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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轻人的小步舞曲

　　刘岚并没有直接回滨海。
　　她抱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到了省城。
　　高大的楼房又多了几栋，还有几处脚手架子矗立着。
　　见到女儿，她竟然不知道该表达什么意向。叫她积极追大顺呢，还是戛然停止，抑或什么都不说让他们自然发展呢？
　　女儿似乎不在乎母亲的心情，滔滔不绝地谈她的工作，谈她的同事的各种毛病，其中说到老领导跟她谈话时企图摸她的手，还有两次谈到要下海去深圳闯天下，有三四次说到出国。
　　你刚上班不久，刘岚批评女儿，怎么好见异思迁呢？
　　人家外国人就是看重跳槽，王倩说，人挪活树挪死嘛。
　　咱这里是中国！刘岚说，中国有中国的情况，中国人讲究一个熬字，在一个地方熬的时间长了，知道的事情多了，自然就有了资格。人离乡贱货离乡贵，单位就是家乡，老是折腾地方，肯定不是好事。
　　难道我要在这儿干上一辈子？王倩噘着嘴说。
　　我告诉你不要读那些闲书，刘岚严肃地说，你偏偏还是要读。那些书都是小说，小说都是虚构的！唉，别的你可以不想，至少你得想想姜叔叔为咱这件事，为你现在的工作出的力吧。单为这一点，你就不能东张西望的瞎折腾。
　　我也没求他给我找地方，王倩委屈地说，是你求人家的。
　　王倩你怎么这么说！刘岚气愤地骂女儿，没良心！
　　事实就是这样嘛，王倩看妈妈不高兴，一甩手去洗手间了。
　　刘岚听见洗手间里传来欲呕不能的声音，便站在洗手间门外问王倩，你跟大顺的关系进展得怎么样？
　　怎么说呢，王倩想了想说，还可以吧，我们常去看电影，有时也去跳舞。
　　你们在一起都谈些什么？
　　什么都谈，王倩说着走出洗手间，就是胡扯八拉的。
　　胡扯怎么行呢，刘岚批评道，总得谈点正经事吧。
　　王倩手里送着卫生纸，翻翻白眼看着天花板，欲言又止。
　　刘岚问，你们俩是不是还谈到别的了？
　　什么别的？王倩脸上浮现出短暂而浮浅的羞涩。
　　比如将来的生活安排什么的，刘岚谨慎地问，说到这个了吗？
　　没说这些，王倩不耐烦地说，说那些干吗，我不喜欢讨论婚姻和家庭，远着呢。
　　人总要成家的啊，刘岚为女儿的幼稚态度而焦急，这你该懂得了！
　　王倩没有耐心听妈妈的话，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
　　妈妈你看我的脸色，王倩说，是不是有点什么变化啊？
　　好像瘦一点了，刘岚端详着女儿，也觉得有点不大正常似的。
　　女儿脸上掠过短暂的愁容，但立即就摇去了。
　　刘岚问女儿，你孙阿姨知道你跟大顺来往的事吗？
　　当然知道了。
　　她什么态度？
　　坚决反对。
　　秀美的态度早在刘岚的意料当中，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只要自己合得来，不大会在乎父母的意见，来自秀美的反对说不定还会加速与牢固两个年轻人的感情。
　　虽然如此，刘岚听了，还是有些震动。
　　沉默了一会儿，王倩突然给了刘岚一大棒：妈妈，我可能怀孕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能怀孕了，王倩神色不安地说，两个月没来那个了。
　　大顺的？
　　当然了，王倩说，其实我们在一起也没几次。
　　刘岚倒在女儿的床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王倩坐到电视机旁看流行歌曲大奖比赛，兴味盎然。
　　你怎么这么轻率呢，啊！刘岚恢复平静后，痛心疾首地批评女儿，简直一点事都不懂！
　　要我和大顺在一起，王倩说，不是你的意思吗？．老是打电话催，好像多急似的。
　　我是叫你们多接近，谁叫你们这样搞了！
　　你也没说接近到什么程度啊，女儿说，我喜欢大顺。
　　喜欢归喜欢，刘岚说，要恋爱就好好的谈，怎么能轻易那个呢！
　　有什么大不了的，王倩说，不就是怀了个小毛孩嘛。
　　不光是个小孩的问题，刘岚抓耳挠腮地说，问题很复杂！
　　什么复杂的，王倩说，我爱他，有了他的孩子，不就是这么回事么！真不行做掉就是了嘛。
　　刘岚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倩接着说，妈妈，要么生下来算了，你和爸爸给我养着。
　　行为不检点，刘岚愤怒地骂道，随便跟人上床！
　　女儿并不理睬她的愤怒。
　　刘岚无奈，颓丧地坐下了。
　　连避孕都不懂，刘岚的声音有点像哭，一怀上就想流产，你以为流产那么容易！
　　不就是去一趟医院嘛，王倩说，我们办公室的小张去过两次了，跟我一样大的。大家都说她怀的孩子是两个老头的，一个是处长的，一个是副主任的。
　　可你就不知道，刘岚气急败坏地说，这种事是要被人嗤笑的。你才参加工作，又是在政府部门，一切都要用最高的水准要求自己。我早就嘱咐过多少次，你怎么当成了耳旁风呢，啊！
　　我工作很好，王倩说，领导表扬我好几次了。
　　你认为只要做好工作就行了？刘岚质问女儿，作风问题难道不是问题吗？
　　充其量就是个人私生活问题，王倩说，妈你知道吗？有个伟大的政治学家说，政府的权力不应当伸展到私人的卧房里。领导可以管工作，但是无法管我们的私生活，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说这些！再说，他们谁干净！
　　你怎么会相信那个呢，刘岚说，那是外国，我们是中国！
　　中国又怎么样？王倩说，中国在开放在改革，在和国际秩序接轨。
　　连未婚先孕这种事也要和国际接轨？刘岚吼叫，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
　　我不觉得羞耻，王倩说，有什么呢，咳真是！
　　刘岚警告女儿，这种事要是被人知道，一定会影响你的前途。
　　女儿说，没那么可怕。

　　为了不在省城留下坏影响，刘岚决定让王倩到小城去流产。
　　思虑再三，这件事最好还是由母亲陪女儿一起去为好，时间上分寸上保密上都比较稳妥。王倩这孩子说话没轻没重的，如果有人稍加盘问，她什么都会说出来的。
　　王倩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回到妈妈的故乡做流产。照刘岚的安排，此事的整个过程应绝对保密。不幸的是，这件不算丢人也不算光荣的事终于还是被外人知道了。最先知道王倩来这里的是姜一品。姜一品有事找刘岚的父母，王倩接电话时被姜一品听出来了。他问王倩为什么到这里来连个招呼都不打，王倩三说两说就将自己的机密告诉了姜叔叔。
　　姜一品为此整整一夜没有睡好觉。
　　他向刘岚的母亲要求，此事由他来办，谁都不用出面。
　　姥姥觉得这样也好，姜一品和刘岚是那种关系，王倩身上的东西又是姜的儿子掇弄的，这事就等于他自己的事。老人没有想到女儿刘岚正是担心坏了大事才没有委托姜一品，才向姜一品保密的。
　　姜一品悄悄带王倩去了医院。医生确认王倩怀孕了，开了条子做人工流产。接手这项手术的恰恰是菱子的大弟媳妇。姜一品没见过她，可她认识姜一品。小城就是这样，谁都认识谁，而且大家没有保守秘密的习惯，不知道的事爱问，知道的事爱说，对人对己都差不多。像姜一品这种被很多人议论的人物，更难避开人们的视线。
　　这是姜一品没有预想到的。
　　接着，当然的，菱子就知道了。
　　再接着，也是当然的，张建设知道了。
　　不过这时菱子还不知道王倩流产的孩子是大顺的。她只是抱怨刘岚，王倩来这里流产不应当托付一个男人，而应托付给她这个当阿姨的，尽管她与刘岚之间有些不愉快。为了表示关切，菱子让贝贝去请王倩来她家住些日子。刘岚的父母本来坚决不让外孙女去张家的，可是说不出个冠冕的理由来。菱子说她家房子宽敞，增加一个人住宿不成问题，且家里有保姆，饭菜做得细致，对王倩的健康有好处。刘岚的父母年龄大了，王倩也不大会料理生活，又看菱子是刘岚的好朋友，就动摇了。王倩则巴不得有个宽敞好玩的地方，听说张家的条件比姥姥家好得多，很高兴去菱子家住些日子。临行前，姥姥嘱咐说，去是去，可嘴巴要严一点啊！
　　事关自己的名声，王倩答应了。
　　然而，这么个孩子，怎能保守住这样的秘密呢。
　　菱子原想用她弟媳知道这事为由头，将事情真相追问出来的，可是当她看到王倩伤心流泪不想说的样子，心就软了。她不仅失去了追问的勇气，而且陪了王倩掉眼泪。她哭得很真诚，因为她想到了自己的过去，想到她在豆寇年华时所受的痛苦和压力。
　　张建设责备菱子心太软，连句话都问不出来。

　　事情的暴露，是因为大顺的到来。
　　大顺瞒了母亲，也瞒了姜一品，偷偷来到小城。他原来要奔王倩姥姥家去，听说王倩不在那里，便径直来到菱子家。
　　乍看到大顺来，张建设夫妇有一种突如其来的高兴，原因就是贝贝和大顺的亲事。虽然胡大威曾有意将大顺和王倩拉到一起，可现在从王倩的样子看，肯定是有男朋友了，而且关系不一般，胡大威所说的事差不多成了泡影了。至于贝贝和大顺，菱子夫妇也没指望就一定能成。不过今天大顺来，是个互相认识增加了解的机会。无论成与不成，让贝贝和大顺两个见个面，该说的都说说，彼此有没有那个意思，也就清楚了。
　　晚饭准备好了。
　　王倩从外边回来，遇到大顺。
　　你还好意思来啊！王倩厉声问，谁叫你来的？
　　我自己要来的，大顺说，你怎么样？
　　王倩说，我不怎么样！
　　当时幸亏没有别人在场，两个人的关系才没有立即暴露。
　　王倩先进去了。
　　菱子和贝贝还以为他们俩不认识吗，便向大顺介绍王倩。
　　王倩冷淡地看看大顺，一副不理睬人的样子。
　　你们怎么不说话啊？菱子问。以前没见过面吗？
　　见过，大顺不自然地说，阿姨你歇着吧，没什么。
　　菱子有点纳闷。
　　张建设说，大顺还是蛮懂事的。
　　菱子点头，说，那个小女子看起来有些刁蛮。
　　张建设摆摆手，都不说话了。
　　晚饭桌上，年轻人占的比例超过了长辈。菱子身边是女儿贝贝和远道来的小客人王倩，王倩的对面，也就是贝贝的身边是大顺，大顺旁边是张建设。
　　张建设有意探听王倩的情况，这动向被菱子看到了。
　　今天多听年轻人说话，菱子暗示丈夫，我们大人少说话！
　　贝贝已经知道王倩的情况，殷勤地给王倩拣了菜，温柔地说，人是铁，饭是钢。
　　你看我都快成大胖子了，王倩连一声谢谢都没说，甚至没给贝贝一个感激的眼神。
　　她的表情很容易读懂：我是客人，应当受到招待；我是从省城里来的，应当受到小城人的尊敬；我是在省政府工作的，你们既然想表示表示好意，我也就接受吧，也许以后你们会求我办点什么事呢……
　　大顺看了看王倩，有点不高兴。
　　叔叔阿姨，大顺端了酒杯说，谢谢你们的款待。
　　贝贝也举了苏打水，礼貌地说，欢迎省城里来的客人。
　　张建设听了菱子的话，默默地吃喝，留心观察年轻人的举止。
　　菱子成了这次家庭晚餐的主持人。
　　菱子说，你们三个都是大学生，应当多交流交流。
　　有什么好说的？王倩瞥一眼大顺，大学生也就那么回事，不负责任的人很多。
　　这倒是个很好的话题呢，菱子见缝插针，引导大家说话，盼望桌面气氛活跃一些。
　　没人接话。
　　贝贝你说，菱子指令女儿先发言。
　　贝贝问妈妈，这是命令吗？
　　就算命令也行，菱子说，热闹点好。
　　我给大家讲个故事，贝贝问，好不好哇？
　　除了王倩，另外三人都说好，其中大顺的声音最大。
　　听这口吻，王倩说，好像我们都是你班上的小学生似的。
　　贝贝也不计较，只是讲她的故事：说的是，从前有两个朋友，一起出门做生意。离家的第“天晚上，他们在宿营地发现了两坛子白银。带那么多钱活动不方便，于是两人就商定，先将银子埋在这里，等做完生意回来再分这些银子，一人一坛子……
　　王倩接着说，于是他们就分手了，可是其中一个想独吞，是不是？
　　贝贝不好意思地说，是的是的，我以为你们没听过这个故事呢，真不好意思。
　　大顺看着贝贝一副可爱的憨态，忘了夹菜。
　　你的故事老掉牙了，王倩得意地说，还是让我来讲个新的吧。
　　菱子带头鼓掌。
　　贝贝也凑着热闹，连声说好。
　　这个故事，题目叫大嘴青蛙。王倩做了个大嘴的样子说：大嘴青蛙很想知道别的动物吃什么，于是就去问兔子，你喜欢吃什么？兔子说，我喜欢吃青草。大嘴青蛙说，我喜欢吃苍蝇。这是第一段，好玩的还在后头呢。
　　大家都做出很愿意听的样子。
　　王倩接着说，大嘴青蛙又去问老虎，你喜欢吃什么？老虎说，我喜欢吃肉，比如兔子小鹿什么的。大嘴青蛙说，我爱吃苍蝇，你们怎么都不吃苍蝇呢！大嘴青蛙又去问鳄鱼，鳄鱼很高兴，靠近青蛙说，我爱吃青蛙。大嘴青蛙说，我爱吃……
　　贝贝说，我爱吃苍蝇。
　　除了贝贝，别人都笑起来。
　　贝贝还在那里问，然后呢？
　　真是的，王倩不屑地说，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菱子看着女儿，怜惜地说，傻闺女啊，等你知道，大嘴青蛙早进鳄鱼肚子了。
　　贝贝这才明白自已被王倩给切了，虽然装作不高兴，但表现出来的依然是宽厚。
　　王倩不饶人地说，幽默感这东西不是凭空产生的，它不仅需要轻松心情，还需要相当的智慧。
　　这话除了表白自己聪明外，还有贬低贝贝的意味。
　　大顺听了，立即就显出几分不安来，他担心贝贝发火。
　　贝贝并没有恼火。
　　王倩故事讲得好，菱子说，大家要不要讨论刚才那个话题呢？
　　大顺问，什么话题？
　　菱子说，大学生，责任心，什么的。
　　大顺说，阿姨您先说说吧。
　　还是年轻人先说吧，菱子看着大顺说，年轻人的想法新。
　　我还是想一想再说吧，大顺说，行吗阿姨？
　　那就让我来个抛砖引玉吧，菱子于是将她从胡大威那里听来的，也就是胡大威从姜一品那里贩卖的话转述过来，我们汉字中有个“侠”字，你们都知道的，是一个大人，带了两个小孩。一个大人细心保护两个孩子，就是侠气，就是责任心。
　　大家都说这个字解的好。
　　只有王倩没有什么表示。
　　贝贝接着说，我认为责任心是人的根本素质之一，甚至比幽默感更重要。人可以不那么轻松，甚至不那么聪明，但一定要有责任心。这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都有好处。比如说当教师的，对学生就要有责任心。只有这样，才能干好自己的事。我们学校有个老师……
　　贝贝说的很对，大顺插话说，如果一个人没有那么一份责任心，干脆就不要选择那种职业。比如说当官吧，要是不能对自己职务范围内的事情负起责任来，就辜负了纳税人的期望，就是失职。
　　张建设点头。
　　菱子安闲地微笑。
　　叫我看啊，王倩接上话说，不仅当干部需要责任心，干什么都得有责任心。爱情中的男女双方，也应当有责任心。如果没有这种责任心，老是强调自己的这个那个，就会给对方造成伤害。在这个方面，男人尤其应当做得好一些。
　　菱子说，王倩说得对。
　　被鼓励的王倩看着贝贝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贝贝说，我还小。
　　不小了，王倩说，比我小一岁是不是？
　　贝贝不说话，安静地喝汤。
　　你们两同岁的，菱子说，一个生日大点，一个生日小点。
　　我问你，王倩问贝贝，你的择偶标准是什么？
　　还没个标准呢，贝贝不好意思地说，很难定什么标准。
　　王倩说，有个标准总比没有好，买件衣服还得记住尺寸呢，是不是啊？
　　贝贝没有马上接话，眼睛放在自己的筷子尖端，默默地想什么。贝贝这姑娘比较安静，不像市面上的女子那样张狂飞扬。遇到跟人辩论的话题，她宁肯多听，不愿多说。别人挪揄她，她有时听不出来，这不是因为她少心眼，多数情况是因为她听得太专注，不能让自己随时游离出谈话的细节。她从不想点子伤害别人，因此也相信别人不会伤害她。她看起来从不紧张，好像故意避免将心思消耗在无谓的焦虑中。
　　就说年龄吧，王倩问，你希望他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可能还是大一点好，贝贝说，有个大哥哥那样的人，我觉得好。
　　我也是这样想的，王倩说，要是找个比自己小的，整天还得关心他，真受不了。
　　菱子就笑。
　　贝贝跟着妈妈笑。
　　王倩又问贝贝，男的大多少你能接受？
　　大个三四岁吧，贝贝说，最好不要超过六岁。
　　干吗限得那么死呢，王倩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在乎对方年龄。中年人也不错，成熟，有成就，智慧，也有幽默感。贝贝，你的六岁原则，太死板了。
　　也许是吧，贝贝说，太大了也不好。
　　人应当会变通，王倩以教导的口吻说，不要太倔。
　　你说的那个变通，贝贝歪着头问，是个什么意思呢？
　　所谓变通就是，王倩打着手势说，当你遇到一个与原则相违背的困难，当你遇到不能逾越的障碍时，要及时改变道路，想到别的方法，善于寻找别的措施，不要死啃目标呀原则呀什么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变百通，一通百变，事半功倍，非常的好。
　　听起来就跟看风使舵差不多，贝贝的话虽然尖锐，但态度很诚恳。
　　也可以那么说吧，王倩蛮不在乎地说，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你在乎吗？
　　我还是有点在乎，贝贝看了看王倩，说，我不赞成机会主义。
　　什么机会主义不机会主义的，王倩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老脑筋。
　　这跟年代无关，贝贝说，我认为外界的评价是自己人格的客观反馈，你说呢？
　　我只在乎是不是活得轻松快乐，王倩爽快地说，我不那么传统，传统这东西太沉重了。
　　贝贝反问，你觉得传统是个贬义词吗？
　　这个问题，三天三夜也争论不完，王倩摇着手中的筷子，表示不愿意再争论，筷子上的一点酱汁甩到了菱子的裙子上。
　　大顺说，对不起。
　　贝贝惊讶地看看大顺，又看看王倩，急忙拿餐巾给妈妈擦那油污。
　　王倩却像个没事人似的。
　　大顺示意王倩将餐巾递给菱子，王倩不理睬。
　　这个细节，张建设注意到了。
　　没什么，张建设说，不就是一点油嘛。六十年代初，谁身上有这么一滴油，说不定高兴得很，要躲到什么地方好好闻一闻呢！
　　如果是你，贝贝问爸爸，是不是要偷偷地舔一舔啊？
　　调皮丫头，张建设说，你不知当年爸爸吃不饱时有多馋啊！
　　菱子擦完了污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大顺再次向阿姨道歉。
　　你道个什么歉呢，王倩没好气地说大顺，阿姨伯伯都不在意，你倒在意！
　　伯伯阿姨不在意，大顺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菱子和张建设，说，是因为你弄赃了她的衣服，人家作为主人，表示出那样的宽容，是一种仁者风度，是怕客人难堪，可是作为责任者，就不应当因为人家的不在意而姑息自己，放弃了规矩。
　　王倩质问大顺，你说什么规矩？
　　至少你得道个歉吧，大顺说，可你连对不起都没说。
　　你从哪里学的这些规矩？王倩声气逼人地说，有两下子似的！
　　这用不着特意去学，大顺说，这是人之常情，每个家长都会这样教育孩子。
　　叫你说，王倩追问，我是来自一个没有教养的家庭了？
　　我不敢那样说，大顺谨慎地说，也不应当那样说。
　　晾你也不敢那样小看我父母，王倩很自负地说，他们都是大学教授！
　　好了好了，菱子使了个眼色给大顺，示意他不要再跟王倩打嘴官司。
　　大顺显然已经无法中止，情绪有些激昂地说：我不否认你的家庭文化背景深厚，但是一个人的教养并不能从其父母的地位和教育程度推理出来。从你的表现看，我可以推测到，你接受的教育中至少有两个特点，一是很善于变通，二是没接受过严格的道德教育。
　　道德这东西，王倩很不高兴地说，不光你懂！
　　让我说完这句话好吗，大顺阐述他的观点说，道德这个东西，带有深刻的相对性，母慈而子顺，父严而子敬，兄弟姐妹之间，亲戚朋友之间，也都是这样，所谓人心换人心，就是这个意思。没有单方面的对称，没有一头冷一头热的平衡，就像没有一方的礼貌就没有另一方的宽容一样。
　　大顺这段话，激怒了王倩。
　　因为愤怒，她一时没有找到话说。
　　其实嘛，贝贝随着大顺的话题说，现代人也是这样。
　　王倩将筷子啪地一声放在桌上。
　　大家知道，她现在想起要说的话了。
　　大顺我问你，王倩说，你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
　　谁都可以听，大顺说，谁都可以不听。
　　王倩怒目圆睁，质问大顺，你觉得我从你的话里得到过什么好处吗？
　　大顺像是要发火的样子。
　　张建设做了个压制的手势。
　　大顺低下头去。显然是努力克制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发作出来。
　　算了算了，菱子说，你们年轻人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呢、有话好好说。
　　贝贝见王倩满面涨红，连忙绞了凉毛巾，让她敷面。
　　王倩放下毛巾，起身要走。
　　大顺上前劝阻，被王倩使劲挥到一边去了。
　　你听我说，大顺解释道，王倩你等等！
　　我不要听你说，王倩怒气冲冲地喊道，都因为听了你的！
　　王倩气冲冲地走了。
　　大顺跟到门口，连说对不起。
　　王倩头也没回。
　　王倩愤而离席，叫张家人都感到有些不安。
　　大顺也是一身的不自在，可是不好意思说什么。

　　王倩离开后，张建设转移了话题，问大顺，此次回老家可有什么要我这个大伯帮忙的。大顺说，你们已经帮了我的大忙了。菱子和张建设都莫名其妙，不知他们帮过他什么大忙。这时，大顺说出了叫张家所有的人都不能不感到震惊的话：王倩前几天流产的孩子，是他的。
　　张建设傻眼了。
　　菱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在厨房里收拾的贝贝没听清这边说的什么，兀自在那里问：怎么这么安静呀？
　　贝贝你好好洗碗吧，菱子说着，拉大顺到了她的卧室。
　　真的吗？菱子问他，这种事，不好瞎说的。
　　当然是真的了，大顺说，王倩没告诉你们吗？
　　她流产我们是知道的，菱子含糊地说，你爸爸带了去的。那医院的手术很讲究，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人流之后，我们也没好意思问王倩什么，女孩子遇到这种事总会不好意思，我们不想为难她。她在这里住了几天，身体是没什么问题了，心情也比较健康。你爸爸又帮她要了几天病假，大概要过个六七天才能走。拖就拖几天吧，身体恢复之后再走。
　　你们吃累了，大顺向菱子夫妇致意。
　　其实我们并没出什么力，菱子说，这样说，阿姨反而挺惭愧的。
　　张建设问，你们既然这样了，就得结婚，是吗？
　　大顺低头不语，然后摇了摇头。
　　张建设用一个手指，示意菱子出来说话。
　　好好休息休息，菱子嘱咐大顺，别想太多了。
　　说罢，菱子便拉上了房门，跟丈夫一起回到客厅里。

　　大顺的坦白给张建设夫妇增加了心事。
　　贝贝不知道刘岚曾给她和大顺提亲的事，所以轻松自如。
　　你们好像有什么事似的，贝贝对两老的焦虑有点摸不着头脑。
　　跟你无关，菱子说，小孩子别瞎打听。
　　贝贝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菱子把客厅的门关了，与张建设商量对策。
　　菱子说，真没想到，天上掉下来的事。老张说，我早就有点纳闷，王倩做错了事，他帮着道歉，这里就有道道。菱子说，这就不用说了，我不解的是，既然刘岚知道自己女儿跟大顺要好，为什么还要跟咱家贝贝提亲呢？是她不同意这门亲事呢，还是有别的原因呢？张建设说，我觉得刘岚这人做事不诚恳。菱子你想想前后的事情吧。我正在省里开会，她给我乱送情报，好像你跟胡大威怎样怎样了，其实是对我虚张声势。我觉得你这个同学有两下子，比你老道，我们得注意点儿，别让她给卖了。菱子说，我倒无所谓，我就是担心咱家贝贝。老张说，不用担心，既然他们这样了，咱家贝贝就不要考虑了。那种随随便便的青年，咱们贝贝肯定不会喜欢。菱子说，就是呢，咱可不逊其谁！

　　菱子征求大顺同意，将这里的消息告诉了他爸爸。
　　姜一品知道大顺来，并没感到吃惊，这种时候他应当来，应当尽力而为。
　　菱子复述了那天晚饭的情况，姜一品详细问了几个青年人的表现，很是担忧。
　　麻烦了，姜一品说，大顺不能继续留在你家了。
　　为什么？菱子说，他刚来，也不想见到别的熟人。
　　我怕他再出事，姜一品忧心忡忡地说，孩子到底是孩子。
　　还出什么事！菱子说，该出的已经出了，王倩也回她姥姥那边去了。
　　我的好妹妹唉，姜一品说，我是担心他再爱上你家贝贝。
　　你说什么？菱子说，那个的孩子刚流掉，就爱上另一个？不可能。
　　我们姜家的人，姜一品说，我还不知道吗，风流，自命不凡，见谁爱谁。
　　不大可能，菱子说，我家贝贝，是个挺传统的女孩。
　　你以为我那个大顺是什么？姜一品说，实际上跟他老子差不多，表面上新潮，看上去就跟真三似的，实际上喜欢的还是老一套。菱子说，看不出来，好像挺放得开的嘛。姜一品说，我还不知道他！菱子说，你放心好了，你们是省城的王子，我们是乡下的灰姑娘。姜一品说，这种事跟地理的关系不大，关键是两人间的爱慕。你家贝贝那样的姑娘最能打中大顺那种孩子。找情人，他可能不要贝贝那样的女子；找老婆过日子，他肯定是喜欢贝贝。我是他爹，还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菱子说，贝贝比较弱，性格太温顺，不够现代。姜一品说，你这才是老一套呢，告诉你吧，我都不喜欢王倩那孩子，飞扬拔扈，不懂情理，好像什么都比别人强。其实有什么！不就是在省城有一份工作嘛，那有什么了不起！如果她觉得了不起，那么在北京工作的，在联合国工作的，就更有吸引力了。小孩子不知道姓啥名谁，浅薄无知，真不知道她爹她娘怎么教育的，好好一个孩子长成这样子！
　　一品你不必担心，菱子说，即使你家大顺想三想四的，我们也不愿意。
　　说得对，姜一品自愧地说，我那孩子是犯过错误的，不配爱白玉无暇的贝贝。
　　倒也不能那样说，菱子说，贞节不贞节的，我们从来不那样看。不过呢，我们必须对得起刘岚。既然王倩已经这样了，我们当然得促成这对年轻人终成眷属。要是刘岚知道自己女儿牺牲了处女贞节，到头来没捞到个女婿，还不得恨死我们！我们有多大的胆，敢冒这样大的险！你想想，是这个理吧？啊！
　　我告诉你两点看法，姜一品悠悠沉沉地说：我担心大顺会对贝贝产生好感，不是反对，而是预感。大顺爱上贝贝还是保持跟王倩的交往，我不干涉，但我得告诉你们，大顺不会喜欢王倩那种类型。我这儿子，喜欢的还是那种温柔、善良、知书达理、孝顺父母的女孩。他不可能真正的新潮，他虽然讥笑老子没长现代化的胃口，其实他自己也是半瓶醋。王倩也不一定就是真正的现代派。小女孩，不过是追追潮流而已。老底上就那么一点东西，他们没能力靠这点东西先锋下去，浮躁之心轻快之举只能导致行为上的暂时夸张，时间长了，连他们自己都会觉得不真实。所以你们可以有自己的态度，但不要干涉，也不要想什么刘岚高兴不高兴。咱管那个干吗，孩子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决定，好不好？
　　菱子被姜一品说得云里雾里的。

　　姜一品找到大顺，父子两个谈了三个小时。
　　大顺承认他在与王倩的交往中行为不够慎重，但是也说到这事的责任不全在他，王倩从始至终都表现得相当主动，据说这里边有她妈妈的怂恿。姜一品问儿子，有证据吗？大顺说，我亲耳听到刘阿姨在电话中催促王倩，王倩不耐烦，怨她老是说。姜一品深深地点了点头。
　　姜一品要儿子多作自我批评，不要老说人家的问题。大顺说，我的问题就是没有认真戴避孕套。从这点上说，我得负一定责任，比如说负担医药和手术费什么的。姜一品问，这就是中国绅士的风度吗？大顺说，不这样又能怎么办，难道要我娶她当老婆吗？姜一品问，不娶人家当老婆，干吗跟人家发生关系？儿子说，这是两回事嘛。难道你喜欢王倩那样的媳妇？
　　姜一品问，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大顺不好意思地说，她的胸部还是很叫人动心的。
　　什么鸟事！姜一品最后问了一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像贝贝那样的，大顺直言不讳地说，有女人味的那种女孩子。
　　果然不出老爹所料，姜一品说，老子不管你了，也管不了了。
　　大顺欢呼道：自由万岁，爸爸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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