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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老乔等一批人失业了。方向平并不想这样做,但没办法,他还没有能力开养老院福利院。单拿老乔说,五十多了,就是早年间的国有企业,也得裁他。事先方向平没找任何人谈,深知人在个人的问题上,想法难与旁观者一致。于是在公司发聘书的头一天他出差去厂外地。心想等他回来时,被裁者最初的冲动、偏激将会被时间销蚀,或顶多剩下一个有气无力的尾声。他不怕谁,伯麻烦。
  这天老乔像以往一样来公司上班。他进大门,上电梯,边走边对遇到的所有人微笑点头打招呼。走进办公室,他放了包,拿出杯子,给自己泡上茶,盖上盖捂着,然后拿抹布,去水房仔细地洗了,回来擦桌子。他是擦桌子时在对桌的桌子上看到的聘书,当然不是他的。他的心脏“咚”地一声,这才想到已到了公司一年一度发聘书的日子。他镇定地走到自己桌前田找,开始时还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后来便控制不住自己,动作越来越快。没有!他抬起头,求救地看看他的同事们,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避免跟他对视。
  “……你们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家天天在一个屋里坐着……”他硬住了,眼圈发红,扭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屋里静静的,没人替自己解释。人们对比自己不幸的人,向来宽容。
  像只受了伤的乌儿,老乔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寞中。妻子的反应令他黯然神伤:她原本是那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儿啊,这会儿,却像一个绝望到了极点的小孩子,不说,不动,也没有泪,就那么傻了一样呆呆坐着。他本来还想倚仗着她呢,等待她的安慰、她的鼓励,等待她为自己舔舐滴血的伤口。到了这会儿他才明白,敢情她的存在才是这件沉重事件中最为沉重的那一部分。他强打起精神梳理心绪。男人不能让女人对自己彻底失望。
  “明白了。”老乔仿佛在对自己说,音量却足以让许玲芳听到。
  女人把眼球转向他。
  “……钟锐要走的时候,我上他屋里跟他说了几句话,好像看到方向平从门口一闪。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他。他听到了我跟钟锐说的话。”
  “你跟钟锐说什么了?”“无非是几句好听的话,比如,公司不能没有他之类的。”
  女人生气了:“你说你这人!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好,生气比失望好。老乔心里轻松了些,“我不过是想安慰安慰钟锐,送人几句好话又不费什么事。要知道有这结果,打死我也不会这么着闻。”
  “后悔了吧?一辈子吃亏在这张嘴上,就是不接受教训!”
  “以后一定注意。……”
  “晚了!”女人终于恢复了先前的活泼,又有兴趣对他指指点点了,”哎,我说,钟锐呢,走了以后于什么?”“干什么?……搞公司吧,他不能闲着。”
  “找他去。你被炒是为了他,他不能不管!”老乔心里一动。
  许玲芳站起身:“就这么定了,找钟锐。……我做饭去。现
  “我的事儿你也听说了?”钟锐并不明白老乔说的啥,老乔也没理会,只顾自己继续说:“但我不后悔,既然已经做出来了。路见不平仗义执盲是每个正派人起码的品格。……”钟锐忍不住道:“老乔,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你没听说?”“听说什么?”“你真的不知道!……那你来找我干什么?”钟税正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老乔却又不要他回答了,“你是设法知道。我也是今天早晨去上班时才刚刚知道的:公司没发给我今年的聘书!”
  “为什么?”“为你。”
  钟锐一愣。老乔把刚才跟许玲芳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还有他做的分析。钟锐自然不信,但又不便跟老乔较真,心想,就让他这样认为吧,能对他是个安慰,对老婆有个交代,就成。老乔说完了,闭了嘴,两眼望着钟锐,等他说话。钟锐只好说道:“……如果真是这样,方向平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谁说不是呢。所以我想,早离开他未必是坏事,王纯不就是因为受不了他定了?……王纯的事你知道不知道?”“王纯和你情况不同。”钟锐断然道。又说,“老乔,这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老乔摇摇头,巴巴的眼睛里诉说着期待。钟锐感觉到了,却想不出他想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他试着安慰老乔道:“人早晚都有这一天。你看国营企业的下岗职工,好多才三十来岁,比起他们……”“你的意思是——就叫我认了?”钟锐没吭声。老乔只有把话往自里说:“你不能帮帮我?”见钟锐感到很意外的表情,老乔失望了:“那……那你来找我干什么!”钟锐这才明白过来他刚刚那些话的用意。片刻后,他坦然道:“我来找王纯。”
  老乔颓然地用两手捂住了头,身心虚弱得再也无力应材客人。钟锐同情地看看他,明白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悄悄起身离开,走到房门口时,老乔在他身后气若游丝地说了句:“她不在。”
  钟锐回过身:“出差还没回来?”“回来了。现在不在。”
  钟锐心里不由一紧。
  昨天给丁丁过完生日快十点了,晓雪带着丁丁就住在了娘家。钟锐回小学校时,学校大门已经锁了,老吕屋里黑着灯,不知是睡了还是没在。钟锐就翻门进了学校,因此第二天上午才见着老吕,才拿到王纯头一天留在老吕那里的那张字条。看了
  在钟锐呼王纯时,王纯的呼祝在书包里,包挂在妇产医院“人流室”更衣室的挂衣钩上,她本人则躺在“人流室”的手术床这是一间空旷的大房子,四面徒壁,房中央一张手术床,器械护士在准备器械,时而响起清脆的“叮当”声。王纯已经躺好,并按吩附把腿架在床两边的金属架上。那个长得很有味道的女医生已经穿好淡蓝的手术衣,正在戴手套,并时而看她一眼。王纯报她以由衷的微笑。这张床上刚才躺着另一位妇女,王纯在外面等候时听到她连连嘶声大叫。干嘛要叫?疼点算什么?这张曾使她觉着远不可及、无以追求的床终于承载了她的身体。
  躺在这里,她的心充满—种宁静的、懒洋洋的慵倦,如—只卧在自家沙发上、阳光里的小猫。手术只要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她又重新是一个自由的她了。………窥阴器冰凉地进人体内,一阵钝痛。钝痛尚未消失,刮宫器探进子宫,吸引机启动。顿时,尖锐的疼痛在身体深处爆裂。王纯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屏任。
  吸引机轰响着,透明洁净的负压瓶里溅满大朵的血花,血花顾着瓶壁下流,积聚瓶底……王纯一动没动,一声不吭,以致于女医生好几次担心地看看她的脸,看她是否晕了过去。
  晓冰趴在妇产手术室走廊外的大门玻璃上向里看,手术只要二十分钟,怎么还没出来?送王纯进去后,她上了一趟街,按照想象买了些小米、红糖、大枣、鸡之类。这件事使她兴奋,内心深处甚至对王纯有些羡慕。买红糖费了不少时间间,转了好几个店才买到的,王纯会不会早完了,等不及她,走了?……一个小护士由里向外走来,边走边扭着脖子看坐在长椅上的一个女人。
  那女人耳朵上有一副象牙色菱形大耳坠,是钉在耳垂上的那种,乍一看,像是贴了两块不太干净的白胶布。人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地乱打扮自己呢?小护士边想边伸手推门,大门结结实实撞在了同样聚精会神的晓冰的鼻子上。晓冰”哎呀”一声用手去捂鼻子,手中的红糖掉在丁地上,塑料袋律破,红糖撤了出来。
  小护士皱着细细的眉毛训斥她:“你站这干嘛?把地上的东西弄干净网!”在别人的地盘上,你只能忍声吞气。晓冰蹲下身子把红糖往袋子里收。吃是不能吃了,医院的地最脏。可把地面弄干净也不那么容易,没有工具。晓冰不愿用手,就弄张纸片一点一点摄。这时一双穿着棕色软底鞋的脚在她眼前停住了,她始起头,是玉纯。
  王纯面色苍白,额前短发汗湿得打成了绺儿,嘴唇干裂得爆皮,但是她的眼睛,她面部的每块肌肉,她的整个身心,无一不向外洋溢着灿烂的笑,令拍头仰视她的晓冰有种梦幻般的感觉。
  王纯弯下腰,去拿晓冰放在地上的小米等物。晓冰一声断喝:“别动!”自己一手拎起所有的口袋,一手去搀王纯。她认定此刻王纯比玻璃人强不了多少。王纯开心地笑了,从晓冰手中独出自已的胳膊,摄住晓冰的肩膀。她完全是情不自禁地,像外国人
  这个时候的王纯,心里没有钟锐。
  当太阳的一片白炽变成柔和的明黄时,王纯躺在晓冰的床上睡熟了。厨房的灶台上,一只沙锅在轻轻地咕噜,夏心玉把统净的香菜从水里捞出,沥沥水,放在案板上切成细细的末,然后关了火,打开沙锅盖,把香莱末撒进中奶般乳白、浓厚的纫鱼汤里,立刻,一股绿色清香在厨房里弥散开来。夏心五把汤盛到碗里,看了看表。快六点了,该叫她起来了,吃完东西再睡,这孩子这些天累坏了,肯定也没怎么正经吃饭。作为妇科主任,她比谁都了解这些女孩子。
  王纯被从熟睡中叫醒,好几分钟里,她以为自己是在家中。
  妈妈站在面前,眼里含着笑,下面马上就该说:“快起来,上学要迟到了!”“王纯,先起来吃点东西,然后再睡,啊?”妈妈顿时消失。王纯恍然想起了一切,赶快圈身坐起,慵懒的身心一下子拘谨、紧张起来。
  “趁热把沥喝了。安心住这休息几天,恢复不好不要上班。”
  夏心玉把汤匙递到王纯手上。
  “给您添麻烦了阿姨。”
  王纯听话地喝着汤,夏心玉在床边坐下看着她。王纯觉着很不自在。“晓冰呢?”她没话找话。
  “买菜去了。这是你在这,要不,她干这活?这孩子让我惯坏了,和她姐姐整个两样。我们家呀,大的憨,小的滑。她组姐回来。一上午能把全家的被子拆洗了,她呢,就会干些不出力又讨好的活。”
  夏心玉絮絮地说着,王纯不由得放松了,被吸引了。她笑问道:“比方说呢?”“比方说,”夏心五想了想,“比方说冬天外面上了陈,你出门下台阶,她会赶紧跑过来扶你。”王纯笑出了声,夏心玉心里充满了怜借。
  晓冰买菜回来时,听到了妈妈和王纯的谈话。
  “父母在外地,这儿也没个姐妹亲戚,一个人真不容易。”
  “我觉着还行。”
  “没事的时候行,但凡碰到点儿事……”晓冰听着直皱眉头,叫:“妈妈,您来一下。”夏心玉出来,晓冰小声埋怨道:“妈妈,你跟人说什么哪!”“我说什么啦!”“人家自己也不愿碰到这种事,你得理解,别总提。”
  “我比你理解,干了这么多年妇产医生,什么没见过。不过,你记住,这事要出在我女儿身上,我就不理解!”“多伟大的母爱!”晓冰说完不容妈妈说话,便向里走,边走边道:“王纯,我给咱们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回来!”晓雪给夏心玉送单位分的鱼,带着丁丁回家来了。她们到家的时候,王纯吃过东西已又睡了。
  “姥姥!”丁丁一进门就大叫。
  晓冰赶着从园房出来,用食指点着丁丁:“嘘!”又对姐姐道:“家理有人,正睡觉。”
  晓雪边换鞋边问:“谁呀?”“王纯。我一个朋友的大学同学,毕业了,家在外地。”
  “这时候睡觉,病了?”“人工流产。”
  “干嘛不要?”“还没结婚。”
  丁丁听到这转身向晓冰屋里跑,刚要推门,被一直严密注视着他的晓冰赶过来一把揪祝丁丁挣扎着:“让我看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晓冰把丁丁拉开,晓雪推开房门。她想看看刚才的吵声是否惊动了客人,不料门发出很响的一声“吱呀”。王纯被惊醒了,一眼看到了门口那个长相酷似晓冰,却又截然不同的女子。晓冰热情活泼,她却安样安静,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湖水、雪花什么的。毫无疑问,这是晓冰的姐姐了,王纯欲坐起来。
  晓雪赶忙走过去按住了她:“躺下躺下不要动。……把你吵醒了,这门的合页该上油了。……什么都别想,住在这儿把身体养好,我们平时不回来的。唤,我是晓冰的姐姐。……”王纯心里强烈地冲动着,渴望搂住眼前这位细声细语的女子,渴望叫她一声“姐姐”。若不是理智在起作用,她险些就这么做了,但她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她的眼圈红了。
  晓雪对她笑笑,“没事的其实,我也做过一次人流,是因为得了重感冒,怕影响孩子。当时的顾虑多极了,头胎就做人流,会不会影响以后?会不会形成习惯性流产?结果呢,什么事都没有,我儿子现在哪哪都好。……”王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点头。
  天黑下来了,以往这时正是钟锐开始进人工作状态的时候,现在他也在微机前坐下了,微机也打开了,但是无论怎么努力,他都设法把思想收拢起来。
  王纯到底怎么回事?
  有脚步声!钟锐一下于屏住了呼吸。他没去开门,已经上过无数次当了,他不想再受打击。脚步声在他的房门口停住,他站起身来。门被推开了,他脸上露出微笑,但马上笑容又冻结位了。
  “怎么,有什么不顾吗?”晓雪对他的表情非常敏感。
  “这些事你就别管了。……丁丁呢?”“丁丁抱着妈妈的包,小狗熊一样出现在门口。“爸爸!你试试这个包有多沉!是人家送给姥姥的菠罗,姥姥给我了。我们去姥姥家了。是我主动帮妈妈拿的。”
  包相当沉。晓雪说:“不知是前车筐有毛病还是包太沉,老是摇摇晃晃的,我怕坚持不到家,你要没事,就送我们回去。”
  “你们干嘛不在妈妈家住下呢?离幼儿园还近。”
  丁丁插嘴道:“姥姥家来客人了,叫王纯。……是王纯吧妈妈?”“你说什么丁丁?”钟锐没有听清。他以为自己没有听清。
  丁丁一字一顿地说:“姥姥家有客人,她生病厂。小姨也在家,住不下我和妈妈了。”
  “什么客人,要住姥姥家?”钟锐尽量使自己显得随意。
  “晓冰一个朋友的大学同学。”晓雪说。
  “什么病?”“人工流产玻”丁丁说。
  “丁丁,我们走吧。”晓雪拿起了包。
  “我送你们。”钟锐拿过包来。
  看管晓雪和丁丁上了出租车后,钟锐转身进传达室按岳母
  “你好妈妈,我是钟锐。……在我住的地儿。晓雪和丁丁来丁,已经坐车走了,东西太沉,晓雪带不了。我这就给晓雪把车子骑回去,给您打个电话让您放心。”他飞快地说完这番话后就没词了,在他紧张地想着下面说什么才能引入正题时,那边夏心玉开口了。
  “那你就跑—趟吧,要不是家里来了客人,她们本来可以任下的。”
  “我听晓雪说了,是晓冰朋友的同学,身体不好。—个女学生也是不易。”
  “她倒是已经工作了,家在厦门,单身—人在京。比个学生也强不了哪去。”钟锐听着心直沉下去,放下电话后就骑车回家。听口气晓雪和她妈妈还不知道真相,但也难说,谁知道这不是出于策略?更重要的是……王纯!他不敢再想下去了,惟有用力地、麻木地蹬自行车,以致于一连三辆公共汽车都被他甩到了后边。
  钟锐到家时丁丁已经睡了,晓雪正在收拾大床对面的小床。
  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确认,她真的还不知道真相。他心里稍稍轻松了些,把自行车钥匙递了过去。晓雪接过来顺手放在了桌“收起来吧,别丢了。”
  “噢。”
  晓雪又拿起钥匙,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注田匙串上套。钟锐走到大床边,双手撑床、欠身向里看看熟睡的丁丁,笑道:“这小家伙,睡得像个小狗熊。”
  晓雪笑笑算作回答,把钥匙串放进包里。钟锐转过头来时,晓雪也正好转过了头,两人眼睛相遇,又同时再次向对方笑笑。
  接下来,就沉默了。
  走吧,钟锐对自己说,又觉着这就走太过份了些。那就再待会儿。待着就不能不说话。说什么?他急得头上冒出了微汗。
  晓雪的心思要简单得多,就是让钟锐住下。这念头是如此强烈,好像今天晚上钟锐任下与否将决定着或意味着什么,但她又不知该怎么说出这个意思。她感到了他们之间的陌生。
  “时间不早了,洗洗睡吧。”晓雪脱口而出,说罢转身去拿盆。
  “……老吕还给我留着门。”
  最难说的话说出来了,晓雪轻松多了,边往盆里倒水边说:“去给他打个电话说一声。”她倒好水,把盆放在椅子前,“你洗脚,我去给他打。电话多少?””都说好了,别麻烦了。”钟锐说着就向外走。
  “为什么非要走?”钟锐站住了,但没有回头:“我有事。”
  “这么长时间……没着家了,这个家就这么留不任你了吗?”这时的钟锐惟有以虚张声势掩盖慌恐。他皱起眉头,声音很高、很不耐烦地说:“又来了!又来了!你——”晓雪只是看着他,看他的眼睛。钟锐受不住厂,闭了嘴,把眼睛转向一边。来吧,要来什么就尽早来,他接着。突然他觉着身体受到突如其来的一击,由于没防备,他向后趔趄了一下。站稳后他才明白,是晓雪。晓雪扑进了他的杯里,两手抓住了他的两臂,头贴着他的胸口。
  “你干嘛?”钟锐低头看着堆在他额下的头发,惊慌万分。
  “不要走,钟锐,不要走。以前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注意……”她恳求、乞求道,下定了不要自尊心的决心。
  钟锐没料到会这样,顿时感到一种空前的沉重和难受,不由拍起手来抚了一下紧贴着他胸口的发丝。晓雪立刻把这只手
  “以前的就让它过去了,以后我们好好的,再别闹了。有时候想想真害怕,真的。我、我不能没有你……”她喃喃地说着仰起了脸,嘴唇慢慢向上靠去。那嘴唇微微分开,似在诉说欲望。事实上她没有欲望,她在表演欲望,为了证实或者唤起对方对她的欲望,为了证实她之于对方仍有“性”的意义和吸引。这是妻子检验丈夫的最后手段了。她把自己和对方逼上了死角。
  “对不起,晓雪,我最近很累,真的很累,那么多的事都堆到了一起……”他不能再有任何误导’了,否则……才是残忍。
  晓雪的脸一下子变得灰白,她突然拉开了门,尖叫起来:“那你就走吧,走,永远不要再回来!”钟锐木木地走了。晓雪关上门,头伏在门板上站了好一会儿,全身没有一点力气。力气在刚才的几分钟里消耗光了。
  一个晴爽的周末,晓冰和两个女同学按照事先约定的,去了位于昌平明十三陵北的碓凹峪,那里有一条由于地壳变动面形成的长达六公里的淘,沟底有一条同样长的清澈的小河,河边有草,有树,有中,有牛粪……晓冰们要在这里完成她们的风景写生作业。两个同学一个叫舒宁,—一个叫胡丽华,均来自外地小城,因而对学业格外重视,晓冰的主要任务是充当她们的向导。
  为了行动自由,她们骑车去的,上午到,一直流连到下午,趟水,摸鱼,暇小中草吃,躺夜花岗岩上晒被河水浸湿的衣服和身体,坐在大树的萌凉下面吃零食,忙得没一分钟空几。直到走,带去的画夹子也没有打开过。
  回来的路上,胡丽华的自行车带给轧了,车辘辘擅得推着走都嫌沉。这个时候,她们还没走出昌平,因为不能把胡丽华撇下,三个人只能都步行。那是一条起伏不平绵延无头的相油公路,路狠窄,两边是高大浓密的树,幽静中有几分阴森的空寂。
  由于辛苦,主要是由于为了别人辛苦,舒宁不断地叹气。舒宁的父亲是地区专员,在当地也是一尊人物,因而专员的女儿便也被捎带着造就出了贵族脾气。望着前方攫侵低下来的太阳,想想今天等于整整玩了一天什么都没做,她本来打算回去后去图书馆看会儿书职以自慰的,照这个速度,全得泡汤了,更不要说还有累,还有饿。“胡丽华也真是,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非让李带给扎了呢?”想到这儿,舒宁又一次声音很大的、时间很长的,叹了口气”“晓冰,你们骑车先走!”胡丽华说。她当然知道她们不会骑车先走。
  不料舒宁却说:“真的晓冰,不能再耽误了。胡丽华你也骑上吧,车坏了回去我出钱给你修。”
  胡丽华很不高兴:“我又不是设钱!关键是,能骑吗?一点气都没有,骑上比走着还费劲。”
  晓冰环视前后:“唉,这里怎么就没有个修车的呢?”胡丽华真生气了:“你们先走就是了。”
  “你一个人不安全。”
  见晓冰这么说,舒宁也不再说了,再说就真的要得罪人了。
  三个人又走,低着头,弓着背,满脸的汗,谁也不说话,只有单凋的脚步声和刺耳的弹鸥。这时后面传来一阵风驰电掣的铃铝声,三个妨娘没有回头,铃声持续着由她们身边摄过,是两个学生装束的大男孩儿,其中的高个儿颇引入注目,两条长图,一张孩子气的面孔神采飞扬。
  “嗨!”晓冰突然冲着那两个背影高声叫道。舒宁和胡丽华不解地扭头看她她也没多解释,骑车赶了上去。两个男孩儿
  这两个人果然也是大学的学生。听晓冰讲了她们的困境后,高个男生笑了,说:“没问题!”
  两个男生一人带胡丽华,一个负责她的自行车。五人行,辛苦、沉闷的旅途立刻轻松了,不止是轻松,简直是令人愉快。
  高个男生骑车定在最前面,他左手掌把骑自己的车,右手推坏的车,上坡下坡,左拐右行,两辆车和他完全融成了一体,有一次他甚至把坏车提了起来,以避开一个尖锐的石块。能一人骇两辆车的男生大概不少,但这样棒的还是头一回见。晓冰欣赏了一会儿,忽然不假思索,猛蹬几下车子追了上去,与他平行。
  “嗨,我说,你怎么没上杂技团去?”“因为我没有分身术。”男生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
  “什么意思?”晓冰不明白。
  “有人说我应当去打篮球,有人建议我去国家游泳队,还有人认为我可以试试当摇滚歌手……”“那就是说多才多艺——”“可惜啊,本人最爱的是——计算机。”
  晓冰皱眉笑叫:“噢!怎么跟我姐夫似的。”
  男生做出一副一中正经的样几:“你姐夫也这么优秀?”晓冰一时回不上活来,她竟然很喜欢、很喜欢这种被对方战胜了的感觉。不知不觉中,他们落在了众人后面。馅然自得地坐在别人车子上的胡丽华立刻发现了这个问题。
  “喂,你们两人在后面干嘛哪?”“谈恋爱哪!”男生高声回答了一句。晓冰吃了一惊。他冲她挤挤眼,一笑,小声道:“自己把话说完了,省得让别人零打碎敲。”
  晓冰一边大笑,笑得车子直晃,一边忙里偷闲地看了看胡丽华的反应。果然,她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
  男生含笑看看晓冰:阳迎面映照着她的脸,那张脸的轮廓格外精致、生动。他叫何涛,某大学数学系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
  晓冰感到了他的目光c这时,送王纯离开她家时两人的对话蹦进了她的脑海。
  ——慢点走吧、你行吗?
  ——我觉着全身哪哪都轻松极了。今天的天真好,风真好。
  ——你也别太大意了,我妈妈认为你还应当再休养几天。
  ——我回去就睡觉。那些天一直没睡好,缺觉缺得厉害。
  ——你干嘛非得走叼,在我家再住几天又有什么,你那连火都没有。
  ——要是是你自己的家,我肯定不走。
  ——我妈妈家又怎么啦,你瞪我妈多好,那么知趣的一个老太太。
  ——所以啊,这叫我感到累。你妈对我越好我越累,我知道她心里不赞成我。
  ——他呢,怒么不管你?
  ——他不知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值得你为他这样?——他呀,怎么说呢,没法说,我说什么你都会认为不客观。
  ——既然如此,干嘛不结婚?
  ——现在可是一夫一妻制。
  ——他的妻子你了解吗?
  ——他从来不跟我说他的妻子。
  ——坏话也不说?
  ——不。
  ——这倒的确有点与众不同。什么时候可以让我瞻仰一下?——交换条件是,让我也看一下你的那位。
  ——他还不知道在啊呢!
  ——努力啊!
  努力,一定努力。看着何涛投到自己手上的身影,晓冰想。
  王纯与晓冰分手后,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给钟锐打电话。他们约好七点半见面。王纯自以为:通电话时钟锐正在跟谭马谈事。所以她在电话里什么都汲说,也没问,何况她一听到他的声音,所有的猜测、不信任、委屈都消失得无影无综了。打完电话,才七点,还有整整半个小时,为了有点事做占住手,王纯找出电热杯,去卫生间接了杯水烧上,给自己煮方便面。听着水加热时的丝丝声,她心里甜丝丝地喜悦着:钟锐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如果事情还没有得到处理,他会感到沉重,现在却由她一个人处理完了,他会为她自豪!……真愿意永远同他在一起——他会离婚吗?他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文化,不理解他——上过大学并不是说就算有文化——还是,长的不好?不不不,不会是因为长相,钟锐不是那种人。……水开了,王纯把方便面放进去;水又开了,并且谱了出来。王纯拔掉电源,收拾了一下流到桌上的水,重又插上了电源。她忘了,这时她本应该先检查一下电热杯的插头处有没有水。结果进了水的插头处短路,整个楼道的保险烧了,一下子,灯全灭了,紧接着,外面立刻响起一片嘈杂的人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没停呀对面楼灯还亮着!”老乔家的人也出来了,许玲芳的嗓门在众多嗓门中最为突出。他们的儿子乔轩也在家,可以听到他的声音。王纯闯了祸,吓得缩在屋里不敢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王纯你没用电炉子吧?”是许玲芳。
  “没,没用。”底气不是很足,因为根子毕竟在她这里。
  这当然瞒不过许玲芳去,她边转身走开,边大声说:“原因找到了,是王纯用电炉子。上回有过这么一回了。保险烧了,准的。乔轩你去看看。咱家有保险丝。”
  王纯在黑暗中直直地坐着。不一会,灯亮了,她轻轻吁了口气,起身准备收拾一下桌上的“赃物”,许玲芳又敲门了,“王纯呀,你开一下门。”
  王纯没有理由不开门。许玲芳进来后,目光敏锐地四处一扫,看到了电热杯。她扭头看看王纯,王纯脸红了。
  许玲芳耐心地:“王纯,我跟你说过了,这种突然断电对家用电器特别有害。这时候家家电视都开着,还有冰箱……”“对不起。”
  “我倒不是为我,咱这楼上上下下多少家啊,大家一块住着,得互相考虑,光图自个儿方便那哪成。……再说了,咱两家合用一个电表你也不是不知道,不管用多少电电费都是两家对半劈,你一个电炉子就是……”“我没用电炉子。”
  “那个玩艺儿坦一样。”
  “电热杯才一百五十瓦。”
  “一百五十瓦也是电!”“妈!”乔轩在对门屋门口大声叫道。
  许玲芳不耐烦她应了声:“干嘛?”“有事!”
  许玲芳转身走回自己屋:“什么事?叫魂儿似的!”乔轩看看老乔:“我没事。我是奉我爸的命令。”
  “你在那屋冲人家嚷嚷什么?”老乔问妻子。
  “我又没冲你嚷嚷你急什么。心疼了是不是?对,心疼了,到底还是小姑娘招人疼……”“妈,你无聊不无聊明。”
  “我无聊?你爸才无聊。合着只要我和那屋有点什么事你爸准站在她那边。我这人就够豁达的了,一般的小事横是不计较的。她洗头,弄得个水池子里到处是头发,一抓一把,我说什么了吗?没有,能收拾我收拾。外面的那个门,人家从来不管,哪怕半夜三更回来,也不锁,就这么—敞一宿,想想我都害怕,敢情门厅里放的东西都不是她的。整天的有人来电话找,这楼里就她电话多,不分白天黑夜,好几次我都睡了又叫找她的电话吵了起来。我也不说,人家是个年轻单身女孩子,男人们愿意找找那也是正常的……”她正说到这里,楼道传呼电话的大喇叭又叫开了:“王纯!电话!王纯!”王纯答应着出去了。“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不是我造谣吧。”
  “妈,可你怎么知道来电话的都是男人啊?”许玲芳瞪儿子一眼,没理他,接着说:“但是,有些事我可以不说有些事就不能不说:比如洗了裤衩奶罩就往厕所里晾,我看了都躁得慌,人家不在乎。她明明知道这家里还有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么干是什么意思?”小乔大笑起来,看了一眼干干巴巴的老乔,道:“这意思就不用说了,很明显。是想拉我爸下水。”
  许玲芳可不觉着这是椰揄,“可你爸不承认,说那不算什么,说人家西方都穿着那下海。问题是咱这不是不是西方吗?”小乔故做严肃状:“是,这话爸说得不对。咱们怎么能够照搬西方的那套生活方式呢?”王纯接电话回来,进门厅后正好听到老乔一家在议论她,不由地站住了。
  “……你说你妈,”这是老乔的声音,“整天把个厨房钡着,就算人家用你点儿煤气,她一个单身女子又不常在家,能用多少?况且人家用不用你的还难说。厨房进不去,人家没地儿洗碗只好在卫生间里洗,你妈就嫌人家把洗脸池子弄得油呼呼的……”听到有人为她说话,王纯的眼圈红了,这时许玲芳开口了。
  “听见了吗乔轩,这不是我说,你爸整天就是这么护着她。
  我倒不明白了,她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埃”声音突然严厉起来,“姓乔的,你给我听着,她勾引你,我管不了,要是你也有这个念头,就别怪我,哼!”王纯血涌上了头,她想冲进去跟许玲芳理论,但还是克制使了,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很响地摔上厂门。老乔家三口人都被震天响的摔门声吓了一跳,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小乔。
  “她听见了。”
  “就是要让她听见!”老乔叹气:“唉,一个门里儿住着,以后再叫我怎么跟人说话。”
  “那正好呀,不能说不说!”钟锐到时正好七点中。原来说好七点半时王纯给他打开单元门,以便他悄悄进来,不惊动老乔—家。现在他推了推门,门不动,锁着的。他看看表,七点二十二。也许她表慢,再等一会儿。钟锐实在不愿再见老乔夫妇了,不愿再让他们见到他来找王纯。
  王纯被许玲芳气得全然忘了”七点半”,她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为了听不见隔壁对她的议论!老乔屋里果然仍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妈,我客观点地说,这事是你多虑了,我爸没那魅力。”
  “你爸有没有魅力你知道?”“是是是,我不知道,这得你们女人说了算。可女人和女人又不一样,是不是?就说那王纯,年轻,长得也不错……”“那也叫不错?”许玲芳不以为然。
  “这就得我说了算吧?所以在此请你相信我的判断——你是安全的,妈!”老乔听着听着,觉着儿子的话不大对味:“慢慢慢,乔轩,你这活是什么意思,合着你是说你爸我作为一个男人已经不……”“爸,你就别说什么了,咱现在不是抓主要矛盾吗?”“没用,全没用,这事我憋心里很久了,一直想跟你爸谈谈,横是没有机会。这种事,一般谁好开口?今天既然开了口了,索性就把它说个明白。”
  小乔向老乔做了个“我不管了”的表情,拿起包,欲走。老乔赶紧拦住他。
  “等等走乔轩!……叫你回家来的正事还没说呢!我,被公司炒了。”
  “为了钟锐。”许玲芳这才想起家中的这件大事,补充道:“你爸为他打抱不平。”
  “你瞧你,爸,怎么越活越天真了呢。得先保证自己生存,然后才能顾及他人……”小乔很是不以为然。
  “这我已经批评过你爸了。乔轩,你帮你爸想个辙。”
  “回公司去。”
  “好马不吃回头草。”老乔说。
  “爸,你得看清形势?”“什么形势?”小乔干言万语并成一句话:“您……是不是好马!”许玲芳围儿子一眼:“开欢笑也不瞧瞧时候!……你和谭马不是朋友吗?找他,让钟锐收下你爸。”
  这时候,站在门外的钟锐酸了敲门。
  已经七点四十五了。上楼下楼已经过去了三拔人,他们对站在门外的钟锐都不由要看上一眼。此时,又有人上樱来了,是刚才下楼去的一个小女孩儿。她看到了仍在昏黄灯光下立着的钟锐,不由噤住了。钟锐赶快对她刚嘴露齿做出和蔼的笑。小姑娘却猛地转身尖叫着:“爸爸!”向楼下狂奔而去。钟锐明白他不能再立在这了,他敲了门。
  许玲芳没想到来人会是钟锐,正说着他,他就到了,这不能不叫人产生联想:他是不是后悔了,又赶着找上门来了。是啊,他应当比她更清楚者乔的价值。老乔不就是岁数大了点么,可有句话还说呢,姜是老的辣——就看你要人干什么去了。论体力。论脑瓜灵活,老的是不如小的,可要论经验,论耐性,小的就不如老的了,尤其对会计这一行来说,老的明摆着比小的强!钟锐不傻。可人田,有时候就是贱,就像影子,你追它就跑,你跑它就追。你还真不能对他戎热情了,不能对他完全真心、非得田他“拿”着点他才舒服,抢着吃的莱才是香的!——短暂迅速的思考之后,许玲劳确定了行动方针。
  “你好钟总。”许玲劳热情而不失黔持地同钟锐打了招呼。
  钟锐边说“你好”边向王纯屋看。房门紧闭着。
  老乔、小乔也闻声赶出来,一齐招呼他进屋。钟锐进了他们的屋。他设法理直气壮地告辞,和王纯的关系注定了他有时不得不态度暖昧。
  许玲芳设想到儿子也认识钟锐,她在客人对面落座后,不由地问了句:“乔轩,你因钟总也认识?”心想:如果他们关系很深,老乔这事就更加有把握了。
  乔轩点点头,把电扇的头转向客人。
  “噢,想起来了,你们是同行!”许玲芳边说边欣赏地看着儿子,对钟锐道:“他还成,还聪明,什么东西只要看一遍,那就跟录下来似的,想忘都忘不了,像他爸……”尽管老乔对钟锐的突然来访也抱有某种希望,但他觉着许玲芳这么说太直白了。他打断她:“钟总,喝水。”
  钟锐喝了口水。
  “钟总,你是儿子还是闺女?”许玲芳仍兴致勃勃。
  “儿子。”
  “多大了?”“五岁。”
  “五岁。五岁好啊,高兴了抱抱亲亲,不高兴了打两巴掌。
  他是你的。等他长大了你瞧吧……”
  乔轩不知道钟锐来他家究竟有什么事,但知道他不是为听他妈说这些的。“妈!”他制止他妈道。
  许玲芳瞪了儿子—眼:“我跟钟总说话呢!”但她心里是同意儿于的——她也没心思说闲话。她把两手交叉放在腿上,身子傲向客人前倾,脸上田出点儿知心、关切的神情,说:“钟总,公司的情况近来怎么样啊?办公司首先得有人才,像老乔,刚离开正中,就有好几家闻讯找来了。……”这个蠢老娘们儿!老乔不由得在心里骂开了,脸上却还笑着:“玲劳,去给钟总切西瓜。”
  “你去呀。”玲劳正眼也不看他,始终看着钟锐,”这几家,说起来条件应当算不错,至少不比正中差……”“那就不要犹豫!”钟锐说。
  玲芳摇摇头:“现在都是双向选择是不是?我们认为,这几家各有长处,但也有不尽人意之处,何况人一辈子也不能就为了一口吃的,总还要有点别的。我们老乔一向佩服钟总的才华、人品,很愿意在关键的时候帮你一把……”这一次老乔小乔一齐觉着无地自容了。“叫你切西瓜你听见了没有!”老乔厉声道。许玲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得楞住了。“还愣着干嘛,去啊!”小乔忙打圆场,两手推着妈妈的肩:“走走,妈,我帮你切,西瓜在哪?”许玲芳甩开小乔的手,走到老乔面前,既着他的脸:“你今儿是怎么了?”她顾不得客人了。
  老乔用手向外推她:“走走走,你该干吗干吗去,我们说话你一个老娘们儿跟这瞎掺和什么。”
  许玲芳哪受过这个,一甩手把老乔带了个趔趄,手撑住门框道:“走,上哪走!这是我的家我娘家的房,要走你走!”瘦小的老乔差点被胖大的许玲芳摔个大马趴,他脸上挂不住了,冲到许玲芳面前劈面绘了她一个大嘴巴。许玲劳用手捂住脸吃惊地看着他,他趁机把她推出去,关了门,甩着打疼了的手对钟锐笑道:“她就这么个人。家庭妇女没文化,高小都没毕业……”门外,许玲芳嚎陶大哭,钟锐坐不住了。作为客人,这时他得出面。他来到了门厅。
  许玲芳对钟锐哭诉道:“钟总,他他、他竟敢打人……告诉我妇联在哪,我得找她们给我做主。”说着她就要向外走。汕汕跟在她身后走出来的老乔用目光乞求地望着钟锐。
  钟锐拦住许玲芳:“都这时候了,妇联早下班了,要找也得等明天……”许玲劳不听,要立马就去。她边哭着说着边推钟锐,推不开就撞。钟锐既要拦住她又要劝说她,累得出了一身的汗。小乔趁乱背上包溜了。
  即使是蒙着被子,也无法不听到这样的骚乱。王纯听到了骚乱中钟锐的声音,这才想起了“七点半”,她看看表,已经八点门厅里,许玲芳拦不住地……‘次次向外冲,钟锐对她的过火表演有点烦了,也是累了,手下拦得便不是那么起劲,竟让她拉开了单元门。无奈之—厂老乔只好亲自上马,与许玲芳规作一团。
  这时王纯屋的门开了。王纯出来,看都不看哭闹着的许玲劳,也不理老乔,只对钟锐:“呀,钟总来了。”
  “……你好。”
  老乔趁机赶抉跟老婆递小话:“是我不好,咱俩进屋说话。”
  他不容许玲芳开口,又对王纯道:“对了,王纯,钟总来找过你一回了,你不在,想着想着还是忘记告诉你了。”
  王纯不理他:“钟总,那就上我屋来坐坐?”老乔扭着脖子:“钟总,你去你去,咱们再聊!”
  “那……好好动劝大姐,今天这事儿是你不对。”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趁许玲芳哭声高的时候,他又赶紧对钟锐说:“我工作的事还请钟总多关照。”
  钟锐跟王纯进了屋,老乔欲扯着许玲劳也进屋,许玲芳不从。老乔去卫生间拧了个毛巾把递过去,边小声焦急地说:“玲芳,进屋去听我跟你说!”“你,你竟敢打我。长这么大我妈都没这么打过我……”“进屋进屋,进屋你打我成不成?”他总算把她劝进了屋。
  两边的房间门都关上了。门厅的灯被忘记了关,孤零零照着一地骚动后的凌乱。
  王纯哭了,孩子般抽抽搭搭:“……她看着她们家老乔好,就以为别人也都当宝贝,跟她抢。可笑!神经病!……”钟锐摸摸她的头发:“吃饭去好不好?””老实在屋呆会吧,说说话,去外面招摇什么。”
  钟锐想了想,起身去拿水瓶,空的。
  “我没地儿烧水。电热杯不敢用了。”
  “插头进水了,有改锥吗?”钟锐接过王纯送来的改锥,拧下一个螺丝,放到桌上,又拧下一个,与七一个放到一起。他低着头,打开塑料壳,拿出里面的铜片,用手绢细细地擦,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动作,每个动作都很认真,很细。过份细了。
  “你怎么啦?”王纯看着他。
  他笑笑,摇摇头,表示“没怎么”继续于手中的工作。等到把修好的插头插上,电热杯发出“丝丝”的响声后,他站起身,出去了。过了一会,他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包。这个包刚才放在了老乔家里。他打开包,从里面——样一样地向外掏东西:花旗参、白兰氏鸡精、桂圆、奶粉、果汁……王纯寻找他的眼睛,找不到,她伸出手去托起他的头:“你……知道啦?”两张脸相距很近,他甚至在她含笑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
  她瘦了许多,苍白,鼻梁上出现了两条以前没有的蓝色小血管。
  他伸出食指摸了摸。
  王纯把这根指头连同其他指头一起攥住,要他回答问题:“你怎么知道的?”为了不回答,为了不再看到那双眼睛,钟锐把女孩儿搂在了怀里。他无法预测未来,但有一个心愿他很明确,他不能失去她。于是他更紧地抱住她,但他仍无可奈何地感到她还是不属于他……如果不是因为何涛,这个时候,在奔波了那样的—天之后,
  晓冰身上脸上到处粘糊糊的,带着一天的汗水灰尘,一步两个台阶地上了三楼,不假思索地就敲门。开门的是个小老头。
  晓冰后退一步仰脖看了看门牌号码。
  “是找王纯吗?”老乔和气地问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的女孩儿。
  晓冰恍然想起王纯跟她说过她跟人合住一个单元,赶忙点点头。
  “王纯!来人了!”老乔吆喝完就进了屋。
  王纯应声出来。她一见来人,喜出望外:“晓冰!……来来来!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她说着,拥着晓冰进了屋。
  晓冰看到了站在屋内灯光下的钟锐:“姐夫!”王纯好像没有听清,“什么?”她说,其实不是“说”,只是嘴唇的一下翕动。
  钟锐笑笑:“晓冰,来看看好朋友?”王纯把脸转向钟锐,看着他,目光像看一个奇怪的陌生人。
  “你们俩……认识啊?”晓冰说。
  “岂止是认识。她以前也是正中的,就因为替我打抱不平,才跟方向平闹翻的。”钟锐说。
  “是嘛!那你可得好好感谢人家。”晓冰说,说着还冲王纯挤挤眼睛一笑。
  “我这不是看她来了?”钟锐也看着王纯笑笑。
  王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谁说话看谁,脖子左扭右转,如同看打乒乓球。这让她觉着头晕,晕得厉害,像蹲久了猛地站起似的。她站不住了,只想重新再蹲下,或者坐下。她控制住自己,不让动作过于突兀,尽量自然地手扶住桌子,慢慢、慢慢地坐到床上。她终于坐下了,长长地吐了口气。
  尽管小心着,她还是惊动了那两个人。他们看到了她突然冒出的满脸细汗、灰白的嘴唇和恍饱的眼神。“王纯!”情急之下,钟锐一下子扑过去,用手扶住了她冰凉的肩,但他马上自觉自己失态了。他收回手,缓了口气:“你怎么了?”晓冰自以为明白地推开钟锐,同时向他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再问。她扶住王纯,“躺下吧王纯。你看你,叫你在我家多住几天你就是不肯。”
  王纯就势躺下,闭上眼睛。她无法再直面晓冰。
  “要不还回我家吧,你自己在这,要什么没什么怎么行?正好我姐夫也在这儿,咱们一块,汀个车。好不好?”王纯摇摇头。
  晓冰伏下身子,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道:“要不要我帮你给他打个电话叫他来一下?”她态度认真,毫无揶榆之意。
  如果真有所谓“心碎”的话,那么此刻的王纯便是。
  见王纯总是不回答,晓冰决定代她决定:“姐夫,你先下去拦辆车,让他开到楼门口。我们收拾一下就下去。……”“你们回去晓冰,我就是累—厂,想睡觉。”王纯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晓冰看看钟锐,钟锐说:“你先走,我留这观察一下,如果不行就送医院。”晓冰刚要向外走,王纯一声尖叫,“晓冰!”把晓冰吓了一大跳。
  “什么?”她走回来问。王纯不看钟锐,对晓冰说:“你和你姐夫一起定,天那么晚了。……我想睡觉,现在。”
  “那好,再见。”钟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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