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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萌发写“这一个”的念头是十年以前。那次我有机会与一位可敬的著名中医打交道。老中医给父亲看病,后来就认识了我,而且说什么他爱读小说。有一次,毫无道理地我们说起一位常在报纸消息中显露姓名的虽不算太大但确实很不小的人物。老中医说:“我给他治过流行感冒。他这个人,连打一个喷嚏都打得那么有风度。” 老中医的话使我失眠。“一个善于打喷嚏的人”,“有风度的喷嚏,”“风度翩翩话喷嚏”,“高雅的喷嚏”,一系列的小说题目杂文题目科研题目抒情朦胧诗题目在我的脑海中翻滚。很可能,这就是那个“烟士皮里纯”——灵感。很可能,这就是一个重要的启迪,又是一个契机。我不知道当年牛顿(或译奈端)看到苹果自枝头落下、瓦特注视水蒸汽顶开了壶盖、托尔斯泰从报纸的一条女人自杀的社会新闻上得到了写作《安娜·卡列尼娜》的启示的时候是否度过这样的激动人心的失眠之夜。 我开始梦见这个人,像梦见周公、孔丘、诸葛亮、我的小学老师与《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两部电影里的可爱的人物瓦西里。我梦见的这个人有着瓦西里式的个头儿,胡须刮得精光精光。由于是梦所以有一个细节的明晰性与凸现性显然欠缺,即他的面孔的光洁究竟系得益于他的细心、勤勉、一丝不苟并拥有上好的剃须器具,抑或只是由于不长胡子。他的头发不疏不密不黑不白不燥不湿恰到好处。请注意,头发过密显得不拘小节和神经质。头发过稀则似是暗示心机太过或房事无度。头发太干燥当然是卑微低贱的表征,是历次运动中表现得不够理想的表征。而头发太油太润无疑会降低像他那样一位一直颇有地位而且拳拳之心中肯地认为自己有地位的人的威严。 他的头发应该是完美的。他的面孔偏大,方形,与他的瓦西里式的身材配合(撮合?契合)得很适宜。他的眼睛,呵,我甚至要说那是一双迷人的、女性化的、永远像星像月像湖光一样地朦胧着闪烁着眨摩着爱怜着的眼睛。如果这一双眼睛长在一个少女的脸上,你或许以为她时时在等待或者在寻找一个甜蜜的吻。但这到底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只能说是双眼皮大眼睛。最后竟用这样鄙俗的语言形容我的梦中人,使我甚至怀疑地思考起现实主义是否真的有点不再行时起来。 有一位女同志,论年龄我应该称她大姐。她从小尝尽了生活的苦难,她从六岁就当童工,十五岁就成了地下党员。她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受过电刑,坚贞不屈,大义凛然,可是解放以后,她因为爱说实话爱提意见又吃了半辈子苦头。那一年让她上石灰窑烧灰去。她推车推石灰石从窑顶摔到了窑下,居然囫囵着活了过来。我觉得没有必要描绘她的肖像,虽然详述长相有利于稿费——经济效益。有一次我们谈起一个人来,一个永远在报纸上红红亮亮的人来。大姐说:“过去报上发文章批评‘精神贵族’,我一直闹不懂啥叫精神贵族。只见了他一面,我就知道什么叫精神贵族了。” 大姐的话缺少逻辑也缺少形象思维,更缺少诗的意境与哲学的深邃。据说这叫直觉思维感悟思维模糊思维,这种思维如果和特异功能,和气功及针灸结合起来,将创造人类文明的新阶段。未免可疑。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弄清她的贵族与我的梦中人之间是否具有同一性可转换性可比拟性。梦与真实,这是哲学、美学、文学、心理学与神学的永远的秘密。 这样提出问题倒显得有点打高级喷嚏的派头来了。 当干冰——固态二氧化碳制造的无害人体的烟雾散去,紫红丝绒窗帘飘摇起舞,一声无字的合唱“啊……”于无声处渐渐激荡起来的时候,他出现了。 他的长方形的面孔上出现了矜持的笑容,这笑容没等你捕捉住业已消失。似真似伪。亦有亦无。全场的人已经起立。他迟到了。他从容不迫地不看任何人地脱掉了自己的大衣。他看也不看地完全在意识流的引导下走到在场众人中最重要、级别与职务最靠前的几个人面前,与他们握手寒暄。他走路的时候略略欠一欠前身,似有几许老态,更有许多尊严。他走路的时候略略扭动已经积累了一定的脂肪的屁股。腰板则是挺直与强硬的,似乎被一个保护脊椎的不锈钢柱所固定。他走过来,两眼闪烁着含意不明的光。他开始与普通人握手。他伸出来的手冰凉,而且根本没有任何曲拢或近似曲拢手指的动作。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把四个手指伸给你,任凭你攥一下碰一下或者不攥也不碰一下。第五个指头亦即在从猿到人的变化中起了决定性的辩证飞跃作用的拇指离另外四指很远。使你不敢发生与保存接触这可望而不可即的大拇指的渴望。他的手那样颀长那样巨厚那样丰满而又那样软弱无力,碰到这样的软囊囊虚飘飘肉乎乎的物体,你的心会骤然紧缩起来。你的手会拒绝并实在不敢对这样的高高在上的手认同。手的感觉与思维已经判定那手与自己不是同类物体,不具备交流达意有所表示互相触摸互相斗殴或哪怕是攥在一起掰手腕的任何可能性。手的感觉与思维相结合甚至已经确定了一种危险。即如果你认真地去握他的手,握过以后你的手一定不复存在——大概会变成一只下垂的空手套。 这又是一个新的不乏现代感的小说契机。描写一只手的故事。描写一个具有无限尊贵的骄傲的手。任何别的手与这只手接触后就自行消失。我保留以此为核心情节创作一部或数部,每部多卷、每卷上中下三册的巨著的专利。 尤其动人的是眼睛,就在你接受他伸过来的软手或竟至主动去握手的时候,就在你的手些微地碰到了一种冷冰冰的柔软的时候,他的眼光顷刻转向了别处。握手与问安的习惯常常给小人物带来尴尬。小人物偏偏最容易养成见人先握手问安的恶习。在过往的年代,笔者曾多次为这种尴尬而痛苦。但不要神经过敏,不要以为这里面有什么轻侮。避开目光,可能是一种羞怯,可能是一种独特的礼节,可能是一种洁癖。目光与目光之间可能会传染某种东西。呼吸器官的交流会传染上呼吸道感染、肺结核、肺鼠疫。消化器官的接触会传染肝炎、细菌性与阿米巴性痢疾。生殖器官是艾滋病四通八达的桥梁,活该!那么目光呢,医学科学家为什么不研究一下目光的碰撞、洞穿、契合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比如说,放射线病、忧郁症与躁狂症、男女道德败坏症与小道消息传播症以及察颜观色见风使舵投其所好的病症肯定就是通过目光渠道而感染各处的。 他从来不看任何凡人。 绝对不应该排斥情节的生动性。说什么笔者提倡“三无”小说,提倡情节淡化,实在是不怀好意的硬栽。说什么我说过一声叹息就足以成为一篇小说,对这样的论者我连一声叹息也不给。当然,小说素材经过有经验的小说家的加工会成为曲折完整而又津津诱人的故事。这是故事应该是这样的:一位著名的精神疾患医生——需要设计他的肖像、经历、性格、口头语和他的家人、友与敌,这些,都是小说家的惯技。一位著名的医生接待一位女病人——有门儿了吧?你想不想读下去? 女病人很有教养,很清醒。出身、教育、工作经历、生活经历、心理素质、爱情生活与性的方面,都无懈可击。她是一个比许多自以为健康的人更健康的人。她之所以来看病是因为近日来,她时不时在睡梦沉沉之际突然从床上坐起,随便抄起一管铅笔或一把剪刀就往自己眼睛上扎,她有一种弄瞎自己的眼睛的冲动。只是由于她的深爱着她并对她体贴入微的丈夫(这样的丈夫在生活中太罕见了所以要着力写好)的诸多努力,才保住了她的晶莹的黑眼珠。最近,情况更加严重,发作更加频繁,本人也终于自觉到自己睡后有点什么不那么对头。于是,他们来看医生。“看医生”实际是英语硬译。 我坚信这是一个佳美的小说开头,完全可以这样写下去。可叹的是这样一个精彩的路子竟使早已不能代表新潮的笔者不好意思。羞怯是人类成功的大敌。 比如说人们聚在那里是在开会、在座谈、在听音乐、在等候发奖金……或者别的。他迟到了,他的到来使众人不安。终于,二十分钟以后一切照常进行,人们不再斤斤计较与他共处一室的困难。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站起来了。 于是全场惴惴。正在发言的人以为自己的发言不够检点,冒出了令体面人难以容忍的粗话。正在吸烟的人赶紧掐了右手捏着的香烟。正在喝茶的人停止了茶水的咽下,生怕水在喉咙处发出的庸俗的噪音会招致此公的不快。当然,他们也不敢把杯子放下把水吐出来。在弄清形势演变以前他们只能喝令时间停却,令水和心脏都停在原处不增不减,不升不降,叫作一切都冻结——定格在那里。 他走到衣架边,似乎不用伸手去取,大衣已经趋飞而下披在他的肩上。他的肩一抖,大衣一跳又落在他的身上。空大衣跳上与落下时都保持着原有的挺括与充实,只有位移却毫厘不差地保持着优美的造型,这似乎应该叫作“刚体”运动。仅仅抖这一下大衣就令小人物愧死,羡死妒死跟死学死你也学不会这一下。这里,风度的概念是远远不够的。这是一种气魄,一种天赋,一种快感,一种自信,一种清醒的醉意。全场都被这优美的举止惊呆了。 他披上大衣,走进了男厕。 有一位多坎多坷而又生性古板的老者与我想象的这个人或这种典型的人是好友。曾经是,战场上曾经互相救援。生活上不分彼此。学问上应酬切磋。他告诉我一件事,使我萦萦与心,耿耿于中。 那一年坎坷者遇到了坎坷,他被指责被误解被批评,他非常孤立,有口难辩,得不到一丝同情。一阵冲动之下他从一楼跑到了七楼,意欲一寻短见。关键时刻又萌生志,加以青年朋友紧急搂拽,他便没出什么意外。好言相劝恶言相批了一阵之后,他保证自己绝不再有轻生之念,而且据理论辩关键时刻还是自己拽住了自己,无劳各方费心打救。如果他当真跳下去,那也就早已拽不住了。如此这般,人们放了心,放开了他,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家去。 那时坎坷者与喷嚏者住在一个大门之内。“坎”住前院三间屋,“喷”住后面一个院。狼狈如丧家之犬的“坎”在进入里弄之后忽听脑后有汽车轮之沙沙声。他回头望,认识,是“喷”的车。他看到了纱帘后面“喷”的高大优美的轮廓。“坎”喜出望外,一直想找好友谈谈,一直无颜去搅扰。今日碰巧在门口相遇。“坎”至少可以说一句:“老‘喷’,我心里难过,我想不通啊!”“喷”呢,或回答:“我还是了解你的嘛,不要想得太多嘛!”或回答:“真对不起,我一直没过问这件事,我们找个时间细谈谈好不好?”或者哪怕回答:“想不通也要好好想!你的问题很严重,你让我太失望了!”也算是一份心意,“坎”素来只喜诤友,不喜佞人的。 奇怪的是,汽车在离他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下了,不再开过来。车门紧闭,车窗紧关,车帘紧拉满严,像死物一样地定在那里。老“坎”说,他当时还以为车突然出了毛病,他当时还想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帮助推车。忽然…… 忽然他明白了,莫非是老“喷”在躲他,不肯见他!如果汽车抛了锚,总会有司机或乘者下来呀! 他等了三分钟四十一秒。这是他一生中受到教训最大收获最大的三分四十一秒。只是在这三分四十一秒之后,他才认识到自己是何等幼稚、脆弱、耽于空想清谈、于国于民于己无益…… 他回了家,又过了一分半钟——好大的耐心——老“喷”严肃而优美地回了家。 按照加工后的构思,这个老“坎”不应该是游离于主题之外的召之即来的人。小说写作过程中随随便便地上人、随随便便地改换与确立他们的称谓,这实在是一种“花式子”。只有多写“天是高啊,地是厚啊,冬天多么冷啊,大海是无边的呀”什么的,才是返朴归真。 我曾设想老“坎”是女精神病人的叔叔。但是这样做有暗示他的或她的精神症状家族史的嫌疑。而老“坎”谈起往事时是面含微笑的。他的冷静、客观、沉着甚至使我怀疑是否确有其事。也许是受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现实与幻觉分不清。谁越是声明自己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住在什么地方,忘了哪些是实有发生的哪些是幻想中发生的谁就愈有可能成为走向世界的文豪。 这样,我转而选择另一种安排,老“坎”是著名的精神病医生的妻兄,叫作大舅子。医生一次与大舅子谈起病例,注意,由于医德的要求,他并没有透露病人的姓名。 大舅子大惊,因为这病人听来极似曾在风度翩翩的打喷嚏者身边工作的小田。小田如今已是老田了。大舅子关心起这个病人来。一种莫可言状的关心。可以用老“坎”的坎坷经历说明他的富于同情心、爱怜心。可以用老“坎”的丧妻来说明他的一部分情感丧失了现实的依托。甚至,用时下长篇小说的写法,可以写老“坎”其实早就突然在一夜之间默默地、自己也无所觉察地爱上了小田。一颗没有发芽的种子……多么伤感、多么深情!因为坎坷,一切都沉睡了,一睡就是三十年!然后老“坎”热烈起来,行动起来,痛苦起来,欢乐起来: 啊,爱情,爱情, 你神秘的力量将一切催醒。 弗洛依德式的人道主义。真是又新派又传统。 医师给女病人实行了催眠。 这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心理效应。人的心理活动,被一些人称为“内宇宙”的,我倒觉得更像一个深井。这里,层次的深浅,对于价值判断,并没有特别重要的意义。或许人们可以说,盖在井的表面上的木盖,井的水面以上的空气和井墙并不重要;但同样不能断言沉积到水底的泥沙才有价值。意志和理性统治着、却也协调着、平衡着每一个人。意志和理性可能成为一种压抑,制造出种种的虚伪和变态。但意志和理性也可以成为一种安排,成为一种光照,一种合情合理合乎智慧的聪明而又快乐的引导,制造出种种美和善的果实。因此,面对着失去了或暂时失去了光照的混乱冲突无以自解的人的意识的无底的潜流的时候,正像从山顶俯视深不可测的黑谷,我觉得恐怖,觉得头晕目眩,觉得会随时跌落下去不知伊于胡底。觉得燃烧的、冲突的、充满了一己的欲望并从而产生嫉妒、恐惧、凶狠、纠缠的深层意识实在令人不敢正视,觉得人的精神生活真是无限地痛苦。只有佛教的“悲”的观念,而且是先验的“原悲”观念,才能表达人面临失去了意志与理性的人的精神世界时的充满同情的、兔死狐悲式的痛苦感受。还有乡村的牛群,当牛群放牧归来,走过早晨宰杀过牛的地方的时候,它们会那样悲怆地鸣叫起来,抖头跺蹄,颤抖不已。当然这是一种绝对的“原悲”。不是受到后天的薰陶、影响的结果。 女病人老田说: 眼睛,眼睛,他为什么永远匿藏着眼睛!他骗走了我的崇拜,骗走了我的热情,骗走了我的梦!我梦见他了,我看见他了!我与他一起跳舞,他唱着歌,他的嗓子就是管风琴!他在波浪上行走,他在天上飞,他在云端里向着我笑。我跑过去,我追过去,我围着他奔跑。我玩丢手绢,他好像在追我,我好像在追他!我要向他献花,我要拥抱他,我要和他亲一亲。我要喂他吃饭,我给他系鞋带,我给他点烟。他噘起嘴角。那狗一样的嘴!狼一样的嘴!猪一样的嘴!他要咬我,嚼我的四肢和躯体!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我一辈子只爱他一个人……可是他骗了我,他是狼!他是狼外婆!他吃人!吃完了让我给他洗手,让我给他洗澡,让我给他洗脚!他让我给他干什么我都愿意干,我就是他的,我早就是他的了。可是他从来没看过我一眼!他从来没看过任何人一眼!他只看自己,看自己的手指甲、看自己的袖口、看脚丫子看脖子看屁股他老是看自己的屁股哈哈哈!你为什么就不看我一眼!我给他垫过钱!我什么都没有求过他。我死了我死了我是死人你们知道吗?就是那个人把我害死的他说他要帮助我就用一把刀子把我割了好几块还说这块怎么不好那一块怎么不好嚼了一下又吐出来还吐出好多痰我用手绢擦干净我只求他看我一眼后来他还说他为我很难过呢还为我哭了呢可他的眼泪不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他没有眼睛只有两个枪管枪孔呀…… 我不知道这一段是否有点拟残雪的味儿。 鲁迅的小说《离婚》里用了不少的篇幅描写七大人打喷嚏的情形。农女爱姑本来是很泼辣有几分造反精神的,一上来还“小畜生、小畜生”地骂,大有“舍得一身剐,敢把老爷拉下马”的气概。但是,当七大人打了一个喷嚏又大叫了一声“来兮”之后,爱姑不由地慑服了。虽然小说里对七大人的嚏喷描写得不够生动细密,但是情节本身起了烘云托月的作用——一个能够立即制服粗犷的农女的喷嚏,何等地威严,何等地有益于治安与秩序! 1988年4月3日上海《文汇报》第三版——星期文摘版国外见闻专栏里登载了这样一段消息: “英国一位26岁的孕妇金·屈达士打了一阵异常猛烈的喷嚏……引起了她的阵痛,比预产期早了两个月……诞下一男婴,仅重二磅六安士……左图为正在打喷嚏的金·屈达士和她的情况已经稳定的早产婴儿……” 像这样一种具有国际新闻价值的喷嚏在我国实属罕见!不但月亮是外国的圆厕所是外国的香而且喷嚏也是外国的神气!你不服,你打个喷嚏看看,能不能造成早产?! 拙著《活动变人形》里曾经描写过一位重要人物(女)静珍的喷嚏,花了不少笔墨,仍然觉得不理想,还是自己的功力太差。如果有巴尔扎克或者托尔斯泰那样的素养,看能不能把静珍的喷嚏写深写细写活,写出神韵风骨意境来! 而本篇作品的喷嚏我只有靠想象来写。而且,谁知道那老中医说的是真是假呢?谁知道他判断“风度”的价值取向是什么呢? 缺乏源于生活的栩栩感觉,如作家邓友梅所说,需要张开想象的翅膀。威严的喷嚏、强大的喷嚏、滑稽的小丑式的喷嚏,总算有前例可参阅。风度翩翩的喷嚏该是什么样的呢? 让我们设想他先是漫不经心地视万物如草芥地微微一笑,笑当中下意识地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头的东西,他的鼻腔内部偏上与眼眶相靠近的地区出现了一些小小的信号,一些小小的扰乱。他本来立刻可以把喷嚏打出来的,换任何人都会立即打一个喷嚏。然而不,他有惊人的自我控制能力。用美国式的说法,他感到了挑战,更感到了机会。他必须用铁腕回答挑战而用灵活的即席排演来利用——最大限度地利用机会。于是他扬起了头,用鼻头的皱折的伸展变幻来表达自己的不屑,同时掏出一张手帕。手帕掏出来却并不使用,只是作为道具来显示自己的清洁高尚与装备齐全。他期待他的手帕立刻成为全场的中心,成为所有的人的目光的聚焦点,期待人们立即忘记会议的主题,忘记所有的与会者,忘记每个人心头的宏图大略、一孔之见与私心杂念,忘掉一切的庸俗与高尚,他期待这一瞬间人们只知有此手帕而不知有世界。他满怀信心地甩了一下手帕,并把鼻头鼻梁面部肌肉的皱折运动转变成一种得意洋洋的自我欣赏。只在这个时候,他才打出了喷嚏。这个喷嚏并没有声音,或者只有类似漏了气的管乐器发出的声音。然而有形象,一种形而上的自我欣赏的形象。 这里,便接触到了风度的秘诀与实质。风度就是自信。风度就是自我欣赏。风度就是永远良好永远优秀的自我感觉。哪怕你是残疾人,只要你当真自信自己是国王你也就具有了王者的风度。何况他有那样好的条件。这里,动作的排练乃至肌肉控制的排练是毫无意义的。这里,最重要的是意味而不是形式,与只要形式不要意味的上海友人的意见相反。如果你真正地全身心地获得了老子天下第一的自我意味,那么,请放心,您打一个喷嚏就像当选十年任期的总统一样地因为成功而无限舒适。 现在,让我们把对这个核心人物的喷嚏的描写再向前推进一步。他打出来的喷嚏不是喷嚏,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却又是十分温文尔雅的冷笑。一个既像在做爱又像在下令杀人的温柔的冷笑。 冷笑,这是他的面部表情的基调。正像“无物”,是他的眼神的基调。尤其是,愈是当他说一些热烈的富有情感的话语的时候,他的冷笑的表情就愈加突出。 他喜欢讲一些热烈深情的语言,发言之始就先说明:我很激动,我觉得有一股深深的烈火在我的胸中深处熊熊燃烧。我想谈一谈我们的伟大的时代,伟大的国家,伟大的生活,伟大的普通人。由我来谈这样一个伟大的题目是不合适的,因为我是太渺小了。当我想起那些为了伟大的事业而献出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幸福的伟大的英雄的时候,我常常一夜一夜地不能安睡。是的,我们没有权利入睡,我们不能高枕无忧,我们没有权利贪图安逸,我们不能醉生梦死……(沉默一分钟)我们应该对得起东方的朝阳,我们应该对得起锦绣的大地,我们应该对是起每个婴儿的微笑,我们应该对得起老人们的额头的皱纹……现在不是享受的时候,现在不是谈名誉和地位的时候,现在不是伸出手来要求报酬的时候,现在更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啊,让那在我的胸腔深处熊熊燃烧的烈火也在众人的胸腔浅处燃烧起来吧,让它发出热,让它发出光,让它成为耀眼的启示…… 在他讲得最动情的时候,也是冷笑的表情最凸现的时候。这显然不是有意为之,更不是造作。很可能只是由于高尚的激情,他的眼角他的眉毛他的鼻子特别是他的嘴撇了起来,他确实是想哭了,他其实是个爱哭的人。就是他的这种罕有的表情,加上他的语言他的声调,迷住了他的女秘书,我们已经提到过的后来的女病人小田——老田。有了这样的女病人,本小说也就有了“可读性”。 他的声调也是相当理想的。一种有意地控制了并压低了的声音。一种浑厚的、温柔的、有很好的共鸣与齐全的性能、能发出从10赫兹至30千赫兹的低高音,但一切旋纽都拧在0——1之间的音响。他的吐字非常标准,每个字的吐音都非常清楚,速度大约每小时3000字,停顿与节奏分明,听他讲话,不仅能听清每一个字,而且能分辨清标点符号。他的声音能够使人想起深紫色的绸缎,想起一幅低调而又层次分明的油画,(例如一位俄国画家画的《门旁》,笔者结婚时新房中就悬挂过的。)甚至于,他的声音使你想起复里亚平与保罗·罗伯逊与梵蒂冈教皇。 唯一的缺点是有一点舞台腔。有一点古老的话剧味儿,有一点朗诵的调子。而这种朗诵是真诚的。他是诗人,虽然他一辈子没有写过诗也没有写过文学作品。他真诚地感受着诗情的激荡。每天早晨醒来,即使室内空无一人,他也会说:啊,多么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而如果他去买菜,他大概会说: 亲爱的卖菜姑娘 可以卖给我一斤红润的西红柿吗 只是虚构,因为他至少在有了女秘书以后没有再去买过菜。小田买完了菜。他付钱的时候喉咙里会发出一声低哑的无字的咕哝,一种神秘的空气震动。然后脸上是宽恕的上帝才发得出来的微笑。一个冷冷的微笑,使秘书几乎当场晕死过去。 从此,买菜再不来报账。他也无暇问及这些琐事。 有一位外国记者与他邂逅不超过七分钟。外国记者说,他实在像一位戏剧明星。 有一位话剧演员与他谈话二十分钟。谈完,演员说在他面前由于自愧弗如自惭形秽而出汗过多,几乎休克过去。 作家张辛欣曾经劝告过我,不要写那些中国特有的政治术语和政治事件背景。类似的意见我在1988年第一期的《文学评论》的一篇文章中也看到了。文章说那些流行一时的政治套语翻译起来十分困难,而且翻译得再好也无法赢得世界读者的关注与理解。像什么“斗批改”呀,“一打三反”呀,“活学活用急用先学立竿见影”呀,实在只能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绊脚石,叫作“不可逾越”的鸿沟。而评论家季红真在评论拙作《冬天的话题》的时候指出笔者的一大特长是善于立即吸收并组合运用时髦的政治套话(大意可能如此)。看来拙作不会有大出息。 在阅读外国作家的作品的时候也出现过同样的问题。例如在阅读英国著名女作家朵丽丝·莱辛的爱情小说时,我甚至感到其中关于工党、关于内阁、关于议会的文字是外加的、可有可无的。不写这些而只写饮食男女、只写神经和眼泪,岂不更好?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对于当事人来说,政治既具体又生动,既越不过也择不开,除非你想完全把人物的现实性冲洗干净。而对于一个严格的批评来说,冲洗现实性的本身便是政治性的。 这位打喷嚏的朋友的眼泪就完全是政治性的。他的最著名的眼泪有三次,虽然实际上可能要多得多。 第一次眼泪流在50年代后期的那一次政治运动中,他发言揭发与批评一位年老的双目近乎失明的史学家。那位声名显赫的史学泰斗似乎除了考证各种事实史料史证的细节以外对于任何大道理也听不进去。当决定了要“帮助”这位史学家之后,老“喷”似乎是并没有急于跳出来打先锋。他并不是那样幼稚浅薄的人。他的稳重含蓄,特别是此前他对于倒霉的史学泰斗的彬彬有礼使政治上一窍不通的史学泰斗昏了心。“泰斗”去找老“喷”发牢骚去了。“泰斗”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同情乃至支援。于是,两天以后,他要求发言。 他的这次发言反而没有强调自我激动与内心的火焰。他的声调温柔而且平静,他逐一地几乎是轻描淡写地揭露了“泰斗”向他发的牢骚。他并且声明他并不认为这些个人场合发的牢骚有什么特别的重要,也希望人们不要仅仅根据几句牢骚话就为史学泰斗定性——判断他是否属于人民的敌人。他说,他谈这些只是为了朋友般地与“泰斗”交谈,他坚信人的一切都应该纯洁,应该公开,应该像水晶一样地透明而又坚硬,他坚信人的头脑的一切角角落落的东西都应该翻腾出来晒太阳。 他分析说,他说,要耐心。他要耐心做什么?他的耐心是针对谁的?是耐心做学问吗?又有谁妨碍过你耐心治学呢?耐心就是不舒服,不舒服就需要耐心。如果你欢欣鼓舞,如果你兴高采烈,如果你如坐春风,你要耐心这劳什子做什么呢?那么显然,你不舒服了你不高兴了你难受了。那么请问你为什么难受呢?是什么人在今天,在人民大众胜利之日如此如煎如熬加入炼狱因而提出耐心这样一个纲领呢?耐心所期待所祈盼的又是什么呢?你盼不来又怎么样呢?你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吗?你的耐心是无限度吗?超过了限度你怎么办? 物以稀为贵。类似“这一个”对于“耐心”的分析在当时完全不是稀罕之物,因此上一段记述或者虚构对于创造独特的性格特异的功能并没有补益。对于小说来说,个性就像彩票中的头彩,而共性就像落空了的无彩的“彩票”。二者的数量比例例如可能是一比一百五十万。二者的价值比例则是一百万人民币比零。从微积分的原理来看,亦即无限大比零。每一张彩票都唤起虚假的希望,就像每一段性格描写似乎都有点特色……实际上离真正的头彩特征还差一百五十万米。 然而“这一个”老“喷”在讲耐心问题的时候神态与众不同。正像有的大艺术家所早已指出的,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怎样做。他的发言没有那种简单粗暴的幼稚气。他的发言不疾不躁,绝无急于表现自己、急于立功的俗鄙。他的声调不高,既不要求震动会场也不要求冲击本人。不,别人的反应包括史学泰斗本人的反应是完全不重要的。他发言是为要尽到自己的神圣责任。或者像一位红极一时的作家在美国所说的“我写作是为了满足我自己。”他的音量弱化到最低限度,甚至于时不时有人问他刚才说了什么,虽然他具有吐字清楚准确的优点。虽然笔者刚才还说他说话每个字每个标点都听得清楚。他分析耐心两个字以及接下去分析史学泰斗的其他的错误就像咀嚼泡泡糖。他咀嚼自己的分析就像咀嚼泡泡糖。一会儿用舌头舐起,一会儿用门齿轻扣,一会儿用臼齿猛嚼,一会儿转移到左嘴角,一会儿转移到右上颚,一会儿吹起一个大泡,好像在他的嘴上盛开了一朵大白花。但是,请注意,他从来不让这大泡爆炸,他的大泡向上下前后左右三维空间旋转运行并延续了第四维的相当的时间之后,不知不觉地又被吸了回去。吸入了他的口腔,发出新的啧啧声却不是爆炸声。他具有英国式的绅士或者爵士性格,叫作“四儿”——sir的,他啧啧而不叭叭。 他分析旁人的错误,确实能分析出花儿来。 泡泡糖嚼了个六够以后,他略略有一些疲劳。嗓子略略有些沙哑。他动情了,他来情绪了,他说: 您是我所景仰的学者,您是前辈。我曾经非常尊重您。我们非常需要学者。需要真正的高尚的谦虚的光明正大的坦坦荡荡的学者。我们绝对不希望毁损您作为学者的崇高声誉。我们希望毁损的只是您脖子上您袖口您膝盖上的污点。我们不能容忍您的灵魂里的细菌、病毒、癌变细胞。如果我们容忍您的细菌病毒癌细胞就是对您残酷而且不负责任。您为什么不接受我们的帮助彻底洗刷一下自己的灵魂呢?您为什么要保护自己的癣疥呢?请您下一个决心,把一切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拿出来甩出来吹吹风。您会成为一个新人,您会为我们增加一个宝贵的力量……我说这话丝毫不证明我是完美无缺的。不,世界上哪里有完美无缺的人呢?我也需要洗澡、洗脸、洗脚、理发……把灰尘和别的多余的东西去掉,一想到我自己身上的缺点我就觉得惭愧,我对不起师长,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 他哭了,哭得几乎出了声,他掏出了手绢擦眼泪。确实也有几个人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西方有个学者研究爱情与人的心理状态。他选择的命题在中国人看来可能相当奇特。他得出结论说,爱情是一种催眠术,被爱就是被催眠。 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的人物,不论是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贾宝玉与林黛玉,不论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是安娜·卡列尼娜与渥伦斯基,大概都会从书本里跳出来与这位学者争辩。催眠云云,对于古典的、浪漫的、纯情的、唯美的、感情至上的恋人来说,是何等卑劣的一种亵渎!难道真诚热烈无私的爱,竟是一种催眠的障眼法!能把古往今来的爱情诗篇爱情歌曲看作一种催眠的符咒吗? 愤慨是理所当然的。但如果在从书页跳入现实的同时也能跳出把催眠当作一种伎俩、一种手段的贬意的框框,既不要习惯地将催眠与真诚、与热情、与对生活的最美好的感觉和最美好的追求截然对立起来,而只是客观地把催眠当作某种精神现象的代表符号,那么,会不会得到一点什么新的启发呢?会不会获得某种哪怕是极片面极有限却又是极深刻极清醒的穿透性眼光呢?文学评论家黄子平在他发表在《读书》上的一篇论文中,就表达了这种对于“片面的深刻性” (注意,不是深刻的片面性)的偏爱至少是保护之情。 女秘书在他身边处于被催眠的状态几乎整十年。他的身材,他的外表,他的举止,他的面容,他的声音,他的语言,他的一切深沉而又高雅的方式使她陷于一种昼夜醉迷的状态中。除了他,再没有别的世界。向他请求或报告工作的时候,她感到了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右手时而有之的轻微的颤抖。听到他的富理富情的发言的时候,由于崇拜,由于赞叹,由于感动,她拚命咬紧嘴唇憋红脸但仍然忍不住泪如雨下。她只为自己的情感的狭小卑琐而惭愧,而他的感情却是那样无可企及的博大、崇高、宏伟!她羞得无地自容。她知道自己不配、没有资格爱他,甚至不配、没有资格去崇拜他。全世界全中国谁能不崇拜他呢?谁能不需要认识他、不需要倾听他的发言呢?如果不见到他并与他交谈接触,谁能想到人间有这样的高尚与坚决呢?史学泰斗听了他的发言怎么会不匍伏在地、大哭作一摊烂泥呢?史学泰斗怎么会对他的发言嗫嗫嚅嚅躲躲闪闪呢?她真想冲过去扼住史学泰斗的喉咙啊! 然而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他和她说话从来都是把声音含在两眉间,不但声音吐不到鼻子而且吐不到嘴。她要费许多力气许多时间来根据他的不完整的声音与表情猜测他的意图。她摸不准。这使她更叹服他的高大。她常常有一种感觉,在他面前,她只是一只虫豸,而他是天神。 也计我们可以进一步虚构,他的第二次流泪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在工作组进驻的时候。也许下面的虚构太直露也太过分。认识上的不全面必然会导致艺术上的不含蓄。姑且说他那时候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衣冠楚楚,文质彬彬,既和蔼又矜持地腆着微微挺起的肚子,直挺着腰颈,迈着大步。说一些精炼完整只要记录下来就是准确的书面语言的话。 就是他,在工作组召开的第一次会议上痛哭了。 他先检讨自己太软弱,太温情,觉悟太低。他说,他对周围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言语,某些说法是早就有意见的,他早就嗅出了气味的不对头,依他的脾气,他不能和这些人和平相处。但是,五十年代后期的那次政治运动以后,一些人对他对于史学泰斗(按,双目基本失明的史学家在他帮助后不久谢世)的帮助颇有微词,散布了许多流言蜚语,有些人还当面向他进言——错误的言,用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博爱之类的破烂货色的来压他、软化他……反正他终于没有率先打响反击资产阶级的炮火。 然后他差不多分析了周围与他有接触有来往的所有的人,用词与当时流行的“猖狂进攻”“狰狞面目”“白骨精”“披着羊皮的豺狼”“露出了尾巴的狐狸”“画皮的恶鬼”等颇富典故性文学性象征性震慑性的词语相比,那是非常稳重,甚至是非常“亲善”的。他含笑问:“让我们大家来嗅一嗅,想一想,也请本人想一想,××同志的言行,他身上的气味,究竟对谁有利?究竟对哪个集团哪个阶级哪一种政治势力有利?××同志代表的是谁的利益呢?是代表人民的还是代表敌人的?那么,在不可阻挡的历史大潮当中,能够说××同志是乘风破浪的弄潮儿吗?能够说他是一根随波逐流的木片草茎吗?能够……吗?既然都不能,那么,他岂不是至少在客观上站到人民的对立面那边去了吗?他的屁股不是坐到了另一边了吗?不解决这个屁股的问题,一切又从何谈起?而我们……” 他喜欢摆弄逻辑及修辞。他喜欢用“归谬法”阐述自己的观点。即他先提出种种为他所帮助的对象辩护为之开脱为之美化为之涂脂抹粉的假设,这些假设说得如此美妙如此富有华丽的词藻,以至与当时的遍及每个角落的尖利、泼辣、“白刀子入红刀子出”的气氛绝不协调,与每一个与会者以及被他帮助的本人的心情全不协调,以至听来是如此带有讽刺意味,以至连本人都想抢着声明:“我绝对没有那样美妙和华丽,”那么,爱莫能助,他含着泪不得不难分难舍地亲切含蓄地把你帮助到一个正在形成的政治地狱里去。 而且他光明磊落,指名道姓,毫不含糊。绝不搞阴阳怪气的无头公案,绝不搞什么“有的人竟然如何如何”的假靶子。说到谁,就是谁,有情有理,义正词严而又满腔热烈。 就在这一次的无声痛哭的演说中,他点到了他的女秘书,我们的后来的女病人。他并不是针对她说的,他并没有说什么挑剔她分析她帮助她的话。他只是检讨自己的“右倾”,检讨自己的放不下情面优柔寡断。他说他的秘书不是贫下中农出身,也没有经过很好的锻炼与改造,没有经历一个“感情变化”的过程,以至气质情调性格诸方面,都不适宜担任机要工作。他早就考虑了将她调离的问题……然而由于种种情面考虑、温情主义的考虑……他终于没有张开口。 小田手脚胸背冰凉。在听到他终于讲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她是多么兴奋呀,浑身像火烧一样。十年来,她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的温文尔雅的嗓音中出现了她的姓氏和名字。十年来他与她说话从来只是称“喂”“嘿”“这个这个你”“我说来来来”还有“唔”“嗯”之类的鼻音,甚至有时候只用一声干咳。她知道,这是叫她,可能是叫她去发一封信,也可能是让她给自己倒一杯茶水。虽然开水与茶叶与茶杯都在他的近旁,秘书还是以为之倒茶作为自己的职守、作为自己的光荣与欢愉。 而现在他说到了她,低沉的,深情的,喑哑的,而且是,含泪的。她多么希望他谈一谈自己啊,她已经盼了许多个白天,许多个夜晚,许多个月,许多个年头。她终于盼到了今天。就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她吧!就让大家都知道吧,他的心里有她!就让他帮助自己,哪怕是痛骂自己吧。她需要知道他对自己的看法。哪怕是他认为自己全无是处。只要她能够知道在他的心目中她有哪些个不是,她就觉得温暖,觉得快乐。她早就听他说过,承认与认识错误是改正错误取得进步取得新的生命新的形象的前提,也是如此这般的最重要的条件,只需要他、他亲自指出她的不是,说什么她听什么,要什么她做什么,不要什么她去掉什么!她可以为他重生再造。她可以为他卸成零件重新组装。 而他说的是,应该去掉她! 传统现实主义是不是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本篇小说作者本来是努力于制造间离效果的。笔者无意集中写几个活生生的人物。宁可去写一些群体的片断,搞一些拼帖,连缀一些鳞鳞爪爪,唤起内心的自由驰骋。笔者试验的是伞式结构性现实主义。写着写着,起码两个人物和他们的思想感情直至政治的瓜葛特别是他们各自的性格似乎正依照自己的不依作者意志为转移的规律而形成起来,正像九年以前笔者观赏黄佐临大师导演、杜澎主演、布莱希特的名著《加利略传》。看着看着,观众还是进了戏,欷歔不已,完全忘记了关于间离的美学定律。倒是看京剧的时候,一再提醒要“间离”,免得跑上台去把《拾玉镯》中的媒婆赶走。至于本篇虚构文学之作,一部分读者自然会觉得不过瘾,觉得作者不该故弄玄虚,干脆一个爱情加政治的故事,两至四人活灵活现的人物,一段悲欢离合既开放又封闭的情节,像刘绍棠一样地写,有何不可?何必添加那些花哨俏皮的笔墨?说不定幽默多了会有失身份!另一部分读者也会觉得不过瘾,干脆超越时空、超越人物、超越国籍、超越社会背景写永恒写神秘写不可解的人生,最好写出来就像发生在美国或者发生在火星,最好让读者越看越不懂越不懂越想看,怎么写来写去终于落入人物——性格——情节——故事的巢臼呢? 是的,当“现代派”的帽子不怎么光彩甚至面目可疑的时候,确有一些好人明明暗暗地想“帮助”我彻底摆脱“现代派”的阴影,这种帮助也还相当地红火过那么一段。过了些年,一些可畏的后生们,自以为得到了现代派的真传(如应该从高楼上跳到画布上以完成一幅画的说教),自以为“现代派”成了时髦的“桂冠”,成了国际流行色,成了通往某个心向往之的圣地的通行证。这些急于一鸣惊世的朋友,又在指斥笔者非真现代派乃至是伪现代派了。多么廉价又多么一厢情愿!倒好像文学作品正如家用电器,以是否东洋松下、日立、东芝、卡西欧名牌原装来划定黑市价格,甚至以为多知道几样洋货的规格与牌号便成了批评家。拿出一把自己还根本没弄清的舶来尺子,认为合乎尺寸的就应该帮助或者认为不合乎尺寸的就应该贬斥。究竟是谁低能呢?被量物及其创作者?尺子及拿尺度量者? 不论读者印象如何,我们的男主人公——风度翩翩的打喷嚏的他,似乎有几分鲜明性和主动性了。然而任何小说的鲜明性都是以牺牲非鲜明性为代价的。而非鲜明性正是现实的一个特征。现实主义要求鲜明而现实未必鲜明。也许这并不是一个令理论家劳神的认真的悖论。检点一下,有些对于老“喷”的描写有失夸张。笔者最近在梦里见过一次虚构的人物老“喷”,他笑容可掬,甚至露出了保护得很清洁的牙齿。刘心武在近作小说《白牙》中已经断言,白牙是文明的象征。 显然他并不冷漠,有时候是相当亲切的。 至于女主人公(暂用这个“非伪现代派”不能接受的陈旧概念,也许正确的叫法应该是开放结构中的次主要信息载体系统),现在的主要困难在于她的容貌。载体系统也是有容貌的,不但有容貌而且有奇异诱人的容貌。不论是美国电影里的“大白鲨”、“外星人”,还是苏联的能在外层空间对接的飞行器还是日本产的机器人,不是都有自己的容貌吗?一般地说,依照我写的某些经历与个性与身份云云,女载体应该有一双执著的、动人的眼睛。应该有一种内在的美。有不少这样的女系统,平常看去实在是没有一点点光彩,她们质朴到了接近呆板直至僵死的程度。与西方的一些每一秒钟都在卖弄风情的使男人大悦使女人大妒使生活变得有滋有味的女性结构相比较,她们根本不能算是活的女性。她们的美主要表现在爱当中。美是沉睡的存在而爱是催活的春风,是美的本质所系。“存在先于本质”,让·保罗的命题在这里也得到了证明。只有当她们爱的时候,只要她们陷入情网,立刻,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一含嗔一弄发,全都那般动人,那般光彩夺目。她们的美是红高粱而爱是酒曲。故而,古语曰女为悦己者容。女为悦己者容。这就是神秘的东方模式。而女为使所有的人悦己而容,则是现代意识现代感现代模式。东西方的文化就是这样相对立而又相通融。 即使再精细地写下去也仍然会有许多不精细的疑问,例如,女主人公穿的鞋是多少码的?文学自愧无能甘拜下风。于是一些新进文士已经开始在自己的小说里创造一些符号、一些图表、一些插图。祖慰、张辛欣、冯骥才的小说中都有此类。因此,据说有声小说(即录了音的文学朗读磁带)正在取代老式的小说。是的,早晚有一天,小说会变得更加真实和丰富。到那时,《红楼梦》出售的时候不但配有磁带、配有录像,而且配有荣国府蔬食膳果软包装高保鲜罐头,而且配有同仁堂代制的“冷香丸”中药,配有首饰店代制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弃不离、芳龄永继”的玉与钗。最后总有一天,买一部《红楼梦》配一座仿大观园别墅,丫环小子全套人马,提供象征性(为法律所允许者)昼夜服务。而这些人物中,估计最昂贵的是秦可卿。见一面外汇券五千元。谈话一分钟外汇券两万七千六。 到那时候,小说就真的成了精了。 经过了许多次药物治疗心理治疗包括催眠治疗,我们的女病人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或者可以说,她本来也没有什么大病。 她回忆说,老“喷”的第二次眼泪曾经引起她的失望和疑惑,至少在内心深处,他的神圣完整似乎突然露出了一个缺口。至少,她已隐隐地不满意于他的落泪。一个那样伟大那样坚强那样崇高的大男人,哭什么?不寒伧么?为什么一个人要破坏自己的风度自己的形象呢? 然而,她的怀疑的种子根本没有来得及发芽,更没有来得及扩展生长。因为,就在第二次泪落的第三天,老“喷”不但被揪出来而且被带走“隔离反省”去了。 一隔离就是许多年!女秘书被迫一次又一次地写揭发材料,虽然实际上她并没有“揭发”任何东西并因此而受到恫吓和侮辱,直至出大字报说她是老“喷”的“姘头”。但是仅仅写揭发材料这样一种形式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心理效应。写一次、做一次样子,老“喷”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淡化一次、衰减一次。最后她终于不再崇拜不再思念不再梦到他。形式在人生、在艺术、在宗教中的作用问题确实是一个不那么简单的问题。轻视形式往往就是轻视内容。断言形式就是形式,形式就是一切,其实也未必意味着能够排斥内容。生命、上帝、爱情,是一种存在形式吗?是一种实质内容吗?是可变的还是不可变的呢? 女病人甚至一度感谢这样一些例如写揭发的形式,使她从梦游状态进入了实活状态。于是她结了婚,生了子,增加了体重,不再发作过去怎么治也治不好的失眠症与胃痉挛。著名的精神病医生完全信服她的陈述,他并且发挥说,十年文化大革命在诱发激发迫发了一些人的精神症状的同时确实治愈了不少人的心理疾患。他说他做过临床统计,坚信后者比前者多。大致比例1∶3。这样说,当然不表示他不赞成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他只是说,“左”与精神健康,这样一个很好的课题,还没被足够的心理学家医学科学家所注意所研究,就这个课题研究下去,说不定可以像拍摄黄土高原拍摄往酒里尿尿拍摄在坍方的井底做爱一样地走向世界。他希望如果有人读了这篇小说果真受到启发并且坚持下去得到了成功,他只需要成功者将奖金提成百分之十五赠送给他,他还准备将奖金的15%×15%赠送给爬格子者。 读者和评论家大概很容易做出这样的判断,认为笔者写老“喷”是为了揶揄鞭挞(按,笔者一惯不喜欢“鞭挞”这个词,批评就批评吧,何必以鞭挞之,多不文明!)一个“左”爷。 否。如有这种看法则只是一种思维定势,一种板块结构。为此,假想的一位读者与同样假想的女主人公老田进行了一次交谈。用这种文体写作当是受了希腊的苏格拉底与我国的评论俊秀吴亮的启发。 读者:小说写得还凑和。当然,精雕细刻还不够,而且,还没有形成成熟的风格。就是说,愈写愈缺少节制。揭示一下老“喷”的虚伪性倒还是不错的。其实这也是迎合,反正现在群众不喜欢这种人。 田:不,我不这样认为。我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他虚伪。他一贯都是这样的,对谁都如此。我宁愿认为,他是真诚的。我甚至怀疑,作家的某些笔法反映了作家自己的羡慕,为了礼貌,我没有说嫉妒。作家都是一些善于把自己的卑微波动写成玫瑰花的人。作家多是一些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酸的狐狸。重要的是,“喷”老的风度和身材和经历是这位作家以及许多批评家所望尘莫及的。 读者:这倒奇了。不是老“喷”对别人的帮助可以致人于死地吗? 田:然而你焉知道他不是诚心诚意地帮助你。他是大人物,大人物对于帮助的想法和你我不一样。我买不到20英寸彩电,你帮我找到一张“票儿”,这当然是帮助。但严厉的批评为什么就不是帮助呢? 读者:可是老“喷”讲得太细太苛刻太冷酷了。 田:因为他也是书生。他真诚地接受了一种高尚的帮助观念并这样去做。做就做得认真,一丝不苟。他不是市井小人,他不是“那五”也不是《茶馆》里的王掌柜,他不懂凑合应付。能凑合的人比不能凑合的人更容易生存。而“喷”老,太缺少这种世俗的计较。他生活在自己的原则与理想的硬件里,他是可敬的。 读者:你就没发现过一次他的言行不一吗? 田:这个…… 精神病医生:(忍不住插言)我相信老田讲的更正确。我想老“喷”其实是一个寂寞的人物。他有各种好的条件,他有无限风光,但他最终还是寂寞的。可能他还是太书生气了。而我国有两亿以上的文盲半文盲。所以胡适是寂寞的。所以王明是寂寞的,而且,王国维、鲁迅、直至瞿秋白,又何尝没有感到过寂寞呢?鲁迅诗云:“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女主人公终于挖空心思想起了他的一件涉嫌言行不尽一致的事。这件事她曾经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写到她的一份“揭发材料”上,因此,这回忆,对于女主人也是不光彩的。 那是60年代中期,文化革命前夕,全国的阶级斗争气氛日益紧张,而且酝酿着更紧张的事件。可敬的老“喷”有一次在讲话的时候犯了晕眩症,几乎躺倒在地。医生建议他休息一段时期,他采纳了。时值盛夏,他带着妻子、女儿、秘书到了北方的一个风景胜地。休息得很好,也受到了地方官员和地方人士的很好的招待。许多在大城市难以见到的东西,猴头、香菇、山雉、野狸、燕窝、飞龙、直至人参鹿茸皆入口腹。“喷”公休息得很不错,令随行人员也高兴。秘书同志则又有些不安,以为用公费吃山珍,以招待“喷”公为由引来诸多食客,颇与报纸上的宣传口径不符,但又想,只要“喷”公康复,精力充沛,那就会为大众为国家做出新的贡献,与那贡献相比,区区几个猴头算什么。 疗养回来,“喷”公接待过一些新朋旧友,也曾在一些会议上讲话。讲到刚刚从外地回来时,一般他是这样说的: 我从反修前线回来。我从北部边疆回来。我从三大革命的第一线回来。我们的人民实在太好了,我们的河山实在太好了,我们的事业、斗争实在太好了!我的唯一的愿望就是和人民在一起,做普通一兵,永不变色!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愈到后来,秘书愈不认为这本身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因为秘书亲眼看见,包括那被群众视为圣人烈士一样的专门抨击不正之风揭露黑暗的大作家大勇士,住在自有人代付房租的大宾馆,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邀来高朋男女,在小餐厅酒足饭饱抨击时弊义愤凛然以后,帐单也是向接待单位一塞了事。吃饱之后,抨击不正之风的文章才能写得更悲壮犀利,力透纸背,气壮山川。 视角的问题并不是一个新问题。许多年前已经有相当有水平的理论家开始研究“视角学”了。例如,据说契诃夫的一个名篇就是一个孩子从锁孔中所看到的(侵犯了隐私权)故事,这种视角是多么诱人,特别是诱中国人!中国人好奇心重,见面先问“到哪儿去了”,尤其喜欢抓奸,包括名作《芙蓉镇》里的姜文与刘晓庆扮演的男女主人公也是乐此不疲的。导演导到这里、作者写到这里,味有津津,溢于银幕。据说还有许多名篇佳作,是以一条狗、一只猫、一颗跳蚤的视角来写人生的。万物有灵犀,人蝎何不通? 视角尤其影响倾向。虽然倾向一词已为新英诸君所羞用。您从一个贼的视角来写警察和从一个警察的视角写贼。写出来倾向绝对不同。尽管作者可能确是不偏不倚无倾向无爱憎,尽管作者是既可以干得出掏人腰包也可以干得出打告密电话。 再如读者君可能正与您的配偶,先生或者太太小有龃龉或者大有矛盾,难以平缓。我建议你们二位各以对方的视角写一篇虚构小说或纪实文学。只要二位确有几个文学细胞,写完后一定心舒意暖,搂在一起。 以此观之,本篇小说的一个严重缺点便成了定局。以女秘书直至老“坎”老中医的视角写得太多,以“喷”公的视角写的段落绝无仅有。 出题做文,下面就试试看。我请“喷”公诉一诉衷曲。“喷”公微微一笑,他觉得许多说法不值得理会,许多话也不应该诉说出来。人可以流露,人不该倾吐。 我绞尽脑汁,不知道怎样把流露写好。便越俎代庖,替他大声疾呼了一通。而读者诸君应该知道大声疾呼不是他的风格。 从青年时代,我已经投身于献身于造福人民的伟大事业。我和老“坎”是在一个革命干部的训练班里相识的。当时我们都怀着救国救民的理想,奔向革命事业。正像《国际歌》所唱的: 一切归劳动者所有, 哪能容得寄生虫! 一旦把它们消灭干净, 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你知道,中国人民正在与民族的与阶级的敌人奋战,每天都有人流血牺牲。我们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来参加斗争的。如果说我们至今仍然健在,那只是侥幸,只是偶然,我觉得每天与我生活在一起,与我谈话,与我交流,与我同在的不是别人,甚至不是妻子儿女而是那些已经捐躯的烈士。他们有权利要求我们。他们有权利责备我们——看我们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训练班是不允许恋爱的。然而老“坎”也许当时应该叫作“小坎”或者“小顺”吧,因为他从小娇生惯养,一切顺利,并没有遇到过什么坎坷。他之所以革命不是由于活不下去而是由于活得腻味——他需要浪漫的理想。 “小顺”去了一个星期就开始恋爱了。都是久远的事了,我已经记不起细节。好像那位女孩子姓石,梳着两个小辫子,爱唱苏联革命歌曲。那时候我们的关系是多么纯洁! “小顺”一天到晚地拣石子,普通的与色彩鲜艳的。他的床下堆起了一个石子的小山。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向我承认,他爱上了小石,他看着每一块石子都觉得亲切,觉得那上面附着了小石的青春美丽。 我立即报告给了指导员——且慢,你们不可能了解我们的情操,神圣、严峻、铁面无私。请收起你们的庸夫俗子的评论!不要用你们的心肠度我的胸怀。 指导员下令让我们班召开了批评大会。我第一个发言。 “小顺”受到了处分,小石则调离了。 你们开始做鬼脸了,呵!而当时的“小顺”呢。他写了一万字长的日记给我看,他感谢我对他的帮助,对他的情谊。我帮助他,把那些实际上并无任何迷人之处的石子,全扔掉了。全扔到了河里。是的,前方正在流血。训练班三个月就结束,所有接受训练的学员将分赴四面八方。我们当中只有百分之十的人经历了战争活了下来。其他百分之九十的同志已经捐躯,我们没有权利在火与血的斗争中搞小资产阶级的卿卿我我。比起那些牺牲了青春和生命的同龄人,牺牲了初恋又算什么!没有我们的牺牲哪有你们今天的花前月下,海滨山顶的爱情,蜜月旅行还有种种的享受与放纵!我难道就没牺牲过什么吗?我难道就没有对哪个女同志包括后来的小田有过好感吗?然而,我没有权利。你们却认为有权利嘲笑我们?你们有什么资格来评说我们。我的第一个妻子是在战争中牺牲的。当然,不是在战场上。是1948年,全国解放前夕,突然,傅作义将军准备偷袭石家庄。我们连夜转移,急行军,用脚板与卡车轮子赛跑。她跌到山谷下,长眠在那里。我的现在的妻子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打折了腰。目前仍然是半瘫痪的状态。我处处还要照顾她……而你们这些坐享革命果实的人,你们究竟懂得什么?你们究竟在吵吵什么?“小顺”变成了“小坎”。“小坎”变成了“老坎”。在每一个关头,他都是动摇的。在1947年土改期间。他被批斗地主的场面吓出了神经病,他跑到医院里去当休养员,一当就是半年!连最小的纪律他也遵守不好,下乡十天没吃上肉,他甚至去偷老乡的鸡,还说是用手表换的……这些小事情,何必去说它! 唉!像“老坎”这样的酸溜溜庸人,这样的永远生不逢时的嘟囔鬼,我一生中遇到的何止一百一千!他们太娇嫩,太神经,太空洞清高又太无能!他们空谈革命、正义、民主是可以的,实际上他们究竟能做成些什么呢?他们一会儿含着泪歌颂你向你谢恩,一会儿皱着眉煞有介事地向你进言。一会儿口液四溅指手划脚博取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一会儿又东张西望哆嗦发抖甚至自打嘴巴请求宽恕检举别人。一会儿感激涕零热泪盈眶奔走相告弹冠相庆如坐春风如沐春雨,一会儿哭哭啼啼委委屈屈牢牢骚骚摆出一副自己是一贯被迫害的模样。一会儿咋咋唬唬拍胸脯说大话活像是救世主,一会儿又跳楼吃安眠药抹脖子……听他们的还行?在乎他们还行?被他们吓唬住拉拢住软化住还行?靠他们难道能够执掌政权?我们是钢锤,他们是毛刺沙眼儿!我们是钢锯,他们是锯末粉尘!我们是轧路机,他们是石子儿和石子儿缝里的枯草!我们是中流砥柱,他们是随风而起的浪花上的泡沫!等我们把一切闹好了,有他们饭吃还不行吗?有他们汤喝还不行吗?对他们,绝对不能手软,绝对不能心软!如果那一次我从汽车上走下来接受他的拦截,听取他的唠唠叨叨,向他表示点老交情,说一些好听的安慰的话,我还能不能再主持工作,我还能不能支撑运动!至于说20年后,30后,说那次运动搞错了,我也没有话说,我向他赔礼道歉……我们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呀,不承认这一步步走过来的道路,还能算是唯物主义者吗? 可惜现在,人们已经越来越不理解我们了。谁还讲原则,谁还讲事业?圈子,利益,商品化,全都是这等庸俗,难道是大势已去了吗?办什么事都是打折扣,虎头蛇尾,你糊弄我,我糊弄你,你们听到这俚语了吗?“工农兵学商,一齐坑中央!”现在,连幼儿园的孩子做鉴定都是只有优点没有缺点了。我的孙女对我说,我才不给同学提意见呢,我才不得罪人呢!一位人事科长对我说,一个干部每十句话里有一句真话,就算良好!十句话里有两句真话,就算优秀,应该提拔!十句话里有三句真话呢,真话太多,不能开拓新局面,调离! 风气如此之坏,我们能无动于衷吗?灵魂在堕落,我们能没有压力吗?天天给我们讲商品,我们还不知道买酱油打醋需要付钱算帐找钱吗?生活是有提高,然而思想在变坏,人欲横流,我们死能瞑目吗?如果听任纲纪崩颓、大厦斜倾,我们死有葬身之地吗?多讲点民主宽松和谐淡化,我不知道会多得选票吗?别的不会,我不会讨好庸众吗?天天说给糖球,你到底有几吨白糖嘛!整天搞一些小恩小惠、小是小非、小打小闹,到底是在加强我们的事业,加固我们的地位,还是在削弱在瓦解自己呢?呵,呵,呵!声名不足惜,误解不足惧,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历史负责。 在国产的描写老区生活的电影片中,我们常常看到妻子(或未婚妻)为丈夫(或未婚夫)纳鞋底的场面。我已记不太清,似乎在孙犁师的名作《荷花淀》中亦有此类描写。我非常感动。 我还看到过(遐想过?)一幅木刻,是一对老夫老妻互相帮助搔背,搔痒痒儿。不雅,与缺乏热水供应与沐浴设置有关,难免为台湾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续篇提供素材。如果此画在外国得奖,评奖者必是别有用心无疑。然而,我也为这样一个画面而动情。 于是悟到,感情常常是需要有所依托。依托于锥子、针、麻绳乎?依托于十指与指甲乎?锥子麻绳皆有爱,十指连心更关情! 笔者还说过多次,才能即精力的集中,感情亦如彼。故中华有“才情”一词,优于泰西。才情需寄托,更需集中注意力,绝对无疑!君不见有一位面如老鸹、耳轮后翻、塌背哈腰之登徒子乎?平日嗫嗫嚅嚅,舌头里含着热洋芋,而在异性中频频得手。无他;才情在彼,精力集中在彼耳。一旦与异性相处,他的才情调动起来,风流潇洒,对答如流,机伶乖觉,换了一副皮囊。 “喷”公的才情则全在于助人。近年来,他是多么地寂寞了呵!世事常有所变,故虽有可逆料者,更多意外的变动。已经许多年,许多年没有机会帮助别人了。 终于有了机会,恰恰是帮助老“坎”。大家都说,他确有不少需要帮助之处。 “喷”公终能有很好的发挥。与过去相比,他说得更富有人情味儿。他回忆了50年来老“坎”的言行,包括近年来一次老“坎”走在大街上与他匆匆握手时所说的话的潜台词。他论述说,几十年过去了,老“坎”仍然是站在人民的对立面。 他说: 吾老矣,汝亦老矣!发已苍苍,目已茫茫,余年可悯,前面就是终结,我们是生死与共、患难相知的友人。从个人来说,我何尝不愿意与你握手言欢,共饮茅台,叙旧怀友,赏花悦木!挑你的毛病于我何益?于人何益?我何尝不知道在这关键的时刻,人们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如果我明批暗保,阳揭阴包,我一定能赢得你的感激,赢得你的友谊,赢得好人、厚道、开明的美名……然而,我能这样做吗?这样做还是我么?吾爱吾友吾更爱真理,真理如磬,不讲价钱!他又说: 指出你的毛病,又能给我增添多少光彩?我并不认为我就多么好多么正确。抚今思昔,但觉自己多有不当,真是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啊! 他说得动情,痛哭无声。确实,他老了,他的哭使另一位帮助者落泪。 就是在这第三次落泪之后,前女秘书发作了精神病,她想挖掉他的眼睛,后来却变成了想挖掉自己的眼睛。 1985年,笔者在西柏林参加一次国际文学座谈活动,两个小时,笔者与各国学者专家记者交谈,有问有答,有来有往,有说有笑,煞是快意。 结束后,我的翻译和陪同,一位女士对我说:你的表演很好。 她当然绝无嘲弄之意。她与我是两代世交。然而我好像被轻轻刺了一下,怎么,我是在表演么?我的友好,我的才情,我的坦率、机智与不亢不卑,难道都是演出来的“戏”吗? 后来,在《读者文摘》中,我看到一篇一位美国心理学家写的文章。他建议当你不愉快时,就要愈加有意识地表演自己的愉快达观,要特别在有公众的场合表现自己对命运的打击毫不在乎,要表示自己是这样地善于解脱,善于自我愉悦,是乐观地如此“不可救药”。也许第一次您是带有表演成份的,然而,一两次以后,你就会发现,你真的跨过了心理危机,你已重新完全振奋起来,快乐起来。 一个人,与强者在一起,与弱者在一起,与上司在一起,与部下在一起,与同性在一起,与异性在一起,与父母在一起,与子女在一起,与外国人在一起,与同胞在一起,你难道不是随时在调整自己的音容笑貌举止吗?这种调整能不能算表演呢?如果是表演,又能不能算不真诚呢?难道真诚就必须粗鲁么?吃西餐的时候,你不是也常常为自己的同脆(甚至是有资历的外交官)喝汤渴得翻江倒海、一室的潮涨潮落音响而局促不安么?而你和自己的爸爸一起渴汤的时候,不也是畅快的叹吮,滋溜滋溜、稀溜稀溜吗?那么,你又有什么权利,有什么根据说谁谁真诚,说谁谁虚伪呢?特别是对那些一味地炫露叫卖自己真诚,一味地讽刺打击别人虚伪的人,万万不可轻信! 吁戏!有斯事便有斯人,有斯人斯处便有斯表演。所以说,理解比爱更高,理解万岁。我们究竟理解了多少人和事,又被多少人理解了呢? 即使不够理解,我也要向他表示最良好的祝愿。 视角的调整变化,会为诗文开拓全新的、丰富得多的可能性。 以脍炙人口的李白的《静夜思》为例。原文是: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这是从诗人——游子的视角写的。如果以月亮的视角为视角呢?请看,它该是: 不知寒与热 莫问白与黑 (读贺,王注) 悲喜凭君意 与我无干涉 再如早已家喻户晓而且已经被人摆弄过多次的唐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是从诗人——行人的视角写的。如果是从一个毫无诗意、惟利是图的酒家的视角写来呢? 清明时节雨哗哗 生意清淡效益差 我欲酒中掺雨水 又恐记者报上骂 或者从另一个毫无诗意的行人的视角来写: 清明时节雨霏霏 路上跌跤欲断腿 借问医家何处有 的士要你付外汇 比原诗如何? 笔者曾多次设想过,鲁迅写阿Q,写出了《阿Q正传》。如果阿Q生也逢时,又到某个速成写作函授中心去培养了一下,他老人家该怎样写世人,写鲁迅呢?他大概会说: 朋友们,先生们,同志们,你们中了奸计了!难道我当真有这么落后吗?外国人说鲁先生写得好,难道不是别有用心吗?我追求吴妈,难道不是人性的觉醒,爱的觉醒,红高粱老井黄土地式的觉醒吗?妈妈的嘲笑我做甚!让我们振臂高呼: 嘲笑阿Q的比阿Q还阿Q! 嘲笑阿Q的比赵太爷更赵太爷! 嘲笑钱秀才的还跟不上假详鬼子! 我曾经构思过一篇寓言,写一个清高伟大的人,就像从来不必为吃饭而操心的学者名流作家,他一贯只住最高一层楼房。有一幢——不算太高——17层楼,他住入17层1—— 15号以后,下令把16层以下的房屋完全拆掉。 换一个视角呢,故事将是这样的:一位热心于为民请命和绝对平等的仁人志士,他始终反对最高一层。17层楼根据他的意思拆去了第17层。16层变成了最高层,又拆去。十五十四,等而下之。最后,楼与房荡然无存。 笔者还有一个积蓄多年的杂文题材,大意是说聪明的人对生活发表见解。更聪明的人从不对生活发表见解,而只挑各种见解的毛病,只对见解发表见解。如此这般,随着智商的递增,人们都静待别人先发表见解,再发表自己的见解指出前一种见解的偏颇不足。终于,世界上不再有任何见解了——除去一个大智慧大无用的共识:沉默是最好的话语。 换一个视角呢? 换一个视角是对于智力与胸怀、对于自己的道德力量与意志力量的大考验。当然也是大发展。换一个视角会不会引动古往今来建起的文学大厦颓然崩坍?契诃夫写了那么多庸人,庸人们爱吃蠔和醋栗。如果蠔与醋栗的嗜好者也有一支得心应手的笔,焉知他们不能把契诃夫写成一个软弱的、缺乏男子气的、磨磨叨叨的、肠胃功能衰退(所以对别人吃蠔与醋栗反感)的自命清高的庸人呢?刘宾雁把王守信写成了半人半妖的怪物、蠢物。如果王守信也拿起一支生花妙笔或如椽巨笔呢?也许这正是笔者王蒙往往做不到板起煞有介事面孔痛快淋漓、大义凛然地批判他的反面人物的主要原因?多么没有出息、多么不够伟大、多么无益的手下留情噢!而被你讽刺的人物将会怎讽刺你,这又将是一个多么引人入胜的问题!总有一天,那些被自作多情而又自以为是的作家(包括笔者)们不公正地描写过的人们会联合起来,他们将撕下作家的假面,割断作家的毒舌,把作家们肚子里的那点狗杂碎全抖露出来! 据说弗洛依德把自卑感是作为性心理来研究和论证的,这使我这个心理学门外汉怎么想也想不通。 也许青春期的自卑感与弗老的学术体系大有瓜葛,那么优越感呢?精神的优越感难道来自器官与内分泌吗?还有,老了以后呢?例如,终止了性生活五年以后呢? 时代毕竟不同了。今“喷”公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第三次落泪,他的对于老“坎”的深刻细腻的帮助并没有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开花结果。关于老“坎”一直站在人民的对立面的分析,响当当地说出了口,掷地有声,却又飘悠悠听进了耳,落地无迹了。他的声音与他的情感振动在空气中,又消散在空气中了。半年以后,老“坎”不但没有出现应该出现的下堕之状反而颇有些发达。老“坎”得到了新的表彰,分到了新的房子,还被选成了一什么响当当的“会长”之类。按照未能免俗的“官本位”眼光,套成行政级别,据说老“坎”比老“喷”还高出“半级”来了——你说奇呀不奇? 尤其与过去不同的是,被帮助的老“坎”居然因被助而增了值。他收到慰问来信,收到慰问电话,收到慰问礼品——从毛线背心、西洋参蜂王精一直到治疗便秘的糖衣药片。而乐于助人的老“喷”受到了许多嘲笑责难——从下流的匿名信、老友的“忠告”直到老婆的抱怨——就你爱多管这些闲事,瞧,多不好意思?你硬气又有什么用?别人说软就软了,说缩就缩了回去,结果,把你暴露在第一线! 在一次茶话会上,老“喷”与老“坎”被会议组织人、名单学座次学专门家安排在同一桌上。按西洋外交惯例观察,老坎的座位比老喷的座位要显赫若干若干。一些对老喷不抱善意的人怀着兴灾乐祸的心情,等待着看老喷见到被自己帮助后反而升值了的老坎时的狼狈样子。一位年轻的记者预言:有个地缝,老喷恐怕也要钻进去! 老喷照例迟到。他进场的时候照例面孔上出现着矜持的笑容,这笑容没等你捕捉住业已消失,似真似伪,亦有亦无。全场的人没有起立,但是老坎坐不住了,他不敢不站起来,又不敢站起来,他弓着腰伏着案在那里受罪,活像一个大虾米,活像在诊疗室等待抽脊髓检验脑膜炎或流行性乙型脑炎。老喷从容不迫地不看任何人地脱掉了自己的大衣,他看也不看、完全在意识流的引导下走到众人中最重要、级别与职务最靠前的几个人面前,与他们握手寒暄……最后,他才走到自己的桌边,用眼角的余光瞅了瞅老坎。老坎赶紧站了起来,差点打一个立正。 老喷握住了早已向他伸来的老坎的枯瘦的手,半看半不看地回老坎:“是么?听说你的孙子的屁眼边,长了许多痱子?” 老坎面红耳赤,尴尬万状。他从没有赢得过这样长时间的握手。他从来没有赢得过这样的半不看之外的“半看”。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斯兄这样亲切的充满人情味儿的问候。他感动得支持不住,活像是自己而不是孙子屁眼内外长满了痱子,长成了痱毒红疙瘩。他张口结舌。竟丧失了发音功能,声带振动不起空气来。 老喷微微一笑,扬起了头,用鼻头皱折的伸展变幻表达了亲切友好。他掏出并满怀深情地甩了一下手帕。他把鼻头鼻梁面部肌肉的皱折运动熟练地转变成一种府就的爱怜慈祥宽宏,他给了老坎以特殊的礼遇——他打出了一个不漏气的、相当明快的喷嚏来。 随着这堂而皇之的喷嚏,老坎一哆嗦,把面前的饮料杯碰翻,水洒了一桌子,杯子落地乒乓当。老坎当时晕厥了过去。 事后,年轻的记者用非语法的语言发表感想说:“像老‘坎’这样的人居然娶过十九岁的大姑娘,占用了人家一生,真是奢侈浪费!” 当然,所有的记者与作家死后都要进割舌地狱。 作家张贤亮的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发表后议论纷纷。有一篇评论堪称别开生面——或曰:别开生视角。该文发表在一本医学杂志上,作者是一个医院的著名皮肤、泌尿科主任,有副高级职称。 作者充分肯定了小说的医学、临床、病史价值。肯定了小说在反映男性性疾患方面堪称样板,具有无懈可击的真实性与准确性。正如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具有经济学价值,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具有战术学——城市攻坚学价值一样。 与此同时,皮肤、泌尿科主治医师提出一个振聋发聩的论点,即一切性功能症候,其实都不是单方面的。他论述说,一方性衰弱就是双方性衰弱。一方性冷淡就是双方性冷淡。一方性无能就是双方性无能。一方性失败就是双方性失败。反之,一方性满足就是双方性满足。一方性亢奋就是双方性亢奋。一方性成功就是双方性成功。 只要不过分绝对化这种观点然后再与这种绝对化观点抬杠,像我们的一些报屁股文章作者惯做的那样,就会发现这位医师的观念的理论意义与方法论意义。爱、怨、恨、关心、帮助、认同、疏离、亲切、冷漠、争斗、满意、失望、安慰、清醒……这种种种种,常常不是单方面的事情。所以中国自古就讲“反求诸己”。 就拿“老坎”与“老喷”的关系来说吧,难道只有单方面的问题吗?按照规律,作者与读者的同情心当然在“老坎”方面。“老坎”瘦而“老喷”胖。“老坎”一介书生而“老喷”头衔充实,退下来以后还当了这委员那顾问。“老喷”早就有了专车坐而“老坎”费半天劲顶多要来一辆“上海”,连交通警遇到这样的车都皱起眉头。 一位在文化大革命中“管理”过老坎也“管理”过老喷的伙计却对我说起老坎的一件趣事。 在“五·七”干校时,老坎有一次去打菜。一位同病相怜的“老二坎”担任炊事员。老二坎盛起一勺子菜,看看太多了,便摇颤了一下勺子,俗话叫作一哆嗦。一哆嗦,正好一块精华物质——瘦肉块抖了下来。老坎痛苦地下意识地磨叨道:“哆嗦什么,就一块肉嘛……” 老二坎也是这样一位命途多蹇的老干部、老知识分子,在干校就学,颇有些力比都的压抑性,脾气便有些倔。一听老坎发牢骚,深感不齿,便再一猛哆嗦,又落下了最后两块精华。如青年文化史学专家何新论述我国用人史上有过的“精英淘汰制”与“择劣选拔制”一般。 老坎火了,喊叫起来:“你为什么哆嗦?你欺负人!你势利眼!数一数看,我这碗菜里还有几块肉?” 老二坎也火了,喊道:“你多么斤斤计较!你多么小心眼儿!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 说是相反,老喷倒从没有这种出丑的表现。只不过老喷“解放”得比较早,他一解放就把所有尚未解放的人揭发批判了一通。想不到,五年过去,七年过去,所有被他揭发批判并表白自己早已与之划清了界限的人也都陆续解放出来了。其中不但包括老坎与老二坎,也包括五十年代便揪出来了的历史反革命分子、胡风分子。有人认为老喷会有些尴尬,更多的人认为不会。 向我叙述闹菜勺一类故事的是一位记者,贫下中农出身,青年时代讨过饭,后来参了军。属于根正叶红之属。他说,这一类的人和事他见得太多了,文化革命撕掉了许多个大人物的面纱,所以,不论老坎还是老喷,再讲一些大话的时候,我的这位友人说:他不信。 这样,视角的意义便超出了文学叙述技巧与文学结构的范畴。它关系到哲学——认识论与方法论。关系到伦理道德人际关系,也关系到政治。我们是要认真思考一个问题,坎与喷,他们的相互作用到底是怎么回事。其次,坎与喷,到底哪种类型更对国家和社会有益,有用。该不该推崇一个闹菜勺的知识分子呢?虽然他一生坎坷,令人泪下。 当然,双向关系并不意味着同质、同等、同步。更不意味着承认“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绝对化的相对主义。这篇小说不是哲学论文。而作为一篇小说,捅一捅各类煞有介事的面孔,是颇有些幽默的。例如我们知道的名言:人民大众开心之日,便是反动派受难之时。这是丝毫没有疑问的。 然后把受难改成难受怎么样?汉字汉语真妙。光阴似箭,大家都老了。老喷得了骨质增生症,血糖与血脂的检查结果都属阳性。老坎的心脏病日益严重。女秘书老田虽然没有吃蚶子也没去上海,但医院认为她的肝功能有问题。连精神病医生也在吃安眠药,他申请提前退休。他害怕精神疾患的暗示性。确有不止一起这样的事,精神病医生终于“传染”上了精神病。就像写多了小说,必然会给自己的生活与事业带来小说式的虚妄。总之,有一句北京俚语是这样表述的: ·谁·难·受·谁·知·道。 1979年88年8月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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