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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六日


  简宁提起一句老话: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上午九时三十分,简宁和贾妮斯。马林在在儿童福利局的大门口准时碰了面。
  贾妮斯把一沓文件递给简宁,说:你先看一下,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简宁木然着,半晌摇摇头:不需要了。说完,转身率先向门里走去。
  贾妮斯心中暗暗叹惜。她杯疑这次决断是否就是这对夫妻生活的分水岭。按照她的经验,夫妻分居很少有皆大欢喜收场的,无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生活中走出去了,前面的变数永远大于后面的不变因素。她和许大同夫妇相识这段时间,虽然谈不上喜不喜欢,这种结局总不是她渴望见到的。
  简宁和贾妮斯一起进了电梯,贾妮斯摁下了六楼的按钮。这架老式电梯晃晃悠悠,慢慢向上升着,简宁的心思也仿佛晃晃悠悠挂在半空中。
  两天前,简宁在贾妮斯的陪同下去警察局交纳了保释金。手续办完五分钟之后,许大同便在两个警察的押解下,从甫道的尽头走了出来。简宁远远望见丈夫瘦长的身影,有一种电影镜头闪回的不真实感。仅仅一天一夜,许大同的胡子和头发好像营养过剩似地浓密了许多,两边面颊反倒塌陷下去,眼睛忽然变得很大很亮。
  许大同看见简宁,尴尬地笑了笑,没话找话地问:保释金花了多少钱?
  简宁没好气地回答:一万美元。
  许大同瞪圆眼睛:我能值那么多?他们明明是趁人之危嘛。让我回去算了,住在警局起码房钱和饭钱都免了。
  简于气得眼泪几乎从眼眶里溅出来。她猛地甩身走去,把许大同晾在了后面。
  回到家中,简宁从壁柜里抱出一床被子和一个梳头扔到丹尼斯曾住过的那间小卧室,又抓了一抽屉自己的换洗衣物搬到丹尼斯的衣橱里。她来来回回从许大同的身边走过,像没有看见他一样。然后,她便进了自己新布置的卧房,关上门,倒在儿子的床上蒙头大睡。
  傍晚,简宁从床上爬起来。她听见公寓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有点奇怪丈夫。于是,走出去看究竟。她进了客厅,吃惊地发现一个行李袋正立在沙发旁,许大同双手抱膝坐着,仿佛已经等待了简宁许久。
  我把房间定下了,说好今天晚饭前搬过去。许大同站起身,穿上大衣,对简宁亲切地说:你愿意跟我一块儿过去看看吗?不太远,也算是认个路……
  简宁迈出了电梯,懵懵懂懂地跟着贾妮斯往办公室里走。
  许太太,待会儿你应该先跟儿童福利局的人谈谈你的想法。在目前的情况下,你的态度比任何担保都要重要。
  贾妮斯一边叮嘱简宁,一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对方。她见简宁点了点头,眼珠忽然一滞,问道:许太太,你真的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吗?
  简宁被她问楞了:这个,我想是吧!
  贾妮斯气馁地嘬了嘬嘴唇:好了,最不幸的,也不过是你到了那儿完全失误,我可以做你的代言人。
  当简宁和贾妮斯走进小会议室的时候,玛格丽特和本顿已经坐在会议桌前等待她们。
  玛格丽特指给她们位子坐下,并礼节性地询问她们想喝什么?
  贾妮斯和简宁都拒绝了。她们似乎一致认为,没有咖啡和热茶的干扰,会晤可以结束得更快一点儿。
  那么好,我们开始吧。玛格丽特十指交叉地放在桌上。
  在会晤之前,她和本顿有过一个简短的争论。本顿建议玛格丽特今天和对方商讨问题从一开始,就要拒绝对方的要求。
  他们是个阴谋。本顿一本正经地说:他们在施苦肉计,让咱们上钩。
  玛格丽特不屑一顾:什么苦肉计?人家夫妇已经分居了,你还在怀疑里面有阴谋。
  玛吉,你最近过于感情用事了。本顿无法说服玛格丽特,只得表示遗憾:你知道,面对法律,感情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
  玛格丽特眼视着本顿,说:这个原则适用于你,不适用于我。
  简宁的视线从褐色的大会议桌上滑过。她看到阳光投下一条狭长的亮带扫在桌面上,亮带中飘着星星点点的毛茸茸的灰尘。
  贾妮斯轻轻咳嗽了两声,好像在唤起简宁的注意。
  简宁迟迟疑疑地开口说:他犯了……错误。我是讲我的丈夫。他带走孩子,违反了法庭的指令。他,他的确错了,我想,他自己也知道他错了。可是,他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他自己的老父亲的爱。他希望他的父亲离开这个国家之前,可以最后看孙子一眼……
  贾妮斯不由得皱起眉头。她必须打断简宁的话题。即使不是防止火车运行出轨,也是为了使列车径直驶向目的地。
  三天前,在许先生被许太太保释出来后,他马上从家里搬出去了。许先生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法庭对他的强制性命令。许太太今天来这里,就是向你们解释这个情况的。
  贾妮斯说着,用脚在桌子底下有意无意地碰了碰简宁。
  简宁恍惚梦醒般地说:我想请求你们同意把丹尼斯还给我。丹尼斯回家后,可以由我亲自照顾他。
  玛格丽特的目光在简宁和贾妮斯之间徘徊了一阵,说:我想提醒你,许太太,你和你先生的分居,是你们自己的决定。请相信,当我们提出这样苛刻的条件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是你的儿子能否生活在一个安全的家庭环境里。
  简宁驯服地点点头:我懂。
  那好吧,我们将尽快审理你的申请。有了消息,我会立刻通知马林女士。
  玛格丽特合上了档案夹,首先站起身。
  简宁知道面谈结束了。她有些不甘心地低声问贾妮斯: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审理这个申请需要多长时间?
  贾妮斯安抚地说:这不是能够由她一个人说了算的。我想会很快的。
  简宁只好慢慢跟着站起来,随着贾妮斯走向门口。
  一直在冷眼旁听筒宁和玛格丽特对话的本顿,这时忽然快步走上前,拦住了简宁:许太太,请你明白,丹尼斯。许回去后,不管在什么时间,如果我们发现你的丈夫出现在你的家中,或着其他丹尼斯的活动场所里,警察会再次逮捕他的。
  简宁直视着本顿,眯起眼睛:这种结果正是你所希望的,对不对?说完,技开本顿,走了出去。
  过去人们都说,圣路易斯的财富是密西西比河水带来的,也是密西西比河水带走的。
  密西西比河把财富带绘了西岸的人们,把财富从东岸夺走。可实际上,尽管密西西比河的东面,被称为东圣路易斯,河西被称为圣路易斯,它们并不是一个城市。它们甚至不是一个州——东圣路易斯属于印地安那州,圣路易斯市属于密苏里州。在圣路易斯市,你若是把两个地区混为一谈,一定会招致周围人们的愤恨。他们会说:上帝早就用密西西比河水把美好和丑恶划分开了。
  那是黑和白一样分明的。你若是还不醒悟,追问东圣路易斯和圣路易斯市区别是什么?人们会告诉你,区别就是:东圣路易斯有圣路易斯没有的东西:罪犯出没的酒吧,变态的男人女人们聚集的脱衣舞厅和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妓女。
  由于东圣路易斯的贫穷和肮脏,这里的房价跟河西岸相比,也像白捡一样。当许大同第一次建议简宁来到这家小旅馆看看的时候,他们都是在电话上便被这个旅馆的价格所谅呆的。
  去瞧瞧。他们有些喜形于色地说。
  夫妻俩一边开车一边议论:有单独房间,有热水,还有一顿简单早餐,那不是跟中了“乐透彩”一样运气吗?
  可车子离目的地越近,他们的热情就越低了。他们先是发现路面渐渐变得泥泞和凸凹不平,然后,看到周围穿着破烂的黑人多了起来。接着,撞人眼帘的大半都是醉鬼、妓女和嫖客。还没有找到小旅馆的确切门牌地址,简宁就开始嘟囔起来:打死我,我也不会同意你住到这种地方来。你要是想来,咱们得先办离婚手续。
  或许是简宁的威胁起了作用,或许是许大同本身已经动摇了。他们在不到一分钟后,便掉转车头,打道回府了。
  但是那天傍晚,许大同还是开车把自己的行李径直拉到了这个小旅馆里。在往楼上搬东西的时候,他嘱咐简宁不要下车。
  你在这儿看着东西。说着,他用眼睛扫视着形迹可疑游逛四散在周围的人们,觉得不放心,又转到后备箱里拿出了一个大扳手,递给简宁:要是有什么事,打了再说。
  于是,简宁就缩坐在前座上,攥着板子,警惕地像猫一样瞪着眼睛,直至许大同把东西拿完,她都没有下车去旅馆的房间看一看。
  许大同的车子是简宁开回来的。许大同说他住在那里不需要车子。简宁认为丈夫的意思是说,住在那样的地区,保持一辆“加瓜”车是异想天开。简宁曾想问问丈夫出门怎么办。可张了张口,没出声,话又咽了下去。他大概不需要出门。他不出门还少惹些麻烦。何况,他有电话和传真机,他不是鲁滨逊生活在孤岛上。简宁这样想着,就把车子开回了家。
  你不一定有时间来看我,对吗?许大同有些拿不准地追在开动的车子后面问。
  简宁没有回答。
  那我给你打电话。
  不用了。简宁说了句。她望到了许大同脸上的表情,又突然有些不忍,于是勉强改口:还是我给你打吧。
  然而,简宁始终没有去按家中电话的键盘,而家里的电话也始终没有响过。
  从儿童福利局出来,简宁去了超级市场,她买了些即食食品。许大同搬出去的时候,简宁让他带走了家中的微波炉。美国任何的杂货小店里都售有只要放进微波炉加热便可进餐的食品,尽管味道不敢恭维,但基本营养还是可以保证的。简宁又买了香蕉、油桃和梨子。当她走到饮料部的时候,望着牛奶迟疑了一下。因为没有进许大同的房间查看,也没有打电话核对,简宁不知旅馆的房间里是否有冰箱。估计可能性不大。她想了想,自己摇头。那种鬼地方不会有人考虑住宿者的生活是否舒适安逸,不然,旅店的老板肯定早就破产了。
  简宁出了超级市场,开着自己的吉普车向东圣路易斯驶去。今天早上出门,她已经想好了自己的计划。倒不是舍不得叫那辆“加瓜”多跑路,凡是有一点安全常识的人,都会意识到那样一辆豪华车,在那种地区容易招惹杀身之祸的。
  简宁按照上次的记忆寻到了那个破烂不堪的街道。运气的是在离旅馆五六百米的地方,简宁竟然看到了一个停车场。这个发现使她的心情略为振奋了一些。她赶忙把吉普车开了进去。从车上下来,她怀里抱着几个食品袋又小心地检查了四个车门的锁。然后,在停车场管理员手中接过了存车收据,放进大衣兜里,这才转身朝小旅馆走去。
  在这短短四五百米的距离里,简宁瞥见了好几个浓妆艳抹袒胸露背的女人。她们零零散散各自站在角落里抽着烟,闪着十分饥饿的目光。简宁曾听有见识的朋友们说过,妓女们一般都是在下午四点以后才开始“觅食”的。可眼下此地这些妓女工作如此勤奋,不是因为天生努力,就是因为被饿怕了。她这样想着。
  简宁目不斜视地走完这段路,终于迈上小旅馆的台阶。
  她刚要进门,却和一个肥头大耳的壮汉撞了个满怀。那壮汉一边骂着粗话,一边将几件衣物扔出门外:……你以为我这里是难民收养所?也不瞧瞧你那份尊容,想在老子这儿混吃混喝的人都很有九个胆儿才行!
  旅馆的楼梯上面立刻传来尖利的女人的回骂声。随即,从天上砸下来一个酒瓶子。
  酒瓶子炸开来,玻璃碴儿炮弹皮似的四处飞溅。简宁惊叫一声跳到门后,怀里的水果撒了一地。
  那壮汉站在那儿,刀枪不入般地纹丝不动。只听他嘿嘿冷笑着,从柜台下面摸出一根大棒,不慌不忙地走上楼梯:宝贝儿,你的脾气好大,我得替你泄泄火儿。
  只是片刻间,上面便鸡飞狗跳,有哭有叫,闹得震天动地。简宁躲在门后大气不敢出。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的动静渐渐追打到更加里面的楼道里,简宁这才小心翼翼听着,慢慢挪出身子。她用眼睛扫视着周围,判定没有更多的危险,草草捡了地上的东西,二步并五步跑上楼梯,一头冲进写着许大同告诉她的号码的那间房间。
  简宁以最快的速度把旅馆里的嘈杂关在了身后。她背靠着门,呼呼喘着气,好一阵才得空打量屋子里的环境。
  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一盏酱色灯罩的小灯在墙纸剥落的墙壁上映出一团红光,红光隐隐约约映照着四面的家具,地板上的报纸和扔在床上龌龊的衣物。
  坐在小桌前的许大同楞楞地抬起头。他望着简宁,朦胧的眼睛醉意可掏。
  简宁径直走到桌前,放下怀里的食品袋。她有点可惜被碰烂的油桃和梨子,挑出了几个破皮的放在桌上。
  你给刘茵的报纸做了插图啦?简宁斜了一眼屏幕一片空白灿蓝的计算机,没话找话地问。
  许大同没有应答,只是自得其乐地摇摇头。
  记得上次你讲,他们的报纸每星期三送印刷厂发排?
  许大同依旧不答,又是表情不变地点点头。
  见此状,简宁不由得心头一沉。自从她和许大同相识,她还没有见过许大同如此颓废,如此沉酒于杯中之物。她更不记得许大同什么时候把自己当天应做的事情拖延到第二天去干过。
  简宁竭力掩饰着脸上的黯然,迅速将满地的报纸抬起,叠好,又将床上的脏衣服通通抱起。扔到卫生间里。她一边做,一边有更多的触目惊心的发现:墙脚歪倒的酒瓶子,窗台上发霉的花生米,暖气旁被老鼠啃去一半的面包……
  许大同对在眼前走来走去的简宁仿佛视而不见。他悠悠然地迎着灰蒙蒙的小窗户透进来的光亮,将酒杯中的酒一点点斟满。他嘴唇边的笑意时隐时现,仿佛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仿佛屋子里的简宁仅是刚刚从门外飞进来的一只苍蝇,仿佛简宁连苍蝇都不如,只是地上乱跑的一个相貌略俊秀些的蟑螂。
  简宁面无表情地收拾着屋子。她走近许大同面前,突然一伸手,夺走了许大同手中的酒杯。
  许大同微微一怔,眼神被简宁手中的酒杯牵引着在屋里走了半个圆圈,然后落到地下,钻入破烂的地毯里面。他一侧身,从小桌的后面拿出另一个酒杯,继续用酒瓶斟满。
  简宁两眼不禁睁大,暗火从心底嗖嗖窜起。她立刻抢上来再次伸手要夺酒瓶,却发现瓶身已被许大同牢牢把住。
  两人像抢皮球的孩子,扯来扯去了一阵,没有结果。简宁很恨地瞪了许大同几秒钟,猛地松开手。
  好,我陪你喝!她转身将刚才收走的空酒杯啪地放回桌上:倒,倒上!
  许大同笑了,笑得十分灿烂。他凝视着桌上的那只酒杯,把酒瓶里的黄金色的液体缓缓倒进去。
  酒是好东西。许大同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另一只杯子,说: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简宁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像一串燃着火捻的炸弹,从她的喉咙口滚下去,一路炸到她的胃里。简宁不由伸出舌头,拘一般地哈起气。她的模样把许大同逗得狂笑起来。
  满上!简宁勉强把肚子里的硝烟驱散。她将空杯砰地砸在许大同面前。
  许大同愣了一下,还没收回的笑脸僵在那里。
  听到没有?简宁不耐烦地瞪着丈夫:倒啊!
  许大同欣赏地望着妻子点点头,将两个杯子再次斟满:干!
  简宁又是抢先把酒杯倒空。
  好——酒量。许大同指指简宁的酒杯:这么好的酒量,你以前瞒着我。
  简宁的面颊被酒精烧红了,显得妩媚异常。她抿了抿嘴角: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嗯?
  你是个——狗屎。
  许大同想了想,表情相当认真。不对。他摇摇手,慢条斯理地反驳说:我不是狗屎。
  我是——嗯,他妈的——浑蛋臭狗屎。
  简宁咯咯笑得前仰后合。
  许大同品了一口手中的威士忌,眯觑着眼睛问道:那你呢?你是什么?也是——浑蛋——臭狗屎?
  不,不——对。简宁皱紧眉头,冥思苦想了一阵:我是一个……一个婊子。她点点头,兴奋地举起酒杯:干杯。为了——婊子。
  许大同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但笑容未失:别,别这么说。
  婊——子。简宁固执而兴高采烈地重复着:为了婊——子!
  我说了,别这么说!许大同的声音突然变得暴躁。你给我闭嘴。闭嘴!许大同把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简宁被吓得了。她看见许大同脸上的五官痛苦地拧到一起,泪水决堤般漫过面颊。
  大同!简宁伸手轻轻抚摸着许大同的胳膊。她觉得丈夫的身体在发抖,科得像深秋的一片叶子。简宁不由得用自己的身体拥住许大同,仿佛拥住自己的骨肉,拥住一个受尽委屈和折磨的孩子。
  许大同的泪水湿透了妻子肩头的衣服。他抽泣着,不停地嘟囔着:你别那么说,求求你,别那么说……
  窗外天色已经暗透。旅馆的房间里静得几乎听不到喘息声。简宁合农躺在许大同的身边,眼睛停滞在墙壁的那盏古怪的红色小灯上。她记得这种情景曾经发生在过去的某一个时期。那个时期已经是非常遥远,遥远得仿佛是在前生前世。那时,许大同和她刚刚来到美国。他们举目无亲,在旧金山唐人街附近的一个破旧的小旅馆里暂时栖身。许大同白天去联系上学的学校,她则根据华人报纸上的广告满世界跑着去寻找出租的房屋。
  有一天,她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处既便宜又干净的地方。房主急于出租,她马上拿出两百美元做了定金,兴冲冲地赶回家,却看见许大同正坐在小旅馆的房间里等她。许大同一脸笑容地对简宁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简宁也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许大同说:纽约苏荷区的一个画廊答应给我搞一个小型画展,我们马上搬到纽约去。简宁听了,眼睛瞪得溜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许大同催促她,你的好消息呢?简宁吞吞吐吐,说:没什么。跟你的消息比,我的算不了什么了。但过后很久,简宁还在为那两百美元暗暗心痛,在当时,两百美元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像一万美元,是笔巨大而重要的数额。
  声旁熟睡的许大同翻了个身,嘴里嘀嘀咕咕着什么。简宁不由得扭过头去望着他,心里充满绵绵的痛惜。丈夫睡着的时候,神态显得特别的年轻,年轻得几乎回到简宁和许大同刚刚相识时的毛头小伙子的模样。那时的许大同唇边的胡须还是软软的,头发很黑很长。简宁喜欢抱着许大同的肩膀,双手深深插入许大同的头发里去,身子半梦半醒地摇啊摇。她对许大同说,她觉得他的头发有一种魔力,很柔弱也很有力量。许大同笑她,说她跟他在一起爱意泛滥。他还说,女人真是个稀罕的好东西。有那么多的爱,那么善于爱,所以才能当母亲。
  自从刮痧的事出来以后,简宁和许大同已经很少相拥而眠了,两个人都被焦虑煎熬,躺在枕上想到的没有一件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在日复一日的今日不知明日的烦恼中,彼此的温度都在零点,甚至已经渐渐忘却温存是怎么回事。做爱本来是夫妻浓情蜜慧酿成酒,是欲望在曲曲弯弯林荫山路徘徊后的宣泄,没有了你浓我浓,床上的渴望自然淡成了白开水。
  简宁想着,不由得歉疚地爬了起来。她在许大同的嘴唇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大同,我爱你。她喃喃着:听到没有,你这个傻瓜!
  许大同被简宁吻醒了,莫名其妙地睁开眼睛,看见妻子一副痴呆的样子。
  你说什么?许大同问。
  我说我爱你。
  许大同朦胧地笑了笑:我知道。
  你不知道。简宁装做十分恼怒地说。
  我当然知道。
  你就是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许大同思绪逐渐清晰了。他觉得妻子把他从梦中弄醒,就是为了打一个哑谜。
  你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简宁一口气在许大同的耳边说了无数个不知道,她口中嘘出的热气把许大同的意识弄得很湿润。他猛地翻身,把简宁压住,开始去脱简宁的衣服。
  简宁咯咯笑着,忽然把自己的衣襟抓住。你还没说你爱我。她歪着头,斜睨着许大同。
  心动不如行动。许大同抵赖着。
  不行!
  好,好,我爱你。许大同只好老老实实地投降,嘴里却又说:下回给我想点儿新词儿,我不爱重复别人说过的话。
  正当许大同手忙脚乱之际,简宁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把按住许大同的手腕。我还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许大同气喘吁吁,有些按捺不住:我没工夫听。
  我想给刘茵打个电话。简宁咬着嘴角:告诉她我愿意出庭,为他们作证。
  许大同愣住,停止了忙乱。他几乎怀疑自己在大脑皮层过于兴奋中听错了话。什么什么?你说你要出庭?
  嗯。简宁怠惰地把手环绕住许大同的脖子,说:就这些,没有了。
  许大同却半天转不过弯儿来。你是怎么搞的?他盯着简宁的脖子,像要往里面打探照灯: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就突然想通了呢?
  你知道有句老话吗?简宁得意洋洋地说:虱子多了不咬。反正咱们也闹到这一步了,还在乎有人给咱们再加点儿码吗?
  许大同赞叹地点点头:这才是我的好老婆。他边说,边低下头,在简宁的脖子上使劲儿咬了一日,咬得简宁哇哇乱叫。
  好老婆,爱死你了!许大同大声宣布着自己的感受。他加快动作,像要把简宁这一截雪白鲜嫩的藕段从累赘的衣服里撕扯出来……
  简宁在自己的意识还处于半清醒,没有完全在欢娱的潮水中沉溺的时候,庆幸自己告诉许大同这个决定。她没有向丈夫提及麦斯·尤昨天的纠缠和威胁。麦斯·尤的嘴脸,让她想到了《伊索寓言》里那只在小溪里喝水而被狼吃掉的羊。正是那只羊的结局使她的头脑突然清醒了。麦克也是太小瞧了自己。他若是聪明,不该这样逼我简宁。简宁是属兔子的,麦克忘了那个尽管兔子是最温顺的动物,但急了也会咬人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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