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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58

  女贞所在的襄阳城正趋兴旺,人们都在用心地书写着自己的历史。将赖子的肩头压得又红又肿的汉江古堤加固工程就是例证。
  襄阳城古堤早在商周时期即已修建,历代官府都把抗御汉江水患,保护古城安全,视为朝政的一件要事。明正德十一年夏,汉水溢,破城三十余丈。巡道聂贤带领百姓在仙女洞开采块石,将襄阳大北门至阊门杨泗庙间江堤改建成石驳岸,并重修了大北门、小北门和马背巷古渡口三座青石阶式码头。石驳堤岸由长石纵横叠砌而成,呈梯槎状。
  由于年久失修,聂巡道当年率民众所修的石驳岸,或是条石断裂,或是被江水冲塌,古堤危在旦夕。
  这时,赖子与一些人临危受命,在小巷上游的古堤上正吭哧吭哧地抬着长条石。满腔的愤懑和委屈就写在赖子的脸上。
  小六子突然出现在了这段古堤的断面了。他怎么会走出小巷来到这段古堤上,多少年过去了,至今仍然是一个谜。在小六子人生的十余年里,女贞都是让小六子同自己形影不离,女贞要出院门办事,小六子就会乖乖地呆在厢房里。这次小六子第一次单独走出院门,竟然就与有气无处出的赖子碰上了,这样,事情也就复杂化了。
  “狗崽子,过来给老子抬石头。”此时赖子与同伴正蹲在一块大石上歇息。
  “呸!”小六子心里充满了仇恨。
  “他娘的,你这个野杂种,不识抬举。”赖子用手使劲地抓着脚丫子。
  “呸,你才是野杂种呢。我告诉我娘去。”小六子知道,这世上只有娘才是自己的保护神。这多年,他只记得娘的甜甜的奶头,娘为自己洗澡的大木盆,娘给自己带来的无穷的欢笑。除此以外,他对这襄阳城和马背巷一无所知。当然,那晚娘制服赖子的事,他也是再清楚不过了的,他就知道赖子怕娘。
  “你娘?谁是你娘?你娘在城里,早死啦,嘻嘻。”
  “放屁,你娘才死啦呢。”小六子脸气得通红。
  “什么,我放屁?不信,你回去问去。你屋里睡着的那僵尸是你爷又是你爹,你爷爷扒灰就成了你爹,知道么?”
  显然小六子听不明白什么是“扒灰”,但他从赖子的眼神和口气里又似乎听出了什么。
  惊恐万状的小六子,扭身跑回到了自己的小厢房里,哭着问:“娘,赖子说你不是我娘,这是真的吗?”
  “孩儿,吃谁的奶谁就是娘,你知道吗?”
  “你告诉我,我娘是谁,她怎么不要我了,家里睡着这个长胡子人又是谁?”
  “这……”女贞顿时胀红了脸。
  “你说呀。”小六子神情严肃地拉着女贞的手摇着。
  “不,孩子不听别人瞎说。我要你,我要守着你一辈子。”女贞双手抱着小六的双肩,用力地卡着,嘶哑的声音颤抖着。
  “不……”小六子猛然拉开了门,冲了出去。
  女贞不顾一切也跟了出去。
  夜幕迅速吞没了他们。

59

  小六子冲出权府,脚板盲目地击打在小巷的青石板上。天黑得令人胆怯。小六子跑了一阵子,强烈的恐惧感使他再也挪不动步子。他刚刚停下来喘口气,娘就紧紧地追了上来,小六子赶紧往墙角里一蹲,躲过娘。
  女贞焦急的呼喊声顺着马背巷远伸而去。
  小六子直起身来,双手扶着墙,墙上的窗户里还亮着灯光。娘的呼喊声远去了,他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孤独。还是娘好呀,娘就是自己的娘,要不娘怎么对自己这么好?肯定是赖子瞎说的。他想回家。
  小六子正要迈步,“咣当”一声,吓了小六子一大跳,脚下被一个硬硬的东西碰了一下。窗户里人影闪了一下,门“吱”地一下开了,灯光立即射了出来。小六子低头一看,脚下是一口铡药材的铡刀。原来自己跑到了顺兴药铺的门前。
  “小六子是你呀?刚才不是你娘在叫你么,这黑灯瞎火在干啥?”正福先生走出门来,摸着小六子的头十分亲热地问。
  小六子看了正福先生一眼,低着头,一声不吭,眼泪涌了出来。
  小六子明白在这条巷子里,除了娘疼自己,就数正福先生了。每次小六子跟娘出门,只要碰上了正福先生,正福先生都少不了拉着小六子到杂货铺买点糖果什么塞进他的手里。时间长了,小六子才慢慢知道了这顺兴药铺有着权府的恩惠。
  正福先生将小六子让进了屋里,又让儿子字元拿出一些糖果。字元长小六子几岁,高出小六子一个头,白皙秀气,斯斯文文的。字元热情地招呼小六子吃糖后,就一头钻进内屋里背药书去了。
  “正福先生,你说我娘是我的亲娘么?”小六子眼巴巴地盯着正福先生。
  “嗯……”正福先生看着小六子。
  “您说说,我家里躺着的那长胡子人又是谁?他是好人么?”
  正福先生眼红了。
  “还有,您说说,我爹又是谁,他又到那儿去了?”小六子瞪大眼睛看着正福先生,似乎有许多个为什么要弄明白。
  “唉……”正福先生长叹了一口气,“孩子呀,你家权府是我们的救命恩人,眼下权府遭了大祸,作孽呢。”
  “孩子你也长大了,该懂事了。你娘不是你的亲娘,他只是你的奶娘。你的亲娘和老子都已命尽黄泉了,那躺在家中的长胡子人是你的亲爷爷。自打你这奶娘进府后不久,权府就像着魔似的,接二连三地出事,一天一天走下坡道,到头来一场大火几乎烧掉了权府,你爷爷就是被大火烧断的房梁砸成这个样子的。”
  “这都是我娘干的?”小六子脸如猪肝色。
  “这些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有一件事令老夫大惑不解。”
  “什么事?”小六子急切地问。
  “就是你那宝贝蛋。”正福先生指了指小六子的裤裆,继续说,“球球是个畜生,是一只让人玩赏的宫廷狗,按说它是不应该对它的小主人如此野蛮的,显然是受人指使。狗通人性呢。”
  “啊!”小六子顿时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老夫总在想,一个女人家本应慈悲为怀,怎能对一个小孩子家如此下得了手?一个小孩家,一支家族的血脉呀!”正福先生已经是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不会的,决不会的。”小六子大声叫着。
  “是呀,老夫也以为是不会的,可是……”正福先生没有说下去。
  小六子一下呆住了。他像被钉在了那儿,一动不动,大张着嘴怔了好一会。
  突然,小六子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我要杀死她,我要杀死她!”
  “老夫该死,老夫该死。”正福先生一听小六子如此狂叫,为之一震,猛然从愤懑中惊醒过来,一下子慌了手脚。作为一个外来户,正福先生在这马背巷是走路怕踩死了蚂蚁,说话怕吓着了孩子,小心谨慎,老实做人。谁知,今夜里是犯了哪门子糊涂,对一个孩子竟然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岂不大祸临头吗?
  “全是老夫胡言,孩儿切不可信。再说,你奶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大,容易么,切不可胡来。老夫求了你。”说着,正福先生一下子跪倒在小六子面前。
  这下子该小六子糊涂了。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正福先生,一时不知所措。字元也从内屋里跑了出来,目睹这场景也愣住了。
  “孩子,你答应老夫,要不我就跪死在你的面前。”
  字元也急了:“小六子你真心要气死我爹不成?”
  小六子含泪扶起正福先生,并着双腿,规规矩矩地给正福先生鞠了一躬,拉开门,投入黑夜里。

60

  这个可怕的、令小六子惊吓不已的阴影终于成了现实。
  这一切的骤然来临,使小六子意外地冷静下来。他好像一子下长大了许多,他好像一下子看到了许多阴谋,感受到了世态的无情和残酷。在他的幼小的心灵里,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善与恶的归宿竟是如此的相似和雷同。
  他用心地回想着,力求从自己的经历中,读出一些什么。他曾经是那么地爱自己的娘,他将娘视为世上最美好的东西,爱得一步也离不开。此时此刻,他却那么仇视奶娘,他仇视得不愿再见到她一眼。他打心眼里感谢正福先生,是正福先生让他从一个巨大的陷阱中跳了出来,帮助他认识了一个血淋淋的阴谋。这个世界上充满着贪婪和仇恨,累积着苦难的忧伤和无奈。小六子被一个不出声的宇宙所包围,使他一步步感觉到被毁灭的颤栗和深沉的悲怆。
  当小六子终于知道了自己和这座古城之间的那么多血淋淋的宿怨后,一股强烈的被人宰割和凌辱的血腥气从脚心窜起,这是一种对奶娘的刻骨仇恨。他既然答应了正福先生,走,离开奶娘是他的唯一选择。
  在一个没有星星黑洞洞的夜里,小六子从隆中山摸回了权府,他双膝跪拜在祖传的那块曾矗立过“樊鞭”作坊的黑土地上,用心地感受着那曾有过的硫磺味,那曾有过的辉煌。他透过窗口的灯光,想最后看上自己的长胡子爷爷一眼。长胡子爷爷旁坐着哭哑了嗓子的奶娘,昏暗的豆油灯下,几日不见的娘已是换了个人,蜡黄的脸上,挂满泪痕,闭着双眼轻轻地为鼾声如雷的权国思打着扇子,嘴里喃喃地叫着:“小六子,小六子。”
  小六子不禁涌起一阵冲动,他几乎就要扑进去,扑进娘那温暖的怀里。可是,理智战胜了他,他咬紧牙,转身离去。
  就在这个夜里,权国思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女贞终究没能守住小六子,就像她嫁到隆中山,而隆中山什么都没有让她守住一样。就如同她书写的历史早已注定了她的结局,注定了她的孤独,她的凄凉。
  这应该是一种血脉的呼唤,女贞用了十几年的精神和力量,书写自己的未来,书写自己的希望,到头来,顷刻之间,一切也都化成了齑粉。小六子没能给养育自己并被自己抽空了全部心血的奶妈一丝回音。
  一连好多日子,女贞成天神魂颠倒地在马背巷上上下下奔跑着呼喊着,一无所获。小六子的突然离去好似掏空了她的心,她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打击,她时常半夜里从恶梦中哭醒,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了,她就盯着小六子睡过的床流泪。一周下来,女贞就瘦了好几圈。泪水泡肿了女贞的那双大眼睛,那双大眼睛迅速红肿得似两只大桃子。
  女贞的眼睛只留下一条缝,她看不清小巷里的石板路,就在权府院里砍了一个树枝作拐杖。女贞拄着树枝做成的拐杖,敲打在小巷的石板上,发出凄凉的击打声。女贞逢人就问:“看到我家的小六子了么?”
  小巷人都在叹息:“小六子把女贞的魂给勾走了呢。”
  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天色暗了下来,女贞的眼前开始灰蒙蒙的,接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女贞自言自语地说道:“天黑了呢。”
  天,从此就没有了光亮。女贞哭瞎了双眼,她的眼前没有白天,只有黑夜。女贞成了一个瞎女人。女贞仍没忘记要找小六子,眼看不见了,拐杖就是女贞的眼睛。女贞看不见人,只要听到面前有脚步声,就赶紧问道:“看到我家的小六子么?”开始还有人答理她,时间一长,人们看见她就像躲瘟神似的躲着她。
  这天从凌晨开始毛毛雨就下个不停,小巷的青石板似涂了油一般光滑。女贞像往常一样拄着拐杖,走出权府去寻找小六子。
  女贞重重地摔倒在她走了千万回的马背巷的青石板上。女贞走出权府时就好象感到身子站不稳,她就靠在大门的门框上歇息了一会,出了门,走进小巷。女贞就把腰摔断了。小巷的人把女贞抬进了权府里,请来正福先生为她复了位,女贞就躺在了床上。三个月后,女贞能下地了,但腰却再也没有直起来。
  女贞只能靠拐杖支撑着身子在院内移动。隆中大头菜酱园全都荒废了。女贞佝偻着身子,立在院子里一站就是半个时辰,像一根老枯树丫立着,她看不见院子内的一草一木。
  “女贞不中用啦。”小巷里的人都这么说。
  于是,大胆的人们在她的眼皮底下,将一口口的大菜缸偷回家去装米盛水去了。

61

  蛮荒一路向远伸去。
  莽野上所有的浆果一齐垂落了,无数的鲜花一块儿闭合了。整个的原野没有了颜色,没了声音。
  在隆中山里以野果充饥的小六子,终于在一个阴冷的毛毛细雨之夜,走出隆中山,顺着汉江向上游走去。
  初入乞丐之道的小六子如丧家之犬,到处挨打。沿江的小集镇一个接一个,大都倚仗着汉江的天然码头,商贸十分发达。可小六子不敢在这些小镇上停留,每个小镇都有着一帮乞丐盘踞着,有几次,小六子刚踏入小镇的街口,就饱吃了一顿棍棒。小六子只得一次又一次地绕开集镇摸到各个小村庄里乞讨。村庄的农夫比镇上的人善良,有米汤喝米汤,无米汤喝菜汤。遇到下雨落雪,乞讨无着,小六子也难免想到昔日家里的温暖,可那蹲着撒尿的耻辱又让他无比地恨那个家。小六子身单力薄,胆小怕事,行讨不偷不抢,饥一顿饱一顿,倒也自由自在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流淌着。
  这天傍晚,小六子走到一个村庄,得知再往前走十几里就是一个名叫鸟池的小镇。这是一个挺有名气的地方,人称小江南,以小镇为中心,方圆百里家家户户养蚕,鸟池的绸缎闻名于世。小六子不敢去小镇,就在村外的一个稻草堆里找了块歇息地,待天亮以后,绕开鸟池镇继续前行。不料,夜半时分,小六子让人用一只麻布袋背到了小镇上,关在码头上一间黑房子里。天亮时,门打开了,进来一帮人,为首的高高大大,眉目清秀,穿一身长衫,手拿一把折叠纸扇。他看了小六子一眼,突然惊奇万分蹲下身子一把抱住小六子:“你不是金伢子么?”转身又对旁说道,“三年前我曾收金伢子为义子,后因求取功名离散了,我现已发迹为官,想不到金伢子沦为乞丐,全是我的罪过呀!”说着,眼红了。
  小六子好一会才清醒过来,他明知这官人认错了人,可他怕挨打,低着头,吓得一声也不敢吭。
  “走,跟义父上船去。”高个子官人说着拉着小六子走出了屋,朝江边走去。
  码头上停泊着一艘官船。船头宽大,船高二层,船尾高翘。小六子跟官人走进船舱,舱壁雕龙画凤,满眼新奇。官人命人帮小六子沐浴更衣,将船移至上游僻静地带颐养了几日,为小六子剃头修面。小六子本身底子好,再加几日的油汤油水一养,面色就缓过气来。小六子象做贼一样,从不敢正视官人,更怕官人问自己什么。好在官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似乎没有时间与小六子说什么。一天,官人对小六子说:“我的衣服你穿着不合身,应去市上购之才行,为你修饰一番也好一同还乡呀。”
  小六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不过,你到处行乞,难免会有人认得,有碍颜面,在店铺看货时,合意只需摇头即可,不必多讲话。”
  小六子应了。
  午后,官人与小六子分乘两顶轿子,带着两名仆从上岸入镇。先至银楼,买下两对每只重四两的金镯,要铺主随同到太和绸缎庄一块兑取价银。进了太和绸缎庄,仆从赶紧将货单递给了店老板。店老板一看货单上的东西,价值三千余金,是个大买主,当即请进客厅,殷勤拱手,君山毛尖盖碗茶接待。店老板悄悄地从仆从口中得知,来人为襄阳道谷城新任议长,小的是其独生子,因议长的独生子与襄阳道尹的幺女定亲,前来购置定亲礼物。一听如此,店老板更是格外趋承,当即设宴款待。官人还邀银楼铺主一同落座,说是自己的好朋友,铺主唯唯从命,自引为荣耀。宴罢,绸缎庄店老板拿出各种绸缎呢料请小少爷过目选定,不料小少爷连连摇头。店老板急得直说:“这都是上等货色,可以是进京献给宫廷的贡品呢。”
  官人一旁接过话说:“小孩子家不懂啥,不妨送给他娘选看一下。”
  言毕,即让轿夫抬着货,由一名仆从押着送往船上。过了许久,不见回音,官人就差另一仆从去催。这时轿夫先回来了,说是船上让带来口信,夫人对送去的各色绸缎很合意,都留下了。官人听后即对小六子说:“孩儿暂在这坐一会,我去兑了银子就回来。说罢,乘大轿先走了。
  官人到了船上,多给了轿夫一些银两:“你们辛苦了,先拿钱去用点酒菜。”轿夫不亦乐乎,去了。
  轿夫一走,官船即开。
  坐在太和绸缎庄的小六子一直等到夕阳西下,仍不见官人取银两来。这时银楼铺主与绸缎庄店老板也开始慌神了,便追问小六子,小六子早已心虚语钝,坐了凳上尿了一裤子,便嚎啕大哭起来。两位店主大呼受骗,不由捶胸顿足。
  两方店主让人对小六子轮番毒打以至深夜,想问出那官人骗子的去向,崐
  无奈小六子一无所知。一气之下,将昏死过去的小六子扔到了江边的沙滩上。
  江浪一阵一阵有节奏地冲刷着沙滩,江浪冲醒了小六子。他动了动身子,不由一阵钻心的疼痛。他终于想起来了,这几天梦一样的日子,那可恶的官人,那毒蛇一样的骗子,他把小牙咬得“嘣嘣”响。他要报仇,可是那只官船早已是无影无踪。他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了一通官人骗子,过了一会,他倒又有几分软佩起那官人骗子来,人家就赔了几日饱饭,就让自己当了替死鬼,金呀银呀,还有成捆的绸缎就到了手。嘿,真他妈的美气呢。这世道也太黑了,小六子竟然有了一种要以牙还牙的冲动感。
  又是一阵剧痛,小六子又昏了过去。
  小六子又醒了。他揉了揉眼睛,天已大亮,只见身边围着一群小乞丐。他想动,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莫动,莫动,你伤得挺重呢。喝点水罢。”清凉的水,一滴滴进入了小六子的嘴唇里,怪甜的。
  小六子的眼睛湿润了。

62

  小六子第一次尝到了丐帮群体的温暖。
  在汉江边搭救小六子的是一支路过鸟池的郧阳丐帮。江湖上有路不平拔刀相助之说,更有同情弱者之理。
  遍体鳞伤的小六子,躺在江边奄奄一息,是郧阳帮的丐王龙头首先发现的。丐王龙头年不过三十,满脸的豪爽与仗义。他本是应关门岩镇的丐王之邀带着几个弟兄去喝喜酒的,谁知就在关门岩丐王新婚的前夜,关门岩丐帮里发生了内讧,帮内的一个老乞丐暗地结伙,对丐王下了黑手,老乞丐夺得了王位。丐王龙头自感晦气,又不便插手外帮之事,只得空着肚子打道回府。丐王龙头在返回途中,船到鸟池天色已黑,船老大不敢行夜船,无奈只得靠岸借宿。丐王龙头多心,不敢让弟兄们上岸,一同留宿于船上。于是,就有了搭救小六子之举。
  船继续逆江上行。
  小六子不敢提及替人受骗之事,只是说,出身贫寒,父母双双去世,与瞎奶奶相依为命,不料瞎奶奶落水而死,只得乞丐为生,刚流落到鸟池,就遭当地丐帮的毒打,险些丧命。郧阳丐帮本就与鸟池丐帮不合,丐王龙头听完小六子的诉说,火冒三丈,高声叫到:“鸟池都是鸟人,欺负一个孩子算啥子好汉么?&127;”&127;说完,端起酒,喝了一大口,喷了小六子一脸,“跟着你大哥我,看谁再敢欺负你!”
  小六子入了穷家行,结束了那种“惊弓之鸟”的生活。小六子在这里领略了一个无比神秘的天地,弟兄们用以交谈的语言,令小六子摸不清头脑。很快,小六子就学会了行中的“春典”,即黑话。如:柳、月、望、在、中、神、兴、张、爱、居,是一至十数的暗码子;阳、墨、道、妾,分别指南、北、东、西。又如:讨饭的搭子叫老灰,刺头用的镰刀叫轻子,到路旁偷秋叫打洛栽,炮叫礅子,引信叫火苗子,花药叫皮,点火用的火香叫火邱,切菜刀叫师刀,嗓音叫唤头,灯叫亮子,火柴叫迸星子,钱叫杵,成吊钱叫干杵,天阴无日叫上漫子或打棚,桌上用的壶叫龙头、碗叫凤尾,袄叫称吉,袜叫汪,鞋叫芦言,吃饭叫上啃,喝酒叫抱瓶,狗叫皮子,等等。
  穷家行里的知识可谓是高深莫测,有帮规有礼节。帮里面分班分组职业,职业分文讨和武讨两种。文讨包括群活数来宝和各种吹打弹唱,是乞丐的看家本领。这些表演又有严格的规矩,比如四人数来宝,其中一人手拿两块牛骨的称“哈拉巴”,此人为该组的总负责“老大”,有权调遣行讨过程中的一切行动;第二位和第三位是打竹板的,分左右两边站立;第四位是打金钱板的,站在两位打竹板的中间;而“老大”则站居中间的位置。这是基本队形,但在演唱中还常有队形变化,如一字形、扇面形或两左两右等。演唱完,东家执事人高喊赏钱多少后,由领班的“老大”上前领赏。红包不能用手接,要用右手的牛骨板平面朝上接过。若“老大”不在场时,则由竹板代接。武讨呢?则是魔术与气功一起上,运用各种不同的能见红的手段,如用砖头自打脑盖,用菜刀自拉脑皮,用铁锥自穿舌头,用钉子自钉手背……等等。乞丐在路上如遇同行盘道,则需说出师傅、明师、引师名字,是几座上的人。行帮里是按几座论大小的,长辈的称作师爷、师叔,同辈的弟兄,也分有等级次序。
  面对如此复杂繁琐的帮规门道,小六子觉得十分有趣有味,学的特别上心,加上小时跟着戈先生喝过一些墨水,学起来自然是如鱼得水。
  跟着丐王龙头,小六子壮着胆子在郧阳城里城外窜出窜进。丐王龙头很是偏爱小六子,说他长得象个女孩子,挺逗人喜爱的。弟兄们送来了好吃的好玩的,丐王龙头总是要叫来小六子一同吃一同乐。这样就引起了丐王龙头手下弟兄的嫉妒,私下少不了骂他小屁虫或不给他好脸色。小六子就学会讨好这些兄弟,比如说,有了好吃的,分成几份给大伙;有人犯帮规了,替人在丐王龙头面前求求情等等。小六子还特别会讨好丐王龙头,一次,丐王龙头的手指红肿化浓,小六子就抱了丐王龙头的手指用口吸浓水,一日三次,硬是吸干了丐王龙头的浓血才罢休。小六子上得丐王的宠信,下受弟兄们的厚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转眼一年过去了,这天是小六子的“生日”。何谓生日,即乞丐入帮的日子。乞丐们是很注重自己的生日的,平时再脏,到了生日这天,一定要好好地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乞丐的迷信心理,把“洗”同“喜”连在一起,都盼望着生日这天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这天一大早,丐王龙头就对小六子说:“今日是你的‘洗澡节’,到剃头匠那儿去剃个头,再到江里泡个澡,穿身新衣服过好节。”
  小六子“嗯”了一声。这一年里,小六子见过不少弟兄过“洗澡节”,挺有意思的,只是要在众人面前脱得赤条条的跳进江水里,令他胆怯不已。
  丐王龙头十分看重弟兄们过“洗澡节”,他视其为凝聚人心的一种途径。午后太阳当顶,丐王龙头招来的几十个弟兄就守候在了江边码头上,叽叽喳喳地准备凑热闹。刚剃过头的小六子精神了许多,只是细心的人才看得出,小六子有些心事重重。
  丐王龙头不知何时来到了江边,他站在高处,目光找到了小六子。他见小六子有些躲躲闪闪的。“哟,小六子还害羞呢。”继而对弟兄们大声说道:“开始吧。”
  说时迟那时快,弟兄们一拥而上,站在小六子身边的几个弟兄先下手为强,一下就按住了小六子,笑呀叫呀,瞬时就把小六子的衣服剥得个精光。小六子拼命地用双手捂住害羞部位,紧紧地咬着嘴唇。
  没能插上手的弟兄们站在一旁使劲地叫着:“看看小六子的小鸡鸡,看看小六子长卵毛没有?”
  小六子紧紧咬住的发紫的嘴唇猛地启开,冲出一声悲痛欲绝的哽咽,崐
  那声音像石头碎裂一样发出的蛮力,在码头上震荡着。
  动手剥完小六子衣服的几个弟兄更带劲了,一个叫小花脸的小个子终于扳开了小六子的十个指头。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便怔住了。紧接,在场地所的人都愣住了……
  小六子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最后变成了尖利的抽泣声。小六子充满着绝望,眼前灰黑一片。他绝望的抽泣声,同时压得弟兄们也喘不过气来。
  小六子吞下了一个畸形人在众目睽睽下的全部耻辱,他饱尝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弱者的全部苦果。
  &127;&127;&127;&127;次日天刚蒙蒙亮,正做着美梦的丐王龙头被吵醒了。丐王龙王翻身一看,见小花脸等几个弟兄跪在床前。小花脸一只手捂着脸一手打着嘴巴:“大爷,小弟该死。”
  一同跪下的其它的几个弟兄也异口同声地说道:“大爷,我们有罪,我们赶走了小六子。”
  弟兄们都知道丐王龙头疼小六子,故一大早就负荆请罪来了。
  “什么?你打走了小六子?为什么,你们给老子说!”丐王龙王睡意全飞,气呼呼地大声吼着。
  “昨夜睡半夜里,我被尿憋醒了,正要下床撒尿,刚睁眼猛然眼前白光一闪,脸就被狠狠地划了一下,我‘哎哟’叫了一声,血就流出来。”小花脸战战兢兢地说道。
  “听小花脸一声惨叫,我们几个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一把逮住了刺客,谁知道那小子来了个金禅脱壳,脱掉了外衣,跑了。点亮灯一看,衣服是小六子的。”一旁几个弟兄纷纷补充道。
  “噢?这小六子为啥要行刺?”
  几个头摇得象拨浪鼓。
  丐王龙头沉思了一会:“哎呀,对了,昨天是你小子让小六子丢了丑吧?”
  小花脸点了点头。
  “哈哈哈,小六子有出息了呢,小六子敢杀人了呢,哈哈哈……”
  丐王龙头一阵狂笑,令小花脸与几个弟兄面面相觑。
  小六子一去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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