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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都炒好了,摆了一桌子。这些年,我也吃过很象样的饭,可是……于晶炒的菜属淮扬菜系,又甜又酸,山楂糕味,不过那种久违的味是足了,就是自己锅里透出的家常的亲切味。吃着吃着我产生了恍恍的先视感,好象从前有过这么一天,也是这样坐在桌前,安祥地吃饭,没有外人。吃完饭,我在水池洗碗,水滴嗒滴嗒流,于晶在外面轻手轻脚擦桌子,餐凳发出轻微的挪动声。 “我在炉上烧了壶水,你想着点。” “嗯。” 我低头答应着。简直无法从那种感觉中自拔,深深地沉溺了。 晚上,我去看《屈原》。晶晶在化妆,我拿她的香皂在后台洗了个澡,通体舒坦地溜达。大排练厅里,穿着古代衣饰的演员在聊天、活动身体。一个村姑打扮的女孩走过来和我说话,我瞪着眼睛瞧半天,才认出是小杨。 “这打扮我都认不出来了。” “看见晶晶了吗?她在化妆,我给你叫去。” “不用,我见到她了。” “这段时间没见到你,到哪儿跑买卖去了?” “哪儿也没去,在家忍着呢。你也不来看我。” “呦,说得多可怜。” 我问小杨是不是该毕业分配了,她说演完《屈原》就分。我问她能不能留北京,她说够呛,文化部有个文件,凡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来的,分配时优先考虑地方要求。她那个团又抓住她不放,怎么说都不成。 “搞艺术,还是北京好,机会多。” “当然了,还用你说。” “晶晶能留北京吗?”我缓缓问。 “她嘛,差不多。”小杨看了我一眼,说有家声望很高的歌舞团提出要她。 “其实分哪儿都一样。”我喜笑颜开,不腰疼地说,“北京人才济济,地方一枝独秀,也是各有短长。” 小杨不爱听,我们换了话题。她说她家在下关有几间铺面房,我说可以开个卖服装的杂货店。从广州购进,铁路到昆明,然后用军车运到下关,只是不知道销路如何。小杨说销路没问题,边境地区从来都是很时髦的,穿着牛仔裤刀耕火种。 “我可没说着玩,要干咱们就真干。” “我也没说着玩,干就干。”小杨说,“我这舞跳得也够灰心的,干脆双管齐下,回去要没劲就当老板娘去。” “这年头,”我笑着说,“都是曲线救国的路子。国军皇协军不分。” 这时,要开演了,演员们涌出来,小杨也跑走了。 我下到剧场里,已黑了灯。幕拉开后,我看到前排还有一些空座位,就和其它观众忽拉拉往前涌,找了个座位坐下。我使劲在台上的演员中找晶晶,那些脸搽得粉粉的女孩子看起来都一样。直到后来一个女子挺剑自刎,我才想起这人就是晶晶,可她已经死了,被人拖下去。 “你觉得《屈原》怎么样?” 晶晶问我。她嘴里含着饭,犹豫着不知夹哪个菜。今天菜是我做的。西法红烩牛肉有点狐臭味。 “吃吃,别客气。”我自己喝了口汤,“还不错,我说《屈原》。那些小桔子跳得挺喜欢人,身段袅娜,我爱看人数众多的群舞,变队型就漂亮。灾难舞不如上海的《木兰飘香》,没什么气氛。当然除了你……不能吃就别吃了。” 我看晶晶嚼着臭烘烘的难受样儿,笑了。晶晶也笑了,把牛肉吐出来: “炒得什么玩艺呀,真难吃。” “主要是牛不好,老死后还停了两天尸。本来这菜我挺拿手。” “就会吹牛。”晶晶把碗里的牛肉全扒拉到桌上。 “你还是给人印象比较深的,我就是不认识你也会注意到,死得很突出。” “还会拍马屁。” 我涨红脸大声继续说:“男演员实在让人没法恭维,包括屈夫子,就会剑指问天,什么呀,《蝶恋花》。” “你还这个瞧不起那个瞧不起的,你去跳跳试试。” “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你是什么专家?” “我很为我们的民族舞剧担忧,这样下去,会连我们这种相当宽容的观众也失去的。如此矫饰、机械,毫无意趣和演技。女演员抢尽风头,把男演员仅有的那点可怜的光彩也剥夺了。使男演员成了难以想象的奇形怪状和不体面的某种东西,只能象搬运夫那样显露肌肉,卖卖力气。” “你还行嘛。”晶晶瞧着我,“挺有见地的,可这话我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耳熟?”我装糊涂,“别人也说过这话?看来,群众的眼睛是贼亮的。” 吃过饭,我看到晶晶在我房内翻书,忙冲过去夺,她灵巧地闪开,笑着对我晃着书说:“你看东西真是过目不忘啊,现炒现卖。” 我笑着说:“我也没想在你跟前卖弄,原意是想跟不懂的人吹吹,可也挺贴切是不是?我确实为如此糟蹋男演员忿怒。” 刚才我对男演员的议论,几乎原封不动引自美国人理查德·克劳斯所著《芭蕾简史》里戈蒂埃对一八四○年法国芭蕾舞台上男演员的批评。 我戴上耳机听歌,晶晶低头削京白梨,我们都爱吃这种汁多绵软的水果。晶晶递给我一个,又给自己削了一个。吃了两口,张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我忙挪开一只耳机: “你说什么?” “你是要去云南开店吗?”她的声音大了。 “小杨告诉你的?有这么回事。” “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这可不是心血来潮我一直梦想有一间自己的店铺,好当家作主,从领导、父母给我气受那天起。” “你不是被哪儿驱逐回国的吧?” “不,不是,我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生在这间屋子,长在这间屋子,就象俗话说的:生在红旗下,长在蜜罐里。” “一点看不出来。” “我可认为自食其力没什么不光彩。我们从小到大已经让公家操碎了心,就业、结婚都得公家一手操持。就象一个已成年的孩子总住在父母家,公家慈祥,不说什么,咱自己也不好意思。而且,明摆着,公家也顶不住了。” “噢,这么说,你也算开拓型干部了。”晶晶欣赏地看着我。 “不敢当,小的溜的吧。” “你比我好呀。”她叹了口气。 “怎么?” “就是好嘛。我们,舞蹈演员,小儿麻痹,长不大,三十就成了豆腐渣。不象你蒸蒸日上。” “不是也有很多老同志还活跃在舞台上,风韵犹存。” “我可成不了那号精。说真的,”晶晶说,“将来你要真成了个肥胖的百万富翁,我要饭要到你门口,你可不能装作不认识。” “你还不知道我,象百万富翁吗?人家都说我是当代‘愚公’,用嘴砍大山,每天不止。” 我们都笑了。笑了一阵,晶晶看看表: “呦,净胡扯了,我该去剧场了。” “来得及,”我也看看表,“我还有个建议没跟你说呢。” “什么建议?”晶晶站起身拎上化妆箱。 “先问你,有男朋友吗?” “你指哪种?我有一簸箕。” “我指可以结婚的男朋友。就是说不一定非结,但结也无妨的那种。” “没有,目前没有。” “想有吗?我有个合适的人选向你推荐,你可以试一下。” “你不是想推销你自己吧。”晶晶笑起来,怪有趣地看着我。 “是我自己又怎么样?关键是货好。你没发觉咱俩挺合适?你不漂亮,我也不漂亮;你日暮穷途,我孤苦伶仃。” “你这些废话呆会儿再说吧。我二幕三幕没戏,你到后台来找我。” “你不吃点东西再走?”我洋洋得意地送她。 “我包里有巧克力。” “别吃那玩艺,又该上火起疙瘩了。” “我说,”晶晶又羞又气,“你要老纠缠细节,我就给别人当女朋友去了。” “对不起对不起。” 在剧场里,我遇到一个朋友,他正为一个人看舞剧要打瞌睡而忧心忡忡,见到我大喜,和我旁边的人换了票,坐在我一旁嘴巴不停地说起话。他怀疑他们单位领导是隐藏很深的“三种人”,准备向上级纪律检查委员会检举。我问他怎么知道的,“文革”时他才上小学。他说那个领导长得象。他愤愤地抱怨领导诬陷他是经济犯罪分子。这我倒挺同情他,我知道他不是,虽然偶尔当当掮客,除了蹭过几顿便饭没拿过一分钱。 接着他又问我国家干吗请三千日本人来玩,他们干吗不请咱们?挝说这事没人跟我商量过,我也不清楚。 “你在谈恋爱是不是?”他借着幽暗的光线审视我,“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没有啊,”我把目光从台上舞姿婆娑的晶晶身上收回,“没有没有,你看我象谈恋爱的人吗?” “千万别结婚,石岜,听哥哥的没错。你本来可能还有点出息,一结婚全毁了。婚前跟蜜糖似的,婚后,女的瞧男的不殷勤了,男的瞧女的不新鲜了。我就不打算再结婚。” “我不结,答应你。” 我一边和那个朋友前言不搭后语地胡扯,一边继续看台上跳来跳去的晶晶。她跳完编织舞,退到一旁席地而坐当观舞的民众,她们在台上也聊天。过了会儿,我见晶晶往台下观众席上看,断定她看到我后,便做了个“八”的手势,她轻轻点点头。 “你给谁打手势,你给谁打手手势?”我那个朋友好奇地都快疯了,拼命伸着脖子往台上找。 “好哇,和舞蹈演员勾搭上了,走向深渊。” “我得去帮农民兄弟点忙。你别跟着我,”我厌恶地说,“我拉屎可臭。” “我也没把你当麝香牛。” 我在厕所里呆了半天,才出来,那个朋友也走进休息厅,东张西望地找我。我刚想藏,已被他发现,飞跑过来: “你千万听我一句……” “去你妈的吧,”我挣开她,冲他脸大喝,“我他妈愿意毁了自己。” 我逃出剧场,那个朋友摇头叹气踱回观众席。满台都是腾挪跳跃的王侯将相、妃嫔宫娥以及渔人樵夫、甲士村姑。 第一幕结束,演员们涌进后台,边走边拔头钗摘耳环,一溜小跑冲进各化妆室换妆。八点多一点儿,晶晶换完妆出来,薄薄的舞衣袖袂飘飘,远远看见我就笑嘻嘻的,越走越近,越发笑成一朵花。我看着她,觉得她真是很好看。 “你笑什么?” “瞧见你我就想笑。” “笑我什么?”我拉晶晶坐在后台门口石阶上。 “你瞧你吧,穷得叮了咣响,还挺沾沾自喜,四处跟人说要发财,简直象个骗子。” “我哪四处跟人说了,不就跟你说过,也是说着玩。哎,我那个倡议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你还真要这样呀,我还以为你是说着玩呢。” “试试吧,怎么样?不行就拉倒,什么也不影响。我问你,你讨厌我吗?” 晶晶摇摇头。 “那就这么定下了。” 晶晶光笑不说话。 “别光笑。”我说。 “试试就试试。”晶晶说,“以後你对我好吗?” “当然要比现在好。” 我们相视而笑,晶晶用水袖掩住嘴。我们侧耳听前台的音乐,屈原已经被黜,痛不欲生。 “你该进去了。” “再呆会儿。” “进去吧,”我推她,“散场我在大门口等你。” 晶晶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进去。 那些天,我是《屈原》最忠实的观众。还掏钱买票,请朋友们的客,拉大批闲人来捧场。晶晶跟我说过,一个再谦逊的演员也是很在乎观众掌声的。她很伤感地告诉我,她第一次登台跳什么“大寨,亚克西”时,下台听到一片掌声热泪盈眶,别人无情地告诉她,那不是掌声,是拉幕的隆隆声。现在她如愿以偿了。每当她宛转痛苦死去时,总能听到雷鸣般的掌声,虽然这掌声显得那么没心没肺。 散场后,我就在后台门口等她。她梳着头发跑出来,我们沿着幽暗寂静的街道走回家。北京的夏末,街上摆满鲜花,夜晚清凉的空气中浮动着浓郁袭人的花香。我把家里的窗户终日敞开,这样,晚上回到家就能嗅到满室芬芳。晶晶演出完总要喊饿,我们就搞点简单的夜宵,咖啡和馒头夹奶粉。我有一罐咖啡豆和一罐速溶咖啡,我常搞错,使咖啡味道一塌糊涂。 “为什么不喝茶呢?”晶晶问我。 我先说喝茶有点老气横秋,又说咖啡显得绅士,最后承认茶水使我走肾,夜里睡不踏实。我说过,我对婚前性行为持宽容态度。很使晶晶紧张了一段。后来她了解我后才安下心,我是典型的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你没觉得我其实很腼腆吗?” “不,没觉得。” “我从小就很害羞,很胆怯,为了掩饰这个缺点,我才学吹牛说大话,故意胡闹。可直到今天,我仍象一个经常手淫的中学生那样怯懦自卑。” “你是说其实象天使一样纯洁?” “那倒不是,”我不好意思了,“没那么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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