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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膜


                 王周生

              美容院里的自杀者

  第一次上美容院,听到一个离奇的故事。
  那是一家很有名的叫莎莎的美容院,蒸气袅袅,香气袭人,服务态度又出奇地好。我舒舒服服往床上一躺,美容小姐在蒸气下一边为我按摩,一边同我聊天。聊着,聊着,竟聊出一件怪事。我指着那些脸上涂着浆糊状东西,面目全非,直挺挺躺在那里的男男女女,问:“我也要这样吗?”美容小姐说:“当然,这叫面膜。根据皮肤的具体情况,有各种面膜,主要为了清洁和营养皮肤。”我觉得涂着面膜的样子很好笑,我说,“真像死人一样。”美容小姐说:“你不要吓我!前几天我刚刚碰到一件事情,很可怕的,你不要提醒我。”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美容小姐倒也怪,说怕,却偏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
  那天下午,来了一个很漂亮很时髦的女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她告诉我要做基护——皮肤基本护理,然后化一个宴会妆,要浓一些。说完她扑通一声仰天躺下,把我吓了一跳。天气有点凉,我给她拉过一条毯子,她说不要不要,我很暖和。我们这儿老顾客很多,这个女人我从来没见过。看她样子,对美容很熟悉。我问她本来在哪里做的美容。她说,哪儿都做,爱上哪儿上哪儿。我在她脸上按摩,她吃吃地笑,我问怎么了,她说好痒。我问是否要按重些,她不答话,一直傻笑着,恍恍惚惚的样子。我觉得她有点不对头,就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她咯咯咯笑出声来:怎么会不舒服?真是舒服极了!说着,大大伸了个懒腰,差点把蒸气罩碰翻。她要做冷膜,她说她虽然上个星期刚刚倒过膜,可是脸上皮肤又粘上许许多多垃圾,又刺又痒又痛,难过得要死!我说,你的皮肤看上去不很脏的样子。她说,你怎么知道,我的脸有多脏,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真恨不得把皮肤刮掉一层呢!她要我好好给她清理清理,面膜涂得厚一些。我说其实倒膜不宜多做,一个月最多做一次,多做反而对皮肤有害。她执意要做,我只好答应。她还提前塞给我50元小费,把我吓了一跳。其实她的皮肤很白,很细,没有色素沉着,也没有粉刺、青春痘。不过,来我们这儿的一些有钱人不懂基本美容知识,只想急于求成,又爱甩派头,我们拿他们没办法。在我给她脸上涂膜的时候,她没了声音,昏昏欲睡,不一会儿就听见她的鼾声。我怀疑她醉酒,可又没有闻到酒味道。我想,她这个样子,不是病,就是吃错药了。倒完面膜,我给她盖好毯子,听见她睡得很香。我悄悄对经理说,这个顾客很怪,先是戆笑,后来就睡着了,不知怎么了?经理说,不会是有病吧,你留点心!
  过了一会儿,我去摸摸她的面膜是否干,掖了掖她的毯子,没了鼾声,她一动也不动,睡得很深。我对经理说,这个顾客一定几天几夜没睡,跑到美容院睡觉来了。半个钟头后,我去揭面膜,我喊她,哎,小姐,动动嘴巴动动眼睛!她还是一动不动。我推她,小姐,怎么了,动动嘴巴动动眼睛,要揭面膜了,听到吧?要睡觉到家里去睡,后面顾客等着呢!她还是无声无息。我把经理叫来、经理说,她不醒,你就揭吧。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揭她的面膜,怕她痛,我尽量帮她松动松动。整张面膜揭了下来。露出一张蜡白的像死人样的面孔,眼睛半睁半闭,嘴巴歪斜,流着口水。我哇地大叫一声,手里的面膜掉在地上。经理立即用手去试试她的鼻子,说,有气的,还有气的,快打紧急电话110,叫警察!
  整个美容院炸开锅,手里的活儿都停了下来。那些做面膜的一个个把面膜揭下来,想看看这个像死了一样的女人。警察来了,立即保护现场,又叫来救护车。大家手忙脚乱把她抬上车,经理和我一直跟到医院急诊室。一番检查下来,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吸毒!她吸了很多海洛英,要死人的。医生说不想自杀的话不会吸那么多,这个东西贵得要命。奇怪,自杀还要花一大笔钱!幸亏发现得早,再晚一些就没了。你看吓人不吓人?后来医院拼命抢救,总算活了过来。当时为了通知家属,翻遍她的包,没有任何证件,钞票倒有上万元。看来是一个有钞票户头。警察问我她是哪里口音,我说是上海口音。他们就派人去查。据说,她醒来后,大吵大闹,砸东西,摔药瓶,叫着,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啊?!很快,她又毒瘾发作,满床打滚。医院把它送进戒毒所,强行戒毒去了。
  你看,多吓人的一件事,美容小姐说,这种事,有几个人能碰到?吸毒,是旧社会的事,报纸电视里看到是人家国家的社会问题,怎么我们现在也有?一想到那张蜡白的死人面孔,汗毛懔懔,真搞不懂自杀为什么要到美容院来,害自己还要害别人,恶作剧!
  这倒也是,为什么要跑到美容院来自杀,如果不是神经不正常的话,总有什么原因。我问:她叫什么名字?
  不清楚,医院里后来用了她在我们美容院登记的那个名字。好像叫“方小垭”,不知是不是她的真名,美容小姐说。

             戒毒所里,她一直沉默

  我去戒毒所寻找方小垭。凭职业的敏感,我想采访她,我要了解她和潜伏在她背后的那些人和事,或许能为我们的妇女问题研究中心提供一些新的研究资料。
  所长让我找戒毒所张医生。她原是个优秀的精神病医生。戒毒所成立后,组织上要她改行,她于是和吸毒者打上交道,成了他们的救星和克星。我走进张医生的办公室,刚打了个招呼,还没来得及拿出介绍信和证件,就有人喊她:“张医生,不好了,3号房间的小姑娘发心脏病了!你快点去呀。”张医生示意让我等她一下,就拿着听筒匆匆出去。我坐在那里,环顾四周。这是间小小的办公室,窗明几净,墙上贴着管教人员守则和几张奖状。桌上摊着一本《管教导刊》,上面有一篇张医生的《对常见吸毒者类型的心理分析》的文章。我很有兴趣地读了起来。突然听见走廊里闹闹嚷嚷,有个女人尖叫着:“我没有吸毒,我冤枉啊,放我出去,放我走呀!”我站起来,走到门口,看见走廊对面的房间里有个披头散发的时髦女郎,管教人员让她脱下鞋子、衣服,进行检查。她很不情愿,一个劲地叫嚷:“我没有吸毒,是他在吸,警察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一起抓来,你们冤枉好人!”我这才注意到,走廊的另一角,缩着一个脸色青灰的男子,20来岁的模样,他浑身发抖,涕泪直流,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个女管教很严肃地对时髦女郎说:“你安静点,有没有吸过,我们验了血就会知道的,不会冤枉你。”她让那个女郎脱下鞋子、袜子,甚至胸罩,她仔细观察了她的鞋子,特别是鞋跟;她让她拉下扎头发的松紧圈,察看了她的头发和头饰;最后她叫她摘下首饰,检查她的项链和耳环。末了,她让她换上戒毒所的衣服:“好了,到走廊里,去验血。”时髦女郎正要走,女管教忽然说:“慢!让我看看你的耳朵。”时髦女郎一听,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脸色大变。女管教上去,扒开她的手,从她的两只耳朵后面扒下两小包塑料包着的白色粉末:“这是什么?”时髦女郎支吾着,“反正我没有吸……。”“那么你贩卖?”“不,我没有贩卖!”她急忙分辩,“都是他的!”
  张医生回来了,忙着给那一男一女验血、量完血压。她无可奈何地对我说:“这里就是这个样子,我们是监所性质的医院,整天都有一些麻烦,见怪不怪了。刚才发心脏病的人其实没有病,她还没戒断,就吵着要出去,这怎么可以!前两天她塞给我一个金戒指,想买通我,让她提前走,被管教训了一顿,罚她延长3个月。今天,她不知哪里弄来治哮喘的药,吞下去好几粒,结果心跳160多,把我紧张了一下。一再追问,她自己也害怕起来,才说了出来。她原本想借此保外就医,结果适得其反。”
  我问:“他们为什么迫不及待要出去?”
  “因为受不了苦。”张医生摇摇头,“毒品这种东西一旦上瘾,要断也难。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是享受惯了,有了钱,精神又空虚。在他们圈子里,认为吸毒是身份的标志,什么都享受过了,要是没有享受过这个东西,就算白活。因此,到戒毒所大多数是强制来的,有的自愿戒毒的是因为家产败光,不得已才来的。戒毒是痛苦的,他们当然吃不了这个苦。千方百计想出去。出去了很容易再吸。一个吸毒者,生理戒断是容易的,心理依赖却要相当长时间,有的一辈子都要想这种东西。这就需要全社会共同来做这个工作。所以,对于我来说,最伤心的就是看到戒断的人又重新进来。他们极不愿意,我何尝又愿意再见到他们呢?毒品这样东西,真是一个可怕的魔鬼!”
  “所以,你的工作就是从魔鬼口里救人,很有意义。”我说,然后我向她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方小垭的戒毒对象。
  “有啊,你怎么知道她的?”张医生说,“她是吸大剂量海洛英造成呼吸衰竭抢救后转来的。”她告诉我,方小垭进来时,一米六十三的身高,体重只有70斤,瘦得像根竹竿。她每天用一克以上海洛英。按照现在的行情,这就是说,每天要花费上千元,这要什么样的人才能用得起呢?张医生用美沙酮替代药给她治疗了10多天,症状减轻了许多。现在正进行为时3个月的心理治疗。可是,给方小垭做心理治疗太困难了。她守口如瓶,死也不开口,要想知道她的事比登天还难!为了弄清她的身份,戒毒所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丈夫。
  “她丈夫是不是知道她吸毒?”我问。
  “他说不知道,”张医生说,“所里打电话去的时候,她丈夫非常惊讶,说,方小垭?她到东南亚旅游去了,我亲自送她去飞机场的,怎么会在你们那儿?吸毒?根本不可能的事,你们一定搞错了!经他这一说,我们也有点吃不准了。我一次次找方小垭谈话,一点用也没有。后来有一次,我试探着对她说,我们已经找到你家地址,如果你愿意配合,我们可以用比较婉转的方法和他们取得联系。戒毒只有在家人的配合下,才能更加有效。我把写着她丈夫姓名地址及父亲姓名地址的白纸,放在她面前。她朝那张纸瞄了一眼,就惊恐不安起来。她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拉着我的手道:求求你,求求你们,千万别把我的事告诉我父亲,他有病,有血压高心脏病,这会要他命的,你们不要伤害他,不要伤害他呀!我把她扶起来,帮她擦掉满脸的眼泪鼻涕,我说,要是你怕伤害你父亲,那么,你在美容院里干嘛要吞下那么多海洛英,难道你那时没有想到你的父亲?她只是呜呜地哭,不说话……”
  “看来,她很爱她的父亲。”我说。
  “是的,据我们了解,他父亲是个离休的局级干部,母亲已经死了。户口簿上就他父亲一个人。
  “那么,你们怎么和他父亲联系?”
  张医生说:“暂时还没有。她父亲孤身一人,要是一时想不开,也麻烦。方小垭让我们把她丈夫找来付戒毒费用。她丈夫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很有钱。她公公凭祖传的鉴别珠宝的本事,凭着海外关系,开了珠宝店,生意很红火,如今是全市个体业户中资产最多的。我们怀疑她丈夫知道她吸毒,或者,她丈夫也吸毒,但没有证据。我们这里的调查统计发现,夫妇俩男的先吸,女的见丈夫花费大,心理不平衡,跟着吸的也不少。那天,她丈夫来了,方小垭不肯见他,我们以为她害怕。就做工作让她出来见面。两人互相瞪着对方半天不说话。丈夫带来许多吃的、用的,堆了一桌子,两人还是一句话也没有。最后,时间到了,要走了。男的才轻轻说:你骗我,你不是出国旅游了吗?方小垭哼了一声,谁骗谁呀?!丈夫不知又说了一句什么,据警卫说,他是微笑着说的,很温和的样子。方小垭一听就跳了起来,畜生!她骂道,你们一家都不是人!我死了太便宜你们!说完就大哭起来。她丈夫一点不生气,说,你真是小孩子脾气,怎么老改不掉!他还过来搂搂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又不知说了句什么,被方小垭挣扎开,一个耳光打在他头上,滚,她骂他,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们!要死我也死在这里,不出去了!她丈夫悻悻地说,随你,你看着办吧,我知道你不会老是像小孩子的。”
  我说:“她丈夫怎么这样好脾气,很宠她的样子。”
  张医生困惑地说:“我总觉得有点怪,吸毒会导致倾家荡产,戒毒也要花不少费用。有的人吸了戒,戒了吸不知多少次。要是换了人家,染上毒瘾的要被一家人恨死骂死。可是方小垭反而气势汹汹,把丈夫骂得狗血喷头。另外,方小垭的毒品是哪里来的?戒毒的人一般都不肯说出毒品是哪里买的,他们认为讲了也不会让他们马上出去,何必去害人家。实际上他们是为出去以后留条后路。方小垭丈夫虽然有钱,也不会放纵妻子每个月花费2、3万元去吸毒。只有两种解释,要么他也吸,要么有什么把柄落在方小垭手上。后来,我们和方小垭谈过多次,她就是咬紧牙关不说话。同室的人说她像一具僵尸,只不过比僵尸多一口气。她只是反复对我说一句话:不要告诉我父亲!我不出去,死也不出去!她三个月的戒断期已经到了,执意不走,我们也没办法。丈夫每月来看他,她不见,就是不见。”
  “那么,能不能让我和她谈谈。”我问。
  “当然,不过你要有耐心。”张医生说,“我们很希望能和她沟通。”
  她走进来了。很美,像湖边一棵柳树,柔柔地飘过来,虽然很瘦弱,虽然脸色很苍白。
  我突然一愣,我在哪儿见过她!
  她坐下,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轻轻而又坚决地说:“我拒绝和记者谈话。”
  “我不是记者,”我说:“我是妇女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员,只是来调查一些不同类型妇女的情况,你不要紧张。”我一边说,一边竭力回忆,我究竟在哪里见过她。
  “我不想让我父亲知道。”她用右手捋了捋长发,雪白的手腕上,有颗蚕豆大的黑痣。
  “我知道,我愿意帮助你。不过,我不明白,你父亲三个月没见到你,难道不会去你家打听?”
  “他知道我在东南亚旅游,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家里不会告诉他的。”她很肯定地说。
  “你总不能一直在国外旅游下去。”我说。
  她不响,咬咬嘴唇。她的左手习惯地托住右手腕,正好遮住那颗黑色的痣。
  “能否告诉我你的学历?”
  “……”
  “是不是愿意告诉我,你做什么工作?”
  “……”
  “你大概是在偶然的情况下吸上那个东西的,是吗?”我小心翼翼,尽量不刺激她。
  “选择美容院作归宿,究竟是怎么回事?”
  “……”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望着窗外,竭力睁大眼睛,不让它掉下来。她的眼睛很黑很深,细细的泪珠粘在睫毛上,在黑黑的眼睛上一闪一闪。
  我没词了。我知道我问得很愚蠢,但这是计划中的问题。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我想一定是自己把她和哪部电影或电视剧中的人物搞在一起了。美丽的女人太耀眼,容易辨别不清。我考虑是否结束这次谈话。但是,我不甘心,想作最后一次努力。我说:“你们娘家还有其他人吗?兄弟姐妹有吗?你妈妈呢?”
  她的嘴唇颤抖了几下,还是不吭声。
  我自言自语:“奇怪,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她对我投来惊异的一瞥。就这一瞥,使我想起一个人——我妈妈当教师的老同事。那双眼睛和眼前的这双一模一样,黑黑的,深深的,美丽而忧伤!我只记得一年前这位老教师在一次车祸中身亡。我母亲行动不便,让我代表她参加追悼会,献上一只花篮。追悼会上,有个姑娘悲凄地哭喊声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中,她最终昏倒在她母亲灵柩前。她就是那老教师唯一的女儿,我妈妈说,她只知道她的小名叫——
  “咪咪!”我对着方小垭喊出声来。
  她愣住了,脸上满是惊愕的神色,望着我。
  不用说,方小垭就是咪咪。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如果不是那次去美容院,我就不会听说这样一件怪事;如果不是因为研究的需要,我就不会去调查这件与我无关的事;而如果不是因为去调查研究,我不会遇见我妈妈的这个已故老同事的女儿。
  沉默了三个月的方小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妈妈为我而死……”

  是的,我就是咪咪,这是我的小名。只求你别告诉爸爸我在这里,他什么也不知道。我爸爸什么亲人也没了,只有我一个。可是,我还这样不争气,我对不起他。最后一次回家,我告诉他,我去东南亚旅游。他问要多少时间,我说还要办几件生意上的事,时间可能长一些,确切时间自己也不知道。其实,和殷礼结婚到现在,他们从来没有让我过问生意上的事,除了让我象征性地在珠宝店的店堂里站过两次,一天到晚待在家里混日子。但是,我不得不这样骗爸爸,因为我当时准备……准备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别、别问我为什么,任何一个有我这种经历的人都会和我做同样的选择。我希望爸爸永远以为我出门远行了。如果我上次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偏偏我又活下来!从前痛苦的时候,有那种东西吸,可以躲到幻觉里。现在戒了,人那么清醒,痛苦整日整夜煎熬我,我受不了了,心里总是想着这种东西,所以,我不能出去,我出去还会再吸。
  你知道我妈妈死了,是车祸死的,可是你不知道,她是为我而死的……那次追悼会,我哭得天昏地暗,除了妈妈的遗体,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千百次地呼唤她,求她原谅我,可是她怎么也听不见。
  悲剧,发生在我结婚那天。追根究底,是在我辞职的时候,或者说,在我厌恶护士工作,和殷礼恋爱时就已经埋下祸根。
  事情就是这样不可思议。
  婚礼准备在希尔顿饭店举行。那天把我忙坏了,在做完所有的准备工作后,我去美容院化妆。临走,我把婚礼上准备换的5套礼服拿出来试穿,这才发现那条白色的真丝长裙裙腰间有半寸左右不很平整,我顿时很不愉快。我说,裁缝怎么这么拆烂污,这到底是结婚礼服!我妈妈在一旁左看右看,说,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将就点算了,你一天三次催裁缝,裁缝哪有不慌的。我说,妈妈你别瞎帮裁缝的忙,这样的礼服我不能穿,让他去改一改。我赶忙叫小保姆,玉珍,王珍!快帮我去裁缝那儿跑一趟。妈妈说,玉珍帮你爸爸配中药去了。我一听就急,我嚷嚷,中药哪天都能配,干嘛非要今天配?妈妈连忙制止我,嘘,你爸这两天心脏很不好,等着吃药呢!其实,你也太疙瘩,我们那时结婚,什么也没有,穿着一套家常布衣裤就结婚,不是也恩恩爱爱到今天!我一听就烦,得了得了,不要来那一套,我现在要人帮个忙去裁缝那儿,我马上要去美容院,你说怎么办?妈妈说,不用去裁缝那儿,她来试试,拆开,缝一缝,烫一烫,不难。她从前自己给自己做的衣服不错。我说,我可不能让你来糟蹋我的衣服,今天的婚礼是在希尔顿,你不要面子,殷家人可是要的。妈妈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阴云,她说,咪咪,婚礼在哪里举行,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是次要的,我和你爸爸并不看重这些,说实在,我们真不愿意你去那么豪华的地方举行婚礼。我说,那由不得你,是人家出的钱,你管不着。好妈妈,你就帮我跑一趟吧,我求你了!我把裙子塞到妈妈手里,推着她往外走,我说,不远,乘5站路就到了。妈妈叹了口气,说,咪咪,你太讲究,早晚要吃一回苦头才明白。妈妈摇摇头,嘴里不知说着什么,还是出了门。
  见妈妈出门,我松了口气,赶到全市最好的一家美容院,做全套皮肤护理,化晚宴妆。我喜欢上美容院,哪家好我就上那家。我躺在美容椅里,头上包着条毛巾,美容小姐给我按摩之后,涂着一层面膜。
  我看不见自己涂面膜的样子。但能看看别人。一些白色或奶黄色浆糊状的东西,涂在一张张或美或丑或满是粉刺的脸上。过不了几分钟,面膜渐渐变硬,原来的面目都被凝固在这张膜下,没有眼波流转,没有甜甜的微笑,能活动的肌肉都被面膜固定,人人变成一个模样。我学过护士,做过解剖,能叫得出脸上每一块肌肉的医学名称。有一回我走进一家规模很大的美容院,正巧一排5、6个人躺在那儿都蒙着面膜。我突然有一种走进停尸房的感觉,心里扑通一声,浑身一震,一种不祥的感觉闪过脑海。天晓得我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幸亏年轻的美容小姐亲切的招呼,把我从那种荒诞的想象中拉了回来。那天,我吓得没让小姐给我做面膜,匆匆按摩了一番就离去。不过后来,我再也没有产生过那种可怕的幻觉。我依然来美容院,依然做面膜。相反,一旦躲在面膜里,就有一种安全感。好像自己与世隔绝。眼睛不能睁,嘴不能动,静静地躺着。虽然能听见外面的声音,那只是别人的事,我得把心收住。就好像鸵鸟把头埋在沙堆里,什么也看不见,觉得很安全。
  所以,每星期一次,当我走进美容院,躲进面膜里,心很定。出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已经换了个人。你觉得奇怪?你没有这种感觉?我有。对于我来说,面膜是我的一层防护膜,它让我的脸在半个钟头时间里和别人的脸一模一样。
  但是婚礼那天做面膜,我心神不定。我嫌时间过得太慢。我想东想西,想着自己这20几年,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会在希尔顿饭店举行婚礼。殷礼和他爸爸真是对我太好了。我盼着那一刻快点到来。我想象着婚礼上我穿那五套裙子的样子,雪白、娟红、翠绿、鹅黄、黑丝绒,颜色艳丽,式样新颖,都是服装设计师为我特别设计的。殷礼说我天生是个时装模特儿料,他很为我骄傲。到时候,我的小姐妹们一定会羡慕死我。她们的运气,哪一个也没我这样好。
  我心里也隐约担心。我知道,父母亲对我的婚事从来没有表示过满意。他们从没和殷礼家的人见过面,他们本来就不喜欢生意人,自从我听了殷礼的话,辞去医院工作,他们对他更为不满。我父母亲你是知道的,他们都是老党员,一本正经。他们甚至不屑参加我的婚礼。我和他们吵了一架,我说,要是他们不去参加我的婚礼,我从此不再踏回这个家门。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很怕失去我,总算勉强答应。但是,直到那天早上,妈妈还对爸爸说,婚礼还是你去吧,你做代表,我今天腰痛得很呢。爸爸说,女儿结婚,做母亲不能不去。我真担心他们临时变卦,这叫我怎样对殷家交代。我只想快点回家,早点接他们去饭店,我觉得这次婚礼给父母亲提供了一个和殷家沟通的场合。
  你问我怎么认识殷礼的?在医院里,他是盲肠炎病人,我是小护士。我原来想当医生,考医学院没考取,觉得当护士也蛮好,很浪漫的,像一朵在医院里飘来飘去的白云。考进护校,才知道原来护士干的工作很脏很苦,护士不是什么白衣天使,而是一个白色机器人。毕业后分到医院里,常常值夜班,让病人呼来唤去。我开始讨厌这个工作。我值夜班睡觉,对病人板着脸,凶声凶气。病人对我很有意见。为此,没少扣奖金。
  后来碰到一个开盲肠炎的病人,他却对我特别宽容。他开刀后没好好吃东西,又没下床走动,便秘了四、五天。难过得要死。医生叮嘱我给他灌肠。我一听就恶心,我戴了两个口罩,怨气冲冲。我懒得和他多说一个字,用手势示意他把裤子褪下,把身子侧过去。他一一照做。当我插管子时,不知道准确的位置,又不肯走近些,几次没有成功。我胡乱捅着,大约捅得他很痛,他哼了一声。我很火。就说,哪能啦!最后,他不得不伸出手来帮我一起完成插管子的任务。我在他脸上读到讥讽的表情,很是恼火。我不但没有表示歉意,相反还抛下一句话:这个人怎么搞的,位置不正常!我心想,有意见你去提好啦,最多扣发奖金,反正我也不想做护士。后来他向护士长打听我的情况,护士长说我是干部子弟,能干这一行就不错了。出院后,他给我来信,说我干这一行太委屈了,要给我另外介绍工作。我一开始没理他,后来,他一再给我来电话,说介绍我做珠宝行的营业小姐,还可以学习鉴别珠宝技术。我心动了,就和他见了面。原来珠宝行是他父亲开的店。他们很有钱。我们就这样好上了。他就是殷礼。论外貌,他很一般,论才华,他也一般。他最大特点是没有脾气,但是,你永远吃不准他。结婚两年多,我还是不了解他。有一次,那是我们决定结婚之后,他突然问我,你怎么愿意跟一个器官位置长得不正常的人结婚,你不怕他其他地方也不正常吗?我撒娇地说,不正常我也不后悔,是你让我脱离护士这个苦海,我高兴。其实,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还是他家有钱。从前说郎才女貌,现在早就变成了郎财女貌。他后来对我说,那次灌肠,他很想对我说,重回学校去吧,学学解剖,看看肛门究竟在那里。但是他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他说他从我的眼里,手势里,全身的动作里都看到了我厌恶这个工作。说了也没用。他见我漂亮,就动了心。其实,他根本不想让我站珠宝店的柜台,他说他娶我,是为了家里有个女人,他从小没有妈妈。
  我爸爸妈妈激烈反对我辞去医院的工作。妈妈对我说:“一个女人在社会上要靠自己,这叫自立。若要靠别人,再要好的人,哪怕是丈夫,也是靠不住的。护士工作很好,是一门技术,生活有保障,万万不可轻易辞去!”爸爸说:“你其实不爱殷礼,只是爱他的钱。你们是钱貌交易。即使是买卖,也要讲个公平。他拿钱买你的青春美貌。但是青春美貌是要过时的,而他的钱是不过时的。到那时,你和他就不公平了。他还可以再买别人的青春美貌。你吧,青春美貌不再,你还有什么呢?小垭,没有爱情,宁愿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背这个包袱啊!”我知道爸爸的话发自内心。他曾经吃过没有爱情的苦头。1957年,我父亲被打成右派,他的前妻和他划清界线,决然离开他。他一个人被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孤苦无靠10多年。在那里,他遇到了我妈妈,她在镇上的学校当教师,他找到了真正的爱情。他们结婚生下了我,恩恩爱爱20多年。可是当时我听不进这些。我说:“你错了。我爱殷礼,首先是爱他这个人,当然,不否认我也爱他的钱。你们的爱情里不讲钱,我们的爱情里就要讲钱。现在这个世道,没有钱是万万不成的。将来我和他一起做生意赚钱,做生意也是劳动。改革开放允许发展私营经济,为什么你们的脑子里还看不起个体户呢?爸爸说,我不是看不起个体户,我是觉得你并不了解殷礼他们这一家个体户。你为什么要这样急忙辞职,这样急忙结婚,你不能再看看吗?我听不进他们的话,我不顾他们的强烈反对,辞了职。妈妈说:我太宠你,使你那样任性,我们有责任。爸爸说,你这样幼稚,一定要吃了苦头才会听得进我们的话,怕只怕将来苦头太大,你吃不消!我觉得他们迂腐得可笑,我对殷礼说,我爸妈不希望别人养我,我应该站柜台,你付我工资吧?我象征性地站了几天柜台,他们给我很多工资。殷礼和他父亲生意做得很红火,他们的资产上了千万。但是父母亲始终对殷礼家人很冷淡。远远地保持距离。
  回头还讲婚礼那天,我在美容院里,脸上敷着面膜,面膜很硬,紧绷在脸上。我闭着眼睛,想着过去,想着将来,想着荣华富贵的日子等着我,真想笑出声来。没想情不自禁嘴一动,面膜把汗毛拉得刺痛。我只得把笑咽了下去。人在面膜里,喜怒全得放在心里,要把心收住。
  就在这时,我听见小保姆玉珍的声音,她在向美容小姐打听我的名字。我竖起耳朵细听,一点不错,是玉珍,我想问玉珍你来干嘛,可是面膜紧绷住我,我唔唔地用手势召唤她。玉珍奔过来,大声叫道:不好了,小垭姐姐,出事了,杨阿姨被车撞了,现在送到医院去了!
  什么?!我脑子轰地一声,一片空白。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狠命扒着脸上的面膜。美容小姐上来阻止我,慢点慢点,别把皮肤拉坏了。先动动嘴,动动眼睛再揭!我顾不得了,三下两下把紧绷在脸上的面膜全扒拉下来,撕扯的疼痛我全然没感觉。我一把抓住玉珍肩膀,怎么回事?你说呀,到底怎么回事?玉珍眼里含着眼泪说,我也不知道,是医院打来的电话,开刀要亲属签字,方伯伯已经赶去了,叫我赶快来找你!她像放连珠炮似地一口气说着这些。
  我冲出美容院,脸上还留着斑斑驳驳的面膜。4、5个做“面膜”的,直起身子,发出惊讶的唔唔声。玉珍在我背后喊着,慢点,小垭姐姐,当心啊!她追了上来。
  我赶到医院时,妈妈已经死了,死在手术台上。她是在穿马路时,被一辆卡车撞上的,手里还捧着我的那条丝绸长裙。路口的警察说,她好像没有看见红灯,也没有听见汽车喇叭声,径直穿过马路,心事重重的样子。卡车来不及刹车,一下撞上了。罩着白布载着妈妈遗体的车子缓缓推向太平间。我发疯似地扑上去,拖住车子。我轻轻掀开被单,看见妈妈的眼睛紧闭,头肿得很大很大,那条白色的丝绸长裙皱成一团,已被鲜血染红,静静地缩在她的脚边。我喊道,妈妈,妈妈,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人们使劲把我拉开,恍惚中,我看见爸爸孤伶伶地站在医院走廊里,像座雕塑。我扑过去,抱住他的肩膀,哭着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叫妈妈去裁缝那里……他一动也不动,半晌,他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明明知道的,她当教师,站了几十年,腿脚不灵了,不轻易出门的……
  我愿意接受父亲最严厉的谴责,哪怕骂我、打我,只要能减轻我心里的悔恨,我绝不计较。可是,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爸爸说了一句这辈子牢牢刺进我心里的话:也好,你妈妈,她终于不必参加你的婚礼了!
  我诧异地望着他,眼泪立时没了。如果作父母的,愿意用生命的代价来抗议女儿的婚事,这是一种何等强烈的感情色彩!我当时除了惊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原谅父亲在我最伤心时说的这句话,我相信这不是母亲的意思。
  很长一段日子,父亲终日不说一句话。殷礼花1万元给妈妈买了一个骨灰盒,在火葬场安排一个最好的位置存放。父亲不声不响把骨灰领了出来,换了个很普通的盒子,抱回家,放在床头柜上。有一天,他坐在床上看着妈妈的骨灰盒愣了半天,忽然说话了:我是因祸得福啊,要是不打成右派,还遇不到你妈妈呢!只要有你妈妈,哪怕再打成一百次右派,我也心甘情愿!我听了,忍不住又掉泪。虽然我爱妈妈,我也想妈妈,但是,此时此刻,最最需要妈妈的是爸爸。我怎么才能弥补我的过失,怎样才能摆脱心中的悔恨?
  婚礼取消了,我感到遗憾,我向往的辉煌场面即使再来,也不会和原来一样。不久,我住进殷礼家,我们已是合法夫妇。
  我知道你很想了解我怎么会吸上这个东西,我不能和你细说,真的不能。生意圈子里有这样的事一点不奇怪。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我是在非常非常难过的时候,吸了一支烟,这支烟里有着那个东西,我当时并不知道。但是,这支烟使我一下子就拥有了天堂!我的大脑充满漩涡,带有梦幻,我的四肢开始发软,像朵云。我无法形容这种美好的状态,它像幽灵一样深不可测。醒来时,我哭了,我不愿醒来,我希望永远在那种仙境中。于是,我又去寻找这种感觉,很快,我上瘾了。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如果说,一开始是为了摆脱失去母亲的痛苦,但是一旦被毒瘾缠上,我寻求的,只是为了摆脱毒瘾发作的痛苦。我陷入恶性循环之中,痛苦、解脱、后悔、再痛苦、再解脱、再后悔……永远没有穷尽!这白色的粉末,这可恶的魔鬼,我知道,要战胜它,只有去死!你说我已经戒了,是的,戒了。进来前,我自己也戒过两次,可是,没有多久,我又吸,剂量更大。我知道,如果出去,还会再吸的,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没有人有我这样大的痛苦,我只能永远留在这里了。
  不要问我怎么得到这个东西,我不能说得更多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不要让父亲知道。可是,我实在实在很想他,想扑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如果,如果你能帮我忙,帮我带封信给他,我会感激不尽。这封信,我已经写了整整三个月了!

             我的女儿已经死了……

  我带着方小垭的信和一个在医药公司买的日本制造的数字显示式血压计,那是方小垭托我买的,来到他父亲家里。信封是蓝白相间的航空信封,上面写着:新加坡方小垭托。
  要扮演这个角色是困难的。我必须撒谎,把一个悲剧当喜剧来描述。为了增加模糊性,我编造出一个做生意的朋友。我必须告诉方小垭的父亲,我的这个朋友在新加坡巧遇方小垭。她在海边沙滩上晒太阳,皮肤黑里透红,看上去气色很好。她还有几笔生意要谈,在那儿要多待些时间,带回一封信和这个血压计,希望父亲不要牵挂,保重身体。
  我奇怪方小垭很少提她的丈夫,我无法对她的婚姻做出评判。很显然她对我说的那番话有很多保留。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日夜思念的是她父亲而不是丈夫。她的父亲太多灾多难了!一个解放战争时期的老干部,为一句对领导干部的批评被打成右派,前妻离他而去,他在农村改造20个春秋。好不容易得到方小垭母亲的爱,两人一起度过那些清苦的充满屈辱的日子。文革结束后回到城里,当上农机局副局长,没几年,就到了离休年龄。两位老人恩恩爱爱度着余生。不想,突然之间,相依为命的人永远离他而去,他孑然一身!对这样一个老人,怎能忍心再给他增加新的痛苦。
  在市中心一幢老式公寓的3楼,我按响门铃,门开了。一位清瘦的老人站在我的面前,一头稀疏的白发,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慈祥中透出威严。
  我说明来意。我掏出方小垭的信和礼物,小心翼翼地递上。
  他接过信,拆开,很快读了一遍。把信往茶几上一放,抬起头,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点燃了一支烟。
  我感到心虚。我和他套近乎,我说:“方伯伯,不知你是否记得,我母亲叫陈佩珍,是咪咪妈妈的老同事。”
  “陈老师?”他的脸色温和起来,“知道,她来过我家好几次,她好吗?”他起身给我泡茶,问道:“怎么,你知道小垭的小名?”
  我说:“是的,那天我代表母亲参加伯母的追悼会,看见她哭昏在母亲的遗体旁,有人告诉我,这是你们唯一的女儿,叫咪咪。”
  老人扬了扬眉毛,那眉毛是白的,微微颤抖。
  我连忙改换话题,向他转告我母亲对他的问候,向他介绍我目前的工作,最后又转到方小垭身上,我说:“伯父,真看不出,你们的咪咪能做生意,听我朋友说,她的生意做得挺大的!”
  “哦,是吗?”方小垭父亲把茶端到我面前,直视着我。
  “她信上没说?”我躲开他的目光。
  “说得不清楚,不知道我能不能见见你的那个朋友,当面和他谈谈?”他重新坐下来,问道。
  我连忙说:“我的这个朋友,整天满世界飞,他到上海把信和东西丢给我,又飞北京了。你要是有信,我可以托他再带,他不久又要去新加坡了。”我急于得到一封方小垭父亲的回信,以宽慰方小垭的心。这样我可以借机和她继续谈下去,我的调查还刚刚开始。
  “信嘛,我可以自己寄,不用麻烦他了。只是,信上为什么没有地址?”
  我用早就准备好的话回答说:“大概咪咪的住址经常变,所以没留地址。”
  “那么,你的朋友又怎么能找得到他呢?”他的目光直逼过来。
  “他们……生意圈的人,总有办法打听到吧!”我又一次把目光躲开,我能理解一个父亲想知道女儿情况的急切心情。
  “恐怕,在新加坡,是打听不到方小垭的吧?”这回,他逮住我的目光不放。
  “你……我不明白方伯伯的意思。”我又惊奇又困惑,愣愣地看着他。
  “你会明白的。”他站起来,从电视柜里拿出一卷磁带,塞进录像机,“我想请你看段录像。”说着,他打开电视机。
  我满是狐疑地注视着屏幕。这是一则新闻透视。世界戒毒日那天,电视台在市戒毒所拍的一组镜头。我的心咯噎一下,提到喉咙口,难道这里有方小垭?不,不会的,即使有,电视台也会作技术处理。
  新闻不长,有3、5分钟的样子。除了张医生,没有我认识的人。放完后,我松了口气,里面根本没有方小垭。可是,方小垭的父亲为什么要把这个新闻录下来,而且还要给我看呢?
  “你,或者你的所谓朋友,是从戒毒所出来的吧?”他一边倒带子,一边问。
  “不不,”我一口否认,“我从来就不知道这个地方……”
  倒完带子,他又放一遍。“你仔细看看。”他说。
  戒毒对象们正在上课,张医生在黑板上写着什么。镜头转向下面,穿着相同衣服的戒毒对象一个个闪过。他突然在一个长发披肩的人身上定格,那个女子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像是故意不让摄影机对着她。摄影师偏偏把这个镜头放大,放大,最后成了一个少女似乎在追悔的大特写。
  “你看看,她像谁?”他指着她问。
  我摇摇头,愣愣地看着他。老实说,凭这模糊的身影,不可能确定她是谁。
  “再看看!”他盯着我,好像做测谎试验。——
  我还是摇摇头。
  “她就是我那不争气的女儿!”他用发抖的手指点着屏幕,“你以为你和她合伙来骗我,就能骗得过去?!”
  “方伯伯,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虽然有点慌,还想负隅顽抗,“你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
  “他是我的女儿,要是我认不出,谁能认得出?”他痛心地说,“你看,这是什么?”他指着她右手腕一颗模模糊糊的黑痣,“这是一颗天生的痣,跟着她长大。后来,她嫌难看,动了不少脑筋要弄掉它,始终去不掉。”
  原来如此!在抖动的屏幕上,有谁会注意到这样一块模糊的黑痣?除了熟悉她,了解她的亲人,没有人会对此发生疑问。可怜天下父母心呵!
  我无言以对,低下了头。
  沉默,可怕的沉默。
  我抬起头,想请求这个可怜的老人原谅,想给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我说不出来。我看见他一动不动坐在沙发里,铁青着脸,像一座雕塑。
  我站起来,关掉电视和录像机。我轻轻走过去,坐在他身旁。我说:“对不起,方伯伯,我不是存心的,我把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在告诉你之前,我想问你,为什么你认定电视上那个手腕上有痣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方小垭?难道在这之前,你已经觉察到了什么?”
  他渐渐缓过神来,说了郁积在心中多时的一番话。
  我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怀疑自己的女儿。我太了解她了。如果说,在你来之前,我还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希望那个手腕上有黑病的女孩子不是我的女儿,那么,刚才,这尽存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你不知道,我和她妈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结婚的。我们的日子里充满艰辛和屈辱。她生咪咪的那天,还在地里劳动,肚子痛得在山坳里打滚。我们取名小垭,垭是两座山之间狭窄的地方,咪咪就生在那样的地方。生她不易,我们格外疼她。小垭从小跟我们受了许多委屈。一个右派的女儿,没有和人家吵架的权利。一吵架,镇上的孩子们就喊:“右派、右派,还想耍赖,老实交代,好好劳改!”她总是哭着跑回家,问我们为什么要当右派。后来好不容易右派改正,回到城里,我们俩省吃俭用,给她创造了最好的条件,想弥补她受过的那些伤害。这样,我们反而害了她。她越来越娇气,怕苦怕累,好吃懒做。好不容易护校毕业,分在全市最大的医院,她不安心。她认识了病房里的一个病人,来路不明,她却听他花言巧语,把工作辞了,还死心蹋地和他结婚;她毫无政治头脑,不求上进,反而批评我们太正统。她和那个人结婚,无非看中他家的钱财。她贪图虚荣,为了结婚换几套衣服,几种式样,逼着她妈妈为衣服上一点点毛病去找裁缝,结果出车祸身亡……她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呵,多年来,没有她妈妈,我大约早就活不下去了。我把她看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可是,这生命的一部分,在一个下午突然消失了,我的感觉是全身空了。我这条空船孤伶伶地在海上飘啊飘,我什么也没有了,除了床头柜上的这个骨灰盒,就剩下女儿小垭。
  你说小垭为母亲的死非常恨自己,是的,她悔恨过,但很快就过去,忙着去享受自己的生活了。你说她还是很爱我们,不错,她还算爱我们。但是,她最爱的是她自己。当爱我们和爱她自己发生矛盾的时候,她就放弃对我们的爱,只考虑自己。这和我们对她的爱恰恰相反。她不懂,真正的爱是没有条件的,就像我和她妈妈那样。这是我们教育的失误。因为我们对她太多的爱,使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最需要珍惜的是她。
  她不听我婚姻应该慎重的劝告,急急忙忙搬进殷礼家,以为那里是天堂。但是,我发现她其实并不开心。每次回家,她都萎靡不振,哈欠连天。她脸色青灰,胃口不好。她一打哈欠,就说要回家。我以为她怀孕了,叮嘱她当心身体。有一次,她刚进门就大汗淋漓,我忙让她躺下歇歇。后来她上厕所,关在里面半天才出来。出来后一副虚脱的样子。我很不放心,再三要她去医院检查身体。她答应我,可是从来没去医院,而是常常去美容院。她津津乐道美容院里的事,什么按摩,面膜!她特别喜欢去做什么面膜,每次做完回来,总要问我,她的脸色是否好了一些。我批评她,有那么多钱扔在美容院,为什么不注意营养和锻炼?她哪里听得进!那次我在厕所里闻到烟味,知道她学了抽烟,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但是,我以为她是为排解母亲去世的苦闷才吸,就像我当年被打成右派抽上烟叶那样,我原谅了她。有一次,她刚进来一会儿,开始流鼻涕,我以为她感冒,就给她找感冒药。她不吃,很烦躁的样子,要回家。她出了门,我在楼上窗口看她,半天也没见她出公寓的门。我不放心,下楼去看看。走到2楼拐角,一眼看见她背朝着我,躲在角落里。她在干什么?我正想喊她,她却猛地站起来,下楼跑了。我很奇怪,捉摸她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几个月前的一天,我打开报纸,一篇关于吸毒戒毒的通讯报道令我大吃一惊,我突然想起咪咪,突然感到害怕,莫不是她……?我不敢想,实在不敢往下想。那一天,我血压升高,手脚冰凉。我希望那是我胡思乱想。后来她回家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坐一会儿就走,我留心观察也没有发现什么,眼看她越来越瘦,也不和我说什么。
  最后一次,她回来告诉我,她要出远门,到国外旅游休养。那天,她抱起母亲的骨灰盒,自言自语。临出门,她紧紧抱住我不放,让我感动了好久。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她说,那里有殷家亲戚照顾,叫我不要担心。就在她走了半个月光景,有一天看电视新闻,在新闻透视里看了这档反吸毒的节目。镜头拍到戒毒所的时候,好几次扫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小垭!我脑子轰的一声,虽然我老眼昏花,小垭还是认得出的,只是始终没有看清她的脸。她把脸捂着。我真希望那是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人。节目很快就结束了,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回忆小垭身上的一幕幕,心越来越沉,越来越冷。我一直等,等到重播的时间,一边录,一边再看一遍。不错,我看到了那颗痣,她是我的女儿小垭。
  我没有这个女儿!你不要为她解释,不管她是什么理由,我不要听,不听!你不要多说。什么我都能原谅,她好逸恶劳也好,她对母亲颐指气使也好,她和殷他妈的什么人结婚也好,我就是不能原谅她走上这条路。150多年前,我们的民族被帝国主义的鸦片折磨得死去活来,那是我们民族的奇耻大辱。好不容易赶走帝国主义,绝迹了几十年的东西,怎么又死灰复燃?别人再也不敢来欺负我们,我们自己却有人作践自己。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儿?她母亲地下有知,会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呵!要我给她写信?做梦,我不会给她写一个字!自从那天看了电视,我坐在这儿整整想了一个晚上,心也痛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我想通了——我没有女儿,我的女儿已经死了,她的死不足惜。我只是想弄明白,是谁害死了我的女儿?我根据报纸上说的贩毒分子常常出没在大洋桥的消息,去那儿观察过几次,我忘了告诉你,我在部队里是个优秀的侦察兵。我摸到了一些重要的情况。有一次,有人居然上来向我兜售毒品,被我一把逮住。我还要继续侦察下去。没想到,今天居然冒出一封吸毒分子的来信,新加坡,真好听!她还没把我骗够?什么,她怕我伤心?够了,你别为她辩护!要是许多人都走上这条路,这才真正是伤心的事。请你代我告诉她,如果她想重新活过来,就把那些供给她毒品的人揭发出来。我虽然离休了,还有一条老命,只要能抓住这些毒贩,不让别人受害,我这条老命豁出去在所不惜…’——

              他们是人还是鬼?

  再一次见到方小垭,我不再只是为我的工作。
  方小垭一走进来,就急切地想看她父亲的回信。然而,我令她失望。
  她十分沮丧。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知道,爸爸不喜欢写信,他就是这个样子。他身体好吗?血压高不高?会不会用那个血压计?”
  其实那天,我和他爸爸把血压计都忘在一边。我说:“很好,你尽管放心,老头硬朗得很呢!”
  她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脸上泛着红晕,说:“我知道爸爸会长寿,我看过他的手相,生命线很长。”她的样子很天真。
  我琢磨着怎样进行今天的谈话,我小心翼翼向前推进。我说:“你很想你的父亲,一定很想见见他。可是我始终没搞懂,医生说你现在能出去,出去就能见到父亲,为什么你不愿意呢?”
  “我……”她犹豫着说:“我不能出去,一出去我就会再犯。”
  “你难道这样不自信?”
  “你不懂,我曾经戒过两次,都没用。”她痛苦地摇着头,“第一次,我听说外省有个戒毒所,交800元钱,住10天,昏迷疗法就能戒掉。毫无痛苦。我就偷偷去了一次,在那儿睡了7天,醒来就没有瘾了。于是高高兴兴回家,没几天……又吸上了!第二次,我下决心戒,每天减少剂量,减到很少,眼看要成功了,突然……唉,真的没办法,剂量反而更大。我越陷越深,我恨我自己,知道没救,才走绝路。既然死不掉,我就只有待在这里一条路了。”
  “但是,要是杜绝这个东西的来源,不是就像在这里一样戒住了吗?为什么我们不能一道来想想办法,限制你去买,你说呢?”
  “我从来不买,所以,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很干脆地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事情究竟是怎么开始的?”我决定追下去。
  “不要问我,我不能告诉你,真的,我不能!”说完,把嘴紧紧闭上。
  “小垭,你到底怕什么呢?”
  “……”她低着头,不说话。
  “小垭,上次你丈夫来,他说了一句话,你大骂他,这是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她惊恐起来,“他们告诉你了?他们是不是有录音?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她一迭声地说。
  “真傻,要是有录音,我还用问吗?”其实,管教人员在上课的时候,已经把戒毒所的性质都告诉他们。这是监所性质的医院,是个特殊的地方,他们是违法分子,同时又是病人。对待他们,除了药物,主要还是靠心理治疗。我说:“小垭,永远住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为了你的父亲,你也应该出去,重新开始生活。”
  “就是为了爸爸,我才不出去的。”
  “你父亲经历过那么多磨难,他没有什么承受不了的事。”
  “世界上有一种事,哪怕他是钢铁战士,也承受不了,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懂的。”
  “我不知道你父亲还有什么事不能承受,即使他知道你在这里,也……”
  “你告诉他了?”她警惕地说,见我没有吭声,她激动起来:“你说过不告诉他的,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像是受到了什么侮辱,她气得嘴唇颤抖:“我看错人了!你和他们一样,都来骗我!我还能相信谁?!”说着,她转身冲出去。
  我一把抓住她。她是那样虚弱,我轻而易举地把她接回椅子上:“小垭,你别冲动,听我把话说完。”
  她在我手里挣扎着,两手捂着耳朵,叫着:“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们都是骗子!”
  我大喝一声:“小垭,你别搞错!究竟是谁在骗人?难道你骗你父亲还骗得不够吗?你把你们家还折腾得不够吗?”
  这一声喝斥还真有效,她停止叫嚷,捂在耳朵上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我把见到她父亲的情况详详细细说给她听,当然,我隐瞒了他父亲那句“我女儿已经死了”的气话。最后我说:“小垭,你父亲教育了我。我原来只是为了找材料,写文章才来找你,这是我的工作,我凭它拿工资。可是你父亲感动了我。他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不只是想自己的女儿,而是想着社会上和你一样有可能走到这条路上去的人,为了挽救他们,他愿意拿余生和吸毒、贩毒斗争,哪怕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是带着对他的崇敬心情听完他的话,离开你家的。我现在来找你,不再只是为我写文章。哪怕你从此一句话也不说,我也无所谓。我只是来告诉你,你有一个很了不起的父亲,你应该回到他身边,做你应该做的事,重新开始生活。”
  “爸爸,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呀……”小垭呜咽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张医生走进来,慈爱地看着她说:“让她哭吧,哭个够。她需要认真想想了!”
  不知哭了多少时间,方小垭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呆地不吃不喝。第二天,她问管教人员要了一厚叠纸,趴在床上不停地写。写着写着,她突然停了下来,再一次抱头痛哭,使劲捶打着墙壁。同房间的人以为她疯了,赶紧喊管教干部。张医生见她激动异常,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她才安静下来。这一觉,她睡得长长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4天早晨。我正好去看她。她慵懒地蓬松着头发,眼睛肿得像水晶包。她默默地把一叠纸递给我,说:“还没写完,你看看吧!”
  这是一封给她爸爸的信:
  爸爸,亲爱的爸爸,我流着眼泪给你写信,眼泪是流进心里的。心里的那块地方早已承受不了太多的痛苦,还要流进这么多眼泪,又满又沉!要么让我死去,一切痛苦随之而去;要么倾诉,把一切都倒出来。前面的方法我已试过,可惜没有成功。现在我想倾诉,我知道,看到我写的这些,会使你难过,我别无选择。你也希望我这样做的。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自己也一直不能原谅自己,从我辞去护士工作开始,不,应该说,从我认识殷礼开始,恶魔就开始缠上了我。我真是鬼迷心窍,想有钱,想过舒适的生活。于是我选择了殷礼。我觉得他很爱我,真的,一开始我相信他爱过我。虽然我不是很爱他,但是,我觉得他富有,脾气好,待我不错,就不顾你们的反对和他结婚。妈妈为了我在婚礼上的虚荣心,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当时只觉得天昏地暗,恨不得跟着妈妈去。我心里的悔恨不能用语言形容。但是,在我痛哭失声的时候,我却听到一句更加痛心的话,我没有听错,那是你说的,你说,“也好,她可以不用去参加婚礼了!”我这才知道,对于我的婚事,你们是怎样地深恶痛绝。我当时不能原谅你的那句话。我觉得,你在我受伤的心上又狠狠刺了一刀。所以,妈妈的丧事一办完,我就搬到殷家。我发誓不再举办婚礼,免得你在婚礼上觉得难堪,或者使我难堪。你知道,我是一个很爱虚荣的人。
  殷礼知道我很痛苦,对我格外爱护。我在他家里得到上宾的待遇,我想要的一切,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但是,这并不能使我痛苦减轻。妈妈不是我害死的,但是妈妈的死是我造成的。每时每刻,我的心在痛,为妈妈,为你,也为我的过错。我常常一个人哭泣。
  没多久,殷礼为生意上的事,去了广州。整幢楼里阴森森的,令我害怕。他爸爸的房门通常总是紧闭,你无法知道他是否在家。有一天,我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百无聊赖地打量自己。我拉开台上的小抽屉,看见那个翠绿色的玉戒,那是妈妈在我护士学校毕业的时候给我的礼物。看到这只玉戒,妈妈就浮现在我面前,我止不住流下泪来。不知默默地流了多少时候,我抬起头,不由得吓了一跳。镜子里,我看见殷礼的父亲站在门口,正默默地注视着我。他穿着雪白的衬衫,戴着蓝底红点的领带,深黑色的西装,西装左上方的口袋里露出白手绢的广角,那样子不知是准备出门还是刚刚回来。
  爸爸,我很少和你谈起殷礼的父亲。虽然这是他的家,但是,我很少看见他。快70的人了,做生意全力以赴,常常几天几夜不回家。据殷礼说,他的公司设在一家大宾馆里,那里什么都有。工作晚了,他就睡在那里。他偶尔回家,总是把自己关在三楼房间里。我觉得,他们不是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意人,是属于很能自律的那种,又懂生意经,所以赚了不少钱。我很怕他。大约受殷礼感染。殷礼对父亲言听计从,从不敢违抗。这和我们家的情况恰恰相反。我一开始常常嘲笑殷礼,说他的脑袋不长在自己肩膀上。殷礼他不生气。可是后来我渐渐笑不出来了。他父亲是那样严厉,那样冷峻。一看到他,就会有一股冷气从脚底升起。我听殷礼说,他母亲就是因为受不了父亲的脾气才离开他的。他们家的祖上几代做珠宝生意,解放后公私合营,他父亲做了珠宝店的职员。从他祖父那里,他父亲学会一套鉴别珠宝的本事。改革开放后,他父亲重抄旧业,并且果断地让儿子辞了职。他父亲练就一套火眼金睛,对珠宝成色,假冒伪劣,一看就知道。凭着殷家亲友的海外关系,珠宝生意越做越大。殷记珠宝公司的分店一直开到杭州、广州和深圳。殷礼非常佩服他的父亲。无论大小事,都要由父亲为他决定,包括我们的婚事。没有他父亲点头,和谁也不能结婚。殷礼反复告诫我,在他家里不要东打听西打听。包括来来往往的人,他父亲不让我们知道的事不要多问。他说这是因为生意上的竞争非常激烈,只有格外当心,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殷礼说,父亲总是对的,他做生意从不失手,听他的总不会错。所以,我对殷礼父亲开始敬而远之。我总觉得他家有点神秘莫测。但是,凭我的智力和经历,我不可能想得更多。
  我看见他站在我的房门口,愣了一下,立即回过头去,叫了一声“爸”。你知道,叫一个陌生的人“爸爸”是多么困难,我尽量逃避,能少叫一次也好。可是殷礼说,这是他们家的规矩,小辈见到长辈非叫不可。他走了进来,嘴角意外地带着点笑意,他问我,想妈妈了?我点点头。他叹口气,是啊,你妈妈死得真冤,连句话都没留下。但是,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总是责怪自己!
  听到一个平常令我害怕的严厉的人这样温和亲切的话,我感动极了。眼泪像小溪一样涌了出来,滴在我那条蓝白条子的真丝长裙上,显出一滴滴深色的泪痕,我慌忙抓过床头的一条毛巾,捂着嘴,抽泣起来。
  他过来,靠近我,拍拍我的肩膀,说,伤心有什么用?人死了不能复活,快别哭了。
  我点点头,呜呜地说,我也不想哭,可是心里实在太难过,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说,是啊,每个人都会碰到这样的情况,难过得要死,什么解决的办法也没有。有时我就用这个办法,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两支,放在梳妆台上,他说,抽支烟能稍稍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不信你试试。他又一次拍拍我的肩膀,悄没声息地走了。
  我看看那两支烟,中华牌,我是吸过的。爸爸,你不要生气,在和殷礼认识后,我曾经吸过他给我买的摩尔烟,他说,这是女人抽的,有派头,今后做生意,要派上用场。我那时吸过几次,觉得很苦。后来,妈妈死了,我也吸过。他们家的烟都是上等的。我奇怪,一个人在内心痛苦时吸烟,那烟就变得不苦了。
  我对着香烟愣了几分钟,伸过手去拿起其中的一支,在桌子上找到股礼那只白金打火机把它点燃,一小缕青烟袅袅,我慢慢吸着,烟雾很快弥漫在房间里。
  不一会儿,我有点想呕。我想这支烟怎么这样熏?后来我开始头昏,这是怎么了?头昏怎么竟会这样美妙:我一下子进入了仙境!我像云一样飘浮起来。我站起来,摇摇晃晃。我没有站稳,仰天倒在床上。我睁着眼睛,看见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哥特式教堂、亭台庙宇在我面前一掠而过;五彩缤纷的花朵、五光十色在我眼前飞舞闪烁。爸爸,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我看见了妈妈!本来,我以为妈妈生我的气,梦里也不会出现。但是,那一刻,我没有做梦,我睁着眼睛,就看见了妈妈。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在那个你们后来带我去过的,生下我的山坳里。那里绿树环抱,泉水叮咚。妈妈美丽而端庄,温柔而慈祥。她微笑着,向我招手,我欣喜若狂,向她飞奔而去。然而,许多其他的人一起涌现,妈妈转瞬不见了。接二连三在我眼前掠过的是许多我早已忘记的人和事,甚至我在医院里接触过的病人,统统浮现在我眼前。像爱丽丝漫游奇境,几个月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最后,我看见殷礼的父亲走了进来,微笑着向我伏下身子。好像问我是否快乐。我使劲点点头。他离我越来越近,我不断地往下掉,往下掉……脑子里一个漩涡接一个漩涡,好像落入万丈深渊,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知睡了多少时候,我醒来了。窗外一片漆黑,我浑身无力。黑暗中,我睁开眼睛竭力回忆,刚才究竟怎么了?我捏担自己的手臂,感觉痛。我不是做梦,也没有发疯。心里产生一种深深的悲哀,一种末日来临的绝望。我爬起来,竭力回忆那好像是一世纪前的一幕一幕。究竟是睡觉,做梦,还是在经历着一种奇特的失眠?怎么了,我是怎么了?我发现我赤裸着身体,衣服散乱,床褥不整。我不记得自己睡觉前做过什么。我爬起来,去浴室淋浴,身体里有些异样……我隐隐感到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不能断定。那一幕幕,那现实和梦幻颠来倒去的景象,使我脑子一片混乱。我怀疑那支香烟。麻醉药?我警惕起来,它有什么症状?从前学的药物学课本上怎么说的?我竭力把考试背过的内容回忆起来,没有结果。我任水哗哗地冲洗我的全身,冲洗眼里不断涌出的泪,我要让水冲走一切的不愉快!可是,我的心,还是越来越沉,沉得喘不过气来。
  爸爸,我应该想得到的,我学过那么多医学知识。其实,我已经想到了,却没有想下去。我不断地回味那种若有若无缥缈的感觉,竟然全身心地渴望,渴望再有那样的感觉,我认定下一次一定更美妙。
  我走出浴室,一眼就看见梳妆台上躺着的那另一支烟。神使鬼差,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把我吸了过去。我又一次点燃了香烟。麻酥酥的销魂摄魄的快感,很快从我心底的某个地方漾出来,一波又一波……
  奇迹出现了。我仰躺在床上。天花板上飞出了小鸟,墙壁上晃动着美丽的鲜花,窗外一片金光,漩涡一个接一个。每一个漩涡里闪现着妈妈的影子,我想抱住她,可是她总是很快地消失在漩涡中,然后又很快地出现。妈妈,妈妈,你回来了!夜晚太美了,月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我听见山洞的泉水声,太阳和月亮同时挂在天上。
  殷礼的爸爸又出现了,不,那好像是妈妈。她笑着,走过来坐在床沿,我说,妈妈,你原谅我吧!她说,咪咪,我怎会不原谅你。她向我伏下身子,我把头靠在她的臂腕上,她抚摸着我,在我脸上亲吻。又一阵漩涡之后,妈妈变成殷礼的父亲,我想推开他,想坐起来,可是软软地,一点力气也没有。一阵痛苦的颤栗,一阵令人伤心地欢乐,我盲目地服从着……奇妙的眩晕,我又落入无底的深渊……
  再次醒来,我愤怒了。一切都很明白。我被人用毒品陷害了,不是在小说里,不是在电影或电视里,就发生在我身上。我该怎么办?等殷礼回来告诉他,他可靠吗?回家告诉你,你还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吗?亲爱的爸爸,我那时就想到了死。但是,我不愿死得不明不白,我要知道那魔鬼究竟在干什么,杀了他,我再去死,那才值得。
  然而,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我的愤怒很快就被我的欲念击垮。我失魂落魄,心绪糟透了。我无比怀念那极乐的时刻,那飘飘欲仙的感觉。我还想再看看我的妈妈,再看一次,和她说几句话,只差一步,我就能听到她的声音了。
  我多么想得到一支烟,就一支。
  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像动物园笼子中的狼,烦躁不安。我心里像有千百只蚂蚁在爬,说不出的难受。
  就在这时,殷礼的父亲出现了。那些对他咬牙切齿的恨,那些杀他一千次的念头,烟消云散。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眼泪汪汪,不住地颤抖。救救我,救救我呀,我要死了!
  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他走过来,像哄一个婴儿似地,轻轻地拍我,搂着我,放松,你没事的。我求他:不要再折磨我了,快给我吧!他说:我当然要给你,不过你不能要得太多。他吻了我,然后摸出一张锡纸,放上一丁点白色粉末。我迫不及待地一把夺过来,丝丝几下就吸了进去。他在一旁望着我,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从此,我一发不可收拾。我沉湎于无法抗拒的疯狂之中。像个毫无控制力的孩子,常常过早地吸完他要我保存到第二天的东西。然后,又早早地去乞求他。为了得到这白色的粉末,我宁愿向这魔鬼献出一百次一千次身体。我时而无精打采,时而令人伤心地快乐,时而烦躁不安。每天除了这白色的东西,我什么也不想。
  在我短暂清醒的时候,我对他咬牙切齿。如果有一把枪,我立刻把他结果;如果有一把刀,我就把他千刀万剐!
  有一天,我对那魔鬼说:我要揭发你!
  他冷笑着:我们一不偷,二不抢,用的是自己的钱,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不算犯法。再说,你揭发我,谁帮你解除痛苦?
  我说:我去戒!
  他说:戒不难,只是,以后怎么做人?
  我说:大不了死!
  他说:死是容易的,只是,你可怜的父亲怎么办?
  我心如刀绞。
  他装作亲切的样子责怪我说:我并没有让你吸那么多,我只想帮你解除一点痛苦,没想到,你像个馋嘴的孩子,毫无节制,弄成这个样子,这能怪我吗?我在你身上每天要花上千元呢!
  我哭了,骂道,你这个老流氓……
  老流氓?他故作惊讶地说,你不是也乐意的吗?
  我扑上去,打了他一个耳光。我知道,这耳光是极其无力的。
  那天,因为我对他的激烈态度,他狠狠地惩罚了我。整整3天,他一点也不给我。我胃里可怕地翻腾。我不停地开门又关门。我一会儿上楼又一会儿下楼。成千上万只蚂蚁不停地咬噬我的心。整整三天三夜我没有合上眼。周围很细小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个接一个哈欠,强烈的喷嚏一直伴随着我。我冷得发抖。
  呵,这个世界上最迷人也最恶毒的魔鬼!在快感和痛苦两方面都具有惊人的本事。如果我不能得到你,我只有去死!
  我已经完全疯了。最后,我从楼梯上一格格爬着到他房门口,跪在地上,长时间地哀求他:我再也受不了……
  爸爸,原谅你的女儿,向你叙述这一切,让你无法忍受。重新回忆这一切是痛苦的,但是,回忆曾经有过的耻辱,是为了今后不再耻辱。
  殷礼终于回来,我流着眼泪向他仟侮。满以为他会狠狠揍我一顿,满以为他会跳起来和他父亲拼命。可是,他好像早知道似地,出奇地平静。他说;有什么办法,我也早已离不开那东西了,只是我听父亲的话,从不多用。我们该吃的吃过,该玩的玩过,现在这也吸过,算是人上人了!
  我说,你爸爸是只禽兽!
  他说,我也一样。
  我狠狠地打了他两个耳光,责问他,你为什么要找我结婚?
  他摊开两手,说,这是他派给的任务。吸这种东西的人,是不想结婚的。你知道,我一无所有,钱、房子、财产,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只要他活着,我什么都没有,包括你。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要去告发他们。
  殷礼好像一下猜透了我的心思,警告我说,你太平些,老头子说了,你要是捅出去,就让你爸爸也来尝尝这个味道!
  他们竟然要害你,要害一个无辜的人,我最后的亲人!这是一种怎样恶毒的手法。这厉害我是知道的。我亲耳听见他们谈起的一件事:云南一个缉毒队长,不畏强暴,拒绝贿赂,战绩辉煌,却让贩毒分子一包放了海洛英的香烟给毁了。写到这里,我害怕极了,我的这封信就是他们的末日。爸爸,你千万当心,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你千万不要随便抽别人送你的香烟。只有我才知道,哪怕钢铁战士也无法抵挡这样的恶魔。爸爸,你千万千万当心!
  想来想去,只有死,才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开始变成一只温顺的小猫,对他们百依百顺。暗地里,我每天减少剂量,把他们给我的份额暗中留下一些,藏起来。愤怒使我有了毅力。两个月中,我攒下相当份量。然后,我骗殷礼说,我想去香港泰国一带旅游。殷礼父亲见我乖了,也就同意了我的请求,让人帮我在旅行社办了一系列手续。
  我回家和你告别,爸爸,你一定记得那天的情景。我抱起妈妈的骨灰盒,吻了又吻。我在心里说,妈妈,再过几个钟头,我就来见你了,我来陪你,永远永远。你在一旁默默注视着我,你说,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没有,我很好。你说,我不懂你为什么一个人去旅游,你总是那么任性。我说,除了旅游,我还要做点生意上的事,那里有殷家的亲戚,你尽管放心。你说,路上当心。我说,爸爸,你一个人多保重。我在心里一遍一遍说,爸爸,原谅我,我先去了。我和妈妈在那面等你,你不要怪我无情,我是为了你不受伤害。我没有办法,我一错再错,错得多了,无法挽回。你疑惑地看着我,突然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已经身不由己!爸爸,你还记得这句话吗?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觉得你好像已经把我看穿,好像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我差点扑在你怀里痛哭一场,希望你原谅我,希望你有足够的力量救我。我不愿意死,真的,我不愿意!默默地,我抹掉涌上来的眼泪,走了出去。
  殷礼把我送到机场,和旅行团一起。等他刚转身离去,我就匆匆走出机场,扔掉行李,撕掉身份证。叫来一部出租车,把我送到莎莎美容院。在出租车里,我把两个月积攒下的以及殷礼父亲给我在路上用的白色粉末全部吞了下去……
  你会奇怪我为什么要选择美容院。我也不知道,有一次,我在美容院里有过一种奇怪的幻觉,每一次作面膜,我常常有一种隔世的感觉,反正我也说不清楚,不去说它了。
  我在美容院呼吸衰竭,昏死过去。抢救过来后,我被送到戒毒所。他们好不容易找到殷礼,这使他们惊恐万状。殷礼来看我的时候,再一次带来他父亲的恐吓:如果你把我们说出去,就让你父亲一起来承担后果,我们有的是钱,供你父亲享用!我只好什么也不说。但是,如果我出去,我仍然会被那白色的魔鬼擒获。我只好选择留在这里,永远!
  爸爸,有许多疑问仍然困惑着我。我始终不明白,殷礼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殷礼又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是人还是鬼?是人,为什么没有人性?是鬼,为什么可以在社会上横行……

                不是尾声

  小垭让我把这封信看完后带给他父亲。
  一个星期后。殷礼的父亲在一个五星级宾馆里被捕,他正在和国际贩毒分子进行一桩毒品走私活动,人赃俱获。有人说,他是一个老牌的贩毒分子,他的这个历史可以追溯到解放前。他鉴别海洛英纯度的水平就像他鉴别古董一样高明。他对毒品的嗜好扭曲了他的灵魂。长期以来,他醉心于性能力与海洛英剂量的试验,他的妻子忍无可忍,离开了他。在他房间里抄出的大大小小笔记本上,详细地记录着一些奇怪而下流的数据,方小垭不是他的第一个牺牲品。
  两星期后,殷礼在出租车上吸毒,警觉的出租车司机把他送到派出所,随后他被送到戒毒所强制戒毒。他和他父亲案子的关系,正在调查之中。
  方小垭的父亲,这个倔强的老头,经常出入于贩毒分子猖獗的地方。他为公安局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毒贩对他恨之入骨,多次对他进行恐吓骚扰,他毫不动摇;又多次用毒品夹在香烟中陷害他,都被他一一识破。为此,他彻底戒掉了吸烟的习惯。第二年,在协助公安人员围歼毒贩的一次行动中,这位老侦察兵被罪犯连刺数刀,身受重伤,如今住在医院中。
  这些,又是另一篇小说。惊心动魄,催人泪下。不久,也许会有写这类故事的高手把它奉献给读者。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差点遗忘。方小垭走出戒毒所的那天,穿着一条我特地为她买的缀着一串串翠绿色嫩芽的裙子,我说嫩芽象征新生,一切从头开始。她显得很精神,脸上泛着红光。进来时瘦弱不堪的她,丰满了许多。回家的路上,她硬是拐进莎莎美容院,让我暗暗吃了一惊。所幸的是,美容小姐没有认出她来。她说她要做面膜,彻底清洁一下肮脏的毛孔。我很奇怪她对面膜的执着。她说:做完面膜,我感觉上就是另一个人了。我说,但愿如此。感觉很重要,但是感觉毕竟不是现实。她笑笑。
  张医生说,方小垭的心理,永远有了一个“面膜”情结,就像有人总觉得手脏,守着水龙头不断洗手一样。她总觉得她的皮肤有污染,要不断清理。她在面膜下经历过生与死的那场挣扎,已经刻在她的心里。
  我把方小垭领回家,交给她的父亲。我把她的故事写出来,献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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