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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偌大一个客厅里,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报纸。
  彩云坐在藤靠椅里。她一旁的红木高脚茶几上,还堆着一大堆报纸和杂志。
  她每看完一份,就往一边狠狠地一扔。有的报纸掉在了脚边,她就用她的穿了漆皮软鞋的脚去踢,踢得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象落了地的风筝般舞动了起来。
  客厅里只有纸张的悉悉索索索的声响。
  茶几另一边的藤椅里,坐着孙三。他顾自抽着他的雪茄烟。
  大厅门口,远远地站着莺儿。她手上端着茶盘,犹豫着没敢上前。
  “一派胡言!”彩云说着,又扔出了一份杂志。
  她抬起头,看见了莺儿,立即皱起了眉头。
  “你站在门口干什么?”她说。
  莺儿将茶盘往上抬一抬,说:“老太太让我送菊花茶来。”
  “那你怎么呆在门口?送过来!”
  莺儿刚走了没几步,她忽又说:“别进来!就放门口桌上!”
  “是。”莺儿说,“老太太还问,晚上备什么菜……”
  “随便随便!”彩云不耐烦地挥着手,“别芝麻绿豆的事都来问我!”
  莺儿退走之后,孙三走了过去,将茶端到了她的面前。
  “让她进来也无所谓,”孙三说,“她又不识字!”
  彩云没有吭声,只是将手中的又一张报纸推向他。
  孙三看见了好大一行标题:
  “为寻欢作乐鲜廉寡耻
   竟大丧不归忘恩负义”
  下面的小标题是:
  “──洪府独子英年夭亡,当年姨娘富彩云拒绝参加丧仪”
  孙三笑笑,将那张报纸一撕为二,然后叠起来再撕,一边撕,一边说:
  “不就是一个臭屁吗?哪能太在乎它!”
  他也学着彩云的样,将那已经撕成碎片的纸往空中扬了出去。
  彩云愣愣地望着那些蝴蝶般在空中飘洒下来的纸片,大大的眼睛里,贮满了泪水。
  “舞文弄墨的人,怎么可以这样信口雌黄?”她喃喃地说,“又不是我不要去,是她们不让我去呀……”

  洪杰咳血而亡,并没有谁通知她。
  她是在一个极为偶然的情况下,才得知这个噩耗的。
  告诉她这个消息的,竟是洪銮。
  她到城中的“大庄钱庄”取钱,不意在大门口撞到了洪銮。
  洪銮正从一辆豪华的皮篷车中出来。他一身绵缎长衫,胸口还用金链挂了一只怀表,原本干瘦的长脸,丰润了不少。虽然完全改了模样,彩云还是一下子就将他认了出来了。
  彩云马上拦住了他。
  “还我钱!”彩云直截了当地说,“今天你休想逃掉!”
  说是这么说,她心里却十分紧张。孙三没在身边。但凡从钱庄取钱存钱,她从来不带孙三。身后的轿子里,只有年迈的母亲。站在一旁的十几岁的莺儿,一点用都没有。她只得打算一旦洪銮说出赖账的话来,她就拼了性命扑上前去,随便抓住他的什么地方,当街哭喊起来,然后借助当地衙门或是租界巡捕房的力量,再不让这个昧心贼逃之夭夭。
  她没想到这个洪銮一点都不慌张。
  “新嫂子,”他还是按当年的老称呼喊她,还是一副亲热的样子,非但亲热,竟还作出久别重逢的欣喜模样来,“真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我是前两天才知道你改了名了,叫曹梦兰了,是不是?咳,找得我好苦啊!”
  彩云有点出乎意料。要说也是,改了名,重入了娼业,作了个书寓主子,他洪銮何从得知?她想。
  “那好,”她松了点口气说,“今天既然遇上了,我就问你一句话:老爷留给我的五万两银子,你什么时候交还给我!”
  “既然找到新嫂子了,兄弟自然也可以早点卸下担子了,”洪銮说,“这样吧,洪杰侄儿的大殓已定在三天之后,届时我们可以在参加丧仪时见面……”
  “什么?什么大……大殓?”彩云吃惊地问。
  “新嫂子不知道?”洪銮掏出手绢,抹了一下眼睛。“洪杰侄儿,前几天,走了,唉,才三十多呀……”
  彩云呆住了。
  她的面前,闪过了洪杰酷似洪文却又比洪文清瘦年青的脸,闪过了他与她在那条护送洪文灵柩回乡的船上的最后一次谈话的情景。
  “我们洪家,也不知是哪辈子作的孽,子孙都不得高寿,”洪銮在一旁感慨地说着,“我听说,新嫂子你的德官小姐,近来身体也欠安哪……”
  “真……真的?她……她怎么了?她得了什么病了? ”彩云急得语无伦次了。
  “听说也是痨病。”
  “这……这怎么会呢?我走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她根本就没那个病的!”彩云的眼泪都急了出来。痨病是不治之症,只不过拖拖日子而已。她已经亲见亲闻过太多的了!
  “新嫂子,”洪銮关切地说,“你不妨乘这次奔丧,也去看看你的女儿!”
  “是是,我一定去……”彩云都有点六神无主了。
  “我自然也是要去的罗!我们到那时再见面,如何?”
  “好的好的,”彩云说,“你肯定去?”
  “江南地方,我就这么一家亲戚,这样的大事,我怎么会不去呢?”洪銮说。
  “那……你怎么把钱交给我?”
  “转一张银票,好不?”洪銮说,“不招眼,也免得引人注意了。”
  “好的好的。洪銮,这是你堂兄生前留给我下半辈子的活命钱,你可千万不能起黑心呀!”
  “怎么会呢,新嫂子!洪銮要是这样做,自己不得好死,连带着后代都要还前世的孽债!”
  “那就说定了?”
  “当然说定了……唉,可怜我那侄儿,还有德官小姐……”
  趁着彩云一提起德官就走了神,洪銮重新登上他来时的那辆皮篷车,马上就没了影了。
  彩云回过神来就觉得不妙。
  他坐了这车来,肯定是有事要办,怎么只跟她说了几句话,马上就又返回车上,不办事便匆匆离去了呢?
  明摆着是又一次逃离。
  明摆着是决不会吐出他已经吞没了的这笔大额钱财的了。
  明摆着他将从此远远地避开她,今生今世,恐怕再也难从人海之中,寻觅到这个黑心贼了。
  彩云懊悔不迭之余,还是存了一线希望:或许真的还可以在洪杰的丧仪上见到他。
  他是赌了毒咒罚了重誓的:
  “洪銮要是这样做,非但自己不得好死,连带着后代都要还前世的孽债!”
  这一丝希望不久便破灭。
  根本就没有人来向彩云通报洪杰的丧事。
  派了孙三去打听。带回的消息是,洪杰的确已殁,大殓的确定于近日,但洪府不允许彩云回苏州洪府参与丧仪。
  “真他妈的不是人养的,一门子的臭……臭狗屎!”孙三回来后骂骂咧咧地,“那王老太婆都已经象具活僵尸了,还他妈的乔模乔样地装他妈的太太小姐样,说什么洪府里根本就不认得哪个姓曹或是姓富的女人,丧仪上要是冒了出来,家丁自会毫不留情地用乱棍赶了出去!旁边另外一个马脸婆娘,一脸子的寡妇相,嘿里嘿里地总冷笑,竟然还说什么‘洪家门里的男人全都没了,也就别再指望着来勾引了’,真他妈的纯是放屁!嗬,我说彩云,我这算是明白你为什么紧着忙着从这个洪家门里逃了出来了!这他妈的是人待的地方吗,活人进去,都得变了鬼出来!……”
  彩云对于洪家不允她参加丧仪并不是没有思想准备。她只关心两件事:
  “看见我的德官了吗?”
  “他妈的谁会告诉我哪个是德官?我也就是在那帮子臭老娘们放屁的时候,溜眼珠子为你偷看偷看吧──有个小丫头,八九岁的样子,就坐在那王老太婆旁边,细溜溜的,白白的,我估摸就是她……”
  “对对,就是她,就是她,他们家没别的女孩!她怎么样?她还记得我吗?”
  “嘿,我说彩云,听我一句不中听的话──你还是死了你这条心吧!我看那个小丫头,根本就不明白我们这些大人在说个什么,也不明白身旁那两个女人在口口声声地糟蹋着的,就是她自己的亲生娘!她坐那儿听着,呆不愣的,听到王老太婆说要用乱棍打了你出去,还觉得好玩,咧嘴笑了一笑呢!”
  “行了行了!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了!”
  “行,不听就不说。“
  “不不,你再说说,她……我的德官,你看她的身体怎么样?”
  “身体么,我看虽然单薄,也不见得有洪銮说得那么不济,”孙三说,“坐那里好久,我也没听见她有什么咳嗽吐痰的──要是痨病,哪里憋得住?那王八蛋洪銮,八成是为了快点甩开你,编了谎来危言耸听分你的神的!”
  彩云呆了半天,才又问:
  “向她们问过洪銮的下落没有?”
  “咳,不提也罢,一提,那两个老娘们还真来劲了呢──要不要我说下去?不好听。”
  彩云只是摇了摇头。
  好听难听她都不想听了。

  据洪氏家谱记载,洪銮后来重回安徽,在富庶的芜湖地区购地百亩,坐收佃租,同时经营当铺钱庄,不久便富甲一方。他年过四旬后得一子,壮硕且聪明,成人后亦极善理财。洪銮并未早夭,但在他设宴摆席庆祝六十大寿那一天,一群土匪杀入洪宅,乱刀砍死了他们夫妻俩,家中细软被悉数抢夺。其子躲藏及时,幸免于难,继承父业后使家道重新振兴,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成为芜湖地区的最富有亦以心狠手辣闻名的恶霸地主。五十年代初,土改,被枪毙镇压。家财悉数充公,分配给贫下中农。无子嗣。

  彩云并不知道,正是在洪杰的丧仪上,洪氏家族几乎是通过了一个决议──只不过没有落实为一个纲领性文件而已,务必将她这个虽然改名为“曹梦兰”、但依然张扬着“状元夫人”之幡、在离苏州仅百里之遥的沪上闹市、红红火火地操皮肉生涯的富彩云,逐出上海。
  决议化为了行动。
  这一回的行动不再是派几个小无赖去砸几块“书寓”的玻璃,揍一顿面首孙三。这一回由陆润痒陆状元领衔策划,来文的,动用的是沪上的舆论力量。
  洪陆两家的身份和银子,买得了铺天盖地而来的围攻“曹梦兰”的文章。
  况且即便是在有租界有十里洋场的上海滩,看不得当过“状元夫人”却还胆敢在青楼中如此张狂的这个女人的,还是大有人在。
  更何况,就是在青楼之内,如老妓胡宝玉这样的一心要将曹梦兰挤出圈外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彩云只好天天在自己的客厅里一张一张地撕那些源源不断地登了攻击她辱骂她嘲笑她的文章的报纸杂志。
  有关她所谓“因嫖客预约正与大殓之日相符,故拒绝洪氏夫人之挚邀,放弃出席洪门独子丧仪”的新闻报道,虽纯属造谣,但因为是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来一本正经地谴责讨伐的,这在彩云,虽觉委屈,倒并不觉可怕:
  洪门早出了,门户早立了,你再来说我忘恩负义,不觉得是陈辞滥调么?
  娼门都入了,婊子都做了,你又来说我鲜廉寡耻,我挂了牌的“曹梦兰”还能在乎么?
  类似这样的道德文章,还有一篇,说是曹梦兰女扮男装,招摇过市,不但伤风败俗,而且乃“国家将亡之妖孽”,应该象十数年前上海县衙惩治一名也因女扮男装而被判坐了囚轿示众三日的烟花馆女周小大那样,以“阴阳混迹、有失人伦”罪,捉拿重罚才对。
  再言厉辞严也没用。周小大坐囚轿是什么时候?我曹梦兰女扮男装是什么时候?能差得了这十数年?这十数年里上海滩风气早大变,奇装异服早已成了一种引得男男女女都趋之若鹜的时髦摩登了!你真要再捉了彩云去坐囚轿,这“曹梦兰书寓”的主子倒是又出了一次风头了!
  让彩云备感威胁的,是那一大批更下三烂的专事丑化她的文章。
  《“花魁”芳龄三十又八,“梦兰”乃一迟暮秋菊》
  这是考证她的年龄,再给无端添上几岁的。
  谁还能再对年近不惑的半老徐娘兴趣盎然?
  彦丰里门口的车马立时稀了不少。
  《半尺履底托起五短身材,三两铅粉填平满面皱皮》
  同时配有一幅漫画:一个极矮女子,踏高跷似地穿了一双奇高无比的宫鞋,手中捧了一个巨大的粉盒。
  这一半是夸大她的矮小身材,一半是见她肤色白嫩却又并不知道她从不浓妆而想当然地胡诌出来的。
  但是她外出就总有人往她的脚下瞧,而“梦兰书寓”内指名要求见她的人也少了起来。
  《此乃‘状元夫人’之本来面目!》
  一个标题,不着文字,只配了一幅相片。
  那相片是不知道在哪里在哪样的情况下偷拍的。
  懂点照相术的孙三分析说,从角度来看,好象是在戏园子里,你坐在楼上的包厢里,那人在楼下,是从下往上照的。
  因为是从下往上的角度,彩云的脸,看起来就象是一个上小下大的大南瓜,而且两眼如豆,血盆大口,朝天的鼻孔,赛似两个无底的黑洞。
  端的是一个吓得死人的丑八怪。
  彩云自己见了都怕。
  哭笑不得。
  她几乎是从不照相。跟洪文在一起时,因为洪文总有一个“照了相会丢了魂魄”的观念,所以游欧数年,竟没有留下一张可以作个纪念的相片来。也正因为了洪文的这个原因,彩云即使在他去世后,也还是不喜照相。偶而有之,大多是与家人或妓界女友的合影。在彩云看来,正如洪文生前所说的,照相还不如画象,但凡相片中的人,大多是比本人丑了一些的──彩云吃的是美貌饭,最忌讳的,就正是把她给弄丑了。
  好,你怕丑,自己不照,如今就有人给你照,偷照,往最丑的从下往上的角度照,照出一张你自己都怕的丑照来,还给你登到报上,是放大了的!
  这明摆着就是要砸彩云的饭碗!
  更有甚者,竟信口胡说什么《要钱不要命,梦兰小姐一日接客二十余》,还有《花柳肆虐,美人憔悴》、《玉环大发福,月增十余磅》、《飞燕罹患女儿痨,不日将隔离医疗》,等等等等。
  有一篇最恶劣的文章,显然是专门写了给那些慕了“状元夫人”之名而来拜谒的士大夫们看的。那是一篇“访谈录”,说是某日专访当年的状元夫人,却见一黑脸麻子赤裸了上身,只著一花裤衩,从“梦兰”卧房内欣欣然而出,“梦兰”亦“云鬓散乱,两腮嫣红”,可见其大白天亦有那种勾当。文章采用了一问一答法,用彩云自己的语气大谈“我跟孙三爷情爱甚笃”,“他对我温柔体贴,尤擅房内之术,甚得我心”,“目前只为蓄积钱财,日后自然要有归宿──三爷家在天津卫,不失为一个好去处”……编得煞有介事,完全是无中生有。
  彩云读了气得发抖,那孙三却还真的“欣欣然”了。
  “这一篇倒还编得不错,”他说,“没说咱们什么坏话。”
  “蠢货!”彩云恨恨地说,“你看懂没有?这是用你当……当一个丧门神,专门用来挡住那些看重我当年一点身份的客人的!你不想想,我们这个书寓,要是没了我这么一点与众不同之处,还有谁还肯上门来?”
  彩云明白,如洪文这样的士大夫们,讲究的就是一点身份。
  孙三的存在,本来就是这一批客人最不乐意的事,所以每次只要是他们来访,彩云都是尽量将孙三支开,不让他显山露水的。偏这篇“访谈”,还说什么她与他是“情爱甚笃”,甚至将来是要以他为“归宿”的!
  “这王八蛋!”彩云撕着那份报纸,骂着,“一心要断了我的退路呢!”
  “退路?什么退路?”孙三却不以为然,“其实人家说的倒也没错:跟了我到天津卫去,‘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放你的狗屁!”彩云将手上的碎片往他脸上扔去,“你配吗?你不照照你的鬼脸去!”
  岂料这孙三竟顺手就拿起茶几上的那张登了彩云照片的报纸说:
  “还说我是鬼脸?你不看看你自己这一张!”
  彩云扑过去,照着孙三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她还想再甩第二个,孙三一把就将她的手臂抓住了。
  男人的手,力量大,彩云动弹不得,一边哭着,一边骂着,一边还使劲地挣着,茶几上的杯盘花瓶全倒到了地上。
  一直到惊动了楼上的正在患病的母亲潘氏,这场吵闹才算平息。

  夏末秋初,“曹梦兰书寓”因客流量大跌,营业不振,亦因业主过于奢华,入不敷出,终于歇业关闭。
  彩云携老母随孙三北上。
  玉环莺儿同行。飞燕以银二千五百两赎身从良,嫁与盛宣怀的一位小舅子作妾。

                 二十六

  繁华的天津,象是一个缩小了的上海。
  也有洋人的教堂高耸了尖顶的租界,也有鸦片烟馆如蜂巢密布般的内城,也有黄浦江似的可以直通了外洋的海河,也有跟大兴里四马路没什么两样的的娼家集聚之地,诸如“江岔胡同”、“河西支街”等等。也有卖官鬻爵,也有贪赃枉法。也有拉帮结派,也有鸡呜狗盗。也有日进斗金的买卖,也有挥金如土的奢华。也有当街标卖妻儿的,也有冻馁而毙于路边的。也有耀武扬威的洋人和如同叭儿狗般随于其后的洋装瘪三,也有呜锣开道的高官显宦和狐假虎威的奴才跟班──但凡时至世纪末的上海滩上有的,这个一样也已开放了的“五口通商”之一的港口,都有。
  连象彩云这样的南籍娼妓,居然也不止她一个。
  彩云进入的“河西支街”内的“高小妹班子”,就是一个以南籍姑娘为主的妓寮。
  南籍姑娘很受北方嫖客欢迎。
  换换口味的求异思维,人人都有。
  不过,北方人所谓的“南籍”,其实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凡是长江以南的,一概划归为南籍。所以那“高小妹班子”里,真正的苏南人没几个,倒是从金陵城里转来的原籍苏北的占了多数。
  这些苏北姑娘,虽然一个个也都生得细皮白肉,体态婀娜,有的甚至也会些琴棋书画,但总是缺少象姑苏上海一带出产并培养了出来的正宗南籍妓女的风韵情致。不说别的,她们大多没有那“十八句谈风”,与客人见面调情,无非是一些俗不可耐的打打闹闹。唱曲,也大多不能唱出让人迥肠荡气的韵味来,无论唱什么不知怎的都带了淮剧的高腔,裂帛似地,剌耳。最要命的是她们或许是在这北方呆得太久了些,受此地人比较务实的影响,随乡入俗了,一点也不懂得如何端点架子抬高身价,大多是主随客便地只要客人摸出银子来,立即就进房陪了睡觉──正因为了这个原因,这里的嫖客,往往来过一次便厌了食,少有再回头的。哪象彩云在上海主持的“曹梦兰书寓”,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客人的胃口吊足。
  彩云一入此班,就鹤立鸡群,不但每天的客应接不暇,竟还有几个阔佬,将这“高小妹班子”当作了自家的衙门或是商号,天天都定时前来上班点卯了。

  北上无非为了谋生。
  对彩云来说,谋生除了从娼,没有别的出路。
  树挪死,人挪活,北上从娼,为的是转移阵地,开辟另一条生路。
  曾经有过一线从良的希望。
  孙三拍着胸脯作出允诺。
  “我孙三从未娶过亲,这你知道,”他说,“随我到了天津卫,办几桌酒,我用花轿抬你,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孙府少奶奶了!”
  “还‘孙府’?”彩云笑着说,“不是早让鸦片抽没了么?”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知道老头子手里还是攒了几个钱的。”
  “攒多少也一样会给烧光。你没见我苏州的小姐妹珍珠,就是抽上了鸦片,几个月就败尽了积蓄,最后只好去跳了黄浦江。”
  “我家老头子没那么缺心眼──春上还有人从天津来,说是我一大家子都还住在那四进三院的老宅里,可见房子都还保住了呢!”
  有房子就有立脚的地方,彩云想。
  “我们孙家,在天津卫也算得上一门大户了!”孙三又说,“我家这一脉虽说不济,但亲朋好友一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孙字来,到了那个地盘,妈的还有谁再敢再欺侮咱!”
  彩云一直记得当年光顾过的那家珠宝店。高墙深院,进门就有人高声唱报。轿子停在院内,落座还有人递上毛巾热汤。那份气派,那份礼节,的确令人难忘。
  虽然比不上洪氏状元,但说起来也不算平民小户,就此入门作个当家主妇,还不能不说是个──让那份小报说中了──“好去处”。
  孙三虽丑而无赖,但这么些年下来,对自己倒还一心一意:除了跟玉环有那么一点相好的意思,跟飞燕也有过几次,倒从未见他到外面嫖过宿过。跟玉环飞燕的事,他从来也不瞒她,每次过后,都厚颜无耻地来向她细叙详情,还说意在调教调教她俩,帮她俩学点绝技,为的是往后的生意可以做得更多更快更好且又更省力省事些。彩云无所谓,亦无奈何──当初让他过来作“书寓”的掌门人,说好了班子里的姑娘只要自个儿愿意,他孙三是可以百无禁忌的。
  问过母亲,母亲也同意北上。
  “离开这块地方吧,”她说,“你一个人,怎么拼得过他们……”
  母亲是太害怕姑苏老家的那帮子乡亲们了,她愿意逃离,逃得愈远愈好。
  “北边的日子,我怕你过不惯。”彩云说。
  “哪能呢?”母亲却道,“我又不是没吃过苦的人……况且,我为你积攒下来的这些钱,只要你,还有三爷,别再象前几年那样地乱花,还是可以有个温饱的……”
  母亲持家节俭,虽然因为性子过于软弱而挡不住彩云的穷奢极欲,但暗中积腋成裘地居然也还是存下了上万两银子。到最后决定北上,而彩云却突然发现自己除了珠宝首饰几乎只剩了飞燕交出的赎身钱,急得团团转时,母亲才将这笔钱拿了出来。
  “我还真有点放心不下阿祥,”彩云又说,“他的身体,太弱了……”
  倒也还是母亲豁达。
  “有你弟媳照应着,你也就别太操心了,”她劝女儿道,“况且阿祥有那么一点做篾的手艺,一口饭,总还是挣得到的。”
  她一直主张“家财万贯,不如薄技在身”。彩云随了洪文出洋时,她就送阿祥去学了做篾器的手艺,近几年则一手张罗着,让阿祥包下了石路一家门面,开了一个竹篾铺。
  “真让我跟了孙三这样的人,我还实在是于心不甘。”彩云跟母亲说心里话。
  母亲却又劝她:
  “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难道总这么地做下去?孙三再有毛病,总还是让你坐了正室,不会让你再吃洪门里的那种苦头了──除了他,又还有谁,真的给你留出一个正房太太的位置来呢?”
  母亲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花号“贾黛玉”的萍萍,连着“从良”都从过八九次了,都是作妾,不久前又是受不了正室夫人之气,重入妓界开业了。她年方二十余,花容月貌,名列“四大金刚”,尚且是这样的遭遇,彩云又何必对自己有太高的期望值?
  “去看看再说,”彩云在最后作出北上决定时这样对母亲说,“这孙家的门我若是不想进,大不了再重操旧业!”
  没料想让她说中。
  孙家的四进三院老宅虽还在,但除了原本作堆柴间用的一门偏屋之外,其余的早就已经让孙三的鸦片老爹卖给他姓了。
  堆柴间赛似狗窝。
  孙三老爹老娘再加他的二哥,就象一群活鬼。
  烟味霉味臭味将孙三领入的花枝招展的彩云玉环莺儿加上老太太潘氏连同这位孙家三少爷没等屁股坐热就立即统统熏跑。
  孙三自己也没料到这鸦片烟会如此迅捷地糟蹋尽了他整个家族。
  他尴尬得好似一条让人剁了尾巴的癞皮狗。
  幸好手中有银,可以遇事不慌。
  一大帮子人统统先住入客栈,将就了几天。
  孙三又毕竟是津门人氏,昔日的狐群狗党一个个全象见了大块蜜糖的红头苍蝇,争着往那客栈走动帮忙。
  不多久,曾经指望过到这里来当个孙家少奶奶的彩云,在娼寮密布的“江岔胡同”,租下一座京都式样的四合院,安顿了下来。
  梦又灭。
  母亲流泪的时候,彩云却笑。她说:
  “姆妈呀,这就是命,知道吗?”
  她不能不再一次直面自己的命运。
  母亲旅途劳顿,心气不畅,大病了一场。她留下玉环莺儿侍候之,自己则亲自出马,到津城另一头的“河西支街”,进入了南籍“高小妹班”。
  她将自己的年龄往下虚报了十岁。
  正如当年经验丰富的阿富妈第一次见到她时就预料到的那样,在这北地异乡,她娇嫩的皮肤,她娇憨的神情,她娇弱的体态,居然令所有的人都相信了她这二十余的芳龄。
  她毫不隐瞒自己曾是洪氏姨娘、状元夫人的来历,只谎称当初嫁入洪门时只的十三四的稚龄。
  特殊的身份,传奇式的经历,果不其然地立即吸引了一批接一批的来客。
  她以其正宗南方风味的妓场色艺技法小试牛刀,陪酒陪唱陪说陪笑并择其要者挺身陪宿,勾得直隶津门的男人们难以自己地痴迷倾倒,失魂落魄。
  她为自己重新起了个花名:
  “赛金花”
  她在“江岔胡同”租下的那个四合院,原先住着就是一个妓班,名为“金花班”,业主据说也曾红过一阵子,后来跟孙三家人一样,抽鸦片抽上了瘾,活活地抽死,班子也便散了伙了。
  彩云于是脑子都懒得动一动,顺口就说,“那我就叫个‘赛金花’吧!”
  赛金花心中打着一整套的算盘:
  赛金花自然不会总在“高小妹”辖下。
  赛金花在“高小妹班”里只是以身相试,实地考察。
  赛金花意在摸一摸本地行情,准备着自己重张艳帜!

  “赛金花寓”
  红木质地烫金大字的招牌,挂上了装修一新的黑漆大门。
  八个崭新的大红灯笼,每四个连成一串,左右两边对称地悬在门框东西两侧。
  正午时分,孙三和他的一帮子哥们儿,从门内喳喳呼呼地拥了出来。
  他们一个个都酒醉饭饱,脸红脖子粗地,还一个个都戴了挂了红缨的纬帽。
  “嘭──啪!”孙三先放了几个大高升。
  他的戴了红缨帽的哥们举起高及院墙的长竹竿,挑着八百响的红鞭炮,“噼噼啪啪”地一个接一个地中不间断地燃放着。
  这红缨帽本是官员的跟班或亲兵所戴,但北地妓院的风俗是,但凡遇上了年节或喜庆日子,有时则是在较为盛大的宴席中上鱼翅之类的山珍海味时,龟奴及妓院男佣也都戴了这样的帽子上场迎客酬客,以示隆重。
  八月十三,彩云选定的“赛金花寓”挂牌开张之日,她特意为孙三们定制了这一大堆官不官民不民的红缨纬帽,作出场的“行头”,既是随乡入俗地添点欢庆气氛,也是有意识地突出“赛金花寓”之来客主要乃大清官员这一特色──有点象是当今的“专卖店”似的。
  为自己的新立门户定下这样一个特色,她是经过了前两个月在“高小妹班”里的实地试销后又颇费了一番踌躇才决定了的。
  她明白自己的实际年龄。
  她知道自己的色和艺最讨哪些男人的欢心。
  她特别是清楚她那个“状元夫人”的名号,对哪些人最有吸引力。
  她于是将她的“江岔胡同”内的四合院,按当年洪文在京时的官邸式样来进行装修。
  她于是将她从南边带来的一应摆设诸如自呜钟、泥金笺对、长颈镜台、紫檀矮几、半榻之类的,统统一一置院内各房,又去“新街口”市场购了大批字画,装裱了挂到墙上,刻意地弄出与本地娼家不同的“书香气”来。
  她于是让堪称熟练工的玉环乃至莺儿相帮着,对为了开张而让孙三从南边新买来的五个年轻姑娘进行大清礼仪的强化训练。
  她于是专为孙三及其说定了于开张之日前来捧场的狐群狗党们定制了红缨帽。
  午间红缨帽们大放了一阵鞭炮。
  午后还没到黄昏,专诚前来“赛金花寓”的车马官轿,竟就将整条“江岔胡同”塞得水泄不通了。

  赛金花在津门建班且生意红火的那一年,为公元一八九八年,清历光绪二十四年。
  该年中国发生之史载大事有:
  年初,康有为、谭嗣同等分别于并京、长沙等地成立以推行“变法”为主旨的“粤学会”、“南学会”等。
  上半年度,清廷与各国列强分别签订“中德胶澳租界条约”、“中俄旅大租地条约”、“中美粤汉铁路借款合同”、“中英展拓香港界址专条”、“中英订租威海卫专条”等条约。
  年中,公历六月十一日,农历四月二十三,光绪下“明定国是”诏书,宣布变法。后人称之“百日维新”开始。
  四天后,光绪帝因其太师翁同禾与康有为不能相协,免其军机大臣职,并将其逐回原籍。
  次日,光绪帝却又召见康有为,命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
  一月后,清政府颁布《振兴工艺给奖章程》。
  再过数月,公历九月四日,农历七月十九,光绪帝革除反变法的礼部尚书怀特布等之官职。
  第二天,光绪命谭嗣同、林旭、刘光第、杨锐等以四品卿衔为军机章京,参与新政。
  一周后,公历九月十四,农历七月二十九,光绪密诏康有为及杨锐,谕以慈禧可能复出、宫内即发政变之危机,令其速筹良策。密诏由林旭冒死带出。
  九月十八日,谭嗣同密访袁世凯,企图借其兵力以胁慈禧。
  两天后,袁世凯尽泄谭嗣同之密谋末慈禧心腹荣禄。
  公元九月二十一日,农历八月初六,慈禧囚禁光绪,复出“训政”,是为“戊戍政变”。变法流产,“百日维新”结束。康有为、梁启超出走日本。
  一周后,农历八月十三,谭嗣同、林旭、刘光第、杨锐、杨深秀、康广仁等变法骨干在京被杀,后人称之为“戊戍六君子”。

  八月十三,彩云查过黄历,说是“黄道吉日”。
  她的“赛金花班”选于那天开张,果真生意兴隆。
  五个新来的姑娘,一个玉环,一个也出了道的莺儿,每人都得照应着七八个客人,还有不少不得不婉言告罪辞谢,预约来日的。
  只是她在“高小妹班”时搭识了的一位显要贵胄失了约,害她辞了好几个携了重金专诚前来求“状元夫人”一夜之欢的客人,一直等他等到半夜,却也未见他的人影。
  这人名叫德格馨,是个满州厢红旗人,家宅在京城里。他跟庄王和庆王两个王爷都是姻亲,曾经当过浙江江西两省的巡抚。近期因为父丧,闲居在家,有事没事地就爱往津门走走。不意遇到了“赛金花”,马上就象块贻糖似地沾住了再也难以舍去。知道彩云要自立门户,他不但立即摸出千两白银作贺,而且言辞凿凿地说好了要一定要从京城赶来捧捧这个场的。
  第二天傍晚他才赶到,说是皇上让太后禁入了瀛台,京城局势紧张,一时不便外出。昨日正午,因为太后下旨斩杀几个要犯,六部口观斩之众人山人海,车马更是行动不得。
  “斩了谁了?”彩云只是随口问问。
  皇上还是太后,无论谁,在她都是朝廷。她开她的业,她做她的赛金花,谁上台都一样。
  “嘿,说出来说不定你还真认得,”德格馨说,“前几年都是在上海地方活动着的……”
  “哪能呢,我可从来不敢同谋反逆贼来往。”彩云笑着说。
  在她想来,让太后斩了的,自然便是谋了反的。
  “谋不谋反你何以知道?况且,这事本来就……”德格馨及时地管住了自己的嘴。
  “这倒也是,”彩云却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谋反也不会在额上写了字!我们这样的人家,进门便是客人,有奶便是娘的──不过德爷您刚才说,那些人前几年都在上海,倒不妨说我听听。”
  “为首的叫谭嗣同。”
  “啊!”彩云大吃一惊,“是他?”
  “怎样,我说你是认得的吧!”
  “天哪,岂但认得!有一段时间里,他还常常在我的书寓里摆台面呢!”
  “嘿嘿,这倒是没想到……他也往你这里跑……”
  “不不,德爷您可别往那地方想,这个谭嗣同,说起来倒是跟别人不一样……”彩云有点眼泪汪汪了,“他借我的地方,总是邀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书生,意气扬扬地,边喝点酒,边议论点国内国外大事,人都是非常非常地正气的,从来也不跟我……我班子里的姑娘调情,吃完喝完了就走的……”
  “是吗?难怪这几个人,据说上刑场都一路慷慨激昂,谈笑风生地,敢情都是些没有了七情六欲的!”
  “不不,也不都是这样的……”彩云有点走神地回想着,“也有的,在我那里宿过,挺有才气,挺有情义的……”
  德格馨笑了起来:“瞧你这样儿──难怪都说你是天生的一个情种,无论谁,只要跟你有过一夕相好,你都会一世惦记着!”
  “德爷别取笑彩云好不?”彩云换了笑脸道,“昨天..... 那六个人里,还有谁呀?”
  “真是,你怎么还惦着这事?”德格馨说,“还有个叫杨锐的......”
  “这我不认得。”
  “刘光第、杨深秀、林旭……”
  “等等!林旭?哪个林旭?”
  “号暾谷,最年轻的一个,不过二十几岁罢……”
  彩云早已泪眼婆娑了。

  第二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德格馨本来是打算在“赛金花寓”的种满了花花草草的院子里拥了彩云赏月的,但一大早,他就匆匆辞别,返回京城去了。
  因为林旭的死讯,彩云一夜都只是在强颜欢笑。
  强颜欢笑的女人味同嚼腊。
  他一走,彩云就吩咐厨房里备了一桌斋饭,在自己的房里为谭嗣同和林旭的亡灵各洒了三盅酒,烧了一堆纸钱。
  她也就只能做这些。

  “六君子”之一林旭,康有为的弟子,一度是“曹梦兰书寓”的常客,与彩云交往密切,有他自己所作《大兴里饮罢过宿有叹》一诗为证:
  “往日矜夸一任漫,
   远来共醉事殊难。
   高楼罢酒天初雨,
   短榻挑灯夜向阑。
   流落倾城同一叹,
   忖量终岁得多欢;
   此怀恐逐晨钟尽,
   留遣回肠报答看。”
  显然是一首纪实兼咏怀的情诗。
  这一段情缘,后人在议及赛金花时,为了替英勇就义之变法烈士讳,大多是隐去的。
  其实又何必。

                 二十七

  “赛金花寓”之生意日益红火,与京津一带之日渐动荡混乱,恰成正比。
  山东地方一个叫朱红灯的人,带领了他属下的义和团向北进逼,刚被出任山东巡抚的袁世凯剿灭,天津城内,却有愈来愈多的人,也练起了“义和拳”来。不同的是,被袁世凯抓住并押进京城斩首的朱红灯,听说一直到死都大骂“满清鞑夷”,他的余部,也还在一路向直隶境内推进,而津门一带练义和拳的,却不对朝廷谋反,说是要“扶清灭洋”,专门是与那批眼看愈来愈多也愈来愈张狂的洋人作对的。有的乡里,不但一把火烧了教堂,驱赶了传道牧师,而且对那些入了教然后仗了洋人的势力作威作福的“二毛子”,也已开了杀戒了。
  彩云所住的“江岔胡同”,跟法租界只隔了一条马路。想必是为了向洋人示威,练拳的人在马路的这边,一字儿排开地设了许多“拳坛”,天天都有大批的男男女女,或练的,或看的,拥在那些用土方或木板筑起的被称为“神坛”的周围。
  彩云总是绕开了他们,远远地避走。她不太明白这驱赶洋人的事倒底算是好还算是不好。她在欧洲时贵为“公使夫人”,结识的都是宫廷显要、高官贵族,大家都是礼尚往来,友好相处的,没遇到过什么如今在京津一带时有所闻的洋人穷凶极恶不将中国人当人的事。她只是害怕那些拳民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尤其害怕他们腰间总是佩着的亮闪闪的大刀。而且,虽然听说直录总督裕禄也跟这些拳民交好,派了至贵至圣的黄锻轿子,接了一个叫“红灯罩”的女拳民组织之首领──号称“圣母”的,到他的府上去演习刀枪不入、飞天蹑地之术,但彩云对那些法术,总还是有点将信将疑。她认得那个“圣母”。没当“圣母”时,她是运粮船上的一个船婆,在海河里行走,彩云见过她好几次。彩云只知道她膀大腰园,摇起船来象男人一样有劲,从来也没听说过她还有什么异常之处。但彩云也不敢说这些人的法术全是骗人。有一次她与孙三一起外出归来,正遇一位拳师高高地坐于神坛作法,先是朝天作揖,后又口中念念有词,一会儿功夫就说是神已附体,两只眼睛全都发了直。紧接着他就抡起手中大刀,往自己的赤裸的肚皮上砍去,连砍几刀,那肚皮上竟就只留了几道白印,一点都不破。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彩云一辈子也没弄明白。
  只是孙三后来也去加入了拳帮。有好几个月,他每日天不亮就头缠红布,腰系红带,一身短衣,象他在戏台上唱“三岔口”似地,也去练一阵子拳。没见他练出什么法术,只是裤腰带上多挂出了一块木牌,上面画了些看不懂的符咒,说是会让洋枪洋炮的子弹转弯不近身的。
  说不出是什么道理,局势愈乱,嫖客却也就愈多,象是都急着要赶个末班车船似的。
  “赛金花寓”不但天天都宾客盈门,那些客人的身份,也象是在攀着比着似地,一个比一个高了起来。
  当过巡抚闲居在京的德格馨,只能算是小脚色了。
  他的姻亲,一个庆王爷,一个庄王爷,都成了彩云的熟客──只是他们很少从京城出来,而是让彩云从天津坐了火车进京,到他们的王府小住几日。
  因为新开的京奉铁路沿线,甚为混乱,特别是抵达京郊的马家堡站,地痞流氓车匪路霸格外地嚣张,所以怜香惜玉的王爷们每次召唤彩云,还都是派了一列王府亲兵专程前来护送,让彩云坐了头等车去的。

  每次进京,彩云都少不得去会会立山。
  立山官运亨通,其时已升任为户部尚书──相当于当今之财政部长。
  财政部长公务缠身,再不能象以往总管内务府时常常以一个为后宫采办的籍口离京外出了,所以也就只能趁着彩云抵京之机,跟她觑便抽空地有一两个时辰的小约会。
  “把你的班子搬到京城来!”他总是说,“这么赶来赶去地,累,还总让我不放心!”
  “哪那么容易啊,”彩云说,“一大个班子,别说拖家带口有二十来号人,就是那些家俱摆设,挪动起来也了不得呀!”
  “你呀,你当初就不该听你那个黑脸麻子的,跑天津这么个小地方去!”
  “可这里的姐妹说,京城的日子也不好混呢,皇城根下,京官多如牛毛,说不出哪天得罪了一个谁,别说生意做不下去,恐怕连性命也难保呢!”
  “你还能得罪谁?这么甜的一张嘴!”立山笑道,“你还又能怕了谁,有两三个亲王爷保着你的驾呢!”
  “还有户部尚书大人您。”彩云伏到立山宽大的胸脯上。
  “啊哈哈哈,那就搬过来吧!你那些舍不得扔的家当么,我为你专门调拨一个车皮。”
  “眼下可真的不行呢──我听说京城的步兵统领下了个‘禁止口袋底’的命令,说是不让内城开户唱曲的了。”彩云说。
  “这个王八蛋!”立山开骂了。他素来与载澜不和。“不过就是仗着他的侄儿当了大阿哥,就猪鼻子插葱──装象了!他他妈的那活儿不行,就纯是象个太监,总酸着别人!”
  彩云一边笑,一边用两个手指去堵立山的嘴。
  “祸从口出,祸从口出!这可是您常常教导着我的!”她说,“端王爷哥儿俩眼下正得宠,大权在握着呢!什么时候他们家的子孙真坐上了龙庭,就没您的好果子吃了!”
  立山笑着说:
  “嗨,谁该着‘祸从口出’了?你这说的是什么?”
  “呵呵,”彩云连忙握自己的嘴,“彩云怎么总也改不了多管闲事的毛病呢!国家大事么,有你们大人老爷忙着,就够乱糟糟的了……”
  “又来又来了!”
  彩云笑倒在立山的怀里了。

  立山的母亲七十大寿,立山为了表示孝心,将京都数位常进宫内为慈禧唱戏的名优都请了来,在杨宅内花园搭了个戏台,日夜开锣,宴了三天宾客,也唱了三天的戏。
  彩云受邀,带了玉环莺儿,专程进京,为老太太拜寿。
  向那高高地坐于大堂正中太师椅上的老寿星叩拜了之后,她听见老太太说:
  “哪个叫赛金花的?上来我瞅瞅!”
  彩云抬头一看,立山就站在太师椅旁,正望着她笑呢。
  立山的一侧,站着一个擅唱“小放牛”的丑角,名叫王长林的,彩云也有点认识──他也在向彩云挤眉弄眼地笑着。
  明摆着,立山他老母,还有这个王长林,都是知道立山多年来跟她的特殊交情的了。
  彩云乖乖地站了上去。
  那老太出身于正宗蒙古世胄之家,身材高大,腰粗体胖,七十岁了还是腰板笔挺,声音洪亮。据说她年轻时极善驭骑弓箭,倒挂于马肚之下还能百发百中。只是她所生的三个儿子,没一个继承了她一星半点本事,从她那里遣传得了的健壮体格,全用在不须节制的吃喝嫖赌上去了。立山是三兄弟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也只是个文官。好在他别的本事虽没有,却特能聚财,自从咸丰年间当上“笔帖式”──有点象是现今的秘书──之后,一路地升上去,一路地发起来,如今全家百把口的一应开销,也就全仗了他了。
  “走近些,走近些!”老太对彩云说。
  她先让彩云转前转后地给她看,接着又将彩云细细地搓捏了一遍,只差没有掰开了嘴看看牙口了。
  “不错不错,”她说,“真是一匹好牝马!”
  围绕在她身前身后的她那些子孙们全都笑了起来。
  “所以才人见人爱呀!”王长林在一边凑趣道。
  彩云甜甜地笑着,软软地倚在那太师椅的扶手旁,说:
  “谢老太太疼我!”
  “听说你原先叫‘彩云’?”大脸阔鼻满面皱纹的老太太又笑盈盈地问。
  “回禀老太太,这是我娘家奶奶给我起的小名儿。奶奶是图个吉祥呢!”
  “对了,还是这个名儿好!改回来!”
  “是!遵老太太命,彩云这就改回来了。”
  应对得如此恰到好处地机灵,把个老太婆高兴得立即从戴满了金银珠玉的手上,撸下了一枚大大的猫儿眼绿宝戒指,赏给了彩云。
  只是一俟彩云谢了退下,她就板了脸跟她的儿子立山说:
  “你是不是又想把这小妞儿娶回来?”
  “是想过。”儿子老实回答道。
  “别打这个主意。野马入圈,难驯。”
  “娘您可是过虑了,这匹野马呀,”立山笑着说,“从来没答应过入圈。”
  “这就对了。”老太婆说,“聪明的雀儿,应该明白自己在笼里关不住。”

  第二天的宴席上,彩云换了男装。
  她喜欢着男装。
  最初在上海着了男装到张园去,是为了标新立异。效果很好。
  开了一次头,却就发现了着男装的种种好处了:
  着男装非但不必再戴金饰银,而且还用不着涂脂抹粉,连发髻都可以不梳,何等地方便!
  着男装不过就是一袭长衫,一顶小帽,没那么多挂着的吊着的佩着的,何等简捷!
  简捷的男装却使她别有一番风韵──她那一头乌发编成一条粗粗的直直的大辫子,垂至腰际,头上一顶缀了红宝石的瓜棱小帽,将她那白皙饱满的脸庞和盘托出,而脸上那种天然的光洁和神采,就再也没有了任何干扰和遮掩。着了男装的她,看起来就象是一个十八九青春年华的英俊少年。
  还不完全是为了这点爱美显美。
  着了男装,也便少了许多骚扰,多了许多自由和放达。
  认不出她是谁的人,也就不会再用那赛似安了钩子的眼睛盯住了她转了;
  误以为她不过是个区区童生的人,也就不会那么兴致勃勃地总用明明暗暗闪闪烁烁的意淫言辞来无聊地挑逗和调戏她了;
  着了男装,她用不着低眉顺眼,作温良恭俭让状,更不必扁了嘴挤出了笑靥,作巧笑倩兮状。
  着男装她便可与男人们平起平坐,毋须以色相讨好。
  着了男装,且不说路可大步走,马可任意骑,街可随便逛,便是茶馆酒肆,也是可以任意进,任意出,去品茗,去痛饮了!
  她在天津时,就是常常这么着了男装,去新街口闹市购物游逛的。
  久而久之,她穿了那前后都塞了棉花的男靴不再摇晃,她套了那没有腰身的马褂不再觉得别扭,她长衫前襟一撩大步跨过门槛踏上台阶时不再犹豫迟疑,她骑了那高头大马都敢在大街上挽缰驰聘了!
  她这回着了男装上宴席,几乎就没人认了她出来。
  立山摆席的宴厅有“上堂”、“中堂”、“下堂”三处,每堂各有“中厅”、“东厅”、“西厅”三室,各厅安有三桌五桌不等。来客数百,鱼龙混杂,彩云穿着男服,与玉环小莺同入,除了在门口遇到了唱小丑的王长林,双方挤了一下眼睛,算是打了个招呼之外,竟就没人知道她就是名弥京津两地的名妓赛金花。
  她没想到这身男装竟也会险乎惹出是非来。
  宴席尚未开始,宾客有的已经就座,有的则散坐在偌大的后花园里。玉环和莺儿从来也没入过如此豪华的王公大臣府第,好奇得很,彩云就带了她俩在那楼台亭阁间随意漫步了一会。
  杨宅花园内的假山,是用太湖石砌就的,居于整座花园之中,巍巍然很有姑苏“狮子林”的韵味,让玉环和莺儿喜欢得不行。毕竟年纪还轻,两人象牵了出来遛腿的小狗似地,在那一孔一孔的山石间捉起了迷藏,不一会儿,竟就只闻其格格的笑声,不见人影,只将彩云留于水榭边的一座小亭中了。
  “娇妻美妾,公子好福气呵!”
  耳边突然冒出这么一个男人的粗嗓门,将彩云吓了一大跳。
  亭内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个华袍绵衣却形态萎琐的男子。
  “下官方封朴,内城衙门指挥,敢问公子贵性?”
  “免贵姓赛,”彩云连忙站起,抱拳致礼,“那两位女子不是我的内人,是我的──姐妹。”
  她知道这个姓方的内城指挥。德格馨一次闲谈,提到过他,说这个家伙依仗了自己跟现任“武卫后军统领”董福祥是老乡,在内城作威作福,而且还有爱玩娈童、蓄养“相公”的癖好。彩云心想,完蛋,今天这身男装,碰着克星了!
  “呵呵,赛公子府上哪里?下官孤陋寡闻,以前竟无缘相识!”那方封朴一双鼠眼,滴溜溜地在彩云唇红齿白的脸上打着转。
  瞎了你的狗眼!王八蛋你是专找屁精的,当然无缘识得我赫赫有名的赛金花罗!彩云心里骂着,但脸上却不得不带着微笑,一面让开这家伙凑过来身子,一面说:
  “回禀大人,小人乃杨府远亲,特意从津门赶来为老太太拜寿的。今晚就要赶回──大人您请稍坐,小弟这就要去找一找我那两位小妹了......”
  她这么说着,意思很明白:一是谎称自己是立山家里的亲戚,狐假虎威,刹刹面前这恶棍的淫心;二是说明自己不在这皇城根下谋生,你便是内城指挥,法力也还是抵达不了我远在百里之外的津门;三者,我吃完了这一顿宴席便走,没时间了,你也就别做什么黄梁春梦了!
  岂料这方封朴因为从来也没见到有生得如此水嫩的俊美少男,好似一头锇急了的野狼,岂肯放过近在咫尺的羔羊,不由分说伸长了臂膀拦住,大嘴咧着笑道:
  “不急不急!赛公子的席位是在哪一厅哪一堂内?下官马上可以移动了过来──下官跟赛公子,实在是一见如故,相识恨晚哪!”
  “小人不敢……”彩云灵机一动,随口就胡报了一个厅堂,心想,只要在这亭内甩脱了你,马上就去更衣处换下这身倒霉的男装,看你还从哪里去觅着子虚乌有的“赛公子”!
  她低估了这个城隍老爷似的地头蛇了。她也不知道面前这个玩相公娈童的老手竟也误解了她了。这深谙同性恋从相识至交往再至交媾之规范全过程的方指挥,见她不但始终和颜悦色盈盈含笑,且十分爽快地说出了自己的座席,就以为面前这位小公子,已经领会而且进而答应了他的求欢了。他喜不自禁,一时性起,竟马上就一把搂住了她──因为是同性相狎,那方封朴完全依照游戏规则,是从彩云的身后抱住了她的腰的,同时还将他自己的下体,紧紧地顶住了彩云的后臀。
  经历过多少男人的彩云从未经历过这一着,猝不及防,尖叫了起来。
  尖叫倒也是方老爷没料到的,他忙用手去堵彩云的嘴。
  彩云一口气让那臭哄哄的大手堵得喘不上来,完全是出于本能,她上下牙一合,咬了一口。
  那手,那臂膀,竟就松了。
  彩云慌忙扭过身来。
  她以为自己这一口救了自己,但也咬坏了那大人老爷。真要那样,她彩云可就闯了祸了。她得想法子补救。
  她没想到,她一个转身,看见在她身后的,竟有两个男人。
  一个身材极为魁梧的男子,刚刚松开方封朴的一条胳膊。方封朴一手抚着那被拧痛了的地方,一边顿着脚骂着:
  “好你个卢石航!你他妈的是吃了虎心熊胆了是不是?你竟敢,竟敢……”
  “小的没敢什么,”那汉子含笑作了个揖,望着方封朴说,“小的不就是怕我二弟咬坏了大人,才上来帮大人一把的吗?”
  “你!你他妈的什么二弟!你他妈的混充什么!”
  “二弟还有混充的吗?”那个叫卢石航的还是笑嘻嘻地,回头对彩云说,“二弟还不快给老爷陪礼,都把咱老爷给咬疼了!”
  彩云忙一躬到地,说:
  “大人不跟小人一般见识,请老爷恕罪了!”
  “呸!”方封朴也说不出是“呸”面前这个娇小的呢还是“呸”身边那个的高大的,临走还咬牙切齿地低吼了一句:
  “给我走着瞧!”
  彩云见他远去,赶紧对着卢石航再来一个一躬到地,说:
  “多谢卢大爷相救……”
  岂料那卢石航却哈哈大笑了起来,一面两手张开,远远地托着,一边说:
  “你该行个万福之礼才对──洪夫人!”
  彩云明白他是认出了自己了,忙宛尔一笑,改作了个万福:
  “多谢大爷……”
  卢石航又打断了她:
  “该叫我大哥是不是?我不是认了你这个二弟了吗?”
  彩云立即拜倒在地,说:
  “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等她抬起头来时,竟发现卢石航的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竟立着一个立山,一个王长林!

  后来她才知道,是王长林为她搬来了救兵。
  王长林看见了男装的彩云,不一会儿就看见了方封朴的尾随。
  他赶紧去通报立山。
  立山笑着吩咐正站于他身边的卢石航道:
  “有趣的活儿来了──去演一出英雄救美人吧!”
  “遵命!──怎么打发那玩儿‘兔子’的?”
  “轰走便罢。”
  “是。”
  “等等!──就说你是她大哥!”
  “是,她是我二妹。”
  “不是二妹,是二弟!”
  “呵──二弟,是二弟!”

  卢石航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百年来众说纷纭,但谁也说不明白。
  有人说他是个侍郎,那就大小是个官了;有人却说他不过是京城某票号管事,有点象是如今的银行经理。也有的小说,将他塑造成一个游侠,很有点武功,很有情有义,很神出鬼没,在他的“二弟”陷入困境的关键时刻,总能出来帮上一点忙的。
  赛金花晚年关于他的回忆,只有在说明自己何以被称为“赛二爷”时提到过,如下:
  “因为杨立山给我介绍了他一好友,名叫卢石航,人极有趣,见我几次面,就想着同我拜把兄弟,我竭力的推辞,说不敢高攀,他偏是不允,便换的盟单,磕了头。他行大,我行二,从此人们就都称呼我‘赛二爷’了。”
  这一节是对北大名教授刘半农说的。
  还有一次是接受某记者采访,她说:
  “他(指立山)有个知交卢石航,和我相见之下,性情十分相投,强要和我结为盟兄弟,我是始终拒绝,终是说着‘不敢高攀’。但经杨尚书的一致赞成,倒使我不好十二分推却。青楼就是这个苦恼,事事不能由你自主,结果是换帖订盟了,他比我长两岁,因此人们称我为赛二爷。”
  总还是没说清楚她那卢大哥倒底是干什么的。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姓卢的,是当时权倾一时、富甲一方的户部尚书杨立山的好朋友。
  还有一点是肯定的:“赛二爷”之称,自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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