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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素恍恍惚惚地醒了。 她听见玻璃窗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敲打着,铮、铮、铮地作响,回音在黎明的幽静中轻悠悠地飘散开来。 素素认定这声音是从一尊紫檀木架的古琴上发出来的,那琴弦一定象银丝一般细,所以会发出这种几乎是透明的声音。 是《梅花三弄》还是《平沙落雁》?也许是《渔舟唱晚》?或者是《潇湘水云》?小时候,吃过晚饭,父亲喜欢在天井的洋槐树下点上几炷香,教她弹这些古琴曲,可是素素没有兴趣,她一心一意要当周小燕那样的女高音歌唱家。 铮、铮、铮的声音一滴一滴滑进素素的耳畔,就象一颗颗凝重的水珠落进她心的深潭,仿佛要把她心底点穿。 素素觉得难受极了,莫名其妙的哀伤堵满了胸腔,还有一阵阵惶恐从全身骨关节的缝隙里溢出来。一定是那声音太清丽了,使人想听又不堪听。于是素素把头往柔软的枕芯里钻了钻,借以掩住双耳。 素素吃惊地发现枕中是湿的,一抬手,碰到了自己的脸颊,冰凉冰凉的一大摊水:我在哭吗?!素素记起来,她确实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是在梦里。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曲折的梦,梦里的事,一片模糊,记不清了。可是它带来的怅怅然的情绪还在她的心间持续着,就象颤抖的琴弦留下了如丝如缕的余音。 厂里锅炉房的阿磅师傅最喜欢替人圆梦解梦了。她说,记不清的梦一般都很灵验;如果是恶梦,那么一定要在天亮以前告诉别人,尚能免灾;如果实在记不起,就想想日间的事,日思夜梦嘛。 于是素素竭力回想昨天碰上的人和事。 午饭,素素是端着饭盒到托儿所去吃的。小小得了场急性肺炎刚好,身子还很弱,素素担心托儿所阿姨照顾不周到。其实,和素素蛮知心的梅兰最近从机修车间调到托儿所去了,把小小宠得跟亲生女儿一般。 梅兰怎么啦?见着素素不象往日那样没完没了地夸小小如何如何讨人喜,却对着素素笑,带着一种猜测和探究的狡黠的笑,素素被她笑得不自在了。 “疯!问你,今天怎么让小小尿在裤子上了?医生关照,她不能受凉的。”素素轻轻拧了下梅兰肉鼓鼓的胳膊。 梅兰撇了撇嘴:“我没猜错,你今天心里不好受,找我出气。” “我心里不好受?胡猜!刚刚领了超产奖和全勤奖呢。我看你可是后悔了吧?”素素反击道。梅兰嫌车间活太脏,机油会把皮肤蚀粗染黑的,所以一听托儿所缺人,赶紧打了请调报告。 “嗤——谁稀罕那点钱!”梅兰翻了翻眼皮,她才不后悔呢,她丈夫工资高,两口子尽够花的了。“我说你别打岔,老实坦白,今天偷偷地哭了几回?”她逼着素素问。 素素摸不着头脑,扬起眉毛说:“你恐怕真有点疯了吧?” 梅兰盯着她审视了半天,犹疑地问:“你真的不知道?” “什么呀?” “晓杨上报了!”梅兰憋足气,象宣布世界头号新闻似地叫了起来。 素素斯斯文文地坐着不动,没有象梅兰想象的那样激动地跳起来,这使梅兰非常失望。 其实,素素那突然定住了的眼光已经泄露她内心受到了多么剧烈的震动啊!从梅兰口中吐出的那个名字,素素早就把他埋在心的最底层,用年复一年错杂纷乱的岁月的积垢严严实实地遮盖着。想不到梅兰竟那么轻巧地把他拖了出来,奇怪的是,素素并不觉得很陌生,仿佛在农场,天天叫唤的那么顺耳。 “你看报了吗?”梅兰推推她。 素素摇摇头。生下小小后,她几乎没有时间看报,而且,密密麻麻的报纸,她最关心的只是报头上登日期的那块小方框,那里有当天的气象预报,她根据它来决定给小小添衣脱衣。 梅兰把报纸摊在她面前,用手指点点戳戳地让她看:“喏喏,好大一块,还有照片,嘻嘻,农场时看他一副阿乡样,读了几年书,相貌也变了。” 三千多字一篇通讯,素素连着看了两遍,具体内容一点没看清,只有两个字在眼门前晃:晓杨……晓杨……还有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晓杨的面庞象隔在一层麻玻璃后面。 “妈妈——看,梅姨送给我的。”小小扑进她怀里,挺着胸让她看别在衣襟上的梅花型水晶钻胸针。 “噢——小小真美。”素素心不在焉地说。 “喂,”梅兰戳了她一下,“晓杨要出国,我们去送送吧,毕竟是一个农场一个生产队出来的,他出了名,我们脸上也有光采。” “什么?他要出国?”素素惊愕地问。 “出国留学呀!你看了半天还没看清?”梅兰唰地夺过报纸,念了起来:“……经过刻苦努力,晓杨同志追回了失去的时间……今年夏天,他又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哈佛大学的博士研究生……” 素素觉得梅兰的声音象是从悠远的恬静的田野里飘过来一般。那是刚刚割完了稻子的田野,弥漫着泥土和谷草的气息,她和晓杨沿着窄窄的田埂慢慢地走着,晚霞和微风一起朝他们扑来。晓杨说:“就在这儿生活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呢?你看,挺美的……” “不行,不行,我妈妈……不会答应的。”她又急又难过,流了眼泪。晓杨不响了,用力咬断了一根草茎。他的挽起了裤腿的小腿肚上,他的敞开了衣襟的胸脯上,他的浓密而柔软的黑发上,星星点点洒满了扬稻谷而沾上的泥点草屑。 “素素,唉呀呀,失魂落魄的样子,你后悔了,心里一定在怨我,”梅兰长叹一声说。 素素脸一下子涨红了,紧紧地搂住小小:“你,你胡说什么呀!” “就是嘛。”梅兰挥了挥巴掌,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出国有什么好?男的到了国外,花花世界,心也收不拢了,图个空名声,活守寡。要丈夫干啥,过日子呀。还是大诚好,人厚道,家里条件又好,你们俩现在过得多舒心!小小,你说是吗?爸爸好,是吗?” “妈妈好。”小小粘在素素怀里说。 “傻瓜,没有爸爸,哪有你唷!”梅兰轻轻拍了拍小小的脸蛋,“素素,你就抱上小小去送晓杨,让他看看你的女儿有多可爱……” “我不去。我也不后悔。”素素轻轻说着,淡淡地一笑,“上班时间快到了,我走了。” 素素匆匆走出托儿所,忘了和小小亲叭嗒响的吻,气得小小搂着梅兰说:“妈妈不好,梅姨好。” “妈妈心里不高兴了,妈妈在怨梅姨呢。”梅兰亲了亲小小,自言自语道。 素素真有点怨梅兰,怨她太多嘴多舌了,干嘛要把晓杨的事告诉自己呢?既然那时候一个劲地附和妈妈劝自己跟晓杨断绝了关系,为什么现在还要来触动自己心中的伤疤呢? 素素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没忘记晓杨,悔恨象一条小蛇噬咬着她的心。当初,为什么就听不进小奋的话呢? 小奋十分肯定地对她说:“素素,你一定会后悔的,你抛弃的是一颗金子,你等着瞧吧。” 素素犹豫了。 可是梅兰说:“别听她,那么高瞻远瞩,她自己为什么不和他好?” 小奋说:“他若喜欢我,我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可惜他不会爱我,我长得……不漂亮。”小奋的脸又瘦又黑,身高只有一米五五。前是她真有眼光,什么都被她说中了。 素素觉察到自己在后悔,心慌意乱,害怕让别人洞悉自己的心思,下午上班,故意跟人家大说大笑的,显得无忧无虑,心情愉快。晚上,浑身象瘫了骨架似的提不起劲,早早地哄着小小上床睡觉了。大诚很奇怪,问长问短,是不是得了什么病?素素把头蒙在毯子里,瓮声瓮气地回答:“没啥……有点困……” 后来就做了一个长长的曲折的梦,一定是梦见跟晓杨在一起的那些事了。这样的梦怎么能告诉别人呢?那么,压根用不着去想它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象梦一般地消失吧,不要再想它了!素素狠狠地命令自己。 她欠起身替小小掖了掖裹在肚子上的小毛毯,又把大诚的胳膊从头颈下挪开,她努力使自己躺得舒坦些,然后轻轻地合上眼皮。 铮铮铮,铮铮铮,玻璃窗上的敲打声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响似一阵,急促而又强烈地冲击着素素的耳膜。 素素完完全全地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了。她准确地判断:这是雨声。 下雨了!素素揭开毯子,翻身下床,跑到窗前、撩起蓝底碎花的窗帘。 雨点象千万颗珠子泼洒在窗而上,马上聚成了一道道小溪流淌下来,那一块块的玻璃象一张张哭泣着的脸。 雨把宁静的夜搅成了混沌的世界,路灯在雨幕中飘浮,变得幽远而神秘,令人想象那是夜行在大海波涛中挣扎的航船。街上没有行人,被水浸透的柏油马路象一把寒光嗖嗖的宝剑,卧在雨幕遮掩下悄悄降临的晓光中,清冷。 素素觉得她的心被赤裸裸地抛到这雨天中,她打了个哆嗦。 放在床头柜上的金壳女式小表。时针压在“4”字上。挂在紫罗兰色墙上的《故宫藏画》的月历,阳历,八月大:阴历,七月……初七。 今天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怎么能下雨呢,真不吉利。 七月初七是素素的生日。 素素自己也搞不懂,她现在怎么会变得和奶奶一样“迷信”了? 当素素戴着红领巾在少年官的绿草坪上欢乐地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时,她相信未来是和阳光一般灿烂的,当素素佩着团徽,和“学雷锋小组”的伙伴们一块上火车站帮年老体弱的旅客拎行李时,她确认自己在从事人类最崇高的事业。没有犹豫和彷徨。 “文革”初期扫四旧,素素从碗橱里翻出奶奶从宁波老家带出来的印着嵌金线的的“福”字“寿”字的碗具,一只只往天井的水门汀地上砸。奶奶拽着她的衣袖骂她败家精,她说:“封资修的东西,就该砸,砸得稀巴烂!”没过多久,父亲就定作“反动学术权威”揪出来,关进隔离审查室,素素不能戴红卫兵袖章了,也不再劲头十足地破四旧了。奶奶整天唠叨:“都是素索敲碎那些个‘福’‘寿’碗,无福无寿,祸来啦,啧啧啧!”素素不相信奶奶的话,那么多人挨批斗,挂牌子游街,难道都砸了家里的碗了吗?可是她无法驳斥奶奶,因为对发生的事情她想不通,搞不懂,解释不清楚。 在农场的最后两年里,纸牌算命成了风。有门路的人纷纷回城了,留下的人伸长脖子盼,盼得好心焦,无法排遣,于是,求助于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素素开始只是闲得无聊算着好玩的,谁知一连几次,最后摊牌总是那张草花9,梅兰唏嘘不已:“素素呀,你的命太苦了,草花9,倒大霉的呀,怪不得……”素素经她这么一吓,想想慈父病死在隔离室,哥哥大学毕业发配到甘肃农场,老母体弱一人在家,自己却不能常伴身旁……越想越难过,越想越信了这草花9暗示的苦命,抽抽嗒嗒地哭了一整夜。从此,素素真有点迷上了纸牌算命,每天收工,和梅兰躲在帐子里排纸牌,气得小奋骂她们:“巫婆”。小奋从来不用纸牌算命,她说:“什么命不命,我只相信人的意志和毅力。”钻进上层建筑,你有嘴都辩不清!” 素素心凉了,意迟了,躲在被子里嘤嘤地哭了一夜,最后,心平气静地回农场。小奋恨恨地骂她,晓杨发愁地问她,梅兰惋惜地说她傻了,素素不说话,她麻木了。 听说,胡晓平就是那年考进上海合唱团的。 素素的心象被无数只小蚂蚁咬着般地痛。 “算了算了,素素,怪我多嘴。不去就不去,看电视也一样的。”梅兰看看素素的脸色,赶紧转了口。 “梅兰,我想,我想……”不能再失去机会了,素素心里暗暗对自己鼓气,“我想请半天病假,求你帮个忙。” “哈,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梅兰惊奇地笑了,往常把病假条送给素素:素素都不会要的,“一定有什么大事,坦白!” “刚才,碰到小奋。她帮我联系了,去考卢湾工专自动化仪表专业,上午报名去。”素素老老实实地说。 “嗤——小奋!大研究生了,不得了,自己活得成天象上足了发条的跑马钟,还不得让别人过几天安生日子。别理她!”梅兰撇撇嘴。 “不不,这次,是我自己想去考的。” “你拿定主意了?”梅兰怀疑地看看她。 “嗯。” “小小怎么办?” “送全托。” “你舍得?素多么希望他能说一句:“明天你生日,别忘了买面条。”要是大诚那样说了,素素会把为晓杨而引起的压抑和刺痛统统忘记的,素素会百般温柔地和大诚亲热的。可是大诚偏偏不提她的生日,这使他对她的关切显得十分空洞而没有感染力。素素失望地避开了他的手掌,推脱地说:“……我有点困……”于是,她带着对现实的失望和对往昔的留恋做了那么一个梦…… 唉,大诚呀大诚,你真不会讨女人喜欢。 素素觉得身上有些冷,她回到床上,轻轻地在大诚和小小之间躺下了。时间还早,还能睡两小时。素素希望自己能睡着,免得在眼圈上留下两块乌青。可是,竟然一点睡意也没有,头脑清醒得发痛,心窝里却是空白,空得有点沉甸甸。 蓝花窗帘没有拉好,带着水的晓光从缝隙里投进来,落在房顶乳白色的吊幻上,然后又折射到紫罗兰色的四壁和捷克式的家具上。 刚结婚的时候,素素晚上常失眠。大诚就搂着她,哄她,教她:“闭上眼,躺舒坦了,心里面数,数我们房间里家具的腿一共有多少。挨个数下来,一条也不要漏。” ……大床四条腿、大橱四条腿、五斗橱四条腿……装饰橱、书橱、圆桌、写字桌、长沙发、皮椅子……每一次都是不等她数完就朦陇入睡了。她房间里“腿儿”真多呀,她从来没数出个准确数目来。都是婆婆一手操办的,婆婆只有大诚一个儿子。当时,把梅兰眼红得直顺嘴,发誓也要嫁一个和大诚条件一样好的丈夫。结果真被她找到了,高级工程师,家里有一套三间带晒台的公寓。素素知道了,连连反对:“不好不好,比你大十多岁,而且,离过婚……”梅兰不以为然地说:“年岁大点懂得心疼老婆,离过婚的人更珍情重新获得的爱情。” “你呀,就看中人家的房子!” “你呢?不也一样?咱俩彼此彼此。” 素素觉得自己和梅兰根本不一样,她决不是冲大诚条件好才和他结婚的!可是梅兰不相信,素素有口难辩,委屈极了。 素素具有一种娴静文雅的古典美。刚回上海,妈妈替她订了几条找朋友的标准线:第一点,家庭要是高级知识分子。第二点,本人要有大学文凭,搞技术工作。第三点,相貌英俊,身高在1.75左右。素素又年轻又漂亮,当然要求订得高。 热心的介绍人很多,素素横挑鼻子竖挑眼,挑了两年,一个没挑中。 有一位小伙子,父母都是医生,家住瑞华公寓七楼,长得一表人材。素素的妈妈满意极了,当介绍人面替素素答应了。第一次约会,在复兴公园的凉亭里,夜晚,面对着一盈湖水和一眉弯月,小伙子刚坐到素素身边,就迫不及待地伸出胳膊揽住素素的细腰。素素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附近的游人纷纷拥到凉亭前,都以为发生了一起流氓调戏妇女案。素素羞耻得无地自容,她钻出人群飞也似地逃出公园……不管那小伙子怎样解释,不管妈妈怎样劝说,素素死也不肯和他见第二次面了。和晓杨好了三年,常常在旷无人迹的野外散步谈心,可晓杨只轻轻地握握她的手,那种爱情,似淡却浓,令人陶醉…… 不久,哥哥的同学替她介绍了一位文坛新秀,她和他是在哥哥他们的同学聚会上见面的,哥哥说:“不要正儿八经地上公园、荡马路,太不自然。大家在一起随便谈谈,先熟悉熟悉。”他戴了副眼镜,很白净,有一股书生气,说起话来却很激动,哥哥说他是写诗的,诗人感情容易冲动。他和素素没有直接说过话。后来,哥哥提议,叫他拉手风琴,大伙唱歌。哥哥有意挑了首有领唱的歌,他说:“让我妹妹领唱,她以前参加青年宫课余文工团,是有名的金嗓子呢。”素素连连推却,可是他已经拉开了前奏曲,素素的心弦不由得一动,在农场时,晓杨拉琴她唱歌,老节目了……于是她唱了,不知是因为长久不练还是园为心里紧张,她唱得一点不好听,她从哥哥同学们的脸上看出来了。不过大家还是很有礼貌地夸了她几句。他自谦地说:“我琴拉得不好,生疏了。”他博得了素素的好感。回家的路上,素素就向哥哥表示愿意和他交朋友。接着,素素就天天等着哥哥的同学来安排第二次会面。等了整整一个月,没有音讯。素素嘴上说:“随他去。”其实急得饭都吃不下。哥哥真体谅素素,打电话,把那位介绍人约到家里来谈谈。素素躲在自己的卧室里听哥哥问介绍人:“怎么回事?是好是坏总有句话,这样不声不响的,太不尊重人了。”介绍人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他觉得素素太老成了,他说他希望找个年轻活泼的,能激发他诗情的……都怪我,老觉得难开口,以为素素也不一定看中他,拖过去算了……”素素听着,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凉。以往,从来是素素挑人家,这还是第一次尝到被人拒绝的滋味。素素缓缓地走到镜子前,她看着自己被人赞美惯了的面容,她发现额头已有了细纹,皮肤虽白,却已经不滋润了。素素突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一般悲凉笼住了她全身、 这时,素素的生活中出现了大诚。 妈妈对大诚不是十分满意,嫌他工作不好,中学数学教师,肚子里都是粉笔灰;嫌他人长得不漂亮,个头看上去和素素差不多高。唯一的长处就是家庭条件非常优裕,还是个独养儿子。妈妈怕素素当老姑娘,便降格同意了。 素素开始不喜欢大诚。大诚性格太内向,两人走几条马路说不上三句话。和晓杨在一起的时候,每步路都能写一首诗呢;再说大诚似乎没有任何兴趣爱好,他们的约会非常单调,就是从这条马路走到那条马路,他怎么不提出去拍拍照,或者看看电影呢?哥哥送了两张独唱音乐会的票,素素请大诚去听,大诚毕恭毕敬地坐在音乐厅里,认认真真地听着。素素说:“这个女高音音色太干巴了,不行。”“嗯嗯。”大诚点点头。素素说:“这个男中音不错,音域很宽。”“对对对。”大诚又点点头。素素兴趣索然,她希望他和晓杨一样跟她争论哪个比哪个唱得好,甚至吵得面红耳赤…… 有一次,大诚和她碰面,破天荒显得很兴奋,一路走看,竟轻轻哼着不成腔的歌曲。素素稀奇地瞪了他一眼:“你,怎么啦?”下面半句没出口:不怕路上人听了笑话吗? 大诚嘿嘿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心里高兴,就忘形了。这次全市数学统考,我教的几个班级没有一个不及格呢!” “就这……?”素素暗暗好笑。 “是的……你不知道,我们学校不是重点,学生大都是苏州河上船民的子弟。基础差,能考得这样,真不容易。” 素素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不打算和他谈下去了,实在没意思。 素素打定主意,请他吃顿夜点,然后客客气气地分手。 他们从人迹稀少的新华路拐到宽阔的中山西路,殿默无言,素素几次想开口,听着他粗粗的喘气声,心又软了。虽然大诚没有表白过什么,但素素从他看她的眼神中知道他很爱自己,他人老实,素素不忍伤他的心。 不觉已走到苏州河边上,素素望着拱形的水泥大桥,心乱如麻,暗自祈求上苍:“由老天决定吧!我数桥上的石栏,石栏成双,我和大谈好下去;石栏不成双,我就和他吹。” “一、二、三……”素素胆颤心惊地一步步上桥,“七、八、九……” “素素,你在这儿等一会好吗?”大诚突然对他说。 “怎么啦?” “喏,你看。”大诚指着桥顶,迎面,有一位佝偻着腰背的老太太,拖着一辆破木板钉成的小车,车上装满了旧棉絮、破篮子之类的东西。正颤巍巍地要下桥。“这桥很陡,那么大年岁,危险。我去帮她一把,你等等!” “噢——”素素还没完全听白是怎么回事,大诚已向那老太太奔过去了。素素远远地看他和老太太解释了半天,然后从老太太手中夺过木板小车,稳稳地推下桥去。 素素看着大诚矮墩墩的身影和老太大瘦小的身影渐渐地隐入桥尽头模糊的暮色中。 素素一个人呆在桥顶,觉得很尴尬,路人一定会以新奇和猜测的眼光看她的。她依着桥栏,转过脸去看苏州河,河水象发亮的黑缎子,河面上凝着很厚的夜雾、还有刺鼻的腥臭。大诚真想得出,竟把她一人抛在这种地方。素素埋怨他。她仰起脸看天解闷,小时候奶奶就教她在神秘的夜空中寻找那条壮丽的银河,告诉她,在她出生的那天,美丽的织女就和忠厚的牛郎在河上相见。素素很羡慕织女,她有一个牛郎。素素想找个合心的牛郎,却总也找不到。 大诚怎么还不转回来?素素抬腕看了看表,已经过去半小时,都能在桥上打两个来回了!素素有点着急,会不会出什么事?她顺着桥栏住桥下走,心想,迎面看见大诚,一定狠狠地对他说:“分手!”素素一直走到桥尽头,也不见大诚的人影,她又四下里转悠了一圈,仍没踪影。桥下的绿化地带有三四个小伙子在吸烟,闲谈,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戏谑道:“姑娘,找谁呀?怪可怜的,和我们一块玩玩吧!”素素又惊又恨地逃开了,气得眼角挤出了泪珠,大诚大诚,你呀!素素心里恨恨地骂着,快步走到车站,“大诚,不是我狠心,是你太不懂人情了。”她跳上公共汽车,望着大桥上闪烁的路灯光,默默地向大诚告别。 第二天,大诚打电话来了,“素素,实在对不起,我,我昨天……” “别说了,我在上班,再见……” “素素,听我说,那老太太真可怜,她儿子媳妇不让她住家里,她只好去找亲戚……我气不过,陪她回家评理,找到里委会,整整闹了大半夜……素素,是我不好,当时的情况,不容我赶回来找你了……” 素素捏住话筒,一声不吭。 大诚绝望了:“素素,那就……再见……” “等等!”素素突然大声叫起来,仿佛大诚放下话筒,就会永远消失了。 “素素……” “喂,今天晚上,老地方……”素素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改变了主意,这是不是命运在左右她呢? 小奋说:“什么命运注定,是你的心决定的!”而梅兰却说:“你就是舍不得大诚家的那套公寓房呀,说实在,值得!” 当然……是值得的;但决不是为了这套结构精致的公寓。素素深深地叹了口气,怅怅然的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歉意,她觉得做了那么一个梦,实在是对不起大诚的,不知不觉中,她便紧紧地偎在大诚怀里了。 大诚一点不知道她的辗转反复,睡得很沉,发出轻微的鼾声。索素看着他被晨光镀上一层亮光的鼻梁,显得那么挺直……他昨晚几点睡的?又是备课!每天晚上伏在桌上写呀写的,人家还当他写什么大文章呢。谁当中学教师象他这样忙?大诚就是太憨了。 铮,铮,铮,雨渐渐地收小了,飘在窗上,悠悠荡荡地回响。 咔吱吱——踢塌——踢塌——素素在朦胧之中分辨着这些纷杂的声响,旧棕绷床的摇晃声,老年人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婆婆起床了! 就象机器人接受了一个行动指令,素素咚地一下翻身下了床,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呢! 她必须赶在婆婆前面走进厨房,否则,婆婆就会抢着做早饭,而且一面做一面唠叨:“现在做人真是倒着做了,老的给小的当娘姨,养儿养女一场呒结果……” 什么话呀,从小在家里被母亲宠惯了的娇女儿,现在到了婆家,哪样事不抢着干?还要素素怎么样呢?这些话让邻居听见多难听!素素宁愿早起一些,也不想听婆婆碎嘴。 素素把昨晚淘好的一小锅大米端在煤气灶上,这是燉给婆婆吃的粥,又往冷饭里倒了点开水煮泡饭,然后开始烤面包、热牛奶,还要把一只咸蛋小心翼翼地切成匀称的四瓣——婆婆、大诚、小姑、小小一人一瓣,素素照例是不吃的,她只就腐乳和酱菜吃一碗泡饭。 素素刚进大诚家,第一天吃饭,素素鼻尖对着饭碗一个劲地扒饭,大诚赶紧挟了一只油面筋塞肉丸子给她。婆婆说:“都是自家人了,自己吃吧,挟来挟去,人家还以为素素见外呢。”于是大诚再也不给素素挟菜了。素素只吃眼门前两碗菜,吃鱼她吃尾巴,吃鸡她吃头颈。 梅兰笑话她是“童养媳妇”样,“为什么不吃?你交了饭钱,吃自己的,不吃白不吃。”素素才不愿意计较这些呢,她想吃啥,每星期回娘家就能宿痛快快地吃个畅了。 素素麻利地烧好了粥和泡饭,烤好了面包,正在替小小热牛奶,婆婆把头探进厨房,吩咐道:“小小牛奶里的鸡蛋煮得老一些,听说嫩蛋黄吃了不消化。” “知道了,妈。”素素回答、心里却想:以前也是你关照的,鸡蛋煮得嫩一些,嫩一些,翻来复去都是你对,难道我会亏待小小吗?婆婆心痛孙女,但不心痛媳妇。 素素把早饭端到客堂间的饭桌上,就听见大诚在叫:“素素,小小尿床了!” 素素赶紧跑进屋,一把把小小从床上抱起来,迟了,被革上湿漉漉的一大摊。 “小小一醒来,你就该哄她尿尿。”素素怨大诚,下雨天,这床单洗了怎得干? “她不要我。”大诚说。 “妈妈,妈妈……”小小拱在素素怀里叫,她不要爸爸替她穿衣服,大诚手脚重,还要用胡子扎她。 素素一边给小小换裤子,一边数落:“你呀,象少爷一样,一点不会帮我搭搭手……” 大诚在学校里是个有名的“活雷锋”,任谁请他帮忙,他都乐意。同事搬家啦,学生补课啦,甚至学生家长生病啦……常常忙到很晚回家,有时还要搭上休假日。可是大诚回家来却一点不帮素素忙,准确点说,是帮不上忙。大诚要帮素素洗尿布,婆婆就从大诚手中夺过去洗,结果素素又从婆婆手中夺下来,还要听婆婆罗嗦几句。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了。 “大诚,饭烧好了,来端端碗吧。” “来了来了,还有几页就完。”捧着书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 “大诚,饭盛好了,来吃吧。” “来了来了,还有最后两行。” 婆婆皱皱眉头说:“别叫了别叫了,他肚子饿了总会来的。” 结婚前,素素从来没想到当媳妇这么难,不能象做女儿时那样使小性子,还要有那么大的忍耐性,要学会鉴貌辨色,随机应变……可是婆婆却说:“如今我家的媳妇太好当了,想当年我做媳妇时……” 梅兰向素素介绍经验:一到婆家就要做出规矩,腰不好啦,心脏有杂音啦,什么事都不干,日子长了就成习惯啦。 “去去去,什么鬼经验,俗气。”素素啐她。 “哎哟哟,你还以为你只有十四、五岁那么天真单纯呀?什么俗气不俗气,生活本身就是这么实际的。”梅兰嚷起来。 梅兰以前才不是这样的呢。十四、五岁诗一般的年龄啊!素素、梅兰、小奋在初中读书,好恨她们怎么不从一个娘胎里生出来。小奋想作科学家,梅兰想当教授,素素想成为女高音歌唱家,她们勾着小指相约:努力奋斗,做新时代的新女性,三十年后到风景如画的漓江畔相会,比比看,谁的成就最大。 令人留恋的十四、五岁的梦。 素素今天已满三十五岁了! “依依呀,还不醒醒哪?上班又要迟到了!”婆婆在催小姑起床,素素听了心头有股酸味一拱一拱的。自己在娘家时也常这样,睡懒觉,每天要妈妈来揭被子,懒虫懒虫地骂着把早点塞进她手中,吃完了,一丢饭碗一抹嘴,走啦,当女儿的都有股让母亲爱不尽的娇憨劲,真叫人羡慕。素素懊悔当初自己为什么要急不可待地找对象结婚,把当女儿的幸福那么轻易地抛弃了! “嫂,今天晚饭早些吃,行吗?”依依大口嚼着涂上白脱果酱的烤面包。 “有事?”素素原打算今晚上自己贴钱,加两只菜,让大家喝点酒,然后下几碗清清爽爽的咸菜肉丝面,悄悄地为自己过过生日的。小姑提出早些吃饭,这计划就实现不了啦。 “有人请我去听音乐会,胡晓平独唱音乐会,黑市票卖到十几元一张呢。”依依洋洋得意地说。 音乐会三个字象水银一样吱溜溜滑进素素的耳朵,在她心里引起乐队齐奏般的轰鸣,她捧着碗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垂下了眼皮,轻声说:“好吧,五点半开饭,来得及吗?” 素素从来没有把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美丽的梦告诉婆婆、小姑、甚至大诚,他们压根不知道素素曾经是少年宫红孩子艺术团、青年宫课余文工团以及农场业余小分队的独唱演员。 依依吃完早饭,跳跳蹦蹦地到镜子前打扮去了,她每天都要换衣服,尽管一进车间就要穿工作服,她也想让翻在外面的衣服颜色鲜艳些、花样新颖些。 素素匆匆替小小喂下了牛奶鸡蛋和面包,她看见大诚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纸,有滋有昧地嚼着咸鸭蛋,心里不免有些气恼。 “大诚,看看气象预报,今天冷吗?” “25度。”大诚没抬头。 “还要下雨吗?” “阴有时有间断雨。”大诚象背书似地说。 素素真想用手掌狠狠地打他的背脊。她忍住了,替小小加了件外套。 “嫂,你好了吗?一块走吧,”花枝招展的依依站在门边问她。 素素抱起小小,“小小,对爸爸说,下班早点回家。” “爸爸,下班班早点回家家。”女儿乖巧地说。 大诚抬起眼睛,素素盯着他看,目光中含着切切的期待,大诚大诚,要你早点回家,你总该记起来了吧?今天,是我生日,三十五岁大生日。素素盼大诚恍然大悟地叫:“噢——今天你生日!” 大诚瞟了素素一眼,又看看依依,说:“你看你,换身衣服嘛,弄得象个老太婆?” 素素的心扑嗵一下落进深井里,她恼恨地瞪了他一下,赌气说:“本来就是老太婆啦!” 素素一向爱漂亮爱整洁。在农场,哪怕下田收稻,她也要穿得山绿水清,一尘不染;哪怕粗布劳动服,她也要改得合胸收腰,肩平袖熨。她着意打扮,让人看了却是天成日然、毫不娇饰,于是得了个绰号:“观音女”。 自从生下了小小,素素再也没妆扮自己的心思了,再好的衣服,经不起小小脚踹手拽,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务,哪来得闲心哟。再说她和大诚百十来元工资,要添置衣服就会紧巴巴的,素素已经许久不进服装店了。还是结婚前,大诚陪她逛街买新衣,走进淮海路“新世界”服装商店,大诚对着那些耸胸的模特儿,头垂得低低的,素素问他:“这件好吗?”“嗯嗯。”只稍稍抬了抬眼皮。结果买下件深咖啡色女大衣,肩宽衣短,压在箱底不能穿。算了算了,只要丈夫不嫌,打扮了给谁看呢? “你们男人就是坏,就喜欢瞅漂亮的女人。”依依半真半假地嗔怪她哥哥。 “你懂什么?”大诚朝妹妹挥挥手。 “我都懂,你呀,面孔老实,有贼心没有贼胆。要是法律允许,你早娶三妻六妾了。”依依咯咯笑着说。 “滚你的!”大诚发怒了,素素忍不住苦笑,依依这年纪的姑娘,一点不怕难为情,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走吧走吧,要迟到了。” 素素抱着小小下了楼梯,婆婆站在楼梯口关照:“素素,下班经过自由市场,买些鲜蛤蜊回来烧汤吃,隔壁好婆昨天买到的。” “知道了,妈。”这是素素对婆婆应的最多的一句话。 素素站在门槛上,忧心忡忡地望望天。 天是铅灰色的,很沉闷。 阴有时有间断雨,可是,雨从半夜起时大时小就没有断过。此刻下的是细而密的牛毛雨,薄薄的却是没有一丝空隙的雨幕就象素素心中笼着的烦恼。 “鬼天!”依依就恨下雨天,骑自行车要穿披,会把做得很精美的发型压坏的,其实进了车间就要戴工作帽,但依依就是想在踏进车间的那一霎那,以自己光彩照人的形象吸引大家(特别是小伙子)惊慕的目光,这是一种滋味无穷的享受。 小小却拍着手嚷着要妈妈给她穿雨披,她裹着粉红色的小雨披坐在妈妈自行车前面的小藤椅上,漂亮得象小公主。 真要感谢那位体恤年轻母亲们的甘苦而作出自行车可以带孩子通行规定的好人! 以前不允许自行车带孩子行走,素素到工厂要换两部车,真是犯难呀。厂里的女工们教她,骑自行车捡没有岗亭的小路绕道走,遇到巡逻的交通警就下车推,万一被抓住,就和他们吵:“你不是从娃娃长大的呀?你老婆不生孩子了呀?……” 于是素素每天上班都要象地下工作者穿过敌人交通线那么紧张。她实在没有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的本领,常常被交通警拦下来。而她又没有在大街上吵架的勇气,让许多人围着看,多丢人现眼,素素脸皮薄,她宁愿罚款的,把钱往交通警手中一塞,推了车就走。为了带小小到厂托儿所,素素记不清罚掉多少钱了。 如今可以安安心心地带着小小上班了。小小顶喜欢坐在妈妈的自行车上,又稳当又轻快,随着许多叔叔阿姨们的自行车一块朝前飞,象一群快乐的小蜻蜒。 “嫂,跟你说呀,嘻嘻……”依依与素素并排骑着车,笑着说。 “什么事?”其实素素已经猜到了,小姑肯定又碰上新的求爱者了。现在的年轻姑娘,谈起爱情来一点不害羞,而且特别敏感,谁朝她多看几眼,就说人家对她有意思。素素在中学、在农场碰上过许多追慕者,她总是把他们的纸条或信偷偷地烧毁,又羞又怕,从不让人知道。晓杨对她好得连小奋都看出来了,可是素素硬是不承认,直到晓杨亲口对她说:“我喜欢你。” “昨天,设计科的小袁,嘻——吃饭时偷偷把票塞在我饭盒底下。”依依脸上溢满了自得的笑,那辆桔红色的小凤凰被她蹬得几乎要飞起来。 “这人怎么样?”素素问。 “白面书生,大学专科刚毕业。” “那挺好。” “可惜家里没底子,三代人挤十四平方米。” “人好,就行。” “说得轻巧。”依依斜了素素一眼,素素懂她的意思:你怎么千挑万挑就挑了我哥啦?还不是挑中我家的房子。素素心里象吃了块肥肉般地发腻。 “反正,音乐会我要去听的,谈不谈朋友嘛,以后再说了。” “小孃孃,我也要去听音乐会。”小小对依依叫。 “你呀,你还早着呢。咱们小小,小公主一样,将来要找个王子。”依依一边说一边笑,笑得很响。素素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到了衡山路口,依依要拐弯了,“嫂,别忘了,早点做晚饭呀。” “嗳。”素素很不情愿地答应着。 和依依分手后,素素拐上了绿荫成行的肇家滨路。甩开了小姑让人妒忌又让人腻烦的说话声,迎着新鲜又湿润的雨丝,素素觉得心情松弛了许多。雨淋着的马路很滑。稍稍碰一碰踏脚板,自行车就溜溜地跑出很长的路,一点不费劲。 “妈妈,阿芳昨天带大娃娃到托儿所来的。” “妈妈知道了,妈妈给小小买。” “妈妈,君君的裙子上有许多花,红的和黄的。” “妈妈知道了,妈妈给小小做。” “妈妈会忘记的。” “这次妈妈一定不忘记。你坐好,别晃头晃脑的,小心摔下来。” 素素很喜欢和女儿漫无边际地谈心,用不着斟酌词句, 下意识地张着嘴就行了,放松得使她觉得身心和空气、雨丝融化在一起。 “素——素——,等一等——”有人在背后拼命地呼喊着。准是厂里熟悉的女工,素素并不很想和谁同路,听那些无关紧要的小道新闻。议论哪个哪个的风流逸事,大伤神了。她不回头,只是放慢了自行车的速度。 “素素,耳朵聋啦?”追上来的人用自行车前轮轻轻撞了撞素素车子的后轮。 素素晃了晃龙头,跳下车,回头一看——“小奋,是你呀!”素素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自从小奋考上研究生后、素素难得碰上她的,“多长时间没见你人影了?梅兰说,你现在是大贵人了,早把我们忘了!” “听她说鬼话,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治!”小奋越来越看不起梅兰了。现在两人碰面就抬杠,梅兰怨小奋高傲,小奋嫌梅兰俗气,素素夹在当中真难做人。 “我若忘了你,能一早赶到你家,又发疯似地猛追猛赶找你吗?”小奋用手掌捋着脑门的汗珠和雨珠。她没穿雨披。浅蓝色朝阳格的衬衫皱巴巴地裹住削瘦的双肩,脸皮青黄青黄,一说话嘴角眼角都是细纹。 小奋真不漂亮,难怪她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现在的男青年找对象专挑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再则小奋又是研究生,更成了为人之妻的一大障碍,据说女同志事业心太强便没有温柔之心缠绵之情了。小奋和素素同岁,已属于常被世人挂在嘴边嗟叹感慨的老姑娘之列了。然而小奋一点不着急,不难过,不自卑,她总是轻蔑地对那些怜悯她的人说:“有什么稀罕的?女人离了男人就活不成啦?他们看不上我,我还嫌他们配不上呢!老实说,不碰上志同道合的人,我甘愿独生一辈子。我有我追求的事业,我生活得很充实咧!” 素素常常为小奋抱屈:“你们哪,不识真人心!谁要讨到小奋做妻子,才福气呢。别看她说话硬梆梆,心善得象菩萨。” “文革”中,小奋是红卫兵团的头头。素素的父亲被隔离审查了,素素的母亲心脏病发,医院不肯收,是小奋拿着敲上红卫兵团大印的证明办妥了住院手续。对立派组织贴出大字报攻击小奋阶级立场不稳,认敌为友;本兵团的战友为了维护组织成份的纯洁性,要求小奋写大字报公开表态与素素划清界线,小奋却当机立断辞去兵团头头的职务,照样戴着红卫兵袖章天天去医院探望素素的母亲。小奋原本可以分配在上海工厂工作的,她几次三番递血写的决心书,最后和素素梅兰一起到农场去了。素素的母亲拉着她的手说:“有你在一起,咱们素素不会吃亏,我就放心了。”小奋是素素心碰心的朋友,比亲姐妹还亲。 “看你赶得猛急,什么事呀?”素素问小奋。 “特大喜讯!卢湾区工专自动化仪表专业今年招生,我们去实习,和那儿的教师搞熟了。我向他们谈了你的工作情况,他们欢迎你跨区报考呢!”小奋连珠炮似地说。 “真的——?!”素素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真的假的,报名本已结束,好说歹说,答应让你补报,今天上午十点,专门派人在区工专等你!去不去?” “就今天……?!”素素仿佛被人一下子推到一座陡峭的悬崖边上,对面是繁花似锦、彩虹如桥、无比美妙的仙境,她多么想上那儿去呀!可望望脚下怪石鳞峋的峭壁,她胆怯了,犹豫了,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七七年春节,小奋从农场探亲回上海,连夜把素素和梅兰叫到她家里。 “特大喜讯!要恢复高考制了!我们的理想有希望实现了!一块去报名,拼着命也要考进大学,别忘了,三十年后,在漓江畔相会,比比谁有出息。”小奋激情洋溢地鼓动着,素素被她说得心咚咚地跳,兴奋地拉着她的手转起了圈子。 “傻瓜,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想做十四五岁的梦!”梅兰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说。 “梅兰,你不想考了?”素素着急地问。 “亏你们想得出的!三十岁的人再和二十几的小青年坐一条凳子上课?让人家称你同学还是叫阿姨?”梅兰白白胖胖的脸上堆着讥讽的笑,“当然罗,小奋户口还在农村,能考回上海总是好的。素素,咱俩还考它作啥?犯傻了,找个称心的对象,建立家庭,养育后代……要做的事你还嫌少吗?” “可是,当初说好的,还勾了小指发誓的……”素素呐呐地说。 梅兰捂着嘴笑得透不过气来:“素素,你真把小孩子玩耍的事当真呀!我那时说过要当个女教授,现在我成了托儿所的保育员,地位相差甚远,实质却也差不多,你能说谁崇高谁卑贱吗?老共青团员同志们,一切服从党安排,以前经常挂在口中的。我现在不唱那高调,生活的道路并不全靠自己选择,我是随遇而安、知足常乐呀!” “你……你从哪儿学来了这一大套庸人的理论?”小奋狠狠地瞪着梅兰看着。 “我是庸人,你也不见得就是圣人。我知道你心里的鬼,你呀,无非就想金榜题名,出人头地……”梅兰毫不示弱地反击。 “你们别争了好不好?”素素捂起了耳朵喊。 “我才懒得和她争呢。”小奋扭转头,对梅兰不屑一顾,“素素,我现在问你,你回答,考?还是不考?” 素素垂下了眼皮,她就是耳朵根软,自己少主见,听听这有道理,那也有道理。 “你说呀,别当逃兵!”小奋真会逼人。 “我,我考什么专业呢?”素素为难地说。她以前一直打算报考音乐学院声乐系的,现在显然已经超龄了。 “考电子计算机系,考自动化系,都行。你于了好几年仪表修理,有实际经验,再去学理论知识,将来肯定能出成绩。素素,你在中学里数学成绩一直很好,你有基础的。不信你走着瞧吧,再过几年,那将是靠文凭打天下的时代,今天不考,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小奋热切地给素素打气。 素素终于点了点头:“嗯,我去考!” “太好了,素素,报名那天,我来叫你,咱俩一块去!”小奋搂住了素素的肩膀。 素素回到家里,把要报名考大学的事告诉了妈妈和哥哥,遭到他们的一致反对。 妈妈说:“这么大岁数了,还去读书,你不想成家了?当尼姑呀?”真的,那时素素和大诚刚确定关系,双方母亲一个劲地催他们结婚,大诚稍有空暇就忙着收拾新房,素素能撒手不管,自顾自去考大学吗? 哥哥说:“算了,好不容易才调回上海的,万一来个统配分到外地,怎么办?” 素素心中的天平又倾向不考大学的那面了。她鼓起勇气给小奋打电话:“……小奋,小奋,别怪我,实在没办法,结婚证都打出来了,婚期定在十月一日……” “你呀你呀,肯定有人拉后腿了!小奋声音里充满了失望,素素直觉得对不起她。 “小奋,小奋,我还是准备去考的,明年,真的,明年我一定第一个去报名……” 小奋请了长病假躲在家里突击温功课,把那些公式定律抄在小纸片上贴满了墙壁,整天整夜地背,掉了十几斤肉,终于,考取了华东师范大学物理系。 素素和梅兰一起上小奋家祝贺,小奋那种激战后疲惫不堪但又充满着胜利的喜悦神情,引得素素又羡慕又后悔。 回家的路上,梅兰摇摇头说:“师范大学,有什么意思?毕业出来顶多当个中学教师了,还不如我们在厂里实惠。素素,幸亏你没去考,听说过三十岁的人,考得再好也只能进师范。” 听了梅兰的话,素素刚刚掀起波澜的心又趋于平静了。 第二年,大学招生的通知刚发出,小奋就急冲冲地赶到素素家中。素素挺着个大肚子来迎接她。小奋盯着她起了淡淡的一层雀斑的脸看了半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完了,你今年又不能考大学啦!” 素素眼泪汪汪地低下头,怨声道:“都怪大诚……” 大诚乐呵呵地说:“不急不急。今年区教育局保送我到教育学院大专班进修,等素素生下孩子,养到二周岁,我也刚好毕业。那时,我负责帮素素复习功课。一定能考上大学的。” 大诚拍拍胸脯许下的诺言,日久天长,也许早忘了。 转眼间小小已三岁,长得非常漂亮,谁不说素素运气,嫁了个好丈夫,生了个好女儿,素素有时也会沉浸在这种家庭温暖中自得其乐。 小奋真有料事如神的本领,近两年,读书考文凭成了最时髦的事。电视广播里经常播送电视大学上课的内容;马路上经常会有三三两两的青年人争论着考题错哪对哪;公共车辆里时常看到捧着书看得入神的小伙子姑娘们。素素遇到这种情况,回到家总要呆呆地坐上一会。 “喂,你在想什么呀?”大诚问她。 “没什么,什么也没想呀。”真的,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觉得自己象被人家抛在荒凉的野外,好孤单呀!每每这种时候,她就想见到小奋,想听小奋捶着脑袋诉说复习迎考如何如何紧张;写论文查了多少多少资料;想听小奋描绘图书馆、资料室、操场和食堂,甚至谈谈同学之间的矛盾、妒忌和猜疑、争论和交流……都是一种充满了竞争和拼搏的生活,紧张、严肃而又充满了勃然的生气! 素素听着听着,会心跳血涌,然而等小奋走了。她便陷入了更大的空虚中,仿佛置身于一口深深的枯井,寂寞得让人头皮发麻。 “你到大学里来试试看,什么年龄差距男女差别,统统抛开了。大家憋足气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一声枪响,拚足全力往前奔呀,稍有怠懈便会落后十丈八丈,这是意志和毅力的比赛,有意思极了。”小奋对素素说。 “我哪还进得了大学门?年龄已过线了。”素素委屈地嘀咕。 “怕什么?再考业余工大、工专、夜校,多着呢,好歹拿个文凭,为人做事腰杆也挺得直些。”小奋总是雄心勃勃。 “业余的……也得有合适的专业……”素素毫无信心。 “只要你有决心去考,我替你留心着,一有机会就来找你,一言为定了!”小奋具有男性的豪爽之气,言而有信。 素素却总是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真要去读书,一大堆现实问题都涌出来了。 “真报了名,万一考不取,要被厂里同事笑话死了。” “怕什么?考不取总比不去考的人强。再说,大诚不是说好了帮你复习的吗?” “小小怎么办?晚上谁带她睡觉?” “那还不容易?送全托,或者请阿姨带。” “大诚妈肯定不同意的,她把小小疼得象宝贝疙瘩……”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究竟想不想去考呀?失去机会,你再懊丧我也不管了!”小奋发火了,她见不得素素这种前顾后盼的住格,想得到的事,就舍出命来追求,这是小奋的脾气。 “谁说不去了呢?”素素需要小奋给她注射强心针。 “好,那你今天上午就去找卢湾工专的老师。” “可我要上班呀?” “请病假嘛。梅兰不是和医务室的人混得不错吗?叫她给关照一声。” “不不,我不……” “怕什么?为了正当的目的采用不正当的手段,下不为例。”小奋果断地为素素做了决定:“请半天病假,十点赶到卢湾工专,二楼办公室,有人等着你。喏,这是我给你写的便条。” 素素接过小奋写的条,手微微打抖。 “我走了,祝你顺利!素素!” “小小,快叫阿姨再见!再见!”素素看着小奋瘦削的没有任何曲线的身影,看着她胸前的校徽和肩上的绿帆布书包,这些引不起小伙子们动心的地方,却让素素羡慕得要死。 当素素重新蹬上自行车时,她觉得自己的精神状况完全改变了,有一股焦躁不安的骚动在心胸内拱起,撑得她肋骨隐隐作疼。每次和小奋交谈以后,素素总会揪心地感到自己的萎琐和渺小,也许,她真的变得俗气了吗? 谢谢你,小奋。 小奋是素素生活中的电闪雷鸣;小奋总是让素素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小奋总是给素素带来奋进的愿望和勇气。 素素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路边的绿化林象一根绿飘带从身边掠过。小小开心得欢呼着:“妈妈,再快再快,我们长翅膀罗!” 一进托儿所的门,小小就象只小鸟似地喳喳叫着:“梅姨——梅姨——”扑进梅兰的怀中。梅兰一把抱起小小,原地转了个圈,梅兰对自己的生活样样满意,唯独遗憾的是结婚几年没生孩子,她抱着小小亲着吻着,真象捧着个稀世珍宝。 “好了,跟小朋友们一块玩去吧,乖!” “再见!”小小乖巧地挥着小手,摇摇晃晃地跑了,象只圆鼓鼓的小不倒翁。 “梅兰……”素素想开口托梅兰给医务室医生打招呼请病假,嘴唇上却象挂上了石磨般沉,这种事,素素从来没求过梅兰。 “素素,你看看,我家老周替我买的裙子,一级了!”梅兰心直口快,什么话都对素素说,她解开保育员穿的浅蓝长布褂的衣钮,左转右转地让素素看。那是一条墨绿色的薄呢裙,料子非常挺括,式样新颖合体,裹着梅兰丰满的身躯,显出一派雍容华贵的气度。梅兰生性开朗,加上没生育,又会打扮,看上去比素素年轻了五岁。“素素,你喜欢吗?让老周替你带一条吧?他经常出差到广州的。”梅兰对比她大十几岁的丈夫非常满意,经常老周长老周短地炫耀。 “不,我穿不出这么漂亮的裙子,被小小蹭几脚,多可惜。梅兰,我想……”素素话到嘴边又迟疑了。 “噢,还有头号新闻,”梅兰心中藏不住一丁点新鲜事,总喜欢一古脑儿地倒出来,“胡晓平今晚举行独唱音乐会!” “这算什么新闻,我早知道了。”素素淡淡地说。 “嗳,咱们去听好吗?” “你有票吗?轧扁头了。” “上后台问胡晓平要去。” “疯了?不被人家赶出来才怪呢!” “不会的不会的,老交情了,这点面子她总会给的。” “笑话,胡晓平和你哪辈子有交情了?”素素不耐烦了。 “怎么?你还没弄明白?这个胡晓平就是那个胡晓平呀!”梅兰拍着掌叫起来。 “哪个胡晓平?” “你呀,人未老就能忘事。早先和我们同台演出的、在表演唱《纺织工人心向党》里担任领唱的那个呀!” “啊——!”遥远的记忆就象被一个快速的推拉镜头清晰地送到素素眼前、 职工业余文艺会演,素素所在农场自编自演的女声表演唱《我家女子民兵班》被选中了,回上海汇报镇出,素素担任领唱。呵,那舞台,那紫红色的大幕,那黑压压的观众席和哗啦啦的掌声,还有……站在台角上拉手风琴的晓杨,他那双深情地望着她的眼睛…… 紧挨着她们的节目就是纺织厂女工表演的《纺织工人心向党》,领唱的是位瘦瘦的有一双深湖般眼睛的姑娘,她的嗓音圆润清甜,舞步轻盈活泼,农场小分队的伙伴都说:“素素,她和你真象,长得象,喉咙音色也象。” 演出结束后,素素和小分队的伙伴们到纺织厂取经,她和那位姑娘一见如故,促膝谈心,互相切磋着演唱技巧。她教她唱《我家女子民兵班》,她教她唱《纺织工人心向党》……她难道就是这个获了国际大奖、一举成名、电台电视报纸上到处有她的名字的胡晓平吗? 有一股热的辣的酸的东西涌到素素的喉咙口。 “3.3 2326|1111|1.1 2161|5555|……” 梅兰哼了几句《纺织工人心向党》的旋律,推推素素:“喂,你到底去不去呀?” “不去不去,人家现在是名人了,还能记着你吗?”素素连连摇头。 “怎么能忘了呢?古人都说,贫贱之友不下堂嘛!” “不去!”素素咬了咬嘴唇。“我……不感兴趣了!” “你呀,怕触景生情,是吗?面子上下不来,是吗?小心眼,其实,当初你若也去考上海合唱团的话……” “别提那事了!”素素叫起来,声音拉得很细,脸有些发白。 素素哪能忘记这些事?只不过埋在记忆深处不去触动罢了。上海合唱团到工厂农村招收歌唱演员,大伙都说素素考得取的,小奋、晓杨、梅兰,都鼓动素素投考。素素踌躇满志,高高兴兴地请了事假回到上海。妈妈却抹着老泪说:“别,别去唱歌弹琴的了,你爸爸抚了一辈子琴,结果就丧生在琴上。不是有上调的吗?咱不图名不图利,只盼你平平安安调回来,当个工人,一家人团团圆圆……” 哥哥也说:“现在能有什么音乐?动不动就是‘心向党’、‘朝太阳’、‘有力量’,这算什么艺术?没意思。还是太太平平等上调吧,万一给你扣顶帽子,反动学术权威的女儿还想 有一次,素素摊出了一张红桃8,这是张顶顶幸运的牌了,素素高兴得搂住梅兰,差点从床上滚下来。这以后,素素再也不肯摸牌了,她害怕万一又摊了张倒霉的牌,把好运给冲了,她一直虔诚地等待着这张红桃8预言的幸运到来。终于,父亲平反了,哥哥调回来了。素素也回家了! “傻瓜,你就是不摊到红桃8,你父亲也会平反的,这是历史发展的规律,是生活的辩证法!”在农场的最后一夜,小奋和她躺在一张铺上,对她临别赠言,“什么命运不命运,你的路靠你自己的脚去走,你的生活由你自己用心和手去描绘。素素啊素素……” 素素现在对当初自己那么珍视一张纸牌的行为很好笑,小奋说的有道理,要是那时自己听了小奋的活,不和晓杨分手,那未,她的生活将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了…… 不过,七月初七,素素的生日,为什么要落雨呢?奶奶说,七巧日生下的姑娘心比夭高,命比纸薄。恰恰相反,素素的婚姻为许多人称慕,而她虽然长得灵巧秀丽,却安心当一名普普通通的仪表修理工。素素并不图什么大吉大利大富大贵,素素只是希望在生日这天过得快快活活,合家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吃一顿排骨面,丈夫对自己关切地说一句:“素素,别太辛苦了。”然后,晚上,抱着小小,一起坐在晒台上,去看那横亘长空的银河。 呵,银河!下雨天,银河就看不见了……再说,大诚总是记不住素素的生日!昨晚临睡前,大诚坐到床边上,抚着素素的额头问:“怎么这样早就睡了?是不是病了?”当时,素 “嗯。” “这回决心这么大?” “嗯。” “好好好,都想当叱咤风云的女英雄,有志气,我支持。梅兰拧了下素素的脸蛋,“去医务室找刘医生,胖胖的,戴眼镜的,你对她说,是梅阿姨的好朋友。保险开病假给你。喏,她的儿子就在这儿,也是我班上的。” “噢噢。”不知怎么,素素脸红了。 上班铃骤然间响彻了整个厂区,素素轻轻地“哎呀”了一声,慌忙往车间跑,梅兰在身后喊:“傻瓜,你不是要去医务室吗?还那么急做啥?” 素素收住了脚步,自己想想也十分好笑,进厂这么些年,她总是提前上更衣室换工作服,等上班铃响,她早就坐在工作台前了。 她踅转身朝通往医务室的小道走去,脚步有点沉。雨点子却显得很重,叭嗒,叭嗒地落在她的头上、肩上。 “素素,难得在这里碰见你呀。”医务室门口,锅炉房的阿磅师傅拉住了素素,“来请病假吗?哪儿不舒服?” 素素浑身不自在,真奇怪,为什么开口就问是不是来请病假?难道踏进医务室的人都是要请病假的吗?换了别人,素素一定要抢白她几句,对阿磅师傅,素素只能尴尬地笑笑。阿磅师傅对素素特别好,中午常带好吃的菜给素素吃;她逢人就夸素素为人厚道,良心好,又聪明。以前锅炉房里的显示仪表东装一只,西装一只,有的装在管道旁边,锅炉房的工人查表验表爬高落低挨烟熏,非常不方便。素素去锅炉房修表,尝够了苦头,便加了几个夜班,把锅炉房的显示仪表统统改装在一只仪表箱里了。阿磅师傅高兴得直搂着素素亲热,还写了表扬信送到仪表修理组,弄得素素好生难为情。其实集装了仪表箱,素素修表也方便多了,再说加夜班还拿加班费呢。 “素素,今天医务室人倒不挤,快去吧,现在请请病假容易得很,要扣全勤奖的呀。喏,我就弄了三天病假,小儿子要结婚,忙得头头转。”阿磅师傅热心地告诉她。 素素想问她,哪一位是刘医生?动了动唇,又咽下肚了,算了吧,这一问不更证实自己是来要病假的吗? 素素把医务室几个房间都挨个看了一遍,戴眼镜的女医生有好几个,都不很胖。她只好捡了一个比较胖的,在她桌边坐下了。 “什么病?”医生的眼光从镜片后面淡漠地看着素素。 “我,我我……胃痛……”素素竟然口吃起来。 医生拉过素素的左手搭脉,顺口问:“受了凉了吧?” “嗯。”素素的声音象蚊子叫。 医生抽出药笺开方子,素素张开嘴,那“病假”两字鱼刺般地鲠在喉口,怎么吐也吐不出来,憋得她额上沁出了细汗。 “刘医生,电话。”有人叫。 医生放下笔,接电话去了。素素紧张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她果然真是刘医生啊,待她回来,应该先对她提及她的儿子和小小在一个托儿班里,然后,引说出梅兰…… 刘医生转回来坐下,没等素素张口就问:“你和梅兰是同学?” 素素定心了,肯定是梅兰打来的电话,“嗯、从小学开始,一直到中学,我们很要好。” 刘医生脸上绽出了亲近的笑,她从抽屉里抽出空白病假单,问:“要几天病假?”” 素素的脸哄地一下烧了起来,她没想到刘医生竟这么爽快,爽快得不要任何掩饰的词句,譬如再问几句病情之类的,而且问话的声音也一点不压低,素素肯定周围的人都听到她的问话了。大伙肯定会想:“喏,说素素人老实,其实也刁得很,混起病假来折扣也不打呢。素素进厂以来,除了生小小,从来没请过病假;素素在农场时,得过菌痢,一叠叠的病假单藏在口袋里,照样下田干活……素素活了三十多岁,没有其他东西值得骄傲,唯一可以引为自豪的就是做人正派,不弄虚作假。如果把这个也放弃了,素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素素同志,我们这里有规定,病假顶多开三天;三天后你若还需要,再来跑一趟好吗?”刘医生客客气气的声音象远远地飞着的一只苍蝇在嗡嗡地哼着。素素看见她已经把笔尖落在病假单上了,她觉得浑身的血要从毛孔中喷出来。 “不不不,我……不请病假,我……能行……”素素忽然站起身,抓起桌上的药方,没命地逃出了医务室。 任刘医生怎么想象她的举动吧,反正素素不能接受那张病假条,就象眼睛里不能落进一丁点灰尘一样。 素素决定赶回车间,跟组长老老实实地讲明原由,堂堂正正地请半天事假。 雨帘变得疏疏朗朗了,一滴……又一滴……天空中的云也稀落了许多,时而会露出几块澄蓝的天幕,这将晴未晴,似雨非雨的天气,真象素素心绪不宁的胸境呀。 素素破天荒迟到了,她低着头,沿着车间的墙脚匆匆地拐进仪表修理间,老天,但愿没人发现她。 素素的徒弟小林正在修理一只最简单的记录仪,看见她进来,忙不及待地说:“师傅,刚才组长到处在找你呢!” “哦——”素素喘了口气,坐到工作台前。真不巧,偏偏今天组长要找素素,他一定有什么难做的表要交给素素做,向来是这样的。 “师傅,快去更衣室换衣服吧,说不定组长马上就回来了,”小林说。 素素摇了摇头,心里说。“今天上午我要请事假。” “师傅,你不舒服了?” “没有。” “小小病了?” “没有,什么也没有,你自管修表吧,功放管特别要留心些。”素素对徒弟的关心报以感激的一笑。她站起身去倒开水,这才发现房间里又多了张工作台,旁边坐着位陌生的姑娘,扁扁的圆脸上架着近视眼镜,捧着本厚厚的外文版的书在看。她只对素素稍稍抬了抬眼皮,那目光中透出一股不凡的气度。 “她?”素素轻声问小林。 小林把手套在素素的耳朵上说:“新分来的大学生,架子搭得十足呐。” 素素对那位姑娘瞟了一眼,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对立情绪。 素素刚从农场调进厂里时,仪表组里都是老工人,数她文化水平最高了。加上素素刻苦,又聪明,很快成了组里的技术尖子。如今呢?落实政策的老技术员、大学毕业分配进来的助理技术员,一个个有文凭有头衔,只有素素和学徒小林是工人编制了。每当有外单位同行来学习参观,组长总是给他们介绍:这位是某某年交通大学毕业的,这位是新近刚从同济大学分配来的……以显示他们小组的技术力量雄厚。而素素只能缩到资料柜的后面,这种时候,组长是不会想到她的。有一股自卑的却又是不服气的情绪常常使素素难以忍受。 当然是小奋说的对!素素想起小奋,便增添了勇气和信心。 “组长呢?怎么还不来?我得赶快找到他。”素素看了看手表,八点半了,从厂里到卢湾区工专学校要走近一小时的路呢!素素急着出门寻组长,正和跨进门的组长撞了个满怀。 “哎哟,素素,你今天怎么会迟到的?”组长眉毛耸得老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组里有几个老技术员从来不按时上班的,组长司空见惯,也不说什么了,而象素素这样天天准时上班的人,难得迟到一次,就象犯了大罪一样。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就这么不公平。 “组长,我正想对你说……” “解释了,快去换工作服,有紧急任务。” “不不,组长,今天上午我想请半天事假……” “哎呀素素,二车间刚买进的气相色谱仪坏了,火烧眉毛的事,他们车间主任连着打来了几只电话催呢!素素,你有什么要紧事呀?不能换个时间?等修好了这只气相色谱仪,我放你三天公假,咹?” 素素的心格登登翻了个身。 “不,不能心软!错过这次机会,一辈子后悔死了。”素素暗暗给自己打气,她咬了咬嘴唇,轻声而清晰地说:“组里那么些人,那么些技术员,为什么非要叫我去修呢?今天我实在是……” “素素呀,我知道你心里有牢骚,可是,咱们组的实际情况你也不是不清楚,你想想,有谁能去修气相色谱仪呢?”组长凑近素素,显得和她很知心,而且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为难相。 素素最经不住人家的软功夫,她忽然同情起组长来了。真的,别看人家大学生技术员牌子硬,可比起修理各种仪表的实际工作能力,谁也及不上素素。有一次,组长派了两名新来的大学生去锅炉房修理动圈指示仪,他们把仪表拆个七零八落,修了半天没修好,反倒责怪起工人们不懂仪表性能乱使用,气得阿磅师傅冲到仪表间来寻组长,拍手拍腿地嚷:“谢谢你派来的两位小祖宗,不知是来修仪表还是来拆家伙的,我们供奉不起。以后呀,锅炉间只要素素来!”这种事在厂里传起来风一般快,结果弄得各车间要修仪表工,都点素素的名了。 “这样不好,谁修还不是一样的?”每逢这种时候,素素总是红着脸推辞,心里却悄悄地爬上了一丝喜悦——她的自尊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素素,倘若是一般热工仪表,我也不会硬盯着你去了。可这色谱仪在分析仪表中也属高难度的了,你看看,怎么办哟!”组长光秃秃的脑门上冒出了一颗颗黄豆般的汗珠。 素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老天,为什么把什么事都凑到一块儿了呢?怎么办?谁来帮我拿主意?要是小奋在就好了…… 仪表间的门被咚地推开了,蹦进一位瘦猴似的黑小伙,对着他们哇哇地叫开了:“我说素素师傅哎,行行好吧,我们车间里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你倒在这儿拿架子。怎么样?要不要八乘大桥来抬呢?” 素素认出这位鲁莽的小伙子是二车间的小金,平时关系还挺不错的。“金师傅,实在对不起,今天我,我……”素素又口吃了。 “你有什么天大的事?你说出来,我们车间派人替你去办,怎么样?素素师傅哎!” 素素的心中象爆开了一颗重型炸弹,她狠下决心筑起的堤坝忽然崩毁了!她怎么能拒绝一片坦率而真诚的心?她怎么能忤逆大伙对她的信任?她若执意不去修表,她将失去一大片友谊,她将被工人们戳着脊梁骨骂得一败涂地。还有一点恐怕连素素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是无法抗拒那渗透她全身细胞的、作为一个普通工人的责任感的。 “那么……就快走吧!“素素轻轻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心口象被锯子咔吱了一下。她来不及更衣了,匆匆从小林脚上换下了电工鞋,小金师傅乐得象孩子般地咯咯笑,抢着背起了素素的工具包。 二车间的工人们象款待贵宾似地围拢素素。 “素素师傅,先喝瓶盐汽水,歇一会再干,不急的。” “不急不急,为什么催命似地把人拖来?别假惺惺了,看看仪表吧。” “嘻嘻,素素师傅,咱们可是一片好心哪!” 素素径直走到那台气相色谱仪前,那浅蓝色的外壳,那黑白相间分外清晰的表盘,对她来说是象老朋友般地熟悉了,“你呀,你呀……”素素用手轻轻抚摸着它,心中叹息着,“就为了你,我付出了只有我自己掂得出份量的代价。” 素素从工具包里取出电笔、烙铁、稳压源和万能电表,吩咐着:“拉断色谱仪的电源吧!” “素素师傅,和你商量,不切断电源行吗?这一关一开的,多费时间呀。”小金嬉皮笑脸地说。 “不行,带电修理,我不干!”素素一口回绝。 “都老师傅了,胆子还这么小哇?” “我可不想白送死。”素素抬手摸了摸前额,那里有一条被刘海遮着的伤疤。一年前,素素借到外厂修色谱仪,没切断电源,和她配合的技术员粗枝大叶,忘了把氢气管道接好,结果素素在做升温试验时,受热的氢气爆炸了,仪表箱的铝门重重地弹在素素额角上,血把白衬衫都染红了半件。想起来,素素真有些后怕,打这以后,她再也不敢带电操作了。 “素素师傅是怕额上再添条疤,小小的爸爸不爱你了,是吗,咯咯咯……” “我们老夫老妻了,怕什么丑?哪象你们呀,和女朋友约会,要用电热丝拼命卷鬓脚,啧啧,当心把脸上皮都烫焦了。” “素素师傅现在皮也练厚了。记得你刚进厂时,哪个开玩笑叫了你一声‘亲爱的素素’,你就哭了一半天鼻子咧。” “滚远点!”素素扑哧笑了起来,“还不快拉电源!” “行行行,你是上帝,当然听你的。” 素素打开了仪表拒的门,密如蛛网的线路呈现在她的眼前,红线、蓝线、黄线,放大器、功放管、电容器……素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奥妙,素素只是比别人细心些、认真些、专注些。 素素有条不素地检查起线路板,她把头脑中的一切杂念统统赶走了。 时间悄悄地在素素身边淌过,当时针压在正“10”字上时,素素正在焊一只三极管,她的眼梢轻轻从表面上溜了一圈,那只捏烙铁的手只稍稍地抖了一下。 “吃午饭了,素素师傅,歇会再干,来来来,我们大家恭请你了。”小金师傅硬把烙铁从素素手中夺下来。 素素看见车间工具箱上放满了罐头和冷菜,她赶紧抽身要走:“不行不行,每天中午我都要去看我女儿的……” “别那么儿女情长,我们替你挂个电话关照一声就是了。今天你要不吃,就是看不起我们哥们了!”小金硬把素素按在长凳上坐下,递给她一瓶盐汽水。 素素仰起脖子猛喝了一口,一股麻辣辣的热气从喉头直冲上脑门,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和鼻粱。 “素素师傅,行!真有点梁山泊好叹扈三娘的气派!” “啐——!”素素笑出了声,满口汽水都喷在对方衣襟上了。 一直到下午三点多,素素终于把那台气相色谱仪修好了。小金他们千谢万谢,拍着胸脯说:“素素师傅,往后有什么用得着哥们,只管说!” 素素回到仪表间,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工作台上有一张小林的留条: 师傅。 组长他们开党团员学习座谈会去了;程师傅他们参加技术员业务学习去了;我到高考补习班上课去了。 柜子里有中午我替你买的油酥饼,很脆,给小小吃吧。 小林即日 素素此刻才觉得累,脖子很酸,腰骨有些发僵,两边太阳穴胀得扑扑地跳,她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学习的学习,开会的开会,只剩下素素一个人了。有什么办法呢?素素早已超龄退团,又不是党员,不是干部,又受有任何可以晋升技术员的文凭,素素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仪表修理工。 素素突然感到很孤独,原来挺拥挤的仪表间怎么变得这么大这么空了?寂寞象是从四壁缓缓地朝她挤来,又象是从她的骨髓里一丝丝地往外渗。 心,刚才还是实实在在的,此刻又开始悠悠荡荡地飘浮起来。 素素得找点事干。她脱下笨重的电工鞋,让闷了一天的脚趾透透气。然后,她准备去浴室洗澡。当她褪下手腕上的表塞进裤兜的时候,她触到了一张纸。 素素悚然呆住了。片刻,他才轻轻展开纸条,小奋熟悉的笔迹使她不敢看,又想看。她默默地念着纸条上的句子,不知不觉,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素素索性伏在工作台上痛痛快炔地哭起来,反正没人听见。她奇怪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也不知是从心里头哪口泉眼中淌出来的? 尽管素素用热水使劲地焐眼睛,还抹了一点粉霜,可是梅兰还是看出她哭过了。 “怎么啦?谁欺侮你了?” “没有……” “哦——准是报名没报上吧?小奋专会吹牛皮……” “哎哟,你真烦。求求你,别刨根问底了好吗?”素素不想再提那桩触心境的事,她已经把小奋的纸条撕得粉粉碎,冲进了下水道。 梅兰嘿嘿地笑了起来:“你是,真是个傻瓜,专门为一丁点事愁得什么似的。常发愁,人老得快,懂吗?其实,我早劝你别考什么工专工大的了,何苦呢?放着舒心的日子不过,偏往那紧箍圈里套,象小奋那样,弄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样子。都‘人到中年’了,还去和小青年争胜斗强,你想想,倘若你和徒弟小林一起复习功课解题目,不嫌寒碜吗?” 素素缄默无言。 梅兰一把抱起小小,亲亲她的脸蛋说:“你看看你女儿,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这才是你真正的骄傲呢!” 小小梳两根翘辫子,大眼睛清蓝蓝的,胖脸颊红艳艳的,实在惹人爱怜。 “素素,别再胡思乱想的了,夫妻俩恩恩爱爱,小日子适适意意,将来,让你女儿去读大学!” 素素从梅兰手中接过小小,那一团软软的暖暖的小身体,象熨斗般把素素皱巴巴的心抚平了。 谢谢你,梅兰。 梅兰的话总是那么实际,那么悦耳。和梅兰在一起,素素觉得很轻松,跟梅兰比比,素素觉得自己简直象个贪心的大财主,对生活太不知足了。望着梅兰软棉花糖般的笑容,有一种自得其乐地品尝自己的生活滋味的安宁感在素素胸中蔓延开来。 素素推着自行车走出托儿所的门,她要给小小穿雨披,小小说:“妈妈,早就不下雨了呢。” 素素的心轻轻地动了动,不由自主地仰起了脸看天空,左看看,右看看。 “妈妈,你是在找星星吗?梅姨说,星星要到晚上才出来呢。”小小扯了扯她的衣襟。 素素一下子搂住了女儿,哦,这小精灵,怎么就知道妈妈心里的隐秘呢? 天空上还铺着一层薄薄的云,淡紫色的,给整个世界涂上了宁和的、温柔的色彩。 “妈妈,你答应给我买娃娃的是吗?” “是的。” “妈妈,阿芳的妈妈给阿芳的娃娃做红的裙子,妈妈,你做吗?” “做的。” “什么颜色的?” “红的、绿的、白的、蓝的,五颜六色的。” “妈妈,我们现在就去买娃娃,好吗?” “好的。” 自行车在绿荫道上安静地滑动着。 衡山路口,红灯。 正值下班时刻,交叉路口拦下了成群的自行车。横马路上,一辆辆桔红的、浅绿的、蔚蓝的15路无轨电车、49路公共汽车驶过。车辆的缝隙中,对面路口的人群象电影镜头般地闪动。 哦——梅兰想得真好,将来让小小上大学!不,要让小小考上研究生,考上出国留学生…… 留学生应该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就象对面路口那张充满书卷气的脸一样?那人真怪,使劲地盯着小小看什么?他的眼神多么专注呀!啊,那眼神! 素素浑身狠狠地颤抖了一下!那眼神分明是晓杨的,晓杨! 黄灯,绿灯。人群开始游动起来。那眼神在渐渐地逼近……素素紧张得全身冰凉,她不顾一切地调转车龙头,越过蜂拥而过的自行车群,拐上横马路,然后,拚足全力蹬起来。 “妈妈,错了,错了呀!” “没错,别吵!” “错了错了,你答应去买娃娃的嘛。” “乖,明天买!不听话,妈妈把你掼在路上。” 小小委屈地撅起嘴,不再东扭西扭了。 快踩,快踩! 那眼神!晓杨准是认出来了!否则不会死死地盯着小小看的。素素是想念晓杨的,然而素素绝不能碰见他! 素素不能让晓杨看见自己变得粗糙憔悴了的脸,以前,晓杨说她的面庞是用玉石雕出来的……素素心里一阵剧跳,为什么在大诚面前她连换件漂亮些的衣服都没心思?为什么要害怕晓杨看她变丑了的脸呢?啐!当然不是那么一回事,素素不愿见他,主要是因为她对不起他。素素太绝情了,临离开农场时,她把晓杨写给她的诗统统还给他了。她记得,晓杨站在田埂上,不说一句话,眼睛瞪得很大,却不知在看哪儿。素素有点害怕,她问他:“你恨我吧?我也恨自己,可是没有办法。”晓杨笑了笑,那是一种很可怕的绝望的笑,他说:“祝你事事如意。”他真傻,离开了他,她还有什么如意的?然而这种不如意是她自己找来的,怨谁呢?素素记得,那天晚上的天空没有一颗星星,她把脖子仰酸了也没有找到一颗,黑洞洞的,就象晓杨的眼睛……素素后悔过的,当她听到他结婚的消息时,当她看到他登在报纸上的照片时……当初是她抛弃了他,他现在成功了!她怕面对面地看到他,怕他看出自己的后悔。 那么,今天晚上的天空会不会和那晚一样,找不到一颗星星呢?素素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有一辆自行车驶近了素素,车龙头老是朝素素这边歪,一直把素素逼到人行道边上。素素恼火得满脸通红,正想狠狠地训斥那人几句……忽然,素素轻轻地“呵”了一声,手忙脚乱地煞住车,跳了下来,木然地站着。 “素素”……晓杨也下了车。 “……”素素觉得手脚僵得不知往哪里放。 “你看见我的,为什么不招呼?为什么要逃开?”晓杨一连串地发问,他胖些了,更俊气了。 “没……小小,快,快叫叔叔呀!”素素把眼光盯在小小头顶上的红蝴蝶结上。 “真乖,真象你,多大了?”晓杨摸了摸小小的脸颊,素素腾地烧红了脸。 “三岁。”小小伸出胖胖的三根指头。 “你的孩子……几岁了?”素素问。 “我?还没福气当爸爸呢。”晓杨哈哈笑了两声,停了一会,忽然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有什么东西在素素心窝上狠狠地捣了一下,她痛得闭了闭眼,“你,还记得。” “七月七,忘不了。”晓杨咽了口唾沫。 多少年前的事了?七月七,素素和晓杨坐在小河边上等星星。素素看河里,晓杨看天上,不知道星星是先从波浪中浮出来还是先从云朵里钻出来的?反正一霎间,星星多得河里盛不下,天空中也盛不下了。 要是大诚也能对自己说:“今天是你的生日。”那么素素就再不会后悔了,哪怕晓杨的照片在报上登一百遍。 “你还在那家厂里吗?” “嗯,我们是小工人。” “工人怎么小?工人最大了。还唱歌吗?现在歌子多了,也好听了。” “不,早就不唱了,没兴趣了。” “为什么?” “忙,成天忙东忙两,上班、做家务,没有一点空闲,真是……”素素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晓杨诉起苦来了?他会不会笑话自己呢?她尴尬地舔了舔嘴唇。 “越忙越要唱呀,唱唱,忙得也有滋味。生活中万不可少的就是情致,哪怕再苦再累再孤单的时候,也要去寻找生活的乐趣,这样才活得有意思。你说是吗?”晓杨的嗓音很温柔,说得素素心口暖融融的。她点点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神情使她明白了:他分明在告诉她,当她离开了他,使他陷入痛苦的深渊的时候,他是怎样艰难而坚强地生活着的。 素素被强烈的内疚击倒了,眼眶和鼻根一阵阵地发酸,她怕自己熬持不住,连忙向晓杨告辞,“有空……来我家……” “你也上我家来玩!我妻子挺喜欢音乐,我们有许多录音磁带,你来听听。好吗?” “好的。”素素肯定地说,“小小,快和叔叔再见,对,招招手!” “再见!” 晓杨朝南,素素朝西,他们分手了。他们的生活道路就象宇宙间两颗行星的轨迹,永远合不到一块了。 淡紫色的薄云渐渐地消散,露出了一块块深蓝色的天空,清澈而深邃。 “奶奶,奶奶,你看呀,妈妈买的大娃娃。”小小一进家门就嚷嚷。 婆婆拿起娃娃看了看,回头问素素:“蛤蜊买来了吗?” 素素一手托面条,一手拎着盒蛋糕,猛然想起忘记了婆婆的吩咐,便愣在门口了。 素素和晓杨分手后,全身心沉浸在恬淡的惆怅之情中。这感觉并不使她痛苦,反而使她产生了一种豁然开朗的超脱感。怀着这种感情,她决定自己替自己过一个生日。她先绕道回去替小小买下了只眼珠会转的大娃娃;然后又替自己买了面和蛋糕。可是,一向谨慎而细心的素素,偏偏忘记了要替婆婆买鲜蛤蜊。 婆婆的脸色十分难看,素素知道,明天她会向一幢楼里的邻居说个没完的:如今养儿养女有啥意思啦,小辈心里一点没有老辈啦,想吃什么都要看媳妇脸色啦……唉唉! “妈,真对不起,我……忘了,我现在再到菜场去一趟,恐怕还有卖的。”素素讨好地对婆婆说。 “算了算了,都什么时候了?要买到也不新鲜了!”婆婆走进自己房间,呼地把门关上了。 素素叹了口气,走进厨房,洗菜抹锅地忙乎起来。 楼梯上响起了很重很慢的脚步声,素素一听就知道是大诚回家了。 “小小,快给爸爸开门去!”素素拖着女儿赶到门口,接过大诚沉甸甸的皮包,“你,今夭回来得真早呀!”她的眼睛里冒出两朵火花,含着期待的喜悦,她猜想他一定记起她的生日了,接下去一定会说:“今天你生日,我哪能不早回家?”然后拿出一件……礼物! “素素,能开饭了吗?我今晚要赶着写好一篇关于数学教学的总结,明天全区教学观摩会上要发言的。”大诚急急地说。 原来……是为了这!素素眼里的光彩霎时黯淡下去。 “嫂,我也要赶早吃晚饭,越快越好。”依依从房里探出脑袋来叫。 “嗳……”素素勉强答应着。 起油锅……嘶——……劈哩叭啦; 烧开水……咕咕咕,咕咕咕……素素的心里翻腾开来:等会儿下好面,炒好菜,端上桌,要不要宣布?今天农历七月七,素素的生日! 也许,谁也不会感兴趣的。 “十六号三楼素素电话——” 弄堂里有人高声叫唤着,是传呼电话站的退休工人。 “哎呀,素素,这这这!”大诚急得团团转。 这时候,有谁会给素素打电话?素素疑惑着,心慌手急地盛起碗青椒炒肉片。“大诚,替我看着这锅汤,小心别让它滚沸了,我去去就来。” “嫂,好开饭了吗?”依依隔着墙问。 “快了,快了!”素素连围裙也顾不上脱,三脚两步地奔到弄堂口传呼电话亭。 “喂——?” “素素,我是……” 是小奋!素素头皮一阵发麻。 “素素,报名报得还顺利吗?”小奋的声音从听筒上的小孔中挤出来,象一根根利箭射进素素的耳膜。 “小奋,是这样的……”素素口干舌焦,心虚胆怯,呐呐地说不下去。 “喂喂,你大声点,怎么啦?” “没有办法了……”素素急得要掉眼泪,她不知如何告诉小奋。 “什么?他们不让你报名?”小奋焦躁的声音。 “不不,我没去,实在走不开……” 话筒里面突然没有了声息,沉默。仿佛世界已经不存在。 “小奋,小奋,你听我说呀!喂喂,喂喂……”素素恐惧地看看话筒,是不是卡线了?她绝望地喊:“小奋——小奋——” “你混帐!”小奋突如其来地骂起来:“你这个没出息的混帐东西!……” 素素默默承受着电闪雷鸣般的责骂,毫无怨言,是她辜负了小奋的一片好意呀。等小奋骂够了,素素难受地说:“小奋,也许,命里注定我只配当一名普通的工人,我认了,难为你为我操心……” “胡说!什么命里注定,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的瞻前顾后的犹豫,你的多愁善感的软弱,你的安于现状的浅薄……你使你自己错过了一次次的机会,你为你自己选择了一条安稳的舒适的庸俗的道路!你呀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小奋从来也没有这样尖刻地责骂素素,她一定是气疯了。 “小奋——”素素委屈地叫着。 “以后。你就当没我这个朋友!真的!我不愿理睬你了!” “小奋,不不,你不能……” “叭!”电话挂断了。 素素失魂落魄地拎着话筒,她怎么也不相信小奋会这么绝情。 “同志,请付电话费。” “哦哦。”素素搁上被她手心的汗漉湿了的电话筒,心里顿时空落落的,象丢失了件稀世珍宝,她比任何时候都彻心透肺地想念小奋。 素素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家,大诚站在楼梯口,抱着嘤嘤地哭着找妈妈的小小,一见她便连声埋怨:“怎么这么长时间?是谁打来的?小小饿了,依依又连声催。” “就快了,就快了……”素素匆匆奔上楼。 “已经晚了!依依要去听音乐会,左等右等你不来,撅着嘴走了。我急得没办法,就把桌上放着的一盒蛋糕塞给她了。”大诚说。 一阵不快涌过胸口,素素忍住了。 “这汤滚过了吗?”素素揭开锅盖看了看。 “早就滚过了,我熄了火。就是不见饭在哪里,否则,也好让依依先吃一碗。” “哎呀,这汤里我要下面条的,你熄火作啥呢?”素素赶紧又点上了火。 “为啥要下面条?你知道,妈不爱吃面食的呀。”大诚提醒她。 素素哀怨地望了他一眼,真想告诉他:我生日。不说!素素抿紧嘴唇,一声不响地重新淘米烧饭炒菜。 这顿饭弄到七点多钟才吃上。饭桌上,婆婆一直板着脸不说话。大诚挂记着明天的总结报告,三口两口地扒下了一碗饭就离桌了。素素喂小小吃饭,小小不肯吃,死缠着素素吵:“妈妈,我要吃面条。妈妈,你说的,今晚吃面条的嘛!”素素吓唬、许愿,软硬兼施,好不容易喂她吃下了半碗饭,自己的食欲一点也没有了,胡乱吃了几口,便收拾碗碟进了厨房。 “亲爱的观众们,胡晓平独唱音乐会实况转播现在开始……”电视机里,女播音员的声音悦耳动听。 素素把碗筷浸在温水里。 “第一首歌,康定民歌,《跑马溜溜的山上》……” 素素把碗筷揩干净,放在碗拒里。 小小爬在大诚膝盖上,要大诚讲故事给她听。 “素素,快把小小带走,我要写总结了。”大诚叫着。 “请听歌剧《茶花女》选段,蔽奥莱塔咏叹调……” 素素哄着小小去洗澡,小小非要带着新买来的布娃娃一起去洗,素素火了,在小小屁股上拍了两下,任她哭喊着,把她抱进了厕所间,自来水的声音盖过了胡晓平的歌声。 素素替小小洗完澡,抱着她一起到婆婆房里看十四吋的彩色电视。 胡晓平穿着天蓝色的长裙,姿态优雅典丽,素素左右打量,怎么也找不出当年那个纺织女工的影子了。 “接下来请听歌剧《波希米亚人》选段,《我的名字叫咪咪》……” 热烈的掌声。漆黑的三角钢琴。舞台。 小溪流般的乐曲牵着素素的思绪索绕盘旋,编织着她的美丽的幻想,仿佛觉得那穿着天蓝长裙,发出美妙的歌声的人就是素素自己。梦想曾经伴着希望,希望早已成了梦想…… “妈妈,我不要看了,我们走嘛,叫爸爸讲故事去……”小小没有长性,片刻间又吵闹起来。 “她困了,哄她去睡吧。”婆婆说。 素素离开了梦想,抱起了她的小小。 “小小,乖,爸爸要写文章,别吵。妈妈给你讲故事。从前哪,有个喜欢唱歌的小姑娘……” “最后一首歌,《我爱你,中国!》……” 素素拍着小小,小小睡着了。 素素此刻的思绪盘绕在音乐以外的世界里。素素曾经为自己设想了许多样式的生活,但她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的生活会这样平淡。 生活就象一条河,素素是河里的一块石头。河水流啊流,石头渐渐地被消磨成石卵子。生活也把从前那个天真地充满了幻想的素素销蚀尽了,生活塑就了一个新的素素,很普通、很平凡,也许也很俗气,就象一颗不惹人注意的石卵子。 音乐会结束了……小姑回家来了……周围渐渐地安静了。素素很想撩开窗帘看看天空,星星出来了没有?今天是素素的生日,素素已经三十五岁了。以前,在中学里,人人都会背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名言;人人都发誓了:决不虚度一生。素素的这三十五年虚度了没有呢?素素感到困惑。 大诚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兴奋地伸伸手臂,他发觉素素并没有睡着,便蛮有兴致地对她说:“素素,我念给你听一遍,练习练习,好吗!” 素素摇摇头说:“我不要听,你又不是陈景润,不就讲讲怎么教学生开根号解方程吗!” 大诚有些扫兴,却又不服气:“全中国陈景润能有几个!大多数人都是尽努力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平凡者并非不崇高,你说呢!” 素素惊异地看着大诚,想不到他还这么能解人意,几句话就把素素的困惑驱散了。素素觉得大诚说的比小奋实际,比晓杨朴素,比梅兰高尚。为了这,素素心里完全原谅了他忘记她生日的过错,继而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柔情。 “时间不早了,快睡吧。” 素素偎在大诚宽厚的胸膛上,轻轻地说:“你想过没有,我们的小小,将来会成怎么样的人呢?” “嗯?嗯嗯……”大诚已经睡着了。 素素睡不着。 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一丝丝细风,把窗帘卷起来了,素素只觉得满目闪光。她奇怪地下床,撩起窗帘朝天空望去,不由得“呵——”地欢叫起来。 满天繁星。 散了云的天空特别高特别远,星星好象是挂在半空中,离素素很近,一伸手就能抓起几颗。 七月七的星星特别多特别密,铺满了宇宙的每个角落,有许多落进了素素的心里,在那儿静静地闪亮。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三日稿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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