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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人住进幽香楼的第二天,穆栩园就不是她的干爹了。他梳拢了她。女人最终要归属一个男人的。她归属了这个比她大二十五岁的男人。 阴历五月初穆栩园到上海去料理生意,说好六月底回来,眼下已是七月初五了他还没有回来。 天气炎热,伊人的心情烦闷而浮躁。 午后她点着了一支沉檀香插在香炉里,一缕青青的细烟垂直地抽着。烟在顶端打了个松散的结柔柔地飘散开去,屋里弥漫着沉甸甸的香气。 银质的窗帘钩钩住了青灰色的夏布窗帘,窗外的景色是一条白亮的大河,大河的那边是平原。 伊人望着罗纱帐门边垂下的胭脂色的流苏,心里感觉空空荡荡。一年前她的老父亲过世了,她的长兄把她和母亲撵出了谢府,半年之后母亲又把她拜托给她的干爹穆栩园。穆栩园就把她安置在幽香楼里。穆栩园是商人,每次他从上海来贝城的时候都住在这里。平时这里住着游福子一家照看房子,料理园中的花,处理穆栩园在贝城的一些事情,伊人住到这里来以后游福子的女人游妈便多了一件事,服侍她的饮食起居。游福子一家还算得上殷实的小户人家。听游妈说,他们乡下还有房子,还有几亩地给佃户种着。游福子跟老爷跟了十年了。儿子毛栗在上海当学徒。 穆栩园的发妻十几年前生天宝的时候难产死了,穆栩园的独子天宝今年清明节的时候也死了。穆栩园还有两个女儿在上海洋人办的学堂里念书。游妈说,大小姐、二小姐长得花容玉貌。天宝死后的那些日子正好是伊人来幽香楼的日子。他在幽香楼住了七七四十九天,这也是他在贝城住得最长的时期。贝城的人都奇怪这么有钱的穆老爷为什么不续弦。伊人看不出他死了儿子的悲伤。她无法猜测一个比自己大二十五岁的男人的内心,就像她不懂自己的老父亲和长兄一样。现在有一点她懂了,穆栩园是她的男人,是唯一亲她爱她的男人。她要嫁给他。 伊人因为相思情切体内燃烧着一团火,细密的汗珠从她的额际和鼻尖上沁了出来。 她心绪恍惚地在镜子前面站着,镜子里有个年轻美丽的女子一身粉红,白净的脸儿上忽闪着一双晶亮的眼睛。老爷称赞她身上的每一处都生得精巧,她再一次沉浸在被老爷疼爱的温润狂野的幻觉之中。她并不留恋在谢府做小姐时的生活,她喜欢幽香楼,喜欢老爷。谢府是个大家族。伊人有五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有五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其中四个姐姐出嫁了,只有一个吃斋念佛带发修行的三姐住在家里。老父有三房太太,伊人的母亲排第四,在谢府里排不上坐次。父亲在的时候没人敢欺侮,父亲一过世就两样了。伊人属羊,算命先生说要找个属马的干爹。穆栩园属马,父亲就替她找了穆栩园做干爹。他很有钱,做的全是洋货生意。 他比她的长兄大三岁。干爹也罢,男人也罢,她总算是有了依靠,她不会像母亲那么蠢的。 伊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粉红色的大袖口夏布小褂,小褂里没有穿胸褡,下身穿着灰色杭绸的过膝短裙。镜子照不到脚,她又低头看自己的脚。她的脚上穿着一双描着金线的黑底红面的东洋木屐。她是天足,穆栩园讨厌女人裹脚。她从小做他的干女儿,自然也就逃掉了裹脚的痛苦。 她把小褂下摆拎起来,看自己的身体。住进这屋的第一夜,洗过香草浴后,就是这样站在镜子前看自己,他叫她撩起衣襟,她不。他就拿出一本日本的画册给她看,画册上全是裸露着身体的美人。她羞怯,他替她掀起了衣襟。她看到镜子里裸露的自己,那种惊讶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后来他把她抱上了四柱铮亮的铜床。他抚摸她,安慰她,又用两瓣八字胡刺激她。 她像醉了酒似的花儿为他开放了,洞房花烛竟是身体与身体的胶着。 伊人的意念又滑进了温暖迷人的烛光里,她甚至闻到了蜡烛燃烧时的味道。她等待他的拥抱,等待着透不过气来的一瞬间。伊人把手按在自己粉红色的乳头上。 “小姐。”扁子愣愣的声音打碎了她的幻境。 她回头看到扁子站在门口瞪着圆圆的眼睛看她。衣摆从她的手上滑落下来。扁子是游妈的女儿,比她小三岁。 她朝扁子笑笑。扁子的脸红到了脖子,结结巴巴地说:“太太来了,在厅堂里等着小姐。” 伊人心里厌恶母亲。她跟着扁子下楼,在楼梯上她就看到了母亲阿翠和三舅冯三在厅堂里喝茶。游妈陪着他们说话。 阿翠穿了一件墨绿色的缀着小金盏花的绸衫,领口和袖口都用黑色绫和黄色绫镶了边。裙子是黑镂花软缎的,裙下露出了精巧的缎鞋鞋尖。发髻上插着一朵白色的木樨花。脸和花的颜色差不多,因为抹了粉而显得没有光泽。她直腰直背地坐着喝茶。冯三坐在她的对面,穿着灰色的细麻布马褂,脑门光溜溜的,一根辫子坠在脑勺后面。 “唔妈。”伊人清叫母亲,又不情愿地在鼻根里哼出了一个含混的“舅”字。 阿翠上下打量着伊人,伊人含胸,不愿让母亲看到自己的夏布小褂里没有穿胸褡。 她把手臂拘谨地叠在胸前,无论怎么遮挡还是感到母亲的目光往怀里钻。 冯三咧着嘴露出两颗黄黄的大牙,也盯着伊人看。 伊人在青花瓷圆凳上坐下,低着头等待母亲发话。 “你干爹还没有回来?”母亲问,摇着鹅毛扇,淡淡的粉香直往伊人鼻子里钻。 “没有。”伊人答道,她看到母亲似笑非笑的样子就知道母亲是来做什么的了。 她把玉镯往手臂上捋了捋。 “大概这几天要回来。”游妈插嘴道。 伊人抬眼的瞬间,看到母亲在给三舅使眼色。三舅干咳了一声。 “扁子,上次的那包香烟呢?”伊人问扁子,语气中全是怠慢。 “不吃香烟。”冯三拉着脸说。 “八成又是来借钱。”上次他们来借走了五块大洋,说借,不如说要。娘舅家的人借钱从来就没有还过。过去在谢府住的时候,她的三个舅舅就轮流上门向母亲借钱。他们不敢从正门进,全是悄悄地从后门进。没有不透风的墙,佣人全是狗眼看人低的。有一回伊人在白兰花树后面赏花,听到两个佣人边走边议论:“阿翠姑娘的兄弟又来了。”“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要靠女人接济。”“他们都有田产。”“把阿翠姑娘搞到谢府来就是来剥的。”谢府里的人不喊伊人母亲为姨太太,上上下下清一色“阿翠姑娘”的称呼。 伊人冷眼看三舅,以为母亲的低贱身份全是三个娘舅造成的。她恨这三个拖着辫子像硕大的油老鼠似的男人。 阿翠无语。 伊人也无语。 冯三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游妈脸上的陪笑变得僵僵的。 扁子从楼上拿香烟下来。她把香烟和洋火放在阿翠的面前,阿翠尖着兰花指从香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点着了火,一团烟雾从她皱巴巴的红唇间喷吐出来。 冯三干咳。 阿翠对伊人说话:“你表兄秋天要到上海去读书。” 伊人立刻知道了下文——借钱。 “冯家祖上全是读书人,出过三个举人十几个秀才。家道败落了,已有四代不出读书人了。”伊人心里冷漠。冯家的人读书也好,不读书也好,这与她谢伊人有何相关?冯家发达也好,不发达也好,那都是冯家的事。 “三舅想为你表兄筹一学期的学费。”阿翠做出笑容来说。 “我一个小女子哪来的钱。”伊人对答道,“上次你带二舅来已经从我这里拿走了五块大洋。” “那是二舅,我是三舅。”冯三着脸说。他叠着二郎腿晃荡着一双大脚,脚趾把鞋尖顶了一个洞。 伊人沉着脸。 “你表兄读商专,以后毕业了赚大钱给你用。”冯三陪着笑脸。 “没钱。”伊人答道。 冯三环顾厅堂里的陈设啧着嘴道:“小姐没钱谁信?只怕看不起穷舅舅。我和你娘是一个妈肚子里出来的,你表兄那样子也是一表人才的。” “你三舅说的全是。”阿翠帮腔道。 伊人微皱着眉说:“我吃的是干爹的,穿的是干爹的,从来不经手花钱。” “难道你的干爹连几个温暖钱也不给你吗?”冯三用狡黠的目光打量着伊人的全身说。 “我们小姐不花钱。”游妈说话了。 “我知道小姐有钱。”冯三眨巴着眼说。 伊人不语。她吃的全是乡下佃户送来的菜蔬粮食,全由游妈掌管着,穿的是穆栩园从上海带回来的衣服,身上佩戴的饰物全是穆栩园给的。上次给冯二的五块大洋是穆栩园给她的压岁钱。 “我知道小姐有钱。我又不是外人,是你舅。”冯三摆出拿不到钱就不走的架式。 游妈、扁子都站在一旁看着,伊人觉得脸上无光,便从手腕上褪下玉镯放在八仙桌上。 “我没有值钱的东西,算来这只玉镯还能值几个钱,去年过生日的时候老爷送的。” 她低声低语地说,每一个字都有分量,“你可以拿去当掉,换几个现钱。” 冯三想拿又不敢马上拿。他朝游妈看,游妈偏偏扭过头朝天井里看。扁子嘟着脸。 伊人觉得难堪,过去娘舅们到谢府去,谢府里佣人的脸色都是很难看的。她站起来用两只手指把玉镯推到冯三的面前道:“拿去,换几个学费,让表兄上学。” 冯三脸上绽开了笑容,“姑娘当真?” 他伸手拿玉镯。 伊人坐下不语,脸沉沉的。 阿翠笑着说:“日后有钱了还就是了。” 冯三皮笑肉不笑地搭腔道:“还,一定还,借就是借的。谢谢姑娘啦,姑娘心眼好。” 伊人心里冷笑。 游妈提高了嗓门对扁子道:“替客人添茶。” 冯三用枯黄的手捂住茶杯口说:“不喝了,我们就走。” 扁子没有站相地靠在长几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游妈狠狠地白了她一眼。 冯三抓起桌上的玉镯放在手里掂了掂说:“这玩物在我们老祖宗眼里一点也不稀奇。他正要把玉镯往怀里揣的时候,阿翠从衣襟上抽下白手帕说:“用这包上。” 冯三不情愿地用手帕包起玉镯揣进了怀里。 阿翠和冯三起身告辞,伊人坐着不动淡淡地说了声:“好走。” 游妈把他们送出了门。 晚饭之后,伊人回楼上吹箫,哀惋忧怨,一直到深夜。 天快亮的时候,刮了一阵狂风,下起了大雨。这雨一连下了十多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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