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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人



  一
  树桃花粉了。从我们这幢孤零零拔地而起的办公楼往下望去,四周皆是低矮环列的青玉平尺,鱼鳞般的瓦脊叠错接搭,犹如微澜初兴便凝住的汪洋大海。稀稀落落的街树、院树枝桠高山房顶,放眼跳去一簇簇枯干着,唯有天际一隅一树桃花粉盈盈,远远地鲜艳醒目。桃花尚未盛歹,蓬散为一伞,只枝枝布满花蕾,扇骨般翘直,宛古一捧瓶嫩润花,被一只巨手设于天地间,供天眼俯瞰观赏。在我们这些终年见惯北方冬春之际萧瑟景象,熟谙四季交替规律的人看来,这花委实有些不合节令。
  我是偶一登高回首方看到这一株寂寞的花的。
  二
  当时我正在和同事们边吃着食堂的包子边玩牌。阳光晃着人眼,办公室里暖洋洋,笑语喧喧。我摸了手好牌,举起来给站在我身后的阮琳看。
  他进来了,由五短身材、赔了一辈子笑、笑出一脸皱纹的科长领着。谁也没注意他,就连科长大声宣布“这是咱们科新来的同志”后,大家也只是略抬了一下头,继续埋头吃饭、聊天、打牌。我听到科长说的我的名字,让他以就后就跟着我工作,大概他还指了指我告诉新来的那就是你“师傅”。我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生发现他正看着我。我低头看片,旋即再次抬起头,他正凝视着我时不是每个人不都有非凡的相貌的,我也算阅人较广,但我每每发现那些号称不凡或已经不凡的人大都长着一张粗俗平庸的脸,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谁,简直连一眼也没一要然瞧他。有些名望很高的人往往就因为粗暴委琐的相貌失去了人们的尊重,我可头在没法对他无动于衷。他形似骷髅,大大的眼睛占据了部分头和脸颊,那几乎是仅由一双眼睛构成的脸,我不敢说他没有表情肌,即使有也没什么用,他的眼睛完全可以替代它,实际上的眼睛几乎可以替代所有五官的作用,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功能的器官,那不是眼睛,那一一部组合,人怎么可能长成这副样子?
  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自己全身照,不过有三只手,我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阮琳的手搭在我肩上,我倾肩让其滑掉。“你叫什么来着?”上班铃响后,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他在我对面坐下,我问他,并竭力不去看他的眼睛。“司徒聪。”“噢,我叫司马灵——不不,不和您逗趣儿,真是叫这个名字。”我听到全办公室的人的低低笑声,解释道。“你知道谁叫什么名子自个没法作主。父母一朝不慎,真能叫他作儿女的羞愧终生。”“哪里,你的名字很好听”他微笑。
  “是吗,哪我踏实多了。嗯,咱们的工作其实没有什么工作,不过意义很深远。你是知道我们国家的人口政策的喽?对对,只许开花不许结果。我们干的就是统计每个月咱们市少结了多少果,具体数字是从当月本市发的各种式样的工具体数相加得来。”“这个数一定很大吧?”他貌似好奇。
  “很大,数以百万计。当然这里一多半也许本来就是无功用,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无法打折扣。噢,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非得从一开始加,实际上这个数是现成的,我们只需给医药公司打了电话问一下他们的进货量就可以。这种东西总是进多少销多少,一方面需大于供,一方面因为免费……”我忽然没了讲述的兴趣——他的眼睛越过了我,射向我身后的阮琳。“其实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到时候你一看就会——笨蛋都会。”他重又看我。“是呵这工作有些无聊。不过你要这么一想:无聊的工作也得有人干,也就坦然了。”
  “我一点没觉着屈才。”他心不在焉地说“我也是来自人民。”
  三
  “这个人挺有意思是不是?”下班后,我们拥到走廊里,在楼下走,阮琳在人群中问我。
  “哪个,你说的是谁?”我磕头草似地边走边到其他科室的熟人点头致意,“谁挺有意思?”“哪个来自人民的家伙。得了,别假装漫不经心了,你看他看得眼睛快直起来了。”
  “我一般不太注意男人。”
  “你说他是干什么的——过去?”
  司徒聪走在我们身后的人注中,比别人高出半个头,眼睛垂着。一出楼门我就拉阮琳钻进路边的牛奶店,看着司徒聪从窗外走过去,才出来到街上继续往前走。
  “别对他那么感兴趣。”我对阮琳说,“这种人我见多了,刻意显得不凡以期引起别人注意,对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睬他,哪怕他暗示你他暗示你他杀过人你也别露出惊讶。”“我没想理他,我对他一点也不感光趣,我一点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凡,相反我倒觉他很俗气。”
  “就是,摆架子绷块儿谁不会?有真才实学的人从不表现自己,总是默默无闻。”“譬如你。”阮琳笑着瞅我。
  四
  第二天,我一迈进办公室就看到阮琳坐在我的座位上和左右司徒聪脸对脸地说话,双方微笑着,低声细语,十分愉快。“是呵”我干笑着对他们说。
  “是。”阮琳回头对我一笑,又继续扭头和司徒聪说话。“你到我们这个单位来真是可惜了,迷儿特没劲,人也没劲。”
  朱秀芬满面通红地拖着地板,从那头拖到这头,我侧身给她让开:“今儿你值儿?”
  “嗯。”朱秀芬抬起虽已不年轻,但仍油光锃亮的脸,“帮着擦擦灰。劳架。”我拿起门后暖气管子上的一大堆破抹布去水房浇湿,朱秀芬拎着拖把也来水房涮,开着水龙头哗哗冲时偏过头来对我说:“瞧见那一对儿了长?一大氙就来了聊到现在。”
  “你管呢大地”我认真洗着抹布,“年轻人的自己爱好。”
  “哼。”朱秀芬用力叉拖把,“来个男的她准第一个凑上去,涎着脸,真叫人看不惯。”“我觉得挺正常,小阮为人热情,乐于助人。”“谁派她了?”我拿着抹布回到办公室,司徒聪和阮琳还在说话,我开始挨个办公桌仔细地擦瓜熟蒂落。
  “你说是不是嘛?司马灵!”阮琳不知道和司徒聪说到什么,扭头大声问我。“什么是不是?我头也不抬,继续擦灰。
  “咱们办公室表面上大家挺和气,其实背后互相说别人的坏话。”“我不知道。”我低着擦着桌子说,“我没听见谁说过谁。”
  “还没听见呢,前几天不是你告诉我朱秀芬那帮老妇女在背后说我?”“我没说过。”我走到他们面前擦着我和司徒聪的办公桌。
  “你别不承认,你替她们打什么掩护?”阮琳对司徒聪接着说,“这办公室里我也就和司马还能说到一起,别人台特坏,你别理她们。”司徒聪看著我微笑,我面无表情装作没看见。
  陆续有同事进屋,大声说笑,石玉萍叫阮琳过去看她新织的毛衣得在哪儿加针。阮琳满脸带笑地跑过去,殷勤地替她拿过毛衣加针。“这姑娘挺直率。”司徒聪笑着对我说。
  我撇嘴一笑:“你别听她的,她也是个背后搬弄是非的主儿。”“她长得挺不错。”我回头看了眼正跟石玉萍边说带笑的阮琳。
  “也就一般吧,还有点人样儿,在咱们单位算是一朵花儿,不打扮也没法看。”司徒聪注视着我,我对他诡秘一笑:“你可以勾搭勾搭她。”司徒聪笑了笑:“你已经勾搭过她了吧?”
  我暖昧地笑,未置可否。
  “谁都有戏,真的,不一定非要娶她,当个情妇她还是蛮够格。你不打算试试?”“试试试试试。”司徒聪深不测地看着我,微笑。
  “不用费很大劲儿一顿饭就行,吃完了你爱带她上哪儿就上哪儿。”我避开他的眼睛。“我们今天干什么?”他听上班铃响了,大家纷纷归座,问我。我把抹布扔回暖气管子上,坐好:
  “什么也不干,没的可干。下回上班来你可以带本小说来看,但不要放在桌面上,放为抽屉里,懂吗?头儿一进来就把抽屉关上。”我拉开自己的抽屉,低头看里面看了一半的小说,不再说话。
  五
  工间休息时,我们下楼在院子里做广播体操,我挨着阮琳,笑对她说:“他看上你了。”“别胡说。”她边踢腿边笑。
  “真的,他亲口对我说的。他着迷了,你没白忙一早上。”
  “我可一点没看上他。我早上只不过到得早点儿和他说了会儿话,都是同事,不理不睬也好。”
  “别那么傲慢嘛,他看上你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别太拂人家好意。”“要是谁看上我都满足他,我得会分身法才成。”
  “起码你可以吃他一顿,既然人家盛情难却。”
  “他说要请我了?”阮琳停住动作,感兴趣地问。
  “说了让我转邀你,我想他还挺迫切。”
  阮琳笑了,开始做侧身运动:“我不反对别人请我吃饭。”
  “我建议你不妨对他热情点儿,人都是靠希望活着的嘛——哪怕这希望靠不住。”
  “这好说。”阮琳笑着做跳跃动作。
  “她同意了。”我回到办公室,对司徒聪说。
  “同意什么?”“咦,你不是说要请她,阮……”
  “噢,”司徒聪笑说着,“我跟你说着玩呢,你当真了。我请她干嘛?我一点没觉得她有什么魅力,甜俗罢了。”
  “谁也没叫你真讨她当老婆。我可跟她都说好了。”“那我去告诉她这是一场玩笑。我从没有为女人花钱的习惯。”
  “那怎么行,多不好。算了算了,我掏钱吧,算我请。”我作出咄咄逼人的姿态。“咱们谁都别请,干嘛要请客?”他毫无所动。
  “别说了,我请就是了,都跟人家说了。”
  阮琳容光焕发地进来,瞧我一眼,扮出一逼迷人的样子摇摇摆摆走会司徒聪办公室前,笑着问他:
  “你怎么没下去做操,换换空气?老在办公室坐着人会蔫的。”“啊,没事,我喜欢蔫点儿。”
  司徒聪看我一眼,我全神贯注着窗外。
  六
  “你有没有觉得我和一般不一样?”我们三个坐一间二流餐馆不很干净的桌旁,司徒聪问我。
  “没有。”我板着脸回答,随便点了几个实惠的菜,把菜单数目给服务员拿走了。“我得过神经病。”“真的!”阮琳果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我不信。”
  “跟谁说谁也不信,不过我确实得过,就为神经病我才从大学到你们单位来。”“神经上的毛病一般人都有,诸如失眼、焦虑、那不算很特别。”“可我的神经病的一般人神经衰弱一样,厉害得多,我有段时间已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那就不是神经病,而是精神病,这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不管叫什么吧,反正我得地那样的病,那会儿大家都说我疯了,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疯了。”
  “精神病最主要的症补就是精神病患者不承认自己是精神病。”“司马灵学过医,这方面他懂得很多。”
  “一知半解吧。”我白了阮琳一眼,“我懂得不多。”“你为什么得的神经病?”阮琳没注意到我的白眼,问司徒聪。“精神病!”“噢,精神病。”阿琳看我一眼,仍毫无知觉,傻瓜似地看司徒聪。“说来话长,我今天不想说。”司徒聪相当地矜持,“那话说起来很痛苦的,以后……”
  “不想说就不要说了。阮琳你也是,老往人家疼杵干嘛?”
  “反正我现在也好了。”司徒聪明朗地笑着,“要不我也不会这么安详地和你们坐在一起。”
  服务员把菜陆续端上来,我们开始吃起来。
  “发神经病时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一定和正常时截然不同吧?”阮琳边吃边令人访烦地纠缠着这个话题。
  “截然不同,对没发过的人来说那是完全新鲜的,无法想象的。”“阮琳你烦不烦?你要想发精神病就无所顾忌地发呗,难道这还要步调一致吧?”“我就是想发。”阮琳挺直腰板对我说,“你管得减吗?不爱别听。我有时就是想发发精神病那样也许可以使我不真的得精神病。”“发精神病的滋味并不好受。”司徒聪说,“假发没有效果,真发就不可收拾。那感觉怎么说呢,很难一句话说清楚,如果你常做梦也许可以多少体会一点,一切法则忽然无效了,你不受任何约束了,你变聪明了,什么都懂了什么都不怕了,当然你的肉体仍会被现头碰得皮开肉绽,墙仍然是墙,但思想飞驰了。”“所谓飞驰不过是一通胡思乱想,所谓聪明了也不过是不顾客观规律凭主观意态去理解一切事物。”
  “当然在你们正常人后来是这样。”
  司徒聪尖锐的反驳使我大吃一惊,我不再吭声低吃菜。
  “太有意思了。”阮琳吮着筷子着迷地说,“那一定非常快活,怎样才能真发一回精神病呢?”
  “你这问得太离谱了。”司徒聪笑着说,“我不能也不愿教你,否则司马灵该说我有意引你入歧途。何况那不快活,不象好梦一样令人留恋,而且别人也不允许你处于那种状态,他们会千方百计治疗你,让你醒过来。醒来你就会发现不管你在臆想中骋骋了多远,现实仍象你发作前一样愿封未动,你反倒难以适应了。”“我倒宁肯哪怕自欺欺地自在一回,反正适应现实也不能让更自在。”“不不,我可不能让你这么个可爱的姑娘变得落落寡合,招人讨厌象我一样。”我只是充耳不闻地埋头吃我的菜。
  七
  “你真的认为我,嗯,还过得去?”我们三人来到大街上,天已经热了,尽管商店都开着灯,一间毗邻一间形成两列明亮,陈列着五光十色商品的长廊,街上仍相当昏暗,人很多。我们夹杂在人群中走,阮琳象个初次受到恭维的年轻姑娘,红着脸,又腼腆又兴奋地盘诘着司徒聪。
  “真的,我对你印象很好。”司徒聪笨嘴笨舌地回答,模样很忠厚但毫不掩饰。他们谁也没注意这顿饭是我付的钱,实际上我已经给撇到一边去了,仿佛我理所当然应该为他们的约会跑前跑后,面他们要干的只是粘在一起互诉衷肠。
  “我觉得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难道你不照镜子吗?”
  “照的,但我知道充其量也不过是有一二分姿色,比我漂亮的姑娘有的是。”“长得好很容易,但有头脑就不那么容易。而且我觉面容姣好倒在次要,身段好才更有女人味。你身段就很不错,很成熟,很丰满,是不是司马灵?”
  “是。”我乜了眼走得越发娉娉的阮琳,“该有的她全有了。”接着我笑了。“你笑什么?”阮琳问我。
  “没笑什么。”我笑着说,“我想起我看过的一本翻成白话文的《诗经》,你知道那面把窈窈淑女,君子好逑翻译成什么吗?”“什么?”两个个都看我。
  “‘苗条端庄的姑娘呵,是小伙子的好配偶。’”
  我嘿嘿地乐、他们俩没乐,继续嘀嘀咕咕地说话。
  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来到更加热闹的街口,这时我加快步伐赶上他们,指着一正从马赂对面穿过人行横道走过来的姑娘对司徒聪说:“你看这姑娘怎么样?”
  “不错,”司徒聪由衷地说,“风度绝佳。”
  这的确是一个“淑女”,头发整齐,眉清目秀,步态稳重,服饰雅致,有一种大闺秀的风范。她走过我们面前时,阮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想当时在那个街口的几百个女孩子都有相形见绌,自惭形秽的感觉,连她们的男伴大概也感觉到了。“我得去跟她攀谈攀谈。”我跟司徒聪说。
  “你别去司徒聪有点受惊地说,“众目睽睽,你会出丑的,况且在街上纠缠妇女那是小流氓才干的勾当。”
  “我得去,要错过这个机会简直是对自己的放纵。”
  “她不会理你的。你相貌这么普通,一个那么出众的女子不会对你有什么印象。”“没好印象坏印象总会有吧,我也不想一投达标,先给她留个印象再说。”“一定早有无数英俊、才貌双全的男子使她眼花缭乱了,她都长这么大了。”“你让他去吧。”阮琳插话说,“干吗拦着他?他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他将来的妻子。”
  我离开司徒聪和阮琳,快步撵上那风姿绰约的女人,和她并排走:“嘿,你怎么这么风度,这发觉大家都在看你吗?”
  那女人看我一眼,没说话,继续走路。
  “假装特习惯,假装特无所谓,其头心里偷偷乐。”
  那女人又看我一眼,冷冰冰的。
  “别别,你告我你叫什么,到哪儿去,也别问我是谁,干什么的。咱们就当是生人,互相不认识,一起走路,闲扯几句。你要在懒得张口小光听我一人说,实际上我也不想给你插话的机会。我不喜欢一个人应声虫似地有问有,我每天在熟人中所得太多了。你咳嗽一声也有人跟着喘两声,想多说几句都没机会。你说一句嘞人能答你十句,我又嘴笨,说不过人家。我就喜欢找不会说话的物体交谈,在家我嬴着墙说话,在街上就找害羞的女孩子说话。反正不用负责,说完各走各的,这辈子不再见面了。”
  我跟那女人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她停下我也停下,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我就喜欢别人对我冷淡,别人都不如你了解我,知道我喜欢什么。人人都对我那么好我简直烦道了这几乎是逼着我也对人人好。其实我并不喜欢很多人就因为他们喜欢我我也不是不装作喜欢他们。我本来最恨孙子并发誓决不装孙子结果比谁装得都多。我很难起,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下决心早上起来他们磕,可早上起来第一个见到我妈妈又露出乖巧的笑容,板也板不住。忘恩负义,六亲不认真是太难了。你有什么好办法?不不,你别说话,别回答我,别破坏我的好印象,好多女孩就因为开了口让我再也不愿意见她们就这么毁了我们的友谊。我希望你是超凡脱俗的。”
  那女人几次欲开口都被我堵了回去,就这么沉默无语地听着,直到公共汽车来。“谢谢你能把握住自己,你真是我见过最美丽、最体贴的女人,和你谈话真是畅场——下回我还找你。”
  八
  “你已经把那个美人勾搭上了?”第二天,我刚在办公桌后坐我下,司徒聪便问。“手拿把掐。”我做了个含义不表的手势。
  “她叫什么名字?”“她还需要一个名字叫人记住她吗?”
  “我看你什么也没得到。”
  “对,我什么也没得到,她连一眼也没看我。你怎么样,大胜而归?”司徒聪笑。“我说过嘛,她是个热情洋溢的姑娘。”
  “噢,你可别乱猜,我们俩可什么也没干,不象你想的那样。”“得啦,瞧你今天走进办公室那副兴冲冲的样子。”
  “司马,”科长从他的办公桌后叫我,把食指放在唇边,“嘘——。”我冲科长抱抱拳,对司徒聪说:“咱们声太大了。”
  阮琳也从她的办公桌后往这边看,我扭头对她笑笑,手托腮往窗外看去。沉默了片刻,我听司徒聪轻轻说:“我发觉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扭脸看他。他的目光十分柔和,友好:“你既百无聊赖又安适闲在,似乎什么操心。”“司徒,我可不是爱虚荣的女人,这些话你应该留给阮琳听。”“我不是奉承你。”司徒聪微笑着说,“这的确是我对你的看法,我很羡慕你。”“其实我也很苦恼,很忧愁。”我作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却忍不住笑了。“我就不能象你那么游刃有余地处理人际关系,实际上,我得精神病的原因就是搞不好和周围人的关系。”
  “你不一定非告诉我这件事。”
  “我知道你对别人的秘密没兴趣,但我想说,这种事我不想和阮琳说但想和你说。你不必担心我重提旧重会犯病,我已经好了,很能控制自己。”
  “这么说你真的得过精神病?”
  “天啊!你以为我一直对你撒谎还是得精神病有什么可炫耀的?我一点没为自己得过精神病感到自豪……算了,我不说了。”“说吧说吧,我信,我正在洗耳恭听。”
  “不说!说不说就不说!你跟我说说你怎么弄得八面玲珑,人人都喜欢你。”“人人都喜欢我?我没觉得。这也没什么窍门,这不就是傻呵呵的,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管他别喜欢不喜欢。”“一点都不管?”“有什么可管的?”一刹那,我真觉得自己伟大。
  “可我总觉得人和人交往要不断地克制约束自己的欲念,迁就别人以求相安无事。”
  “有的事人越拿它当事它就越是事,你老盯着一座楼看它就会向你倒来,迎着太阳睁眼你会感到刺眼闭上眼就是一片金红。瞧,我向你作起报告来了。我不知道你过去都和什么家伙打交道,我想他们能把你逼疯生一定挺不是东西。但我想对你说你现在安全了,对我,对阮琳,对这个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必心存戒意。我们都是头脑简单的人,就算将来我们会和你争吵、得罪你,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同样你什么时候出言不慎冒犯了我们也不会计较,你想怎么对待我们就按你心里想的去干。我们也一样,既不会把你供起来也不会把你踩在烂泥里。”“真能这样?”“当然,难道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多不同凡响?我可实在认为你不过是个和我一样的俗汉。只有大人物到我们这儿来才会感到不自在,我们自然对他也不会客气。而你,在我看来,实在拘谨得有些可笑了,你不也是每个月38斤食半斤油么?”“是是作”司徒聪眉眼笑,轻松起来,“我是不是也可以听你司马炕?”“可以。”我笑着,心里十分诧异。这个外号是我小时候尿炕史的遗物,很多年没人叫了,他怎么会知道,显然是阮琳滥用了我的信任。我心里恼表面上一点没露出来,“你这么叫我觉得很亲热。”“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就对你很有好感,莫名其妙地就觉得你会成为我的好朋友,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我的直觉很少欺骗我。”“我第一次见你也对你印象深刻,看来咱们都遇见知音了。不过我得告诉你,我这人情绪也很不稳定,有的时候不高兴起来也会不理人,你可千万别以为对你有什么恶意——
  碰到那种时候。我不敢打保票老是情绪很好,但我敢保证我对你决不掩饰自己的情感。要是有人告诉你我在背后说你坏话,你可千干别信,一定找到核实后再作出判断。”
  “我也保证我对你永远以盛大想待。”司徒聪说,“我到这单位来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
  “还有阮琳……”“还有阮琳,”司徒聪笑,“你们俩。”
  九
  “司马灵。”阮琳在我身后的人流中叫,加挤带撞地自我跑来。我正在大百货商场二楼里转悠,每到休息日我都去各个百货商场、服装店转,看有没有合适我穿的裤子。我仅剩的一条裤子还是五年前从外地买的,这五年了逛了无数次商场,总买不到可心的裤子,不是裆肥就是档短,我还不算畸形就什么困难。我不肯去找那些冒牌“上海裁缝”去做,先付钱后交货的事我总信不过。”
  阮琳喘吁吁地挤到我身旁,我往她身后看去。
  “你看什么呢?”她问,也回头。
  “我看那位先生在什么地方。”“什么呀。”她明白过来,笑着打了一下,“我没跟他在一起,我自己上的街。你又来看裤子?”
  “我没必要告诉我来干什么。”我声色俱厉地对她说,“我一看见你就够了。”“我怎么得罪你了?”阮琳眨着眼睛纳闷地说,“你象个带哨的开水壶。”“我问你,”我气冲冲地往楼下去,费力地穿过挤在各个柜台前的人群。商场里一片嘈杂,各种能出声的电器和玩具此起彼伏发出怪音,大声喊叫也不会引起离别人注意。“谁让你把我的外号告诉司徒聪那个白痴的?”
  “什么外号?”“还装傻呢,就是那‘炕’,什么的。我有那么多外号,你为什么不把‘大帅’、“虎子’告诉他,偏把最不体面的告诉他?”“噢,就为这为个呀。”阮琳笑了起来,“我是先从好听的逐一告诉他的,是他自己觉得这个最好听,你别生气,司马灵。”“别叫我名字。”“那叫什么?总不能当着什么多人叫你大帅。”
  “叫阁下。”我也忍不住乐了,但马上又觉笑得不合时宜,应该严厉点,否则她会觉得我无所谓,我冷冷地对她说:
  “就一天晚上你们就熟到这份儿上了,开始议论起别人,是躺在床上议论的吧?”“哟,还吃醋?你是我什么人?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是我丈夫么?”“我就是动过当你丈夫的念头,这会儿也打消了。”
  “我还看不上你呢,给我提鞋也不要你,以你自己怪不错的——我跟了什么也没干,我说了一会儿话。”
  “多一会儿?”“一夜,大半夜,谁让你走开追那个女的去的。”
  “我走了。”“你别去。”
  “你别走。”阮琳拉住我,这时我们走出了商场大门,“没说一夜话,就站在原地聊了会儿,看你老不回来,就各是分手走了,放为了?”“本来我就没担心……你们说什么了,他对你?”
  “就说他得精神病的原因。”我们并肩在街上慢慢走,“他说他在学校时那些人怎么欺侮他,合伙害他,孤立他,有几年的工夫他几乎一句话都不敢说,一说周围的人就群起而攻之——我觉得他真惨。”“他就是想打动你,这招儿我见多了,故意把自己说得特可怜。”特招人同情,蒙骗无知女青年大动恻隐之心,想去安慰他,女的能用什么安慰男的?”
  “我觉得他不是假的。”
  “对对他不是假的,是真的,弄假成真谁不会?我也会把根本没有的事说得真的似的,你还能调查去?没当过‘右派’,没赶上‘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只好说自己心灵正在受不知名的折磨吧,活得痛快显得多浅薄。”
  “我发觉你特卑鄙,司马炕,你怎么这么卑鄙,司马炕,你怎么这么卑鄙?我听司徒聪说你们互相不是已经引为知己了吗?听他那口气你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背后你就这么说他。”我有点难为情,但很快又振振有词:
  “他是跟我说过一堆亲热、肉麻的话,可对他并没有从此产生义务。是怎么样的我就怎么说,即便是朋友也不例外,让我违心地搞一团和气我办不到。”
  “你真没心肝,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阮琳说,转身走掉。“去找你的姘头告状去吧。”我嘟噜说,“我不怕。”
  那天我心情不甚好,在街上逛了半天,看到那个“淑女”,又上去和她聒噪了半天,没容她插一句话。
  她似乎每天都从这条街经过。
  十
  “司马炕,你今天值日你给忘了。”我刚进办公室,司徒聪就笑着冲我嚷,表情极亲密。
  “真是,”我慌张张打抹布,“过个星期天都把人过糊涂了。”“嘞打抹布了,我已经替你做了——你看不出来?”
  “太谢谢了——我看出来了。”
  “有什么可谢的,都是哥们儿。”司徒聪不屑地摆摆手,脸上仍满是笑。我只好用笑来表示领情。
  中午吃饭前我出了个洋想。在我们单位食堂吃饭决无吃不饭之虑,但想吃好就得积极点,铃一响就得一刻也不耽搁地冲出去,否则你排了半天也只能吃上熬白菜。在等下班铃响那紧张警觉的几秒钟内,来了一个电话,我来不及一辨便立身蹿了出去,引起哄堂大笑,司徒聪的笑声格外响亮刺耳。当我满面羞惭地踅回办公室,他甚至踢了我一踢。
  “司马炕,你快得象只听到主人一声吆喝的狗,你小时候尿炕是不是也因为你妈的鼾声带着哨音?”
  “不是不是……”我自我解嘲地笑着,心想,照这样下去,不到下午,全单位的人都知道我过去是个尿炕精了。
  中午,我在牌桌上传统的位量也被司徒聪取而代之了,他放肆地把我推到一边:“你到那边吃饭去,阮琳,过来,看我怎么赢。”
  我只得与朱秀芬们为伍,眼巴巴地看着那边一堆人又笑又叫,热闹非常。“你跟他搞得挺熟,叫你都用外号了。”朱秀芬对我说。
  “嗯,我喜欢让人觉得我没什么架子。”
  “臭德性。”朱秀芬喝着用开水冲菜渣做的汤白我一眼,“我不喜欢那小子,咋咋呼呼的,数他嗓门大。”
  “你怎么这么臭?司徒聪的声音从那堆人里传出来,他在呵斥石玉萍,“有‘2’不用,留着看画呀?你下去吧,让阮琳替你,没见过你这么臭的。”
  “瞧瞧,才来几来,就跟这儿的头儿似的,真叫人看不惯。”朱秀芬声音低低地说。“你不能拿一般人的标准要求他,他那人就那样。”我说,“他有精神病,各位都得让着他点,别招惹他。”“真的?”朱秀芬瞪圆了眼睛。
  “你可千万别出去对人乱说。”我严肃地对她说,“要传出去就太不好了。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心里有数就行了,他说什么你都只当没听见,千万别跟他认真,吵嘴,他是病人。”“我不会的,我还不是那不知轻重的人。他是精神病,怪不得我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
  我离开朱秀芬走过去看他们玩牌:“怎么样?赢了输了?”
  “咱哥们儿会输吗?也不看看跟谁打仗呢?”司徒聪得意地把手里的牌给我看,“手气没治了,老是什么好,谁跟谁都接着。”“好好,玩吧玩吧。”我拍拍他肩膀,出去刷碗。
  十一
  司徒聪和阮琳好得开始显“形”了,上班同来下班同走,中午吃饭你给我带我帮你买。候车室的不少同事都不同时间地看到过他们手挽手在大街上逛,有几次据说已经是很晚,接近没末班车的时候。不知道他们是控制不住情感还是根本就没打算控制,我估计后者成分居多。他们越来越舁开地在办公室里打情骂俏,我只要稍一走开,阮琳就会跑过来占了我的位置,和司徒聪面对面地聊上半天。害得我无处可去,倚在别人的办公桌旁和朱秀芬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没盐没醋的话儿。这情形科长也看出来了,有一天他问我是不是司徒和小阮在“谈恋爱”?“不谈恋爱就不能好了?”我反问科长,“只要两人乐意,你管人家采取什么形式呢?”
  “那叫什么?科长说,“不谈恋爱,不打算结婚两个人搞到一起那叫什么玩意儿?”
  “你真是不解放。”我对科长说,“你是科长,工作领导,只要人家不影响工作,就是养孩子也不碍你的事。”
  科长闻言惊得气都透不过来?“我们这儿是政府机关,不是产院。”他要我找司徒谈谈,摸清他和小阮究竟是什么个关系。“我不管,我说,“我算老几?了解工作人员的思想状况是你这个领导的事,失职是你失职。”
  十二
  我的头很痒,很多天没洗头我觉得自己象戴了顶摘不下来的帽子,沉甸甸的。午休的时候,我便到街对过的理发馆去理发。理发的人不多,但也需要等。我正坐在长椅上暗暗计算能否准确地落到那个戴着大口罩从眼睛看似乎挺漂亮的年轻女理发师手里,司徒聪闯进来,一眼找到了我,坐到我身边:“到处找你,你躲到这儿来了。”
  “我没有躲,我光明正大地来理发。你怎么没玩牌?”
  “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这个月的工资我也花得差不多了,只剩几块钱饭票。”“不,不是这事。”司徒聪点上一支烟,显得非常郑重,“你觉得结婚好吗?”“唉——”我叹口气,同情地问,“被讹上了?”
  “没人讹诈,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这问不涉及具体人,只是泛泛一问,从理论上问一问。”
  “从理论上讲,我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好,有人侍候了,灌溉正常了,用不着旱——旱死,涝——涝死。不过既然有被人绑了辈子的可能,就要看仔细,找一个保鲜好的,老得慢点的。你拿我当朋友,我也得做个诤友——她差点意思,连勉强及格都够不上。”那个光露着眼睛的女理发员打发走了一个头剃得象锅盖的粗俗汉子,走过来问:“该谁了?”
  “谁我了。”我站起来,跟她走到理发椅上坐下,任她用白围布把我围得象个准备吃饭的幼儿小朋友。
  “长点短点?”“随便,您看着怎么合适就怎么理,好看就行。”
  司徒聪也跟着我走过来,站在理发椅旁边继续跟我唠叨:
  “我懂你的意思,可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你认为相貌第一重要,我却认办心眼好坏是主要标准。我们从小到大听过多少狐狸精的故事?”“心灵不美可陶冶,长相不俊那可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女理发员开始我头上堆,按我低下头。
  “恰恰相反,改造灵魂很困难,而修饰相貌有诸多良策。”
  “这个吗,”我梗着脖子斜着眼儿说,“据我所知,所谓诸多良策也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损招儿,砂轮锉锉玩儿,往塌鼻子里注射一管混疑土,起不到改天换地的作用。”
  “你差了,你不懂了,这方面你完全是无知的。”
  “我才不无知,我当然知道现代整形术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摘根劲骨卷点皮瓣,就能当真枪用。问题是咱们国家整形术还没普及到健康人的美容上,你得先给自己的脸猛踩上一脚,人家才肯修补,那也是拆东墙补西墙,脸上光溜了,屁股瘢痕累累。”“我大概是没向你说清楚,你大概是还没完全了解我。”司徒聪沉思着说,“其实事情完全不会恶售到你说的那种地步,凭我的能力就能从容地解决这个难题。”
  “什么?”我歪歪头,女理发员把我的头板正。
  “我有办法把一个丑女人变成独一无二的一美人,不费吹灰之力。”“谁都有办法把丑妞变成漂亮姐儿。”我嘲笑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错了,我指的是货真价实,脱胎换骨的变化。”
  “你学过整形。”“去你妈的整形吧。整形不是借助器械、绷带、采用手术和牵引的办法改变骨骼和肌肉的走向、伴置及厚落吗?这一切我通过意念同样可以办到,就是慢点、但没痛苦。”
  “你知道我不管怎么说也是唯物主义者,精神原子弹那号玩艺几十年前就是陈词滥调了……”
  我的脑袋已经在女理发员的手下变化了,变成阴阳头。
  “我是精神病你知道吗?”“可你已经好了。”我照着镜子惊恐地说,“你说过你不会再犯,你说过你能控制自己,对不起……”
  “我现在也没犯!”司徒聪火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在我得精神病期间学了气功,你知道什么是气功吗?”
  “不就是可以不眨眼地让汽车从自个肚皮上轧过去?”
  “错了,气功就是有意识控制神经和血液流速的能力。当电流在导体中快速穿过时可以产生随电流强弱增减的磁场,当血液在血管中快速流动时不也可以同样产生某种磁场么?你在中学学过物理应该懂。”
  “一点不懂,我在中学只是勉强认了几千汉字,那时的中学没怎么认真传授学问。”
  “那你也应该可以意会,你头这么大。”
  “我意会了。”女理发员把我的头越推越小,她显然不能在适当的界限掌握分寸了。
  “你可以认为我是因祸得福,我学气功本来是为了使自己恢复正常控制神经的能力,也就是控制理智的能力,结果我发现我意外地获得控制下意识的能力,譬如控制血液流速的能力。这就使我可以随时变成一个大场强的磁场,遍布全身的血管使我变得象一个紧紧缠绕着铜线的磁棒。”
  “你不是说你可以使录音机不接电源转动起来吧?”
  “当然可以,但那毫无意义。还不明白?我宁肯把这份能量消耗们改造人的过程中。你怎么不说话?”
  我震惊得几乎‘木’了,连头上蜿蜒脏行的理发推子也感觉不到了。半天,我畏惧地问:“你是这么想的还是已经这么干了?”“我已经这么干过了,否则我怎么地这么自信?你瞧瞧我,我就是通过意念调整变得漂亮悦目的范例,还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吗?”“我扭过头去看司徒聪,女理发员,“我怕我带有偏见。”
  理发员在口罩后面笑了,我也笑了,她把我头摆正继续理,我对着镜子说:“无论多么迁就的说法,也不能把你归为悦目一类。”
  “可你不知道我原来是什么样。”司徒聪愤怒地说,“和那些电影上戏子比我当然是不如他们,但和我自己从前比——
  我好歹如今还有了点人模样。”
  “好啦好啦,我们谁也不能和那些戏子比身胚。”我和解地说,“但孤证不说明问题,如果你能把阮琳当着我面变得有点人模样,我就信你——理发员,我不是要剃秃子。”
  那天理完发出来,我十分真切地感到脑子不够用。头理得象收割后的麦子地,小风吹来,冷嗖嗖的。办公室里,我几次不成体面地趁科长出去靠墙根倒立,惹得女同事们笑得东倒人歪,她们不明白那是严肃的使血液倒流。
  我长时间地凝视阮琳,要把她脸上每一个弯回凸凸铭记脑海,以便日后能察觉出任何细微的变化。她说我盯她的眼光是淫邪的。
  十三
  我出现在那个街口时,她也正好到达,穿过马路,“招摇”地走过来,看到我颇为含蓄地笑。“我心情不太好,你今天要不着急干什么去,陪我一会儿。”我说。她微微地笑,放慢了脚步。
  当时正是一天中街上人最多的时刻,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公共汽车,无轨电车和小汽车道尾相连,堵塞了一条又一条马路。“你请我到哪儿吃一顿吧。”我请求她说,“下个月发了工资我再请你,这会儿我实是在没钱了,我想你不会象一般的俗妞儿一样对谁掏钱很不乎。”
  她记问地看着我。“算了,我知道我这是奢望,真没劲。”
  “我不是不请你,我是问你上哪家餐馆。”
  “你说话了,”我惊喜地说,“闹了半天你不是没嘴葫芦,我本来都开始习惯和一个吧巴在一起了。”
  “是你一直阻止我张口,我只不过是成全你的自我表现欲。”她笑吟吟地望着我,“我看得出你十分小心眼儿。”
  “咱们可以互相认识了吧?”在一家中档餐馆落座后,她对我说,“现在你不必担心我张口拒绝你受害了。”
  “不不,还是这样互相不知底细好。这样我可以心情把你往理想化去想,敞开盛赞你的天生丽质不致使你误会我所图。”“可不管怎么装神弄鬼,我也不会把你想成什么神秘的大人物。是你的职业使着羞于启齿还是因为你叫了个‘保贵’、‘锁柱’什么的?”“都不是,我的名字和职业要吹起来也可以吹上半天。我只不过是很难和人相处,人家不了解我时都对我印象很好,一旦深入了解了没有不厌恶我的为人的,从小学时就是这样,让我伤透了心——我想让你始对我保持好印象。”
  “可我现在对你印象不好,如果你老头交底的话没准倒能改变我的看法,从中学起,我就总是和落后同学很说得来。”
  “我不能冒这个险,就算现在你讨厌我了,归根到底讨厌我了,你不知道我名字背后背后骂起来也骂不成句。”
  我们笑起来,她的笑容真是灿烂,令人目炫神迷。
  “我知道我是没福和太出声的姑娘搅到一起去的,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你怎么长得这么漂亮,七夺天工,凭什么?哪怕再稍稍逊色点我也会有勇气努力一下,真让人心灰意冷。”“别无聊了。”“你别嫁人,真的别嫁,这世上的活人没一个配得上你的,你出家吧,你不知道一想到你这么易受诱惑地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我就放心不下。”
  “你哪儿学来的这一套大拍马屁的路数?告诉你,不管你觉得自己如何独辟蹊径这一套也早有人先干过了。”
  “可能的,谁让我生得晚。”
  “你兴致蛮高嘛。”她端详着我说,“你简直有点美得屁颠颠的。你是不是成心诓我饭吃?”
  “不不,见到你前我真是忧愁。”我收起一脸笑,垂下头,“要不怎么叫‘乐不思蜀’呢。”
  “你失恋了?”“没有。”我茫然地望着天花板,饭菜端到面前也没心思吃。“一个明摆着的白痴跟我说了一通如何用意念使人由丑变美的语无论的话,把我弄蒙了。他说得那么煞有介事,我明知道这是反马克思主义,反现代物理的因为不懂也只能干瞪眼。”“应该允许人家追求美的愿望存在。”
  “这不是什么愿望,已经迹近巫术了。”我比比划划和她霁了一遍司徒聪对我说的话。尽管借助手势我也知道没讲话。”这根本就是异端邪说,反常识的。一个人长这么些年小时候什么样大了还是什么样。他却异想天弄妄图改变人的面貌,用的也不是公认的可以施行的手段。”
  “我倒觉得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准不成?要是行之有效你管他是不是异端。我看你这么激动,是不是正因为怕他成功?”“就算这么有道理的,可行的,也不该由他先想出来。他是个精神病,怎么倒比正常人高明了?大要怀疑其动机。”
  十四
  “你们搞得很热乎呀,”司徒聪对我说,“都一起去餐馆吃饭了。昨天我看见你们了,谈得那么亲密,连我和阮琳从你们面前走过也看不见。现在你知道她叫什么了吧?”
  “不知道,我还是没问。”
  “你不要自卑感、虚荣心那么强嘛,她很明显对你有好感,你只要乘胜追击……她看得出是个很不错的姑娘。”
  “我才不是自卑,我是不想冒冒失失又和一糟货搞得太密切,你知道她是怎么回事?看上去挺漂亮谁知道她有没有暗疾,狐臭滴虫之类的,会学的人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司徒聪对我脸上流露出的仇恨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十五
  月末,我们可有了点事干,准备着手把当月发放的各类“阻遏”工具数量列表造册。本来这的确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为了使自己更忙些,对得起菲薄的工资,我们多余地给各区医药公司,各大药房打了不少电话。为了使一个人的工作更有理由让两个人干,使另一个兆别闲着,我叫司徒聪另列一个利润表,算一下一个人从小到大要花费多少银子——
  按平均生活标准综合市场物价的升降幅度,乘以发放工具量,姑且以一次射精代表一个可能出生是婴儿。计算得出的为国家节约的钱是一个超过国民生产总值几百倍的天文数字,连最爱奈海口的人也吓了一跳。于是我们又重新计算,把总数除妊娠周期的三百天,把婴儿死亡率,一个人成长过程中可能遇到的天灾人祸,交通事故、自杀,犯罪分子害等乖充统考虑进去予以减除,可这意味着又必须把事故赔偿,殡葬费用,诉讼,关押处置罪犯的开支全部加进去。最后,所有聪明人都糊涂了,只能凑和得出一个主观的、不可靠的数字很不踏实地沾沾自喜。在我们全力以赴地和数字搏斗时,我惶悚地发现阮琳一天天变得漂亮了。眼睛扩大了,耷拉的鼻子挺直了,原本象馄钝似的皱巴巴的下巴光滑了。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她双颊的两棱横肉顺过来了,变成柔和的弧形。连朱秀芬她们也发现了她的这一变化,总是问她:“最近吃什么了?”
  司徒聪一再提醒我注意阮琳的变化,我尽可能地对此熟视无睹。终于到了我若不承认自己的“睁眼瞎”就得承认她的确变了样儿的那一天。我对司徒聪说:“这当然是你的功劳,你使她的雌性荷尔蒙超量分泌。”“什么意思?”“意思是没什么可奇怪的,每个新婚少妇都会有她这么个变得滚瓜溜圆的过程。”司徒聪对我随意抹煞他显而易见的成果非常生气,他噪音低沉地说:“可是我根本没和她睡过觉。”
  “睡就睡过吧,谁也没说要追究你的责任。”
  “我才不怕追究什么责任,没有就是没有。他妈的,你总是有你的一套,别人说什么你也总是纳入你那一套,仿佛不这样你就什么都懂不了似的。”
  “别火嘛,我当然要用人之常情重问题。”
  “我不是火,是生气,让你理解一件简单的事怎么就这么费劲。我理解你的固执,一男一女关系密切是要产生一些肉体联系的,我承认这种肉体联系很有吸引力就我本身而言也是很向往的,——你先别得意,肉体联系不单单是人所共知的一种形式。”“我知道这种勾当已发展到五花八门、全民皆兵的程度。”
  “还有你不知道的,你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完全摆脱肉搏范畴的技术。”“什么什么?”我张大嘴瞪着眼晴,”完全摆脱肉搏,不解触,遥控?”“遥控。”司徒聪庄重地说,“这么一场观念和行为上的革命。遥控技术既完全又卫生,效果也不亚于传统方式,因为使用传感形式是脉冲对某些不能任原始形式的男人来说更理想一些。”“气功?又是气功?”我恍然大悟。
  司徒聪点点头:“你还不是冥顽不化。”
  “这么说,这段时间你每天晚上在床上就是干躺着于阮琳运气发功,一指头也没碰她?”
  “你可以抛弃你那些陈日、没有新意的想象了。既然事情本质上起了变化,我又何必非晚上,在床上、躺着,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发功,用不拘泥场合的姿态。”
  “便携式?”我若有所思地说,随即眉开眼笑,“这么说,这玩艺儿将从密室走向大庭广众之间,再也不用避人了。”
  “是的,”司徒聪一本正经地说,“如果普及了,享受快感就象吃冰激凌那么为便,任何人花上几角钱就可以痛快一番,一点不妨碍个人尊严。”“那我们可就要失业喽,谁还会这么费事?”
  “你干吗总把事情绝对化,一种新形式出现只是丰富其它形式而不是代替它们,有了木糖醇,人们不仍旧虫量吃蔗糖?”
  “你说的这些真鼓舞人,你能不能现身说法表演给我看看?”我瞟了眼身后乾坤头主记泄药帐的阮琳。“就在这儿,让我心服口服。”“她在干活。”“没关系,咱们这儿的工作没有撂不下的。”
  “不不,工作就是工作,别让她分神。”
  “你没把握了?”我正要继续说服司徒聪,看到面对我到坐着正和石玉萍聊天的朱秀芬便改了主意,“要不你对朱秀芬行功吧,如果你的理论成立,那对任何人都是适用的,我还正怕你和阮琳太熟根本没脉冲的事只是条件反射。”
  “我怕她生气,冷丁抖动起来。”
  “她不会生气,她脾气好得很,又不是给她罪受。你推三挡四要是吹牛就明说。”“你瞧着吧。”司徒聪目光灼灼地盯着朱秀芬,深深地吸气、攥拳,嘴里发出低低的“咳唷”声,象是要抬起一根粗大木头。渐渐地,他脸变得潮红,鼻息沉重,眼睛微闭。我侧身让开脉冲可能经过的路线,一会儿看看司徒聪,一会儿看看仍在谈笑的朱秀芬。司徒聪胸脯已经起伏得象汹涌的波浪,朱秀芬仍毫无变化,麻木不仁地翕动着嘴。
  “完了。”司徒聪忽然紧闭着眼睛,伏在桌上,片刻,抬头,一副疲乏不堪的样子,“完了,这女人象石头一样难以穿透。”“再来一次。”我鼓励他,“水滴石穿。”
  “不行了,”他说,“我的能量已经耗光了。”
  “要是这样,我只好重新估价你的理论了。”
  “我的气功还不到家,有时只能使自己获得感觉还不足以唤起他人。”“我知道有不少没练过气功的人,仅仅在公共汽车上挤一挤也能使自己获得感觉。”
  “这不是一回事,我说的和你说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朱秀芬,”我回头喊,“你知道我们刚才对你干吗来着?”全办公室的人都联声拾头。
  “干吗了?”朱秀芬笑着问。
  “我们用司徒聪发明的遥控技术对你发射生物脉冲,想引起你的快感。”“流氓”!
  十六
  我记得阮琳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在后来的吵骂过程也没恢复过来。朱秀芬象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似地叫骂不休。我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本以为她这个年轻早不为贞节贻心了,她却表现得好角我们用传统方式侵入了她。她这通发作实在是令天地为之变色,有一阵儿,我十分担心她会冲上来撕咬。我把我所知道的道歉话全倒了出去,只差下跪下,让我替司徒聪讨饶,实际上、她痛骂的主要对象也是司徒聪。科长也严厉地批评了我们,说我们犯“侮辱罪”。办公室里乱了套,石玉萍也没来由地陪着朱秀芬哭。最后,大家全累了,科长让石玉萍搀着已近瘫软的朱秀芬回家,把闻声赶来看热闹的其他科室的人关在门外,才算恢复了安静。
  司徒聪脸色十分难看,朱秀芬骂他的时候说了些很伤人的话,“精神病”什么的。我向他道歉“不该造次”,他也默不作声。“你是故意的。”当我走向阮琳想让她劝劝司徒聪“别在意”,她这么对我说。“我不是。”我分辩。“你就是!”阮琳惨白着脸瞪着我说,“你想让大家鄙视他。”“我是这样么?”我委屈地问问司徒聪,“你也这样认为?”
  司徒聪垂着头。“你别再愚弄他了。”阮琳尖声叫,“你明知道他有病,有时候言行不能负责,却还假装认真地和他抬杠,怂恿他,让他成为笑柄。”“这是怎么回事,阮琳?”司徒聪忽然抬头看着阮琳,”原来你一直把我当病人。”阮琳脸腾地红了。“原来你一直演戏、哄我,你那些感觉也是装出来的是么?”我是为你好,我不愿让你失望。我想你慢慢会知道你所谓的所功传导是荒唐无稽的。我不愿象司马灵那样嘲笑你。”
  “不许说我哥们儿。”司徒聪声音吵哑地说,“嘲笑、愚弄我的是你,你起码是怎么想就怎么说。”
  “别这样,司徒,阮琳也是好意。”轮到我劝司徒聪了,阮琳十分可怜。
  十七
  “司马灵,司徒聪真的精神不正常吗?”机关党总支书记把我召去,屋里坐着科长、主管处处长、工青妇负责人一大帮,总支书记向我发问。“没有,他精神很正常。”
  “可是档案证明他的确有精神病史。”
  “我知道,但他已经好了,从我跟他的接触中,我没发现他有重犯的迹象。”“我们知道你跟他关系很好,但这件事已超出了哥们儿义气的范围,我们得对他对在这儿工作的其他同志负责,你也一样。”“他是正常的。”总支书记叹口气:“如果你坚持说不是正常的,我们就要处分他,他就得为他做的事负责,这是严重的流氓行为。”
  “处分他吧,很必要话边我一起处分,这事是我挑唆他干的。”“人真的认为一个正常的脑瓜儿可以想出用遥控意念来乱搞男女关系这种乌七八糟的玩意儿?”一个妇联的人问儿。
  “怪念头谁都会有,要说这是失常的话我毋宁说是超常。”
  “你看呵,你和阮琳都是为他好,但你们俩的作法却截然不同。”总支书记说,“小阮到这儿来请求我们不要处分他,因为他精神不正常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而你却一口咬定他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样我们就无法原谅他了,到底你们谁是真正为朋友好呢?”“谁都是。”“别和他嚼字眼了。”科长道,“那个司徒聪毫无疑问是个精神病,我的办公室可不能要这号人,这按精神病处理算了。”
  “不能。”我冲动地说,“你们不能这么轻率……”
  “是不能这么轻率。”总支书记皱着眉头说,“我们再看看吧。”
  十八
  “你老这样干人家真要以为你是精神病了。”
  “以为就以为,我才不在乎,就让他们把我当精神病好啦。”那件事后,司徒聪变了,不是沉闷萎靡了而是放肆起来,他上班时间公然在办公室里睡觉,鼾声大作,科长捅他叫他不要睡了,他却反问:“困怎么办?又不是我要睡,身不由己。”他几乎天天迟到,科长忍无可忍堵了他几次,叫写检查,他笑嘻嘻地满口答应,写检查就写些“把科长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之类的,气得科长嗷嗷叫。总支书记约他谈话,他大模大样村叫总支书记找个时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知道他有的时候是故意的,有的时候是不是故意的就不好说了。他不大理阮琳,但很客气,对我也很客气,对其他人就不那么客气,不管人家正在说什么,他懂不懂都胡插嘴,有的话简直没边没沿儿,连我也拿不准该不该认真对街。
  一天,大家聊到梦境中飞翔作何解释的话题,有人说是做梦者充满信心的反应,有人说是人类对自己失去的功能的留恋,莫衷一是。这时,司徒聪插话了,似乎支持第二种说法。他说飞翔并不是人类绝望的希翼,实际上人是可以飞起来的只不过是自己把自己否定了,或由于汽球、飞机的发明产生了依赖思想,而梦中没有那么多顾虑,本能就出现了。”
  我本来已发誓不再和司徒聪拗劲儿,但此时实在忍不住,又不由自主地抬起杠。我要说潜泳是人类的本能因为人是鱼变的而且在子宫里就开始游那还情有可原。但人从来没飞过,往哪追溯也追溯不到鸟那儿,本能众何谈起?说鸡还差不多,它们被人类驯养了上千年,直到今天还有个别鸡可以离地三尺地飞上一阵儿。“我没说人过去飞过。”司徒聪意外和气地说,“我只是说人本来可飞,但被个别尝试失败的例子吓破了胆,谁也不敢临渊一跃生怕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就这么一代代下来现在连想不敢想了。”“靠什么飞呢?你总不能说胳膊是翅膀退化而来。”
  “当然不是,你为什么总是按照习惯思维想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有翅膀才能飞?飞机有翅膀但能飞起来还是靠喷气产生的推力。”“对。”我犹疑地说,“人也有条件喷气,但光凭一个屁,不管多响,以没听说过把谁崩上天的。”
  司徒聪看着我,冷冷地说:“我发觉你很有天才把别人正经八百的话导向荒谬。”“不是这个意思,我确实是想象力有限。”我解释说,可能因为我太唯物了所以目光短浅。“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朱秀芬对我说,“他说的不是放屁那档子事,他说的是气功的气对对吧司徒聪?”
  阮琳脸又白了,全办公室的人都低下头。司徒聪点点头。
  “咱们别说这个了,朱秀芬,今年怎么到这时候还不暖和?”“为什么不说?”司徒聪倔强地说,“这有什么不便说的?我实话对你们说,我经常飞。”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吭声。
  “你看年过气功表演吧,司马灵?有一个节目是气功师用掌发功,不接触人体便远远地把挺棒的小伙子推个跟头。”
  “见过,就跟串通好的双簧似的。”
  “不是串通好的,是真有那么股气,只要把这般气垂直于地画,加力使其大于地球的吸引力,人不就腾空而起了?”
  “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有句话我没敢说,让朱秀芬一句给说出来了。“那你给我们表演一下。”
  阮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激动地说,“你们虽胡闹,会闹出乱子的。司徒聪,别跟他们逗气。”
  “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司徒聪淡漠地对阮琳说,“要让这些人隽,只有用事实。”司徒聪站起来,去开窗户。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拦住他对他说:“我们信,我们都信了,不必表演了。”我回头使劲冲朱秀芬眨眼。“别冲我眨眼,我不想当傻瓜,明摆曹是胡说八道也要装得真有这么回事,要让我信除非让我亲眼看见。”
  司徒聪在我手里拼命挣扎,我用力捉住他,任凭他把我打得遍体鳞伤。“你放开我,放开我。”他哀求我,“你就让我飞一次吧。飞起来你就会知道那其实是很轻快很自如危险并不比过马路大的事,你们既然谁也没飞过为什么就一定认为不能呢?”
  “随你怎么说,我就是不让你一试。”我牢牢抓住他。
  十九
  桃花盛开后便立即谢掉了。那年春天我几乎没注意到城里哪处也同样开着花,等我留神自然景色时夏天已经到了。到处都是葱茏的树木,虽然悦目但不耀眼,从高处往下望去一片绿海,似也遮天掩地,可走到街上仍会受到日头的照晒。
  我对面的那个座位一直空着,司徒聪因为不可克制地屡次企图跳楼自杀被强制送进了精神病院。办公室里已不大谈他了,我也很少想起他,我正为自己的事发愁。我这把年纪应该考虑结婚了,那个街头邂逅的姑娘和我熟得再不互相通报名字已经非常不自然了。我当然是很喜欢她,相信她对我也有好感。有几次我们谈得十分热乎,我差点就把名字告诉了她,但一想到如此发展下去就要不可避免地向一个人敞开心扉,我就感到胆寒。我总摆脱不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不永远是陌生人这一偏执念头。阮琳不再漂亮,鼻子垂下来,肋帮子又开始长横肉。她谈得很怪,不大说话,象影子似地悄悄来悄悄走,总是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出神,对谁都是待搭不理的。我到她家找过几次,不管我什么进修去,她都不在家。她妈妈说她每天都是很早出去,很晚回来,不知道都在外面干什么,“千万别是让哪个坏小子勾了魂去。”我说不会,“你家阮琳很知道自重。”
  一天很早,我去火车站接人,乘车路过护城河边,看到她在河畔呆呆站着,盯着浊绿平静的水面一动不动,似乎已超然世外,那痴迷的神色令人惊惧。
  上班时见到她生我例题例题观察,发现她消瘦得很厉害,颧骨突出,显得眼睛分外大(随着司徒聪魔力的消失。她的五官都恢复了原状,唯独眼睛没有综合小),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变得酷肖司徒聪。她身上散发着河边潮湿气息,走动起来轻得象片羽毛,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象一个幽灵。
  “你怎么啦,阮琳?”我难过对对她说,“何必这样,犯得着吗?别说你们没什么,就是有什么,也该向前看,鼓起生活勇气。”“你说什么呢?”她不解地问,“向前看什么?”
  我知道她讨厌我,听不进我的话,便精心搞了些“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沉舟侧衅千帆过,病树前万木春”,以及“江山代有才人出”,“总把新桃换个符”之类的诗句,“题赠阮琳同志共励”。
  她看后先是乐了,接着一绷脸扔回给我。
  “我不是想寻死。她走到我藏身的小树丛后面对我说,“我是在练气功,你不用跟屁虫似地一天到晚总忧心忡忡地跟着我。”
  二十
  阮琳在练气功,她总得很正经,而我却认为她是中了邪。
  “我们已经练坏了一个,我不能眼瞅着你也走上这条道。”
  我不断地用听来的关于气功的种种奇谈怪闻来吓唬她,想让她打消这个念头。“有一个退休老干部不找师傅自个胡练,有一天发起功来收不住,就在这护城河这头顶地围着大柳树转了几千个圈儿,最后一头栽倒脑溢血得了偏瘫,吃多少‘大活络丹’也不管事。”她很坚决,不为我所动,继续练,说:“即便要冒中负的危险,我也不怕,我是豁出去了。”
  “何必呢何必呢。”我恳求她,“当初你不是也认为他是精神病胡说,为何到这会儿又认真起来?”
  “我越想越觉得我们当时对他太粗鲁、太武断了,我们根本没容他证明他说的是不是有道理。尽管我现在仍认为他的确是不正常,但我要不亲自证明一下他是在胡说八道我就安不下心,万一他对了呢?哪怕只是一点点。”
  “你感到有‘气’了么?”我问,“你练了这么长时间,没感到有‘气’产生吗?”所谓‘气’,我练了这么长时间感觉到不过是激活神经的程度,也就控制脏器平滑肌伸经和躯体未梢伸经的能力,就是说,这些神经是下意识支配的,仅仅有反射作用,譬如说对疼痛冷热有反射作用,但通过练气过,可以变成有意识支配。譬如说消化、呼吸、排泄本来都是当需要变得迫切起来才自动进行的,全了气功,不管需要是否迫切,你都可以自主调节,或强或弱。”“有这个必要吗?”“当然有了,你自由了,摆脱自身的束缚。你可以高度控制自身的每一个微小的活动,你不是自由了吗?随心所欲了吗?你可避免许多自身能量的盲目浪费和互相冲突,抵消,调动全部能量集中在一个部位,你不是变得更强有了力了吗?”
  阮琳捋起一只袖子,露出瘦骨嶙峋的细沿膊:“瞧我,我现在要把能量集中在拳头上。”
  她攥拳运气,毫不难为情地大声发出低吼:“咳!咳!”
  “我的气现在到小臂了,现在到手腕了,现在到拳上了,现在我的拳头沉甸甸了。”
  “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说,“我看你的手还跟鸡爪子似的。”阮琳蓦地挥拳打来,我四仰八叉地仰面摔倒。
  二十一
  阮琳练得十分着迷,十分专注,有时上班时间也溜到我们单位旁边一条胡同里的古寺中采“气”。
  那座古寺有上千年历史,相当有名,连我们这必带的街名都是以其命名的,但因位置在胡同里,庙堂又小,平时人很少,几乎没有僧尼,工作人员都是文物局的。
  阮琳站在幽暗的正殿内,面对鎏金彩朔的二位至尊作抓挠吐纳状,有点象太极拳。她开导我说:“别看佛爷是泥巴捏的,但一千年来,历史高僧对着它打,坐恨千香客对关它顶礼膜拜,遗精赋慧,释能吐华,佛爷身上已笼罩了稠稠的灵气,凡人略得神韵,便可骤长慧根,平添勇力。”
  阮琳作迎风逆进状,以手护眼;“我是天,这气煞是咄叫逼人,这光煞是耀眼,我几乎近它不得。”
  我迎着含笑垂目的大佛爷走了几步,看看佛身上油漆倍儿亮的颜色。“我怎么毫无知觉?”“你肉眼凡胎,心壅茅草,自然是无从领悟,身在福中不知福。晃死我了,护法光环灿灿射人了。”
  “在哪儿在哪儿?”我盯着佛首慌慌张张看,“哪有光环?是象金箍棒划的圈儿那样容不得邪祟进入吗?”
  我往佛臆冲,阮琳一把拽住我,拖着我退出殿,训斥我:
  “你太不知厉害了,佛慈悲怜惜,我也不能太放肆,送道还想犯颜冒渎吗?”阮琳一脸大汗,气喘吁吁。
  “它还会劈人?”我茫然地问。
  “险些撞着你的邪气。”阮琳气呼呼地说台湾省“会迷了我的性生废了我的功。”“你别装神弄鬼了。”我按捺不住愤然说,“这佛是新的,没两年。原来那个早在文化大革命时让人砸了。”
  “灵气未散。”阮琳幽幽地说,“去人易去势难。”
  二十二
  “你练气功后,真懂了不少道理。”
  “是呵,我发觉人真是大有可为,我们过去多不了解自己呵!”我们坐在办公室里吃午饭,阮琳捧着一大碗足有六两米饭在大嚼时咽,她自从练气功后,每顿都吃很多饭。
  “多吃点菜,饭吃多了不好。”我每每这么劝她。
  “没关系,我可以充分调动胃去消化,吸收每一微克营养,就是象马一样吃草我也可以健康如常,吃什么我已经无所谓了。”“你估计,”我吟哦地说,“照这般发展下去,还要多久你就可以飞起来了。”“飞什么?我可没说过我要飞。”
  “别瞒我了,老朋友。”我说,“难道我还看不出你潜心修炼,就是为了那个目的吗?”
  阮琳停了停,又开始大口往嘴里扒饭。
  “我没想过那个,起码现在没想,也许过去我曾认为那是一蹴而就的事,但现在我早不那么想了。真干起来才知道那是多么难,我几乎一点基础都没有。现在要做的只是先通了全身,协调好自己,优越地生存,一点点积聚能量,一点点进入更高境界,最后,才谈得上,自由自在地支配。”
  “你有信仰,我很羡慕。随便问一句,我能练气功吗?”
  “你?”阮琳细细咀嚼着饭粒,打量着我,“你很难。”“我不想浑浑噩噩,我也想活得精致点。”
  “你太感情,太多欲,浑身恶俗,太随波逐流;吃不得苦,耐不得寂寞,凡事能省便就省便,你是个快餐式的老粗,练气功也只能是多活几年。”
  “他妈的,光想着自己得道,虽人沉沦也不说拉一把,自私鬼。”“实在是爱莫能助。”
  二十三
  “我完了,”我哭丧着脸对我那不知名的女友说,“我算是被人判了死刑了。”“怎么回事?”她吃惊地问,“你杀了什么人?别慌,咱们想想办法,找个好律师。”
  “找谁也不管用了,这回是去了根儿。”
  “到底怎么回事?”女友着急地说,“你倒是从头说起呀。”
  我沮丧地把阮琳说我的话都说一遍。
  “原来是这样。”女友笑着说,“这真是没法了,谁也帮不了你,你爱吃什么就吃点什么,想上哪儿玩玩就去哪儿转转,想也没用了。”“真的混吃等死了。”“你呀,”女友笑道,“长这么大,还跟个孩子似的,别人干什么你也要学什么,老看着别人嘴里吃的眼馋。不是龙王,就别管喷云吐雾的事。别呼风唤雨,你只管侍弄你的一亩三分地。”“你怎么一点理想都没有?”
  “这话我也不好说了。别老拿眼睛盯着别人,先低着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你说,你公正、客观地说,我是阮琳说的那种人么?”
  “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是人不是人,别人怎么说?”“唉——”我长叹一声,“得啦,看来我洽谈室要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了。我认命,我就跟你结回婚吧。”
  “谁说要跟你结婚了,你还觉得自己怪不错的呢。”
  “你没打算和我结婚?那你老缠着我干吗?眼睛还时不时冒出点情欲炽热的淫光。”
  “谁缠谁呀?谁对谁冒淫光呀?”
  “啊,这下好了,你不想和我结婚我就放心了没什么责任了。”我懒懒地说。“哈,这回露馅了。”她说,“我就知道你是虚情假意,本来还打算嫁你,现在吹了。”
  “哈,一下考验就把你考验出来了,我就知道你在等着我说那种话好就坡下驴。”“一下考验就把你考验出来了,一点不坚定。”
  “你到底哪句是真心?”
  “你到底哪句是真话?”
  二十四
  “我简直不知怎么和人相处好了。”阮琳声音颤抖地对我说。我们走在大街上,一阵突然袭来的雷阵雨浇湿了我们。街上的行人纷纷奔跑四散到路边商店里避雨,我拉阮琳去避避,但她不肯,坚持在瓢泼大雨中走,我猜她是希望雨中别人看不出她脸上的泪水。刚才在班上,她被朱秀芬很凶地骂了一顿,起因是她的某句话唐突了朱秀芬。
  “我发誓我当时说那句话是好意,怎么就惹着了她?这不是第一次了,过去她从没这样对待过我。”
  “你别介意,她对谁都一样。”
  “不一样,绝对不一样!过去我有时还暗讽她也没什么,现在几乎是我一张口她就冲我来。”
  “你别理她就是了。”“说得倒轻巧,不理她,可我想说话,想跟她们一起聊天,不想象个不受欢迎的人独个坐在一旁。”
  “可我不想净说些无聊的话,我想真诚地对待人。”
  “这我可没什么妙方儿”。我说,“实话说,我也就是有胡扯的本事,一碰到正经事连一句话都不会说,甚至把真话也说得跟假话似的。”倾泻的雨水把我淋得从里到外到都湿透了,瑟瑟发抖,我忽地感到忧伤。“带我到你家去吧。”阮琳显然也感到冷,偎近我说,“看来也就咱们俩可以互相说些心里话了。”
  我十分感动:“看来是这样了,就让我们相依为命吧。”
  “你能向我保证永远以诚相待吗?”阮琳泪光闪闪地仰脸产右我,“不管我说什么你也不烦,不虚情假意地糊弄我。”“我向你保证永远不以嘲笑的态度对待你的每句话,不管我喜欢不喜欢我永远不对你隐瞒我的真实看法。要是有人告诉你我在背后说你坏话你千万别信,一定找我核实后再作出判断——那一定是谣言。”
  “我答应,我也保证永远对你以诚相待。”
  我忽然想起我过去和另一个人也互相做过类似保证,顿时不寒而栗了。我知道这个承诺是如此重大而我根本不具备资格践诺,这承诺本身就近乎是一种最无耻的欺骗,我无法出乐反尔,阮琳此刻是那么轻松愉快,仿佛是长途跋涉后终于回到安全的厩里的小母马。
  她说:“从此,我跟别人说话就要字斟句酌,尽力讨好了,把每句话都变得目的性明确,再也不随随便便待人处事了——只在你面休息。”“我想起来了,今天我不能带你到我家去,我要回家接待一个代表团,由乡下亲友组成的代表团。”
  二十五
  和一个人结盟就象伙同她一起抬烧气罐上楼,如果她身强体壮你可以占些便宜,如果她不如你,你就惨了。
  我就惨了,我简直成了阮琳私人专用的农会主席,不管是村里的胖地主朱秀芬还是瘦富农石玉萍哪个说了什么,我都要听仅户阮琳的汇报,并与她一起分析其动机和含义。阮琳郑重对待每一句话的严肃态度,似乎只带来了一个后果,对别人的每句话也异乎寻常地认真起来,这使她非常容易受到暗示。其实别人有的话仅仅是脱而出,本无所指,她却偏要追根穿底,叫人可怕的是,这种追根究底往往总能把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牵扯到自己身上,变成对人身赤裸裸的威胁和诽谤。有一次朱秀芬和石玉萍吃早点时说到现在的油饼不巡过去脆了,“软拉巴叽真难吃。”阮琳便变了脸色,对我说她们是说“姓阮的讨厌。”有一次朱秀芬说到某道路工程砍掉了一片横在施工路线上的树林时,阮琳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制,说这表明了她们想动手杀害她的意愿,我危险了。”
  “你没有任何危险。”我对她说,“这完全是两码事,没人有这个胆量这份心思去动手杀人,不管你们互相多么看不惯对方。”“你太麻木,”她激烈的反驳我,“很多人就为一点小事杀人。你不了解人心的险恶,她们为什么不说砍树锄草偏说‘砍林’?”“这有什么奇怪?还有人经济说撕纸杀马呢,我就不吃心,因为我既不怕‘撕”也不是‘马”。要这么矫情起来,没完了。
  “你太善良,太幼稚。”
  “你太多疑。凡事认真点,思前虑后是好事,但要捕风捉影,望文生义那就出圈了,恐怕免不了要变态。”
  我无法说服阮琳,一个人要固执起来,真是吊车也吊不起来,我不懂她为什么那么虚弱,自感不支,实际上,自打她练气功以来,她的身子骨比从前不知结实多少。也许一个处心积虑要强健到某种程度的人,越是通过努力取得成效,越是发现自己尚待改善的地方之多,越感到虚弱,倒不如我们两眼一抹黑无所畏惧了。阮琳吃起补药,凡含人参、鹿茸成分的药都抓过来吞下去,甚至吃了不秒“振雄丹”。
  我劝她:“你可不能乱吃,有的东西不是妇女吃的。”
  “不管那个,”她拍着肚子说,反正补了没坏处,一时用不上也全存在这儿。”“你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有的药。”我说,“补也要因人制宜。”“我可以控制。”她说,“有用的留下,没用的排出,我可以有意识地监督体内各系统的工作。”
  不管她是不是真能有效地支配、微调繁琐的脏器活动,反正她倒是变得红润起来。她的气功似乎有了长足的进步,她不时骄傲、得意地告诉我:
  “我已经可以控制代谢了。”
  “我已经可以控制内分泌了。”
  “我已经可以控制体内任何一个最微小的生命活动。现在一切都在我的统一号令下有条不紊的积极娅着,无政府状态,各自为政的状态结束了,我的体内各组织团结得象一整体,我的每一个指令都将在最基层得到恳切。没有我的指令,细胞不敢分裂,大肠不敢蠕动,白狸球在细菌的侵入面前也会踌躇不前。”为了证实她不是在说昏话,她有意擦破了胳膊上的一块皮,给我看她不会发炎的伤口。那伤口果然数日后仍鲜血淋漓,既不凝痂也不红肿,我惊惧地对她说:“你要丢了小命了,细菌正长驱直入,肆吞噬,你会得败血症的。”“没关系。”她指着肩部说,“白血球正在这里和它们撕杀,我一声令下,全身的白血球就会云集在此处,将细菌围歼。”
  两小时后,她的伤口愈合了,她告诉我那是奉了令的细胞拼命分裂的结果。我尊敬地对她说:“你真了不起,你做到了常人做不到的事,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不久的将来,你将创造出真正的奇迹,不借助任何外力和工具,只凭自身的亿万细胞的奋斗,拧成一股绳,飞将起来。”
  “我还有最后一项工作要做。”阮琳肃穆地说,“这也是最艰巨的工作,那就是摒除一切杂念。我虽已完全控制了肢体但尚未完全控制大脑。每当我专心致志众事一顶高级神经运动时,总有一些脑细胞腿上来,去想别的。一件漂亮衣服或别人沉重酒的举止都些令它们兴奋不已,驱使它们控制的部分神经去作反应,垂涎或者羡慕,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它们这种低级趣味的嗜癖使我的意图老是打折扣,我不能容忍在我的意志外出现这些干拢,是我的一个细胞就必须服从我的主意意志。我是率领它去飞跃,无组织无纪律,左顾右盼怎么行?”“你怎么能不让它们——不让自己去想?”
  “我不让,这种时刻我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的战斗集体而不是一盘散沙。我要不用超出常人的标准要求自己,怎么能完成超出常的人的事业?”
  二十六
  洗脑是痛苦的,那意味着要具备非凡的毅力和坚韧不拨的决心,在种种诱惑面前属守已志。
  除了必要的吃、喝和必要的拉、撒,阮琳几乎不再注意别的。她的衣衫日见褴褛,蓬首垢面,身上甚至出现了难闻的气味。当单位的浴室里出缕缕蒸气,传来哗哗水声,每个人都洗得干干净净,满面红光湿润地出来惬意大声说族,我注意到她的脸是那样芬白,嘴抿的是那样紧,我不禁油然而生对她的同情和敬佩,一个人得有多大勇气对自己的不洁视而不见呵。她的欲念泯灭了,思想升华了,我都能感觉出她已进入了荭种临界状态。她的眼神那么空洞无物,似乎已不再看世界,而只紧紧盯着自己的腔体。她一举一动那么机械,毫无多余,就象一台精确的车床恰到好处地切削着钢制零件,连一丝微的差错也没有。人到了这种地步,别说是象只鸟儿似地飞远大几百公里就是象枚火箭射人外层空间我也不感到奇怪——还有比人更科学更复杂的机器么?”
  全单位的人都察觉到阮琳身上将要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奇变了。她简直浑身充气,四肢带电,每个人挨近她都感到受到气压和电击。我毫不夸张地说,阴天时她周身就象夜明珠一样发出幽幽莹光,当雷声滚滚,闪电划瞬时,她就象男人嘴上的烟头霍地红亮起来,令人噤若寒蝉,相觑无语。
  那些天天气闷热异常,候车室里年岁最大的人也说没见过这么热的天气,“七七事变”日本鬼子打进来那年天太热也没热过今年。办公室里的所有电扇都开着,人人手里还摇着纸扇,但仍都汗流浃背,满面赤红。阮琳的神色益发严峻,动作也益发僵硬,办公室里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我屡屡利用我和好怕先生关系,向她打听“发射”日期,但即便是对我,她也秘而不宣,只是说“快了。”
  她已经连续几天未进食了,据单位其他女同志反映,这几天也未见她排泄。我想她是忙不过来,无暇他顾,一枚技术简单得多的火箭发射前还要作大量的计算呢。
  终于,她喜孜孜地对我透露说:“统一了,现在,从这一秒种开始我可以行使绝对权威了。我要……”
  就在她宣布的同时,话还没说完,我便发现事情急剧起了变化。她病了,不能同我交谈了,她就象二百门供电电话总机的值班女战士一样忙得不可开交了。血液要流动,肌肉要弛张,腺体要分泌,细胞要分裂,维持酸碱平衡,电解质平衡及其它种种生命在所必需的平衡的请示人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她隐入了汪洋大海般的文牍工作中,几乎不可能对外界的刺激作出反应了。
  二十七
  阮琳是个绝对能干、有着过人精力的人,最初一段时间时,她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高效率地处置着一切,虽非游刃有余但也大致妥贴,没出什么大乱子。她还对吃喝拉撒睡做了一些革新,能合并的合并,能简省的简省,吃克力压缩饼干就参汤,能拉稀屎决不既小便又在便。但生命活动是无穷无尽没完没了的,只要活着一天,就要极其复杂地把做过无数遍的事再重复地做一遍,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一辈子没出差错,只一次有个小失误就满盘皆输,坏了金刚之躯。
  超人的阮琳也终于在这场寡不敌众的搏斗中垮了下来。
  她疯狂地努力着,力求维持运转,但就象一精疲力竭的骑手再也控制不住脱疆的劣马一样,与其说是她驾驭着马跑,不如说是马驮着她跑,她充其量也只能做到勉强趴在马背上不被摔下来。她经常排不出时间进行细致的消化,造成食物潴留;来不及指示大肠蠕动造成大便结便秘,忽视了皮肤的新陈代谢,造成了表皮大面积角质化;更要命的是,她有时忙起来忘了喘气,致使体内二氧化碳蓄积,影响了大脑供氧,人竟能忽然晕过去。从她告诉我她“统一”了后,她没再和我说一句话,和别人不再说话,默默地全一动不动地忙碌着。看面部她是毫无表情,连眼珠也从不转动,但偶尔目光和我对视时,我可以看出她内心的痛苦。我悲恸地劝她:算了,你既然管不了就别管了,还是让它们各自去干自己的那一摊吧。”
  她的目光告诉我,晚了,就象一只老虎经过台养再也不会在野外独自谋生,只能依赖人们的投喂,她身的神经、腺体、平滑肌已象动物园的老虎失去捕食本领一样失去素有的本能了。我知道起飞是无限期后延了。
  二十八
  秋天,桃树结果了,由于疏于修剪,结的果实又小又青,咬上一口,十分坚涩。阮琳已经彻底没希望了,她积累滋养的“气”已在维持生存中用尽耗光了谁都知道她挺不了多久了。
  她早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已成一具行尸走肉,只是凭着惯性挣扎着苟延残喘。
  她仍是一句话没有,也许已经说不出意思完整的话了。她的舌底韧带由于久不活动已长成死肉,偶一张口可以看到舌头象腊肉似地干瘪萎缩成一条。她每天只是用笔在纸上不停地写着字,全是“同意”“同意”,后来字也不写了,只是无休止地划圈儿。办公室的同志们看着她一天天消瘦、枯萎到,都十分难过,连朱秀芬也不例外。她变得十分脆弱,象玻璃主动性样容易打碎,我们知道象她现在这种状态,一个小小伤口就能要了她的命。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收起所有带尖的利器,用钢笔的全换了圆珠笔,办公桌的棱角全用木锉锉圆,人也尽量不去触动她,连握手都是轻轻的。
  她险症于一次正常、例行的流血,先是体内创口感染,继而扩展到全身感染,高烧不退,很快便出现了中毒性体克,全身各系统随之接连崩溃。血液灌注不足造成血管壁和心肌损伤、血压急剧下降。肾脏机能减退,排尿不速,氮质潴留导致“二氧化碳麻醉”,呼吸衰竭并发胃肠道粘膜广泛糜烂充血和出血,内出血反过来加剧了血压下降和酸中毒。各种症状互为因果,把阮琳拖向濒死的边缘。
  我们紧急把她送到了医院,大夫对她进行了全力以卦的抢救。我流着泪对大夫恳求说:
  “你一定要把她救活,需要献血的话抽我们大家的血,我们不能失去她。”“你们恐怕只能失去她了。”
  大夫以高明的医术——贵重的药品和我们的鲜血——稳定了阮琳的病情,重新对她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后对我们说:
  从我们这儿出院后她就得直接进精神病院——她早就精神错乱了。”
  二十九
  “我不信她一直就是精神病,也许她现在的确是精神错乱了,但一开始,我绝对肯定她是正常的。”
  “你太激动了,太劳累了。”我的女友说,“这消息太让你震惊了。”“我一点都不激动,一点都不震惊,相反,我现在很冷静,很理智,我还从来没这么理智过呢。”
  “那么,也就是说你仍然相信她是可以飞起来了?”
  “是的,这点毋庸置疑?我相信她本来是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的,但中途,在某一点上稍稍偏了点,接着下去就越偏越远了,位并不意味着她一开始就是错的。”
  人是飞不起来的,这点早被科学证明了,人的身体结构根本不是为飞设计的,这点你应该心里明白。”
  结构是可以改变的,鱼最早也不是为直立行走设计的,但环境变迁,当它们不得不弃水登陆后,经过几百万年的演化不也变成了我们现在这副模样?一条甩上岸于死的鱼不代表其它鱼上岸也会于死,终于一条会活下来。”
  “你不是想说你打算步她的后尘吧?”“正是这个意思。”
  “你真勇敢。我不是讽刺你,我真是感到有点悲壮了。你打算怎么具体去做呢?”“我认真地考虑过,还是要先练气功。”
  “妈呀,你们真是如出一辙,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了吗?”“恐怕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选择。你想,尽管阮琳搞得过了头酿成悲剧,但我们要真的不充分了解、掌握自己的内身,带着这么沉重、混沌的一具皮囊别说是飞就是跑上几步也会气喘吁吁,力不从心。更关键的是除了自己我一无所有。这既是我的岁担又是我唯一可资利用的财富。买张票去乘飞机当然省事,但那怎么能算自个儿在飞?
  “我不是信不过你,真的。这事既然要干我们不如慎重些,前车之鉴总要顾忌,我希望没有,你没什么毛病,但检查检查总没什么坏处,你要正常,大家可以放心。”
  “你说什么呢?检查什么?”
  “我知道你不想承认,这种病有时是自已完全意识不到,只有医生才能做出客观的结论。如果你不是,你大可不必怕,如果你有,那也可以及早诊治,早治早好。”
  “我一点也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认识一个很好的精神病大夫,如果你不爱去医院,我可以把他找到你家去……”
  “去你妈的吗!”我吼起来,怒不可遏,“你他妈才是精神病!”“如果你冷静点儿,从旁观的角度看看自己,”女友脸色苍白但很镇静地说,“你就会发现自己现在正是精神病狂躁发作的典型症状。”我觉得我就象一扑进温热、有浮力的水中……我知道我是在做梦,所以我不怕。当我站在楼顶平台的边缘向温暖、飘浮着花香的夜色中扑去时,我就象跳进满满漾漾的游泳池一样坦然,我坚信我会被稠密的气流托住,托不住也会在坠落过程中倏地醒来,在床上虚惊一场。
  我不是在飞,准确地说是竖浮在半空中,我感到沉重,身体一寸寸往地面坠落,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提紧裤腰带向上挺身。路灯下有一伙人在打牌,另一处路灯下有一对情侣在喁喁细语,他们看不见我生实际上也淆人抬头向漆黑的夜空张望。夜空寂寥空旷,没有一只鸟在飞,只有空气流动时发出的摩擦擦声。我控制住了下降,升到高层楼房的上空,一股股风吹过,我有点凉意。下方附近有一个大操场在放露天电影、透明的、人影晃动的小布块下坐了密密麻麻几百人,银幕上的对白和音乐声隐隐传来,翁声翁气,不时那一大片黑簇簇的人头中爆发一阵嗡嗡的笑声。我控制着自己飘过去,停在人们上空看了会儿电影,想起这是我入睡前曾看了个开头,便厌烦地离去那部片子,现在还没演完,真是又臭又长。我又开始下降,我竭力往上挺身,但似乎没什么作用,我已经降到危险的程度,那一张张迎着银幕笑盈盈的脸都能看清了,他们都被电影情吸引,没人注意我,我几乎已经降临到他到头顶,已经感到人群散发的热烘烘的气息升腾蒙绕着我。这趋势要是再持续下去,我就要脚沾地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尴尬地解释忽然从天上落下来掉在人堆儿里这件事,周围既没树也没高大建筑。这时,一阵微风贴着地表吹来,我在一刹那间借着风力盘旋而上了,一点没惊动任何人。
  我重新竖浮在黑暗的夜空,十分疲累,生恐再落下去,我向楼群飘运过,想在楼顶歇会儿。到了楼上空,我又不敢降落,我对自己太没气氛了,万一落地飞不起来可怎么办?当然我可以再跳一次楼,但那十有八九会一股脑儿摔下去,好事不会有两次,而我这会儿还不想醒来。
  我想去看看我的不知名的女友,虽然我不知道她的住址以但在梦里没有办不到的事。果然,我很快飘到了她住的楼前。她住在二楼,正躺在床上看书,没控窗帘。楼下有一群半大小子在高声喧哗地聊着天,一支接一地地抽烟,不停地傻笑。我要这会儿落到她的窗台太显眼了,很难不被楼下这群小子发现。好在这的梦里,我想他们不象正常时空中的人那么敏锐,我不想叫他们看见也许他们就看不见。我大明地径直落到窗台上,往里张望。她的毛巾被是粉色的,床上还铺着凉席,床前放着一双精致的拖鞋,有一张二屉桌,桌上摆着一扎书,一盏台灯,台灯柔和的光线笼罩着她玉雕般完美般完美的晶润的头和臂膀。我想试试梦里能否象崂山道士那样穿墙过壁,坚硬、冰凉的玻璃打消了我的企图。
  这时,出我意料的事发生了,那些本该看不见我的小伙子们发现了我,一个个抬起头指指点点地讨论着我。
  “那是谁?干嘛呐?”他们七嘴八舌地嚷。
  坏了,我想,他们要把我当爬妇女窗户偷窥内室的流氓了。但我尚未十分慌张,因为这毕竟是在梦里,就是被他们抓住打一顿也没什么了不起,又不是真疼,况且我还会飞。在梦里我碰到过许多次比这还危险的事情,被熊追被枪打,大都紧张一通便化险为夷了,我是有恃无恐。
  我打算立即起飞,但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我飞不起来了,怎么提着腰带使劲也白搭。楼下那帮小子可不客气了,捡起半截砖头吆喝开了。
  “快下来,不下来砸你妈的了。”
  话音没落半截砖头便扔上来几块砖头砸在我身上,我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我还忍着,随之又扔上来几块砖头砸在我身上,玻璃也碎了,她从床上一跃而起看到蹲在窗台上的我惊恐地叫。这可太不象梦了,我蹲不住从二楼掉下去,摔在水泥地上脚跟针扎似地疼,接着又被铺天盖地的大嘴巴扇得头昏脑涨。快醒吧,我拼命对自己嘀咕,快醒来让我知道自个正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但我没能一眨眼躺回自己床上,仍在暴徒手中挨接。这可是地道的噩梦——我做过的最不忍受的噩梦了。她披着衣服从楼门匆匆出来,那伙子拧着我胳膊把我推到她面前邀功,她挺冷漠,象女皇审视被魔下兵士抓来的俘虏——她认出了我,脸变了色。我艰难地喘息着,对她说:
  “我没想到会是这么和你在梦中想见。”
  她愣愣地瞅着我,忽然醒悟过来,叫那群小子“松绑”。“怎么你们认识?”那群小子失望地嚷,“我们还打算他扭到派出所去呢。”“松手!”她冲他们嚷,“你们松手。”
  “你要这么处理问题,下回可没人帮你了。”那群小子松开我,不满地吵吵,“就算你们认识,这家伙的行径也够得上流氓了,还有社会公德呢。”
  “既然你们是熟人为什么不把他偷偷放进屋,却让他在窗台蹲着?”她把那帮小子叫到一旁,对他们嘀咕了一阵儿,那帮小子恍然大悟地“噢噢”叫着,象看怪物似地看我,接着走开。
  你既然想找我为什么不敲门进来?”她走过来温和地责备我,“爬窗台多不文明还那么危险——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我记得我没告诉过你。”“这是个误会,我正在飞,看到你躺在床上看书,便落下来瞧瞧你——这是个梦,我在梦里飞,是呵,这梦有点怪,而且也太长了,我没法解释,我想我马上就会醒的……”
  忽然,我明白过来她刚才对那帮小子嘀咕的是什么,她正用和那帮小子一模一样的目光看我。我一阵心酸,感到自己从精神到肉体都是自卑的,我垂下头:
  “是的,我跟踪了你,想看看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要紧的是你要对我说实话——你同意明天去医院检查检查了?”“没关系,”她说,“我理解你。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要紧的是你要对我说实话——你同意明天去医院检查检查了?”“我同意……”我忍着泪说。
  我抬头望天,天空是那么幽暗深邃,星星是那么遥不可及,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机会飞到那上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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