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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绿色世界的沉寂,红色世界更加沸腾了。 1969年的春节与九有缘,走到哪里,人们都在画葵花。一共九朵,象征着就要召开的九大。少女们手里举着两朵绸制的大葵花,一路唱着: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 那一年春节什么都得凭票,连买茶叶末末都得排队。大家都在马路上摆市面,人行道上,买茶叶的队伍排得几里长。马路上,迎接九大召开的舞队也排得几里长。两条并排的长龙相互看着,谁也不干扰谁。居民区凭证指定购买的茶叶店,正是杭家从前的忘忧茶庄,先是公私合营,之后成为国营商店,一路改了许多名字,最后改成了现在的红光茶叶商店。白天依稀还能看到一点天光的杭嘉和,多年来第一次自己排队到他自己从前开的茶庄去买茶。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他,凭感觉他知道了,这是特意来向他们告别的军人李平水。 转业的消息刚刚知道的时候,李平水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个名叫迎霜的小姑娘。他倒也没有认真想过对那小姑娘究竟怀着怎么样的一份情谊,只是觉得杭家与他的个人感情,眼下已经可以用患难之交来形容了。这么想着,就到了羊坝头杭家。听说迎霜不在家,心里却有些失落。爷爷嘉和一边排队一边跟他聊了一会儿话,告诉他,受得放的牵连,得荼现在还在海岛普陀山的一家拆船厂里服苦役,好在盼姑姑带着他的女儿夜生在那边陪他,他还算过得去。老人家不愿意多讲自己的不幸,转了话题,对即将脱下军装的李平水说,“平水是个好地方,刘大白就是平水人。” 李平水很兴奋,说:“爷爷你也知道刘大白?他和我爷爷他们可是年轻时认识的,很有名气的呢。” “我也认识他啊,写《卖布谣》的,中国最早的白话文诗,是我的老师啊,葬在灵隐,也不晓得坟有没有被挖掉。” 他们过去也没交谈过多少活,那一天却说了不少。突然他们都不吭声了,他们几乎同时都看到了那支正在马路上练习迎九大召开的舞蹈队。 舞蹈队中的杭迎霜,人一下子拔高了,奇怪的是她的脖子竟然长出了一截,两只细胳膊正在严肃地挥着那纸向日葵,有时,随着音乐向前伸两只胳膊,有时向后飞上一条腿。她看上去就是那种跳主角的人物,一群少女总是围着她转。她是葵花心子,而她们只是葵花叶子。李平水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他很想叫她一声,但他知道那样是不妥的。他又希望她能够看到他,因此站着不动,等着她向他一步步地舞来。她果然和她的队友们舞过来了,但她没有看到他,她专心致志地飞了过去。李平水很失望,他呆呆地看着姑娘远去的方向,刚要转身,突然看到那明眸皓齿向他飞快地一转,那粲然的一笑,便瞬息即逝了。 那天夜里,突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高音喇叭震天响,李平水没有开门出去打探究竟。他正处在这样一个空当:部队已经把他当地方上的人看待了,而地方还在把他当部队上的人。很奇怪,一旦他被踢出了历史的前台,他对前台的热闹也就一下子完全失去了热情。大墙外很快就传来了口号声,李平水干脆倒到床上去了,刚刚躺下,就听到有人敲门,他拉开门,一股风就旋了进来,他愣住了,迎霜睡眼惺忪地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朵向日葵,吃力地吐着一个个的字眼:“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给我一口水喝……” 李平水愣了一会儿,猛然清醒过来,赶快让迎霜进门,这姑娘一进来就陷进他放在屋里的唯一的奢侈品——一张破沙发上,两只脚伸直了,直拿手当扇子扇风,一边断断续续地告诉李平水她来这里的原因。 原来他们学校有一个硬性规定,一旦最新指示降临,有人来敲门通知你,哪怕你半夜三更也得起来,并且立刻通知你的下家,反正你不能让这条联络线给断了,要以最快的速度,把红太阳的声音传到千家万户。今天她练舞蹈练得很累,晚上回到家中就早早地睡了,连晚饭也没有吃。谁知到了夜里,就有她的上家嘭嘭嘭地来敲门了,一边敲一边叫:杭迎霜,杭迎霜,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迎霜正睡得稀里糊涂,好不容易睁开了一条缝,走到大门口,见她那上家也是睁不开眼睛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说:“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你怎么叫半天也不出来?”说完这句话,她就精疲力竭地朝门板上一靠,累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上家正是迎霜读小学时那个对她哪牙咧嘴态度十分恶劣的大个子姑娘,她进入中学后对迎霜倒客气起来,没想到杭迎霜还不道她好,她竟然说:“明天再说吧!”那大个子姑娘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加了一句:“你不要搞错,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迎霜没有搞错,但她依然坚定地说:“我知道,明天再说吧!”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就往门里走,边走边说:“我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这么说着,一晃就不见了。 迎霜并没有真正睡着,她昏沉地睡去,竟然在一分钟里梦见了大金牙,他向她挥舞拳头,大喊大叫,又好像她被掀上台去,人们开始纷纷批判她,大个子姑娘冲在最前面。她吓得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套上鞋子就往外冲。她冲出大门,见大街上已经红绸飞舞,锣鼓震天。她捂着胸膛想,自己刚才都在说什么啊,竟然说到明天再说。谁不知道最高指示不过夜啊,我竟然说让它过夜。她飞快地往她的下家冲去,不知道该作什么样的实际行动,才能够补偿自己的罪过。七想八想,只能祈求毛主席他老人家保佑她,让她的下家还在家里,不要让她的上家捷足先登。她的下家离她家的路着实不近,三五里路小巷子里摸过去,也不知道害怕,只管心里喊着:毛主席,原谅我!毛主席,原谅我!——但她不知道毛主席究竟有没有原谅她,反正她的下家已经不见了,她家的人说九大召开了,她到学校里去了。迎霜顿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二话不问就往下下家奔去。到下下家又是三五里路,不幸的是下下家也不见了,也到学校里去了。这一下迎霜可真吓出了眼泪,抽泣着绝望地在杭州黑夜的大街小巷里横横竖竖地走,不知道她下一个目标是哪里。现在她既不敢回家,也不敢去学校。她的头脑仿佛失去了思考,却由她的脚来代替。她就是这样来到李平水处的,在她自己每每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她的脚总会带着她的头脑来到这位年轻的军人的门前。 李平水喜欢看到那少女的神情,他对她产生了一种令人苦恼又难以启齿的深深的欲望,这是一种多么不可告人的低级趣味,她才十六岁啊!他在心里诅咒自己。 为了与他身上那种可怕的堕落的动物性作斗争,他站了起来,一边用两只茶杯倒腾着凉开水,一边说:“那天我看到你了,我去向你告别,我要走了。你在大街上跳什么呀?跟芭蕾舞里的吴清华一样,你没看到我吧,你那个认真劲儿,我可不敢叫你。”他把凉了的茶送了过去。这半大不大的少女飞快地喝了一口,继续倒在破沙发里说:“那是倒踢紫金冠,最大的难度。你看到我了吗?我也看到你了,可我没办法和你打招呼。” 她依旧坐着喝茶,过了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她问:“你说什么,你要走了,你要走了,你要到哪里去?你要离开杭州吗?” “我想大概是那么一回事情,如果顺利,我可能会回到平水去,我的家,绍兴,我从那里来,再回到那里去,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你干什么,你哭什么?我还没有走呢,也不是说走就走的,你要是想来,你可以天天到我这里来,我带你玩去,反正我现在也已经是在等通知了。” 她没理睬他,管自己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头就靠在沙发上,一会儿,睡着了。李平水披了一件军大衣在她身上,他想:小姑娘,你快长大吧。 第二天,她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第四天也没有来。李平水想,这个小姑娘不会再来了,她已经把他忘记掉了。 江南多雨,难得有那么春意盎然的日子,杭汉在衬衣外面加了一件中山装,一大早就来到了所里后园茶树育种研究室的那片茶园中。这个研究室是杭汉在非洲的时候建立的,现在已经颇具规模了。运动一来,虽然一切都停顿了,但从前的积累还在。草木不懂人间的运动,依旧顾自己春来萌芽,秋去开花,长势良好。 宋代老祖宗宋子安在他的《东溪试茶录》里,把茶树分为七种:白叶茶、柑叶茶、早生茶、细叶茶、稽茶、晚生茶、丛茶;把树型分为了三种:灌木、半乔木、乔木。把茶叶分为两类:大叶与小叶,它们发芽的时间也分早与晚。一般来说,叶片大萌发早,新芽肥壮,制作出来的茶就好。以后各朝代沿用的都是这个分类法,杭汉他们,现在依据的也还是这一种传统。 新品种示范园里种植的一些新品种,倒是杭汉还没有出国的时候就已经见到过的。五十年代末的那几年,杭汉和他的几个同事,花了三年时间,跑遍了浙江省,调查出了二十多个比较好的品种。加上引进的云南大叶种茶与当地福鼎茶的杂交种,再加上苏联和日本引进的品种,还有全国各种的优良茶品,当有数百种之多了。比如龙井43,这种中叶类特早芽的无性繁殖系新品种,早在1960年春天就开始试种了,那还是杭汉和他的同事们在龙井茶区众多的茶树品种群体中,采用单株选育而成的呢。从目前的试验情况来看,它的发芽早、发芽齐和产量高、品质优的优势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这几天,在造反派的监督下,他们这些臭老九知识分子,还是给龙井43作了一次鉴定,发现它的产量每亩大约能够产毛茶二百公斤以上,比福鼎的大白茶可增产百分之二十呢,制成的炒青或烘青,品质也都超过了福鼎茶。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看它能够制作出什么样的龙井茶,为此他们特意到西湖各乡村去网罗炒茶高手来。谁知造反派说“请”之前还要政审。原本倒是看中小撮着的,无奈这个老革命和资本家牵丝攀藤,最近仗着老资格和孙女的牌头,又在起撬头呢。 原来春天刚刚到,握着刀子前来割“尾巴”的人也跟着就到了。自留地、宅边地、零星果木,统统逼着大家‘咱动捐献”,又合并了生产队,核算单位也改为生产大队。小撮着眼睁睁地看着他多年来伺候得好好的茶蓬,一夜之间都成了国家的,农民白天还敲锣打鼓地去捐献,夜里睡在床上,想想有一口血好吐。茶乡那几个平时和小撮着谈得来的老茶农就来给他戴高帽子,说撮着伯啊,你孙女现在是什么人啊,你孙女哈一声,杭州城里就要发寒热病啊。要我们边边角落都交回去,你撮着伯情不情愿我们不晓得,可我们贫下中农实在是不情愿啊。你去跟采茶说说,我们这里好不好不要来割尾巴了。 小撮着也是打肿脸充胖子,明明知道采茶不会替他们贫下中农说话,但不去良心不安,譬如当譬如,去一趟,回家也好和乡里乡亲交代。谁知采茶当了造反派,脾气完全变了,住在招待所里,一张嘴巴练得刀枪不人。手背在后面,房间里来回走,边走边数落爷爷:“你懂什么?这种复杂的革命形势下你还给我添乱!你以为这一次又跟上一次你要给毛主席发电报一样。实话告诉你,这一次是有步骤有计划有口号的,要上报给党中央毛主席的。你就知道眼面前这两株茶,这种时光来添乱,居心何在?你不喝这杯龙井茶,你就不活了?你不跟他们杭家人来往,你就骨头发痒了?” 小撮着见孙女在眼面前晃来晃去,头发鬼一样蓬在头上,喉咙嘶哑,又听她说他“居心何在,骨头发痒”,站起来一拍桌子,说:“我居心不良,我反对毛主席反对党中央,我骨头发痒,你把我抓抓进去杀杀掉算了!”他掉头要走,倒是采茶拉住爷爷,口气缓和下来,说:“爷爷,你就千万不要跟队里那几个坏分子闹了,爷爷你晓不晓得,我也快入党了呢,你这种时光来添乱,我说不说得清!” 一提到“党”这个字眼,小撮着就跟泡到热水里去一般,浑身骨头软了下来。小撮着二七年脱党之后找不到党,以后再要恢复党籍,真是万里长征一直走到今天,走来走去还在瑞金城。他虽不要看孙女这副吃相,但孙女要入党他还是高兴的,想来想去,长叹一声,说:“人了党要做好人啊!爷爷不给你添乱了。” 不添乱也来不及了,造反派最后确定的制茶高手乃三代贫农,正是大名鼎鼎的九溪爷。 九溪爷一上手,抓一把茶叶便倚老卖老,抖着那嫩叶子说:“哎,识不识货,就看你识不识得荼的神气。你当只有人堆里头有神气啊,茶堆里头也有神不神气的啊。你看看这个,锃亮;再看看这个,暗簇簇的,痨病鬼一样。” 有个年轻的造反派专门负责管押杭汉他们这几个牛鬼,人倒还嫩茬,此时把那两种于茶比了又比,说:“有什么花头精,我看差不多。”九溪傲慢地盯了他一眼,说:“那是,懂行的人才能够明茶事哩,那年周总理来了,看了我的炒茶,倒是说出一番内行话来。你们这种胡子还没生出来的潮潮鸭儿,能够说出一个什么来呢?好比看中医,总还是要找老中医的。为什么?老中医一望你这脸的气色,便晓得你病在哪里了啊。你能行吗?” 那年轻的造反派虽然碰了一鼻头,倒还算是一个求知欲尚未混灭的人。又加九溪爷三代贫农,工农一家,不好较真的,便蹲下来一边看着九溪爷爷打磨那口锅,一边问他,同样的茶,怎么炒出来的神气会有区别。老九溪摊开手心,指着当中那一点说:“这叫什么你晓得吧,这叫劳宫穴,炒茶人的精气,我们炒茶人叫它脂浆,统统都要由劳宫穴里流出来,进入茶叶片子里去。人的精气足,茶片子的精气也足,人的精气不足,茶的片子也不足。” 那年轻人拍拍胸膛,说他精气足啊,他炒出来的茶最好!九溪爷爷看看他说:“那倒是,你行吗?十大手法,抓、抖、搭、拓、捺、推、扣、甩、磨、压,你要行,我这只位子让给你。”年轻人尴尬地摇摇头,说他进茶科所还不到一年。九溪说:“正是啊,你也就配押送押送这几个不敢动弹的人。” 九溪明摆着是在为杭汉他们几个抱不平呢,可把杭汉他们听得冷汗吓出。倒不是怕他们再吃皮肉之苦,却是怕年轻人火气上来不做这科研,又把他们押了回去,那一年的季节可就又耽误了。没想年轻人那天脾气还特别好,只说老大爷你说给我听听,也是学一手,抓革命促生产嘛,以后这些东西总要学的。杭汉他们几个也低头哈腰地不停给九溪打眼色,让他放一码。九溪这才摆摆手说,你要愿意,我们老头子也不会把这一手带到棺材里去的。说起来总还是你们年纪轻的人脂浆足,炒出来的片子亮头光,神气足。我们老头儿,喏,还有她们妇女,比不过你们的。女人一般就炒炒青锅。女人家手势软,也就是把嫩茶叶子上的露水抖抖干,叶片嘛甩甩燥,等到青锅炒好,摊在匾里凉一凉,梗子叶脉里的水分往叶片上走走匀,炒第二锅的“辉锅”,那就一定要由男人出场了。壮男人有劲道啊,不拿出劲道来,这茶叶片子怎么拓得平,又怎么压得扁呢?毛毛糙糙的又怎么拿得出去呢?因此,吃茶吃到壮男人炒出来的茶,那是很运气的呢。 小伙子一听乐了,说那我以后就专门吃壮男人炒的茶。九溪爷爷看看那后生,却摇头说,我看你面相,现在还不能喝壮男人的茶。须喝我这样老头子或者妇女炒的茶才行。他这一讲,别说那年轻的造反后生愣了,连机汉他们几个也有些纳闷,看面相还能看出喝什么茶来,这倒也算是个新鲜说法了。正心里打问号呢,九溪自己就揭了谜底,说:“年轻人,你现在火气旺得很啊,阳气太足,你须喝我老头子的茶,采采阴,阴阳互补,这才有好处。” 年轻人开始听了还笑着点头,后来却听出弦外之音,这不是说他们做人太凶吗?杭汉连忙摇手说开炒吧,九溪爷爷这才一板一眼地用心于起活来。那次炒出来的茶外形秀挺,呈糙米色,泡开来喝,香气持久,滋味醇厚,九溪爷爷一边品着,一边对杭汉说:“不相信让你伯父来说说看,他肯定说是和狮峰龙井一模一样白勺。” “比群体龙井茶品种的产量可要多得多了。”年轻人突然这么来了一句。九溪爷爷说:“后生你倒是说了一句行话。这几个牛鬼,你跟他们多学一点,以后你不会吃亏的。”年轻人朝杭汉他们看看,竟然没有发火。 此刻,杭汉蹲在茶园坡地旁边,静静地看着这些沉默不语的茶蓬,看着它们在阳光下无忧无虑的样子。除了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天空,又看看手表,他几乎一动也不动,仿佛自己也已经蹲成了一蓬春茶。 正在此时,见那专门管押他们的年轻人急急地走了过来,见了杭汉也蹲了下来,轻声问:“老杭,你是不是有一个儿子,眉间有粒痣?” 杭汉吃了一惊,连忙要站起来,被那年轻人按住了。从那回九溪爷爷炒茶之后,这年轻人对杭汉他们,特别是对杭汉本人,态度是要好多了。杭汉点点头,年轻人紧张地说:“我把他从后门带进茶园了,你千万别说是我带进来的,我见过他,”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在通缉令上。”杭汉的背上一下子就渗出一层冷汗,然后一把抓住了那年轻人的手。年轻人慌慌张张边回头要走边说:“你叫他说完话就走。哦不,你叫他等今天飞机喷药之后再走,人多就可能认出来!”没等杭汉说你放心,那年轻人就连走带跑地不见了。 两分钟后,得放从茶树蓬里站了起来,他仿佛是从土里一下子钻出来的一般,见了父亲,拍拍屁股上的土说:“你放心,没人看到我!” 杭汉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儿子仿佛有些尴尬,说:“听说爱光要上山下乡去了……” 浅蓝的天空上突然响起了飞机的轰鸣,杭汉一把拉着儿子蹲下,说:“不要紧不要紧,是我们茶科所和民航系统合作,用飞机在大面积防治害虫,这些天每日这个时候都来。” 说话之间,就见飞机开始喷洒农药,一股强烈的敌敌畏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开去。得放仿佛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想起了上次和爱光一起来时,爸爸告诉他们的那些关于茶叶害虫的事情。他本来没有想过要和父亲谈什么害虫的,结果开口却是一句专业用语:“防治效果怎么样?” “敌敌畏、敌百虫、乐果,这些农药治茶尺蠖、茶蚜,那可真是百分之百,不过鱼塘里的鱼也死了,桑树也污染了,总是有一利有一弊吧。你怎么样,见着你那个女朋友了吗?” 得放突然脸红了,手一下子就按住了胸口,那里面藏着他的护身符,那两条美丽的长辫子。他的整个身体都往东面望去,那里的一架山岭自天竺山由北而南,几经周折,延伸到五云山。天空是多么辽阔,多么蓝,云薄得几乎透明,薄到了几乎没有。空气多么香,是阳光下的鲜茶的香气,带着强烈的青草气,连敌敌畏闻上去也带有一丝甜味——什么都发生过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 飞机又回来了,飞得很低,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得放涨红着脸对父亲说:“爸爸,我这次是从天台山偷跑出来的,表叔要送爱光去云南,这还是我和表叔一起出的主意。可我实在是想见她一面。我知道这样做很危险,所以我没找别人,找了你。我不能再连累我们杭家人了,我已经把大哥给害惨了。现在我哪里也没去,你想办法让她到琅(王当)岭上来等我好吗?” 杭汉摸了一下儿子的头发,儿子东藏西躲,竟然已经年余。父亲愿意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他说:“我也受着监督呢,不准随便进城。不过我可以想想看,能不能让你妹妹替你跑一趟,我明天能够见到她。” 春天来得早,西湖郊区群山间的明前茶绽出了嫩芽,采茶姑娘们上了山。 杭迎霜因为突然下来的任务而很侥幸地躲过了对她的责难,他们这支文宣队跟着全校初中生,一起来到了翁家山烟霞洞旁。 采茶是个看上去快乐实际上非常累人的活儿。往年采明前茶是断断不会要这些学校的女学生的,为只为今年九大召开,要从月初开到月底,而龙井茶历史上就是贡茶,四九年以后不叫贡茶了,叫人民大会堂需要的茶。这次九大在人民大会堂开会,头一个点了名的,就是这龙井。大批量的采摘,人手就一时不够,这事情恰好让翁采茶负责,还是吴坤给她出的主意,找一些中学女生到龙井茶乡学农劳动,光荣的任务就是替九大采茶。迎霜她们这些女孩子,这才来到了茶区。 来虽来了,还不是一上手就行的,学校方面特意安排了两堂课,一堂是老贫农的忆苦思甜,一堂是茶叶工作者讲解有关采茶方面的知识,迎霜一见那老头儿眼睛就直了,那不是龙井村的九溪爷爷吗?大爷爷和九溪爷爷有些交往,迎霜一看到就认出来了。 但九溪爷爷会干活不会说话,一说话就要豁边,讲到不该讲的范围之外去。比如忆苦思甜,他一忆两忆,就从旧社会一直忆到六○年:六○年的那个苦啊,没饭吃啊,那也是真叫苦啊!听得老师们直跺脚,坐在台下的同学们哄堂大笑。六○年没饭吃的苦,其实在座的同学们那时五六岁了,都是吃到过的,虽然小,也已经有了记忆,但后来饭吃饱了,也就不提这段家丑了。现在让这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一说,不但不觉得同情,反而好笑——好笑这贫下中农老头儿真没觉悟,反动话都那么一本正经说到大会上来了;又好笑他虽那么说,却也是真话,虽然反动,但谁也不会去告发他。九溪爷爷一边被人家客气地往下架,一边还扭着脑袋想跟人评理:六○年没饭吃是真的苦啊,我也没有说假话,六二年就开始好起来了,六五年饭让你吃饱,好茶也吃得到了,前些年哪里吃得到……一直架到外面茶蓬里,还能听到他奋力辩解的声音。 因为有了九溪爷爷的教训,再讲采茶知识,学校专门到茶科所去请专家,挑来挑去,竟然挑到了杭汉。他是一块臭豆腐,闻起来虽臭,大家却抢着要吃。看来学校方面也不一定知道杭汉就是杭迎霜的父亲,总之父亲走上那临时的讲台后也没有对迎霜流露出特殊的感情,他的目光漫射了一下台下,在女儿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露出了只有迎霜才能感觉到的笑容。迎霜的脊梁骨一下子挺了起来,一阵深刻的自豪感升起在她的心间——那是我的爸爸啊,是我的爸爸来传授知识了啊,她取出小本本,目不转睛地盯住了爸爸。 也许这就是杭汉一向的工作作风,也许这里面确实夹着父亲对女儿的特殊的感情,总之,那天杭汉的有关龙井茶的采摘课,讲得非常用心,非常仔细。 他先讲了采摘茶叶的重要意义。他说,采摘茶叶,既是茶树栽培的结果,又是茶叶加工的开端,它关系到茶叶品质和产量,也关系到茶树生长的盛衰和寿命的长短。 接着他开始说龙井茶的特点以细嫩见长,细嫩里头还要再分品级,分为莲心、雀舌和旗枪。 他又讲到了采摘的标准:若按季节,春茶是按一芽一叶的标准开采的,清明前后采的是特级茶和高级茶,到了谷雨前后至立夏,那就可以采一芽二叶了,再迟一点,也可以采一芽三叶了。 再接着,他说到国家定的标准,收购茶叶,都是有标准样品的,一至八级,再加上一个特级,那就一共有九个等级了。若要说到鲜叶的标准——杭汉说到这里,举起手里的鲜茶嫩芽,告诉大家,现在大家采的特级龙井茶,就是这样的:一芽一叶,或者一芽二叶初展,芽要长于叶子,芽叶间的夹角很小,芽叶的长度是二至三厘米。等到采一至二级的茶叶时,芽叶的长度就基本相同了,叶片也要略略大一些了。再到三至四级时,采的就是一芽二叶到三叶了,叶子也开始长于芽了,叶片也就更大了,到了五至六级,叶芽里头就可以夹着幼嫩的对夹叶了,叶子可以长到五厘米了。至于到了七至八级,叶子就已经长到极限,不再长了。 他讲课的时候,又是实物,又是图片,坐在下面的同学们纷纷站了起来伸出手去,嘴里就嚷着: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迎霜静悄悄地坐着,她看不到父亲了,只看到一片雀跃的手。一会儿,大家都坐了下来,像击鼓传花一般地传递着那枚小小的芽大于叶的龙井鲜茶芽,一直传到了迎霜的手里,迎霜就不再往下传了,她轻轻地把这枚芽茶放在手心,她抬起头来看了看父亲,父亲的目光掠过了她,盯在窗外的茶山上,父亲开始讲采摘期了。 如果不是父亲告诉她,那么,会有谁让她杭迎霜知道,茶树刚刚吐露出春芽的时候,茶农就开始在三月的春风里开采,那是被称为“摸黑丛”的呢。而春茶为什么不宜留真叶,为什么要洗丛呢?那是因为春茶留下的真叶到夏茶时会转青,那就被茶农们称为“抱娘茶”了。这些抱娘茶半老不老的,会在采摘夏茶的时候被摘下来,影响夏茶的质量啊。 至于说到采摘方法,父亲说得多么好,“采定级,炒定分,”采摘是茶叶品质中多么重要的一环啊。这里的茶农历来用的都是提手采摘法。父亲模拟了一下这种采摘法的样子,真像采茶舞里那些姑娘的采茶动作啊:手心向下,大拇指和食指夹住鱼叶上的嫩茎,轻轻向上那么一提,看着的同学们都轻轻地会心地笑了起来。父亲的动作,还有他说话的口气,那是多么幽默啊。 突然,父亲的口气严肃起来,父亲说:采下的茶叶,一定要是芽叶成朵,大小一致,匀度好,不带老梗、老叶和夹蒂,这样,既不会伤害芽叶,又不会扭伤茎干。同时,要求茶丛采净,顺序从下采到上,从内采到外,不漏采,不养大,不采小,要全部采净。 大个子姑娘真讨厌,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不习惯这种严肃的传授知识的课堂,还是为了出风头,一举手站了起来,然后两只手像鸡啄米一样滑稽地动了起来,又像一只下水鸭子般地叫了起来:“喂,那你说这样采茶,是台上跳跳的,还是真的那么采的?” 她的话显然冲淡了刚才大家严肃的学习气氛,大家看着她不由得笑了起来,大金牙笑得嘴上一片金光。这个大金牙,一直从小学跟他们进了中学,就像甩不开的牛皮糖一样令人生厌。迎霜气愤地盯着大个子姑娘,她恨她,觉得她是一个野蛮人,一个小市民,一个从头到脚粗俗不堪的弄堂女人。她想父亲一定会很尴尬,但父亲却比她估计的要平和得多。他甚至也一起笑了,说这个同学问题提得好,双手采摘是一种新采摘法,1958年,由梅家坞大队的沈顺招和她的十姐妹从提采法发展而成的。不过这种采摘法一定要做到“一集中,三协作,五个巧”。一集中,是要思想高度集中,这样才能做到心静,手灵,眼准,脚勤。三协作,是要眼、手、脚密切配合。五个巧:突出枝条的茶芽要自下而上交替采;丛间茶芽要双手插入,用手挡开枝条采;不同高低的茶丛要蹲立交替采;雨天和露水茶芽要抓把采;晴天要随采随手放入茶篓。 又有人学着大个子姑娘喊:那茶篓是不是也像台上跳舞用的那样呢?大家又是一阵哄笑,这一次迎霜也不像刚才那样气愤了,她发现父亲能够轻松地应付这种场面。父亲已经开始作结束语了,他一边收拾着那些实物和图片,一边说:“茶篓也要讲究啊。鲜叶一下树,就容易失水,还会散发大量的热量,所以要用通气好的茶篓。他们现在这个季节采茶用的高档茶篓,都是一斤到两斤装的。等采中档茶了,可以用三斤装的。等采低档茶时,就可以用五斤装的茶篓了。还有,千万记住,不要为了多装就用力揪压,这样会把鲜茶揿坏的。你们看,还有什么要问的?” 大家站了起来,拥到杭汉面前,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倒把迎霜挤到了外面。她的心里热乎乎的,父亲啊,我多么爱你,你让我多么骄傲啊!等到大家慢慢散去的时候,她才走到父亲身边,叫了一声爸爸,眼睛里湿湿的,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倒是杭汉平静一些,问他刚才讲的课她有没有听懂,迎霜用力点点头,说她都听懂了,还记了笔记呢。 那一天对她多么重要,她向老师请了假,送父亲下山。她和爸爸走在一起的时候,分明看到了人们向她投来的羡慕的眼光,有一丝这样的目光她就够了。 已经是薄暮时分了,同学们都去集中吃饭,烟霞洞前没有人了。父女俩站在洞前,杭汉突然说:“从前洞口竖着一块字碑,上面写着:烟霞此地多。那是因了前人的一句诗,叫做‘白云烟霞此地多’,你大爷爷告诉我,这就是烟霞洞的来历。你们现在当了临时宿舍的房子,从前就叫做烟霞寺,后来改作茶楼,我们一家还到这里来喝过茶呢。” 迎霜很少听父亲讲那么多家常话,她有些吃惊地问:“我怎么不记得了?” 父亲抚着她的肩膀,说:“那时候还没有你。”他想了想,又说,“不,已经有你了,在你妈妈肚子里,正好三个月。” 他没有像家中的其他人一样,在她面前尽量不提妈妈,这使迎霜感到巨大的温暖。她想,就因为他是她的父亲吧,他们之间有权利互相沟通他们的痛苦。正是这种慰藉安慰了她,使她听到妈妈这个字眼时,没有像往常一样流下眼泪。他们趁着最后的天光往洞里走去,说着女儿和父亲之间的悄悄话。 她第一次知道父亲原来懂得那么多。当她问他,为什么这个洞里会有那么多石雕的和尚呢?你看,都被红卫兵砸得那么七零八落了,还剩下那么多——为什么呢? 于是父亲便告诉她关于烟霞洞的传说:一个和尚,经神人指点,在洞里看到六尊罗汉像显形,所以把它们楼刻出来。他刻完了六尊像后就死了。又有一天,吴越王做梦,梦到那和尚对他说,我有兄弟十八,现在才只有六个,那其余的得让你来帮我聚起来了。吴越王醒来后就到处找,果然在这个洞里面找到了六尊石像,连忙就把那十二尊补上去。这都是我们小的时候你嘉和爷爷带我们出来踏青时讲给我们听的。这里本来有三十八尊大石像,还有一些小的,我小时候专门数过。这些石像,都是利用天然岩穴镂刻而成的,他们大多是五代时的作品。五代你知道是什么朝代吗?不知道,真不知道?算了,你就记住是夹在唐宋之间的那个朝代吧,以后还是要读点书啊。你过来看,这里的入口处有一尊苏东坡的像,那是清代人刻的。你看看这洞口两旁的观音像,你看那身上披着的薄衣,真的像是风都可以吹起来的呢。 迎霜禁不住上前摸了一把,说:“真的吔,好像给她哈一口气她就会活过来一样。” 杭汉看到女儿懂事的面容,他想:可惜蕉风看不到,女儿长大了。 他们走出洞口的时候天色又暗了一层。父亲把她带到了烟霞洞左边的象鼻岩前,这是一块天然生成的象形巨石,两只耳朵紧贴着,鼻子下垂着一直拖到地上。父亲问女儿这是什么石,女儿说我们一来就知道了,这是象石啊。父亲又问她,还看见了什么,女儿摇头。父亲指着那石大象腹下一只小石象,说:看到了吧,它躲在大象肚子下面,不敢出来了呢。迎霜看看胆怯的小象,又看看父亲。父亲突然说:“爸爸就是大象,你和你哥哥,就是我的小象。”迎霜抱住了爸爸的脖子,眼泪就流出来了。十六岁的少女知道父亲的脾气,她明白父亲到了什么样的境地,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关于二哥回来以及他想见一见谢爱光的事情,就是在这时候由爸爸告诉迎霜的。迎霜听了这消息之后,吃惊地说:“爸爸,爱光姐姐明天就要走,我们还要到车站去送他们呢,这件事情交给我了,你放心,这件事情交给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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