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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21年夏,汉江洪水泛滥,襄阳城发生了半个多世纪都不曾见过的特大水害。即使多少年之后,人们重新提起那次水灾,依然是心惊肉跳。 一连好多天,雨下得很大,天像被人捅穿了似的,浇得襄阳街上没了行人,雨帘把马背巷的店门都罩进了闲逸之中。雨点一声紧一声地响着,汉江里的水一天要窜上好几尺,江水与雨水交织在一起,给全城的襄阳人带来了万分的恐怖。 襄阳城大街上是冷清的,可马背巷古渡口上的人却川流不息,人们忧心忡忡地一天几次赤脚站在码头的石阶上,数着一天又淹没了几级台阶。大水淹到了七十三级台阶了,再有两天功夫,水头就要翻过马背巷向城里涌去。马背巷的孩子过年似的,趴在吊脚楼上,用绳子系着小木桶把浑水一桶一桶地吊上来,又倒入江里,忙得不亦乐乎。大人们则盘算着淹水的事了,一些人家已经开始向隆中山里搬着东西。 好在水稳在了七十三级台阶上,一连两天都没有动,到这天傍晚时竟然回落了两个台阶,降到了七十一级,人们吊在嗓子眼的心又放松了一些。 天黑后,城里城外来古渡口看水的人一一微笑着离去了。城里的几家大户人家拖家带口地上了船要到汉口亲戚家逃难去,见水回落了,又拖家带口地下了船。 心已提到了嗓子眼的人们又将心放回了心窝,带着满脸的放心,很快进入了梦乡。这也难怪,这多天襄阳城的人们没有睡上一个囫囵觉,他们太累了。 刚过午夜,马背巷突然响起了一个声嘶力竭的呼救声:“破堤啦!破堤啦!” 伴随着呼喊声的是如脱僵野马般的洪水。洪水将马背巷的东头冲开了一个大口子,向襄阳城里倾泄而下…… 转移在各家房顶上的雄鸡们,用它们的幸灾乐祸报道着一个四处水汪汪的黎明。 天亮时,整个襄阳城全被水淹没了。泥巴墙房子经不住洪水泡,接二连三地倒塌了。襄阳城的六座城门都被洪水堵死,大北门至长门一带低矮城墙处,已有不少的孩子坐在城垛上洗脚。苦命的泥巴墙房子一栋接一栋地倒向水里,“轰隆”声一片,溅起老高老高的水花。一些木盆漂出了屋子,在小巷里大街上东游西逛。 大水将大堤冲破后,雨停了,天亮了,洪水在城内停留了一天,傍晚时就开始往下落。洪水给襄阳城里留下了一片稀泥污水,被洪水浸泡坍塌的房子,断墙残壁一片一片的。首先是一些店铺的老板亮开了嗓门:“大减价,大减价,店里进了水,赔本大甩买呀。”沾了水迹的花布、小百货摆着一溜。紧接着,米行的门前排成了长队,浸了水的米也是一个时辰一个价,而且队也越排越长。先是有一两家精明的米行老板干脆挂出了“今日无米”的牌子,很快全城十多家米行都亮起了同样的牌子。米行老板关起了店门,乘机囤积粮食。好多家庭倾巢出动,拿着米袋满城里跑,到头来还是空手而归。人们开始恐慌起来。 两天后,市面供盐紧张了,先是盐商搞鬼,盐价突然上翻了十几倍,接着又是襄阳城内最大的鄂北盐务处关门。人们愤怒了,成群的购盐者撞开了盐务处的大门,忘命哄抢…… 襄阳城一切都乱了。天刚黑,福太和酱园的余老板就让伙计们用粗木杠子顶死了大门,从侧门走出,急匆匆地朝古渡口赶去。余老板经营酱园几十年,深知抢盐过后,就要轮到酱园遭劫了。余老板此时赶赴古渡口是要找青皮船行要船,连夜将酱园的大头菜运到汉口去卖大价钱。 福太和酱园的大头菜是后半夜装的船,整整二十个大坛子。青皮船行的青皮老板与余老板有些交情,没有喝余老板的一口酒,就给了一只襄阳帮的摆江船,装好船就要上路的。天快亮时,江面上骤然升起了一阵大雾,无奈,船只能等雾散开些才能走。就在这时,这只装着福太和酱园大头菜的摆江船出了事。 江雾散开了些,古渡口的码头上有人走动了,渡船老大站起身来迎接客人。码头上的人很快多了起来,他们没有走向渡船,而是径直朝那只装着大头菜的摆江船走去。显然是有人泄漏了福太和酱园外运大头菜的秘密,一帮人直冲那只装着大头菜的摆江船。走在前面的人开始还不紧不慢,距那只摆江船越来越近时,后面的人突然冲了上来,抢先上了船。先上船的抱起坛子要下船,船下的急于要上船搬坛子,你挤我推的,一场争先恐后的闹剧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船上的人越挤越多。 “不好啦,不好啦!船要沉啦,船要沉啦!”立在船尾的船老大哭丧般叫喊着。 发了疯的人们已根本听不见船老大的叫喊了。人们在拥挤中不知何时蹬开了船,船徐徐离开了码头,向深水里滑去。 超载的船开始往下沉了。疯狂的人们这才清醒过来:“船,船滑走了,船要沉了。”可惜,人们发现的太晚了。死神,让这些刚才还是你争我夺的对头,瞬间抱成了一团。没有一个人想到跳水,也许没有一个人敢跳水,木船在晃动了几下后,就载着满船的人头一起沉没了。 一船大头菜拉走了二十一条生命。 福太和酱园的余老板得知一船大头菜沉入江底是在天大亮之后。半夜里,余老板亲自督阵装好船后,就溜进了马背巷的江月楼里,抱着光化姑娘折腾了半夜,天麻亮时才入睡。 江月楼在这汉江上下可是一座名楼。相传江月楼的楼基是明朝襄简王朱见淑所奠。风雨沧桑,江月楼屡遭劫难。被大水冲塌不计其数,仅让马背巷人刻骨铭心的大火就有两次。一次是明末农民起义军李自成攻占襄阳后,第一把火就是烧的江月楼。另一次是咸丰六年,襄阳人高二先、冯三典在襄阳竹条铺起义造反,红巾军以焚烧马背巷江月楼为起义信号,江月楼冲天的火光唤起了整整十万大军。好在马背巷的房墙都设有隔火道,马背巷才幸存下来。奇怪的是,江月楼遭一次大难,就兴旺一次,到了光绪年间,江月楼火爆时竟然一个昼夜接客过百人。一位来襄阳传教的加拿大传教士对此津津乐道,他说:“三日不去江月楼,食肉无味。” 江月楼出名尽管有着众多的说头,占了马背巷这块风水宝地的灵气是不可置疑的。江月楼倚江而立,楼门对着小巷的街面,两层楼阁,下有雨棚,上有凉亭,后面拖出一座吊脚楼。楼里的姑娘们在楼里跑前跑后,前后露脸,前后接客,别有一番情调。特别是如花似玉的姑娘们往吊脚楼临江的那一面一站,伸出白嫩白嫩的玉臂,向着过往的船客一挥一招,那船客的魂就被勾进了楼里,十条船会有九条船夜泊古渡口。一夜风流之后,再雄性勃发继续远航,大有磨刀不误砍柴工之道。 余老板丢了魂似地走出江月楼,跌跌撞撞赶到码头时,二十个大坛子已经无影无踪了,江边一片哭叫声。三四只打捞船,架着划钩,在江里分范围层层推进,正一具一具地打捞着尸体。一些穷急了的汉子,憋住一口气沉入水中,再冒出头来吸上一口气,循环往复地在水里摸着找着,以求摸到一两个碱疙瘩。然而,他们都失望了。那坠入江水里的圆坛子,早就滚入了江心。 “舍财免灾罢。”余老板面江长叹,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福太和酱园。余老板的头昏昏沉沉。 福太和酱园是襄阳城最大的一家老字号酱园,创办于光绪年间。福太和酱园的门面很好认,麻石门框,两扇大门包着铁皮,用奶头铁钉钉出如意云头。石门框的两边是“铺闼子门”的店铺,每边都是十二块门板,晚上上在门坎的槽里,白天卸开。这样的门面是很神气的。尤其显眼的是店铺两边白粉墙的两个大字,黑漆漆的。字高一丈,顶天立地,笔划很粗。一边是“酱”,一边是“醋”。这样大的两个字,襄阳城再也找不出第二。 福太和酱园的两座店堂都异常宽大。两边店堂的柜台里,都靠墙摆着一溜豆绿色的大缸。缸高四尺,莹润光洁。里面分别盛着酱油、陈醋、豆瓣酱、大头菜、酱萝卜、辣椒酱等。 福太和酱园后面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青砖铺地,整整齐齐排列着百十口大酱缸。酱缸都有个帽子一样的篾席盖子。下雨天盖上。好太阳时揭下盖子晒酱。有的酱缸当中掏出一个深洞,如一小井。原汁的酱油从井壁渗出,这就是所谓“抽油”。院里有一溜走廊,走廊尽头是一个小磨坊。小磨坊旁是做酱菜、切萝卜干的作坊。 外人从门外往里只看一眼,就知道福太和酱园的底子很厚实。 余老板穿过店门,步入店,掌作师傅正带着伙计们高卷着袖子,出缸大头菜。 “大伙歇息一会吧。”余老板无力地说了一句。 “余老板!不好了!”余老板还没说出第二句话,门前站柜台的伙计跑来报急,“门前站了好多人,说是要讨还血债呢。” 余老板气急败坏地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一帮人站在福太和酱园门吵着哭着,他们大多是昨夜里那帮抢船死者的亲属,也有一些凑热闹的。人死不能复生,他们的亲人是为福太和酱园的大头菜而死的,这帐得找余老板算。 余老板一脸木然,好一会儿才听明白门前的人是吵闹着要他赔偿人命,不由急火攻心,胸闷难忍,一股巨大的气流在腹腔打了几个咕噜:“你们,不……不要欺人太甚……”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口浓浓的血痰喷出口腔。 “砸呀!”人群潮水般地涌进了店内,拿起杠子,捡起石块,朝那一口口酱缸砸去,一阵“噼呖啪啦”的响声回荡在福太和酱园内。大圆缸成了破瓦片,深红色的老汤遍地流淌,圆锥体般的大头菜四处滚动着…… 一个时辰后,福太和酱园的八百多口酱缸,几乎全被砸破。 福太和酱园元气大伤,自此一蹶不振。 福太和酱园的大头菜生产周期为三年,也就是说,第一年入缸的芥菜,要到三年后才能上市。福太和的酱缸被砸了,即使迅速恢复生产,上市大头菜也是三年之后的事了。 福太和酱园从此不做大头菜。余老板的儿子余少老板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酱油的生产上,居然创出了多个品种的福太和系列酱油,闻名汉江上下。这是后话。 古渡口哄抢大头菜的惨案及福太和酱园的劫难,轰动了整个襄阳城。人们谈论着,叹息着。人们为古渡口的死者叫冤,更为无辜的福太和酱园抱屈。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振动了许多襄阳人的心。 也许从这一天起,女贞从福太和酱园的劫难中,看到了心里那口阴暗的枯井之外的希望。女贞想到了婆婆传给她的至今还躺在隆中山里的那坛大头菜老汤。 自踏入权府后,女贞一直强求自己彻底忘掉那山坳里的茅草房,那山坳里的土石、水塘,那本来就是又苦又酸的大头菜。几年来,她实际上做到了这些,然而,权府的破败,古渡口的惨案又让她想到了隆中山。那座风雨飘摇中的茅草房,似乎仍然顽强地牵挂着她的心。她不由心动,踏上了去往隆中山的路上。 一坛老汤从隆中山坍塌了的茅草屋里扒了出来。婆婆当年精心地在坛盖上密封的泥巴早已干裂成了网纹状,成块地脱落了不少,显得凸凸凹凹的,忠实地记载着这个破败家庭的艰辛。好在坛口上的瓦盖还是完好的,才算没有干枯这坛老汤。 老汤,实际上就是一种速效高强度的卤水,它能使立秋下缸的大头菜,次年春上就出缸。女贞用颤抖的双手捧着装着老汤的坛子,潸然泪下。她模糊了的眼睛又明亮起来:病榻上婆婆那张干瘪的脸庞,那奄奄一息的希冀…… 女贞把这坛祖传的老汤从隆中山搬进了权府破败的大院。在仍残留着硫磺味的空间里,女贞要开始她腌制大头菜的生涯。 女贞把用隆中茅草屋里的老汤制作出的大头菜第一次在马背巷推出,是在娘家的丁家饭铺里。权府眼下到了这个地步,丁老幺对女儿进权府当奶妈的怨恨也就谈不上了。女贞是娘身上掉的肉,是从丁家嫁出去的,现在这个样了,娘家的爹妈不管谁管?先是她爹不时地让人捎点菜给女贞,后来又是她娘托人将小六子接去住了几天。小饭铺里热闹,小六子玩得不愿走,女贞只得回娘家去看小六子。这样,女贞与爹妈几年的隔阂也就全了结了。 女贞在铁佛寺同济医院守候权老板时,得亏了一个名叫约翰的美国医生的关照,帮她安排大夫会诊,教她护理方法,特别在那抢救的日子里,约翰医生更是通宵达旦地守在权国思的病床前。开始女贞对约翰的举动备加提防,后来发现约翰的这一切,仅仅是出于自己神圣的医德和对不幸中国人的同情而已,女贞又感到对不起这位善良友好的美国医生了。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约翰医生给了女贞极大的安慰。 这天又到了约翰医生巡诊的日子。前几次约翰来到权府,检查完权国思的病情后,只是向女贞安慰几句,就匆匆离去。而女贞呢,尽管有诉不完的感激之情,也只是强留在心里,连一顿饭也不敢留约翰吃。一个孤儿寡母的人家,她担不起这个名声。这次不同了,她与娘家和解了,也就可以让娘家人出面请约翰吃一顿饭,以感激约翰这两年对自己的关照。约翰欣然同意。 已是晌午过后,此时的马背巷人客稀少,小巷两旁的店堂显得冷冷清清,看堂的伙计、盼客的老板也有些无精打采。有几家门前挂着双幌子的饭堂,刚忙完中午的生意,难得有了一点清闲。店门也都掩了起来。 丁家饭铺门前仍是挂着一个单幌子。旧时开饭馆,门前挂幌子是大有讲究的。有单幌和双幌之分,单幌表示做的是小本生意,双幌则是大饭庄。幌子上也大有文章,幌子上若是三根绳,就表示有蒸食品,若是木罗,就代表炒勺或灶眼,表示有炒菜。木罗圈下,垂挂的纸条或布条,则代表面条等食品。 小巷的人都明白,丁家饭铺这几年的日子也是步履维艰。先是几个闺女一个接一个地出阁,后是战乱不断,老两口勤扒苦做,能撑起这单幌子门面,也就感恩知足了。 女贞背着小六子在前面带路,约翰紧跟着。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丁家饭铺。丁老幺这几年老了许多,五十多岁的人,腰也驼了,眼也花了,昔日的大嗓门和暴脾气已不见了。客人进来时,他正用力地擦着桌子。小店铺经营几十年,不说接待洋人,就是象样的官人也没有走进这单幌子门的。前两天四丫说要请教会医院的美国医生吃饭,他吓了一跳。还是四丫她娘胆大:“洋人怕啥?早就该谢人家了。” 丁氏的麻利能干在小巷是出了名的,这不,客人还没坐定,她就像变魔术似的,八菜一汤就上了桌。惊讶得约翰露出一脸的馋相。 就在约翰正要动筷子时,女贞娘又笑盈盈走了过来:“小店小门,委屈您了,这盘小菜是开胃的,特请您尝尝。”随之,一阵清香扑鼻而来。约翰视之,只见蓝花白瓷盘内,一束束深褚色的菜丝成圆形铺开,上面油珠滚动,中心菜丝上点缀着几颗青葱花,整个盘中好似一朵绽开着的黑牡丹。 约翰好一会儿都不忍心破坏这花一样的美丽,端视良久,才好奇地挟了一根菜丝送入嘴中,顿觉香脆可口,鲜美无比。不由连连赞叹:“好脆嫩,好香甜。”约翰又一连挟了几根,仔细地品味起来。 “吃的,这为何物?”约翰的中国话说得很缓慢,但咬字清晰。 “咸疙瘩。” “咸疙瘩?” “对,就是大头菜。是咱四丫头婆家传下的。” “哦……”约翰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放下筷子站起身来,“是你们家的地里长的吗?让我去看看。” “是用菜缸腌的。”女贞帮着娘搭腔。 “菜缸是什么样的?让我看看好么?”约翰显得特别有兴趣。 这下可让丁氏糊涂了,这腌菜,那户人家不会端出个几盘几碗的,这也值得大惊小怪的么?眼下这洋人如此喜爱这咸疙瘩,还不是吃洋味吃腻了,吃淡了想吃咸的。 “我说约翰医生,这农家的菜缸有啥看的,你爱吃这大头菜就让四丫经常给你送一点去。”丁氏快言快语。 “那太好了,你说话算话不?” “瞧你说的,不就是几个咸疙瘩么,四丫,你可别忘了就是了。” 这顿饭,约翰吃得十分得意。约翰对有鱼有肉的菜碗视而不见,筷子头自觉不自觉地就夹上了大头菜丝,哈哈一笑送进嘴里。吃得意了,他还不时地把大头菜丝送到一旁的小六子的嘴里,小六子怪味咸,皱着眼鼻往外吐。这时约翰的笑声就更大了。 丁家饭铺的酱菜在小巷里是有些名气的,酱黄瓜,酱四季豆,酱冬瓜。丁氏将约翰带到后院的酱缸旁,一一打开那些酱菜缸,一点点地往外挑捡,她告诉约翰,莫看这酱菜一般模样,讲的是成色。黄瓜是带刺的好,四季豆要颜色嫩的,萝卜花片儿要旋得厚薄均匀。这酱缸不光放盐,还下进老酒、青酱、大料、茴香、桂皮、胡椒,最要紧的是那酱菜缸里的老汤。咱四丫家就有好老汤。 辞别时,约翰没有忘记向女贞讨一盘拌好了的大头菜丝带上,躬腰致谢后,礼貌而十分满足地退出了丁家饭铺。 坐落在襄阳城西门外的同济医院,过去是一座传教寺庙,名为铁佛寺。那一年有位美国传教士来这古城,在城郊西门外寻了一块地方,建了座房顶尖尖的教堂。很快,这一方的乡民都让这个传教士感化得人心归了耶稣。每逢礼拜,一些教徒总要穿上最好的衣裳来到教堂,虔诚地祈祷。有不少人还被美国牧师摁到水池里受过洗礼。后来,这些受过洗礼的人,闹耶稣真是越闹越神。 公元1913年春,白朗率领讨袁起义军一部二千余人,从河南进驻湖北随县天河口,随县知县报省告急,都督黎元洪派兵驰援。声东击西的白朗部队并没有进攻随县县城,而是联合会党,迂回一圈后,再次进入鄂北。次年三月,白朗兵分两路,一路由河南新野南下;另一路从河南桐柏经随县山区西进,夹攻光化县城。前锋进逼县城外围,经一夜激战,破城而入。白朗军入城后,杀死了作恶多端的两名美国传教士,枪毙了素有民愤而又抗交军饷的商会理事,没收了其家产。 白朗在光化杀美国传教士,引起了在襄阳的美国传教士的极大恐慌。崐 美国传教士纷纷撤走,这样,襄阳铁佛寺里的传教士也走了。再后来,来了美国医生,于是教堂就成了铁佛寺同济医院。 约翰回到医院的时候,太阳刚刚下山,西边的晚霞给铁佛同济寺医院投上一层神秘的金晖。约翰红红的脸庞上挂着微笑,哼着歌儿跨进医院大门时,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儿这时可能正在梦中与他相会呢,于是,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约翰是标准的洋人。他面像白,又有一头黄头发,一般的中国人是难以看出他的实际年龄的。他现已四十有余了,美国旧金山有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他是一名很称职的医生,也是一名很虔诚的基徒教教徒。他对他的每一个病人,都倾注着要将他们从苦难中解救出来的神圣职责,全心身地拯救他们。 约翰回到医院的第一件事,就想到要让大家分享他带回的大头菜。这种令他难以用语言表述其美感的中国腌菜,对他来说,就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美味佳肴。约翰快步来到饭堂,正值晚餐。他从药箱里端出菜丝,不由分说地依次每人分了几根,举起大拇指赞美道:“这是中国菜的这个!” 这种对洋口味充满刺激性的中国腌菜,立即得到了铁佛寺同济医院里的美国医生们的高度评价和认可。很快,医院的美国人纷纷把能吃上中国的咸疙瘩视为一种时尚。 一些美国医生回国探亲,还将其作为中国特产捎回家,从而引起了更多美国人的好奇与青睐。美国医生的一些亲属纷纷来信,希望捎买中国的大头菜。这“咸疙瘩”作为一种国粹,给马背巷的人带来的荣耀,是不言而喻的。当时,在中国人看来根本上就摆不上桌的“咸疙瘩”,竟能引起美国洋人们的如此兴趣,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谜团。 多少年后,有好事者对这一谜团经过认真分析考证,对当时的这一现象提出了两种说法: 其一,铁佛寺同济医院的大胡子院长本就是一个中国通。他熟读中国历史,特别是对三国史的研究造诣很深。当他一听约翰说到大头菜,就十分敏感地想到了中国三国时诸葛亮出山后在四川打仗的故事:四川山高人稀,士兵们断了菜吃,诸葛亮就派了一支木牛流马车队,回到襄阳买了一批大头菜,士兵们又有菜吃,又有盐吃,屡战屡胜。刘备见之,每逢出征前,都要命令蜀军从襄阳买来许多大头菜,如此士气大增,节节胜利。大胡子院长对约翰带回的中国腌菜经反复品味后断定,这正是地地道道的中国诸葛亮大头菜。这菜色正、味浓、香醇,简直是难以言表。从医学的角度看,大头菜无论是开胃强食,还是健脾助消,都应是高效的。大胡子院长特将大头菜排上了铁佛寺同济医院的菜谱,使之享誉海内外。 其二,有位美国人将大头菜带回国后,华盛顿的科学家们很快揭开了中国大头菜的秘密:其菜的腌制过程,就是利用微生物进行的一种生物物质的分解合成。其本质是利用高浓度食盐溶液氨基酸溶液所产生的渗透压作用,促使芥菜组织的内汁外渗,以达到芥菜组织内部和盐液、氨基酸的可溶性物质平衡。这种渍菜品不仅美味可口,而且对人体的许多机能都能起到调节平衡作用。 有当年的秘件作证:当时,欧洲战场正打得难解难分,美国和中国同时加入了协约国,此后,战火迅速遍及欧、亚、非三洲。襄阳铁佛寺同济医院大胡子院长的确收到过上级的一封指令:中国襄阳大头菜是战场上士兵的饮食佳品,应积极协助收购运往欧洲战场。 本来被马背巷人不屑一顾的“咸疙瘩”,竟然在洋人堆里产生如此大的冲击波,是女贞和他的父母始料不及的。很快,约翰受大胡子院长的派遣,来马背巷找到丁家饭铺,提出买走全部的大头菜。正巧丁氏到四丫那去了,丁老幺得知约翰的来意,激动地拔腿跑出了门,去找四丫。丁氏一听也是高兴水不已。 谁知女贞说:“他约翰要吃我给,可美国人要全买走,我没有。” “你疯了,你做这咸疙瘩不就是卖的么?”丁氏着急地问,生怕这笔生意跑掉了似的。 女贞可没有疯,她一听到父亲传来的消息,先也是一喜,可转而一想,这腌制大头菜可不是吹糖人,尽管用的是祖传的老汤,从秋天将蔓菁洗净下坛,到次年出坛成菜,也要经过“三腌六卤六晒”。隆中山就有“头伏萝卜末伏菜,尖头蔓茎大头芥,一年上头忙腌菜”之说。再说,现在家中的一点大头菜,还要靠它创牌子呢。 对于女贞的无情之举,约翰并没有恼怒,他两手一摊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依然是按时去权府家中巡诊,去了当然少不了拿些大头菜回医院。大家吃了约翰捎回的“咸疙瘩”,当然也就十分感激他。只是大胡子院长不是那么满意。 好在权府还有一个大院子,女贞很快开始了大规模腌制大头菜。丁氏出资让女贞买回了十多口大缸,并列排在了大院子里。丁老幺小时候学会了一手篾活手艺,这下子也派上了用场,他花了几个夜晚的工夫,为这十几口大缸都戴上了一个个圆尖尖的篾帽子。女贞带着小六子在院子里指挥伙计们干活时,总是把小六子视为大人一般,给他讲缸讲菜,讲这做大头菜的荣耀,还不时地往小六子口中塞上几块大头菜。小六子很懂事,盯着菜疙瘩“嗯嗯”直点头,女贞很是舒心。 当女贞要办的事都办妥后,季节也就入秋了。入秋了,也就到了地里的蔓菁收获的季节,这是腌制大头菜最忙的时候。好比干农活要抢春季一样,腌蔓菁靠的就是这秋季。女贞和一些跑散帮的船老大交底,让他们帮忙从本乡本村收购蔓菁菜。菜收来了,接下来抢时间洗净,洗净的菜还要连夜装缸。更特别的是,一连几个深夜,女贞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独自悄悄地用祖传的老汤种料配制这几十缸的腌水…… 一船船刚出土的蔓菁菜从古渡口上了马背巷,霎时间,一阵阵蔓菁的清香弥漫在整个马背巷,权府里更是彻夜灯明,不几天功夫,女贞看上去就憔悴了许多。尽管累苦,小巷的人们总看到女贞的肩上不离那个背菜的篾篓,手里拉着小六子。小狮子狗一步不离地跟着。女贞教小六子看天、看地,教他认识这条马背巷,教他记住这大头菜…… 在女贞的肩上和手上,背着和牵着她的全部希望。 女贞给自己的大头菜作坊取了一个名字:隆中大头菜酱园。 隆中大头菜酱园在破落衰败的权府院里倔强地生长起来。被炸坏了的鞭炮作坊,女贞无力重建,她就干脆把它推平了,把一口口大缸放在上面。庭院中的那座“樊鞭亭”被大炮炸掉了一只角,放在院子里很扎眼,女贞就特地找到小巷的几位长者讨教:“这鞭炮作坊已被炸了,这亭子也废了,这院子是不是该……” 对小巷里一些家事的裁决,王鉴先生为知书达理之人,理应是最有权威的。小巷里能躲过战乱侥幸活下来的人们,目睹了女贞对权府的一片真情,也都十分容易地赞同了女贞的主张。王先生亲自来权府走了一圈后,点了点头。于是,女贞开始了对权府全面的平整和改造。她把亭子给平了,把亭碑深埋起来,连一些花草也全部移位重新栽上。她讨厌门前的两尊冷面冷眼的大狮子,干脆把它与城里的一大户人家换了一对小的。 女贞的脚手闲不住,她瞅空清理垃圾,整理甬道,小六子也挺勤快,帮着拣砖头,拾小木头疙瘩,很是兴奋。 女贞更新了大头菜的腌制方法,在祖传的老汤里加入八角、桂皮等香料,尝试腌制“五香大头菜”。缸里的蔓菁菜全都腌泡满了,缸上也都盖上了一顶顶尖帽子,院子里显出了许多生气。从城里抬头向马背巷方向望来,几根石柱子支撑起一溜溜圆尖尖的篾顶盖,也算是马背巷的又一新的景观吧。 权府内忙碌了一阵子后,又慢慢平静下来。蔓菁菜浸了老汤,篾顶盖封了缸,女贞也就轻闲起来。午后的阳光下,缸面上釉彩闪烁着的光泽介于玻璃与天地之间,女贞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一连多天,女贞都极度兴奋地改建着权府。时间变得鹅毛一样的轻,风一吹,就飘上了天,忽地就没有了。一晃又到了秋天,到了大头菜出缸的时候。这一年里,女贞十分严格地按照婆婆交待的蔓菁腌制程序:翻缸、晾晒、点卤、封缸。每个环节都做到了一点儿也不含糊。至于一些关键的技术活女贞都是在关上大门后,带着小六子秘密地进行的。她对小六子的管教变得十分严厉起来,对权府的彻底改造,已经让小六子完全忘掉了权府的昔日,忘掉了还没有产生记忆的硫磺鞭炮味。她要让这“咸疙瘩”牢牢地占据小六子的脑袋。女贞不厌其烦地教小六子辨认菜色,让小六子品尝每个腌制过程中的菜味,甚至像灌中药似的逼着小六子点尝卤汁。这时,小六子刚刚度过自己十岁生日。 这一年里,铁佛寺同济医院的约翰医生几乎隔不了多久就要来一次,他在关心权老板的病情的同时,更多的是钟情上了这个大院子的十多口大缸。每次他都自觉不自觉掀开那尖尖的缸盖,闻一闻,看一看。有几次,女贞还发现约翰背着她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看见女贞走来,约翰显得很狼狈。这一些,女贞并没放在心上。只是突然有一天,约翰将一个装过药的空瓶子偷偷地伸进一口腌菜的大缸时,女贞似乎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女贞时时刻刻都牢记着婆婆的遗嘱:这老汤切不可外传。只是没想到这洋人,竟然也打起了这卤水的主意。女贞对约翰的举动佯装不见。就在当天的深夜里,她从自己的床底下,抱出了那个装着老汤原汁的坛子,消失在了漆黑的夜幕之中。 次日一大早,女贞特地从腌缸里灌了一瓶老汤送到了铁佛寺同济医院。这时,约翰正在大胡子的院长室里谈着什么。女贞的突然出现,使他们都显得十分尴尬,谈话也就戛然而止。女贞全然不见,笑了笑:“听说医院里需要这腌菜的老汤,这不我给送来了,看够不?” “不、不,我们不需要这个。”大胡子院长连连摇头。 不几天,这家美国人办的医院接到命令全部撤走了。就在医院撤走的前一天,约翰还专程来马背巷,对权国思的病况进行了最后一次检查,对其护理要点再次向女贞重复了一遍。前后过程也就十分钟。约翰在告别时,红着眼向那一排尖尖顶的地方盯了一眼,说了一句:“我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赔罪了。”说完,给了女贞一个鞠躬。 “别这样,我们妇道人家可领当不起,我真是感谢你都来不及,我该向你赔罪才是。”女贞连紧回礼。 若干年后,襄阳城解放时,中国人民解放军襄阳军事管制委员会在清查这家美国医院遗漏的档案时,发现了一张当年发自美国纽约的密令和一份实验报告。密令的大意是:腌制中国五香大头菜的老汤(即氨基酸液)是用一种奇特神秘的传统工艺酿造的,务必尽快弄清其奥秘。另外还有一份实验报告,上面写着:此卤水已被配制,其氨基酸液的结构分子遭到破坏,盼获得原汁老汤送验分析。 当然,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外面的热闹与辉煌,与西院上房内的权国思无关。他要吃要拉,他要翻身要防冷防热,他四肢的肌肉开始萎缩,可头发胡子却一个劲地长着,世界在他的面前已经死去了。小六子与这个僵尸一般的人很熟悉了,高兴时他就用木棍敲一敲这个只会眨眼动嘴的人头,用手拽着那长长的胡子头发,见他并不生气,小六子就哈哈地笑个不停。他不知道自己家中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怪人,他根本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爷爷。 不知从何时起,女贞就让小六子叫她娘了。开始小六子不愿叫,她就瞪着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就不理他,小六子就怕了。因为小六子胆子小。过了几天,小六子叫娘就叫得十分顺口了。小六子叫第一声娘时,女贞还特地到小巷的糖果铺里买了几颗糖给他吃,小六子的嘴就一天比一天甜了。 权国思出院回家后,女贞才给小六子断了奶。到底是女贞奶出的孩子,那眼那脸庞那小鼻子,也都透有女贞的灵气儿。令女贞得意的是,小六子叫她第一声娘时,是在权国思躺着的上房里,权国思眼睁睁地盯着她与小六子。叫完娘后,小六子又指着床上问:“这人叫啥?” “不叫啥。”小六子就不再问了。小六子很懂事。 时常女贞也想,倘若城里万字鞭炮铺要来讨孩子咋办?是连同这活着的死人一道还给万家,还是以生命来捍卫之?小六子是权家的延续,但女贞希望看到的绝不应该是这种延续。她宁可让小六子如同权国思这具僵尸一样,她宁可自己付出无穷的精力来照看他,为的是可以在感情上无休止地鞭挞这具僵尸,为的是让权府家族的延续彻底地划上一个句号。权家的家败业亡与她自己的家破人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她要让权家的血脉改道,让权家的血脉流入她希望的地带。 女贞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这天的江面和天空都挺宁静的,细看去,才有可能发现天空上弥漫着的几块灰不溜秋的云块,一会儿整齐,一会儿分散,飘飘乎乎的。一大早,小六子就躺在床上叫唤要让娘给糖吃。小六子奶声奶气地叫着娘,把女贞的心喊得甜甜的。正在忙碌的女贞丢下手头的活,出门去为小六子买糖。一拉开门,女贞就碰上了一帮人,开口就说要带走小六子。女贞大惊失色,细问才清楚,是城里炮铺街万字鞭炮铺派来的。 “我们家万太太说了,小六子是万家的崽,今天一定要带走。”一个彪形大汉朝女贞吼着。 “不,不,小六子是我的孩子,你们谁也别想抱走。”女贞堵在门口,摆出以死抗争的架式。 “什么?你这个骚婆娘,你哪有孩子?呸!” “就是呀,给老子把小六子交出来!” 显然,这一帮无赖,一个个磨拳擦掌就要往里冲。 突然,响起了一声大喊:“你们给老子住手!” 众人回头一看,是少爷狗子赶到了,只得纷纷退了下来。 可以说,昔日权府的少爷狗子,经过了一番寄人篱下的艰辛生活的磨难之后,他似乎感觉到了一点做人的尊严。遗憾的是,他明白的太晚了。明白了自己是一个无精气的无能之辈,当然也明白了小六子是怎么来的。万家要孩子是假,万吉祥从萌发要把女儿嫁到权府的那天起,他就有吞没权府的企图。权府已是彻底地破败了,讨回小六子,就意味着万家成了名正言顺的权府财产的继承人。少爷狗子痛恨小六子,就如同痛恨他的父亲一样。这个不知道该是叫他爸还是叫他哥的小六子,使他蒙受了奇耻大辱。 权府里的一草一木,少爷狗子以为都记载着一种野蛮,一种欺骗。出身于万家小姐的少奶奶何况不是如此? 这多年里,少奶奶不说是见见小六子,就是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一下小六子,她就会哭闹不止。少奶奶还是万家小姐时,也是被人们称为小家碧玉的那种角色,细皮嫩肉,很招人喜欢的。少奶奶没有在少爷的身下享受丁点的人生欢乐,倒是让自己的公公占去了风流。片刻的生理满足之后,更多的是悔恨和耻辱。她只得用大烟来麻醉自己,可是染上瘾的大烟又让她人不人鬼不鬼的。当一次次发作的烟瘾折磨得她实在无法忍受时,她便不顾一切地把戒指和手镯拿去换成了大烟。她恨死了权府,她当然不会让权府的一个无用少爷拖累自己一辈子,她迟早要将少爷狗子赶出万家的门,她才不会拖着一个油瓶再去跨一道门坎呢。 至于说想得手权府的那份家产,是万老板动心思最多的事。权府那份家业,虽说是破败了,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让一个奶妈子独占那份家产,情理都说不过去。可恨的是那小六子,一直被奶妈子养着,她自然就占上了那份理。万老板就打起了要回小六子的主意。只是,一提起小六子,女儿就心惊肉跳,弄得万老板一直动不了手。 万老板终于使出了一个小计:让女儿去光化她舅那里住几天,顺便给舅送点东西去。待女儿前脚走,万老板后脚就让一帮无赖去权府要小六子。 万字鞭炮铺之举,显然是背着少爷狗子的。这天,沉醉在城里一家地下赌场的少爷狗子,两下子就输光身上仅有的一点赌资,昏沉沉地本想回到万字鞭炮铺再弄点钱,小伙计问他:“你怎么没去马背巷接小六子呀?” 少爷狗子一听,顿时清醒了许多。小六子的存在分明就是一种耻辱,他寄居万家,受气受辱,不就是图个眼不见为净么?于是就有了少爷狗子权府门前挺身而出的那出戏。 少爷狗子心里充满着矛盾,他痛恨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六子,但他无时无刻不在祈祷上帝保佑小六子的平安。小六子的存在,在显示权氏家族罪恶的同时,也正是倔强地表明权氏家族的存在。如果万家夺走了小六子,不仅权府不复存在了,权氏家族从此也就断子绝孙了。这一点,少爷狗子心里很明白。 在对待小六子问题上,少爷狗子表现出的胆量和勇气,是万吉祥未曾料到的。这几年,少爷狗子好似赖皮狗一样呆在万家,万吉祥算是看透了这个窝囊东西。少爷狗子没有胆量与少奶奶同床共枕,他甚至连回马背巷来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像乞丐一样,在万家讨点吃的,吃饱了就偷万家的东西换钱上赌场。 万吉祥听说了少爷狗子的威风后,他就知道少爷狗子是没有胆子再进万家了的。当天下午,万老板让人将少爷狗子的几件衣物连同他的一张破床板,一起扔进了汉江。 万家没能夺走小六子,小六子依旧留在了权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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