候照的。当时她就在我爸爸那个团里的文工队工作。” “在我的印象里,我妈和我爸爸之间的感情一直很好。她尊敬爸爸。还在我念书的时候,我妈常对我说:‘你爸爸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当了团长,别看他扛了半辈子枪,他还挺懂文艺创作呢。那时候我每写一个小节目,都要送给你爸爸看,他也常常动笔给我修改。他是我的团长,也是我的老师’。应当说,爸爸和我妈有过一段共同战斗的经历。你看,这就是他们过江后照的,背后就是长江。我就是在这一年出生的,可能是为了纪念解放军横渡长江这个大胜利吧,爸爸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杨子江边讲边翻动影集。这一页贴着一张放大的六寸照片。一个年轻女战士身旁站着一位身材魁梧、斜背着手枪的军人,他们的背后是滔滔的扬子江水。 “子江,你把话题扯得太远了。”老主任说,“我让你讲这一年的变化。” “好。”儿子笑了笑,“其实,有些事情我也不太清楚,爸爸你得承认,你和我妈之间的分歧,一开始是背着我们的,一直到你在市宾馆主持那次大会,我才察觉到一点。” “对了,那是地区轻工业会议。我爸爸从早到晚整天的忙。一天我妈下班回来,心情焦急地问我:‘你爸爸还没回来吗?’” “那天爸爸回来得很晚,我妈饭也没吃,一直在等他。爸爸一进屋我妈就问;‘听说你们的大会明天安排一场电影?’爸爸说:‘对’。我妈问:‘是看《创业》吗?’爸爸说:‘两个电影,其中有《创业》。’我妈说:‘你的耳朵咋这么背,为哈还安排这样的片子?’爸爸说:‘为啥?工业会嘛,就是学大庆的会,让到会的人都形象地感受一下大庆精神,不好吗?’当时他就这么说,‘就为这个。’我妈问:‘你不知道它的背景吗?’爸爸说:‘我看了两遍,为啥不知道?它的背景就是帝修反在卡我们的脖子,中国工人阶级在党的领导下……’没等爸爸把话说完,我妈焦急地拦住了他说:‘我不是指影片本身描写的背景,我是说……’爸爸也截住了妈的话,他把手一挥说:‘我听说了。有人说这部片子的产生有背景,是为某某某歌功颂德。真见鬼!’我妈说:‘不,我也不是指的这个。我是说:江青一直在反对这部片子。’爸爸说:‘可是毛主席肯定了这部片子,作了批示,建议通过发行。这个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妈说:‘知道知道,这些我全清楚。我说的背景,就是指的这些。围绕这部片子,斗争得很激烈,我们何必往这斗争的漩涡里卷?我们不看它,离它远远的,也就躲开了。如果你组织人去看它,就容易被人误解你有倾向性。’” “当时,我爸爸非常激动,他从窗口走到书架那里,随后又折回来,就站在这沙发前冲着我妈一字一板地说:‘不是误解,我就是有倾向性。’当时他就这么说的,‘其实,你也卷进来了。’他说,‘真见鬼,这么好的片子不让演,主席有了批示还不让演、不让看,难道这仅仅是文艺理论上的分歧吗?我要问这种人,你是反对这部片子,是反对工业学大庆,还是反对毛主席、反对党中央?’” “我妈吓得慌忙关上前窗,回过身来,压低声音说:‘行了行了,我是一片好意,听不听由你。不过,我还得提醒你一件事:听说你昨天在大会上作了一个报告,讲到学大庆,搞什么建章建制……市委牟书记已经知道了,他十分重视这个问题,说你在推行管卡压……’” “我妈还想往下讲,爸爸昂着头,大步走进了里屋,砰的一声带上了门。” “看得出来,当时爸爸的火气不单单是对妈发的,可是从此这两位老人却格外地分生了。他们个人在想着个人的心事,个人在干着个人的事情。我真想劝说几句,可是作儿女的在老人的事情上又很难插上嘴。他们之间的僵局,一直延持了一个多月。还是我王大爷——噢,就是机关党委的王书记——到家来进行一次调解,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才有了一些缓解。” “表面上的缓解是很难持续下去的。进了四月吧,有一天我妈回到家,一进屋就忧郁地对我爸爸说:‘我明天出门儿,和乔里一起走,深入生活去。’” “妈妈说的乔里,就是话剧团的乔叔叔,原来也在部队的文工队,和妈一同转业的,现在作导演工作。” “爸爸说:‘好哇,你们是应当下去了。整天坐在屋里锤什么路子,突出这个,陪衬那个的,那一套三什么玩意我也说不好,你们这样搞,能写出好东西?’他又问:‘去多少日子?’我妈说:‘一个月。’爸爸说:‘时间这么短,还不是蜻蜓点水?’我妈说:‘任务紧,两个月拿出本子,六月末就得和观众见面了。上级说,这是为了配合未来的一场大的政治运动。’爸爸愣了一下,随后问:‘什么大的政治运动?’我妈说:‘具体的还不清楚,这是牟书记跟我谈话的时候透露的。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你怀疑吗?人家是通天人物,没有充分的根据,他是不能随便讲这话的。’我爸爸冷笑了一声说:‘鬼晓得他通的是那个天!’我妈忧虑地说:‘这几年,你吃亏就吃在这个上头了。我要告诉你:我这一次去的地方是龙河煤矿。’我妈把‘龙河煤矿’几个字说得非常重。” “爸爸一听妈去龙河,很兴奋。他说:‘去龙河好。冯海在那当书记,你见到他,一定代我问好。’我妈说:‘这么说,你真跟那个冯海挺熟悉?’爸爸说:‘怎么,你对他不是更熟悉吗?’我妈没有说什么,她困惑地看着爸爸。我爸说:‘怎么,你忘了吗?解放重庆以后,你编了一个秧歌剧《开路先锋》,那里面歌颂一位爆破英雄,不正是你采访了冯海以后写的吗?我还记得,这个戏是乔里导的;冯海当时在六连。’‘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他呀!’我妈说,‘市委牟书记指示,这次主要以他为模特儿。’” “爸爸点着头说:‘是个好同志,有写头。’我妈皱了一下眉,说:‘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一次要从他身上获得一些素材,可是目的是为了塑造反面人物……’爸爸听到这一愣,忙问:‘反面人物!为什么?’” “我妈把声音放低了一些,神秘地说:‘牟书记特意把我们找去,吃了一些小灶,有很多新精神。上级指示我们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戏。’” “爸爸非常严肃地说:‘我问你,什么样的人是走资派?’” “我妈说:‘听说这个冯海落队了,他的思想还停留在民主革命时期,目前干了很多只有走资派才能干出的事。’” “‘不可能,太不可能了!’当时我爸爸这么说,他连连地摇着头,‘上个月我还到他们矿去了一趟。龙河,我清楚,我正在抓这个点。一连三年了,他们年年超额完成国家规定的生产指标,他们对实现四个现代化是有贡献的……’” “我妈说:‘说他是走资派,也正因为这一点。’”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爸爸就坐在何师傅坐的那张沙发上,听到我妈的话,他激动得一股身站起来,冲着我妈说:‘我不懂民主,我真不懂!这究竟是为了什么!用这个去配合未来的一场政治运动,那将是一场什么样的运动啊!’” “我妈当时也很激动,她说:‘我知道你不懂,因为你欣赏他,你自己也在这么干。市委里已经有了传言,说冯海有后台,我必须告诉你,连牟书记都有这种看法。这后台究竟是谁?虽然没有人公开点出名来,可你是工交办的主任,我不能不想到你。再说,你把龙河当正面典型去树,牟书记要把龙河当反面典型去批,这背后隐藏着什么你没有察觉到吗?你看不出对你来说是一种信号吗?老杨,我觉得这绝不是我的多疑、多虑。一般人听到这些话,也许不会去更多的想什么,可是谁叫生活把我们的命运连在一起了呢?我不能不想。其实,我知道,你在走什么路,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去左右你,可我担心,我担心的是那最后的结局,不要落个老吴的下场。’” “我妈说的老吴,就是指财贸办副主任吴之平同志。吴主任的遭遇咱们都知道,就因为顶了他们,闹得撤职、反省,让他们折腾得胰腺炎复发了,几乎家败人亡。我爸爸一听提到了吴主任,非常气愤,他说:‘那也好嘛,我和老吴一块去找马克思去,我坚信,马克思会接见我们。’” “这天晚上的谈话,就是这样不愉快地结束了。第二天一早,我妈临上车站的时候对我说:‘子江,你不小了,应该懂些事了,如果你有机会遇见牟书记,要主动地跟他说话,嗨,出个门儿心也不能安稳,如果你们都能随和些……’她没有把话说完就走出去了。” “我理解,妈的话虽然是对我说的,却是给爸爸听的。我得承认,那时候我的心情是矛盾的:我敬佩爸爸的倔强、刚直;同时,想到吴主任的遭遇,对妈妈的不安、忧虑和为了全家命运而奔波、操劳,在我心里产生了一些同情和怜悯。” “实话实说,”杨主任笑了起来,“怪不得那时候你一言不发,没个态度。我说你骑墙嘛,你当时还不认账。” “认识事物总得有个过程,”儿子笑了笑说,“后来,我的态度不是很明朗吗?”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秀秀回来了。她手里举着的,却是一个空瓶子。 “我算完不成任务了,”秀秀说,“酒又卖光了。取货的车还没回来,可能是让游行的队伍给堵住了。全市的人好象是经过研究了似的,今天夜里都买酒。” “这可是太遗憾了。”老主任惋惜地说。 “不不,子江讲的,比酒还助兴。”何师傅说,“这也让我想起了一件事,噢,不是我家的,是厂子里发生的事。子江和小赵也知道。‘四人帮’真是祸国殃民、真是祸国殃民!” “是啊是啊,家庭、社会,都有斗争,而且常常有他们的共性。”杨主任看了看表,“哎哟,快到八点了。子江,快把电视机搬到这个屋来。” 电视机搬过来,调节好了,不多时荧光屏上出现了沸腾的首都。人海、旗浪、歌潮;焰火、鞭炮、口号。一张张笑脸在花丛中闪过,喜泪在老工人的脸上流淌……欢腾的洪流从四面八方向天安门广场涌来。 “真热烈!” 屋里的人同时喊出声来。 荧光屏立时增加了亮度。中央领导同志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首都人民,不,是向八亿人民挥手呢…… 看电视的整个过程,他们全神贯注,仿佛走入荧光屏,走进了欢庆的人群。电视节目结束了,屋里老少五个人的激动心情却没有平静下来。杨子江扭亮了电灯,他发现父亲正用手绢擦着那双潮湿的眼睛。 “看来,北京今天也是个不眠的夜呀!”车工小赵走到窗前的藤椅上坐下,他面对窗外,好象要看到那遥远的首都。 “是啊是啊,党胜利了,无产阶级胜利了,人民胜利了!国家得救了!”老主任异常振奋,“今天夜里谁舍得睡觉哇!秀秀,给我们做一点菜,没买到酒,咱们喝粥。子江,你接着讲下去,给我们助助兴。” “好好,”老何师傅说,“是得讲下去。子江,你讲到你母亲上龙河煤矿了。” 外面不知谁喊了一声: “江里放彩船了!” 楼下一片脚步声,飞快地响远了。 “对了,我妈去了,深入生活去了。”子江接着说,“不知是因为对家里不放心还是工作得顺利,不到二十天,她回来了。紧接着就铺上了稿纸,她整天的忙,常常是写到深夜。” “那些日子,爸爸也在忙,他正在筹备一个大型会议:地区公交系统抓革命、促生产经验交流会。” “那几天,我们家好热闹。我妈常领着剧团的二名编剧一名导演在这个屋给剧本锤路子;里屋是爸爸的工作间,市工业局和下边厂矿的同志又常来找爸爸研究经验交流会的材料。有一天晚上,两伙都赶一块到我家来了。” “我妈领一伙人在这个屋,研究和走资派作斗争的剧本《战台风》;爸爸在里屋领一伙人讨论龙河煤矿党委书记冯海的大会发言稿。我和妹妹呆在西间,两个屋的谈话,我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外屋讲的尽是些‘三突出’、‘多侧面’、‘立体化’、‘高起点’之类;里屋便是‘大庆经验’、‘发扬铁人精神’、‘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实事求是’。虽然各有一套用语,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里外屋都不时地提到冯海这个名字。不过,一个把他作为学大庆的好带头人,踏踏实实工作的好干部去肯定;一个却是把他作为走资派去塑造。” “一开始两个屋还都各自研究,可是到后来简直是短兵相接交起锋来了。” “我妈在外屋说:‘必须写出冯海的思想根源。我打算在第二场清楚地交待一下他民主革命时期就扛了枪,目前他的思想还停留在这个水平上。’” “我爸爸在里屋说:‘老冯参加革命早,受党的多年培养教育,到目前仍然保持革命战争时期那么一股劲,那么一种拼命精神。这是一些老同志的共同点。这份材料里,一定要把他继续革命觉悟反映出来。’” “我妈在外屋说:‘梁效的文章里谈得很清楚,走资派的主要特点,就是唯生产力论,他们总是什么生产指标啊,产品质量啊。老冯这个人物,也应当明显具备这一点。在第四场里,应当是他这一侧面的高峰。’” “我爸爸在里屋说:‘为社会主义创造财富反倒有罪吗?冯海同志这几年,工作干得很出色,年年超额完成国家规定的生产指标,为实现四个现代化作出了贡献。这是他的一大功绩,这要作为专题去写。’” “里外屋的矛盾在向高潮推进,我在暗暗地捏着一把汗。多亏来了电话,小车把爸爸接走开会去了,这才避免了一场尖锐的冲突。” “爸爸走了,妈的锤路子会也散了。爸爸回来得很晚。” “爸爸回来的时候,我妈正在写剧本的第三场。她放下笔,难过地对爸爸说: “这些天,我总在想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能象先前那样帮助我做好工作呢?那时候,我每写一点东西你都那么热心地跟我一起构思,给我修改。可是现在,嗨,你应当明白,市委领导把这样一个任务交给了我,说明上级的器重。我应当把它完成得好一些。有些话,我一直没有跟你讲,怕你产生某种误解……牟书记很早就跟我说,文化局的汪局长很不得力,牟书记说,我到那里是能抓起来的……这分明是一种暗示。’我爸爸说:‘好哇,我老婆要升官儿了’我妈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人家附带了条件:一个是你得转过弯子来,随和一些;再个是……’” “我妈讲到这就不往下说了,只是抬起头看了我爸爸一眼。” “爸爸笑着说:‘是让你跟我划清界线,反我的潮流吧?’” “我妈说:‘嗯,让我彻底揭发你。’” 爸爸哈哈地笑起来,他说: “‘打小报告总比写剧本容易得多呢,这也是个升官之道哇!’” “我妈表现得很难过,她说:‘你这话,让我太委屈了。我怎么能狠下这个心呢?那样做,也不够人。你不应当忘记,咱们俩结婚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从此,咱们俩的命运就连在一起了……’” “爸爸笑了,他说:‘还是这套糊涂话!’” “我妈没让爸爸继续说下去,她接着说:‘你转业留到地方,我跟领导提出了三次申请,也要求转业,长途跋涉来到这个城市,找到了你。你当时批评了我,可我对你说:我一步也离不开你,过去在你的团里,现在也希望到你下属的一个单位,可你不同意这样安排……’” “爸爸说:‘是啊,这也是我多年来的一种感觉:你所谓的连在一起,过去是和一个团长相连,现在是和一个工交办主任相连……’我妈说:‘难道我只是为了你的官职吗?……你看乔里和丁岚夫妻俩,他们总是夫唱妇随。今天他们俩尽管一齐向我的剧本进攻,公开反对我这种写法,但从人家夫妻志同道合这一点看,我真羡慕,甚至有些忌妒。可你,太不体谅我了。象今天这种情况,你怎能带着一伙人和我们外屋唱对台戏呢?你应当帮助我把剧本写好才是……’” “爸爸笑了,说:‘好好好,你先写吧,这几天我太忙,过些日子我一定给你看,帮你改。’也许爸爸急于干自己的工作,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架上抽出一份材料走进了里屋。” “我知道,爸爸不是有意和妈为难。傍晚发生的事情,是出自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和爸爸那倔强、刚直的性格造成的。也正因为这样,事隔不久,又引起了一场更大的风波。” “那天下班,我是和爸爸一同进屋的。我妈躺在床上睡着了,睡得是那么沉,那么香。根据以往的经验,我妈的剧本一定是写完了。果然,写字台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剧本初稿——七场话剧《战台风》。” “吃过晚饭爸爸对我说:‘回到你的屋里早点睡吧,我要给你妈看看剧本。’” “半夜醒来,我看见爸爸的工作间里还亮着灯光。” “第二天我妈起来的很晚,只洗了一把脸,连饭也没吃,从桌上拿起剧本就走出去了。” 爸爸一夜的辛苦,带来的后果是什么呢?第二天中午我妈回到家来,一进屋就冲我爸爸喊: “‘你愿意跳井,你自己跳好了,为什么还往下推我!’我妈从皮包里掏出那七场话剧的初稿,唰地扔给我爸爸,随后一头趴在床上哭开了。” “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闹得愣住了。” 杨子江讲到这,老主任咯咯咯地笑了,他瞅着何师傅说: “那是我头天夜里闯的祸。夜里我看她的剧本,越看越生气。一气之下,我把剧本中的人物全改了。把那里面的走资派老冯,改成了学大庆的带头人,充分肯定了他抓革命、促生产的作为;那里面的‘英雄’赵秀娟,被我改成个两面派、阴谋家。” “是啊,这事闹大了。”子江接着说,“关于详情是后来听说的。乔里根据龙河的素材写了一个歌颂老干部的话剧《青松赞》来到我家请爸爸帮着修改。是他向我们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那天早晨,我妈匆匆地拿走了剧本,到市委直接送交牟万春审查。下午,牟万春派通讯员把本子送回剧团,上面批了一行大字:‘坏戏。陈静,你让我太失望了!’我妈翻开剧本,才发现爸爸修改的字迹,不知是被牟万春吓的,还是被爸爸气的,她抱着剧本,哭起来了。” 杨子江讲到这,屋里的人都大笑起来。好象是对这欢乐气氛的呼应,江堤上传来了一片欢呼声,想必是人们在为江心那五颜六色的灯船喝彩吧? “怪不得回到家来和杨主任连哭带闹。”老师傅何有年说。“这个过场当时子江上哪知道去?” “是啊,我妈又哭又闹,我摸不着头脑,想劝几句,也无从开口。”子江接着讲下去,“我妈翻身坐起来问:‘你为什么给我随便改?’爸爸说:‘三十多年了,你每当写点东西我都改一改,你有这要求,我也就形成了习惯。再说,前几天你不是还跟我说过,让我帮你完成吗?’我妈说:‘可事实上,你不是在建设,而是在破坏!我真不理解你,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老杨,你说呀,为了什么?’” “这时候我爸爸也激愤起来,他说: “为什么,一个共产党员除了为共产主义而奋斗,还能为了什么?说到建设也罢,破坏也罢,我们共产党员每天都在搞建设,也在搞破坏,就看你破坏的什么,建设的什么?有些事情我也不理解,你们把一些革命的老同志硬给戴上了走资派的帽子,你们心里不难受吗?这又是为了什么?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我妈说:‘这不是我独出心裁,写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作品,是江青的指示。’” 爸爸冷笑一声说: “‘又搬出你们的江青来。对一些问题,总要有个自己的见解,旗手也好,扒手也好,当年也无非是《赛金花》竞争场中的失意者……’” “没等爸爸把话说完,我妈已经吓得脸色苍白了。‘行了行了,’她连连摆手,‘把我整到这种地步,你还嫌不够吗?’”我妈从床上拿起她的剧本初稿向西屋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爸爸说: “‘我知道你在暗中嘲笑我,嘲笑我的软弱,嘲笑我的屈服,甚至你会认为我是一种投靠、变节。随你的便,你愿意怎样想就怎样想好了。你对你的倔强去孤芳自赏吧,现实可以作证,你这样下去,不会比吴之平的命运更好些。’” “我妈走进西屋,恢复她的剧本去了。爸爸坐在那里却呵呵呵地笑起来。” “我妈真没有说错,半个月后就证实了她的话。” “经验交流会已经开了十二天,就要结束了。爸爸格外的忙,那几天就在会议招待所吃住,整日不回家。星期天,我妈挂了四次电话才把爸爸找回来。” “我妈的精神显得十分紧张,没等爸爸坐下,她就说:‘没有要紧的事,我不能一次次地去电话找你,’她说,‘你听到以后,不要难过,也不要激动。这消息是可靠的:你的工作可能要变动,到轻工业局下属的塑料公司做二把手。’” “爸爸慢慢地坐下来问:‘就这个吗?’看来他没难过,也没激动,似乎早有所料。” “我妈却依然处在紧张状态里。‘不过,还有挽回的可能。’她说,‘今天你就到牟书记那去。别到办公室,到家好。有些话在家里谈,一来方便,好讲,再说气氛也不同,容易争取。’”爸爸说:‘我没有那个工夫,更没那种爱好。’我妈说:“‘老杨,去一趟吧,为了我,也为了孩子。’” “我爸爸在屋里走了一圈,笑了一阵,又走了一圈,又笑了一阵。我妈跟在我爸爸的身后,带着哭声地说:‘老杨,去一趟吧,我求求你。’我妈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子江,快劝劝你爸爸呀!’” “我爸爸站下来,说:‘去?也好。你看我谈些什么呢?’” “我妈高兴了,脸上露出了笑容,她说:‘要谈的,也无非是一种表态,对你这个时期的工作表示有了新认识,马上刹车,不再坚持了。要明确地表示出今后听谁的?这一点非常重要!牟书记已经暗示给我,只要你肯随和一些,他就改变他的决定,因为你毕竟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嘛。你明天要作的大会总结报告,他看过了,很生气。你这次去一定要征求他的意见,表示出根据他的指示连夜修改,把建章建制什么的删掉,把批判三株大毒草的内容加进去。总之,要随和些……’” “爸爸笑了,他说:‘你不仅是一个编剧,还是一名很好的导演呢。’我妈苦笑了一下:‘可是我担心你演不好,怕你进入不了角色。’” “爸爸戴上了帽子。我妈问:‘这就去吗?’爸爸说:‘不是越早越好吗?’妈又叮咛着:‘一定要显得真诚些。’” “爸爸走了,妈在屋里坐不稳站不安地叨念着:‘你爸爸这一辈子也没办过这类事,特别是对这几年的人事往来更一点也不人门儿……不行,我得去看看。’” “我妈匆匆忙忙地走了,可是没过上半个小时,两个人就一起回来了。爸爸往藤椅上一坐,咯咯咯地笑了;我妈坐在沙发上,两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开了。” “爸爸,”子江讲到这,转身对父亲说,“你们在那里的谈话,后来我是听说了,可你回来的时候为什么还笑呢?直到现在我也不懂。” “我笑那个姓牟的利令智昏,不知天高地厚;我笑你妈水性软骨,出卖灵魂。” “怎么,”何师傅问,“你真去了?” “去了。”杨主任说,“他妈赶到那里,我们的谈话已经基本结束了。就在我站起身来的时候,他妈进屋了。我对牟万春说: “‘牟书记,请你借给我几本书看,因为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马思列斯和毛主席的哪篇文章里讲过,为社会主义创造财富就是有罪,在社会主义企业里一强调革命纪律就叫管卡压,我也不知道毛主席何时何他说过参加革命越早罪就越大……’”“牟万春气得嘴唇都发青了,他说:‘你是在质问我,还是为你的大会总结报告作辩护?’子江他妈忙走过去,陪着笑脸说:‘牟书记,你别误会,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说,他这几年缺乏学习……’我把陈静向旁一推说:‘牟书记理解能力强,一点也没误会。’牟万春问我:‘这么说你的总结报告不能修改了?’我说:‘这份总结是市委常委讨论通过的,任何个人也不能随便改动它,你和我都没有这个权力。’ “我走了,离开了那里,子江他妈也跟了回来。我这笨演员,不会背她的台词,把个多年的老编导气哭了。” “我妈哭得挺伤心,”子江接着讲下去,“她一边哭一边说:‘这些年,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你拆桥、我去修,你扒的窟窿我去堵。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在他姓牟的面前强打精神面带笑,常常为了一件小事我跑上跑下,磨出了两脚泡。可你,你不知情,为了满足你那毫无用途的清高心里,你不顾别人的安危、不顾别人的前途,你是想让我们跟你同归于尽吗?’ “爸爸严肃地说: “‘你可以把革命的情操看作是无用的清高,可是让我为了个人的安危放弃原则去随和,去投靠,这一辈子我也做不到。我也要提醒你一句:搞阴谋的人迟早要垮台,你跟着这帮人跑下去,最终的命运也不会是太乐观的!’ “‘我知道,这局面没法挽回了,’我妈痛苦地摇着头,‘咱们只好自己的梦自己圆吧。’爸爸间:‘你是说咱们分开吗?’我妈说:‘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爸爸认真地问:‘孩子怎么办?’妈说:‘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跟着我好。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孩子,为了你——你以为我就是为了当那个局长去吗?’ “当时我妈靠窗站着,爸爸就坐在这把藤椅上,两个人谁也不说什么了。小妹妹一听,哭了,她不愿离开爸爸。我呢,一开始是尽力劝说,后来就明朗地表态了:爸爸没有错,同时他身体不好,我应当留在他的身边。我妈伤心地看着我说: “‘好吧,这几年的心血算我白用了,那我一个人走。’她拎起旅行袋,走了。” “小妹妹仍然在哭。爸爸站起身,看着墙上这张彩色照片。我呢,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怎样才好了。” “事态发展得真快,第二天爸爸刚作完大会总结便接到了人事调令,把他下派到手工业管理局下属的服装研究所作顾问,事隔一天,就宣布爸爸停职反省了。” “当天晚上,市委办公室的通讯员小胡来了,送来一张剧票、一个‘反省提纲’。通讯员刚走,机关党委的王书记来了。” 王大爷一到,爸爸的心情由气愤转为振奋,他说: “‘我官儿帽子掉了,老婆跑了,工作没了,可老同志还没丢,这就好,这就好。’” “王书记说:‘我都听说了……他们欺人太甚!’” “爸爸指着扔在写字台上的剧票和一张纸条说:‘对我挺关怀,送来一张剧票和一个反省提纲。说是看了这个戏,对我写检查能有些启发。’爸爸笑着把剧票和纸条扔给了王书记。” “对了,还附有一份《剧情简介》,你们看,在这呢。” 杨子江说着站起身,走向书架,从一本《车工手册》里抽出了那分皱皱巴巴的“剧情简介”和“反省提纲”。 “爸爸当天晚上把它揉成了纸蛋扔在废纸篓里了,是我把它拣起来了。” “你怎么还把它当成‘宝贝’留起来了?” “爸爸,我得留着它,这是‘四人帮’造下罪孽的证据,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件事。”子江说,“我先给你们念念这‘剧情简介’吧:‘《战台风》是反映与走资派作斗争的七场话剧。剧中以某煤矿为背景,围绕着是突出政治还是生产第一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塑造了一个勇于反潮流、同修正主义路线对着干的年轻女干部形象。她提出了宁要社会主义的土,不要修正主义的煤的响亮口号,带领全矿职工造了民主派——走资派的反,最后取得了这场斗争的胜利。这个话剧是在两条路线的激烈斗争中诞生的,也是与我市的大大小小走资派作斗争的胜利结晶。’这最后的一句话,指的是爸爸和他的战友们。” 杨子江放下“剧情简介”,又拿起一张纸条: “我再把这‘反省提纲’念念:‘请杨建夫同志重点交待以下几个问题:一,地区轻工业会议之背景;二,地区公交系统经验交流会错误报告产生的背景;三,与龙河煤矿冯海的关系;四,破坏话剧《战台风》之经过;五,制造谣言,污蔑文艺旗手……’” “无耻,卑鄙!”没等杨子江把纸条念完,老师傅何有年气愤地喊出了这四个字。在场的人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对那个出卖丈夫,出卖同志,出卖了灵魂的女人而发的。 “王书记看过后,当时也说:‘无耻,卑鄙!’”子江收起那剧票和纸条接着讲下去,“我爸爸当时把这一堆玩意从王书记手里拿过来,揉成了一个团儿,扔到废纸篓里了。” “王书记随后说:‘我也是为给你送一件东西来的。’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红本,从上面撕下一页递给了爸爸:‘这是我上月去北京开会的时候从一个同志那里抄来的——陈毅同志的诗。’” “爸爸接过陈毅同志的诗,双乎捧着,读着,激动地说:‘好,好,太好了!’随后轻轻地把那首诗压在写字台的玻璃砖 “那几天,爸爸自然没上班,可是‘反省材料’却一笔没动。我每次回家都看见爸爸在读毛主席著作。爸爸面对着政治上的压力、家庭带来的打击,他没有丝毫灰颓,我敬佩爸爸这种精神,同时对我妈妈的厌恶也就越发加深了。” “有一天在街里我看到了妈,我叫住了她,我说:‘爸爸改过剧本,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爸爸说江青的一些话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可是现在为什么上边也知道了?他们在逼着爸爸写检查。’我妈好象被针刺了一下,分明打了个冷颤,她长叹了一口气说:‘子江,你在恨我吗?你不小了,其实,这有什么难理解的?我和你爸爸总不能同归于尽,能逃出一个总比全军覆灭好。’我说:‘这么说,你是准备永远不回家了?’她说:‘这个你还用问吗?你有事,可以找我。过些天,我就要到文化局接老汪的工作了。子江,何去何从,你也到下决心的时候了。’” “我妈这番话说得似乎挺轻松,可是我听了简直气炸了肺。我往家走着,想把在街上碰到我妈的情景全告诉我爸爸。可是一进屋看见爸爸坐在写字台前,正聚精会神地写什么,他的面前放着一本厚厚的稿纸,我问:‘爸爸,你开始动笔写那检查了?’” “‘检查?检查什么?’爸爸回过头来生气地说,‘我检查什么?你怎么也这样说?’” “我说:‘我看你在写嘛。’” “爸爸说:‘我是在写信。听说龙河煤矿的你冯叔叔也被勒令停职反省了,我给他寄去一首诗,陈毅同志的诗。这是你王大爷上次来家送给我的。’”爸爸又把诗递给我说,‘你乔叔写的话剧,还缺一首主题歌,你把这诗给他送去。’” “对了,就是这一首。”子江说着,指了指西墙上贴着的那首诗,“这是七一那天,王书记来我家串门,两位老人谈心的时候又提到了这首诗,王大爷提笔亲手写到这张大纸上的。我也喜欢它,把它贴到了墙上。” 大家都抬起头来看那首诗。老师傅何有年站起来,向前走几步,轻轻地念道: 大雪压青松, 青松挺且直。 要知松高洁, 待到雪化时。 好象为这朗诵配乐似的,从对面乔里的窗口内传来了高昂有力的钢琴伴奏的女高音独唱。 “你们听,这是乔里的剧本《青松赞》的主题歌,曲子谱得不错。”杨建夫说,“我想《青松赞》会马上公演了!” “雪化了,冰消了,‘四人帮’被粉碎了,从今往后咱们工作好干了,日子得过了!”何师傅转过身来,“老主任,咱们得好好庆贺庆贺呀!对吧?” “是啊,他牟万春那时候可以强令我停止工作,可他现在挡不住我这个共产党员庆祝这个大胜利!”老主任十分激动,“今天一早,我在江滨广场找我们的游行队伍,我正挤来挤去,有人一把手把我拉住了,他说:‘老主任,你往那挤,咱们队伍在这呢!’我一看,嚇,市委的干部全聚齐了。我从王书记手里接过一挂鞭,工交办的小刘又把彩旗塞到我的手里,他说:‘老主任,咱们这支队伍,还得你打头领着走,走吧,咱们把全市都走遍了。’我们从江滨广场出发,顺着江湾路……” “开饭了!”秀秀端着饭菜从厨房走进来,打断了老主任的话。 “好,炒青椒、大米粥,秀秀的手艺比哥哥强多了!”老主任高兴地站起来让着客人,“来来,咱们边吃边唠。过几天,买来酒,咱们再庆祝一番。” 人们上桌了。 “大家都随便一些,”老主任说,“今天晚上,会唱歌的,唱两段,会作诗的,来两首。” “我不会编戏,”何师傅说,“我要是会编戏呀,今天晚上这个景儿啊,非得写他个十场八场话剧不可!” “可惜,我妈写了一辈子戏,你看,最后为自己写了一场悲剧。”杨子江发现小赵还站在窗口前,忙喊,“小赵,快来呀!” “这个人来回走了三趟了,你看,又站在那了。”小赵指着窗外,“真怪,这个人……” 听到小赵一说,人们都来到窗前,向外看去:一个人提着个旅行袋,孤零零的站在路灯底下。 “我妈,我妈回来了!”秀秀喊。 “是她。”老主任向窗外瞥了一眼,说。 这时,从江湾路上又传来一阵欢笑声。穿过路口便可以看到那平静的江面,一条彩船在江心缓缓地飘过去了。 突然,门被推开了,走进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杨主任一眼便认出,这是吴之平的小孙女,她手里举着一瓶酒。 “杨织爷,这是我爷爷让我送来的。” “好,拿杯来!” 大杯、小杯、水碗、暖瓶盖都倒上了满满的酒。 人们举起杯来。 从窗口飘进来的,是《青松赞》主题歌刚劲的旋律。 (原载《吉林文艺》1978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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