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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丁丁没有了,他的小被窝像他走时那样散乱着。晓雪蜷缩在电话机旁,头发蓬乱,两眼干枯。她直勾勾地看着什么,却又什么都看不见。电话响了,刚响了半声,就像被谁扼住了脖子似的嘎然止住——是晓雪如饿虎扑食一般抓起了电话。
  “姐姐,派出所有没有消息?”晓雪说不出话。
  “姐姐?!”“……嗯。”她声音飘忽,像随时可断的游丝。
  “你没事吧?……你别着急,我们再找。绝对不会有事的,我有预感。就这样。”晓冰挂了电话。
  晓雪呆坐着似乎痴了。
  这天早晨,夏心玉天没亮就醒了,她心脏不舒服,一个劲地额,吃了两片药也没作用。她想出去走走可能会好些,到厂楼下,她又不想走了,转身又上了楼。回到家,她仍心神不走,离上班时间还早,她想做点什么,但心慌得厉害,摸摸东,摸摸西,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做。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厂,在沙发火坐了会儿,拿起了电话,想也没想,就拨了晓雪家的电话。她刚一拨通,电话就被人拿起来了。
  “晓雪吗?……丁丁起床了没有?”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简直不像是晓雪的,干涩、苍老,几乎没有亮声儿。但夏心玉还是听清楚了。
  “妈妈,丁丁不见了,妈妈!……”
  晓冰骑车四处寻找丁丁。在一个红灯路口她下了车,偶然—抬头却看到丁丁在路口的前方,坐在一个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上。她骑上车就追,正行驶的汽车尖叫着紧急刹车。晓冰目不斜视穿过被她腰斩的车流,追上了那个男人,他车后驮着的孩子却不是丁丁。男人带着孩子走了,晓冰扶着自行车站在原处,全身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这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要命了你!走,上那边去!”晓冰抬头,见是一个年轻的警察,他一手抓住她车子的龙头,一手指着路边的岗楼。晓冰看着他,泪水“刷”地流了下来,倒把年轻的警察吓了一跳:“我怎么你了你哭?!走走走,快走!”晓冰走了,警察仍愤愤不平:“神经病!”何涛骑着车子路过一处地铁站,他都骑过去了又折回来,把车一锁,下了地铁。他向地铁工作人员询问,好心的工作人员还帮他给其他所有地铁站打了电话,都回说如果发现了这样的一个男孩儿,一定及时联系。
  钟锐从一个外地民工集中居住的小区一无所获地出来,面对着都市清晨的喧嚷,眼里是一片绝望,他嘶声大叫:“丁晓雪在电话机旁痴坐。有人开门,她一下屏住了呼吸、又等不及了地跳下沙发,猫着腰轻轻向外走,嘴里叫着:“丁丁?……丁丁!”来人是夏心玉。
  晓雪楞了一下,倏然站起,急急地说:“妈妈您来得正好,您替我在家里等着丁丁,别他回来的时候家里没有人。”说着她就向外走。她已精神恍惚。夏心玉拦住了她:“你去哪?”“找丁丁去。”
  “坐下晓雪你先坐下。”
  晓雪楞楞地看着妈妈,猛地把头拱到妈妈怀里:“妈妈,我要丁丁,我要丁丁……”她嘶哑的声音里流露出无尽的绝望和哀痛。
  门又响了,晓雪猫一般敏捷地跳起来,“丁丁!”“是我,晓雪,是我。”是钟锐,他不放心晓雪。
  “你不去找丁丁你回来干嘛?”晓雪对他瞪着两颗炭火球一样的眼珠。
  钟锐跟夏心玉打了个招呼:“妈妈,我们正在找,也报了案。我回来看看晓雪。”
  “我不用你看我!”晓雪边往外推钟锐边说:“你去给我找丁丁去!去!”
  “晓雪,钟锐是惦着你。”夏心玉说。
  “惦着我?他?”晓雪哈哈一笑,对钟锐,“你真的惦着我吗?”突然她又声严色厉:“我不用你惦着,我给你自由,但你要把儿子还给我!你不要用这种办法折磨我钟锐,我受不了,受不了。……”她撞击摇动着钟锐,钟锐木然。
  “晓雪,说什么哪!”夏心玉去拉晓雪。
  “噢对了,您还什么都不知道妈妈!告诉您,就是他弄丢了丁丁,他为了跟我离婚。”她又对钟锐说:“这下子你趁心了吧,你痛快了吧,你更可以无所顾忌更潇洒了是吧!没问题钟锐我什么都答应你,但你得把丁丁还我!还我丁丁!否则我就………杀了你!杀了你!”晓雪俨然疯了,钟锐用两手束缚着她挥动的双臂,求救地看着夏心玉:“妈妈?!”夏心玉异常镇定,她把四片安定溶进水里,让晓雪吃。晓雪摆头不吃,钟锐拼命揽住她,好声相劝。夏心玉则试图把药送到晓雪嘴里,但几次都没有成功。
  丁丁被男人抱着下了公共汽车,向地铁站走去,身上裹着这个男人的一件衣服。在一个背人处,男人站住了。
  “不许哭,要再哭,我还揍你!”他说着把丁丁的小胳膊使劲向后一撅,丁丁发出刺耳的尖叫。“不许哭!”丁丁赶紧拼命点头,为憋住哽咽,脸都红了。他被打服了。“这才是好孩子!”男人满意地点点头。抱着丁丁下了地铁。
  正是上班高峰,地铁车厢里人很多,男人抱着丁丁挤了进去。一个坐着的中年妇女看了丁丁一眼,往旁边挤了挤,让他们坐下了。
  “谢谢谢谢。”男人说,带着明显的外地口音。
  妇女看看他又看看满脸泪痕的丁丁,搭讪着:“大清早就带着孩子出门呀。”“赶火车。”男人看着丁丁,“也是不愿意起,叫了多半天才起。”
  妇女问丁丁:“妈妈呢?”丁丁看看男人,不敢吭声。
  男人简洁地:“在家。”钮脸再不看那妇女,同时把丁丁的小脸也扭了过去。他动作之粗暴令那妇女生疑。
  车到北京站了,男人抱着丁丁下车,丁丁趁机挣扎着把脸扭向那妇女。这时那妇女清楚地看到了孩子脆上成串的眼泪,她迅速起身,跟着那男人下了车。
  男人抱着丁丁走,妇女不远不近地跟着。男人站进了售票口前的队里,妇女跟一个巡逻的警察说明了情况。警察走过去,拍了拍那个男人的肩,那个男人一回头,未等警察开门,扔下丁丁就跑,警察追去。
  丁丁一个人站着,惊恐地四处张望,一个男人定过来,好心地问他:“小朋友,你家大人呢?”丁丁向后退去。
  这时中年妇女过来了,她很为自己的眼光得意,大声地对旁人介绍:“这孩子是让人贩子抱来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警察去追那个混蛋了。”人们越围越多,纷纷向丁丁问这问那。丁丁看着眼前无数大人的各种各样的腿,小嘴紧闭着。
  中年妇女过来拉他的胳膊:“走,孩子,阿姨带你去派出所。”
  丁丁尖叫起来,用另一只小手紧紧护住了自己的胳膊。
  王纯低头从售票窗口向外挤,她刚刚买好去河南的火车票。
  昨晚夏晓雪的来访使她决定提前去河南出差。她必须避一避。
  独自拎着箱子走出家门时,她心中一片茫然。躲避只能是一时的,以后呢?怎么走7往哪里走?会怎么样?一概不知。从不断向前拥着的队伍中挤出来,她看到了队伍后面那个围得密密匝匝的人圈,同时听到了一声孩子的尖叫。只有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有点耳熟。开车时间还早,犹豫了一下,她向人堆走去,挤了几下,挤不动,她只好踮起脚尖,透过人缝向里看。圈中站着一个小孩儿。怎么像丁丁?她拼命扒开眼前一个个的人,来到里面:果然是丁丁!“丁丁?!”丁丁转过头来,一看是王纯,“哇”地大哭了。
  王纯一手抱着丁丁一手提着箱子去打车,抱该千的胳膊有些累,她站住,放下箱于,想换只手抱丁丁,不料换手时碰到了丁丁的右臂,丁丁疼得尖叫—声。
  “怎么啦丁丁?”她想看看丁丁护着的右臂,不想丁丁不让碰。王纯想起了什么,掀起丁丁裹着的大人衣服,这时,她看到了孩子身上大面积的青紫淤血。“我的天!”王纯发出低低的惊叫,“丁丁,咱们先去医院!”“我要回家,我妈妈肯定着急了。”
  “噢好孩子,走,咱们先去给妈妈打个电话。”
  丁丁平躺在白色的诊床七,外科医生姜学成正在为他做检查。姜学成端庄沉静,生就了一副医生的面孔,他正用听诊器认真地听着丁丁的胸肺部。王纯立在—边看。丁丁对王纯说:“王纯阿姨,我不住院。”
  姜医生做了个手势叫丁丁不要说话,王纯拍招丁丁的小脑袋,笑着摇摇头。姜医生听了很久,王纯不由担心起来,不时看看他的脸。姜医生终于拾起头来,拿下听诊器:“现在还没发现内脏有什么问题,但就孩子的外伤程度看,我建议还是住院观察一下好一些……“我不住院!我要回家!”丁丁眼圈红了。
  “不住院不行吗?”王纯为丁丁求情。
  “孩子全身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右臂挠骨骨折,即使内脏没有问题,也应该在医院佳一段时间。”姜医生态度很坚决。
  丁丁转向王纯:“王纯阿姨,我想回家。”
  “丁丁,妈妈一会就来,到医院里来。妈妈在哪,哪就是小孩子的家,对不对?”姜医生说。他的嗓音低沉柔和,充满了人情昧,王纯不由注意地看了他—眼。“妈妈可以住在医院里吗?”“当然。”
  “那好吧。”
  姜医生对王纯说:“你现在就去办一下住院手续,孩子先待在这儿。”他又转向丁丁:“可以吗?”
  看到医生如此郑重地征求自己的意见。丁丁很是自豪。“可以!”他说。忽然他大叫起来:“妈妈!爸爸!”
  来人是晓雪和钟锐,晓冰和何涛留在家里照顾心脏病突发的夏心玉了。晓雪不管不顾地扑到床边,伸开汉臂去抱她失而复得的儿子,丁丁立刻叫道:“妈妈别碰我胳膊我骨折了”晓雪候地缩回了手,心疼得不知所措,—个劲地喃喃:“丁丁!丁丁!丁丁!……”
  丁丁想起了一直想问的问题:“妈妈,你昨天晚上上哪了?”晓雪哭着亲吻丁丁的脸,两手向两边扎煞着,生怕不小心触碰疼了丁丁。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丁丁又说:“我醒了,你不在,爸爸也不在。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晓雪只是摇头。钟锐伏下身子,对儿子说;“哪能呢丁丁,你是爸爸妈妈的命根子呀!”
  丁丁睁大眼睛想了想,又道:“我今天不能去幼儿园了,叔叔让我住院,我同意了。”
  “不去幼儿园了,就是不住院也不去了。爸爸也不上班了,都陪着丁丁,好不好?”丁丁说:“好。”又说:“爸爸,我知道妈妈昨天晚上干嘛去钟锐不敢说话,眼前一片模糊。他听到儿子说:“妈妈找你去了。……对吧,妈妈?”谁也没看王纯。但王纯还是不能不垂下了自己的眼睛。
  姜医生注意地看了他们—眼。
  此时此刻,晓雪的心里、眼里只剩下了儿子:“对!对!丁丁,都是妈妈不好,这中妈妈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是妈妈不好,妈妈不好……”她说着哭得不能自制。
  姜医生取来一块纱布给钟锐,示意他给晓雪用来擦眼泪。
  钟锐接过纱布:“好了晓雪,好了。给。”晓雪似乎听都没有听到。
  钟锐伸手试图替她擦泪,晚雪一闪身甩掉—厂他的手,愤怒地道:“走开!”丁丁不高兴了:“讨厌妈妈!”“对不起宝贝,对不起。”
  “我不愿意你们大声说话。”
  “好的,丁丁,好的。妈妈以后注意。”
  “爸爸也注意!”“爸爸一定注意。”
  王纯再也待不下去了,低低对姜医生说:“我去给丁丁办住院手续去。”
  晓雪这才意识到王纯的存在。她拾起头,二人目光相遇。
  片刻,二人同时说话。
  晓雪说的是:“谢谢你。”
  王纯说的是:“对不起。”
  钟锐微微一震,看看王纯,王纯已低头快步走了出去。
  姜学成若有所思。
  丁丁住院了。这天是小姨陪床。他正在输液,小姨给他念故事:“有一位先生长着一只大鼻子,别人都叫他大鼻子先生。当然他的鼻子不像大象的鼻子那么大,但比——般人的鼻子可是大多了,像一只香蕉。大鼻子先生自己也觉着挺不漂亮。不过,大鼻子先生已安全地娶了妻子,还有了儿子。儿子常常揪着他的大鼻子玩儿,这倒省得买玩具了。有什么不好呢?……”
  王纯提着东西沿走廊走来。
  晓冰端着尿盆从病房出来、二人碰了个面对面。
  晓冰站住了:“他不在这儿!”来时,王纯就下了决心要勇敢地面对可能遇到的一切,她说:“我来看丁丁!”“丁丁有我。”
  “我给丁丁买了点东西。”
  “丁丁什么都不缺。”
  王纯的承受力几近极限:“晓冰……”
  晓冰把脸别向一边:“你走吧,走吧,不要再来了。你给这家人带来的灾难还少吗?”王纯的眼圈红了。晓冰的眼圈也红了。
  王纯转身走了。目送着那孤单单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弯处,晓冰的泪水悄然滚落。
  傍晚时分,夏心玉醒来了,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后,她感觉好多了。厨房里传来小小心心的响动,她叫了声:“晓雪!”晓雪应声而至。
  “现在谁在医院陪床?”“晓冰。钟锐值的夜班和上午。”
  夏心玉拍了拍床沿:“来,坐下。”
  晓雪不安地过去,坐下。
  “知道妈妈要跟你谈什么吗?”“知道。”
  “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他……”
  “不说他,说你。”
  “我觉着我没什么。”
  夏心玉轻轻摇了摇头。这时门铃响了,晓雪去开门。是王纯。
  “你?!”“晓雪姐。”
  晓雪出去,并把门从身后关上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想看看夏阿姨。”
  “她刚刚好了一点儿。”
  “我就是看一看她。……要不,你把这些东西给她,我不进去也行。这些都是适合老年人用的补品……”晓雪坚决地摇了摇头。“晓雪姐!”
  “我说过,她刚刚好了一点,现在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她是心脏病。”
  王纯沉默了一会,又鼓足了勇气,说:“有时间的话,我们谈一谈,行吗?”“我一度非常想因你谈,我深更半夜撇下丁丁去过你们公司、你的宿舍,找你……”王纯连连点头,晓雪却说:“但我现在,不想谈了。”
  “为什么?”“没什么意思。”
  “晓雪姐,你哪怕骂我一顿打我一顿呢!”
  “我当时跟你拼个你死我活的心都有,是儿子和妈妈让我明白了,不值。为他而忽视了妈妈和儿子的存在,实在是一个大大的错误。”
  “干嘛呢,晓雪!”屋里夏心玉等晓雪不回,有点不安,起身向外走去。
  “我妈妈叫我了,你快走!”晓雪着急地说。
  “东西收下可以吗?”这时,门里传来曳地而行的脚步声。晓雪愤怒了:“你想置我妈妈于死地吗!”王纯转身,一步一步下楼。晓雪回身,开门,夏心玉刚到门口。
  “谁呀?”夏心玉向外张望。
  晓雪用身体挡住妈妈的视线。“一个上门推销新型抹布的。纠缠了半天,非让我买一块不可……”
  钟锐和丁丁父子俩正在明亮的阳光下散步,丁丁的右臂用绷带吊在胸前。
  “丁丁你看,天空多蓝!”丁丁仰脸看,并发表意见道:“没有白云。”
  钟锐笑了,牵着儿子的小手,一走一晃地说:“蓝蓝的天空上,没有白云,明亮的阳光下,走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他顿了顿,“一好一坏………”
  丁丁大笑,笑着说:“我好你坏!”“按顺序排是我好你坏I”丁丁仿佛碰到了最幽默的事,笑得前仰后合,钟锐也笑。
  开饭了,由于丁丁胳膊不方便,钟锐便喂他,耐心而认真。
  这时王纯来到了病房门口,她看到了丁在吃饭,便等在门口没有马上进去。
  “瞧不出你这么个大老爷们儿,伺候起筏子来比我们妇女都有耐性。”王纯听到—个东北口音的妇女说。很显然,这是在夸钟锐,屋里只有钟锐一个“大名爷们儿”。
  钟锐敷衍道:“我不成、这孩子主要还是靠他妈……”
  “爸爸,你为什么要跟我们离婚?”丁丁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王纯低下了头,倚墙而立,连向里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钟锐拿着碗出来,去水房、王纯没有叫他,悄悄跟他来到了水房。
  “你?!”
  这是钟锐见到她后说的第一句话,听不出高兴。只有意外,还有点……责备。王纯笑了笑,不在意。钟锐似查觉到了自己的不妥,“你这几天去哪了?”他又问。
  “还能去哪?公司、宿舍。”
  “不要过份责备自己,事情的发生是由于偶然。”
  “偶然中的必然。”
  “你先回去吧,等过了这一段我去找你。”
  “我没什么事儿,给丁丁买的玩具。”
  “给我好了!”他说。
  王纯细细看看他的脆,他躲开了她的眼睛。王纯又笑了笑,她是那么样地理解他。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有水柱冲击水泥池底的“哗哗”声。
  “等忙过这段,我们再好好谈。”片刻后,钟锐说。
  “不。”王纯说,“我现在就要跟你谈。”
  听王纯如此说,钟锐本能地向水房门口看了一眼,不由地呆住了。王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站在走廊里的夏心五,她身边一边一个站着的是晓雪和晓冰,稍后,是丁丁的主治医生姜学成。
  夏心玉早就要来看丁丁、今天,女儿们实在拗不过她了,只好两个人保着驾陪妈妈来。对于同行、并且是前辈的到来,姜学成自然不敢怠慢,他请夏心玉到医生办公室亲自看了丁丁胳膊的X光片。从片子看丁丁的胳膊问题不大,很快就能恢复。姜学成建议道,“您要是不放心,可以让孩子在医院里再住一段。孩子的医疗费可以报吧?”夏心玉说这个不用考虑,怎么对孩子有利就怎么办,同时,她心里对姜学成印象很好。凭着一个专家的敏锐,她已经断定这个端庄沉静的年轻人是个干医生的好材料。他认真、负责,富于同情心,业务也好。好医生需要天赋。
  看完片子、姜学成陪她们一起去病房,去病房水房是必经之路,于是,他们看见了钟锐和王纯。
  “妈妈!妈妈你听我说……”钟锐说。
  王纯急道:“不要说了!”又对夏心玉道:“阿姨,我来看丁丁,我走了。”说完急急地走了。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
  这天,王纯在北京城灯光璀璨的街道上,走了整整一夜……
  王纯一步一步上楼。老乔两口子刚从早市摊七回来,正准备吃早饭,这时听到单元门开门的声音,许玲劳立刻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侧着耳朵听。
  王纯关好单元门,又打开自己小屋的门,进屋后又关上了门。老乔屋里,老乔看看许玲芳:“怎么样?”“听动静好像没啥事。”
  “听动静能听出什么来!”
  “我去看看。”
  许玲芳走到门厅里,为防止意外,手里还拿了个碗做道具,摆出一副正准备进厨房的样子,但她听了半天,对门屋里悄无声息。她饿了,也累了,只好又回屋了。
  “她进屋就不出来了。”
  “没事。要有事她就不会在这了。”
  许玲芳“嗯”了一声,抓起在外面买的火烧咬了一口,道:“这几天咱俩得多留点儿神,夏晓雪再来的话,我要不在,你招呼一下,想办法别叫她俩……”她做了个“碰头”的手势。
  对面屋门又开了。许玲芳撂下火烧就出去了,正与王纯打了个照面,于是她光明磊落地招呼道:“回来了?”王纯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和气,愣了一下方道:“回来了。”
  许玲芳抓紧这工夫看看对方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刨伤,但布满了内心的伤痛。王纯被看得不知所以然,搭讪着又说了句:“我去挂个长途。”说着出去了。
  许玲芳进屋,“脸上挺光滑的,没事儿。”
  “没事儿好。”
  “她说她挂长途,给谁挂?……不行,我得听听去。”
  老乔不让她去,许玲芳着急地说:“我瞅她脸色很难看,不出事倒罢,万一有什么事咱多掌握点情况不是好些?”楼下的公用电话处,王纯在打电话:“喂喂,妈妈吗?我是纯纯!妈妈……”她哭了,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没事妈妈我真的没事,就是想你了,我想回家……就这几天吧,我明天就去跟单位说……妈妈,你身体没事吧?一定好好保重啊……再见妈妈。”
  许玲芳赶紧回身上楼。她受了感染,眼睛鼻子都有些发红,边走,边摸块纸擤了把鼻涕。回到家,她对老乔说:“给她妈打电话呢,遇到难处就想起妈来了。唉,都比我强,我现在就是有天大的难处,难死,我妈也不能管我了。”
  “你跟着起什么哄呢?……心软了不是?说到底她才二十多岁,还是个孩子。以后长点记性。别脑子一发热怎么痛快就怎么干。我就一向不赞成报复行为,报复不成,窝囊;报复成了,空虚;那些压根不是坏人的主儿还会感到内疚,比如你………”老乔喝了口水,继续阐述他的生活真谤,“怎么说呢?损人利己不好,损人不利己更糟!……”
  许玲芳听着佩服得要命,目光温柔伤感地看着自己的丈夫、道;“我没看错了你,你的水平,当总理都行。”
  老乔点点头:“所以我一再跟你说,看人不能看—时一事,尽管我眼下被闲置在家,但是一旦出山……”
  “那是肯定的。”
  “唉,人生在世有一知音足矣!”
  王纯打电话回来了,许玲芳把桌上的剩火烧在盘子里归置了归置,提起热水壶,嘴向对门努了努,“我给她送去。”
  “我去吧,我的人缘比你好点儿。”
  许玲芳眼一瞪:“你不许去!”王纯正在收拾东西,许玲芳进来了:“王纯,还没吃饭吧?”王纯努力遮掩哭过的痕迹:“我不饿许大姐。”
  “不饿也吃点儿。”她把火烧和水放下。
  “谢谢了。”
  许玲芳欲走,又没走,停了停:“你怎么了王纯?”王纯摇了摇头,笑笑。
  “遇事想开点,什么都能过去……”说完了,她连自己都觉着说得没劲,咬咬牙,又道:“王纯,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急躁,心里担不住事,毛病成多。是我对不住你,你心里有气有火,冲我撤吧,撒完了你或许能痛快点儿……”
  王纯抬起泪水模糊的眼睛看着许玲芳,再也忍不住地哭了。
  她极力压着哭声,肩头因此而剧烈抖动。许玲芳紧紧扶住那单薄的双肩,感受着一个年轻姑娘沉重的伤痛、孤苦、柔弱和无奈,两颗泪珠从她的眼中滚出,落在王纯乌亮的发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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