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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公元一九三九年年初,沈源夫人李可心,在六济医院产房,剖腹生下长于沈泽鲲。
  李可心太瘦弱了,生下的儿子也瘦弱,不到五斤重。他当然是个早产儿,因为从他母亲嫁人沈家到生下他来,才七个多月。七个月的孩子不到五斤重,是合情合理的。
  孩子发育得倒很好,一头浓密的黑发,而且还有点卷曲。五官端正,脸庞清秀,哭起来声音响亮。太小,还看不出是像爸还是像妈。
  生下沈泽鲲的第二天,从婚后不久就发作了精神病的李可心,竟奇迹般地痊愈了。
  因为有先兆子病症状,兼之是个精神病患者,李可心在剖腹时作了全身麻醉。她从昏睡中醒来时,已是产后的第二天早晨了。
  非常晴朗的一个好天气。透过窗玻璃望出去,天是蓝澄澄的,有几朵小小的白云停在空中,好像几片洁净的白帆。亮堂堂的阳光直射进来,如一大块厚厚软软的毛毯,盖在白白的松松的棉被上。房里暖烘烘。身上也暖烘烘。只是腰部沉重而疼痛。我怎么了?我为什么躺在这里?我躺了多久了?紫藤!紫藤——
  “哎——”紫藤应着,轻快的脚步声马上过来了。
  好一张丰满红润的脸!这丫头,到底长大了,还愈长愈漂亮了呢!
  “可心姐!你醒啦?我是紫藤呀!有什么事?”
  你是紫藤?当然喷,当然你是紫藤,我们家养的小丫头紫藤,这还须你作自我介绍呀?李可心觉得这丫头毕竟还有些傻乎乎,禁不住笑了。
  紫藤立即明白,这疯了半年多的李可心,已经清醒了过来了!她已经许久没有露出这种笑容来了!这种笑容,带着孤傲、自信、讥讽,只有她李可心才有,只有在她精神正常的过去才有!半年多来,李可心只会苦笑、冷笑、痴笑、狂笑,从没露出过这种正常的属于她的笑!她肯定是从额狂的状态中,重新活过来了!
  紫藤眼里涨满了眼泪,她一下子曲了膝盖,蹲在床前,一把抓住李可心伸到被外的手,用两个手掌捧住,然后举到自己的脸上,用劲地搓着擦着,嘴里还喃喃地说着:
  “可心姐,可心姐,你可醒过来了!你可醒过来了!”
  李可心莫名其妙,努力抽回自己的手。她不喜欢一个下人用这么亲昵的态度对待自己。这不合规矩。在把手用劲抽出时,她感到肚子上一阵刺痛,禁不住呻吟了起来。
  “可心姐你躺好,躺好!”紫藤忙着帮她把手臂塞进被窝,又为她极好颈旁的被子,顺手将她额前的一绝乱发撸到耳后,“可别多动,医生说了,疼一两天之后就不疼了,一个礼拜就可以拆线!”
  “医生?……拆线?……这是哪里?”李可心迷茫地转动着眼睛,春雪白的墙壁、天花板,还有盖在自己身上的雪白的被子。
  “仁济医院呀!”紫藤绞了一把热乎乎的毛巾为李可心轻轻地抹着脸,“这是单人房,我们包下来的……我搭了一张行军床,一直陪着你的。”
  “我……”李可心的手指摸到了自己的缠得紧紧的腹部。厚厚的纱布,严严实实地从腰际一直裹到小腹,像缠着一个洋线团似的。一阵钝痛医在肚子上,向左右两边放射开去,李可心禁不住又呻吟了起来:“哎哟——紫藤,疼死我了……我怎么了?……我的肚子、……我怎么了呀?……”
  紫藤呆住了。这么看来,李可心浑然忘却了她已经从李大小姐变成了沈家少奶奶、而如今又因为生下了小少爷、成了名副其实的沈太太这回事了!她根本就不记得这半年多七个来月里所发生的一切!紫藤眼里噙满了泪。她急忙转过身,扑向李可心脚后根放着的一张小床。她轻轻抱起了那个熟睡着的、让“蜡烛包”裹得紧紧的小小的婴儿,将他捧到了李可心的脸前。
  “可心姐,你看,你看,这是你生的小少爷呀!你生下他来了!多好看:多像…多像你呀!这是你的儿子呀!”
  紫藤是一路小跑着,奔向北火车站的。她在检票口糊里糊涂地递上了两张车票。那守门的狐疑地看着她,见她魂不守舍,只剪了其中一张,还给她,扣下了另一张完整的。紫藤也不计较,接了票直扑站台。天没完全亮,朦胧中她却看见了车上的张宗元。他半个身子都伸出了车窗外,向紫藤招着手。紫藤连忙也挥手,那手掌不知怎么的竟左右摇动,好像在说着一连串的“不!”“不!”“不!”她还没奔到车前,张宗元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垂下手,缩回了身子,跌坐在座位上了。
  “张先生!张先生1”紫藤在窗外喊。
  他提起自己的旅行袋,向车门走去。
  预感证实了。他将于今天下午六时整,参加李可心的婚礼。在此之前半小时,他必须与沈源一起,商讨关于华申所产“白龙”牌水泥的被侵权问题。他将永远只是沈家的朋友、李可心的情人,扮演一个既是正人君子又是卑鄙小人的角色。
  李可心所拥有的全部理智和才华、美丽和风度,都在婚礼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她按照沪上结婚的惯例,与新郎沈源肩并肩,手挽手,站在杏花楼龙凤厅的门口,迎接着一批批由老“福特”和另两辆从祥生出租公司包租来的彩车所接来的宾客们。
  她已经拜见了早就端坐在厅内的婆母沈太太了。沈太太两顿泛着肺结核红晕,精神格外的好,一见面就把那枚早就备下的价值连城的大钻戒套上了儿媳的左手无名指。李可心鞠躬致谢,大大方方地说道:
  “姆妈,谢谢了!”
  那镇定的气度和浮在脸上的自自然然的笑容,让一旁的紫藤看得心头直颤,手脚都冰凉了。她早晨与张宗元在车站口分手时,亲眼看见这稳重老练学问精深的大先生,脸上不知羞耻地挂着眼泪,直担心他会不会撞到马路上的汽车轮下去呢!
  沈源挽着李可心,一身薄花呢浅米色西装,红光满面。经与张宗元半个小时的商谈,他已决定采取一种迂回进攻的办法,给那个骄横不可一世的小野田以迎头痛击。张宗元告诉他,诉讼一旦开始,他将竭尽全力帮助他,而且根据对当前时局的分析,胜诉的希望还是相当大的。沈源听了信心倍增,赛似又注射了一针兴奋剂。结婚大喜,本来就是开心事,厂务上又眼看出气有望,他觉得真可说是双喜临门了。他向张宗元表示衷心感谢,一定要他人头等首席,位置在沈李两家的家长中间。张宗元却说报馆里有急需他办的公务,既然人来过了,大事也商议过了,这酒就不喝了也罢。沈源哪里育,一把拉住了,喊道张先生张先生,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是可心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呢!将来我们的孩子,一定要请你当教父,上海人称为“过房爷”的!你今天怎么能走,你若走了,且不说扫我的兴,就是可心面上,我也不好交待呀s正说着,门外响起了老“福特”的汽车鸣笛声,显然是新娘子接了来了。沈源一阵着忙,张宗元乘机就混在拥出门外去的人群中,匆匆走了。
  傍着沈源立于龙凤厅门口的李可心,始终保持着高雅、镇定、安静、多少还带点孤芳自赏味道的微笑,那做得恰到好处的表情,就像是一个待定了的模子,套在她那白净细腻得如同石膏般的瓜子脸上。她从跨上来石路接她的披红戴绿的老“福特”的那一刻起,就把这微笑的模具套到自己的脸上去了,一双平时不喜欢正视他人、常常闪到无人的空处去远望着不知何物的眼睛,此刻却灵活地水汪汪地闪动着,眸子大大地滴溜溜转。胭脂和口红,都掩盖不住她颜面的苍白。但苍白却更衬出了她双眸的黑亮。她母亲为她准备了两件结婚礼服,一件是西洋式的洁白纱裙,准备到了沈家花园后参加婚礼舞会时穿的,一件则是适合于杏花楼酒宴的气氛而特制的;紧紧裹住了她那颀长窈窕身子的、以西洋红为底色、上面缀了许多白玉兰花苞的真丝绸旗袍。李可心穿着这件旗袍,脚蹬一双也是红白两色相拼的细高跟缕空皮鞋,站于沈源一侧,显得格外亭亭玉立,美艳可人,令所有的宾客都赞不绝口。
  只有两个人,预感到了不幸。
  一个是曲着一条臂膀让可心挽着的沈源。他感觉到了她的僵硬,僵硬之中还不时起着一阵阵的颤抖。她的身子的全部重量全压在他的一条胳膊上了,沉重而冷漠,好似他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堵墙、一根石柱、一支拐杖。他几次乘隙轻声问她:“累吗?”“不舒服?”“要不要进去坐着?”李可心都没有回答,而只将一双熠熠闪亮的眼睛对他一闪,微笑的表情很廉价地转向他,一成不变。沈源在隐约中感到了一阵不安。他只能以一个理由解释:她太弱了!早就听说她近期身体不佳。更何况,当新娘,也自然要有点紧张、有点装腔作势的罢!
  深深担忧着的是紫藤。如果说,在看见李可心安之若素地套上大钻戒启口喊姆妈时,她过很有点不解和愤愤,可是到了李可心满面堆上固定的微笑,而这微笑竟是如此有异于她平日里的表情时,紫藤明白大事不好了。她想起了对面弄堂里的那个“花痴”,那个被日本兵强奸了后发了疯的大小姐。她心中叫苦不送了。她真怕自己也发了狂而憋不住喊出声来了:可心姐可心姐,你这是何苦来呀!你若是随了张先生去,顶多不过是吃点苦,心里哪里受这样的罪呀!
  李可心在进入那间为她所准备的卧房,即那间按她娘家二楼后厢房的布置而布置的卧房时,精神状态略有了点缓解。
  是紫藤搀扶了她进屋的。楼下的舞会还在进行。从百乐门请来的一支爵士乐队在起劲地演奏着圆舞曲,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紫藤忙着关门,那“蓬啧啧,蓬唤喷”的节奏就被关到了门外,只漏进了一片低低的如呜咽般的乐调,沉闷而伤感。
  李可心一走到那红木大床旁边,就颓然倒下了。
  紫藤像拨动一个死人一样,在床上拨动着李可心,帮她脱下了那件蓬蓬松松东挂一片西吊一块的白婚纱,然后换上了一件睡袍。必须给她洗去脸上的脂粉,紫藤想着,弯下腰到床下去找脸盆洗脚盆。没有。空空如也。紫藤这才醒悟到,错了,这不是在石路,这是在沈家花园。她想起了那堵墙后的盥洗室。她记得那按钮。她小心翼翼按了下去,门开了,一条缝。她伸进一个手指头推开了门。一片耀眼的洁白。她吓了一跳。原来盥洗室那一头的门笔直敞开着,沈源卧室里的一应物件,特别是那架悬空搁于房间之中的席梦思大床,几乎可以尽收眼底!紫藤赶紧收回腿,碰上了那扇像墙一般的小门。她忽然觉得脸烧得滚烫,好像偷看了什么人的见不得人的什么东西似的,大透了好几口气,才稳住了自己那颗跳得砰砰作响的。
  她扭头望望床上的李可心,没料到那位竟大睁了眼望着她呢!
  她连忙跑过去,轻声问:“你好点儿吗?可心姐?”

  李可心并不吭声,只是呆呆地望住她,嘴唇微微扇动着。紫藤屏息静听了一会,才听出了那意思:“你是紫藤?我们回家了?回家了?……”
  紫藤好害怕。她明白李可心的神志已完全迷糊了。她以为回到了石路的后厢房。难怪她,连她紫藤刚才在一刹那间也产生过错觉呢!但不管怎样,李可心在错觉的基础上,紧绷的神经已有所放松了,总比刚才那半癫狂地老笑老笑要好得多!紫藤急忙安慰起她来:
  “是的是的,到家了!可心姐你快睡吧!睡觉吧!……”
  她拉灭了几个壁灯,只留下一盏床头边的。
  李可心闭上了眼睛。
  紫藤长长松了口气。
  她下了决心似地毅然走进盥洗室,直扑通向沈源那边的那扇门,飞速拉上,好似那边会冲过来一个精怪,给这边的人带来什么伤害似的。
  然后她一如既往地帮李可心洗了脸,擦了脚。李可心每次生病,她都是这么服侍她的。
  她没有感觉到,大厅里的音乐声早停止了。
  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宾客都已散去,花园里、大楼内、走道上,所有的灯几乎都熄了。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思索着这几天里所发生的一切。总想理出个头绪来,却总觉得糊涂。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在一刹那间,她以为是教英文的张宗元来了。
  她下意识地跑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沈源。西装笔挺笑盈盈的沈源。
  也完全是一种条件反射,她竟一闪身站到门外,用自己的小小身子挡住他,还将手指竖在嘴唇边,小声地“嘘”了一声。
  沈源不禁笑了。这小丫头!她还以为是在李家石路口的后厢房呢,这么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她的大小姐。她那张肥嘟嘟的红艳艳的嘴,唱起来发出“嘘”声时,实在有趣,简直就像那西方冰淇淋圣代顶上的一颗红草莓!
  “怎么样了,她?”沈源只好从紫藤的肩膀上望过去,瞧一瞧那门缝所透出的一小片光。
  “让她睡一会儿吧!”紫藤说,不知不觉地用了恳求的口气,“睡一觉,能好点的,少爷……”她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又强咽了下去。
  “什么事?你说吧!”
  “沈少爷,你……你不要进这房间,行不行,可心姐她……她不舒服呢!”
  沈源禁不住又笑。新婚之夜,竟杀出这么一个为新娘保驾的,真是天下奇闻!他喝了不少酒,兴致勃勃,情绪极好。自从回国之后,他还没有这么高兴过。厂务虽然不顺利,但国破山河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倒霉的何止他一个“华申”!想得开也得想开,想不开也得想开,那就专心致志地先成家,待以后时局变了,再考虑立业吧!可心够漂亮的,可心够体面的,可心够大方、温和、贤淑、多情的。她整整一个晚上,都小鸟依人般紧紧靠在他的臂弯上。有什么不舒服?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一副病西施林黛玉的模样,这还用你紫藤前来挡驾?沈源这么想着,一把就推开了门前的小丫头。
  “回你自己的房间去!”他说,“找田大勤要钥匙!”
  他推开门,跨进去,随手就把门碰上了。
  紫藤像个傻瓜似地在门口呆了许久。好半天她才清醒过来,赶紧逃也似地向楼下奔去。才走几步,忽又想起,给下人行走的通道,不是这铺了大红地毯伸向辉煌大厅的螺旋楼梯,而是在另外一侧、按外阳台旁、水泥铺的!
  她急忙退回,贼一般闪过李可心的卧室,跑向那水泥梯子。还·没等到她到得楼底,那间卧室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那种凄厉,就好似乡下人养的小狗在出门或进门时突然让门夹住了腿或尾巴。紫藤两腿一软,还剩三级楼梯竟就一步跨了下来。
  她跌在一个厚实而宽阔的胸脯上。她抬头一看,是田大勤。
  她挣扎了一下,想返身再奔回楼上,但被田大勤紧紧地抓住了。
  “没你的事!”田大勤推着她,塞进她手中一把小小的钥匙,“回你自己的地方去!她已经是沈家少奶奶了!你已经在沈家花园了!”
  沈源并不粗暴。
  他并非初经人事。他与玛丽同居数月之久。他懂女人。
  他有文化教养。而且他喜欢可心。从小就喜欢,怀着一种仰望着墙上挂着的美人画的向往之情。经了玛丽的事之后,他成熟了,仰望改为平视,倒更发现了可心的许多长处。无论从理智上还是感情上,他都愿与这个女人结合,并且厮守一辈子,就像他的父亲和母亲一样。
  可心穿着一件浅粉红的丝质短袖睡袍,脸冲墙倒卧着。床头边那盏罩了磨砂玻璃的壁灯向她洒下一层轻柔的光,把她一身流畅的线条全衬托了出来。她虽然长得单瘦,但腰肢纤细,胯骨不失阔大,侧卧着如起伏的山丘。她的手臂细长而圆润,懒懒地伸在枕旁,细细的修剪过而又涂了宏丹的手指微微弯曲,如根根花蕊,细致得像精心雕刻制作的艺术品。她的脸显然是洗净了,比刚才浓妆艳抹时更动人:黑黑的细长的眉毛直插鬓角,小巧的鼻子光洁而挺拔,人中深深的,连接住了一张薄薄的唇线分明的嘴,而上唇边,竟还长了一圈淡淡的茸毛。在柔和灯光笼罩下的可心,睡梦中的可心,褪尽了她平时的骄气、娇气、傲气、冷气,只剩下了一个干干净净的真真实实的温温软软的女儿身!
  沈源在她床边站着,端详着,心里渐渐涨起了一股温情。那温情涌动着,刹那间就冲决了一道道的堤坝,如潮,如浪,如奔突的地火,如沸腾的岩浆,势不可挡。沈源起了一种马上就要涨裂的感觉。他按灭了那盏灯。
  李可心的精神在踏进这间卧室倒向这架红木大床的刹那间,就已经崩溃了。
  就像一个演员突然从强灯照耀着的舞台隐到了幕后,躲开了千百双目光的射击;也像一个刚刚渡过了长长一段深海水域的游泳者,足下突然接触到了坚实的土地;更像一个濒临死亡却苦苦挣扎着的弥留病人,慕地醒悟到了那边的世界更加空灵美妙何必羁留于此,李可心一下子就在软软的大床上放松了自己这么多天来绷得紧紧的神经,或者说是一下子就绷断了这么多天来死死地苦苦地维系着的神经,跌进了再不必用正常的思维驱赶着自己马不停蹄地跋涉着的、从此可以天马行空随心所欲的境地。
  她好舒坦啊!
  她觉得自己又睡在那只摇篮里了。奶妈在摇晃着她。奶妈的胸脯温热而柔软。奶妈在给她换衣裤,那乱七八糟地缠着她的布疙瘩都卸掉了,爽滑的干净衣服贴在肌肤上好不舒服。奶妈在给自己擦扶脸面,她的手真柔和呵,被热毛巾捂过的脸真轻松呵!奶妈妈妈,你擦去了我套在头上的一层壳了呢,我舒服得浑身都酥软发胀了呢!
  是谁进来了?当然是他咬,我认得那脚步呢!元,我亲爱的元!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你教完课走了,我却知道你还会回来。你好聪明,等到紫藤睡下了,你又跟着脚走了进来。知道吗,门,是我悄悄开启了的,我知道你会来。你的脚步多轻呵,就像现在一样。我爱你,元,我现在不说,等一下,我会在你身边说的,说一千遍,一万遍:知道吗,我太爱你了!元,元…
  是的,你不爱开灯。你把灯熄了!我爱你,元!如何?我在你吻我第一下时,就说了,说了!
  给我!我要你!不仅是吻!不但要吻!我要含住你,含化了你,整个地含住你,整个地含化了你!我只有与你合为一体,才踏实,才心安,才满足,才松弛,才健康,才有生命的活力!呵——是的是的,我感谢你,元!
  再把我抱紧些!让我也把你抱紧些。你给我念过一首诗:打碎一个我,打碎一个你,把我们和在一起,你中有了我,我中也有了你!我仰慕了你多少年!你是我头上悬的月,你是我举首寻觅的星,我何曾料到过我真的会拥有了你!
  抱着我攀山去!抱着我下海去!让我抱着你一起坐着车颠簸,让我抱着你一起上了天飞舞。我愿在火中炙烤,我愿在冰内封冻。愿你把我撕成碎片,愿你把我锤成粉末。我为你而生,我为你而死。我们一起到天堂,我们一起下地狱。前方有路!无路!有门!无门!抱紧我,吻我,一起过去,去!元,元,元……
  “啊——”她放声嘶叫了,犹如狼嚎。
  沈源摔不及防,惊恐地紧紧地搂住她,在她耳边呼唤着:“可心,可心,你怎么了,怎么了!……”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他看见了她那扭曲的变形的脸,大睁的双眼中的疯狂的眼神。
  沈源几乎请遍了沪上所有精神病学的著名医生,也医不好李可心的疯病。
  李可心是个典型的“花痴”。尽管她怀了孕,但一点也没有即将当母亲的尊严和责任感,特别是疯病发作时,终日里一副色迷迷的面孔,嘴里“元!元!元!”地喊着,身体手脚则做出不堪入目的动作。沈源以为她是在叫他“源!源!源!”深愧自己在新婚之夜操之过急,使她在睡眠中受了惊吓,为自己是她的发病因素而愧疚万分。也有病情略有缓解的时候,知道廉耻,知道冷热饱饥,但就是不认人。父母双亲不认,紫藤赵妈不认,沈源也不认,只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大睁双眼,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沈源曾试图在她缓解期间与她温存温存,希望着以此把她那迷乱了的神经重新扳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不料试过两次,每次都引发出了她更为剧烈的癫狂,做爱还没结束,她就狂呼乱叫,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感叹声,甚至哈哈大笑,把沈源惊得非但不得不单草收场,而且从此便再也不敢近她的身了。
  张宗元在可心婚后半个月,也就是可心发狂后两周,方才闻此噩耗。他本来心怀怨感,深憾自己看错了人,确认李可心不过是个嫌贫爱富的商家小姐,对她的一片情意已日渐冷却了,却没料到这拒绝随他出走而甘愿入嫁沈宅的李可心,在踏进富豪之门的第一天晚上,就崩溃了她的神经!
  他匆匆赶了去探望。
  沈源唉声叹气,一脸苦不堪言的样子。他的诉状已曾两次递交给法租界巡捕房,两次都遭退回。不述理由,只给一句话:“不予受理”,明摆着是慑于日本人的淫威,这西欧绅士也不能不甘当缩头乌龟。厂务如此艰难,新婚的妻子却无端成了精神病患者,让他里里外外都处于不顺心不顺气不顺手的困苦境地。沈太太已经送了广慈医院了。看见媳妇成了疯女,她老太太一口气怎么也调不匀了,不得不在医院里靠氧气瓶和输液管吊命,估计也拖不过十天半个月。沈源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
  在客厅里坐不多久,沈源就主动提出,上楼去看看李可心。
  “或许,”他在那螺旋形楼梯上路路而行,步态沉重得像个老头,头也不回地说,“她看见了你,能想起以前的日子,会好点儿起来……”
  张宗元没敢接口。他不清楚可心在癫狂时说过什么。他摸不透沈源这几句话的意思。
  他哪里知道,沈源其实只是急病乱投医罢了!
  张宗元没有料到,他刚一进门,那李可心就直扑了过来。她一把就搂住了他的颈脖,把整个人吊在他那高高的身子上,嘴里不住口地喊着“元!元!元!”还把一个蓬蓬松松的脑袋,在他胸前左右乱搓,简直就像一条见了从远方归来的主人的狗一般。
  张宗元窘迫万分,手足无措。他知道身后站着沈源,而且还看见房内除了紫藤之外,还有那个叫阿晶的厨娘,本来是要从沈家转到李家去帮佣的。大概是因为可心发了病,所以也留下来照顾了。
  张宗元的慌乱的目光与紫藤的目光如电火般撞击了一下。仅仅只是一刹那,他却惊讶地发现,紫藤一点也不慌张,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里,只有一种深深的怜惜、痛苦、担忧,而绝无因为露出了什么隐私才有的惊恐不安。
  紫藤的目光一下子就稳定住了张宗元。是的,可心疯了。疯了的人说的都是疯话。没人计较疯话。正常人不会将疯话当真的。他抬起手,像母亲抚摸着婴儿般抚摸了可心的背脊。他的灵敏的手指一触到了这熟悉的背和肩,心头就涌上了难以名状的苦涩和辛酸。但他努力控制住了。他拍拍可心的肩,又轻轻掰开了她的双臂,把自己认可心的缠绕下解脱了出来。
  “可心,”他说,“别闹了!好好休息……我以后再来教你……教你学英文!”
  “英文?”李可心瞪着他,忽然狂笑起来,“我不学英文!我要睡觉!对了,就是休息!来,来……”
  她一把拉起张宗元的手,拖向床边。“来呀,太好了,休息,元,休息呀!”她说着,边还动手拉扯自己的旗袍领口。
  紫藤扑了上来,拦腰将李可心抱住,让张宗元脱了身。“沈少爷!”她冲着愣在门口的沈源喊,“带了张先生出去呀!你忘了昨天了吗?可心姐把谁都当成……当成你了!快走呀!”
  沈源如梦初醒,赶紧一把拖住张宗元,将他拉出了门外。
  “昨天,”他沮丧地说,“她把田大勤也当成我了,口口声声叫我的名字,源啊源的……唉,我……我真是害了她了!”
  张宗元在竭尽全力,咽下涌往喉头的苦涩的悔恨的令他心肺俱碎的泪水。

  尽管从小到大,沈源接受的都是西方化的新式教育,可是沈源还是很相信一些老古话,特别是相信“祸不单行”、“双喜临门”、“过一过二必过三”等很有点揭示了普遍规律的俗语。比如厂务不顺利,家事也跟着倒霉。妻子发了疯,老母不久就过世。父亲生前为逃避日寇的抢掠,保存实力,在局势紧张时,曾指挥一批工人将十几艘驳船压沉于湖州和长兴两地,结果到五、六月间,一地出了个汉奸,向日方告发,日军当即挖出了七艘,充公作为军用;另一地则被日本的水上部队侦悉,通知了小野田,小野田不费多少力气就把那十艘基本上是崭新的运石船打捞了上来,一下子就解决了由他军管时‘华申”的石料运输问题。有了这十几艘船,那小野田如虎添翼,日夜兼程地把长兴地方近几年中陆续开采出来的石灰石拉了出来,运进“华申”的堆栈,再也不必为这一重要原料的来源犯愁了。当强盗竟也当得如此轻松省力!沈源闻讯,只能自认倒霉。
  但自从可心产子之后,沈家却又似乎是时来运转了。沈泽鲲降生的当天,一直在为“华申”控告小野田侵权一案奔走的张宗元。打了个电话来说,经他活动,上海公共租界的第二法院,已同意受理此案了,但条件是,沈源不直接与小野田发生原告与被告的关系,而是以“收赃罪”向经销赝品“白龙”水泥的商行提出控诉,要求赔偿。张宗元说,你们“华申”打这场官司的主要目的,本来就不在经济,而是要出这口气,这么一种迂回曲线战略,倒也不妨采用。沈源当即一口答应。这里电话刚放下,那边医院的电话倒又马上接着打过来了。
  “老爷老爷!”是紫藤的声音,尖而脆,震得话筒嗡嗡直响,“生了生了,一个小少爷!”
  “话筒离嘴巴远一点!”沈源说着,禁不住笑,这紫藤,教过多少回了,总是这样,“我听不清楚!”
  “沈泽鲲生下来了,生下沈泽鲲了!”
  什么“沈泽鲲”?呵对了,给未来的孩子起的名字!早就起好了的,紫藤知道。
  “男的女的?”
  “少爷呀,当然是男的!”
  “太太好吗?”
  “好!睡过去了!医生说,情况是出乎意料的好!她什么也没有发作!”
  沈源不禁苦笑。“什么也没有发作”,这话真是只有紫藤才说得出。她什么都知道,这半年多来,可心是靠了她才活了下来的。神经病没发作,医生预告的子痫也没发作,这就叶‘什么也没发作”。这么说,母子平安,一个大难关,终于度过了!
  好事真的会成双成对地一起来呢?神智丧失了七、八个月之久的可心,竟马上就恢复了正常思维。沈源是在她产后的第二天下午,也就是她苏醒过来之后十几个小时,捧了一束鲜花进产房的。他还不知道奇迹已经发生。奇迹来得如此突然,正如灾难降临时一样迅猛而且莫名其妙,他料想不到。
  他捧的那束花,是田大勤从暖房里摘剪扎成的。花色配得极漂亮:红白两色的山茶,辅以深绿色的冬青枝,雍容华贵得很。他并没有吩咐过。他跨入“福特”时,这束花已经放在汽车后座椅上了。
  他一进产房,就看见倚坐在床上的可心眼睛一亮,盯住了这束花。还没等他走近,竟就听见可心发出了赞叹:
  “好漂亮!是茶花!”
  沈源脚上如同上了钉子,一下子动弹不得了。她说什么?她说了一句非常非常正常的“好漂亮”!她而且正确地判断出了这是“茶花”!
  沈源明白了,上苍怜悯他内外交困,难以为继,把一个神智复苏的妻子还给了他了。
  神智复苏的李可心非但认识茶花,也认得了他。
  “你好!”她主动向沈源打招呼,甚至还微笑了一下。
  沈源一个冲动,急跨几步就到了李可心的床边。
  可是那李可心却明显地作了个像是躲闪,像是抗拒,也像是可怜巴巴的畏缩的动作。她的脸上刹那间就布满了惊恐。
  紫藤斜刺里插了进来,拦住了沈源,一伸臂膀接过了那捧花。
  “给我,”她说,“我找个花瓶养起来!”她又以眼色制止住了沈源,“老爷请坐!床边有椅子。太太刀口还疼呢,怕震动!”
  沈源嘘了口气,坐上椅子,向李可心探过身子:“疼得厉害吗?要不要让护士注射一支杜冷丁?”
  李可心却闪开眼光。
  “还好。”她轻轻地说,“谢谢你了!”
  “别说这个,可心,”沈源动情地说,“该我谢谢你!苦了你了……
  很好的一个孩子呢……”
  “不不!”李可心扭过了脸,“请不要再说了……”
  紫藤抱了个大花瓶又插了进来。“就放在这里,怎么样?”她说,“都说茶花只好看不好闻,可我怎么就觉得一股股地冒香气呢?”
  沈源和李可心都意识到了,这鬼精灵的紫藤,是在有意地打岔。沈源体会到了她的一片好意:可心糊涂了半年多,刚刚清醒,本来就不直让她太动感情,自己怎么总就缺这么点细心呢?李可心则更明白紫藤扯开敏感话题的意图了。她那正在愈来愈清晰的思维,推动着她的心头涌起了一种既有点感激,却又掺杂了隐隐的不快和反感的情绪。
  她,刚满了十七岁的丫头紫藤,未免太聪明了些!
  在过去了的十个钟头里,李可心接受了紫藤的循循善诱的启蒙教育,把许多遗忘了的记忆—一捡拾了回来。她明白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她已经是沈家的太太了,并且为沈氏家族生下了一个继承人:沉沉泽鲲。“沈泽鲲?谁给起的?”她看着紫藤写给她看的这个名字,问道。虽然脑子还有点像板结了的泥地般发僵发硬,但她还是发现,这丫头的字,竟比以前写得漂亮多了。“这……这名字,”紫藤有点吞吞吐吐,“要说起来,是老爷……和张先生,一起想出来的。”
  紫藤之所以犹犹豫豫,实在是因为不想提起张宗元。她不愿让李可心刚刚复苏的心,承受太多的回忆,特别是那些如硬痴般掩盖了伤口的记忆。但她又不能不回答可心的这个问题。她已经愈来愈学会了吞吞吐吐、迂回曲折、甚至隐瞒匿报,只是还学不太会编谎撒谎圆谎。可是在报出了“张先生”这三个字后,她发现李可心的眼神虽然有点发直,但神态还比较平静,知道李可心的承受力并没到极限,便顺势又作了一番解释:
  “沈家门有家谱。老爷查过,下一代应该是‘泽’字辈。也是三点水旁,因为沈家门缺水,人人名字里都该加点水的。不过老爷说
  “不要叫‘老爷’,”李可心突然插嘴了,“叫他沈……沈先生。也不要叫我别的,我不要听!”
  “哎。”紫藤应着,心里一阵暗喜:李可心的声音重又变得又尖又冷;口气果断镇定。这才是她呢!她真的好了!
  “说呀,怎么……怎么跟他……张先生……”
  毕竟有点结结巴巴!这说明,她清醒地意识到了,紫藤是个知情人!她完全痊愈了!
  “张先生,”紫藤放心大胆地说了下去,她不必讳莫如深了,“这半年里,一直在帮老……沈先生打官司,是关于华申厂的商标侵权事情——到现在也没结果——他常常来沈家花园。小少爷的名字,是他帮老……沈先生起的。沈先生跟他商量,他冲口就说了一个字,馄,鱼字旁的,鱼在水中,水养鱼,如鱼得水,而且又是组鹏万里
  李可心听着,嘴角却浮上了一丝苦笑。她记起了张宗元在天津的孩子,他那名正言顺的妻子生的,名叫“小鲁”。虽说起因是孩子生于山东,但那个“鲁”字,不也是“鱼”字头吗?
  张宗元来看望李可心时,李可心刀口已经拆线,可以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了。
  李可心的奶水足得惊人。她坚持自己喂奶,绝对不听任何人劝告。她母亲李太太每次来探视女儿和外孙,都要为此忠告她,还是请奶妈吧,不然腰身要变粗的!李可心冷冷地望望母亲从不喂奶却发福发得如柏油桶般的身段,不予反驳,也不听从,任她咦叨去。李步正倒很赞同女儿的决定,他说,自己喂奶的孩子对娘亲。李可心虽未开口附和,心里却想,怪不得呢,我没吃过娘的奶,所以总不爱听娘喀苏,有道理!我的沈泽鲲。无论如何,至少也要喂他喂到能开口喊我“姆妈”!
  张宗元进门时,李可心刚给沈泽鲲喂饱了奶,任由他含了奶头,捂在胸口香甜地睡去。张宗元见此场景,竟自红了脸,而李可心却大大方方地做着怀,连衣襟也不掩一掩。
  紫藤请张宗元坐下,借口去石路取几件东西,避了出去。
  在最初的一瞬间,张宗元以为这毫不知羞地露出乳房的李可心,依然还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之中。在他记忆中的可心,从不肯将自己的探身暴露给他看。即使在床上,即使在最闷热的三伏天,她也一定要有衣在身,有被在床,遮遮掩掩地,不失少女闺秀的身份。只有在她疯狂时,她才失去了一切廉耻心,非但不想掩藏自己,而且还以裸露为快。张宗元虽然已经听沈源在电话里欣喜万分地告诉他,可心好了,完全好了,比以前正常时还要正常了,但一当他在鲜然间见到了可心的哺地形状,目光接触到了那饱满的雪白的胸脯,他还是觉得接受不了。他在惊惧中几乎要喊住紫藤,请她不要出去,甚至,还起了一个也拔腿随之逃出的念头!
  常年单身在外的张宗元,虽然早已身为人父,但还是不懂:女人从少女变为妇人,只需要轻松自然地跨过一道门槛。这道门槛就是:当母亲。
  紫藤把身后的门碰上了。
  那关门声好似投下了一个压力阀,房内的张宗元和李可心顿时都感到了一种无形的重压,周围的空气如同凝固了的铁块,包裹得他们连气都透不过来。
  竟还是李可心先开了口:
  “好吗?你…”
  张宗元浑身一震,直立了起来:
  “可心,可心……”
  “别过来!”李可心清清楚楚地说,“这里是病房,仁济医院,医生和护士随时都有可能进来!”
  如此明晰的思路,如此冷静的警惕性,显示出了如此理智的身份观念!张宗元呆住了。
  他重又跌坐在那架与可心母子的大床隔了一个偌大花瓶的椅子上。
  透过红白花朵的间隙,他看见了李可心宁静的脸色,红润而且饱满。她的确痊愈了。她而且心满意足。她完全是一个沈氏富商家的少妇了!
  张宗元心里涌上一股被嫌弃被耍弄被利用的屈辱感。北火车站上他拎了旅行袋如泄了气的皮球般走出车厢时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沈太太,”他说,“我打算到内地去工作,在上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今天算是来告辞的。”
  “是吗?”李可心却微微一笑,“我怎么知道了另一个消息,说是你将北上,与夫人公子团聚,然后再举家内迁了呢?”
  张宗元只得哑然。估计是沈源转告了她的。
  “何必呢?”李可心望着他,“你在《文汇报》不是干得很顺手吗?还升了职位。真要合家团聚,也可以把家小接到上海来嘛!住在租界里,不算不安全吧?”
  “我不想……不想在上海安家……”
  李可心发出了一声冷笑。这笑声在张宗元听起来又是很不正常,绝对不像是他记忆中的可心发出的。他吃了一惊.看见了李可心夺眶而出的泪水。
  你是想逃开我!逃开我们母子俩!”李可心咬牙切齿地说着,痛哭了。
  “可心!”张宗元扑了过去,一下子跪在床前,捧住了可心的脸。
  “可心可心,是我害苦了你了!”他用自己的细长的手指擦抹着李可心的眼泪。
  “不不,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应该跟你走的!……”
  “是我不好!我坑了你了!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呀……我太自私了!”
  “不不,我怕苦,我怕离开上海,我不敢出远门,我不敢往内地去
  “我贪图他们沈家的钱财,我贪图那沈家花园……”
  “这不怪你,不怪你的!可心!我没有这个能力,让你过得好,过得舒服,我怎么能在这样的时候,让你拖个身子去颠沛流离,我怎么能这么自私呢?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切的!”
  “你恨我,一定恨我……”
  “可心,该你恨我,该你恨我呀!”
  小小的沉沉泽鲲受了惊动,扭动着腿脚嚎哭起来。
  李可心抽噎着,把乳头塞进他的嘴。
  “儿子!我的儿子!”张宗元把头伸进了那个温暖的凹坑,嗅着,蹲着,吻着沈泽鲲的卷曲的头发。
  李可心把自己的手指插进了张宗元的一样卷曲而浓密的头发中。
  “他像你。”她说,“他会愈长愈像你的!”
  张宗元抬起了头。他的两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仰头望着李可心,又俯下嘴吻了吻小沈泽鲲,然后一挺身站了起来。
  “我会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他说,“我不会让你们俩因为我而受到任何伤害!”
  他走出仁济医院大门就去了理发店,他让理发师剃去了他一头卷发,改理一个很不适合于他那细高身材的平顶头。那短短的发脚,硬且直,任谁也看不出一丝卷曲了。
  诉讼如同马拉松跑,只因沈源的坚持不懈,终于到达了终点:从他向公共租界第二法院递交诉讼的那一天算起,到公元一九四0年仲春法庭作出宣判,竟拖了足足一年!
  沈源发作了沈氏家族代代相传的犟劲和韧劲。他的曾祖父年青时挑了担子贩盐,曾有一次估算错了形势,把一担百五十斤重的盐挑到了并不缺盐的地方。这位沈氏家业的创始人发了犟劲。他不顾路途辛劳艰险,硬是昼夜兼程直往西行,虽然满满一担盐随时都可以换来吃的喝的,他却是一粒也不肯出手,沿途兼打短工为生,非要找到一个盐价大大高出于他的买价的地方不可。一担盐,他挑了足足三个多月,从东向西走了五个省。一直到某一处一家商行,愿以十倍于他的进货价的价格收货,他才算是大功告成,结束了那长途跋涉,怀揣一大包碎银子,启程返乡。这一担盐的利润,后来便成了沈氏家业的最初基金。
  沈源听从张宗元的谋划,采取迂回攻击的方法,向沪上公共租界内经销赝品“白龙”水泥的两家商号,提出了控告。
  这才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呢:不去控告制作赝品的罪魁祸首,却揪住了销售货物的下界商家,明摆着是在特殊的情况下的一种策略,一种打狗欺主、杀鸡给猴看的策略,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结果那官司表面上是经济纠纷、商界诉讼,实际上却更多地带上了政治色彩,成了沦陷区内一片孤岛上的又一次小规模的开战。各方势力都大大地激动了。各家报纸都以显要位置跟踪报道“华申”讼案。沈源一时间成了沪上新闻人物。
  受命处理此案的公共租界第二法院爱德华法官是个血气方刚的英国小伙子,年龄跟沈源相仿,从英国剑桥大学毕业不久。他在仔细审阅了有关案情的各种材料后,打了个电话给沈源。
  “你完全可以控告日方军管负责人!”他说,“茂盛商号和凯利泽灰行只不过是第二违法者。你不告首犯却告从犯,岂不是避实就虚、欺软怕硬?你不怕别人笑话你吗?沈老板!”
  沈源真是哭笑不得。这位盟国学兄如此义愤填膺虽然令人敬佩,但怎么身处当今时世竟还脱不了那剑桥学生气呢?这是在中国的公共租界上,不是在你那西欧英吉利海峡之隅的大不列颠王国内!你大不列颠可以跟德意志大开海战空战,可是我们这里的公共租界,却只是一叶汪洋大海中的小片礁石,那太阳旗组成的风浪,什么时候想淹没了你马上就可以淹没了过来!“避实就虚,欺软怕硬”?是我沈老板?仅只我沈老板一人?沈老板跑过法租界巡捕房,跑过公共租界第一、第三法院,非但是控告小野田的诉状递不进去,便是这欺软怕硬的只揪住“第二违法者”的诉状,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搞不清楚张宗元动用了哪些力量哪种关系,方才得到接纳的呢!欺软怕硬的是谁呀!
  这些想法在脑际一闪而过,沈源就多少带点恶作剧地以流利的带美国口音的英语回答爱德华了:“我何尝不希望与目前占据了我的‘华申’厂的小野田对簿公堂呢,爱德华法官!我明天就委托我的律师送来修改诉状,如何?”
  “好!我在法院专候!”
  仅只过了半个钟头,爱德华就又拨来了电话。
  “沈老板,”他说,刻板冷漠的声音像是换了一个人,“本法院院长明示我,鉴于贵厂地处龙华非租界地段,因此,本院不能受理直接涉及日本国的一应诉讼。你若是更改了诉状而与日方军代表发生原被告关系,本院便撤销此案,请你三思。”
  沈源再一次哭笑不得。很显然,半小时前,这位年青气盛的小法官已被那些老讼师洗过脑筋了。这才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呢,大家彼此彼此!你也体得看不起沦陷区的古国奴了,你能帮着出口气就算是十分地主持公道了!沈源心里这么不恭地想着,嘴里则非常客气地说:
  “非常感谢您的提醒,爱德华法官。我遵命维持原来的自诉,而且相信法庭能秉公判决。您什么时候需要传唤我,我随叫随到。”
  后来的事实证明,即便是这么一场中国人告中国人、由租界内的司法机构作判决的官司,仅仅因为涉及到了日本占领军,也还是困难重重风波迭起,不那么容易收场的。
  那爱德华受理此案后,很认真地开始了具体事实的调查。在租界内的调查很顺利,两家受控的中国商号,其中有一家还是以德商名义注册的——好似那些挂了洋旗的《文汇报》等报刊一样——对非法销售赝品的“白龙”牌水泥都供认不讳。但调查一涉及到军管了的“华申”,爱德华纵然长了个在租界内可以畅行无阻的高鼻子,还是在龙华的水泥厂里碰了一鼻子灰。那既能操流利的中国话,也能以生硬的英语进行交谈的小野田,连厂门也不让他进。爱德华与他的助理被厂门口的两把刺刀挡在门外。小野田很客气地迎出来,站在路边,毫无还价地拒绝了调查。他的理由很简单:
  “沈源与本军代表未曾发生诉讼纠葛。本代表没有义务接受调查。”
  爱德华愤愤然回到法院,第二天却接到了一封恫吓信,信笺里包了一颗子弹。
  他大怒,将此信交给了英办《文汇报》。全文照登。张宗元随之又报道了几则日本宪兵侮辱在沪英美侨民的消息,诸如两名英籍警员在白利南路遭日兵毒打、《密勒氏评论报》主笔鲍惠尔在四川路五马路遭到炸弹袭击、工部局总裁费利浦在丁香花园遭日伪特务暗杀而险些丧命等,以期引起社会关注。舆论多少起了点作用,爱德华方面的干扰少了些,而且由于报界注意上了“华申”一案,那受理法院尽管本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但关注的人一多也便骑虎难下,要想缩也缩不回去了。只是《文汇报》等“洋旗报”的抗日言论过多过激,引起了日军司令部的狠毒,日军头目多次向工部局抗议,还扬言将采取行动。那工部局委曲求全,于公元一九三九年五月一日下了个命令,取谛界内一切政治活动,不久又吊销了《大美晚报》、《中美日报》几家报纸的执照。《文汇报》经再三斡旋,总算被允苟延残喘,但工部局总要做个样子给日军看看,于是就勒令《文汇报》停刊两周。同样受处的还有一家《译报》,张宗元也常在那上面发发文章的。
  张宗元因惹是生非过甚而道总编辞退。
  沈源闻讯,立即聘他专为“华申”告赝品“白龙”一案奔走,还提出让他搬进沈家花园居住。张宗元答应了前者,婉拒了后者。他已决定将天津的妻儿接到上海来住,房子也租好了,就在石路旁边一条小马路——山东路上,只待“华申”讼案了结了,他就动身北上。
  爱德华受恐吓一事刚刚平息,沈源家里却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装了两把刺刀。沈源觉得那刺刀很眼熟,想了想,似乎是驻“华申”的日军卫兵安在长枪杆头的那种,短短尖尖亮亮的,进“华申”大门老远就可以望得着。在大厅里打开那包裹时,紫藤在场,手里还抱着沈泽鲲。沈源又惊又气又恨又怕,一张方脸变得煞白,右手把左手的指关节扳得咯咯直响。不料那紫藤却笑眯眯地,先把小沈泽鲲放到沙发上,随手塞给他一把摇鼓够让他玩,然后就很利索地把那打开了的包裹重新包好,还用麻绳绕起来,往自己胳肢窝下一夹,说道:
  “多好的两把刀!我让大勤去开开锋,以后在花园里削点什么砍点什么,用场大着呢!”
  望着她轻盈地走出客厅的背影,沈源一时间有点迷茫。他觉得自己实在很难分辨清楚,这娇小的灵活的终日里总带着笑容的紫藤,到底是具有一种天生的遇变不惊的秉性呢,还是愚钝到家了。
  紫藤一转眼就返回了。
  “放哪里了?”沈源问.
  “我屋里。”
  “不要让……不要告诉太太。”
  “我知道。她经不起吓。”
  这话足以证明她什么都明白。
  她什么都明白,却以如此镇定坦然无所谓的态度对待那两把亮闪闪的刺刀,要么是不晓其中利害,要么毕竟只是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的佣人,沈家的事,于她到底是无关痛痒的。
  沈源心头突然升起了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他不再去理会紫藤,背着手在大厅里踱起步来。
  大厅里很安静。只有小沈泽鲲甩着那“摇鼓鸣”的声音:“不——冬——”,“不——冬”,空洞洞地。很热的夏末秋初,大厅里虽还阴凉,楼外的花园里却是一片骄阳,毒毒地炙烤着,烤得几个残存的秋知了凄惨地哀叹着:“热啊——热啊——”,一刻也不歇。因为毕竟不再是三伏天里的知了大吟唱了,也因为隔了那些百叶窗,传入大厅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十分遥远,反倒格外衬出了大厅里的沉闷和压抑。
  沈源皱着眉头,慢慢地踱着步。
  紫藤在那些大理石茶几、红丝绒沙发、还有东一盆西一盆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盆栽花木间默默地收抬着、整理着。
  除了通常的擦抹掸扫之外,她还把沙发上茶几上零乱散放着的报纸一张张捡拾了起来,把它们归为一堆。沈源订了十几种报纸,几乎囊括了沪上、特别是租界内的所有新闻报刊。大厅是他的阅报处。几乎每天上午他都泡在大厅的报纸堆中。看完了他就随手一扔,紫藤总在中午前来收拾。收拾报纸时紫藤很留心,每一张都翻看一下,然后选出若干来,放于一边。沈源有一次发现了,问她为什么,她回答道,可心姐在看连载小说呢,沈源也就不再理会了。
  沈源顾自踱着,没再看过她一眼,就好像这大厅里并不存在着她一样。紫藤却时不时地膜一眼沈源,就好像这沈源也像小沈泽鲲一样,是归由她护理着的,必须时刻留心着,免得他跌了撞了,或者被什么东西砸了伤害了。
  她看见他死死地嚼紧了牙巴骨。
  她看见他的两道浓眉几乎连成了一线。
  她看见他脸上布满了气恨、担忧、烦躁,不,应该说是弥满了一种寂寞和孤苦。他像一匹独步于山野之中的狼,惶惶然孤苦伶仃,既找不到一片可以隐身的树林子,也根本无望有个相伴的同类,至少可以给他壮壮胆,陪他同声长降。
  紫藤心里填满了一种酸酸的、苦苦的、空空的、软软的东西。
  她可怜他。
  紫藤从心底里可怜沈源。
  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她紫藤,更清楚这沈源的可悲处境呢?
  小沈泽鲲在安静地玩弄着那摇鼓步。他不再摇它,只对那两颗击打鼓面的木珠子发生了兴趣,很辛苦地试图捏申它们,而且希望一只小手同时捏牢两颗。他在白费气力,但坚持不懈。这小家伙不到八个月,却已经愈长愈像张宗元了。尽管张宗元自他降生后就剃了平顶头,遮掩了父子两人都有一头卷发的相似点,但在明了内情的紫藤看来,小泽魄的长脸型、高鼻梁、薄嘴唇,无一不是那张先生的翻版。她时刻都在为沈源可能发现这一切而担心着。她为此而抓住一切机会,宣传并强调小沈泽鲲长得像他的妈、自己的可心姐、沈太太。她的舆论导向很有成效。尽管张宗元为沈家的官司常来常往,从无人把他与小沈泽鲲相提并论过。而那方头大胜浓眉厚唇的沈源,也从未发生过什么疑心。他对小泽服满怀着科犊之情。每晚临睡前,总要进到可心的卧房去看看儿子,逗他一会,然后再离开。紫藤虽然对沈源的上当暗暗庆幸,但庆幸的同时却又万分地内疚。她觉得自己参与了欺骗。岂止是欺骗?简直还是侮弄!残酷之至的侮弄!
  沈家纵然富有,沈源老爷纵然上过大学出过国气派不凡,而且还生就了宁折不弯敢跟东洋鬼子一争高低的硬骨头,其实却在戴绿帽子,当冤大头,天天受人欺骗侮弄!紫藤不能不天天都这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天天都满溢着一种当着骗子无耻地行着骗的负罪感。
  她常常在沈源根本无视她的存在的时候,偷偷地观察他、捉摸他、从心里为他抱屈。在紫藤看来这沈源各方面其实都不赖,怎么说也不见得是比不上那张宗元的。是的,他常常不修边幅,一件圆领汗衫一条黑纺绸裤,从花园里整了枝挖了泥返回大厅时,两手往屁股后一拍,就会坐到沙发上去喝茶。李可心嫌鄙他这么随便,每每见到就会翻白眼,但紫藤却以为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男人家,何须总把心思放在洗手抹脸酒香水换摩登衣裤这等事上?沈源外出办事时还是很注意修饰的,这木就可以了?还有,李可心非常讨厌沈源对一应动手出力气之事的浓烈兴趣。她说过,这种应该由苦力去做的事,何须你自己操心操劳?沈源却道,没办法,喜欢做。看人家做总导手痒.而日坏不称心位有.宁可白Pwh工本可,人儿故道,那你何不自己挑一担散装水泥,沿途叫卖去。紫藤在一旁听了,明白那是在讥刺沈家祖宗当盐贩子的历史,真怕沈源发火。却不料沈源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照!日去干那修修补补水泥墙壁水泥路、检查电灯开关电线线路、拧紧水落管子绞紧水龙头之类的杂事。对于沈源的忍让和沉默寡语,李可心也很厌憎。紫藤曾亲耳听到她对前来作客的张宗元说:
  “只比死人多口气!这种人,还算男人吗?”
  张宗元倒还厚道,劝她:“各人脾性不同,你也别太苛求了!”
  紫藤听见了,心里大不以为然。张先生虽则是劝解,但劝得也还是不在点子上。沈源难道是没有脾气的人吗?没有脾气的人会这么韧用吊死不松口地非要把那场关于赝品“白龙”的官司打赢不可吗?紫藤知道打这场官司并不为钱,只为争口气。为争这口气,沈源非但耗去多少钱财都在所不惜,而且还须作好被打被杀的性命攸关的最坏准备,这样的人,难道是“只比死人多口气”的“脾性”吗?人家只是让让你,让让你这个发过神经病的妻子,求得家宅平安、后院稳定罢了,怎么能以为人家生来就是个软蛋窝囊废呢?
  可怜的沈源!紫藤免不了常在心里这么喊着。这么喊着的时候,她根本就忘了自己只不过是个陪嫁丫头,一个佣人。她那望着沈源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好像她是沈源的慈爱的妈似的。
  沈泽鲲手里的摇鼓吹掉在地下了。这个才几个月的小子脾气又倔又闷,一声不吭地努力向地板探过身子,张着小手好像是要自己去捡回来似的。紫藤和沈源几乎是同时向他扑去,只要慢一步,小家伙就会从沙发上倒栽葱下地了。
  紫藤手脚快,一把抱起了他。
  受了惊吓,沈泽鲲咧了嘴哭起来。
  沈源抬头向那螺旋梯望了望,问:“她人呢?”
  紫藤拍着沈泽鲲,眼睛并不看沈源,回答:“去石路了……我大姨妈有点不舒服呢!”
  沈源也不再发问。可心喜好回娘家,已成惯例,他从不以为怪。他的思路重又回到那日夜困扰着他的诉讼事务上。那两把明晃晃的刺刀总是横在他眼前。
  他觉得膝头有点发软,就势坐到了沙发上。
  他从茶几上的烟罐里抽出了一支烟。
  紫藤一手抱着沈泽鲲,一手抓过另一侧茶几上的自来火,递了过来。
  “其实,”她说,“东洋鬼子不过是吓吓人的,没什么了不起。”
  沈源吃了一惊。这小紫藤她怎么也一样在想着这件事?她怎么这么严丝密缝地接上了他的思维?
  他顾不上点火,手上捏了一根火柴,抬眼望了望紫藤。
  紫藤将那沈泽鲲高高地抱着,一只手还托着小子的屁股。沈泽鲲喜欢这么抱他,小小的身子简直是横放在紫藤的肩膀上了,像条米袋子。紫藤轻轻地抖动着身子,在沈源面前转着圈子,像是在哄孩子,也像是在劝沈源,甚至像是自言自语:
  “半个上海,都知道这场官司了……喂喂,不怕不怕……哪里敢真下手呢?……乖乖,睡吧,睡吧,有阿姨呢……俱实都不过是要出口气……东洋人才不会把火引到自己头上去呢!……我们沈泽鲲不怕、不怕……那个英国法官,也收到这一颗子弹的,有什么事呢?吓吓人气气人而已……”
  沈泽鲲在她肩头竟马上就睡熟了。
  紫藤住了口,把他从肩头轻轻移下来,横抱着,悄没声响地登上了那螺旋形楼梯,上楼去了。
  沈源目送着她,一直到看见她侧了身子用肩膀顶开了可心卧室的门,闪了进去。
  他觉得自己不知怎么的竟就像那如同一条米袋子般伏于紫藤肩头的沈泽鲲,在一次惊吓之后受了那轻轻的拍击和呢喃的抚慰,也一样昏昏欲睡了。
  可心卧室的门又反弹回来,关上了。
  沈源一下子惊醒了过来。
  横在眼前的两把刺刀消失了,紫藤那断断续续软里软气的声音却似乎总在这空荡荡的大厅里回响。
  沈源把烟点燃,望着从自己口中喷出来的一个接一个的烟圈,不无诧异也不无感慨地想,这个虽然识字但毕竟没上过一天学,这个虽然聪明但毕竟只是一个家养丫头的紫藤,怎么就这么善解人意,这么明达事理,这么从容沉着,这么温和体贴呢?这么些出色的品性,怎么就没有生成在自己的妻子那从小就锦衣玉食受了极正规系统教育的可心身上呢?
  心里起了这样一种因比较而引出的诧异和感慨,沈源忽又明白自己何以常有孤独寂寞之感袭上心头了。
  诉讼一开始,可心就大不以为然:
  “即便打赢了这场官司,又能赔偿我们多少钱?还不够支付诉讼费呢!白费这个力气!”
  要不是她那英文老师张宗元循循善诱地解说了一番,还不知她要如何阻挠呢!
  但她也还是从此不再过问这件事,好似她根本不是沈家太太、沈源的妻、华申厂主的内助一般。
  若是她生来不善理财不懂主持家政倒也罢了。她恰恰又对沈氏家产饶有兴趣。从她生了沈泽鲲清醒了理智之后,她就开始查核沈氏一应帐务,极细致极有耐心地整理沈源母亲乃至于父亲遗下的所有的帐册,而且很快就掌握了家里的财政大权。她在经济上俨然以沈氏家主婆的身份自居了。
  可是对这件诉讼案,他沈源终日牵挂着的,也是已经骑虎难下了的大事,她却毫无兴趣。
  “我最讨厌政治。”她说,“任何涉政的事不要来对我开口。”
  抛过这样的话来,沈源在家里还能不免开客口?
  她怎么就不能像紫藤那样,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忧而忧,为他的受惊而送些抚慰,为他一时里的迷乱而哺上几句清醒的温存的贴心的劝解呢?
  其实,紫藤那几句劝解,不过是些再简单不过的推论,说的都是人人都知道的常理。张宗元常来常往,每次与沈源在客厅里商议交谈,分析来分析去都是那几句话,紫藤端水送茶地走进走出,还能不听熟了?
  即便是听熟了的老生常谈,也难为了这个紫藤,能在沈源形影相吊地如困兽般踱于偌大客厅内时,递送了上来!
  也就是这紫藤罢,才会那么傻乎乎地,而又正因这傻乎乎而在不意中恰到好处地,为她的主人、大老板沈源,扫去了横放于他眼前的两把明晃晃的刺刀,恢复了自信和镇静。
  换上谁,即使是对什么都清清楚楚的田大勤,也决木会像她那样,不自量力地、忘却了自己的下人身份地、以一个朋友、甚至像是个小母亲般的态度,来斗胆安慰和劝解自己的主人!
  烟卷烧痛了手指。沈源熄灭那烟头,自己也不明就里地突然笑出了声。
  “这沈家花园里,”他想,“幸好有了这个小丫头!紫藤,多好的名字,紫藤!”

  法庭作出判决那一天,风和日丽,春光融融。尽管技扬官司找了年把,当初的锐利势头已为日月消蚀了不少,上海滩又是个多事之地,新闻热点天天有,天天转,“华申”一案已不太引人注目了,但一方面是因为毕竟曾经轰动过,一方面是因了张宗元的奔走张罗,通知了几乎所有关心此案的朋友们,包括沈源在实业界的同仁,包括他自己在报界文化界的同事朋友,前来旁听或采访,所以,到开庭那天上午,那法院所在的一条并不太宽的威海卫路上,竟就一字排开了一、二十辆各式小轿车,中间还夹有许多私家定租的黄包车,一些身背相机的记者又候在法院门口,时不时举起镜头掼动快门,那场面也是够热闹了。
  法庭判决过程很短——爱德华得到过某些指令,不得将法庭辩论变成一场抗日宣传。但由于来的记者实在多,活泼泼地在开庭前和开庭后各自捕捉着目标,两两相对或是三五成群地,采访提问记录拍照,结果弄得这场结案判决的例行公事,倒像是一次记者招待会,或者是没有鸡尾酒的鸡尾酒会,甚至是没有正宗抗日言论的抗日聚会了。
  最倒霉的自然是那两名被告了,宣判一结束,他俩就成了众矢之的,被几个记者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即以德商名义注册经商的,比较习滑,面作紧张急迫状道,诸位,总得让我上一趟厕所吧?我都憋了一上午了。众记者很守礼义,放他出围,结果他却一去不返、溜之乎也了。剩下一个是“茂源水泥行”的老板,名字叫唐茂源的,只好以一当十地作了活靶子。
  “唐老板,能谈谈您败诉后的心情吗?”
  “嘿嘿,罚得不算多,不算多,几百元法币,区区一个小数目而已……”那胖胖的老板作潇洒状。
  “唐老板,”一名女记者尖刻地问,“款子虽不多,却定了你一个收赃罪,你也不在乎吗?”
  “嘿嘿,我是做生意人,一切以盈利为目的,别的嘛,想在乎也在乎不了呀广
  “若干年后,”女记者紧逼着,“国人或许会以这段历史向你提出追究,你考虑过没有?”
  “这个嘛。”唐茂源苦着脸,“小姐的话还是说到我心里去了。人无近忧,必有远虑。我之所以要耗资数干,请律师前来辩护,实在也是为了不打输这场官司呀……说到底,这场生意上的官司,嘿嘿,小姐你也明白,尽在言外不意之中……”
  “既然如此,请问唐老板,你为什么要接受销售那批赝品‘白龙’呢?”一位男记者问。
  “先生,你我都同在一世,一个朝代,一个大上海里,且不说我是个商人,我要挣钱谋利,有时便难免让些许蝇头小利蒙了眼昏了头,便是你先生,恐怕也不是处处事事时时刻刻都能眼明心亮而且随心所欲,不受时于人的吧?……”
  唐茂源非但是个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却还有一副好口才。他的一番答辩,第二天见了报。只是那女记者笔锋凌厉,竟题了这么一个标题:

  销赝品赃物终被判有罪仍巧舌如簧
  图蝇头小利甘为虎作伥必遗臭万年
  宣判一结束,沈源就匆匆离开了法院,留下张宗元作为代理人,应付那些记者。沈源知道自己拙于言辞,这场官司本来是打赢了的,但若在对答记者时出了洋相,第二天再上上报,那就得不偿失了。沈源懂得扬长避短。让那本来就是记者出身的张宗元去对付记者,再合适不过了。更何况,他还必须坐了“福特”返回沈家花园,可心在家等着呢!
  可心等着他,是急于用他的车,而不是为了等候那判决结果。判决结果早几天已预知了。爱德华的电话是紫藤律的。华憋不橘英语,但学会了几句应答辞,能听懂爱德华的那句:“Is this shen home?(是沈家吗?)”,而且能回答“Yes”,并且问:“Who do you want to speak to?(您找谁)”。爱德华说,请找一下沈老板,紫藤就很客气地让他“Wait a minute(请等一会)”。这些应答辞,全是到了沈家才学会的。当年在石路时,尽管张宗元到李家来教可心小姐英文,教了好几年,但她紫藤都是避在客堂间或者自己那间警卫室般的小屋里,所以连那“yes”和“no”都不明白。到了沈宅,沈源电话多,特别是不久就开始打起了官司,常有操了英语的人打电话进来,沈源便教了她几句。多虽不多,倒也是够应付了,以致于有一次爱德毕竟好奇地问沈源,沈老板,你家里是否雇有一位英文秘书?那小姐的发音,非但标准,而且真好听,甜甜的、脆脆的,一定是个美人儿吧?
  爱德华那个电话打来时,沈源正巧外出。紫藤用英语告诉他,老板不在,如有急事,可留下回电号码。那爱德华在电话里说,小姐,我是法院的爱德华呀,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了!紫藤说,是的是的,我知道你,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爱德华接着又说了一大通。可是紫藤的英语积累已尽数用空,一句也没听明白,只好“Yes,yes”地应着,一直到那爱德华很愉快地道了一声“By刨”紫藤才如释重负地撂下话筒。待沈源回来,紫藤非常焦急且又十分惭愧地把过程叙述了一遍,惹得沈源一阵大笑,还跟紫藤开起了玩笑:
  “这英国佬,只听听你的声音,就喜欢上了你,若真的跟你见了面,保不住要向你求婚了呢!”
  “什么呀!”紫藤说,“大法官,会要一个丫头吗?”
  “西方人,没那么多等级观念,”沈源一面拨着爱德华的电话,一面告诉她,“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说出了这句话,沈源自己却觉得心头一震,似乎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突然豁开了一条缝,有一片耀眼的白光穿透了进来。电话号码拨错了,只好再重拨一遍。
  李可心在晚餐桌上知道了法院将作出判决的消息,无动于衷。她只对开庭日期感兴趣。
  “这么说,”她问,“三天之后,这场官司就可以了了?”
  “对。”沈源答,“真艰难哪!拖了一年多且不说,还……”
  那两把刺刀在面前一晃而过。她看见正端菜上桌的紫藤向他瞥了一眼,忙打住了话头。何必跟可心说这些呢?他想。
  果然,李可心眼睛看也不看他,问道:
  “你给……张宗元先生,买了去天津的票?”
  “对,上午开庭,晚间的火车。也够他累的了,这一年里。”
  “让田大勤送送他。”可心说,“你送不送?”
  “那当然要送……”
  “你就不必去了。我去送。……这一年也够你烦神的,你在家休息就可以了。”
  “道理上过不去的吧?张先生他……”
  “行了行了。”可心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有这份谢意,帮人家去觅个好一点的职位不就可以了?”
  “晓明女中有个位置……”
  “还让他去做讨饭佬一样的穷教书匠呀?”可心两服从桌面上抬了起来,冷冷的目光对准了他,“你尽心了没有?”
  沈源不再开口。在租界内谋职难,在文化圈里找个好位置更难,可心不是不知道。然而还是不要辩解的好。惹恼了她,她会掀了面前这张餐桌的。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病愈后的可心,脾气变得极怪,阴沉时可以终目不发一言,激动起来却暴如烈火。保持沉默是不激化矛盾的最佳途径。
  一顿饭吃得冷冷清清。只有紫藤为小沈泽鲲喂饭时轻悄悄的哄骗声:“乖,再吃一口,啊呜,像大老虎一样,对,真乖,再吃一口。
  未了,李可心把饭碗一推,立起身来:“到了那天中午,我用车。你快赶回,不要耽误了。我一个人送。”
  “福特”车驶进花园时,李可心已经站在那红楼的门斗前,等候着了。
  她精心打扮过。一身银白色的毛哗叽旗袍,披了一块翠绿色的手工编织大披肩,显得十分雍容华贵。
  沈源钻出车门,问:“这就去?车票是半夜里的,早着呢!”
  李可心并不答言,只让田大勤和赵妈把大厅里的几个大包小包放到车后的行李箱中去。似乎是些点心水果之类,还有几包大约是衣料。
  “张宗元还在法院呢!”沈源又说。
  李可心还是不搭腔。从中午到晚间的过半天时间怎么安排,她早已胸有成竹。何须你沈源在旁喀里略苏?她厌烦地想。
  “要不要紫藤陪陪你?”沈源搓着手问。
  李可心一步跨进了老“福特”,随手又嘴地关了车门,算是回答了。
  田大勤跟着进了驾驶室。
  “先去石路。”李可心吩咐道。
  汽车一溜烟驶出了大门。
  赵妈去关大门。临走时她瞥了一眼沈源,见他呆瞪瞪地不知所措,连忙劝道:
  “少爷别在乎!……她那毛病,到底才好了一年工夫呀!”
  沈源朝这位干了多年的好心的老妈子苦笑笑,还耸了耸肩,转身走进了红楼的门斗。
  他很快就又从楼里踱了出来。
  他在那空荡荡的大厅里呆不住。
  压在心上一年多的一件大事猛一卸掉,他感到的不是轻松,却是空虚。
  可心的冷漠使他憋气。
  刚才在法庭听读判词,眼看那败诉的两个抱小野田大腿的家伙一脸丧气,他心里涨满了胜利者的喜悦。这满激激地填实在心里的喜悦,回到了自己的家宅却无人可以倾诉,他感到憋得慌。
  他想找紫藤。
  还能找谁呢?只能找她。只有她,会听他倾诉,跟他分享喜悦。
  他已经到楼上的卧室和书房里去找过一遍了。只看见小沈泽鲲很安稳地睡在可心的房里,一张四周有栏杆的小床上,手里抓着那摇鼓喀。这孩子很乖,中午总要睡两三个钟头的,看样子还刚睡下不久。紫藤想必抽这点空暇,回她自己房里去了。
  紫藤的房间在红楼西侧的偏楼里。
  偏楼底层是堆杂物的储藏室。楼上只有一间小房,不过十平方米。
  只记得小时候这沈宅里头妈子成群时,上楼去玩过,后来父母警告道,少与下人厮混,慢慢也就不往这里走了。紫藤进来后,更是没去过。
  “紫藤!”沈源先是对着窗口喊了一声。那窗是朝西的,大敞着,迎着西晒的太阳。
  没人应。
  沈源往大门口张望了一下。大门关着。赵妈想必也是回她自己的卧室去了。赵妈的卧室在红楼内,底层大厅东侧,挨着厨房,但是朝南。父母在世时就优待她。
  沈源举步上了偏楼。
  门虚掩着。
  沈源很绅士地轻敲了几下。依然没人应声。
  他推开了门。
  他在门口呆住了。
  满屋的绿叶鲜花。
  扑鼻而来的浓郁香气。
  沈源的目光往这不过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里粗粗一扫,就明白了:但凡沈家花园里有什么,这紫藤的小屋里几乎就有什么!
  若不是一铺小床隐于屋角,上面还整整齐齐地叠着一领花被一个小花枕头,若不是床侧的小小夜壶箱上搁着一面小圆镜,一把梳蓖、还有一只竹编针线篓,显示出了这里住着一个女孩子,这间房间,哪里还像卧房,简直就是一间花木过冬的暖房,或者是专卖各色花木的花店!
  四个墙角、三面墙壁,都让高达天花板的木制花架占满了。花架用稻色的油漆漆过,油亮亮红通通酷似古董店里的红木框架。花架内部的摘板安排得极为合理,层层叠叠参差交错,充分考虑到了对每一个空间的利用。栽了各色花木的瓦盆有大有小,高高低低地坐于那阶梯般逐级上升的搁板上,显得整齐而不单调,错落有致而不凌乱,而那一株株从盆内袅袅婷婷地伸展出来、垂挂下来、舒展开来的鲜花、绿叶、香草、秀木,则更是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那儿面因年久失修、多年未曾粉刷过、因而斑斑驳驳一副破敝之相的粉墙,就好似在那上面拉起了一幅鲜艳的画布,竖起了四面华丽的画屏似地。
  更何况还有那充盈全属的清香!那种只有在真真实实干干净净生气勃勃不带矫饰的大自然中、至少应该是在踏踏实实的泥地园林中才能闻得到的花香草香木香,而不是可心屋里终日弥漫着的那种令人头昏目眩的印度奇南香,她身上那种因为洒了许多什么而冒出来的不知名目的怪香!
  沈源在这布满了花木的小屋里追巡着。
  有几盆是茶花。洁白的重瓣的名叫“白雪塔”,艳红如血的是“赤丹”。居然还有一盆是粉色花瓣带了黄点的,记得花园里统共才一株,居然也分枝插活移到这里来了!沈源低头细细一看,发现那枝干上竟吊了一块小小的圆纸牌,捏住了定睛望去,上面有字,明明白白地写着:“山茶,大红撒金!”几个字歪歪扭扭地,“撒”字还写成了“散”。转眼再望其他的花木,这才发现,原来,除了几样最常见的,如迎春、腊梅、石榴之外,几乎每个花盆上,都悬了这些小纸牌,而上面,清一色都是这种歪歪扭扭夹了不少错别字的注释!
  “哈爪兰”。沈源从西装口袋里拔出钢笔,把那“哈”字改成“蟹”了。
  “含羞”。“羞”字写成了“差”。沈源略作涂改。
  这是什么?竟然画了一个乌龟!嘎,龟背竹,这“龟”字笔划实在太多,的确难写!沈源微微笑着,把钢笔插回口袋。随它去吧!
  但是那棵嫩嫩主生地依了一段竹爿攀援而上的小紫藤,却又把沈源的目光牢牢吸住了。
  那上面挂着的小圆牌上,一笔一画工工整整清清楚楚地写着“紫藤”两字。笔划虽多,一点一画都不少呢!
  这田大勤!多么尽心尽力地为紫藤安排了这一切!
  田大勤,田大勤,毫无疑问是田大勤!
  多么精致的花架,自然是会做木工活的田大勤亲手制作的!
  这些瓦盆,本来都是堆在楼下储蓄室里的,买来时粗糙不堪,如今却又光滑又清洁,显然是用砂皮纸打磨过了。这种活,也只有那粘乎乎极有耐心的田大勤才会去做!
  所有这些调养得鲜活滋润、修剪得恰到好处的花花草草枝枝叶叶,一望而知是出自于一个老练的经验丰富的老花匠之手。
  还有这些虽然别字连篇但名目准确的小圆牌!还有这个写得绝对准确工工整整的“紫藤”!
  沈源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感觉。酸酸地、胀胀地、苦苦地、辣辣地,从心头一直冒到了喉咙口。
  “他哪里配得上她呀!”他几乎要说出口来,“简直是,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脑子里刚闪过这句话,他忽又差点笑出了声来。“管我什么事?”他想,“一个花匠,一个丫头,应该说是门当户对的嘛!只不过……
  他俩的年龄,好像相差得太大了些罢?”。
  年龄?田大勤几岁了?对了,比自己大两岁的,都过了三十了。而紫藤呢?十六?十七?木,应该是十八、九岁了。她跟可心过来已快两年,两年前她一身紫衣甩着两根小辫子从“福特”里跳出来时是十六、七岁,现在当然已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
  沈源眼前闪过紫藤红通通的容光焕发的圆圆脸,还有那圆圆的肩膀,厚厚的胸脯,以及背过身去后显得凹是凹、凸是凸,紧绷绷圆鼓鼓的臀部。
  “她长大了呢!”他想着,踱向她的小床,“比田大勤小十多岁……
  也就是说比我小十来岁吧,相差其实并不很多。”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简陋的,但洁净而平整的小床上。
  他惊讶地发现,在那小小的花枕头和方方正正的薄花被之间,竟然露出了一张报纸。
  而且那张报纸,显然是被剪去了一篇文章,那残留的纸边,软塌塌地挂了下来。
  沈源不胜好奇,伸手抽出那份报,就势坐到了小床上。
  他一眼就认出,被剪的那张报,是昨日的《文汇报》,那剪去了的文章,正是该报关于“华申”控告赝品“白龙”销售商的综述报道。
  那报道,是张宗元托了一位朋友写的,为的是配合今天上午法院的终审判决。
  沈源怎么也想不明白,在这沈家花园内,有谁,会这么关心、这么密切地注视着这场官司的进程,而且还用这样方式,剜出了那篇文章。
  文章到哪里去了?
  沈源的目光,再一次扫视了整个房间。
  满房的花草,都是田大勤为紫藤精心培育又安置妥帖了的。
  沈源的足跟,在不意中碰到了床下的什么东西。有纸张的亲车声。
  他弯腰拉出了那捆东西。
  好大一叠报纸。
  抽出几张来一看,竟也都曾被剪去过。
  在这一年中,沈源时刻关注着报界新闻界对“华申”一案的反响。哪份报纸上有哪篇报道,即便是一条小小的新闻,只要与“华申”有关,他都曾注意到过。而如今,这紫藤床下大捆报纸上留下的空洞,几乎全是曾为沈源所注意过的大小新闻报道!
  这些新闻报道都到哪里去了?
  沈源的心,狂跳着。
  他趴在床脚下再往里看。看见了一个小矮凳,一个脚盆。还有一个痰盂,有盖的。一双布鞋,一双套鞋,干干净净地,整齐地排列着。
  他直起腰,注意上了这夜壶箱。小小的四四方方的箱面上,有个针线篓,那里面,除了线头市头剪刀之外,还有一瓶浆糊!
  沈源拉开了那箱门。
  有意思,薄薄的一叠衣物之上,平平整整地捆着一本大开面的厚厚报纸簿。
  其实不用打开,沈源也明白了,这是一本专用来收集剪贴有关“华申”一案所有报道文章的资料簿!
  沈源双手捧了这本报纸簿,跌坐在床上。
  不会是别人,只会是紫藤。
  在这沈家花园内,用这种方法采集自己所关注的文章的,沈源原先只知道一个人,那就是李可心、自己的妻。
  沈源曾在可心发病时,从她的书桌里,发现过几本这样的剪贴簿。分门别类很仔细,按内容归类。其中有两本,全是张宗元的文章,积累了好几年了。李可心好像有这个习惯,或者叫撤好吧!小家碧玉,喜欢鼓捣这种花样,沈源没太在意过。
  可眼前这本报纸薄,绝不会是可心的。一年来,她对“华申”一案从来都是不闻不问。
  还能是谁呢?常言道,吃谁家的饭,像谁家的人,这个从小在李家长大紧随着李可心的小紫藤,便是不学,看看也会把这一套专题剪贴的功夫看会了!
  沈源心里,涌动着一股从来也没有过的热流。
  望着满屋子的花花草草、田大勤为紫藤精心培育着的花花草草,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本剪贴簿、紫藤暗中注视着“华申”而日积月累地一张张粘贴而成的剪贴簿,沈源忽然滋生了一种胜利感、一种急迫感、一种其实与他向来很保守的等级意识很不相符的、如同受了多少恩惠而感激万分的惶恐感。他一阵冲动,将那本报纸簿放回了原处,站起身,张开双臂,一下子就把花架上的那盆小紫藤抱到了自己的怀里。他三下两下拔掉了那块撑着紫藤的竹爿,又扯下了那枚有田大勤字迹的圆纸片。他抱着那盆刚刚插技栽活了的紫藤,向花园、属于他的沈家花园,大踏步走去。
  他要把它种到沈家花园的泥地上去。
  “能活吗?”
  “怎么不能!”
  “它太小了呀!”
  “这里的土肥!能养活它。”
  “不会让太阳晒死吗?”
  “所以我先让它躲在玉兰树下。等它再长大些,就移开这棵玉兰树。”
  “你从哪里弄来这棵苗的,老爷?”
  “不要这么叫我。”
  “赵妈还叫你少爷呢!她管泽妈叫小少爷,管你叫大少爷,”紫藤笑了。“好像是哥俩似地。”
  “我小时候,她叫我阿源,”沈源直起腰,用足尖将那株栽下的紫藤旁边的土踩踏实,然后望定了紫藤红红的脸,“你其实也可以这么叫我。”
  “啊呀,这是不作兴的!”
  “不跟你开玩笑——当然,只好背地里叫,当人面不行。”
  “当人面背地里都不行。”紫藤说,“老爷,你这苗哪里来的?”她回头望了望被沈源摔碎在地的瓦盆。
  沈源装作没听见,拎起一旁的洒水壶,往那株紫藤苗上浇着水。
  他从侧楼下来时,望见紫藤正一手泥巴地从花园的北面围墙处走来。他想起来了,紫藤是去那片空地上拾摄她那些菜秧子去了。紫藤从去年秋天开始,相中了那一片背北朝阳的空地,招招弄弄地专在上面种些青菜萝卜之类的,到冬天时,饭桌上竟也就常常添了些特别新鲜可口的时令蔬菜,很对李可心的胃口。只是那李可心知道是紫藤亲自种植之物后,一面有滋有味地细嚼慢咽悠悠喝汤,一面却又很鄙薄地说道,总归是从乡下领出来的丫头,脱不了种田人的脾气!一样是佣人,那田大勤毕竟在沈家花园呆得久,种的花草也高贵,这个紫藤却去弄这类鸡毛菜菠菜,改不了的本性!
  沈源还没等她走到面前,就已经把那瓦盆砸碎了,只捧着那株幼苗。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做了贼,做了强盗,心里既有点羞愧,却也带着某种快意。
  他喊住紫藤,几乎是命令,让她跟自己一起走到花园正中,栽下这株小紫藤。
  这么一株小苗,本来毋须两个人种它,沈源却非要紫藤陪了一起干。
  “沈泽鲲会不会醒了?”
  “不会。我去看过,睡得很熟。”
  “判了?”
  “判了。”
  “没什么变化吧?”
  “哪里会呢!”
  “唉——总算好了!”紫藤长长地吁了口气,很起劲地挖着土坑。
  若是在以前,沈源未必能这么深切地体会紫藤这声几乎是从足跟升上肺腑、又从肺腑长吁而出的如释重负的感叹。此刻他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体会到了。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才压下了从背后一下子把这娇小但却结实丰满的女孩子抱到自己怀里来的冲动。
  没到时候。要把她吓坏的。他想。他毕竟懂女人。紫藤毕竟只是个小姑娘。
  直到浇透了那株小苗周围的一大块地皮,沈源才放下水壶,拍拍手中的泥屑,两眼直视了紫藤那张红是红、白是白、在阳光映照下几乎可以看得见皮肤下细小的血管的年青的脸,告诉她:
  “这株小紫藤,是从你的房间里拿出来的。”
  不料紫藤却并不惊讶:“嘎,我猜就是。是大勤去拿的吧?”
  “大勤常去?”
  “是呀,我的房间,都快成了他的苗圃了。”
  望着紫藤坦然的神色,沈源心中一阵轻松。没有那假想敌!可怜的大勤!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的心思。女人有时候会如同一块板结的水泥,寸草不长呢!
  “我去过你房间了。”沈源含着笑说,“我自己动手把它搬出来的。”
  “你?’嘴藤的脸这才腾地红了,“老爷你……”
  “我阿源。”
  “这……不作兴……”
  “不作兴到你房间?”
  “不……不……”
  “你房里有什么?不作兴让我看?”
  “什么呀……’,
  “傻丫头!”沈源一步跨到了紫藤面前。“我看见你那本报纸簿了!你的剪报簿!”
  紫藤涨红了脸却并不畏惧地抬起了头:“报纸,都……本来都打算扔了的……我想,老爷以后会有用……”
  “紫藤紫藤,你个小傻瓜!”沈源伸出两臂,捉住了紫藤的肩膀,“别解释!别在老爷面前耍小聪明!我领情了呢!我领你情了,我的小紫藤!”
  他一使劲,一下子就把紫藤的身子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紫藤一点也没有挣扎。她像是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心脏。

  李可心紧紧地抱住张宗元,好似一松手,他就会遁走、会消失、会从此找不见觅不着无影无踪了似地。
  张宗元在她的臂弯里沉沉地睡着。
  李可心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着他的一头短发。硬硬的短发轻触着她的手掌,那麻酥酥的感觉,延续着刚才那一场倾心相爱的激情和满足。
  崭新的棕绷床挺直而有弹性,薄薄的夹被盖在身上爽滑而轻软。床头的磨砂灯泡里洒下轻柔的光。窗口不临街面,窗下是一条小弄堂,因而根本听不见那市中心的喧闹。房内显得安宁而静温。
  从相识到相爱,多少年了?从真正相爱相拥到现在,多少年了?李可心迷迷蒙蒙地想着。为什么每次相聚,都这么让人沉醉,每次相拥,都这么让人感到新鲜?李可心问着自己。
  她望不够地望着自己臂弯里的张宗元,深深地吸嗅着他身上的她非常熟悉的气息。
  他累了。他被那该死的沈源支使得又瘦去了一廓!仅只是因为他有钱,而他没钱!他是老板,而他是受雇佣的一个代理人!什么狗头官司,活活折磨人折磨了整整一年!他的本来就是长条形的面庞,如今两颗削进,下巴竟也显得尖了,小了。他的两边太阳穴也凹陷了下去,像两个对称的坑。他的耳廓薄薄的,泛着黄色。一望而知是疲劳过了度!谢天谢地,那件事总算结束了,他可以松口气了!
  结束了?是的,判了。沈源赢了。全仗了他。没有他,你沈源能赢?木头木脑笨嘴笨舌交际狭窄、惧官怯贵而且还拙于行文走笔,想打赢官司?心比天高,力比纸薄,仅只是投胎投准了地方,投进了家财万贯的沈家花园而已!
  李可心疼惜地吻了吻张宗元那薄薄的黄焦焦的耳朵。
  张宗元墓地张开眼睛。那眼睛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到点了?”他问。
  李可心感到有一把尖刀往自己的心里扎来。她用手指轻轻抚着她的眼皮,回答他:“早着呢,再睡一会儿,我会喊醒你的。”
  张宗元含糊地哼了一声,把他那剃了平顶的硕大的脑袋更深地理进李可心的颈窝,很快又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李可心在那些根根直立的黑发中,看见了几根白丝。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说了什么?是的,他问了一句“到点了吗?”
  他惦记着那班半夜十二点开出的火车!
  他惦记着要回家去!
  他惦记着他的妻儿,他要去接他们到上海来!接他们到这里来,到这间房间里来!
  他要从此结束了浪迹天涯的单身汉生活。他要阎家团聚了!团聚到这间经她李可心精心拾掇好了的房里来!
  尽管这本来就是共同商量好了的、合力设计好了的、双方都心平气和地绝对理智地安排好了的、也是为了更久远更安全地保存两人的感情和关系的一步棋,可是她李可心,一俟见了张宗元真的捏起了那枚棋子往楚河汉界杀去,她依然心如刀绞。
  她无声地啜泣起来。
  她忙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将这两间一套一的朝西前厢房布置一新,整理得如同新房一样。
  房间是沈源同意了她的建议,花了五根小黄鱼则金条的代价订了下来,作为对张宗元一年来辛苦奔走同时又兼任李可心之英文教师的酬劳的。
  按照她的设计,里外两间房,以日本式的玻璃拉门间隔了开来。所有的玻璃,都采用小方格的乳白色的磨砂玻璃。门框漆成了浅绿色,与墙壁涂料的颜色完全一致,天花板保持乳白色。吊灯壁灯则还是选了以绿色为主调的。并非有意,但也不是完全无意,两间房间的色彩,取用了绿叶白花的玉兰树的基调。张宗元很早就说过,可心可心你真美,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玉兰树呢!
  当然不是她自己动手。她雇了人来装修。装修在半个多月前就完成了。然后她订购了一套家具,颜色也是浅绿色的,镶有白色的边框。她花了两倍于通常价格的钱,指定了颜色和式样。一周前,也就是爱德华打电话到沈宅来,通知说开庭判决在即之后,她指挥着搬运工,将家具搬进了房间。
  之后连续几天,她为室内的一应生活用具而奔忙。她总是先让田大勤开车送她到石路,然后叫他回去,说是不用车了。田大勤走后,她让那已转到李家来帮佣的阿晶陪了自己去大马路、霞飞路。她出钱出主意,阿晶出力气,好似蚂蚁搬家田鼠藏粮似地往那山东路上的三楼朝西前厢房里运送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单、褥子、棉花胎、枕芯枕套、煤球炉、锅碗瓢盆,马桶脚盆、茶壶热水瓶、甚至还有小孩子用的书包铅笔盒子。她算计着,张宗元的天津儿子小鲁,应该是读小学四、五年级了。
  她毫不吝惜地动用由她掌管的沈氏家财。
  她心甘情愿地为张宗元北迎家小出力,为他人作嫁衣裳。
  沈家上上下下没人知道这一切。
  李家老少却都心里有数,包括阿晶。
  李步正夫妇俩由女儿嫁人沈家花园后立即神经大发作而顿开茅塞,恍然大悟了前前后后的各种蛛丝马迹。老两口担着心事满怀愧疚又恨又怒却又不敢声张,唯一的最佳表现只能是假装糊涂,作向来糊涂且糊涂到底状。他俩听得懂那宝贝女儿精神失常时哼哼卿卿呼唤着“元,元”的乃是此“元”非他“源”。但既然那沈源都认了帐,又何须他俩去遮掩?暗地里他俩只是庆幸上帝遮掩得好,狸猫换太子神不知鬼不觉。他俩恨透了那位道貌岸然却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张宗元。恨虽恨,当面又不能发作。一发作岂不说明了他俩已了然一切,了然一切却还将女儿嫁与沈家,他俩成了什么东西了?没办法,依然只好奉行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政策,偶尔与那位可心嫁后不再登李家门却成沈家座上客的张宗元邂逅相遇,依然只好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及至可心病愈,他老两口更是无可奈她何了。这宝贝女儿生下沈泽鲲,立时立刻从羞于言辞的闺阁小姐变成了精明强干的老板太太。她处事决断、语言简捷、神态冷漠,那气势本来在家当小姐时因为恃宠撒娇就够压倒爹娘的了,如今则更由于身为富豪主妇而凌厉万分,回了娘家一张口就是命令口吻,说一不二。她公然约了张宗元到石路娘家的二楼后厢房来相会。她把自己当年做姑娘时的那间闺房变成了她与他幽会的密室。她让那个阿晶代替了紫藤的位置,在她的房门口客堂间里为她站岗放哨。她掏钱在自己的密室里装了电话,与张宗元相聚够了,一个电话打回沈家,就可以吩咐田大勤开车来接她回沈家花园。李氏夫妇敢怒敢怕而不敢言,虚虚假假地装作相信了李可心来此向张宗元学习英文的鬼话。傻蛋不是坏蛋,养了这等女儿的李氏夫妇宁可承认自己是一对大傻瓜。
  至于那阿晶,则是李可心在冷眼观察、并精心考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当机立断地从沈家调往李家的一枚棋子。她长得虽然清秀俏丽,但性格绝对内向,好似生来就是哑巴,有时可以整天不发一声。这个破落地主的女儿非常贪小,给予木多就可以使她感激涕零。她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喂过几顿便认准了主子愿从此报效门下。她而且有着非常聪明的势利眼,懂得在众多的主子中唯有讨好哪一个才能获得最有效的收益,所以在沈家帮佣的那段时间里,她事事时时处处都随着可心的眼色转,最得李可心之心了。她的势利恰对心怀鬼胎的李可心有用。她很快作出决定,将这位很会做各色饭菜的厨娘转让给自己的娘家。作为一种特殊的报酬,她支付给她两倍于在沈家时的佣金。在第一次当了她的面将张宗元关进后厢房,并且嘱咐她“任谁也不许进来打扰”的那一天,她塞给她一副小小的金耳环。那是李可心从她的婆母那儿承继下来的满满一盒几大格金银首饰中,随手捡了出来的。这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东西,沈家内宅经几代积累不知怎么搞的会收集了这么多。李可心尽管精于经济,也懒得去清点,只晓得那只最上一层的小抽斗塞得鼓鼓的,即便抓走一把,似乎也不见会浅了许多。而那阿晶,在接过这两颗小金粒子时,两只眼睛,竟就兴奋得如同夜猫子般,从里往外冒绿光了。
  尽管自此后阿晶便死心塌地,但今日下午,李可心还是不想用她。她到了石路后,吩咐田大勤用车送自己的娘,同时带上阿晶,到龙华去烧香。这是几天前就安排好了的。李太太近年得了更年期后的妇女病,停了多年的经忽又卷土重来,淋漓不清,吓得她一面吃药打针,一面临时抱佛脚,成了个很虔诚的佛门弟子,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到大马路上的红庙和海格路头的静安寺里去烧住香,点儿对蜡烛。近期听说龙华的菩萨灵,她早就念叨着要去参拜了。
  一行人!临走时,李可心递给田大勤几张钞票,吩咐道;
  “烧完香,你们三个就在龙华吃顿素斋。不必急急忙忙赶回来。车不要回麦棋路,我晚上十点钟要用。十点整,到山东路张先生的新居楼下,揪几下喇叭就可以了。我送张先生去火车站。”
  “是。”田大勤应着,接过钞票时眼皮也不抬一抬。这个太太主意大得很,按她的吩咐做去就可以了,田大勤已经习惯。
  偏偏那李太太多嘴,一面背起黄布香袋,一面还问:
  “那么你呢?一个下午你干什么?”
  问出了口她自觉实在多余。斜转了眼睛看女儿,只见虹L脸若冰霜,眉头紧皱,连忙就补了几句,力图挽救过失:
  “你就在家好了!你爸去常熟,今天不会回来的……”
  这番关怀更是显得恶形恶状,纯粹地成了为西门庆和潘金莲拉皮条的王婆了。田大勤忙忙地钻进驾驶室,阿晶一脸尴尬地偷觑着李可心的面色。李太太也意会到了自己的弄巧成拙。唯有李可心却略歪了嘴角冷冷一笑,告诉她妈:
  “我也不在家。我去山东路。张先生帮我们打赢了官司,我须得前去面谢,同时跟他讨论一下日后在哪里谋职的问题。大勤,”她对着驾驶室说,“十点整,山东路,不要忘了!”
  对于这个沈家的老司机老花匠家养佣工,她始终防着一脚,所有冠冕堂皇的话,都是说给他听的。
  目送汽车开走,她直奔山东路。
  她用钥匙启开门,进入了那一套弥满了新木器油漆气味的房间。:
  她点燃了早已备好的奇南香。
  房内像个仓库一样。
  棕绷床光溜溜地搁在床架上。大堆床上用品叠在沙发上,高高地摇摇欲坠。崭新的痰盂茶壶马桶和饭锅不分彼此地聚在屋角。西晒的阳光斜射进来,满房间的热供气。
  李可心推开窗,拉上窗帘,放进了新鲜空气,挡住了那刚入秋依然热辣辣的阳光。
  她开天辟地第一次,亲自动手整理房间,这间不属于她的、从订下那天起就言明了是专供张宗元接了妻儿来安家立业的房间。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率先拎起了那只红漆马桶。她觉得应该先把这件东西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上去。她拎了它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最后还是决不定放到哪里为妥。然后她放下了它。端起了那几个叠在一起的大小钢精锅。她想起来了!靠门一边有个碗橱,应该是可以放进这几个锅去的。果不其然,锅们找到了它们的合适位置。有了这么一次成功,李可心信心倍增。她从自己的手提袋里取出一块手绢,抹去了额上的汗,开始动手铺起床来。
  她依稀记得紫藤说过,一间房间看上去整洁不整洁,最要紧是一张床,床乱了,整个房间就没有了方寸了。紫藤每天到她的卧房来,第一件事就是铺床叠被。
  她从沙发上取过一条被单,展开,抖向那毛拉拉的棕绷床。
  被单卷起了一个角,她绕过去,把它拉平。
  可是被单铺斜了,在那床上形成了一个菱形,其怪无比。
  她只好又重新铺过。
  好不容易方方正正地盖住了那棕床,她又觉得异样。仔细想一想,知道自己犯了个瘫序上的大错误:那被单怎能直接上棕床呢?应该先铺上一条棉服褥子才对吗!
  于是又只好从头来过。
  自小千手不动的李可心,艰难备至地做着当年的奶妈紫藤她娘、后来的丫头紫藤所做的铺床叠被的苦力活。
  她心甘情愿。
  她气喘吁吁。她大汗淋漓。她一遍遍做着无用功,百折而不挠。她未曾为自己准备过婚床,却在此为张宗元准备着乔迁团聚之房。
  她发狂似地在这一套一的房间里转着,干着。她很聪明,很快就在操作中习惯了操作这一切。销完床,她将枕芯塞进枕套,而且像紫藤一样将一对枕头都拍拍松,让它们并排并坐于床头。她还将绣花床罩覆上了床。她一下子醒悟到这马桶应该置于床脚跟。她还没疏忽了那床头落地灯,将一只磨砂灯泡拧进了插头。沙发上的大堆用品都上了床,她为沙发的靠背和扶手铺上了勾花的线织垫布。漂亮的、整洁的新房!完全就是一间新婚用房了!
  窗帘外的阳光只剩下一线余辉。
  响起了敲门声。
  张宗元如约抵达。
  田大勤载了神色木然的李可心回沈家花园去。
  他从反光镜里观察她,明白自己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一声汽笛声响,火车轮子不光带走了那张先生,也带走了这位沈太太的魂灵。
  田大勤是换了她走出车.她的,好似挨一捆冬天从花园的几株落叶乔木上修剪下来的枯枝。
  田大勤对沈太太失却了魂灵后会有什么后果记忆犹新。那一次是她的人嫁了过去,魂灵却留在了石路;这一次呢,却是魂儿向北去了,留在“福特”车里的只是一段肉。
  田大勤心里又气恨她,又可怜她。
  她防范得再紧再严密也没用,田大勤对她和张宗元的关系一清二楚。
  如果说过去只是猜测,只是推断,那么刚才在北火车站站台上,那辆开往天津去的列车车厢门口,李可心的失魂落魄生离死别之状,就是一次坐实了。
  田大勤外表粗夯、识字不多,但一颗心又细腻又敏感,与张李两人隔了几丈远,他靠在一根木柱边上,只消冷眼旁观把目光闪过去几次,就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李可心送张宗元北上迎接妻儿时的凄苦、无奈、矛盾和悲切了。
  太不可思议了!田大勤边开车边想着。
  这是个多么要强的女人啊!她那张尖尖的、苍白的、终日不带一丝笑容的脸,平时够让人望而生畏的。她要么不开口,一开口,那语调就又快又尖,主意一定,任谁都难以改变。沈家花园里的赵妈,尽管是先朝遗臣,但见了她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紫藤呢?被她管教得服服帖帖,处处事事看着她的眼色行事,而且,虽然肯定明白她与张宗元的暧昧关系——家养丫头,好似《西厢记》里的红娘似地,什么不知道?可是几次明明暗暗地探问她,她都守口如瓶,避而不谈,狡黠得像只小狐狸。她对这位“大表姐”,畏惧忠心得也真是够可以的了。
  可是此刻的李可心,却如一段木桩子似地,竖在福特车的后座上,大大地睁着双眼,茫然无神空无一物。
  就这个样子把她拉回去?她会不会又像一年多前一样,神神鬼鬼痴痴癫癫地闹得沈家花园上上下下全都寝食不安?
  前面的一辆“祥生”出租车突然停住了,田水勤赶紧踩下刹车。
  这里是泥城桥地段,即便是十二点钟半夜三更,也是人多车多乱糟糟的。
  好像是出了什么事。人行道上的人有的在抱头鼠窜,连奔带跑或者闪进店铺。也有喜欢凑热闹的,逆潮流而进,忙忙地想往前去看个究竟。田大勤开了驾驶室的车门,一脚跨出,伸头向前望去。借着夜上海辉煌的路灯和店面霓虹灯光,他看见前方的马路正中,好像是横卧了一个人,旁边还有一摊殷红的鲜血。
  “什么事?”他问那位同样也伸出半个身子来的“祥生”出租车司机。
  “七十六号!”那司机简捷地回答。
  田大勤赶紧缩回驾驶室。这“七十六号”是汪精卫设立梵皇渡路76号里的一个特务机关,专门暗杀抗日人士,上海人早已“谈76色变”了。看样子又有哪一位忠义之人遭了毒手,田大勤愤愤地想。
  他扭回头,想把这突如其来的阻滞告诉李可心,免得她心焦。可是一见她那木然不动的神色,连忙把话咽了下去。
  这位太太,此刻便有个七十六号的特务用枪堵住了她,她大概也会无动于衷置若罔闻的罢!
  田大勤却能急中生智。他乘着车辆阻塞之机,干脆让汽车熄了火,减低了车内的噪声。然后他回过头,冲李可心说:
  “太太……”
  太太眼皮也不朝他眨一眨。
  “张先生谋职的事……张先生……”
  李可心的眼珠马上转动了起来,咬紧的牙关也松了:“张先生?……
  他怎么了?”
  “张先生谋职的事,已经解决了。”田大勤尽量让自己的口齿清晰些,“我中午去接老爷时,听见他跟大东书局的董老板说定了,让张先生在编译所,当个编辑。”
  “大东书局?”
  “对,就在山东路四马路口。转弯角上,屋顶有座双层宝塔的。”
  “编辑?”
  “对。外文编辑。老爷向那董老板拍了胸保证,说张先生英文好得刮刮叫的。”
  李可心微微笑了。她不再搭腔,只是将目光转向车窗外,只一瞥,她就收回目光,皱起了眉头,冲田大勤发了火:
  “怎么搞的,停在这里干什么?”
  “前面堵塞了。”
  “绕开呀!”李可心说,“怎么这么笨!”
  田大勤深深地吁了口气,又差点笑出声来。这位太太,终于让他救活了。

  “沈源没有料到,在花园里曾一度软瘫在他怀里,任由他忘情地把吻盖满了整张年青饱满的小圆脸、任由他抱得紧紧地几乎要勒死了她的紫藤,到了晚饭之后,竟这么断然决然地拒绝了他。
  晚饭做得很精美。代替阿晶的厨师胖子福平虽然年纪不大,却会做得一手好莱。中式西式都拿手。他脾气很倔,自信得很,只爱听好话,不乐意听批评。偏偏李可心的嘴非常疙瘩,每顿总要挑剔些毛病出来,嫌咸嫌淡嫌生嫌熟,弄得那体重一百八十磅的福平嘴上虽不敢反抗,心里却不服气不痛快得很。要不是看着沈源比较好伺候,沈家主人统共三名,加上几个下人,不多不复杂,工钱又不太低,他早就不会给这李可心再干下去了。心里不顺,做的菜有时倒也真的发挥不出水平来,照李可心的说法是“越弄越没长进,天生憨大一个!”但若要李可心不在——她常常回娘家去,这福平就会去了顾虑,少了拘束,水平超常发挥,把那普通的饭菜花样翻得像杏花楼的宴席或者德大西菜馆红房子的英法大菜一样。今天晚上他知道李可心又去了石路,赛似摘了他头上的紧箍咒,猴子般忽发奇想,弄了一桌的“餐宴”上来。刚入秋,蟹脚并不硬,他却专门跑了一趟十六铺码头,觅得了好几斤偏偏就是大热天里长膏生黄的“六月黄”,一个个用细绳捆住了爪子,上蒸笼猛火蒸熟,然后用大腰子白瓷盆摆齐了,鲜红澄亮地端上桌来。
  “今天什么日子呀,福平?”沈源踏进餐厅时,望见长条形抽木餐桌上红是红、白是白、熟蟹一个个弹眼落睛地,禁不住诧异地问了。他总也记不住各种节日,特别是农历的那些节气,但知道每逢那些日子,厨房里总会弄些花样的。
  “嘿嘿,好日子,”胖厨子搓着手说,“老爷的官司打赢了,庆祝庆祝!”
  “你怎么知道的?”沈源笑了。
  “听紫藤说的。好几天前就告诉我们了,是今天开庭。”
  一旁正摆着碗碟的赵妈接了口:“也真不容易啊!日本人势头正旺着呢,我们还偏偏让他们输了!这可跟平常日子里的小官司不一般呢!”
  沈源诧异地看了看赵妈。这位在沈宅干了几十年的老妈子,平时从不在主人面前多言多语,且不说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是足不出户,对政局时局一窍不通,就算她多多少少耳边刮进了什么是是非非,她也是严格信守沈家上辈的规矩:不许下人参与议论主人的一应事务的。如今这是怎么了?连赵妈,也对沈家“华申”的这一诉讼事端,心如明镜了如指掌了!
  沈源禁不住扭过头去,又看了看紫藤。她刚把小沈泽鲲放进一个特制的坐椅中去。这坐椅是田大勤设计并自己动手做成的。分上下两层,上层让小沈泽鲲坐,下层让他润脚,高高的如同一个皇帝的宝座。紫藤正在把一条围延给沈泽鲲系上脖子。
  她面无表情。
  不,应该说是她表情极不自然。她始终没抬起头来看他。她的脸比平常日子更红了,在明亮的灯光映照下,光滑滋润鲜艳得好像刚上过妆似的。她一改平时的总爱呢呢喃喃哄着小沈泽鲲的习惯,竟闭紧了她那厚厚的嘴唇,一言不发。经了下午在花园里的一幕,她窘迫得很呢!
  沈源真想笑出声来。这小丫头,太当真了!没做什么呀,不过是抱抱你,吻吻你,若在国外,无非是社交场上的惯行礼节而已!连抚摸都不肯,那么坚决地挡住了我的手,这小丫头!若是玛丽,不待我动手,她自己就会动手了!便是可心,新婚那一夜,也是何等默契!有文化有知识与没文化没知识毕竟不同!
  沈源甚至看到,紫藤那长长的睫毛,如帘子般厚厚地挂在眼前的睫毛上,竟闪烁着些许晶莹的泪花了。
  他莫名地起了一种冲动,喊住了正打算退出餐厅的福平:
  “福平,菜都在桌面上了?”
  “对。天热,不必现炒,都上桌了,还要添?’!
  “不不,足够了!”沈源招招手,“解了你的围裙,上桌!”
  “不不,这怎么行!”
  沈家向来的规矩是,下人不上主人的台面,另外在厨房开饭的。
  “庆祝庆祝嘛!”沈源笑着又向赵妈说,“赵妈,一起来!”
  “不不不……”
  “紫藤!”沈源喊,“你也别去管沈泽鲲了,给他只蟹脚让他吃去!开一瓶白兰地!”
  “哎!”紫藤一下子活了转来,马上转身走向一侧墙上的酒柜。
  “罪过罪过,”赵妈说,“我们还是……”
  “赵妈,福平,还要我给你们端椅子吗?”
  “哪能呢!”胖厨师倒也豪放,“赵妈,恭敬不如从命,坐呀!”
  “噗!”紫藤启开了白兰地酒瓶的瓶盖。酒劲极足,一股气体带了酒液冲了出来,喷了紫藤一头一脸。紫藤“哎呀”一下,像条淋湿的小狗使劲甩着自己的头,那两条粗粗短短的辫子竟如摇鼓鸣似地左右扇了开来。
  沈源放声大笑起来。
  他许久没这么笑过了。
  晚饭后他干什么都没了心思。
  他到花园里散了一会步。他在那株下午刚栽下的小紫藤前仁立许久,源俄的月色下他忽然看见了一幅景象;这紫藤愈长愈粗,愈长愈高,枝枝蔓蔓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竟就如同一把大伞,庇荫了大半个沈家花园!他眨了眨眼,那图象才倏忽消失。他禁不住哑然失笑,明白自己在晚餐桌上,多喝了几口白兰地!
  他踱向紫藤住着的偏楼。一片漆黑。那窗却洞开着,有一片窗帘在飘动。里面满栽着鲜花异草呢!床头橱里,有一本精心剪贴的报纸簿。他想到此,禁不住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一定还在可心的卧室里哄泽鲢入睡,然后让他睡进那架小床,自己则在床边守着。可心不回来,她不会离去的。
  他不知不觉地向红楼走去,进门斗,入大厅,上螺旋梯,径直走到了那卧室门口。
  他抬起手臂,却又放下了。既不能吓着了她,也不能吓着了沈泽鲲呀!
  他折向西侧自己的卧房,进了门。
  写字桌上摊着许多文件。“华申”一案虽了,善后事宜却不少。本来,他是打算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把一应事务整理清楚,订出一个日程表来的。
  但此刻,他只在那书桌前站了不到两分钟,马上就把所有的文件一古脑儿格进了大抽斗。然后就动手整理起桌上的笔墨纸砚来。
  为什么要整理它们?他问自己。这间房间,从来也没让别人进来过,除了兼管整理此屋的田大勤。可心只进来过一次,那是婚前,他邀她进来小坐,把自鸣得意的漂亮卧室展示给她看。但后来她发了病了。病时及病后都决不进他的卧房。那间通向两头卧室的卫生间,虽然是两人合用的,但左右两扇门上都装有插销,无论是他,还是她,进了卫生间第一件事就是闩死了对方的门,亦即将对方拒之于门外,所以这本来兼作两间卧室之通道的卫生间,完全失去了那兼有功能,纯粹地成了供洗漱方便的卫生设施。沈源即便要去可心那儿看看儿子浑鳏,也是从那走廊上的正门出入的。
  那么为什么要整理自己的卧室呢?整理了书桌不够,还把沙发上的一件外套一条领带塞进了壁橱。岂但如此,竟还拉了拉床单,铺平了两块枕巾。沈源觉得自己的头上和预子上都冒出了一层细汗。
  既然有汗,那就该洗一洗自己了。他取出几件内衣裤,进了卫生间。
  他看了一眼那边那扇门上的插销。
  不管它!他想着。他开了水龙头,而并不把那扇门闩死。
  温热的水洗去了酒气和汗气,却并没有洗去他的谋划和决心。
  我要紫藤!他仰脸承受着哗哗洒下的水流在心里喊着,我要她!我一定要她!我马上就要她!凭什么我不能要她?凭什么我就应该为她——可心,这个只有发了癫狂时才肯要我,一旦清醒了就视我为洪水猛兽,鄙薄我如粪土的女人守节?凭什么?
  小沈泽鲲睡得不很安稳,老在动手动脚。
  紫藤轻轻地摇晃着他那可以左右摇动的小床,嘴里哼着催眠曲,顾自想着心事。
  李可心去送张宗元了。那火车是半夜十二点钟开,她起码要过了十二点半才能回来。
  张先生此去是迎接家眷。他的家眷接到上海之后,可心姐大约可以消停些了吧?
  人家有妻有儿的了,不是孤苦伶仃的单身汉了;你沈太太也是有夫有子的了,好好的一个老板太太,总该收了心安了魂好好过日子了吧?
  如果真的这样,一个张家,一个沈家,和和睦睦相处,客客气气来往,即使曾经有过一段荒唐,也就算是流逝过去了。就像大姨夫李步正,年青时跟这里的沈老太太、沈源的妈,也好过一阵子,后来不也还是安安稳稳地各过各的日子,礼尚往来,一直到沈老太太闭了眼吗?
  紫藤希望人人都过得好,太太平平,不要弄得颠三倒四,自寻烦恼。
  可是世界上的事,怎么就总与她的愿望相反,不尽如人意之处竟十有八九呢?
  她恨自己。

  何必呢?她责怪自己。贼头狗脑地弄了一本剪贴簿出来!弄的时候,心地倒也坦然,无非是很关注、很担心、后来又变成了很有兴趣,几乎成了习惯,好似守财奴天天都想往自己的小金库里贮点钱。一天不往那报纸簿上贴点什么,一天的事就没完成似的。及至今天被沈源发现了,这位两眼黑漆漆、眼珠子亮得如灯泡似的老爷又毫不客气地当面点穿了,甚而至于说出一句“我领情了”这样的让人心胆俱裂俱醉俱软俱酥的话来,紫藤方才猛地醒悟到,自己身为一个下人、一个老头、一个小姑娘,如此久长、如此执着、如此密切地暗中窥视着沈老板、沈家老爷、一个男人的私事公事家事,实在是有点出格了!
  “我领你情了!我领了你的情了!”
  那声音,好似一直在身边响着,震得她手脚都酥软,两须如同火烧,眼睛里总想冒泪水出来!
  他那么忘情地公然在灼灼阳光下,在上有天下有地毫无遮拦的花园里吻了她!他就不怕可心姐突然回来,田大勤突然回来,或者是福平和赵妈突然从红楼里走了出来吗?
  是的,他不怕。因为他是老爷。他是这里的主人。
  而我呢?我紫藤呢?紫藤只是一棵藤,一棵依了大树才能往上攀援的藤,一棵栽在沈家花园靠了那块肥上才能活下去的小紫藤!
  紫藤的泪水滴落了下来。
  她用手背擦了泪去。但那泪水竟像开了闭似地,泪泪直淌。紫藤想,反正这屋里没别人,让它淌去吧,于是干脆就呜咽了起来。
  她生平第一次启开回忆之门,那么清醒地全面地审视了自己。
  不记得爸爸了。只听外婆说,爸爸去当兵了。当的什么兵,谁也说不清楚。那年头的兵,名号多得像“大样绸布店”里的呢绒绸缎,五花八门的。
  爸一去不返。妈进上海城当了李家的佣人。
  李家是远亲,待妈不错。大小姐可心马上就离不开温和体贴又能干的妈了。妈一做就是几年。
  紫藤跟外婆在乡下住。逢年过节妈回来,把工钱交给外婆,还为紫藤带来可心姐穿不下了的穿腻了的衣服。紫藤是全村穿戴最漂亮的小姑娘。
  可是有一天,紫藤跟一位比她大两岁的小女孩子吵起来了,那女孩撒着嘴说:
  “垃圾货,全是拾垃圾的!”
  紫藤不懂。没指过垃圾呀,她想。村西头有一块荒地,上海城里的垃圾车天天来,把垃圾堆在上面。常有过不下去的人去拾捡,可是紫藤从来也没有去过呀,那地方,太臭了!
  回家间外婆,外婆不吭声。
  可是第二天早晨,外婆不许紫藤穿戴那些漂漂亮亮的旧衣服了。外婆帮着她套上了家织布的衣裤,又硬又难看。
  紫藤却一下子就明白了,顺从了。
  如果说懂了事,就从那一天开始。
  如果说更懂了事,是从进入李家第一天起。
  外婆得了痢疾,活拉拉死了。妈来领她去上海。
  坐了小火轮,坐了大汽车,一路上真开心啊!
  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人,那么高的楼,那么漂亮的店铺,紫藤觉得自己是进了天堂。
  然后进了弄堂,然后上了楼梯,然后站到了大姨妈大姨父的面前,听妈的吩咐,乖乖地叫了他们俩。
  妈牵了她的手,穿过阴森森的客堂间,弯起手指,轻轻地叩着后厢房的门。
  “进来。”里面传出好听的声音。
  “进门一定要先敲几下,”妈关照她,“要守规矩,知道吗?”
  貌若天仙的可心姐坐在她的明亮的满溢着香气的闺房里。
  紫藤走到了她的书桌前。
  这么多的书,她想伸出手指摸一摸。
  “别走近我!”可心几乎是在喊,那双好看的长长的秀盾一下子紧紧地凑成了几乎一线。
  紫藤吓了一跳,不明白是为什么。
  “紫藤挺干净的。”妈在赔着笑,“临来上海,我刚给她洗了澡. "
  “头发呢?”
  “也洗了呢,用的是上海带去的香肥皂。”
  “肥皂能洗掉虱子?”十七岁的大小姐李可心始终不肯松开眉头,“还留这么长头发!”
  小紫藤头发多,粗粗地编成一根,垂在脑后。
  “去剃了。”可心说,扭回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是。”妈答着,拉着紫藤的小手,“马上就去剪。”
  “不是剪。”李可心头也不抬,“是剃,剃光!”
  “可心……”妈湖泊地,“小女孩呀……剪得短一些,行吗?”
  李可心却不再开口了。
  紫藤被领到了一个剃头担子前。
  “我不嘛!不嘛!……”她用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八岁的女孩子,已经懂得爱美了。
  妈的眼里汪着泪;“紫藤紫藤,你要不要跟妈在一起?……把你带在身边,还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呢?…唤得记住,你妈是佣人,你是佣人的女儿,小丫头,木是小姐呀,不是小姐!……”
  紫藤被剃了光头。
  紫藤知道自己从天堂跌进了地狱。
  沈泽鲲突然“哇——”地一声惊哭起来。
  “噢——嗅唤——不哭不哭——”紫藤慌忙将他从小床上抱起,轻轻拍着,在房里走动起来。
  她抬起上臂,把自己的眼泪擦到自己的短袖袖口上。
  沈泽鲲闭着眼睛,还在很伤心的抽噎着。
  “这么小的孩子,难道也做恶梦吗?”紫藤抖动着他,想着。
  走过那扇通往盥洗室的门时,她听见了里面哗哗响着的冲浴尸。
  她连忙走开。
  她的耳边已不再回响他那句“我领情了”。她明白自己应该牢牢记住母亲带她剃去一头乌发时的话:
  “你是丫头,你不是小姐呀,不是小姐!”
  她脸上的泪水干了。
  沈泽鲲安静了下来,小脑袋软软地抵在她的胸上。
  她把他轻悠悠地放回到了小床上。
  她把那盏可以调光的落地台灯再拧暗了些。
  她抬头看了看那架座钟。刚过十点。可心起码还要再过一个来钟头才能回来。
  她整理着她的书桌。有一本书的题名引起了她的注意。“新女性的出路在何方”。在何方?紫藤想。谁是“新女性”?紫藤又想。她觉得这两个问题对她紫藤来说,未免都太遥远太不着边际大于已无涉了。她苦笑笑,不再去想,也不再去翻动那书,将它插上了案头的小书架。
  她突然感到了异样。
  尽管沈源拉开那扇通往可心卧室的门时,尽量放轻了手脚,而且还用力将那门往上提一把,免得那两根铁制的绞链直轴发出响声;尽管沈源仅仅只是开了门,站在门框边上,还没挪动步子,紫藤却一下子感觉到了。她感到自己背上像是射进了两颗热辣辣的子弹。
  她猛地扭转身子。
  沈源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另一只手,指了指沈泽鲲的小床。
  紫藤涨红了脸。她明白沈源的意思:别吭声,别惊醒了沈泽鲲。可是这只是表层的意思。下一层意思呢?若没有几小时前花园里刚栽下一株小紫藤时发生的那一幕,紫藤决不会一腔的血全冲上了头而如此惊慌失措。沈源每晚都要看一看小泽鲢,然后才回他自己卧室。他进入这间他妻子的卧室,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可是此刻,他不但跟她紫藤有过了那一幕,而且,他竟是从那扇通向他卧室的门里,走出来的!
  紫藤僵在书桌前,一动也不能动了。
  沈源看出了她的惊恐。
  看出了她的惊恐反而使他忍俊不禁。玛丽也罢,可心也罢,都没有这么手足无措可怜巴巴如同面对一匹野狼的小羊羔般!沈源感到浑身都涨满了力。他张开两臂,不移动脚步,只勾动着手指,招呼紫藤过来。
  紫藤咬住了嘴唇。
  她的心里升起了愤怒。愤怒压倒了惊慌、恐惧、还有猛一见到他站在门边、披着浴衣、脸上泛着和善的笑意时袭上心头的一股感动和热情。她看出了他弥满在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的得意、调侃、自信。他是多么的自信啊!他清楚他是个主干、老板、沈家花园的老爷,而她,只是一个陪嫁丫头、一个女佣人、一个吃着沈家的饭受着沈家的管的下人!他已经不是前几个月里工厂被日本人占了、商标被别人冒了、打官司又投诉无门的倒霉蛋了,他也不是几个钟头前因为“我领了你的情”而情不自禁地拥住了她的自称“阿源”的人!他此刻只是勾着手指头,好似在呼着一条狗一只猫,打算给一点施舍,而且还那么自信:这条狗,这只猫,一定会受宠若惊,扑到他的怀里,去舔他的足跟。
  她的眼前又一次闪过了那个镜头:她被按在那剃头担子前的小凳子上。她哀良地哭着,眼看着一大片一大片的长长的黑发掉落下来、掉落下来、坠到她的怀里,飘向肮脏的地面。
  “不,我决不!”紫藤喃喃地说着,不是往前,而是往后退缩着。
  沈源微笑着摇了摇头,垂下双臂,向她走来。
  “不!”紫藤差点喊出声来。可是声音在冲出双唇前就刹住了。她看见了横在走来的沈源与退缩着的自己之间的小床,看见了熟睡着的沈泽鲲。她下意识地也竖起了一只手指,放在自己嘴前,另一只手,则指住了那架小床。
  沈源停住了脚步。
  几乎是同时,紫藤的手,又指向了沈源身后那扇门、那扇敞开着的、通向他的卧室的门。
  沈源笑了起来。他认为自己明白了紫藤的意思:紫藤叫他退回去,退回到他的那间卧室去。
  可是这也只是表层的意思。下一层意思呢?如果沈源真正懂得了紫藤,他就不会产生这样的误解了:他以为,紫藤只是怕惊醒了沈泽鲲,或者说,紫藤只是担心女主人会突然返回,所以让他退回去,退到他的卧房去。只要退回到了他的卧房,紫藤自会乖乖地、心甘情愿地、甚至是如愿以偿地,随了他来!
  他根本就没想到,他一隐入那道门,还没穿过那八步宽的卫生间,背后就传来了重重的关门声,继而就是“啪”地一下。是门闩。紫藤把门插上了,坚决地、毫不犹豫地插上了。

  沈源决定去香港。
  他不能不暂避一段时间。
  “华申”控告唐茂源等商户经销赝品“白龙”水泥一案刚了,那位驻于“华申”的日方军管理代表小野田,就被调离了。调到哪里去了,谁也不清楚,只是在某一天早上,“华申”里的职员工人都发现,小野田就此不见,换了一个满脸横肉、剃了光头、留了仁丹胡子、手里还牵着一条大狼狗的矮胖子日本人“军代表”。他的名字是龟田太郎,纯粹的回式姓名。
  龟田太郎到任第二天,就打了电话给沈源。
  “你的,明天到厂里来!”他用极为生硬的汉语和命令式的口气,在电话里说,“出工出工!”
  “敝人正在养病,”沈源说,“贱内身体也不好……”
  “不许的说假话!”龟田打断了他,“官司的可以打,工厂的不管?良心的坏了坏了的!”
  沈源当机立断,买了当日下午飞往香港的机票。
  父亲沈渊早在战争爆发之前,就将很大一笔资金转移到了香港汇丰银行。在九龙西北的袭湾地区,他还购下了一块地产。老爷子想在香港另谋发展的意图是很明确的。沈源实在是由于先为重整“华申”而奔忙,后为诉讼所纠缠,分不了心脱不开身,不然早就该去料理一下那边的事务了。如今龟田太郎咄咄逼了前来,上海这个孤岛上难觅退路,也就马上想到走这步棋了。
  决定作得很匆忙。先打了个电话给机场,知道最近班次的时间,订了座,然后就关照田大勤收拾收拾,拿上最简单的行李,跟了一起走。
  田大勤连问也没问一声为什么,马上就上了二楼。沈源的一应生活起居,归他照料,他知道该随身携带些什么。
  沈源在大厅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决定先到可心那里去说一声,然后再去找紫藤。紫藤在花园里,她那块菜圃上,刚才见她一手抱了津综,一手捧了几棵丝瓜苗,脚步轻捷地向那边走去的。
  可心果真还是那种雷打不动的冷漠神情。
  “去就去吧。”她说着,没停下她的画笔。她在一张宣纸上很用心地画着一株玉兰树,泼墨部分已经完成,她正在用工笔勾勒出树上的花蕾来,“留下你的那本支票簿,还有专用私章。”
  沈源望着她那张苍白的秀丽的瓜子脸,那从侧面看去线条优美柔和的鼻梁,禁不住长长吁了口气,摇一摇头,不再说什么,转身就想走开。
  “等等,”可心突然又说,而且抬起了头,“去几天?什么时候回来?”
  沈源的心里,掠过一丝暖意。他站住脚,回答道:“难说。那位龟田太郎新来乍到,想摆摆下马威呢!估计过一段时间,会缓和一些。我本来是想让你一起走的,只是考虑到你的身体……再说,香港方面还没安顿好……”
  “我并没有说过我也想去。”李可心冷冰冰地打断他。
  沈源突然感到了自作多情的可笑,连忙咽下了下面的话。
  “你把大勤带走了,谁给我开车?”李可心的微微上用的丹凤眼直视着他,“你怎么尽只为你自己一个人打算?”
  沈源感到心头有股火在往上顶。他硬屏了一口气,才用尽量缓和的口气说;“临时找一个,大勤的老乡,已经说好了……机场他也去…哈天就跟大勤交接……”
  因为喉头的火硬压着,他的话显得比平时更支离破碎颠三倒四了。李可心厌烦地扭回头去,手中的笔一不小心碰到了画稿上,顿时就化开了一大块墨迹。她恼火地把笔往桌上一拍,一伸手就把那幅画揉成了一团。
  沈源逃一般出了她的卧室。
  他几乎是小跑着下了楼梯,把自己投入了花园里的清风阳光鸟语花香之中。
  绕过那几株红花开得如火如荼的夹竹桃,沈源发现,明明见他上了楼进了自己卧室去整理行李的田大勤,竟跟抱了沈泽鲲的紫藤在一起,优哉悠哉地,正用一把小小的如同玩具般的铁铲,在泥地里挖着。他的身后,已经排了一行整整齐齐的小坑了。
  紫藤手中抓了几棵小苗,在往那些小坑里一株一株地放着。
  他觉得自己脑袋两边的太阳穴又胀痛了起来。
  他似乎听见了紫藤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了卫生间的门又毫不犹豫地插上门闩的声音。
  从那天以后,他感觉得到紫藤总在躲着他。
  他想不大明白。这丫头,这么关心着他的荣辱成败,这么温顺地在花园里接受了他的吻,怎么又这么死板地坚守着那一道通向他卧室的门槛呢?
  沈源有过玛丽,有过可心。经验证明,肌肤相亲尽管有层次有等级有阶段有过程,但其间并无不可逾越的障碍。玛丽的第一个吻离他俩第一次做爱不满二十四小时。可心呢?一并于新婚之夜完成。西洋新式女子与中国旧式闺秀,他都经历过,怎么这小丫头紫藤,偏就如此出怪?
  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她爱别人。
  谁呢?能是谁呢?她天天在那满满一房间的鲜花绿叶中生活着!是他为她精心设置的!
  他此刻跟她在他的花园里,抱着他的孩子,亲密无间地男耕女织着,俨然像一对小夫妻似地,根本没发现他;
  他咬着牙加快脚步向他俩走去。
  没走几步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连忙刹住,大透一口气,将双手背在身后,然后慢慢向他们踱去。在下人面前不能失态,他想。
  紫藤手中的苗放完了。她直起腰,看见了沈源。沈源也看见了她的脸;红得如一大朵花。她显然是跟田大勤说了句什么。田大勤马上挺直身子转过了头来。
  “老爷!”他迎着他说,垂直了手臂,毕恭毕敬,“找我吗?”
  田大勤不愧是先朝老爷沈渊培养出来的!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绝对符合沈家规矩!
  有一句话本来已经滚到沈源的口边了:“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沈源马上把它咽了回去。这里他为什么不能跑来?他是花匠,理所当然在花园里挖土坑!
  还有一句话本来是紧跟着也要冒出来的:“你这混帐干嘛跟紫藤在一起!”
  这句话若真的说出了口,那非但没有一点道理,而且必将把沈老爷自己推进一个尴尬境地!
  沈源当然一样咽回了它。
  “行李都准备好了?”他用和缓的语气问。
  “老爷的行李,已经放进车后箱了。”
  “你自己的呢?”
  “没几样东西,来得及……”
  “去收拾一下吧!”沈源说着,看了看手表,“一小时后,我们动身。”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支票簿,“到我房里,右边抽斗,取了那枚专用私章,去一趟沙逊大楼,支三千元出来,我们带着。办完了这件事,把这本支票簿,连带私章,交给太太,留给她了。”
  “是。”田大勤应着,放下小泥铲,拍一拍自己的双手,接过了支票簿。
  “一个钟头,来得及吗?”一旁的紫藤插了一句。
  “抓紧时间,”沈源说,“顺便买一打内裤、一打袜子、一打手帕,带去用。”
  “是。”田大勤转身就走。
  “开车开慢些!”紫藤却冲着田大勤的背脊喊。
  “一个钟头里,要干这么多事!”紫藤望着“福特”开出大门,圆圆的脸上,布满了关心和担忧,以致于那平整光滑的额上,竟现出了两道浅浅的竖立着的皱纹。
  沈源把玩着田大勤留下的那把小泥铲,淡淡地说:“他手脚快,办事利索得很。”
  “昨天的沪江夜报上,又登了一起车祸。日本人的军用吉普,乱开,撞死了一个黄包车夫,他家里有六个小孩子呢!”
  沈源看着紫藤:“你现在每天还读报?”
  紫藤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连忙将沈泽鲲拖得高一些,把自己的脸藏到他的小身子后面。
  “大勤跟我一起走,去香港,’桃源依然望住她,“你……”他本想说:“你舍得吗?”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这样的玩笑和试探太掉身价。他改了口:“你们留守家里,能行吗?”
  “你放心,”紫藤脸上的红色马上退去。她让泽综从这条臂膊转到另一条臂膊,露出了自己的脸,一双大大的圆眼睛迎住了沈源的目光,“除了开车,大勤哥的活,我全可以干,大勤哥说了,开车的事,有老金伯伯来顶。老金伯伯人挺好的,太重的活,他也可以帮一手。可心姐和沈泽鲲,我都可以照顾好。再说还有赵妈和福手呢!你放心走好了!……”
  “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明白玛?”
  “我知道。唉——”紫藤长长叹口气,“东洋鬼子什么时候滚蛋,大家就有安生日子过了!”
  沈源心头的那种疙疙瘩瘩的东西一扫而空。真是一个怪丫头,他不禁想,她的心就像她那双眼睛那么清亮,黑是黑,白是白,非但自己里面没有杂质,而且还会刮出一阵清风,把别人心头堆积着的那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吹拂殆尽!
  “我不能不走,”沈源说,“日本人好像要报复。你注意到报上的那条消息了吗?三星故香厂的老板方液仙,化学界头面人物,就因为得罪了日军方,上月底让七十六号绑架了去了。”
  “今天的消息,”紫藤说,“被折磨死了。家底还要交二十万元,才可以领回尸体,”
  “今天?哪张报纸?”
  “刚到的‘大美晚报’,我放在大厅茶几上了,你还没来得及看。”
  沈源发现,那种红晕,又泛上了紫藤的双须。
  他禁不住一阵心荡神摇。
  紫藤紫藤,你哪里像个家养丫头!你为什么竟是一个家养丫头!跟你谈话,简直就像是跟一个同业同行,不,应该说是跟一个贤惠通达心心相印的夫人内助,在共商家业大计!
  你这个丫头,从哪里养成了如此的品性的呵!
  紫藤迅速闪开了自己的眼光。她弯下腰,又抓了一把丝瓜苗在手里,迈开步离开了沈源。
  “再不种下,就都晒死了。”她说。
  “我帮你。”沈源连忙跟上她。
  “你肯干这个?种菜!”
  “我向来喜欢园艺,这花园不就是我整修的?”
  “那是种花、种草!老板家不作兴种菜的。”
  “我没说过。”
  “可心姐说的。”
  “她是她,我是我。”
  “可心姐知道了吗,你要走。”
  “听见好像没听见一样,只关照我留下支票簿,还有私章。”
  紫藤噗地笑出声来。沈源禁不住也笑。两个人都想起了李可心一脸冰霜的神态。
  沈源免不了又想,怪,即使是一种让人恼火让人窘迫让人伤心的事,怎么跟这紫藤一谈论,也会化解成笑料呢?
  “暖暖,”紫藤忽然喊,“你怎么种的?”
  蹲在地下,把紫藤放在土坑中的小苗扶正、填上土的沈源低头一看,不禁大笑起来。只顾跟她说话,竟就把丝瓜亩种倒,白白的根须,根根朝上直立着。而仅有的两瓣叶子,却折断了一片。
  “还是我自己来,”紫藤说,“你抱着沈泽鲲。”
  沈源接过小泽综时又禁不住暗笑:这丫头,什么时候竟改了跟他说话的口气,“你”啊“你”的,还称他“暖暖”!
  “暧。”紫藤撅着圆圆的屁股,吩咐道,“把那边的水壶提过来,我种一棵,你浇一棵……这么种,每棵都能活!”
  沈源很乐意地一手抱了乖乖地望着他们俩的小沈泽鲲,一手提过了那水壶。
  好宁静!好舒畅!好惬意!没有龟田的威逼,没有可心的冷眼。没有“华申”的烦恼,没有田大勤的干扰。目光暖烘烘的,秋风凉爽爽的。上很松,水一洒下就倏地吸干了;苗很嫩,沾上水后更加鲜艳碧绿脆生生好似透明的一般。沈泽鲲在伊伊呀呀哼着,几只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吱吱喳喳惆瞅着。紫藤的头发油亮漆黑,紫藤的两颗红得如三月的桃花,紫藤弯腰拨弄土块时,那衣领之上和衣领之下露出的皮肤白得耀人眼。一时里,沈源觉得什么烦恼都是多余的,什么追求都是空泛的,只有眼前的紫藤,才是个真实的存在!
  “紫藤!”他唤她,自己都感到嗓子有点发抖。
  “哎。”紫藤应了一声,头也不抬,“跟过来呀!不快浇水,活不了!”
  沈源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充当她的副手。
  他抽空子瞄了一眼手表。匆匆间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田大勤一回来,他就要动身了。
  这一走,前途未卜,什么时候还能见到她,谁知道呢?
  花园里没别人。小沈泽鲲睡着了。还要讲什么面子端什么架子?
  他下决心表白了:“紫藤,你听我说……”
  “哎。”
  “知道吗,紫藤,我真想把你带走。”
  紫藤没了反应,顾自栽着瓜苗。
  “要不是这沈家花园实在少不了你,可心少不了你,沈泽鲲少不了你,我怎么也要带你走!我甚至想,香港那边,完全可以为你安一个家……只要你肯,紫藤。”
  紫藤还是不言不语。
  “那天晚上,我的确想要你。你不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肯做偷偷摸摸的事……”
  紫藤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沈源看见,她居然也把一捆丝瓜苗放倒了,白色的根须,根根直立在土外。
  “别种了,紫藤!”他扔了手里的水壶。儿子沈泽鲲不能扔,只好还是抱着。他真想把紫藤从地上拉起来,像上次那样,把她拥在怀里。
  “听我说,紫藤,我明媒正娶。’她说着,气息急迫。“我到香港,筹建一个分厂,等安顿下来后,把你接过去,让你去那边当太太,我的太太,你不要嫁人,你等我……”
  紫藤霍地立起了身。她面对了沈源。尽管整个脸面通红,她的两眼还是毫不躲闪地望着沈源。她的大大的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可心姐呢?”她几乎是喊,“可心姐怎么办?”
  沈源泞不及防她会提出这个问题,哭笑不得:“你……嗅,你管得着她吗?她在上海,你在香港……”
  “不!我不!我难道……”紫藤一下子张口结舌了。她就像沈源刚才那样,明明有话涌到了口边,却用尽力气把那话吞咽了下去。天哪,她望着面前的沈源,想说,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难道也要像李可心那样,这里麦淇路里嫁个沈源,那边山东路上养个张宗元吗?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做的人,实际是把心撕成了两半,天天都在烈火上烤、滚油里煎、刀斧上锯吗?可沈老板沈老板,李可心欺骗你折腾你,你并不自知,你博得了我紫藤多少暗地里的同情,可你怎么也要步李可心的后尘去欺骗她有负于她而且拉我入伙呢?紫藤若是答应了你去当你的外室偏房小老婆,紫藤算是个什么东西了?紫藤不是人了!紫藤帮着李可心骗你让你戴绿帽子,还不够紫藤愧疚的吗?紫藤怎么还能又反过来勾搭了你去欺骗那神经不正常的再也经不起刺激的可心姐呢?紫藤若这么做,紫藤就不再是无可奈何地充当可心骗局的帮凶,而成了害人害己的主犯了!紫藤怎能答应你呢?紫藤已经懊悔死了,为那本剪贴簿、为那天花园里的一时糊涂!紫藤实在是没人可嫁,想不出来可以嫁谁,要不然,快嫁了算了,这沈家花园,紫藤再不敢住下去了!
  这么多的话,紫藤都只能往肚里咽,咽得她心跳气促胸口如同塞进了一大把乱草。她的眼泪汩汩地直往外冒,怎么也抑制不住了。她一伸手,从沈源怀里夺过睡熟了的沈泽鲲,抛下沈源,夺路而逃。
  田大勤开着的“福特”车,恰于此时,如一发炮弹般射进那黑漆大铁门。

  沈源不能不从心底里佩服自己的父亲沈渊。他老人家在世时处事果断,说一不二,几乎到了刚愎自用、专横霸道的地步,沈源从小身受其管其任,总觉得当他的儿子实乃深受其苦其害,恐惧怨总甚于亲近尊敬。特别是玛丽那件事,尽管后来的事实是他一当了穷光蛋就遭了嫌弃,但那个转折,却是老爹一手造成的。沈源怎么也不能原谅他对他那段如火如荼的爱的冷酷无情的摧残。可是自从老爹故去,自己回国接替了他的事业之后,他才愈来愈明白了,老爹那种自信、专横、果断、辣手,正是他成功的原因!沈家祖辈虽然积资殷实,但只是到了沈渊这一代,才开成了一爿像样的工厂。仅仅一、二十年功夫,沈家的资金就扩大到非但使“华申”成为国内几大水泥厂之一,而且即便“华申”被毁了,还是有能力重建,即便重建之后被日本人“军管”了,沈家人也可以依仗着手头的经济实力,采取任由它被占而不必为了生计去“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强硬态度,甚至还可以绕个弯子打打官司。更让沈源深铭老爹之恩的是,到了香港之后,他就愈加切实地体会到了沈渊当年在香港投资买地的无比英明正确了:沈渊买下的大片地皮,紧挨着维多利亚港口,无论运输、排污、接电、取水,都极为方便,而且就在那木远处的海面上,还有着一个寸草不长的石灰石小岛,那上面的石灰石,正是水泥生产的上好原料!
  到香港后半个月,沈源已经办妥了一应诸如财产交接、注册办厂、申请专利、开户立帐之类的手续。美人治理的香港,地方小,实业商业的发展都远不如上海,管理机构也不像上海那么层层叠叠又是中又是洋还要顾及占领军什么的,所以沈源在港申办水泥厂的前期准备工作进行得出乎意料之外地顺利。沈源的一口英文,到此地更成了一份通行证。那些英籍职员,刚开始打交道时面孔铁板、脖子石硬、金眼珠蓝眼睛只看着手中的文件不肯瞄对面站着的人一眼,及至沈源一开口使用了完全合乎英语语法规则而又略带点美国口音的规范英文,那张脸马上就像六月里晒烊了的柏油马路,变得较冬冬的了,蓝眼珠金眼珠也正视着了沈源并且闪出了柔和的有情有理的光来。每逢此时,沈源心头总由不得又涌起对先父沈渊的一阵感激。想当初老爹逼着他学英文,中籍英籍的英文家庭教师请过好几个,每天早上非要背半个钟头的单词不可,幼小的他不堪其苦,腹诽如山,真恨不能一刀捅死了老爹。如今想来,还真多亏了他的严格家教!
  田大勤成了他的得力助手。且不说到港后买下的一辆小“奥斯丁”要他开,租下的一套小公寓两房一厅要他管理收拾,便是外出联系办厂事务,沈源也少不了他了。这倒是始料未及的。到港后沈源才发现,或者说是想起了,这田大勤的祖籍,是广东中山,他是十岁上下时随了他那当花匠的父亲来沈家花园的。来的时候一口“嚼蹦、嚼蹦”的广东话,好多年后才改了过来,学会了上海腔。二十来年了,慢慢也就淡忘了他的原腔原调。不料一踏上这港岛土地,这“嚼蹦、嚼蹦”的还真派上了用场了!
  香港地方的人,大概因为当殖民地的子民当得年代长了,一方面养成了殖民地性格,视英语为高等交际语言,另一方面又不甘于被洋人外族所同化而产生了逆反性格偏执心理,顽强地坚持以粤语为唯一民间通用语,坚持排斥其它方言甚至国语,所以在香港,不懂和不会讲粤语,简直是寸步难行。沈源一出机场,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田大勤去挖出租车了。他瞥见了不远处有个小杂货亭。走过去随意看看,发现货架上有几本书和图册。他就开口问道:
  “有香港地图吗?”
  说的当然是国语,沈源明白自己离开了上海,不能以“阿拉”交际。
  可是那五十上下的半老头货主只顾着应付另外两位顾客,连眼珠子也不朝沈源转一转。
  沈源不得不再重复一遍。
  那老头好似聋子,毫无反应。
  田大勤恰在此时返回。他招来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出租车。他从驾驶室里跳出,来帮沈源提那只皮箱。只不过一会儿工夫,也就是去召唤出租车的那一回合交际罢,他竟就明白他已找到了他的用武之地,而且立即苏醒了他那被压抑了二十多年的乡土意识及会话能力。他用道地的粤语冲那售货老头喊:
  “冒有红工地图(有香港地图没有)?”
  那老头反应敏捷地扭过头来,脸上竟还堆了笑意:
  “西面图呀悠囊图(市区图还是旅游图)?”
  “得鲁要(两种都要)!”
  “都答格拉(明白啦)!”
  那咬牙切齿的发音方法,令沈源产生了身处某一异邦的感觉。坐进出租车时沈源不禁想:从上海带了田大勤出来,无非是出乎两个原因,一是需要个贴身佣工,二嘛,多少有点不放心他和紫藤的关系。说穿了,是怕他捷足先登了。真没想到,这田大勤除了会开车,会种花,会打各种杂差,居然还可以当翻译!
  沈源走后不久,李可心就把赵妈辞退了。
  她一直不喜欢这赵妈。老婆子仗着自己是先朝遗臣,服侍上一届沈太太二、三十年,一直到送了她的终,所以在沈家花园里总喜欢管这管那,管东西管人,以致于还管到了李可心的头上来了。沈源在上海时,她虽然管得还松一些,但也够讨人厌的了。比如在可心打扮停当,下了螺旋梯,准备穿越大厅走到花园里,坐进早已候着的“福特”车里时,她会突然从她住着的底层小房里钻出来,跟在她身后,嘴里啼啼咕咕地说着:“太太回娘家去呀?”、“太太走好了”,“太太脚下留心了”。像个甩不掉的鬼魂似的。李可心曾对沈源发过火:
  “她是个姐姨呢,还是你沈家请来的干妈?”
  沈源却告诉她,这是沈家花园里向来的规矩,主人家外出,佣人该送该接的。过去老爹在世时,只要大铁门一响,“福特”车的喇叭一按,那全家十来个佣人但凡手里的活放得下,都要到红楼门斗前的水泥地坪上站成一行,直到老爷太太下了车对他们挥一挥手,方可以散去的,如今时世艰难,人作鸟兽散,那排场自然也只好免了。赵妈是懂规矩,才对你太太这么毕恭毕敬,来迎去送,别见怪。
  可心嘴上不说,心里却并不以为然。老婆子对自己“毕恭毕敬”?她敢不毕恭毕敬?可是她心里呢?鬼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李可心绝不是做贼心虚,而是实实在在地从这老婆子的一双阴冷冷的眼里,从她的皮笑肉不笑的脸上,从她那每一条深刻着的皱纹里,体会到了她对她不信任和不恭敬,甚至还有着某种敌意!她明白她和张宗元的关系!她那双老练的世故的势利的眼睛,完全可以看透她和张宗元有着不同异常的私情!李可心从癫狂状态醒来不久,立即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身为下人,她自然不敢对李可心有什么表示,大不了以她那装腔作势的来迎去送表示表示她的监视性的关注而已,可是对张宗元,她竟就敢采取极为冷淡漠视的大不敬态度!她从来也没有为张宗元倒过一杯茶,递过一次烟!而她是以懂规矩著称于沈府的!沈源的所有亲戚朋友有事来大厅小坐,这老婆子都热乎乎好似她的老家来了至亲,忙不迭地泡茶点火,一脸的皱纹笑得堆起来好像一块揩台布!更使李可心完全彻底地明白这老婆子对张宗元之敌意的是,有一次张宗元为“华申”的官司来找沈源,两人商谈了一会就一起坐了“福特”车去法院了,李可心听见汽车声响出了卧室门想下楼望一望张宗元,却不料在二楼的走廊上,看见了赵妈正在大厅里,狠命地用一只藤拍,拍打着张宗元刚刚坐过的沙发,那掉了几颗牙的瘪嘴,还在狠巴巴地蠕动,显然是在诅咒着什么。如此一股狠毒,从哪里来的!李可心再明白没有了!
  沈源去了香港之后,这赵妈竟就变本加厉地充当起沈家花园的日本宪兵、“七十六”号特务来了。
  她已年老体衰,一年四季里吭儿吭儿地咳个不停。可心怕她因长年跟生肺病的上任沈太太混在一起,也传上了肺结核,特令紫藤暗了她去六济医院肺科照了一次X光,检查的结果却只是气管炎、支气管扩张,不是肺疾。李可心在放心之余免不了有点失望,因为若查出来真是疾病,那马上就可以请她卷了铺盖回老家去了,休说是上朝遗臣,便是三朝元老也没用,沈家花园里,岂能容下传染病人?
  因为她老了,许多重活,紫藤和福平俩也就都干了去了,留给她的,只是擦桌抹凳这类的轻活。她却又生来的践命,手脚闲不住,总是找活干,挤在厨房间里水龙头旁碍手碍脚。于是福平总想办法支开她,或是让她剥豆子去,或是让她择鸡毛菜捡韭菜,专挑些不花力气却耗时间的活让她消停些。紫藤也有对付她的游叨的办法:每次洗衣服,都是将泡在水里的大盆衣裤先端给她,请她负责搓洗领子、袖口、袜子的足尖足跟两头,若是洗被单,则让她搓被横头,至于冲洗过水的重活,则由自己来干。这么安排她,其实也跟福平一个意思:不耗她的力气只耗她的时间。可是这么一来,这老婆子就几乎是终日里坐在红楼门斗前的地坪上了,面前或是一篮豆,或是一堆菜,或是一盆衣裤,或是一脚桶的窗帘被单,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与其说是干活儿,还不如说是当了红楼门斗旁的一名警卫员,设了鸟瞰着整个沈家花园的了望哨。那稳坐于一张小板凳上佝偻着腰绒曲着身子只动着两手两臂纹丝不动整个躯体的姿势,赛似一头石狮子守着那大庙!
  李可心进进出出,李可心邀来的张宗元进进出出,李可心与张宗元一起进进出出,都躲避不了这浑身都已老朽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生气盎然的监督岗了。
  张宗元在这双眼睛前深感羞辱。他只有跨进了可心的卧房,急匆匆地关上那扇橡木门,才觉得切断了刚才经过老婆子那两道目光时就已插上了背的两把刺刀。他得大大地透几口长气,才能把涌上心头塞在喉头的那股发苦发酸发辣发涩的感觉呼出去咽下去。什么叫羞耻?什么叫屈辱?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感觉在可心紧紧地搂住他时,会被她的炽热的情爱烧成灰,在可心软软地倚在他胸前时,会被她海一般深的柔情溶为水,可是等到激情过了,时间到了,张宗元必得返回山东路自己的家去了,李可心必得送他下楼出门了,那苦涩酸辣的滋味就重又泛起,弥开,死灰复燃,沉渣浮起,充填了张宗元的全身、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一想到还要经过这阴森森的老太婆以阴森森的目光所筑起的无形屏障,张宗元那笔挺的高高的身躯立时三刻就会瑟缩起来。
  张宗元从未将自己每来一次沈家花园就饱受一次精神做害的痛苦说给可心听过。曾经当过她的师长,后来又成为她倾心相爱的人,张宗元明白自己是极端敏感又极端脆弱的可心心中唯一的精神支柱。纵然有多少屈辱,纵然这屈辱的感觉竟是来自于一个微不足道的老佣妇,这使他痛恨自己的怯弱,而意识到自己的怯弱又令他看到了自己人格低下的另一面并痛苦不堪,但这一切,都必须由自己一个人嚼碎了苦果往自己的肚子里咽。他不能让可心再背上更多的精神重担!
  而李可心却什么都明白。她能读懂张宗元的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和动作。她能感受张宗元每一根神经纤细的震颤。她凭着自己的第六感觉能对张宗元的每一份喜怒哀乐部作出共鸣。她知道张宗元为了爱她或是为了接受她的爱而负起了那么沉重的精神压力。她曾经为了等候他的到来而站到走廊的窗口去眺望,结果亲见腰板笔直的张宗元一走近那端坐着赵妈的门斗,身子就突然缩了一截,他那亲来稳健而深洒的步伐,顿时变得急促而慌乱。李可心的心像挨了刀剜一般疼痛。那疼痛刹那间就化成了对赵妈的痛恨。
  若是这赵妈仅只是以她那双老不死的眼睛在她所占领的门斗前一方地评上设立监督岗,张开压力网,倒也罢了,可心远不至于做得那么绝,不等沈源从香港回来就擅作主张将这沈家遗臣开革掉。问题是这老佣妇愈来愈不自量力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了,竟至于当了她的面,在其他下人都在场的情况下,指桑骂槐地教训起她来!
  那是个礼拜天。下午张宗元来过,送来了两本由他翻译的小册子,大东书局印行的,开面虽小但装帧精美,“张宗元译”几个字大大地很醒目。李可心爱不释手。张宗元还告诉她,儿子小鲁终于插班转入了格致公学,入学第二天正遇期中考试,考了个总分全班第一!李可心望着张宗元神清气畅的睑,心里也感到一阵阵轻松。两人聊到天色黄昏了,还陪了小沈泽鲲玩了一会积木,李可心才吩咐那顶替田大勤开车的老金送张宗元回山东路。晚餐时她心境很好,破例夸奖了福平做的菜,特别地赞赏了餐桌上的一碗糖醋排骨。福平听了夸奖后由不得躲回厨房暗笑:这道菜是因为自己一个走神,多放了一勺糖,不得已只好浇上醋,临时从红烧改成糖醋的。真正的标准的糖醋排骨,应该显出透明的谈金色来,哪里可以放这么多的浓汁酱油!
  用罢晚餐后不久,李可心正在灯下细细翻看张宗元那两本译著,紫藤抱了小沈泽鲲噎噎噎地跑上楼来,敲了门进来后兴冲冲地嚷,可心姐,可心姐,快去看快去看,园子里的两株昙花竟就同时绽开了花蕾了!就这样就这样,她用一只手掌比划着说,一点一点地,正在开呢,再不去看就全要张开了,明天一早就谢!李可心让她说得心动,也就牵了刚会走路的小沈泽鲲,下了楼进了花园。
  月色很好。平时一到晚上就显得阴惨惨的花园,像是点起了一盏巨大的磨砂灯泡,均匀的柔和的银灰色的月光淡淡地涂在树干树叶花瓣草尖上,透过了树干树叶花瓣草尖的缝隙又星星点点地洒落到了水泥地石子地黑土地上,使整个花园都笼罩上了一种宁静温柔的气氛。
  李可心走在花园的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觉得自己好像沉浸入了一满缸放过法国进口洗沐液的温水之中,浑身都在受到带有淡雅馨香的水波的荡涤。而在自己那颗心里,平素填满了心内角角落落的烦闷和抑郁,刹那间竟就化解了开来。
  她往常木喜欢进这花园。她是在四马路石路口的闹市区二层楼后厢房里长大的。她习惯于四四方方的墙壁所围成的空间,习惯于近处有紫藤、隔壁有父母、楼下有喧闹的人声车声、但关了门却又可自成一统的那种环境。她从小就不喜欢沈家这个花园。小时候父母带了她来,她一进入红楼就不想再出去,特别不愿意进那花园。夜间尤甚。父母与沈老爷沈太太聊得很晚了,带了她出门坐汽车,她紧紧贴住大人的大腿急匆匆地钻进汽车,不敢朝那黑幽幽的大花园里瞧。她总觉得那粗粗的树干一丛丛的花草里藏着许多危险。长大以后,她从理念上明白了花园洋房的价值,心向往之。但真的成了沈家花园的主人,她还是只钟爱那幢漂漂亮亮气派豪华的红楼,而不喜欢楼外那大片只有花草树木池塘假山却没有人声车声没有街道商店没有吊灯壁灯霓虹灯的花园,夜间白天都不喜欢。夜间乌洞洞的,望一眼都有压抑感沉闷感恐惧感。白天嘛,夏日里太热,地气蒸腾出一股土腥气腐殖质气,让人窒息;冬日太荒凉,郑玉兰树干枯得如木棒如竹竿,黄拉拉的草地像烧过似的没一点生气。秋景太萧瑟,春寒又料峭,都不如在红楼里在卧房里在全套红木家俱的围绕中舒适安稳得心应手。所以进这沈家门都三个年头了,她对这花园,实在还是陌生得很。
  今天情况比较特殊,月色好。没有风。不冷不热的仲秋。难得一见的昙花一现。两株变花,是种在离红楼不远一侧的。门斗上悬着的照明吊灯,竟还向昙花投射过隐隐约约的一片谈光来,倍增了花园里的温馨气氛。福平在那块水泥地评上劈柴,不知是他故意劈得轻些,还是毕竟离开了一段距离,一声声木片的开裂声,听起来也很温和,倒反而给这过于开阔过于冷清的花园平添了一份生气。
  “赵妈呢?”李可心问。
  “大概睡下了吧!”紫藤答,“这几天她的气管炎又发作了,咳得厉害。”
  李可心不再开口。怪不得呢,她想,下午张宗元进门,没见到她坐在那老地方,所以整个下午都谈笑风生,走时也轻轻松松的。讨厌的老太婆,何以光咳而不死呢?
  代替了田大勤开车的老金头,从大铁门旁的车库内走了出来,一身油污,手中还拿着一团黑乎乎的棉丝。老头子人不错,终日只干活少开口,李可心对他很称心。见他经过花园,她喊住了他:
  “过来一起看吧!紫藤,再去端个凳子来!”
  “不了,不了!”老金头连连摆手,“看我这胜样,敢过来吗?谢谢太太!”
  李可心也便随他去。老司机的身份观念,使她听了心里舒服。
  她坐在紫藤给她备好的藤靠椅上,微微后仰着,嗑着瓜子,喝着淡淡的茉莉花茶,心情平和而舒畅。瓜子是南瓜子,紫藤说是从自己种的南瓜里掏出来后自己炒的,很香很脆。茶里的茉莉花,紫藤说也是花园里摘了晒干后制成的,的确比那茶叶店里买来的更清醇些。这紫藤,毕竟是乡下来的丫头,在这花园里还真找到了用武之地呢!可心想着,瞥一眼紫藤发育得相当充分的圆鼓鼓的身子,继而想,若是把她配给田大勤,倒是很合适呢!
  她的神思转到了田大勤,也便立即转到了沈源那里。他来过信,也来过电报电话。有几次电话是紫藤接的。无非是报个平安,说是那边办厂还顺利。顺利总是好事吧,多个厂多份产业。办厂赚钱他沈源倒还是个好手。
  福平的劈柴声悠悠传来,李可心觉得像是苏州枫桥外的钟声似地,抚慰得人心发酥,眼皮都发了沉了。
  小沈泽鲲伏在紫藤背上睡着了。李可心伸出手说;“把他给我。”
  “我送回房里去吧?”
  “不用,我抱着他。”
  “可别着了凉了,”紫藤说着,从身上脱下了外衣,把沈泽鲲裹了起来,再放到李可心怀里。
  李可心搂住儿子,把自己一只手的五个手指,都插进儿子那厚厚的卷曲的头发之中。
  昙花在慢慢地撑开。绿色的花托早已开裂,宽宽的缝隙中露出几条金黄色来。
  谁也不知道这鬼魂似的赵妈是什么时候走出她的小屋,站上那块属于她的阵地的。
  她个子虽然不大,但声音却非常清亮,射程很远,以致于她一开口,静静地坐于十米之外的花圃里等着昙花开足的可心和紫藤,就把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了:
  “还有规矩没有?老爷走了,这沈家花园里就翻了天啦?”
  “你老人家怎么了?”福平是个有脾气的人,马上回了嘴,“好好儿的睡你的觉就行了,怎么突然在人家背后嚎起来了?半夜三更的,想吓死人呀?”
  “半夜三更,你也知道是半夜三更?半夜三更……咳,咳,你劈什么柴?蓬呀蓬的!”
  “怪了怪了,沈家花园还有这个规矩,不许夜里劈柴?”
  “你真是说对了,就正是有这个规矩……老爷……咳,咳……老太爷在世时,夜里就是不许弄出响声来的!规矩多着呢……咳、咳、咳……”
  “唉赵妈,我看你也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了,别犯这个规矩神了,睡去吧睡去吧……”
  “咳、咳,你这是怎么繁的柴,一根长一根短一块粗一块细的!咳咳……”
  “赵妈赵妈,这是灶头上饶的柴呀,不是你老穿的绣花鞋……”
  “柴片,也要劈得有规矩,应该……咳、咳……一根是一根,崭崭齐的……”
  “赵妈不怕你生气,我可以打个比方,比方你明天就要死了,就要装进棺材了,谁管你是胖的还是瘦的,是长的还是矮的?……”
  站在昙花边上的紫藤听到这里,噗地一下笑出声来。她望了一眼可心,见她虽然身子纹丝不动,目不斜视,但眉头已经紧校了起来,知道她是嫌烦了,于是就迈着快步子走向了门斗。人还没到,她就笑盈盈地说了:“赵妈,不跟大阿福磨嘴皮啦,也过去看昙花吧!”
  岂料这赵妈一肚子的火竟冲着紫藤喷发了出来:“谁来看你什么阴花阳花?咳、咳,一个沈家花园里,就你吵得欢!奔上奔下大呼小叫,咳、咳,还以为是在你的四马路上呀!大户人家自有大户人家的规矩,你给我好好学着点!”
  “行了行了!”紫藤一听这味道不对,连忙压低嗓门,还去拉了拉赵妈的臂膊,“太太跟少爷都坐在那边呢!”
  “少给我狗仗人势!”赵妈甩开紫藤的手,“你们以为我瞎了聋了哑巴了是不是?阿源不会总不回来的!咳咳……阿源会回来的……
  咳咳……我什么都告诉他!……”
  紫藤一手给她捶背,一手轻技带推地,把她拖进了红楼。
  她从红楼里奔出,再返回到李可心身边时,那昙花竟已全开了。李可心一言不发地面对昙花坐着,紧搂着沈泽鲲,浑身抖得像北风里的树叶子。
  辞退赵妈,是在三天之后。
  李可心抓到了充足的理由。
  那天大清早,天色还是乌蒙蒙雾腾腾的,沈家花园的大铁门就被撞得震天响,响得连红楼二楼卧房里的李可心都被惊醒了。
  她按了通向紫藤房间的电铃。
  紫藤没来。但大铁门哗啦啦地开了。有辆什么破车湖偷偷地冲了进来了。人声喧哗,恶声恶气地。夹有紫藤的声音,像是在应对,也像是在争辩什么。还有谁,在鸣鸣地哭,好像是赵妈。声音很快就从花园进入了红楼内。大厅里什么东西倒下了,碎裂了。‘
  李可心急忙起床,把沈泽鲲抱在自己的怀里。
  果真,人声上了楼,到了门口。
  紫藤在说话;“我们太太身体不好,受不得惊吓!先让我敲。”
  轻轻的几下敲门声。
  “进来!”李可心说。
  一个念头闪过:紫藤都不害怕,都压得住这帮什么人,她李太太还能太在乎了?
  门大开。紫藤身后三个大汉。
  “太太早安。”紫藤好像没感觉到身后有三个人押着似地,面容平和,还带着微笑,“特工总部几位先生拜访,让他们进房吗?”
  李可心尽管不问时事,但毕竟知道“特工总部”是汪精卫政府设在上海的杀人如麻的“七十六号”之官称,由不得一阵心惊肉跳。但她明白紫藤的意图。紫藤在门口装腔作势呢!她平时从不当面叫她“太太——,敲了门被允进入后也从来不必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还要请个“早安”。这套酸溜溜的规矩,只是赵妈那一辈人用的或者说是沈家花园祖上传来的老一套。李可心从小在石路口后厢房长大,虽然也讲规矩,但彼规矩不是此规矩,路数是不一样的。今天这紫藤忽然改了路数,乔模乔样地大脚装小脚,作大户人家门庭森严状,明摆着是作个很样蜡枪头,以虚张声势的派头来压服身后那三个一脸粗劳蠢相的小特务的。而这一套显然还真管用,那三个大汉竟就呈三角形立于小小的紫藤背后,没了刚才砸大门的气势,只用三双贼溜溜的眼睛越过了紫藤的头顶往满摆了红木家具的房里和穿了一身真丝雪白睡袍的李可心身上造巡,有一个还耸着鼻子,想必是闻到从卧房往外飘的印度奇南香了。可心明白了紫藤装腔作势的良苦用心,从眼角瞄一眼那三条大汉,又更明白了紫藤对策确有良效,于是也便顺势呼应了下去。
  “请他们在大厅里候着吧,”她说着,头也不抬,假装正在给沈泽鲲穿鞋袜,根本没看见紫藤身后的三个人,“我等会儿下楼。关上门,有风呢!”
  “是。”紫藤不由分说就往外退,将身后三个人挤出门外,然后“膨”地一下拉上了门。
  “这个屋你们看过了。”紫藤在门外说,“隔壁是老爷的卧房,是不是也要看一看?”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当然要看!”
  另一个沙哑的嗓子:“喂,你听着,我们是搜捕要犯,怎么能由着你领来领去的?刚才那间屋,门都没进去过,就这么算了?不行!”
  紫藤在笑:“先生先生,你没看出来吗?那是我们太太的卧房,太太还没更衣呢,还有少爷,刚刚断奶的小毛头,您先生好意思去惊吓了他俩还加翻箱倒柜吗?”她在用钥匙启开沈源的卧房门,继续带着笑声说着,“你们不就是找赵妈的儿子吗?一个佣人的儿子,乡下的,逃来的,您先生想想看,我们太太肯让他进自己的卧房吗?我们沈家规矩重得很,做佣人的连上下楼都是只许走那边的扶梯的,暗,那边靠西头的。我刚才是因为陪了先生们上楼来,才可以踏上这层红地毯呢!请进,这是老爷的房间,一直空关着,你们随便翻吧—…硼里会藏什么要犯呢?”
  李可心在屋里贴了门缝站着,把什么都听明白了。
  “走了?”
  “塞了三千法币,滚蛋了。”
  “应该给他们中储券。”
  “嘿,中储券才打发不了他们呢,连他们也知道这种钞票用不长。”
  “怎么回事,赵妈的儿子?”
  “我也不太明白。那三个家伙说是从浦东逃了过来的,是游击队里的一个队长。我猜想,是那个连柏生牵头的五支队……”
  “什么连拍……”
  “连柏生。在奉贤打日本人的。有中央政府番号的,好像是三战区第五支队……”
  “你怎么知道这些?”
  “张先生带来的《大美晚报》上登过。”
  “他们本来是打着‘抗日义勇军’的旗号,前不久刚刚取得中央军的番号…”
  “少说几句!我讨厌听这种事!”
  “是。”
  “赵妈的儿子就是那支队伍里的?”
  “大概是。”
  “怎么逃到这里来了?”
  “这…值是那三个家伙说的呀!敲竹杠而已!”
  “少给我来什么‘而已!’他怎么知道有这么一个赵妈,住在我们沈家花园里,而且儿子是游击队的?”
  “这不都是些特务吗,吃这行饭的。”
  “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今天算是开了头,往后有得来了!熟门熟路,一次三千元,要多便当有多便当!”
  “该死的汉奸!”
  “该死的祸根!祸根!那赵妈是个祸根!”
  “可心姐……”
  “听着,让她收拾了行李,回她嘉定老家去!”
  “可心姐,这不怪赵妈呀!”
  “怪谁我管不着。我只管沈家平安,沈家花园太平。辞了她,什么人也找不着由头来敲我们的竹杠了……”
  “可心姐。……”
  “你去把道理说给她听。她不是很懂规矩的吗?她不是对沈家老小都忠心耿耿的吗?告诉她沈家只有请走了她,才不会再有今天的麻烦了!给她一天时间准备准备。付她三个月的工钱。老金要是愿意,就用车送她一趟。我们算是仁至义尽了。”
  紫藤磨磨路蹭地总不去赵妈那里。有搭没搭地还总往可心房里凑,想找机会趁可心高兴,再促使她改变驱逐赵妈的决定。但可心总不给她机会。她闭口再不提早上的事,也再不谈赵妈。天色转暗了,紫藤知道大势已定,不得不拐进赵妈的底层偏屋去了。岂料她一推开门,就呆住了。赵妈已经打点好了两个包袱。一大一小,端端正正地放在房内那架衣柜上。
  “我呆不下去了。”赵妈的眼睛在黑漆漆的房里闪着亮,“我不能给沈家惹是生非,咳咳……你们……也容不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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