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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还在,洁白的,白鹤般的,向着那明净的湖面展翅振飞的样子。门外居然有车,而且还不止一辆,我疑惑着,害怕着,不知道房子里等着我的是什么。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乒乒乓乓的敲击声,我紧走几步赶到门口,门大开着,房子里空空如也!有几个工人在里面整理窗子和地板。我吃了一惊,问:这里的主人呢?搬走了吗?!一个年纪很轻的工人抬眼看看我,反问道:你以为呢?这样空荡荡的房子是该住着人的?我不理他的调侃,问道:主人搬到哪里去了?那个年轻的工人,就着手里的工具往上指了指。 三楼上? 他摇摇头:还要高,非常高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 天堂! 请你说清楚…… 还要再怎么清楚,我说了天堂。 这时,一个老成些的工人说话了:杰米,不要总开玩笑,你看不出这位年轻女士是认真的。这么跟你说吧——他转向我——如果你要找的是这家房主,那个过于著名的医生,他一个月前死了,现在这房子归市政府,三个月以后你再来,这里就是个美丽的图书馆了。 我不再说话,僵直着身体走了出来,走到那棵大枫树下,那两张木头的椅子还在,我在其中的一张——戈登医生在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坐过的——椅子上缓缓坐了下来。 也许,这样更好,我在心里对戈登医生说,这样更好! 可是他是怎么死的,葬在哪里了? 工人们并不知道这些,我想到了凯西,我在这个城市的电话簿上查到了她的号码,打了过去,电话铃在响,却没有人接,我急了,在心里发疯般地祈祷着:上帝,上帝,让凯西来接这个电话吧,我求您了,就求您老人家这一次,您让我做什么都成!我不能找不到她,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和我谈谈戈登医生的人了。终于,一个沙哑而愤怒的声音传来:谁?那种拒绝人的口吻正是凯西。我赶紧向她解释我是谁,为什么找她——把话说得又快又急,生怕她在半途把电话挂上。我恳求她同意见一见我,我是从千里之外赶来的,为了戈登医生,我要给他的坟上献一束花。听我说完,她同意我马上去见她。 在市区一条偏僻的街道上,我找到凯西住的公寓,按了门铃,出来开门的正是凯西,她狐疑地站在几步外对我张望,并没有马上请我进去。尽管我事先已经在电话里告诉她我是谁,她还是认不出我了。我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扎着马尾巴辫子,成天穿着T恤衫和短裤的小妮子了,我穿着高跟鞋,丝袜,薄呢套装,纹过眉,涂着口红,头发用摩丝固定成优美的形状——纽约第五大道上出来的正宗产品——站在她面前,我完全是个成熟的女人了。而凯西却老了,成了一个老太太,她高大的身躯内,仿佛经历过一种轰然倒塌的过程,使她身上所有的部件都呈下垂的趋势。凯西用嘶哑而平板的声音说:小妮子,真的是你吗,你倒是个有良心的人,肯为戈登医生来一趟,我替戈登医生谢谢你。 她的话让我的心抽搐了一下,仅仅因为她提到了戈登医生这几个字。我热泪盈眶地走上前去,拥抱了一下凯西,像见到亲人一样。凯西默默地拍拍我的肩,抓着我的手领我坐到她客厅里唯一的一张沙发上。窗帘是拉上的,客厅里很暗,没几件家具,惨淡陈旧。凯西的面容更暗,她坐在我对面一张硬木椅子上,硕大的身体裹在一件土黄色的布连衣裙里,如果没有这条裙子的约束,她的身体或许会像一堆散沙般泄下来。 凯西呆了脸,慢慢地告诉我,她一直陪伴着戈登,戈登医生被放回来之后,极少再出门,医院是完全不去了。他常常坐在湖边的椅子上,长时间地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叫他吃饭了,他就回来,不叫他吃饭,他就一直坐在那里,柔顺得像个孩子。我忍不住问,他还像过去一样对人微笑吗?很温和地说话吗?凯西盯住我:你以为他会像什么样?你应该知道,戈登医生不会有别的样子,尽管人们对不起他,我也没见他骂过一句人。他只是变得无力,非常无力,好像身上的精力全丢光了。有时要我从椅子上把他扶起来。即使这样,他还是支撑着做完一件事,他在湖滨的陵园买下一处墓地,让人做成两个相连的墓穴,那是给他自己和他的妻子准备的。做好以后,他要求把他的妻子移葬到那里,但他们一直没有答应,他们还是不肯把他妻子埋葬的地方告诉他。无论他做什么,他们都不放心他,还防着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在他们心里还是觉得他有罪……有一天戈登医生忍不住问我:凯西,我至今不能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会觉得我这样做是有罪的,我爱她,我只是爱她,她是我的妻子啊,我要保护她,就这么简单,怎么会弄成这么复杂了呢,连爱米都被带走了…… 凯西说到这里,突然没了声音,嘴唇由翕动变成激烈的哆嗦,跟着,眼泪纷纷扬扬地从她的眼眶中滚落下来。看到她的眼泪,我控制不住地尖锐地抽泣了一声,几乎闭过气去,我摸索着去抓她的手:凯西,凯西,我叫道,哦,凯西……我哽咽得发不出声来。凯西摸上来抱住我,我们两个舍命般地嚎啕痛哭起来。一个世界都站在戈登医生的对立面,只剩下凯西和我了,只有我们两个懂得戈登医生的所作所为,懂得戈登医生纯洁灵魂所遭受的玷污和他柔软心肠承受的委屈,他的耻辱,他的不幸注定只能由我们两个能懂得他的人来承担,这个分量太重了,我们只有痛彻心肺,抱头相哭,别无它途。 戈登医生,我来晚了,永远也见不到你了!你让我平静,平静地接受命运里的一切,可我怎么平静得了呢?你的这份命运,这份遭遇让我怎么平静得了呢?! 我们直哭得力竭声嘶,手脚冰冷,才慢慢地分开,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凯西继续流着泪,缓缓地告诉我,戈登医生不是自杀,是自然死亡,验尸的结果是心脏麻痹。事先什么预兆都没有,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他吃晚饭,他上床,第二天早上凯西发现他已经去了,悄然无声地…… 凯西还告诉我,直到现在,戈登医生还只是一人独自葬在那个属于他们夫妻两人的坟墓里。甚至在他死后,他们还是没有把他的妻子还给他,因为没有人来替他说话,戈登医生在美国没有任何亲属,只在新西兰还有一个姐姐,年纪很大了,已经不能出门,所以事情到现在还搁着。凯西说:我去求过他们,我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发发慈悲,把他的妻子还给他,他们那么好的一对夫妻是天生要在一起的,活着死了都是要在一起的,不把他们葬在一起天理不容!人和上帝作对是要受惩罚的!他们把我当成疯子一样赶了出来。他们说戈登医生是一个案子,我没有权利过问这件事,有什么话叫律师来说。可是我到哪里去找律师,他们根本不肯见我,骂我是个找麻烦的老家伙!……我活了这么大,也活够了,这个世界让我寒心! 我的内心一点一点地冷却下来,冷得像一块冰凉的石头。我明白了,眼泪帮不了戈登医生的忙。凯西和我面对的是一架机器,没有血肉,没有感情的机器,我得用符合这架机器的规则去操作它,控制它。我的理性开始清晰地工作起来:是了,我是个中国人,我可以到中国去找到戈登医生妻子的家属,让他们以直系亲属的身份出面,给当局压力,把戈登医生妻子的遗体要回来,葬在一起,这是他们无法拒绝的。 我求凯西能尽早带我去看看戈登医生的墓地,凯西听了,话都不说,立刻颤巍巍地站起来,带我往外走。 这个城市的陵园也座落在湖滨,地处城市的边缘,整个陵园用黑铁的栏杆围着,里面绿草茵茵,树木婆娑,远处高速公路上稠密的车流声隆隆地传来,做成了它的背景,愈显得这个墓地安静得出奇。在初夏的天气里,绿地上的树都已经长茂盛了,亭亭地遮蔽着草坪上错错落落地立着的大小墓碑。凯西领我走到就近湖边的一个突起的坡地上,我看见坡地朝湖的一边被削出一个立面,立面上用磨光的石板砌出一道墙,其中有两片相连的石板四角是用螺丝固定着的,想来便是可以打开并置入棺木的门扉。在这面光滑石墙的齐眼高处嵌着一块突出的不锈钢板,上面刻着: husband wife Robert Gordon Li Qin Gordon 1939—1996 1956—1986 This world was not our home. We were just passing through (中译是:) 丈夫 妻子 罗伯特·戈登 丽·秦·戈登 1939—1996 1956—1986 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家园,我们仅是携手路过 我把带来的一束白玫瑰插到一个杯状的容器里。凯西闭着眼睛垂手而立,嘴唇翕动着在默念着什么,我则默默地抚摸着背后掩埋着戈登医生的石壁,想到其中空着的一眼墓穴,眼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突然凯西向我走拢过来,她碰碰我的胳膊,示意我看远处。远处是开阔的水和天,这一整天天都是阴着的,但这时西边的云层裂开了一条缝隙,阳光从那道缝隙里洒了下来,形成一道光柱横过天空,投在湖面上,辉映成一片奇妙的光点,极为绚丽,非亲眼所见,不能相信。 那是他,那是他!他知道你来了,他知道,他喜欢! 凯西的话对我字字分明,却不像是用耳膜听来的,而是电流般地通过全身感到的。 毫无来由地,一股欢娱瞬时溢满了我的心头,几秒钟前还贯注了全身的难过和郁闷一眨眼全没了。凯西看着我,她那双一直黯淡无神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是突然觉出了说不出的轻松,好像一付千斤重的担子被卸下了。天,地,墓园,青草,在那一刻仿佛沐浴在纯净的光华里,美得叫人心醉。我回过头来再看戈登医生的墓和他的墓碑,一下子就完全明白了墓碑上的这句话。他这个善良的人写下的这句话,其中没有诅咒,没有抱怨,没有任何黑色的情绪,只不过简单地表达了一个真相:像他们这样纯度的爱,真的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在我们这个地球的人类中是太罕见太稀奇了,以至惊吓住了我们只拥有脆弱视网膜和狭隘理解力的人群,而这样的人群不配拥有也不能理解这样的夫妻和这样的爱。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们的确是携手路过而已。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件事了,把戈登医生的妻子迁回来,然后他们将携手同归来处——这个发生在现代社会的古典神话就该结束了。 我完全平静了,我已经看出了这件事命定的归宿。我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戈登医生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谢谢你的美好。连这句话,现在看来都是预言。眼下是戈登医生用得着我的地方了,他甚至已经预先谢过我了。 我搀住了凯西的胳膊,非常镇静地对她说,凯西,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吧,我会有办法的。 我知道,你一来我就知道,你不是白来的,是戈登医生招你来的…… 我握住了凯西的手,握住这个和我息息相通的人的手,感动得不再说话。 有风吹过了,是轻轻的,带着树叶沙沙细语,像一个耳语,像一道倾诉。天上的光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戈登医生不在了,但是,站在他的墓前,他是那样前所未有地充满了我。他跟我说过的,不要生活在表面。是的,我们不只是不要生活在表面,我们甚至可以不只生活在这一世,而生活到永恒中去,这不是不可能的。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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