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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严冬的回顾,不也正是春的赞歌吗? 这大概是这个公社的革命委员会的马厩里最寒伧的一匹马了。瞧它这个样儿吧:灰中夹杂着白、甚至还有一点褐黑的杂色,无人修剪、因而过长而且蓬草般地杂乱的鬃毛。磨烂了的、显出污黑的、令人厌恶的血迹和伤斑的脊梁。肚皮上的一道道丑陋的血管。臀部上的深重、粗笨因而显得格外残酷的烙印……尤其是挂在柱子上的、属于它的那副肮脏、破烂、沾满了泥巴和枯草的鞍子——胡大呀,这难道能够叫做鞍子吗?即使你肯于拿出五块钱做报酬,你也难得找到一个男孩子愿意为你把它拿走,抛到吉尔格朗山谷里去的。鞍子已经拿不成个儿了,说不定谁的手指一碰,它就会变成一洼水、一摊泥或者一缕灰烟的呢。 “又有什么办法呢?武大郎玩夜猫,什么人玩什么鸟嘛。跛驴配瞎磨,一对糟烂货噢。什么人骑什么马,什么马配什么鞍子,这不也是理所应该吗?”曹千里含笑自言自语着,又像是与这匹可怜的老马搭讪着,立在灰杂色马的近旁,拍一拍它的脖颈,又亲昵而且友好地在它的颧骨和腮上为它搔搔痒、顺顺毛。这是何等的恩典哟,换一匹别的马,一准会因为舒服和感激而摇起尾巴、晃起脑袋来的,有的马还会主动地把脸凑近你,在你的手掌上蹭过来,蹭过去,这样的马可真会拍马——不,应该叫作拍人了吧?这是讨人欢喜的啊。 然而老马一动也不动,包括眼神。老马的眼珠子叫人想起年久污浊的两块表蒙子。难道对于它来说,抚摸和鞭打就没有什么两样吧?它可不像那匹枣红马,枣红马只有三岁口,当你骑上的时候,哪怕无意中你的皮靴后跟碰到了它的肚子,它就会马上一个机灵,一个飞跃。如果你竟敢用鞭杆戳一下它的屁股呢,它会一蹦一蹿,一冲就是一百米,把你甩到山坡上的。而如果你爱抚它,亲热它,摸挲它呢,它就会得意洋洋,昂首阔步,引颈长嘶的……那么,再设想一下,如果你干脆给它一鞭子呢?当然,谁也不会有这个胆量,可是假使你硬是把它打了呢?它会抖擞红鬃,腾空而起,化作神龙吗?它会疼痛愤怒、狼奔豕突,复归山林吗?它会横冲直撞、歇斯底里,最后跌一个粉身碎骨吗?如果,它既没有化做神龙,也没有复归山林,又没有粉身碎骨,那么鞭打一次它就会迟钝一次的吧?那么,皮鞭再乘上岁月,总有一天枣红马也会像这一匹灰杂色的老马一样,萧萧然,噩噩然,吉凶不避,宠辱无惊的吧? 所以,大家都说骑这一匹灰杂色的老马最安全。是啊,当它失去了一切的时候,它却得到了安全。而有了安全就会有一切,没有了安全一切就变成了零。这可真是颠扑不破的金玉良言噢!曹千里睒一睒眼,微微一笑,摇一摇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力地又吸了一口气。经过这么一番自创的“气功”动作之后,他的自我感觉似乎颇有改善,觉得清爽了许多,而周围的一切,包括这匹老马和它的鞍子,也变得可以过得去,可以“凑合”,也还“不赖”的了。 空气清凉,干草味儿和马粪味儿再加上炊烟味儿,令人依依。天已经大亮了,那个曾经带来自己的遥远的慰藉的残月正在失去自己的形体。月光是温顺的,昨夜,在月光下一切都变得模糊、含混因而接近起来;但是此刻,蓝晶晶的天空和红彤彤的太阳又把这个世界的所有的成就和缺陷清理出来、雕刻出来、凸现出来了。从马厩向外望去,干打垒的土墙东倒西歪,接头处裂出了愈来愈宽的缝子,有的缝子里已经长出了耐旱的、多刺的植物了——多可惜,扎根扎错了地方,生命力再强也难以成材!到处是牲畜的,甚至还有人的粪便以及由于饲养人员管理不善而散落的草料,还有丢弃不用了的废木轮、绳子头、皮条、古老而又笨拙的马食槽子……至于把地上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融合起来,统一起来的则是“五行”中最伟大的一“行”——土。在这个终年少雨的地方,到处是飞扬的尘土。特别是在饲养牲口的地方,地面被各种铁掌和肉蹄踩踏得松松软软,好像是铺上了厚厚的一层面粉,如果你走在上面,尘土会淹没你的脚脖子,而你的背后,则是一缕尘烟。而如果你往这样的地面上泼下一桶水呢,水立时就无影无踪,只是每一粒水珠都会砸下一个五寸深的小坑,好像刹时间出现了一个麻脸,然后一阵风过去,小坑不见了,铺在地上的,仍然只有柔软松泛的面粉一样的土。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美么?很难说它美。然而现在是清晨,是一天的最好的时光。清晨,从马厩的破屋顶边斜着望上去,可以看到几簇抖颤着的树叶,厚重的尘土遮盖不住它的绿色的生机。 要是曹千里早一点出来就好了,但他起床以后只顾了喝奶茶,竟喝了半个多钟点。虽然曹千里来这个公社只有三年,但他处处学着本地人的生活方式,本地人的语言、本地人的饮食。他模模糊糊地觉到,这种本地化的努力不但是改造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且是适应、生存、平衡的必需,甚至是尽可能多地获得生活乐趣的最主要的途径。他喝完了一碗奶茶以后,又把烤得黄里透红的油光光的馕饼掰成了碎块儿,一口一口地咂起馕饼的滋味来。馕吃多了口干,更想喝茶,茶喝多了泄里逛荡,就更想吃馕。于是,他又加吃了一碗奶茶和几块干馕。这第二碗奶茶已经不是为了充饥,而是为了享乐了,这也可以叫作为喝奶茶而喝奶茶,为吃馕而吃馕,为艺术而艺术以及什么为活着而活着吧? 在淋漓大汗地喝了三大碗奶茶以后,曹千里来到马厩备马。他骑马去做什么,这是并不重要的,无非是去统计一个什么数字之类,吸引他的倒是骑马到夏牧场去本身。这是不是和伯恩施坦的鬼话有点相像呢?去它的,他不无兴致地来到马厩之后,懒洋洋的饲养员哈森巴依含混地向他问了好,说了几个字。曹千里心里有数,以他的地位他不可能得到更好的马用,以他的骑技他也不敢问津,例如那一匹枣红马。毋庸置疑,他走到他的老搭档——灰杂色马的身旁,为它搔着痒痒,觉得倒也是知足者常乐。混吧,凑合吧,怎么还混不到天黑?干什么还不是挣钱养家?骑什么马还不是迈一步再迈一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也是命,好死不如赖活着,赖马也比好人走得快……近年来,有那么一些本地人爱说的这些话他已经愈听愈多,愈记愈多了。这些好像有点落后的话也有好的一面,至少没有野心家的味道,没有个人英雄主义和向上爬的思想。他自以为,他已经像接受奶茶和馕,接受当地的少数民族的语言一样,接受了这种与世无争、心平气和、谦逊克制的生活哲学了。他自以为真诚地时时这样疏导着自己,安慰着自己,平衡着自己。但是,当他动手去拿起千疮百孔的鞍子的时候,他一眼瞥到了老马的脊梁上的血疤,一阵心痛使他的血往上涌了,他用当地的粗话骂了一句。世界上难道还有这样的鞍子吗?难道能够这样对待这样一匹马吗?即使对待一只老鼠也不能这样嘛,如果你竟然有时还要骑一下老鼠的话。这样的鞍子实在是对于马的折磨,也是对于骑这样的马的人的糟蹋!要知道,山里人是根据鞍子而不是根据服装来判断骑马者的社会地位的呀!如果鞍子坏成了这样,连换都不换,连修都不修,那么,为什么不把马宰掉吃肉呢?飕地一声拔出刀子,向上苍喊一声“比斯敏拉——”(以真主的名义),然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热血喷溅它一大片地面,招惹来一群嗜血的乌鸦……那不也是马的正当出路吗?何况剥下皮来,买一斤酒一斤包谷面,加上硝、加上碱,鞣好了,卖到外贸收购站,每张两块一毛七分五呢? 全都乱了,全都忘了,全都顾不上了,除了权和线,线和权,夺,反夺,反反夺,反反反夺和最最最最最以外,谁能顾得上别个事情呢?谁能顾得上一匹马和它的鞍子呢?难道这个鞍子坏了会影响权和线吗?难道死一匹马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吗?何况灰杂马并没有死,它活着呢! 算了,算了,难道我管得了这么多吗?与其发牢骚,为什么你不去修一修这个鞍具,或者制造一副新鞍具呢?我不会,不会你废什么话?你不过是一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空谈者,没说你是寄生虫还便宜了你。难道你有责任或者有能耐去发愁、去头疼、去生气、去发议论吗?你埋怨哈森巴依吗?这位老饲养员到了夏天还脱不下冬天穿上的破棉袄呢,你为什么不把你身上穿的蓝华达呢干部服脱下来送给他呢? 你是一只多么渺小的蚂蚁啊! 当曹千里拼命地贬低自己,把自己想得、说得既渺小又卑贱时候,他的脸上会不由自主地焕发出一种闪光的笑容,虽然闹不清这笑容是由于自满自足还是自嘲自讽。他甚至于有一点快活了,挖苦自己——如果挖苦得俏皮的话——不是比挖苦别人更多乐趣而更少风险吗? 他学着当地的某些带几分流里流气的青年人的样,眯起了一只眼睛,摇晃着上身,东张西望。 他在寻找一块破毡片,可这儿哪儿来的破毡片呢?失望之中……有了,他大步跨去,走到一把丢在墙角的铡刀旁边。这个铡刀大概从1966年的夏天就再也没有人用过了。六五年“四清”的时候,推广过细草精养。可等到六六年的伟大运动一发生,一乱,不知怎么的哈森巴依便也恢复了旧制,懒办法,抓起一捆苜蓿,连腰子都不解开,远远向牲口一抛,哎,萨拉姆,齐啦。被霉锈吞噬着锋芒,默默地闲置着、消耗着自己的钢质的铡刀,扭扭曲曲地斜躺在尘埃和草叶里。看它那个窝囊样子,你能想到它昔日的威风和锐利吗?你能想到它“刷”地一下,把一切都拦腰斩断、切个整整齐齐的咯嘣利落的气概吗?唉,唉,就是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搁久了不用,也会变成废铁的啊! 但他不是来凭吊铡刀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谁知道铡刀的被买来和被遗忘是否是一种天经地义的“正道”呢?反正铡刀下面还铺着一小块毡子,这是当年续草的人用它来垫地的。正是这块毡子引来了曹千里。他走过来,抻开毡子,连土也不抖落,用一种毫不怜惜的蛮横动作撕下了毡子的一角,再回到老马的身边,用这一角毡子盖到了马背的伤疤上,最后放上了那破烂不堪的鞍子。 曹千里把灰杂色马牵出了马号大院,不过他好像不好意思马上备鞍和骑上,却陪着灰杂色马漫步向村口走去。走了一百多米,他觉得双方感情更融洽了,气氛也更自然了,他才拍了拍马背,灰杂色马立刻驯服地停下了懒洋洋的步子,漠然地任曹千里紧肚带和顺后鞦。他理好了脚蹬,又用皮绳把一件破棉袄绑在鞍后马胯骨上,轮到上嚼环的时候却有点犯起犹豫来!难道这样的马还需要勒嚼子吗?当然,呆会要走汽车、拖拉机来来往往的公路,还要走狭窄崎岖的山径,以他的骑技来说,放松控制是危险的。而且按照本地人的说法,越是“老实”的马越“拧”,老实马拧起来比调皮的枣红马顽固得多,强有力得多,因为老实马也像老实人一样,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心眼儿死……但他还是下定了决心:不带嚼子!哪怕是对一匹在名单上排在末尾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老瘦马,如果他能给予它一点破例的关怀,如果他有权表现一点点宽容,如果他有可能减轻一点它的无边无涯的痛苦,这也是十分令人安慰的啊! “唉,我的朋友!嗳,我的伙计!哈,你这一匹像老鼠一样胆怯,像蚂蚁一样微小,像泥塑木雕一样麻木不仁的马呀!”曹千里自言自语着,又对马絮叨着,罗嗦了半天,最后还是骑到马背上了——马总是要被人骑的嘛,这又有什么法子呢?马若无其事地迈动了它的不紧不慢的步子。曹千里的心里充溢着那么多的对于马的同情,对于马的怜悯,对于马的爱,以至于马的蹄子每举一下,耳朵每抖一下,脊骨每动弹一下,臀部每扭一下,肚皮每收缩一下,包括老马的巨大的鼻孔每张一下、喷一下,曹千里本人的四肢、耳朵、脊背、臀、肚子乃至鼻孔也都跟随着进行同步的运动。他的每一部分器官,每一部分肌肉,都体验到了同样的力量,同样的紧张,同样的亢奋,同样的疲劳与同样的痛楚……也许,并不是他骑着马,而是马骑着他吧?也许,那迈开四蹄,在干燥的灰土和坚硬滚烫的石子上艰难地负重行进的,正是他曹千里自己吧? 好了,现在让曹千里和灰杂色马蹒蹒跚跚地走他们的路去吧。让聪明的读者和绝不会比读者更不聪明的批评家去分析这匹马的形象是不是不如人的形象鲜明而人的形象是不是不如马的形象典型,以及关于马的臀部和人的面部的描写是否完整、是否体现了主流与本质、是否具有象征的意味、是否在微言大义、是否情景交融、寓情于景、一切景语皆情语、恰似“僧敲月下门”“红杏枝头春意闹”和“春风又绿江南岸”去吧。让什么如果是意识流的写法作者就应该从故事里消失,如果不是意识流的写法第一场挂在墙上的枪到第四场就应该打响,还有什么写了心理活动就违背了中国气派和群众的喜闻乐见,就是走向了腐朽没落的小众化,或者越朦胧越好,越切割细碎,越乱成一团越好以及什么此风不可长,一代新潮不可不长的种种高妙的见解也尽情发表以资澄清吧。然后,让我们静下来找个机会听一听对于曹千里的简历、政历与要害情况的扼要的介绍。 姓名:曹千里;现名、曾用名,同上。男。1931年12月27日晨3时42分生于A省B专区C县D村。家庭出身:小土地出租者,父亲是老中医,母亲读书识字。(是否漏划地主?)本人成分:学生。现在文化程度:大学,书读得愈多愈蠢。汉族。行政23级。 一寸半身免冠照片。身高一米七二。体重56公斤——显然不胖。发色:黑,但已有白发14—16根。发型,没有及时修剪的平头,由其配偶不时用自备的推子试验整修。 面貌特征:无福的面孔,上宽下窄,后脑像长茄子。左眼比右眼略大,鼻子周正而且轮廓鲜明(唯一可取,便须注意不可因此自傲自满)。嘴大小尚一般,但笑得厉害或哀得无泪的时候嘴角略歪。 表情分类。一、通常型:谦卑,带笑,随和,漠然中仍然包藏着某种自恃。自负躲在谦卑后面,好像星星躲避在薄云的后面。二、思索型:他时有思索,并不一定必须在夜静更深之时,明窗净几之处,焚香沐浴之后。有时他正在和你说笑,正在斟酒猜拳,正在吃饭拉屎……突然,他两眼发直,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反应,又似傻呆,又似悲哀,又似苍老——皱纹刹那间布满了全脸、除去下巴依旧光滑;然后又似热情,呆滞的目光中有光、有火、有浩然之气。这种表情往往是转瞬即逝的,别人难以察觉,察觉了也可能以为他是偶犯疝气。三、快乐型或游戏性。多半是在喝了酒、吃了肉之后,天真、幽默、达观、自满自足、饶舌、欢蹦乱跳,如齐白石老人笔下的小鱼小虾。 1931年12月至1933年2月该曹在乃母怀里吃奶,在炕上爬,并学叫“爹”“妈”,学用手指在空中抓搔和用腿下蹬,学伸直脖子、伸直腰、伸直腿、站起来和走路。已经因为好无缘无故地哭而多次受到劝告、警告和打屁股处分。 1933年2月至1936年9月,在家赋闲。1936年9月至1941年9月。不满五周岁即上小学,泡在资产阶级教育的染缸里,开始受到个人主义、个人英雄主义、名利思想、向上爬思想、白专道路思想等等的熏陶。1941年9月至1944年9月。该曹随父、母迁至天津,并于1941年跳班考入初中,初时喜爱数学,后突然迷上了音乐,曾尝试作曲给同学演唱,曲词均不健康,有“青春一去不复返”之句,违背了永葆革命青春之指示。1944年9月,考入音乐专科学校附属中学。本来考入这个学校只须小学毕业程度,但该曹为了以音乐为途径出人头地,不顾自己已读完初中课程,降级考入音专附中,利欲熏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1944年9月至1946年9月,随着日本投降后国际、国内形势的变化,开始注意政治,参加反美反蒋的学生运动,成为学生自治会的活跃分子,开始混入革命队伍。 1946年9月—1948年11月,在音专附中,曾因在新年联欢会上演唱《兄妹开荒》与《十二把镰刀》被国民党特务机关逮捕,据查尚无动摇叛变自首表现,但不排除今后深入清理中确证其为叛徒的可能性。 1948年11月,解放后即转为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员,并参加南下工作团,至湖北做经济工作。1951年终因不安心经济工作和与领导吵架,开小差跑回天津,并因而按自动脱团处理,脱离了革命队伍。 1952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在音乐方面颇有资产阶级才能。所作曲子数度在该院举办的音乐会上上演,日益走上无标题的牙(疑是邪之误)路。1955年因读路翎等人的书而受到审查教育。 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定为“中右”,写检讨79页,态度尚好。自音乐学院毕业后分配至郊区一中学任音乐教师。1958年扫“五气”中,一度被称为应该拔掉的“白旗”,旋即纠正。大跃进中曾写《抗旱歌》、《誓叫荒山变果园》、《我就是龙王》等歌曲,并被文艺黑线所赏识。1960年该曹出于个人目的自愿申请支援边疆,遂调至边疆W市郊区某文化馆。1961年因不尊重该文化馆领导被批判。1962年精简人事时该曹又自愿申请去小学任音乐、图画、体育和珠算教员。1964年“四清”中因家庭成分问题受审查,后1965年又调往Y自治州Z市任小学教员。1966年被英姿飒爽、屹立在东方地平线上的革命小将们揪出,任老牌牛鬼蛇神。旋即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时被平反。该曹一度参加造反队,并贴出了:《我也要革命!》《我要自己解放自己》等大字报,不久,变成了逍遥派。1970年,在“一打三反”与“清队”中再受审查,其结论摘要如下: “虽有反动思想,尚无反革命行为。实属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但主要仍是世界观问题。不过在运动中态度不好,没有主动地交代与检查自己的问题,尤其是拒不揭发他人的问题,但民愤不大。结论:不适于在上层建筑—— 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中工作,应予调出。” 1971年调往D县待分配。四个月后分至Q公社插队劳动。 1973年就地分配至公社任文书、统计员,至今。 今是什么? 今天是1974年7月4日,曹千里现年43岁6个月零8天又5个小时42分。 哦,曹千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曾经热情而又单纯,聪明而又自信,任性、漫不经心,却又像一个乐观的孩子。他从来不考虑后果,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甚至在他“开小差”“自动脱团”以后,他仍然觉得自己有理,觉得自己照样可以为革命做出贡献……“原来是我错了呵!”后来他认识到了,五年以后,然后他再毫不考虑地做第二件错事,五年之内仍然不认错……他哪里知道,他将要为他的这种性格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甚至直到今天,当别人问到他的经历的时候,他还要强调说:“我是自愿到边疆来的”,“我是自愿到基层来的”;他甚至于感到奇怪,为什么人们要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要用异样的表情听他叙述自己的经历呢?他的经历里,到底有什么可悲、可笑、可耻的东西呢?不是都说到边疆去光荣,到基层去光荣,和劳动人民生活在一起其乐也无穷、大道闪金光、灿烂又辉煌吗? 而且,他又偏偏碰上了这样一匹马!马呀,我对你的好心,你就一点也觉察不到吗?马的规矩,你就一点也不知道吗?如果你正在行走,如果你正在使役,如果你正在拉犁、挽车、驮人,那么,当你小便的时候你是可以停一停的,古往今来,不光是马,而且包括牛、驴、骡,哪有拉一粒粪蛋就停一次的呢?可你……是衰老吗?是孱弱吗?是怨懑吗?是懒惰吗?你现在是怎样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中屡停,停多于走噢! 可曹千里又不愿意举起鞭子,放下了鞭子的骑手是软弱的,软弱的骑手要受软弱的马的欺负……这也是活该吧? 终于,他们走近塔尔河了。这河道一年中有大半年是干涸的,是什么都没有的,而现在,却正是它的黄金季节。雪水从高山上融化流泻而下,清凉,干净,急匆匆地冲着沙子,裹着草叶,叫着,跳着,撞着石头,扬起明明灭灭的浪花,展现着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的满溢的鲜活和强力,使得一望无际的灰蒙蒙的戈壁滩也喧闹起来,颤动起来了,谁知道在冷静的、沉默的石头们中间,正孕藏着、运行着一种什么样的野性的力量呢?曹千里好像振奋了一下,老马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到河水里去了。只是到了水流当中以后,你才感觉到这流水有多么迅速,多么威严,多么滔滔不绝,势不可挡,河水轰轰、沙沙、嘘嘘地作响,这响声充塞于辽阔的天与地之间,已经成为此时此地的惊心动魄的大自然的主旋。老马摇晃了一下,曹千里并没有感到紧张,他又不是第一次见这河,他又不是第一次骑马过这河,但他仍然像第一次过这河一样不解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这条河究竟在这里奔流了多少年了呢?有多少气势,多少力量,多少波涛多少浪头就这样白白地消逝在干枯的石头里呢?既没有灌溉的益处,更谈不上提供舟楫的便利,这原始的、仍然处在荒漠的襁褓里的河!你什么时候发挥出你的作用,唱出一首新歌呢?这随着季节而变化的、脾气暴躁却又永不衰老、永不停顿的河!你的耐性又能再保持多久呢? 头上是高高的,没有阴云和烟霭遮拦的白热的太阳。四周是石和沙,沙和土,土和石,稀稀落落的墨绿色的骆驼刺和芨芨草,圆圆的天和圆圆的地,一条季节河,一匹马和一个人,这究竟是什么年代?这究竟是地球的哪个角落?文明和堕落,繁荣和萎靡,革命和动乱,正义和阴谋,标语和口号,交响乐和奏鸣曲,所有的这一切又都在哪里?在这个从洪荒时代就是这样的地方,你又将怎样思想人生和社会上的这些麻烦和乐趣呢? 然而马怎么了?它要喝水?那就请喝吧,请。曹千里放开缰绳。老马伸开了脖子了,它的嘴已经够到水了,但它还是拼命向前延伸。它的脖子本来就长,这下子就更长了,长得已经不像一匹马,而像一种丑陋的怪物了。可这使曹千里真的有点紧张了,他觉得自己的重心也在往前倾,而前边又是无依无靠,既抓不住鬃毛又不能搂住马脖子了。于是,他夹紧了双腿,难捱地等待着老马快快把水喝完。然而马却偏偏不喝了,它伸着、探着脖子挪动了步子。难道这同一条河里的水还有什么需要选择的吗?这匹该死的马究竟嗅个什么劲儿呢?难道每一朵浪花还都有各自不同的气味儿吗?噗哧,马脚往前一陷,曹千里往前一晃,差点没有喊出声来,这不是诚心要把你甩到水流里去吗?这究竟是安的什么心?只要掉下去就没命,水不算深,却非常急,掉下去就会冲个没影儿。水在曹千里身下流得愈加快了,浪花戏弄着、变化着耀眼的阳光,使人有点晕眩。曹千里已经决心勒紧缰绳和踢马肚子,驱赶它快一点离开这个不把牢的地方了,眼角一瞭却看到了远方的雪山。雪山好像在笑他的沉不住气,雪山在阳光下发出一种青蓝色的光。曹千里终于克制住了自己,而且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可笑。喝吧,马,你就喝吧,你还要走很远很远的路,你还要驮着一个无用人的身躯,如果你借着喝水的机会想放松一下自己,想偷一下懒,趁机忘却一下背上的伤疤,忘却一下你的并不美好的生活,这不也是值得同情、在所难免的吗?喝吧,咱们试试谁更有耐心吧。 当曹千里确定了这样的认识和这样的态度以后,他就不再害怕了。天塌不下来。即使从马上落到水里,地球也照样转,这是多么透彻,真可以说是大彻大悟的真理哟!他不再觉得时间过得慢,不再觉得马喝水的声音在折磨着自己的神经了,当马喝足了水,喜悦地打了两个响鼻,抖了抖鬃,甚至试探地发出了半声嘶鸣(不知为什么刚出声就哑了回去)的时候,曹千里更是喜出望外了!看啊,它还棒着呢! 马的步子迈动得似乎略略轻快了些。不大的工夫,他们就进入了路边的最后一个农业村落了。这个村落的名称叫做“补锅匠”村,其实,现在这里并没有计么特别的需要补的锅和善于补锅的工匠。谁知道几百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以前这里为什么会因为补锅而名扬遐迩呢?那时的锅,也是四只耳朵吗①?现在的锅和那时的锅,现在的补锅技术和那时的补锅技术相比,有什么大的变化吗? 还没进村,就看到渠水了,渠埂子上长满了杂草,大渠横在道路中间,只有那种原始的木制高轮大车才走得过。开始出现了低矮的土房子,长长短短的小烟囱,葡萄架,瓜栅,高耸的青杨树。有两只家燕在低飞,根本不避人。迎面有一堆孩子,原来他们正在围观两只正在斗架的公鸡。一只鸡是灰白芦花鸡,个儿比较大,歪着僵硬的脖子用一只眼瞪着另一只羽毛金红的,显得有点高贵和幼稚的小公鸡。两只鸡开始跳了,争着去占领俯冲的有利高度,孩子们喊叫起来。公鸡胜负未分,又有两只鸭子从渠水里游了过来,好像它们也要参加观战似的。传来了母鸡下蛋以后的咯咯咯的声音,一两声遥远的、兴致不大的狗吠、和突然响起来的,吓人一跳的公驴的粗野鄙陋的叫声。一个拖着鼻涕的、浑身上下光光溜溜而又披满尘土的孩子拿着一角馕饼摇摇摆摆地走了过①维吾尔谚语,“走到哪里锅也是四只耳朵”,犹言“天下老鸦一般黑”。来,他不顾互相啄住对方的冠子不放的公鸡,却紧紧地盯着曹千里和他的马…… 这幅虽然不那么富足,但仍然是亲切暖人的、和平而又快乐的图画使曹千里如释重负。有论有多少恼人的思绪,一到村里来,也就没有了。 曹千里笑着来到了供销社门市部门前。这个门市部的伸向两面的围墙和它的高高的门面上都用黄地红字写满了语录。以至于曹千里拴马的时候不得不把缰绳收得很短很短,他很怕这匹麻木不仁的马不在意碰掉了某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拴好马,他快步走上高台阶。当他走进门市部以后,暗淡的光线使他一时几乎丧失了视觉。这可真有意思,卖货的商店却搞得黑咕隆咚,黑咕隆咚的环境使人感觉好像走入了地下室,倒是挺凉快。曹千里嗅见了乡村供销点特有的煤油夹杂着烟草屑,散装白酒夹杂着不太新鲜的米醋,肥皂、香皂夹杂着布匹的染料的混和的气味。这种气味是属于一个特殊的世界,属于农村的最富裕、最闲散也最消息灵通的商业和交际的中心的。慢慢地,曹千里看得清楚一些了,很大的铺面,很大、很宽、很高的柜台,使每个顾客都觉得自己长得未免太矮小。高大的货架子上空荡荡的、商品没有摆满,装潢和色彩都相当暗淡。几年来,新的名词,新的口号,敲锣打鼓迎来的新的“喜讯”是愈来愈多,商店货架子上的东西却愈来愈少了。他扫了一眼,发现某些农牧区特别需要的商品——电池、砖茶、莫合烟、条绒布、蜡烛、马灯、套鞋、短刀……倒还不少,至少比在县城的和公社的门市部的为多。人民的购买力确实是提高了。人口确实是增加了,这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啊! 一个30多岁的维吾尔族女售货员正在收购一个孩子的鸡蛋,她收下一个蛋,给了孩子五块不包纸的、廉价的水果糖。在这里,鸡蛋好像起着货币的流通作用,当人们需要买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从家里拿出几个鸡蛋来。孩子走了,曹千里走近女售货员,他看到了她戴着的绿底儿,小白花点的尼龙纱巾,她的这条薄薄的纱巾比她的店铺里的一切商品都更加鲜艳辉煌,显然,这不是当地的产品,而是她托人从上海或者广州带过来的。头巾下面,同样引人注目的是两道弯弯的,墨绿色的,用“奥斯曼”草染过的眉毛,这两道眉毛使曹千里蓦然心动,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难道大吵大喊的浪潮就冲不掉这眉毛的深色吗?还有含笑的眼睛。还有布着细小的、可笑的纹路的玲珑的鼻子……真像是看到了昨日的梦里的一朵玫瑰…… 所有这些感想不过是转瞬即逝。然而他问明了鸡蛋的收、售价钱。他确信,这里的鸡蛋实在是太便宜了,他打算回程的时候带一些蛋回去,有了蛋也就有了营养,有了健康和幸福,谁说在下面工作不好呢?谁说那匹老马不好呢?如果是那匹枣红马,不把你带的蛋全都磕出黄子来才怪。 曹千里买了一块钱的水果糖和一块钱的莫合烟丝。这才是他在这里下马的目的。作为进山三四天送给你准备叨扰的哈萨克牧人的礼物,这已经是足够的了。 当女售货员把两个用旧报纸包的圆锥形的包包(真奇怪,在这里,不论卖什么东西,不论是茶叶还是铁钉,都不包那种四折的方包的,而是包装成一个上圆下尖的漏斗式的样子。)递给曹千里的时候,谁知道在曹千里的意识里有没有天津的繁华的劝业场和北京的堂皇的百货大楼一闪而过呢?“不,”曹千里说,他不承认。那么,请问,当他现在只是在电影上才能看到北京的王府井大街和天津的工人文化宫的时候,当他在麦场上,在草堆旁、甚至是在墙头上或者树杈上和各个少数民族的农、牧民在一起,观看这遥远的,好像是幻境一样的不可捕捉、不可挽留的城市风光的时候,就没有些微的惆怅么? 但是——曹千里争辩说,我爱边疆。我爱这广阔、粗犷、强劲的生活。那些纤细,那些淡淡的哀愁,那些主题、副题、延伸、再现和变奏,那些忧郁的、神妙的、痴诚的如泣如诉的孤芳自赏与顾影自怜……以及往日的曹千里珍爱它们胜过自己的生命的一切,已经证明是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要求的了。你生活在一个严峻的时代,你不仅应该有一双庄稼汉的手,一副庄稼汉的身躯,而且应该有一颗庄稼人的纯朴的,粗粗拉拉的,完全摒弃任何敏感和多情的心。在大时代,应该用钢铁铸造自己。所以要改造。所以叫作锻炼——既锻且炼。所以,曹千里继续发挥说,我爱这匹饱经沧桑的老马,远远胜过了爱惜一只鸣叫在春天的嫩柳枝头的黄鹂,远远超过了爱惜青年时代的自己。我受这严冷的雪山,无垠的土地,坚硬的石头,滔滔的洪水,远远胜过了留恋一架钢琴,一把小提琴,一个小银灯照得纤毫毕显的演奏舞台和一个气派非凡的交响乐队。 但是,你不是也爱这个售货员吗?她用奥斯曼草把眉毛染成了墨绿色,用凤仙花把指甲和手心染成了橙红,她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她的耳朵上有代红宝石做的耳环,她习惯地吸吮一下娇小的鼻子,露出了鼻尖上的细小的、可笑的皱纹。当她把两个圆锥形的纸包递给你,又从你的手里接过去两张一元钱的纸币的时候,她向你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在这个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你能够看得到这样纯净的笑容么?1944年,他13岁的时候,突然被音乐征服了。新来的一位脸上有几粒小麻子,穿一身咖啡色旧西服的音乐教员,在周末组织了一次唱片欣赏会。孩子们听了《桑塔露琪亚》、《我的太阳》、德沃夏克的《新世纪交响乐》第二乐章和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弦乐四重奏》的第二乐章,还有李斯特的和萧邦的作品。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醉迷了,他发狂了。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没有想到过,在人们的沉重的灰色的生活里,还能出现一个如此不同的,光明而又奇妙的世界。他从来不知道人们会想象出、创造出、奏出和发出这样优美、这样动人、这样绝顶清新而又结构井然的作品。他一晚上不睡,看着月亮,试着用自己的喉咙,用自己的发声器官来模拟这些音乐和歌曲,这些音乐和歌曲他只听了一遍,便已经滞留在他的心灵里了。然而不可能,他发出来的声音完全走了调,走了样儿。然后他又试图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自己的耳朵,用自己的想象去捕捉那对于旋律、对于节奏、对于强弱和音质的记忆,去捕捉那将会绕梁不只三日的余音,他希望在冥冥之中再为他自己演奏和演唱一遍他刚刚接受了的——敞开了孩子的心扉无保留地拥抱了和容纳了的歌曲和乐曲,他也失败了。原来他既没有记住,也模拟不出、想象不出这人类的情操与智慧的极致。 现在,在1974年,在曹千里已经年逾不惑的时候,他已经很少很少想到这些了。即使想起来,说起来,他也只是不好意思地,淡漠而又哀伤地一笑。他常常充满自嘲意味地说:“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想起或者谈论起这些,就像是想起和谈论起另外一个人。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在方才40多岁的年纪,他的生活里就已经有了一个“上辈子”,他就能亲身体验到那种本来应该是用来验证轮回与转世的教义的所谓“隔世之感”,幸耶?非耶?令人叹息还是令人一笑? 后来,他成了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成了青年团员,成了南下工作队的队员……而青年团,这是宣告新世纪的黎明的一声嘹亮纯净的圆号……他为什么不懂得珍惜这些呢?他为什么不知道自爱呢?他为什么那样散漫,那样轻狂,那样幼稚而且有那么多劣根性呢?多么迅速呀,这一切像昙花一现一样,然后,就都成了“上辈子”的事了……他的命运的变化,开始是轻易的和急骤的,后来呢,发展却是缓慢的和漫长的,不知所终。要进行到底,要进行到底,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然而,你在哪儿呵,底? 他梦寐以求那伟大的崭新的乐章的开始,谁知道,他竟然是不属于这个乐章的,他是不被这个乐队所喜欢的……他是一把旧了的、断了好几根弦的提琴?他是一面破了洞、漏了气、煞风景、讨人嫌的鼓?抑或他只是落到清洁整齐的乐谱上的一滴墨、一滴污水? 20多年了,他不断地盼望,不断地希求……然而,工宣队的一位可爱的师傅指着他说:“像你这样,还不如吃饱了睡大觉,对人民的危害还少一点!谁让你领了国家发的工资去放毒的?你吃着人民的,喝着人民的,却是一脑子的斯基还有什么芬,弄出来的音乐谁都不懂,吵得人脑子疼,害了青年一代,使国家变了颜色,破坏了……” 他非常歉疚。他呆若木鸡。为了使中国得到重生,为了使人类得到一条新的通向解放和幸福的道路,也为了使他自己变成新人,这一切代价都不算太高,不算太多。看看周围吧,田里、车间里、商店里、住房里、火车和汽车里,到处都是人。人,正常的、健康的、拥挤的和成群的人,在这么多人里,有哪一个傻瓜,有哪一个吃错了药的神经病患者会为五条线上的几个小小的黑蝌蚪而发高烧呢?去它的吧,音乐!滚它的蛋吧,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贝多芬有什么了不起,他会唱样板戏吗?还有那个姓柴的,他是红五类? 于是他赞美火车的无数个钢轮碾过钢铁的轨道的时候发出的铿锵的声响,他赞美当火车走出山洞、豁然开朗的时候汽笛所发出的激越的高音,赞美这向前、向前、只是不分昼夜地向前而把地上的一切无情地抛到远远的后面的决绝的行进。 然后,他的眼前没有火车了,他的所在地离铁路是一千公里,他拥有的是一匹疲倦的、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的受了伤的马。 进山之前还有一段微乎其微的令人不快的插曲,这是因为一条瘦得让你可以数得出肋骨来的黑狗。在曹千里走出有着可爱的女售货员的供销社门市部,重新骑上马,向山脚方向走去,快要离开这个村落的时候,突然,从一座散了架的破木门后面,冲出来一条肮脏的黑狗。黑狗像发了疯一样连滚带跳地扑向了曹千里和灰杂色马,而且发出了一种即使把别的狗吊起来,用木棍挞伐,也未必能发得出来的那样惨烈的叫声,这是一种变态的、非狗的、叫人听了四肢抽搐而且精神分裂的嗷嗷声,这声音和发声的本体像带着呼啸的肉弹一样射向了曹千里人和马,使曹千里觉得是挨了一刀。曹千里不是初次到牧区来,对于追逐行进中的马、骆驼、驴以至自行车的无聊的狗儿们,他早已司空见惯,它们只是妒嫉个儿比它们大,跑得又比它们耐久的动物,虚张声势,瞎咋唬一阵而已,没有哪匹马,包括那匹入世未深、性情冲动的枣红马会睬它们的。狗儿们的汪汪的叫声甚至会使骑手们有点得意,有点威风,狗儿们的狂吠不正是宣告骑手的光临吗?所以不论维吾尔人、哈萨克人、塔塔尔人都知道一条共同的谚语:“尽管狗在叫,骆驼队照样行进。”但是,这次,这只瘦骨嶙峋的黑狗的干嗥竟然使形神枯槁的老马也竖了一下耳朵。 黑狗贴近了曹千里和他的马,曹千里看见了狗的稀稀落落的黑毛上的令人恶心的发绿的污秽和它的小小的通红的眼睛。是疯狗?传播狂犬病?曹千里用膝盖夹紧了马背,用鞋跟磕了磕马肚子,想催促马快跑两步,同时非常懊悔自己没有购置一双长靴。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为什么本地人夏日也要穿一双长筒的的皮靴呢,有它特有的防护作用啊! 然而老马并没有快跑的意思。竖完了耳朵以表明自己还存在、还活着以后,它对黑狗、对曹千里都失去了兴趣和反应能力,看样子,它宁可让狗咬出血来,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慢条斯理的步子。而黑狗,已经毫不客气地叼住了曹千里的一只裤角,曹千里已经感觉到狗牙的撕扯了,其实,如果狗想咬,它就可以咬到曹千里的小腿,留下两个尖尖的犬齿印儿了。来边疆以后,曹千里已经被狗咬过两次了,两次都破了口子,真恨死人!曹千里又惊又怒,他大喝一声翻身下马,他准备赤手空拳与这条恶狗搏战一场了,以他当时的愤怒,他不杀死这条癞皮狗,不把它撕成碎片他是绝不会罢休的。愤怒使他一反常态,变得勇武、强大、威风凛凛、气势磅礴起来。然而,就在曹千里下马的这一瞬间,那条狗尾巴一夹一溜烟似地跑掉了,既没有形迹也没有声息了,追也追不上了,找也找不着了,于是曹千里的泰山压顶式的怒吼、跳下、准备搏斗都变成了无的放矢,都变成了滑稽可笑,多此一举的了。 于是曹千里觉得懊恼和颓唐。女售货员的姣好的笑容所带来的熨帖,恶狗所激起的斗志,全都失去了。 开始进山。刚刚上山的时候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见到的只不过是白刺草,绿刺草,红沙土和黑石头。戈壁滩光秃秃,而山坡上呢,秃秃光,同样的尘烟和干燥的风,令人嘴唇干裂,口焦舌燥。而走上坡路的马分明是大大地吃力了,它的脊背扭动得愈来愈厉害了,灰杂色老马的又一个缺点暴露出来了,一匹好的走马,哪里会这样地扭来扭去呢?扭得超过了西方的扭摆舞,扭得你也跟着它扭起来了,好像腰上安装了滚珠轴承……这样骑上几个小时不是会把屁股磨个稀烂吗?幸亏曹千里不是骑马的生手了,他马上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左面,用左脚踩住镫,把右脚微微抬起,做成一个偏坠和侧悬的姿势。这样,看起来曹千里随着马扭得更厉害了,大摇大摆起来了,但实际上,他的屁股已经基本悬空,脱离了与鞍鞒的过分紧密的接触与摩擦,虽然左腿吃一点力,但身体的其他部分却轻松得多了。 但是,且慢!他这样倒是舒服了,但是马呢?有哪一个力学家能算出他这种邪魔歪道的姿势——当然,这个姿势他也是向旁人学来的——给马增加了多少倍负载呢?这好比有两个曹千里,你在马的左边,还必须有一个虚拟的曹千里位于马的右边,然后才有平衡,才能稳定,才能前进。但是现在右边空空如也,如果这不是一匹马而是一个木架子的话,重心的偏坠一定会使它倾倒的,但是这匹马呢,它是用了多么大的力气来克服这种倾斜,并且照旧前进,照旧向上行进啊! 不声不响的,不偏不倒的,忍辱负重的马!被理所当然地轻视着,被轻而易举地折磨着和伤害着的马!曹千里想到这里连忙恢复了原来的端坐的姿势,只不过他稍稍在脚上吃了点劲,以便抬起一点屁股来。 就在这一歪一正一思一动之时,马已经把他带到了全然不同的天地里来了。移动带来的变化是叫人惊异的,会移动的物体是值得赞美的。你看,他不是来到一个小小的溪谷面前了么?迎面挂着一缕细细的、银色的瀑布,汇合到活泼跳跃的山溪里。头上有一株野生的胡杨树,小叶子长得密密实实,好像是山路的一个热心的守卫,又像是远来路边欢迎来客的一位殷勤的主人,他向你发出预告,荒凉的戈壁和光秃的山岭已经结束了,前面将是一个葱郁而又丰富的世界。脚下是茂密的、多年生的,因而绿与黄,荣与枯掺杂在一起的野草。野草中长着几株同样是野生的、枝丫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的山丁子树,树上结满了令人一看就流口水的酸溜溜的小果子。前后路上布满了牛、马、羊的密麻麻的蹄印,象征着人和畜的密集的,群体的生活,大自然变得有生命,有活力了,空气变得潮润和清新了。尤其是那些黑褐色的、似乎能榨出水滴来的泥土,和那些从泥土里挺身出来,又紧紧地卫着泥土不受洪水的冲刷的灌木,对于一个在荒漠中已经度过了一个多小时的人来说更是迷人!这儿就是山中胜地!这儿就是塞外江南!这儿已经是足够优良的人类环境!曹千里拽了拽缰绳,灰杂色马马上就停下了步子。即使鲁钝如彼,来到这儿,它的自我感觉也会有些不同了吧?它不是已经轻轻地刨开了前蹄了么? 每次来到这儿他都要停一停,觉得自己是身在画中,觉得荒凉的戈壁和优美的小溪谷是相得益彰。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大世界的小世界里。一幅风景画挂在画廊,当然是好看的和幸运的;如果把这幅画挂在例如——锅炉房里呢?那又会怎么样呢?如果它能不受污染,如果它能不失清新,它不是更可爱也更可贵吗?如果每个锅炉房里都挂着一幅迷人的风景画,那么锅炉房的生活不是也会轻松一些么? 老灰马倏地一蹿,就像突然被一个什么弹簧绷了出去一样。在蹿起的时候,马头突然用力一伸,缰绳从曹千里的手里滑脱了。曹千里完全没有弄清是出了什么事情,马一跃,又一跃,变成了三级跳远运动员,曹千里一个踉跄几乎从马背上甩了下来。他身不由己地东摇西晃着随着马脱离了那风光如画的小瀑布下的山谷,马几乎是竖直地登上了一个陡坡,蹬掉了好几块石头,这时,曹千里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确乎是听到了某种响动,“蛇!”他想,吃了一惊,耳膜上响起了两秒钟以前就听到了的簌簌的声音,“蛇?”他喊了出来,回首向下望去,什么也看不到,“蛇。”他肯定了,但是马已经稳住了,显然已经脱离了危险区,它抽动一下肚皮,又摇摇头,好像是想对曹千里说些什么,作些解释或者表示一下歉意。它摆摆脖子,又像是催促曹千里把缰绳拾起来。这里使的马缰绳是又粗又长的,拖在地上会绊住马腿的。 曹千里惊魂初定。但他干脆顾不上惊了,惊还没有来得及反映出来就又过去了,马已经恢复了原状,稳定,麻木,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它又垂下了头,甚至连垂口可得的碧绿的青草也引不起它的兴趣。曹千里完全不明白,像这样一匹有形无神的马架子,怎么会从山谷跑到了坡顶,而且,这中间并没有任何道路,它简直是飞上来的。这匹可怜的,羸弱的,困乏的和老迈的马呀,你当真孕藏着那么多警觉,敏捷,勇敢和精力吗?你难道能跳跃,能飞翔吗?如果是在赛马场上,你会在欢呼狂叫之中风驰电掣吗?如果是在战场上,你会在枪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吗? “让我跑一次吧!”马忽然说话了,“让我跑一次吧,”它又说,清清楚楚,声泪俱下,“我只需要一次,一次机会,让我拿出最大的力量跑一次吧!” “让它跑!让它跑!”风说。 “我在飞,我在飞!”鹰说着,展开了自己黑褐色的翅膀。 “它能,它能……”流水诉说,好像在求情。 “让他跑!让她跑!让他飞!让她飞!让它跑!让它飞!” 春雷一样的呼啸震动着山谷。 这是一篇相当乏味的小说,为此,作者谨向耐得住这样的乏味坚持读到这里的读者致以深挚的谢意。不要期待它后面会出现什么噱头,会甩出什么包袱,会有个出人意料的结尾。他骑着马,走着,走着……这就是了。每个人和每匹马都有自己的路,它可能是艰难的,它可能是光荣的,它可能是欢乐的,它可能是惊险的,而在很多时候,它是平凡的,平淡的,平庸的,然而,它是必需的和无法避免的,而艰难与光荣,欢乐与惊险,幸福与痛苦,就在这看来平平常常的路程上…… 他骑着马,走着,走着,时时要停下来,不断地遇到迎面而来的、或者是从背后赶上的哈萨克牧人。其中大部分他并不太熟悉,但他们都知道他。在这个边远的地方,他作为一个来自关内、而且被认为是来自北京、甚至是来自“中央”的干部,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而哈萨克人又是非常多礼的,只要有一面之交,只要不是12小时之前互相问过好,那么,不论是在什么地方偶然相遇,也要停下马来,走近,相互屈身,握手,摸脸,摸胡须,互相问询对方的身体、工作、家庭、亲属(要一一列举姓名)、房舍、草场、直至马、牛、羊、骆驼和它们下的崽驹,巨细无遗,不得疏漏。所以曹千里这一段走得很慢,因为这是一段交通要道,他时时要停下来和沿路相逢的牧民们问安。而每逢这种时候,两匹马也交错在一起,马头别着马头,前腿碰着前腿,脖颈擦着脖颈,似乎彼此也在做着亲昵的表示。 这种美好的,却又是千篇一律的礼节,换一个时间,也许叫曹千里觉着有些厌烦,有些浪费时间。离开小瀑布才40多分钟,曹千里已停顿过七次了。但是,现在,在这个天翻地覆、洪水飓风的年月,在他的心灵空空荡荡,不知道何以终日的时候,这一次又一次的问好,这一遍又一遍的握手,这几乎没有受到喧嚣的、令人战栗而又令人眼花缭乱的外部世界的影响的哈萨克牧人的世代相传的礼节,他们的古老的人情味儿,都给了曹千里许多缓解和充实。生活,不仍然是生活吗? 而且,所有的哈萨克人都对他抱有一种意在不言中的同情和怜惜。虽然曹千里根本没有承认过,更没有吹过牛,虽然他还做过许多解释,说明他自己只是一个一般干部,他到这里来是属于正常的工作调动,出于自愿,他的日子过得很愉快,很满足……但是这里盛传着他曾经是一个“大人物”,(老天,你瞧曹千里那个样子,他像吗?)他曾经在中央工作过,(北京就是中央所在地,你否认得了吗?)由于不走运,由于出了点事情,(中国人的政治经验和政治敏感,举世无双!)他被贬到了边疆,(怎么是贬呢?上山下乡最光荣嘛!)变成了和他们差不多,却又不像他们那样根深蒂固、世代相安的可怜人。在少数民族语言中,“可怜”一词充满了亲切和真诚的爱惜,却并没有轻视、小瞧的意思。他越解释他绝不是“大人物”,就越增加了他给当地人的神秘感。“反正你有事情,反正你是个倒霉蛋,反正从北京到我们这个牧业公社,绝不是一条升迁发达之路!”人们听了他的解释以后,翻一翻眼,诡谲地一笑,用表情说着上述无声的语言。 曹千里坚决否认——他害怕承认他需要某种怜惜和慰安。相反,一遇到这种事情,他就要厌烦,觉得这种怜惜是多余的,有害的和——反动的。 好了,他长出了一口气,又是一个气功里的呼吸动作。气功万岁! 这段时时被打断的过程也过去了。曹千里和他的马离开了方才那一段连结着山区与平地、牧业队与农业队的傍山石路,进入了绿色的放牧区,走在与其说是人走出来的,不如说是由羊走出来的草间小路上了。 又是一个世界了,一个无边的大世界,到处是茸茸的绿草,起起伏伏,像是绿色的波浪,这片草地既不平坦,也不陡峭,只是缓缓的斜坡,时而上升,时而下降,马走在这里就像船走在海里。 这一大片草地是冬牧场,背风,向阳,在冬季也不会太冷。现在,牲畜已经转移到高山的夏牧场去了,冬牧场的草处于休养生息,无拘无束地尽情生长的状态,几所木房子——这是近年来开始兴建的牧民们的定居点——也空起来了,显得安谧,也显得寂寥。由于山里树木多而建筑工人少,这种木房子有一种特别原始的风貌。几棵树锯倒了,按照一定的长度锯成几截,连树皮都不用扒,圆咕隆冬地排在一起,再用粗大的蜈蚣钉把木头——应该叫做树段钉到一块儿,立起来,这就是一面墙了,四面墙,再用同样的方法做一个大木排支撑在顶上,房子就成功了。从第一眼看到这几幢房子起,曹千里就有一种特别亲切,特别温柔而又特别庆幸的感觉。好像会见了一个失去联系多年的老友,好像找到了一件久已丢失的纪念品,他想起儿时,想起狼外婆的故事和格林姆的童话,想起神仙、侠客、兔子、小鱼、玻璃球、蟋蟀和木制手枪,于是…… 于是,他闻见了草的香气。前后左右,都是草、草、草。草里有细小的白的,红的,黄的和紫的小花,好像绿毡子上的五彩缤纷的几个洞,又好像绿池水里的几颗星星。新鲜、浓绿而又肥厚的草发出一种叫人觉得清凉的气味,类似薄荷,又有点野芹菜的鲜味儿和野葡萄的生味儿,还有点像甘蔗,至少像晚秋的玉米秆的甘甜开胃的味儿。几种味儿混合在一起,清新,爽利,却又浓重,醉人。曹千里幸福地闭上眼睛。眼睛只要一闭上,气味就更加香甜了,世界也更加宽广和如意了。 真是可笑。也许完全是无稽之谈。但是曹千里仍然闭着眼睛,闻着世界,想着神仙、侠客、兔子、小鱼、玻璃球、蟋蟀和木制手枪,用鼻子来分析生活到底是动荡不安的还是安恬闲适的,是变化无常的还是静止不动的,是充满烦恼的还是全无所谓的……马一摇一摆地、有节奏地迈着步子。曹千里一摇一摆地、有节奏地颠着身子。非常清晰地传出了马蹄声和马蹄碰到草的时候发出的沙沙声。太阳愈升愈高,已经运行到头顶上了,但是并不热。曹千里时而又睁开眼睛,或者只是微微张一下眼皮,透过睫毛看看世界。一切都是老样子,起伏的绿草和绿草的起伏,远处的雪山和近处的木房子,抬起来的马腿和放下去的马腿……好像什么都停止了、凝固了,时间和空间都冻结成了一种万古不变的状态。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又都永垂不朽……世界上只有草、草、草,马也是草,山也是草,房也是草,人也是草……人们啊,不论是上天的还是入地的,不论是被接见的还是被枪毙的,不论是乐掉了下巴的还是气成肝癌的,你们知道这片草地吗?你们为什么不到这块草地上来练练气功呢? 然而,曹千里吃了一惊。难道是天下雨了?他的脸上有点潮湿,有点腌,有点烫啊。这是什么?幻觉?梦境?错乱?病态?这分明是泪啊,是从他自己的两个眼窝里流下的两行热泪啊! 他挪动了一下,他回到了少年时代。他的舅舅,一个他不喜欢的神气活现的大学生带他去看一场他根本看不懂的、乱七八糟的电影。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他也想妈妈了,但是破电影老是不完。但是电影里有一个歌儿,一个他爱听的,像是小女孩子唱的哀婉的歌儿……电影散场了,舅舅带着他走在一条漫长的胡同里,他倒不饿也不怕了,但是腿走得酸酸的,一条胡同怎么比一条铁路还长呢? 他好像终于到了家,妈妈给他做的是羊肉杂面汤,汤里放了辣椒和许多醋,吃得他身上暖起来,吃得他头上冒出了汗。屋子也亮起来了,灯下,他和他最要好的一个同学——这是一个鬈头发的混血儿一起下陆军战棋,他多么想用工兵去挖对方的地雷和用炸弹去炸对方的总司令啊,那将是世界上多么惬意的事啊!然而,又错了,他的工兵撞在了排长身上,他的炸弹被对方的连长拚下去了。然而,他仍然满怀希望,下次,还有下次嘛,等到下一次,他就要料事如神,势如破竹了…… 还是少年时代,(a+b)乘上(a-b),怎么就恰恰等于a2-b2,不多又不少呢?而直角三角形的勾的平方加股的平方等于弦的平方,这又是怎样伟大的和谐和神妙的平衡啊!再者,让我们作一支曲子、指挥一个合唱队来赞美各种点、线、面、体的至美至善至精的关系吧!我们的理性,我们的每一个小学生和初中生的石板、石笔、铅笔、圆规和直尺,不就是这个宇宙的完美与合理的证明吗?难道我们不应该终其一生来证明、来实现这个宇宙的完美与合乎理性吗?难道我们不应该,不仅用计算和推理,而且用小号的冲动,琵琶的机巧,小提琴的委婉与马头琴的苍凉,用这些众多的、微妙的线与点的会合,面与体的旋转去创造一个更加完美和合乎理性的世界吗? 然后他长大了,超越这一切的是威严的时代的主律:革命。复杂啊,怎么愈来愈复杂,愈来愈摸不着头脑了呢?开始的时候不是很好吗? 然而,即使一切都翻了个个儿,再翻了个个儿,即使天变成了折叠伞而地球变成了踢来踢去的足球,这儿仍然有这么大,这么绿,这么温厚而又慷慨无私的草地。曹千里深信,草是有生命的,山是有生命的,大地是有生命的,这生命是不会灭绝的,这生命的力量是不可阻挡的,是终究会发挥出来,创造出奇迹来的,他个人的生命可以是短暂的,可以真正是无聊的和无用的,但是祖国的每一寸土地的生命是永存的。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啊? 草和海。绿色和芳香的海。人们告诉过他,融化就是幸福,那就融化在草的海里,为草的海再增添一点绿色的芬芳吧!草海就像母亲的胸膛,而每一根小草都有顽强的根,坚挺的茎和朴质的叶。而一到八月份,立秋以后,正像俗话说的:“立秋十八晌,寸草也结籽”,所有的草都要拚命结出果实,繁衍生命。每根草都珍惜夏天,珍惜阳光,急急忙忙,争分夺秒地生长,然后毫无怨言地迎接冰霜和雪花,承担一个漫长的冬天,而在冬天,在它已经枯萎,已经失去了青春的活力和形体以后,它仍然要献给自身,把它贮存的养料供给过冬的牧群。而且,严寒与冰雪之中,它仍然保存着它的微小而又强大的根,不管它怎样被践踏,被芟割,被闲置和被破坏,但是只要春天一到来,在雪还没有化尽,云雀还没有唱歌,燕子还没有归来的时候,它又快快乐乐地钻出头来了,这又是怎样的砍不尽,戕不绝的生机! 曹千里睁开了眼睛,舒了舒喉咙,唱了一首少数民族的歌曲,述说一个人寻找了一辈子,都没有找到自己的花儿一样的情人。这是他从街头的醉汉的夜半高歌中学来的。这是一首曾经叫他落泪的歌曲,落泪之后他又惶惶不安,为自己的感情不健康而深感愧怍。但是,草地鼓起了他的勇气,平息了他的忐忑,他大声唱完了,觉得很痛快,觉得并没有什么灾难会因为这首歌曲而降临。他骑着灰杂色马平稳地行走,就像乘着一叶扁舟在草海里漂浮,“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连李白的诗也冒出来了,曹千里更觉到了个人的渺小,觉到了那一时的意气,一时的声威,一时的荣辱的微不足道。 不知道是否已经过了很久,抑或这只是刹那间?若有若无地吹起了温暖的风。这风使得垂挂在空中的,不知从哪儿生出的一道银亮的游丝飘摇起来了,这是一道多么细微的游丝啊!可此刻,偌大的天和地,就靠它联结。它摆得更高了,像闪烁的光线,曹千里注视着它,喜悦着,微笑着。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间,又是一阵风,游丝不见了,脸上感到的是一丝凉意,曹千里不由得四处张望了一下,他的目光一下子被遥远的高天的西北角上的一抹黑色吸住了。 不至于吧?不至于吧?阳光还是这样明亮,天气还是这样晴和,绿草还是这样浓艳而心境又是这样安详。仔细看看,那儿真的是有点发黑吗?哪里?哪里看得见?恐怕是因为太阳太好,才使你眼前出现了对于黑影的错觉吧? 然而你的这种善良的愿望立刻就被否定了。像一滴墨汁在清水里迅速蔓延和散开一样,那一抹黑一忽儿工夫就扩大成一片了,西北角的天空已经被黑云封住了,而正北方,又出现了那种灰白灰白的,迷蒙蒙却又有点发亮的云——那儿已经下雨了。 怎么办呢?也许云和雨会放过这里,绕过这里,远远扫过?迂回而过? 但他已经不能不相信了,乌云正在像海潮一样全线向这一面推进,连老马也伸起了头,感受了一下天气的变化。糟糕,冬牧场的居民点——原始的木房子已经过去了,而离夏牧场呢,还有至少两个半小时的路程。这里没有躲雨的地方,曹千里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绑在马鞍子后面的破棉袄。 风愈吹愈强劲,愈吹愈寒冷了,简直是深秋的,扫除落叶的风,曹千里打了一个寒战,似乎转眼间草原上已经换了一个季节。他立刻抽出棉袄,穿到身上。在左胳臂向袖子里伸的时候稍稍急了点,结果“嗞拉”一声,左腋下已经开绽的地方撕成了一个大口子。这件衣服在城市必然会让人想起解放前的叫花子,但在这里,却是出门人的宝贝。“现在就靠你了!”曹千里对破棉袄说。 黑云已经布满了四分之一的天空,黑云覆盖的那一面的草地,连草的颜色都变了,深重,沉郁,甚至有点阴森了,好像是戴上了重色墨镜去看那边,而摘下了墨镜去看这边似的。相形之下,这边的晴朗的太阳下的草地也不再是绿色的了,它变成金色的了。一边是褐黑色的,另一边是金黄色的,而褐黑色正在扩展,金黄色正在收缩。黑云的云头飞快地伸长,铺开,推移,曹千里恍恍惚惚听到了来自许多不同的方向的雨声,从远方的已经被灰云吞没了的山头上,时而有电光闪来,然后,过了很久,才传来隆隆的雷吼。 曹千里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被追逐、被包围、被赶得走投无路的猎物,在位于天涯海角、宇宙的边缘的这样一个丘陵草原,他找不到一个同伴,一间房子,一棵大树和哪怕是一个山洞地穴。他无处躲藏,无法逃避,简直像是被胡大抛到了这个莽莽苍苍的地方。 好糊涂的,好一匹不中用的马呀!不仅它的鬃毛,而且它全身的毛都被风吹得飘扬起来,竖直起来了。它似乎也已经感觉到了寒冷,但它没有棉袄好穿,它神经质地不住地抽动着脊背和肚皮,让骑乘它的人很不舒服,不忍。然而它仍旧不紧不慢地迈动着它的步子,没有一点变化。你就不兴紧两步吗? “然而紧两步又怎么样呢?”马回答说,它歪了歪头,“难道我能帮助你躲过这一场又一场的草原上的暴风雨吗?难道在一个一眼望不见边的草原上,我们能寻找到丝毫的保护吗?让雨淋一淋又有什么不好呢?在那个肮脏和窄小的马厩里,雨水不是照样会透过房顶的烂泥和茅草漏到我的身上吗?而那是泥水、脏水,还不如这来自高天大天的豪雨呢!要不,我就这样脏吗?” 他描写马说话,这使我十分惊异,但我暂时不准备发表评论,因为他还有待于写出更加成熟的作品。向您致敬了,谢谢您! 听到了愈来愈近的沙沙声。这不像雨声,而是更像同时撕裂一千匹布,或是同时射出一千支箭,或者干脆是同时打开一千口沸腾着的开水锅的声音。天更黑了,阴影吞噬着地面和山峰。风呜呜地打着转,吹得草七倒八歪。一个大的闪电,望不到头的草地变成了惨白色。一声劈天砸地的炸雷,曹千里一下子就陷入到狂乱的打击之中去了,不知是什么东西忽然蒙头盖脸地打来。开始他以为是石子,甚至以为是枪林弹雨,他受到了猝不及防的袭击。他随即看清了这亮晶晶的、有拇指肚那么大的“子弹”乃是一些个冰球,是雹子!好一场大雹子!霎时间草地上已经铺了一层冰雹,冰雹在闪亮,在滚动,在抖落,在消失。他的头、背、胳膊也被冰雹打了个不亦乐乎,他不由得用手捂住头,标准的抱头鼠窜的姿势,这可是要打破脑袋的呀!噢,马脖子上也出现了冰雹啦,多么威风的草原的天空!他觉得狼狈万分,却又渐渐觉得有点有趣,归根结底,人生一世,你又能有几次机会亲身去领教这草原的冰雹呢? 冰雹下了足足有两分钟,曹千里只觉得是在经历一个特异的、不平凡的时代,既像是庄严的试炼,又像是轻松的挑逗;既像是老天爷的疯狂,又像是吊儿郎当,既像是由于无聊而穷折腾,又像是摆架子、装腔作势以吓人,哭笑不得,五味俱全,毕竟难得而且壮观…… 然后,这个时代结束了,是叫人放心的,等待已久的正正经经的雨。雨总不会砸破脑袋,也不会毁坏庄稼,大雨落在草地上,迷迷蒙蒙,像是升起了一片片烟雾。立刻,曹千里和他的马都湿透了。雨顺着头发,顺着眉毛和耳朵,顺着脖领子往胸、背、腹部流泻,冰凉冰凉。破棉袄,也变得湿漉漉,沉甸甸的了。这种浇透一切的大雨终于解除了曹千里的一切思想负担。如果是小雨,他还要揪紧领子,缩起头,还要想办法不让雨水进入贴肤的衣服里层,现在倒好了,避也无益,防也白搭,只好放心大胆,随它便。就算冷水浴好了!就算是天浴好了!这不是很畅快吗?哈哈哈,他想高歌,想龙吟虎啸,但嘴刚要张就流进雨水去了,他急忙噗噗地向外啐着雨水,并且笑出了声。 马毛全湿了,湿了以后,便变成了一缕一缕的,像是毛巾或者奖旗的穗,雨水顺着一根一根的穗流淌,更显得丑陋,不成体统,不成其为一匹马了。 又是一个突然,就像交响乐队的指挥用手在空中一抓一样,一切嘎然而止,干净利落。东南角的天空还有些乌乌涂涂,但世界已经是明亮耀目的了。蔚蓝的天空经过一番冲洗,更加蔚蓝蔚蓝的了。而草上的水珠和带着水迹的绿草,更是妩媚娇妍,仪态万方,一切都上了色,打磨光泽…… 太阳一露头季节就又变回来了,草原上的天气就是这样变幻莫测的。老马全身冒着热气,好像刚刚从蒸笼里下锅。曹千里也开始冒气了,脖子上氤氲缭绕。经过了洗礼,格外精神的草地,也开始冒气了,而当马蹄从草丛中扬起的时候,还有一些水花随着马蹄飞溅出来。 但是他身上却更冷了。只有头顶和领口那儿热呼呼。身上太湿了,这要得病的呀!于是他开始解扣子,脱衣服,先脱下棉衣,顺好,搭在鞍子前面,再解衬衫,最后连背心也脱下来了。还不行,腰胯仍然被水渍着,于是他两腿吃力,站在马镫上,脱掉长裤,只剩下了一个裤衩和一双破皮鞋了。他露出了他的虽然不壮,但也还健康,虽然不美,但也还正常,虽然不年轻,但也并没有衰老的身体。转眼之间,40余年矣!曹千里想象着自己在襁褓中的样子,终于,一天一天,一步一步长到眼下这么一个规模,俗话说,23,蹿一蹿,也不过长上23年,23以后呢?那就是20年如一日了——无善可陈!它受之于父母,生长于祖国,现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中,山岭草原之上了……不管怎么说,心、肝、脾、胃、肾、头、颈、手、足、身,它也长得要啥有啥,不缺不短,曹千里呀曹千里,你这一百多斤,难道就是为的吃饭的么? 日光迅速地暖遍了他的全身,雨后的和风抚摸着他,马蹄溅起的水花偶尔落在他的小腿上。他是多么地惬意啊!这种快乐,他想,这不是比指挥一个交响乐队,比完成一部新的作品更自由,更无拘无束也更纯真么?如果他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乐团的指挥或是从什么什么文工团——现在叫做宣传队了——领工资的作曲家,他能享受这种野人式的快乐吗?他能赤条条地骑着马,在阳光下面,在辽阔的草原上漫游行进吗?说到底,到底有多少人需要交响乐呢?没有交响乐,他不是过得更好,人民也过得更好吗?感谢这时代的风云和生活的巨浪吧,它无情地抛弃了一切多余的东西,但它也创造了新的许多,许多…… 他开始觉得有点不舒服了,有一点晕。是晒的?刚晒了没有多大一会儿。于是他披上一件衬衫,披上,也就干了。不行,更晕了,于是他又穿上了裤子,裤子比较湿,就穿在腿上让它内外夹攻,干得更快一些吧,但他更晕了,不但晕,而且心里发慌,普罗柯菲耶夫哪一年逝世的?哈萨克人喜欢不喜欢罗密欧吃烧饼?思绪全乱了。刚才想什么来着?吃烧饼,为什么吃烧饼,如果现在有两个烧饼…… 他恍然。饿!饿了!原来已经是饿过了劲了。天早已过午了,冰雹和阵雨使胃不敢贸然发出自己的信号,现在呢,风吹雨淋却起了促进消化的作用了。他早就总结出来了,只要一进山,一进草原,胃口就奇好,好像取掉了原来堵在胃里的棉花套子,好像用通条捅透了的火炉子……但是,煤块呢? 等到曹千里明确了这个饿字,所有的饿的征兆就一起扑了上来,压倒了他;胳臂发软,腿发酸,头晕目眩,心慌意乱,气喘不上来,眼睛里冒金星,接着,从胃里涌出了一股又苦又咸又涩又酸的液体,一直涌到了嘴里,比吃什么药都难忍…… 该死的字典编纂者!他怎么收进了一个“饿”字!如果没有这个饿字,生活会多么美好! 估计差了。原先以为,到了午饭时间他就可以赶到一个叫做“独一松”的地方,那儿有一户牧民的毡房,他可以到那里喝点茶,吃点东西,补充休整好了再走的;谁知道,唉,这匹不争气的马,磨磨蹭蹭,直到现在,“独一松”还不见影子呢。 唉,唉,这可怎么说啊?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可怜的人啊,你硬是每一顿都想吃,而且想吃饱啊!这些年,他愈是下到基层,愈是认识到人必须吃饭这样一个伟大的,有时候又是令人沮丧的真理,人饿了,就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来呀!有多少人,为吃一口饭而劳碌终身,而去忍受那么多本来不应该忍受的痛楚和侮辱。多少人劳碌终身,又忍受了一切,却仍然没有吃得很饱呀!于是,每一顿饭都给他带来感激和欣喜,总是有愈来愈多的人不愁吃了噢,他想起了解放前在街头他看见的饿死的人的佝偻的手……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些信仰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同胞,每吃一次饭都要赞美一次安拉了。 马,你不知道我们都已经饿了么?你就不知道,早一点到达“独一松”,你也可以卸下鞍子,自由自在地饱餐一顿肥美的绿草吗? 然而,马又能怎么样呢?它反正早已经是被看扁了。而且,又怎么能一切全怪马儿呢?他早上出门就晚了,路上又买东西,又碰见一个又一个握手施礼的老乡,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雷,又是毒蛇,上坡和下坡,还有背上的伤……像蚂蚁一样渺小的曹千里骑着比老鼠还要渺小的一匹马,又能如何? 如果有那么一天,每一个人都愿意、都敢于宣布自己是伟大的,或者可能是伟大的,或者是愿意变得伟大的;如果在这一天所有的马都能够宣称自己是一匹骏马,千里马,或者将要成为匹骏马,那不好么? 然而,千真万确的是,遗憾的是,一切伟大与骏马都必须吃饭(草)…… 难受了一会儿,现在倒好点儿了,嘴里的那酸、苦、咸、涩的味儿淡一些了,不觉得有什么饿,相反,倒觉得胃口挺满、挺堵、挺实,好像是吃得过多,有点存食。心里也不慌了,无所感觉。你瞧,饥饿也是可以克服的。天下没有克服不了的事情。所谓饿,其实是一种条件反射,到了时间,就会分泌胃液,而过了时间呢,胃液也就干了。一切不舒服原来都是胃液在捣乱。念两条语录,把这个饿劲儿顶过去吧,他想,只是脑筋集中不起来。近年来,他愈来愈觉得脑筋不好使、不集中,在退化了,有时候和妻子谈着谈着话却听不懂妻子在说什么,也忘了自己在谈什么。现在,就是再让他去作曲,他其实也是什么也作不出来了。他脑子里空空如也。前几年有人批他是“寄生虫”,那就是蛔虫、绦虫、小线虫什么的。他不是真的变成了寄生虫了么? 他不可能把思想集中到某一点上,他只是随着马背一颠、一颠,于是山也一颠、一颠,草也一颠、一颠,整个世界都像漂在水上,一颠、一颠、波动着,而他呢,好像被捆在了马背上,他想挣脱,想奋起,想一跳三尺,想大喊大叫,但是他没有那个力气,而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器官,都在傻里傻气地、欲罢不能地一颠、一颠、一颠…… 不饿了,不饿了,但是更晕了,就像是晕船的那种晕,想吐,又吐不出来,肚子里扎扎揶揶,“下定决心……” 然后这种晕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只剩下了疲倦,困得睁不开眼睛,疲倦从四肢钻到了肉皮里,骨髓里,霎时间,他的肢体,他的骨骼,都软绵绵,轻飘飘的了,这是不是就叫做“失重”呢?我处于失重状态了吗?曹千里想,心里似乎倒明白了些。只是觉得头顶的太阳更热了,好像在用火烤着自己的脊背。草的颜色也变重了,怎么显得挺假?好像是舞台上的低劣的布景。雨后的蒸发也很讨厌,潮热逼迫得人喘不上气来。他脑门子上沁满了汗珠,一阵风吹过又觉得凉飕飕的,脊椎骨冒凉气,后背收缩,想打个喷嚏却打不出来,怎么他哆嗦起来了,热和冷他也分辨不出了么? 呵,那久已逝去的青春的岁月,那时候,每一阵风都给你以抚慰,每一滴水都给你以滋润,每一片云都给你以幻惑,每一座山都给你以力量。那时候,每一首歌曲都使你落泪,每一面红旗都使你沸腾,每一声军号都在召唤着你,每一个人你都觉得可亲,可爱,而每一天,每一个时刻,你都觉得像欢乐光明的节日! 经过了一阵饿又一阵满,一阵满又一阵饿,一阵失重又一阵沉重,一阵沉重又一阵失重,不知道是过了半个小时还是半个世纪,伟大坚强的老马终于把他驮到了那个叫作“独一松”的地方。在山顶的乱石当中,在根本没有土、没有水、也没有其他植物的地方,果然有一株雪松。不知道它已经长了多少年了,反正它瘦小扭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从高矮来说,远看你还以为是一棵树苗,稍近一点,你就会看到它那干裂的树皮,吃力地拧着身躯的树干,处处显示出在干石头中扎根生长的艰难。有时候,曹千里看到这样的老小树怦然心动,怆然泪下。有时候,他又觉得视野之内唯一的这一株高踞山顶的树,还真有点睥睨万物,傲然不群的风节。至少,它是一个天然的路标,远来的旅客会从这里找到通向自己要去的牧场的路。而就在这个山角下面,是一个孤零零的哈萨克毡房,一对没有儿女的老人住在这里,一方面照料着为数不多的病弱的羊只,更主要地为牧业大队起着一个驿站的作用,曹千里一看到这独一松树和独一座毡房,如释重负,“终于到了”,他长出了一口气。 离毡房还有相当的距离,他就下了马。应该让老马打个尖了。也真难得,不套笼嘴,不套嚼环,而且到处是鲜草,它居然忠于职守,只知赶路,不知左右逢源。为了怕马受凉,他没有给马卸鞍子,但他也没有按照惯例给马上绊子。这儿对正在骑乘的间歇的马,都是用短绳把前蹄绊住,这样,马既可自由吃草,又因为四腿三蹄,走起来一蹦一蹦的,不会跑远。但曹千里对于这匹马是完全信任、完全放心的。他拍拍马的屁股,示意它可以自由了,便走了开去。走出几步,一回头,果然灰马已经大口大口地吃起草来了,曹千里更感到欣慰了。 然后,他东张西望,去寻找一根棍子,这是为了防狗。哈萨克的牧羊犬可不像那个村子的乱吠的黑狗,牧人养狗的目的是防狼,都是些高大、剽悍、凶狠,比狼还要厉害的狗。对这样的狗是必须认真对付的。但他还没等到找到棍子,就听到了一声低沉的狗吠。 这是一只白狗,只有在左脊背处有一个小小的黑斑,它从帐篷旁边缓缓地走了过来,离曹千里大约还有五六米远,站住了,用阴沉的、严厉的狗眼看着曹千里这个陌生人,但是并没有扑过来的意思。 曹千里握紧拳头,蹲裆骑马式站好,用同样阴沉和严厉的目光看着狗,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要他表现出些许的畏缩,狗就会判定你不是好人而一跃扑上来。“阿帕!”他用少数民族语言叫了一声:“老妈妈!”狗也随着他的叫声发出了第一声响亮而短促的吠叫。 真得佩服哈萨克老妇人的耳力,只一声她就听见了,慢吞吞地走出帐篷,喝退了狗。当然,曹千里不用怕什么了,他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并且按照惯例把自己的马向老妇人一指,自然,主人会帮助照料这匹马和过一刻钟卸掉它仍然驮着的鞍子的。 曹千里向女主人施完礼后,低头走进虽然有点破旧,但仍然很有色彩、花花绿绿的毡房。毡房里热气熏人,银白色的铜茶炊里火还没有熄。整个毡房内部的地上,都铺着花毡子,毡子上面放着一面大大的饭单,饭单上摆着几个茶碗,围坐着三个老头子。四壁上挂着、插着、别着的东西更是琳琅满目,既有皮鞭、未经鞣制的、带着刺鼻的腥味儿的生羊皮、割草的大芟镰,也有皮口袋、擀面杖、木盆,还有花绸、头巾、帽子、被面,不知何年何月的一个奖状……而在正面最显眼的地方,是一幅毛主席像,主席像下面是四本书皮红光闪闪的、用彩绸带绑起来的“红宝书”,虽然,曹千里知道,这个毡房的主人并不识字,但是有了这几本书,大家都觉得踏实许多。于是,曹千里作为最尊贵的客人,被让到最靠近红宝书的地方坐下了。 三个老头子都是客人,主人老汉出去放牧了,没有回来。老妇人请曹千里坐好后,拿来一个又厚又重的小花瓷碗,给他倒上奶茶,显然,老头子们已经坐了不短的时间了,茶因为一次又一次地兑水,已经没有什么颜色和滋味了,这样,兑进去的奶也是微乎其微,而饭单上竟没有其他的食物。曹千里喝了一口奶茶,等待老妇人拿点馕饼或是包尔沙克(一种油炸的面食)来,等了半天不见动静,而由于喝下了几口茶,由于有茶的味儿,奶的味儿,盐的味儿,水的味儿(水里还有点柴灰的味儿)的挑逗与刺激,一阵奇饿又压了上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张张大了的嘴和一个空空洞洞的胃……但仍然不见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空洞。回头找一找,老妇人已经不在了,大概是为那匹老马卸鞍子去了吧? 这回马可是比人强喽,马大概已经饱餐上了吧? “这儿……没有馕了么?”他干脆直截了当地向三位客人提出了问题。 “你还没有吃饭吧?肚子饿了么?喂,可怜的人!”一个把胡须修剪得圆圆的白发老牧人回答说,“她(女主人)正在和面,准备打新馕呢,至于原来剩下的那一点点嘛,我们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一面说着,一面用那沾满了泥土的暴露着青筋的手,哆哆嗦嗦地在饭单上摸来摸去,提一提这边、又拉一拉那边,最后聚拢起不够一口吃的馕渣儿,捧起来,放到了曹千里手里。然后,他又伸手摸自己的腰围,好不容易从褡裢里摸出半块白里透黑,黑里透绿的酪干——这里的俗话叫做奶疙瘩——来,“吃吧,吃吧,”他关切地对曹千里说。其他两个老人也都叹着气,表示同情、遗憾和毫无办法。 曹千里接受了老人的盛情,先把手里的馕渣扔到奶茶里,又把半块陈年老奶疙瘩放到口边,咬了一下,纹丝不动,反作用力差点没把牙给崩了。真是钢铁一样的食品!他只好把奶疙瘩也放到碗里了。 女主人重新回到了帐篷。曹千里顾不得许多了,他叫了一声“老妈妈”,直言说:“我实在是非常非常的饿了,您能给我点什么充饥的东西吗?如果没有馕,您就给我一点炒糜子米,或者熟肉干,或者干脆来半碗奶油、半碗蜂蜜什么的,都行啊!” “我的可怜的孩子!”女主人这样叫了一声,倒好像曹千里不是41岁而是14岁似的,“可真不巧,你怎么这么不走运?我这儿,我这儿又有什么能吃的呢?连几块酸奶疙瘩也被过路的兽医要走了,蜂蜜、酥油,都给了汽车司机了。……兽医,你知道吗?我的孩子!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的……然后他就会给你开一个证明,证明哪一条黑羊已经病重,没办法活了,我们就可以把它宰杀吃掉了……我们就是靠这种办法多弄一点肉吃的……汽车司机呢,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来到牧区,就像胡大来到人间一样……可是你吃点什么呢?饿可是很糟糕的呀!要不你先睡一觉吧,来,我给你抱出枕头来……等睡醒,我的新馕就打得了,老头子也会赶着奶牛回来了,牛奶也就有了……” 曹千里谢绝了老妈妈的好意,他还要赶路呢。再说,那半块钢铁般坚硬的奶疙瘩,已经被他终于弄到了肚里,说也怪,立刻就好过了一点。 “有了,有了!”老妈妈的脸上显出了惊喜的表情,而且嗓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有马奶子,你喝吗?你喝点马奶子吧,不好吗?” “好!好!”曹千里连忙点头,马奶还不好?喝了马奶,一头小驹可以长成高头大马,高蛋白食品嘛,何况人呢?小小如曹千里,他的要求,他的需要量,还比不上一匹马呀。 老妈妈开始动手了,她从毡房的支栓上解下了装马奶的羊皮口袋,放在手里揉来揉去,等揉得均匀了,她搬来一个大洗脸盆,(汉族人管它叫洗脸盆,但这个盆在这儿可不是洗脸、而是装吃食用的。)然后,她拔起用来堵口袋口的一个用玉米芯做的塞子,汩汩地把马奶子倒满了盆,当她把大奶盆搬到饭单上的时候,四位客人都活跃起来了,“听说革委会发了通知,不让喝马奶了呢。”一位老头子说。“我不信。我不管,我不知道。”另一位老头子满不在乎地回答。 没有人对这种关于政策的讨论感兴趣,他们从女主人手里接过来大碗,开始喝起来了。这种马奶是经过发酵的,很酸,很稀,有点腥,又有点酒的香味和辣味。曹千里给自己倒满了一碗以后,咕嘟咕嘟像喝凉水一样地喝起来了,顾不上品尝它的滋味是好还是坏了。他的这种喝法立即受到了三位老牧人的称赞:“好样的小伙子!你看他喝起马奶子,真像咱们哈萨克人呢!”他们当着曹千里的面,交口称赞着,竖着大拇指。 老牧人的夸奖使曹千里来了劲儿,他咕嘟咕嘟连喝了三大碗,喝得连气也喘不上来了。他分辨不出任何滋味,也不想分辨,他只是吞咽着,吞咽着,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地喝着,又不像是喝,而像是一种滑溜溜、凉丝丝的东西(一种活的东西)正在顺着他的口腔、食道自动下行,欲罢不能。 “可真喝了个痛快!”他自言自语,眼睛都憋红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一下,嘴里翻上来一口马奶,又苦又辣,又一下,他几乎把从胃里逆行冲出来的马奶吐了出去。天啊,我这是做了些什么啊?难道可以空着肚子连喝三大碗马奶吗?每一碗都在一公斤半以上,三碗就是五公斤,也就是十斤了!啊哟,可千万不要吐出来。马奶子是助消化的,就像是豆汁,就像是啤酒,就像是酵母,就像是胃蛋白酶或者胰酶。人们说,吃肉吃多了,再喝点酸马奶,那是最好不过了。可曹千里倒好,他现在肚子里空空如也,他现在是唱的“空肚计”,他根本没有货色可资消化,又哪里会需要什么“助”呢?这么多酸马奶子喝下去了,可叫它去分解什么?溶化什么,吸收什么,输送走什么又排泄掉什么呢?难道去消化自己的肠胃吗?这消化力倒真强,赶明儿上医院一看,胃已经没有了,胃被消化、吸收、排泄掉了,自己把自己吃掉、化掉再拉掉,这又是什么滋味呢? 果然,他的胃一阵痉挛,火辣辣地剧痛,似乎胃正在被揉搓,被浸泡,被拉过来又扯过去。好像他的胃变成了一件待洗的脏背心,先泡在热水里,又泡在碱水里,又泡在洗衣粉溶液里,然后上了搓板搓,上了洗衣石用棒捶打……这就叫做自己消化自己哟! 他痛得面无人色,眉毛直跳。幸好,几个老牧民没有再注意他,他们自己也正喝得不亦乐乎。 曹千里挪动了一下身体,他本以为改变一下姿势可以减轻一点痛苦,缓和一下肚内的局势,谁料想刚把身子向左一偏,就觉得有许多液体在胃里向左一涌,向左一坠。然后他向右一偏,立刻,液体涌向了右方,胃明显地向右一沉。胃变成了苦于负荷的口袋了!往后仰一下试试,稍稍好一点,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压迫着、阻挡着呼吸,喘不上气来。往前,更不行了,现在只要用一个小指在肚子上压一下马奶就会从口、鼻、七窍喷射出来。天啊,我要完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丝转机,一丝光亮,一丝希望。这是一种轻微的晕眩,一种摇摇摆摆的感觉,从胃里慢慢地向上转移。这和骑在马上饿得发晕时的感觉颇有不同,那时的晕是一阵心慌,而这时的晕却是一种安宁的信息,是肠胃的痛苦的减轻。也许这痛苦只减轻了百分之一个单位(如果痛苦也有计量单位的话),然而他已经敏感到了,他已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感到了自己的体温,觉得自己的灵魂、自己的生命仍然是在自己的躯壳里边。于是,他笑了:我说过的啊,天无绝人之路,有道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郭建光在《沙家浜》里道白,念语录说:“有的时候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就在这坚持一下的努力”——然后郭建光提高16度用假嗓念道:“之——中!” 心慢慢定住了,头却更晕了,这就是酒,酒的妙用!人们不是把酸马奶又叫做马奶酒吗?马奶里产生了酒精,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了,身上有点飘飘然,有点软,但并不酸痛,而且最主要的是,肠胃也渐渐风平浪静了。 一阵清风吹遍了他的全身,好像是酣睡以后睁开了眼睛,好像是儿时的一个伴侣拿着小手枪来叫他去玩,好像他看见了他的共命运的妻子的目光,而且他忽然想默念两句词: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他自己都感到了自己脸上的笑容了。这久违了的轻松的、单纯的、信任的笑容。他觉得自己正在从老鼠变做一只燕子,变做一条鱼了。他正在展开翅膀,他正在穿过碧波,如歌的慢板,然后是小步舞曲…… 瞧,我已经不饿了。瞧,我是多么清醒啊! 三个老头子也已经喝饱了马奶子,他们在满足地咂着嘴唇,摸着胡子。但是大盆里还有一点残余。他们齐声向曹千里劝道:“请吧!你是小伙子嘛!” 我们像燕子一样轻盈,像鱼儿一样自由的小伙子没有推辞,他把盆端起来,把剩奶倒到自己碗里,毫不勉强地把它喝下去了,他开始出汗了——不是冷汗虚汗,而是温暖的和健康的人所能出的洁白而光亮的汗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莫非他已经踌躇意满了吗?只因为差点把自己撑死的四海碗酸马奶?这可真有趣。就像贝多芬的交响乐,雍容华贵、富丽堂皇、饱满丰厚,英勇崇高?还是像柴可夫斯基,深沉委婉,丝丝入扣? 李白在醉后宣告: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而可爱的林黛玉在咏香诗里说: 焦首朝朝还暮暮, 煎心日日复年年…… “给我一个冬不拉!”他向主人索要。主人将信将疑地,好奇地把冬不拉给了他。他拧紧了弦,乒乓地弹起来了。来公社三年了,他从来没有动过任何乐器,一切乐器都是和他的过去联结着的,而他追求的是彻底埋葬他的过去。甚至于慢慢地他自己也相信了,他已经不爱音乐,也不会搞音乐了,他已经分辨不出旋律和节奏,认不出五线谱了,他只觉得茫然。 然而,一接过这破旧的冬不拉,他就弹出了调子。这是一首叫作《初春》的冬不拉乐曲,还是在六六年以前,他听过两次,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它,一面凭记忆,一面对记不住的段落给以即兴的修正和补充。他弹起来了,弹得老妈妈和三位老牧人都听呆了,他们根本没想到,来客竟是一位乐师! 然后他唱起来了。他唱了青春,唱了生活,唱了大海,唱了呼啸的风,唱了打铁的手,也唱了姑娘的眼睛。 ……曹千里完全不记得他是怎样离开这座毡房的了。他只是不断地提醒着自己,他没有醉,他非常清醒,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看什么都分外鲜明、清晰,好像是用水把一切洗了又洗。他看见了哈萨克老妈妈和三位萍水相逢的老牧人眼睛上的泪光。他们四个人一起走出帐篷,恭恭敬敬地送他。他们还说了许多热情和友好的话,他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但他记得自己是彬彬有礼的,完全符合对于一个晚辈的礼节的要求。 他走出毡房之后一眼就看到了外面的光亮光亮的碧空,娇嫩、多汁、透明的蓝天上有两片薄云在飘浮。而高山的雪冠洁白炫目。洁白中又有一道一道清晰的褐紫色的线条——那大概是无雪的山谷,一切都那么有层次,像刀刻出来的一样。 他甚至看见了山谷中的几丛云杉树。他觉得他看见了哈萨克小孩子爬在树梢上撅柴火。山里有黄羊吗?野鹿、獾和狼?有一个哈萨克大汉,他骑着马去追逐一只狼,竟然徒手捉住了狼,把狼夹在了自己的腋下——夹死了!就是这样的人民,但是他们爱音乐,爱冬不拉,爱唱歌,许多毡房里都有乐器,有留声机,唱匣子…… 许是雪山看久了,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一块又一块亮得发黑的斑点,以至他看草地也看成一块黑,一块黄,一块绿的斑斑斓斓的了。但是他的视力很好,他没醉,不信,他看得清楚每一株形状不同,姿势不同,颜色也各异的草。草在动,草在摇,草在互相挨近,低语,抚爱。草也爱听音乐,爱唱歌的吧?是有风么?他怎么觉不到? 他一下盯住了毡房前的拴马桩,并且看个不住。一匹大马,被绳索吊起来,说是吊起来吧,又略略挨一点地,然后任凭人们的摆布,说抬蹄就抬蹄,说钉掌就钉掌,这可真是个了不起的、有用的桩架啊!他奇怪,为什么这桩子看着愈来愈小呢,还有点弯弯曲曲……他走上一步,打算扶正这根桩子,用力推,用力拉,都不影响木桩分毫,木桩呆呆木木地,一动也不动。他却看见了一个大大的黑蜘蛛,细长的、弓起来的八条腿。蜘蛛可是益虫,向益虫致敬!同时在这一刹那他感到无比的幸福,他竟然不是蜘蛛,不是蚂蚁,不是老鼠,他是一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他有幸作为一个人,一个20世纪的人来到这个世界,来到中国的这一块奇妙的土地上,他有幸作为一个人,有苦恼,有疑惑,有期待也有希望,又会哭,又会笑,又会唱。他能感知这一切,思索这一切和记住这一切,这难道不是一个奇迹吗?这难道不值得赞美和感谢吗? 并不是每一种元素,每一个个体都有这样的幸运。同样的碳元素,存在在这根木桩子上和存在他的细胞里就会发挥不同的作用。这根桩子也是有用的,然而它不会呼吸,不会做梦,不会叹气也不会同情任何一匹无辜的马。甚至它都不想立得更直一些。立得更直一些不是会更好一些吗?一个点和一个面的最短的距离,乃是从这个点向这个平面所作的垂线……他还没忘记数学呢!他可没有醉,他想连着做五道数学题,但是他要走了,他已经饱了,至少,他已经不饿了,那可以使小小的马驹长成千里马的马奶子,难道不能使他变得强壮和生气勃勃吗?但是,他的马呢? 他寻找着。他没有给马下绊子。他相信它是不会乱跑的,这是一匹安分守己的,不和谁过不去的,沉默而又自重的马。这是他的朋友。他看到了:就在那儿呢!离这儿大概有个四五百米。他模仿着哈萨克牧人打了一个唿哨。过去,他总是学不像,可今天,倒真像那么回事。那匹马立刻就抬起头来了,向他张望了。他的目力可真好,隔得这么远,而且天空和雪山晃着他的眼睛,他却看清了马的耳朵的颤抖和鼻孔的翕动。可爱的老马,你听到了我在叫你吗?你是多么聪明而又多么善良啊!看啊,灰杂色的老马踏着绿草正在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这简直是一个有价值的镜头,这简直是一幅画。在空荡的、起伏不平的草原上,一匹神骏,一匹龙种,一匹真正的千里马正在向你走来。它原来是那样俊美、强健、威风!它的腿是长长的,踝骨是粗大的,它的后蹄总是踩在前蹄留下的蹄印的前面,它高扬着那骄傲的头颅,抖动着那优美的鬃毛,它迈步又从容,又威武,又大方,它终于来了,来了,身上分明发着光…… 终于,曹千里骑着这匹马唱起来了。他的嘹亮的歌声震动着山谷。歌声振奋了老马,老马奔跑起来了。它四蹄腾空,如风,如电。好像一头鲸鱼在发光的海浪里游泳,被征服的海洋被从中间划开,恭恭敬敬地从两端向后退去。好像一枚火箭在发光的天空运行,群星在列队欢呼,舞蹈。眼前是一道又一道的光柱,白光,红光,蓝光,绿光,青光,黄光,彩色的光柱照耀着绚丽的、千变万化的世界。耳边是一阵阵的风的呼啸,山风,海风,高原的风和高空的风,还有万千生物的呼啸,虎与狮,豹与猿……而且,正是在跑起来以后,马变得平稳了,马背平稳得像是安乐椅,它所有的那些毛病也都没有了,前进,向前,只知道飞快地向前…… 即使以后,在今天,在八十年代,在那些年发生的事情又变成了永不复返(一定!)的“上辈子”以后,在曹千里扑到了渴望已久的新的春天里以后,在他真正地和大家一道开始奋飞起来以后,他永远记得这一匹马,这一片草地,这一天路程。他记得在奔跑的时候所见的那绚丽多采的一片光辉。 他怀念这一切,他充满了由衷的谢忱。 1980年9月—10月写于美国衣阿华城五月花公寓——时应邀参加“国际写作计划”。1981年2月,回国后略加修改并誊清。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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