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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定是一个举世瞩目的人物。 一九八八年盛夏,当我倒行在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结的神秘交点时,我对命中注定的事情更加深情不疑。 那是一个毕生难忘的日子,璀灿的骄阳正在亚热带高原上空徘徊,我踽踽倒行在拂背而过的灼风之中,日本造的两个倒后镜那时就固定在胸前,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 路边的景色从倒后镜上匆匆掠过,枝丫上到处是鼓噪不停的夏蝉,一切似乎平谈无奇,这正是历史上伟大事件爆发前最常见的情景。 我的双腿不断向后迈进,时间却不断向前演化。 也许你觉得倒行是一种无聊之举,那时我却认为意义重大并且要向世界证明。倒行是否伟大,取决于倒行的数量和范围是否惊人。驱使我过去三年露宿风餐、坚持不懈向后迈进的原动力,是为了打破印度青年保持的倒行纪录,将自己的名字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之中。 我痛快地朝倒后镜呵了几口长气,掏出纸巾将镜面擦得贼亮,然后抖擞精神,脸带微笑,迈着坚定的倒行步伐向最后五公里冲刺! 我的背后也就是我的前方亚热带丛林瑰丽的景色从倒后镜上加速晃过,热血开始在心中沸腾,我亢奋地期待着那一刻胜利的凯旋。想想吧,我的名字就要出现在全国所有晚报的显赫位置上,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很快就要向全世界宣告,印度那小子的纪录见鬼去吧!我的飒爽英姿不久便会刊登在各种流行杂志的封面上被千百万痴情少女印上各色口红之后撕下来日夜揣在怀里,美国《TIME》周刊一九八八年环球风云人物舍我其谁? 我注定是一个举世瞩目的人物! 胸前口袋里那把时刻跟随我的牛角梳已多日不用了,我掏出来向它啐了一口口水,开始梳理自己的乱发。倒后镜上那张小生式的俊脸经过一千多个露宿风餐的日夜磨砺变得棱角分明,再配上那野猫般闪着青光的双眼我深信任何女人都无法抗拒。 我高傲地倒行着。 但是,不久我便领悟到了:作为一个成功人士,今后我一定要精心塑造自己的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时刻保持谦虚厚道,万万不能像某位浅薄诗人,几首俗诗诱惑了一些涉世未深的无知少女后便日出狂言。听到别人的赞扬我一定要点头哈腰,要说做得不够还须加倍努力!对于后来者,则一定要扶上马争取多送一程。 我疯狂地倒行着。“不!”我对身后一棵橡树说,“你他妈也太虚伪了,难道我等了三十多年就是为了逢人便说做得不好请多多指教?” 东方教授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目光如电,鹰爪般的手横握一根梨木手杖。第一次上门拜访他就命令我脱光衣服,拿着皮尺的嘉娜在一旁向我温文地微笑。作为人类学家,这对父女至少收集了世界上六十三个民族近一万例人体的真实尺寸。教授对人体的每一细节都了如指掌,此刻,他的目光早已穿透衣裤将我的躯体精确地度量过了,剩下的事情只是让他美丽动人的女儿去证实一下。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先哲们的思想窜出四壁书柜在潮温的空气中游荡。我在师组动人的微笑中脱剩一条裤衩,当她光洁如玉的双手从我两肋伸过时,那头青春飘动的长发鹅绒般从我肩上轻轻滑过,她首先测量我的胸围。 我开始坐立不安,但她俊脸上那种职业人类学家的表情令我很快平静下来。不久,我活生生的躯体就被她提炼成一堆枯燥的数字,在一张手掌大小的卡片中储存起来,三年之后便出现在一本体质人类学(体质人类学;一门研究人类自身起源。分布、演化与发展、人种形成以及现代人种、种族、民族的体质特征、类型及其变化规律。人类体历特征与环境相互关系等问题的学科)的教科书上。 教授向女儿丢了个眼色,她盈步退出房间,在这稍纵即逝的瞬间,我捕捉到她神秘的回眸一笑。 现在书房中只剩我和东方教授,我忽然有一种不适之感。今后只要我与他单独相处这种感觉便会出现,相反,师姐在场时我总是心情愉悦,可惜我能见到她的机舍实在太少,她总是淡淡地跟我打一声招呼便上二楼自己的闺房。 教授用手杖指着我的裤衩说:“把这个也脱了。” 我在东方家的书房中一丝不挂,先哲们飘荡在空气中的睿智思想不断向我观照。我的耳边仿佛听到一句格言:当你仔细观察一头动物时,就会感到某个人正坐在旁边嘲笑你。 “背过去!”教授说。 一个硬物忽然顶住我的尻骨,回头一看,原来是教授的手杖。 “你是客家人(客家人:四世纪初(西晋末年)至十五世纪初(北宋末年)黄河流域大批向南迁移的人,为了区别于本地居民,故称为客家人。客家人如今遍布世界各地,在中国主要分布在广东、广西、福建、江西,湖南、台湾等地。)?”他的手杖仍然顶在那个部位,并且轻轻敲了一下。 “是。”我说。 “为什么要报考人类学?” “我想研究客家迁徙史。” 东方教授观察测量人体的嗜好远近闻名。他要求所有登门做客的人都在他面前脱得精光,然后再将梨木手杖顶在来访者的尻骨上。这个愿望无法满足时他便焦躁不安,双手驱动轮椅在客人面前急惶乱转,忽然间他会停下来,眼睛直视对方,口中喃喃地预报着对方身上的各种尺寸,令人十分尴尬。因此东方家总是门庭冷落。但偶尔也有人知难而进,为的是一睹嘉娜的芳容。结果,这对父女的人体档案总能断断续续地增加新的数据。 教授终日迷恋赤裸的人体,对我的客家迁徙史只字不提。这个月已经多日没人登门拜访了,东方教授不思茶饭,彻夜难眠。他自己行动不便,又无法忍受人体档案的数字长滞不增,于是驱我外出,到各地作人体测量。东方教授对现代北京人体十分关注,通过大量的抽样测量,教授从他们身上分离出许多相对独立的遗传特征,据此能够准确推断出某个北京人是满人与汉人杂交的后代,还是胡人与汉人杂交的后代,抑或是历史上其他入侵祝邦的异族与当时汉人杂交及多种民族混合杂交的后裔。 太阳无力地朝四边坠去,它挂在树梢上渐渐变大的轮廓黯然失色地占满了我的倒后铝。吉尼斯世界纪录早被打破,但我仍然踽踽倒行在亚热带金黄的暮色之中,口里操了无数次吉尼斯公司的mother。按照合同,这个背信弃义徒负盛名的公司,那天中午北京时间一点整就应该在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的交点上举行记者招待会,证明暨庆祝倒行运动一项新的世界纪录的诞生,可他妈那时连个鬼影都没有。 也许全都迷了路?!我想,反正所有晚报都已经发排,没有我破世界纪录的消息损失最大的自然是读者而不是我,当天的头条电视新闻毫无疑问又是一批老年儿童排排坐的会议镜头。 就让印度那小子再得意一个晚上吧。 傍晚是倒行者感觉最混乱的时刻,你分不清自己的运动方向,举步维艰,因为这个时候你不能倒行了。你必须不断提醒自己:我的背后就是后方,我的正面就是前方,否则,你就会摔倒在地,或总在原地打转。 我终于在亚热带丛林神秘莫测的夜色中恢复了正确的方向感。 明月如烨,远处一条大河锦缎般婉蜒伸向环宇,流星无声地坐落,河岸上一棵高大浓密的古榕兀然而立,亚热带静谧的皎月之夜恍如梦幻。 不久,大约离古榕六百米远的一座小山上出现了一顶帐篷,这便是我的杰作。直至多年后的一个正午,我才恍然领悟到自己今生遭受的一切灾难和渊薮,都发源于这顶帐篷今天安搭的位置。 我的帐篷其实是我的背囊演变的,一物多用,这是珠江三角洲一位农民发明家的专利,简直妙不可言,所有野外生活的必需品都备给了你,总共不过五公斤。我实在太困了,在倒行日记上草草写上几行字便关掉应急灯钻入睡袋中。一个吉尼斯公司赞助的红外线报警器搁在我的耳边,半径二百米之内任何猛兽的出现它都会将我唤醒。我料定第二天一早我醒来之前,大批记者已经包围了我的帐篷。 我在亚热带丛林动荡不安的月色下渐渐发出了鼾声,一个荒诞离奇却又铁一样真实的事件就在河岸上兀然而立的古树下发生了,而我却在梦中。说句老实话,像我这种真正对既往一切能够稍作明智结论的人,在现实生活中多半是个糊涂蛋,因此,那时我即便头脑清醒也不可能立即明白事情的重要意义。令人可笑的是,许多人不承认这一点。人们都以为,自从哥伦布和麦哲伦的地理大发现以来,地球上已经不再有什么奇迹,科技的发展早令一切井然有序,未来事件完全按照托夫勒之类的预言家们所描述的方式诞生,科学成了一切事物存在的唯一根据,结果许多毛茸茸的真实事件不幸地被判为神话。 不管你是否相信,那天晚上我在梦里的确惊天动地举世瞩目,美丽动人风情万种的嘉娜拨开记者一头扎入我的怀里,我在热烈如火的鼓乐声中蓦然惊醒。 我踢了一脚毫无反应的报警器拿起匕首木棍狼狈不堪地蹿出帐篷,数以千计赤身裸体的长尾人集合在古榕树下神秘壮观的景象蓦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们紧踩鼓点手足舞蹈,篝火将晃动的股腚映照得鲜红透亮意味深长,一根根长尾高高竖起,末端赤黄浓密的毛缨葵扇般展开,庄重而又华丽。鼓点在一阵急剧加速之后忽然变得缓慢深沉,长尾民族的青年男女自然捉对而抱,难解难分。 毫无疑问,我眼前展现的是一幅原始民族的集体交媾图。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的大脑开始清醒了,我的理性却仍然沉睡在梦中,只觉得浑身躁动不安,甚至在长尾民族狂放挑逗的鼓乐声中失去了自制力,双脚无法抗拒地朝他们走去。 缓慢深沉的鼓点渐渐变得轻快起来,围观的老人和儿童和着鼓乐的节律齐声呐喊,亚热带河岸神秘的夜空在雷鸣般的吼声中摇摇晃晃,这一切都由场内一位白发长者手中的木杖指挥。长尾民族仪式化的性行为在鼓乐的调动下统一转变为另一姿势。这种姿势转换的高度一致性,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这正是他们的社会形态的特殊本质。 就在这种神奇的性方式统一朝第三种姿态演变时,我差不多已经来到他们面前,也许这正是我今后多次逢遭厄运的第二个关键性错误。但是白发长者手中的木权具有神奇的魔力,鼓乐在它的调动下营造出一个个人心旌摇曳的强大氛围,我孤寂难熬的生殖系统在魔杖的挑逗下渐渐接近高潮,就在这美妙无比的关键时刻,所有的喧闹声戛然而止,亚热带丛林动人的皎月之决刹那间复归宁寂。 他们发现了我! 东方教授对人体的疯狂热情终于有一天让他的女儿险遭不测。 那是初冬的一个清晨,阳台上一束懒散的阳光爬到师姐的乳罩上,然后将她粉色的底裤染成淡红,东方家冷落的大门这时忽然被人敲开,来者自称是一百多年前英国人侵者与广州人杂交的后裔。东方教授兴奋异常,在他看来,侵略者的奸淫本质上就是非法进口人种,眼前站立的实在是一个难得的标本。 不料来者居心叵测,他在上门之前已对测量过程了如指掌,就在那根梨木手杖须在他尻骨上时,他突然赤身冲出书房,将教授反锁在内。然后向客厅里等候结果的嘉娜扑去。 我听到师姐被人追逐下的惊呼乱叫。 那天我想问教授我何时可以进行客家迁徙史的研究,师姐的惊叫传出门外,我冲入东方家时,一位赤身裸体的大汉已将她压在身下,一双淫手正狂乱地撕扯她的衣裙,教授的梨木手杖在书房中敲得咯咯作响。我举起茶几上的热水瓶朝那家伙头上狠狠砸去,那具粗壮的身体立即昏瘫在师姐的怀里,她将他推开,掩面直奔自己的闺房。从此,所有测量男性体的任务便不幸地落到我的肩上。 我偶然还能接触到一二位身穿泳装的妙龄少女,开始觉得测量人体的活儿还颇有趣。但妙龄少女毕竟太少,而且多半由师姐接待,时间一长我就发觉,测量人体其实是一件枯燥无味的脏活。男人身上的臊味令我觉得恶心。让我无法理解的是,测量男性人体的最后一道工序为什么总是教授自己单独进行。有一次,教授和一位神情诡秘的家伙从书房出来,我看见师姐在卡片上打了个奇怪的记号,不久这张卡片便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后来情况越来越糟,我一嗅到男人的作是就开始肠胃痉挛,臊气重者能令我当场呕吐。教授对我这种过敏反应却大加利用,竟然要我将各种体臊分门别类,并在卡片上增设体臭一栏,要求我每次测量之后都填上对方的体臭等级。这实在是一项令人作呕的工作。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同样一种气味,在少女身上就是体香,而在男人身上便成为体臭。这时东方家的门铃响了,师姐正要开门。等等,教授说,他让我隔门嗅一下,是男还是女。我说女的。一开门,大家都吃一惊,门口站着一位女孩,竟然十分漂亮。 “我叫安菲菲,”她自我介绍说,“中文系一年级学生。” 这天晚上教授颓唐地坐在轮椅上,愤怒地瞪着我的鼻子不再说话。我的鼻子无意中向他的权威挑战。不久,我就能根据体臭辨别出三十个不同民族。我的成功证明了教授过去几十年工作效率低下,但这决不是我的本意,我早就厌倦了像猎犬一样在别人身上嗅来嗅去的工作。 三天之后,东方教授终于同意我开始客家迁徙史的研究,条件是我必须完全按照他的研究计划去做。 我出生在远离先祖的粤东盆地。那天晚上,父亲叫我到河里洗澡,然后掌灯领我上了阁楼。我看见一只古罐在油灯下闪着哑光,父亲揭开它时神情庄重,罐底铺满干燥的谷壳,上面孤放着一捆大红缎子。当父亲青筋暴突的双手将大红缎子层层剥开时,我们岳氏家族一千六百年风雨飘摇的历史就展现在我的眼前。八卷族谱在似水流年中变得纸脆页黄,但西晋永嘉之后的金戈铁马却在我耳边铮铮作响,我看见千年烽火正在天边熊熊燃烧,匈奴汉周大军已将我中原城池团团围困,城中军民水竭粮尽之后决心以身殉国,但愍帝司马却贪生怕死,他下令大开城门。残阳下,他袒露胸臂口衔玉玺步履蹒跚地朝城外走去,右手牵着羔羊左手拉着棺木向敌人投降。匈奴国王命愍帝身着奴才青衣,宴时行酒洗爵,猎时如犬前驱。我灾难深重不甘奴役的客家先民于是毅然收拾行装,一次又一次向南开始了十多个世纪的漫长迁徙。 我家的族谱历经万劫之后已经变得残缺不全。其中第一本前半部和第五本的后半部已经完全丢失,谁也无法知道氏家族一千六百年前离开中原时的准确地点和时间。但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们都深信,岳氏家族永劫不复的厄运是因为当年仓粹离开中原时没有将祖上的骨殖一齐带走,因此,一代又一代的岳氏族人都决心重返中原祭拜祖先,让我岳氏家族重获先人庇护。 昏暗的油灯下我看见父亲皱纹密布的脸上刻满了千年的苦难,从此,我心中的屋檐下便响起了古远的钟声。 多少次我驾着梦中的彩云返回万里之外的故乡,在先人的坟头上添一层新上时,我的返祖之梦总是在族谱的断章残页中猛然惊醒。我知道,只有理出一部完整的客家迁徙史才能找到中原的祖居之地,这便是我投在东方教授门下的真正动机。 时间在数以千计赤身裸体的长尾人与我之间迅速膨胀——不可名状的沉默! 我忽然想起师姐一再要我小心提防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交点附近那个吃人部落的忠告。莫非猎人首级的就是眼前这些人?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骤然袭上心头,完了,我对自己说,此生完了! 我敢发誓,我决不是那种看见危险便抱头鼠窜的孬种,那时的贪生怕死实在迫于无奈。你想想,在我经受一千多个月夜熬煎创造的世界纪录公诸于世之前,难道我愿意让这七尺之躯成为野蛮民族的一顿美餐?我企望用手中的匕首和木棍做最后的挣扎。但是,长尾人悄然间越聚越多,占满河岸遍布山野,他们粗犷结实的肌肉在悲凉的月色下闪着青铜般的寒光,我绝望地意识到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河水宛若锦带凄然伸向天际,它像是为我的灵魂铺设的一条通往上苍之道,岸边高大的古榕下秦俑般林立的长尾人随时都可能对我做最后的攻击,无边的恐惧将我彻底淹没。 “嘉一娜一娜一,娜……” 我痛苦万分地呼喊着自己一生中唯一钟情的女子准备壮烈牺牲,千百个长尾人忽然齐齐朝我跪下,这一突变完全出人意外,我猜想这可能是他们杀人前必须操作的仪式。果然,一副树枝制作的工字型担架抬到我面前,他们让我两腿跨在中间粗大的树干上,我战战兢兢任人摆布。四个年轻力壮的长尾人将我轻轻抬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忽然响彻亚热带寂寥的河岸。泪水流淌在我的脸上,我说嘉娜,Iloveyou,今生我们永别了! 他们抬着担架朝我安搭帐篷的地方走去,鼓乐在前面开道,几十个浑身涂满鲜艳图案的长尾人在我身边舞蹈,山坡上已经点亮了数百支柏油火把,这时我方才发觉,自己竟将帐篷搭在他们的坟场,我的入侵亵渎了他们的先人。 当我被他们簇拥着抬到自己的营地时,一大批五花八门的食物已经摆在我的帐前,有兽肉、鱼干和各种亚热带水果。 难道他们要将我供肥了才宰杀? 我与东方教授的决裂注定不可避免。 其实我只要买一张机票当天就能飞抵中原,但东方教授却将我的返祖之梦变得十分遥远。他要我读硕士研究生的三年时间全部用来学习当代人类学的各种理论和调查方法,然后考他的博士研究生,再用三年时间沿着历史上客家人的各条迁徙路线进行实地考察,尤其是深圳这一支客家人,他要我结合体臊法,重新描绘他们的迁移史。 教授每天从百科全书中列出一大堆生僻的词条要我背诵,什么原教旨主义,阿拉伯复兴社会党,犹太复国主义,库尔德人,茨冈人等等,并要我与客家人的大迁徙联系起来撰写论文。我的先祖之梦就这样被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学究弄得枯燥乏味。教育的效果适得其反,博学丝毫没有增加我的涵养,反而令我日渐变痞。不久,我就痛恨世界的一切知识和所有标榜自己有文化的人。有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正在寻找理由抵制重返中原的计划——臆想着中原的祖坟在黄河的某一次改道中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先祖的幽灵其实不在万里之外而在我的血脉之中。 当我领到硕士证书并正式告知教授我不再报考他的博士生时,我在师姐动人的微笑中又一次体验到了反叛的快感。教授说我离开他今生必定一事无成,但是我主意已定,我宁可放弃客家迁移史的研究也要离开他。 我与东方教授的根本冲突归根结底是我们对勤奋与懒惰的看法截然相反。 我深信世界并非是由勤劳的人而是由那些最懒惰的人创造的。当我的体臊法向教授的测量法挑战时我更加坚信这一点。勤劳的人往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只知道一味蛮干;而懒惰者终日想着不劳而获或少劳多得,结果发明了许多偷懒的好法,人类文明因此不断向前发展。比如我们穿在身上的遮羞布,很久以前人们只能用手工将纤维一根根织在一起,这种蠢办法今天仍在一些少数民族中流行,自从出了黄道婆这样的懒人之后,织布机便诞生了,而她的后继者们一个比一个懒,有人竟然袖手旁观,完全让机器替自己干活,甚至一人看管几十台这样的机器呢! 我早就看穿人们给这些懒惰的天才们戴上“永不停息的奋斗者”之类桂冠的诡计了,目的不过是期望懒人们听到嘉奖后,一高兴,便多弄些省事儿的玩意儿出来,这样大伙的日子不就过得更舒服更滋润吗? 三十岁之前我一直抱着上述十分独到的见解,认定懒惰是一种天赋,并庆幸自己与生俱来便有了这种可贵的品质,终有一日会惊天动地大有作为。因此我一有空就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就这么躺着,不让自己刻意去思考什么问题,任凭思绪随处飘荡。 就这样,我肩膀上长着世界上最富创造力的脑袋不知不觉便虚度了三十年光阴,到头来我仍然一事无成,而不少只会埋头苦干毫无灵气的家伙已经有所成就了。我不得不深刻反省自己过去那套懒人创世的哲学。 但是,我决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抛弃信念的人,这并非是因为意志坚强,而是常常明知错了也懒得去改。事实上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尴尬处境完全是时间造成的。倘若我仍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绝对是一个天才。即便二十出头也不失为一个青年思想家。糟糕的是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这把年龄整天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拿不出实际的东西来就有点不妙! 在时光巨轮的碾轧之下我深深仟悔——我竟然无情地攻击过那些经过千辛万苦方才出人头地然后四十叫青年五十叫中年的知识分子,还恶毒地推论说,如果四十叫青年三十叫少年二十叫童年十岁叫婴儿的话,那么,凡五岁之下的东西就不是人也不是精子和卵子而是分子之类的物质了。如今他妈的看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反正人类的寿命已经比上个世纪至少长了二十岁,而且“文革”那十年非人的日子难道就不应该去掉吗? 太阳离河面一公民高的时候是长尾部落夏日早上九点,也就是我在他们领土上生活的第一天的起床时刻。我的脑袋和四肢完好无损,这是我醒来后首先确认的事实。 难道昨夜的一切恐怖体验都不过是梦中的幻觉? 我小心翼翼从帐内探出头来,惊恐地看见两个强壮如牛的长尾人在帐外垂尾而立,这再一次证明昨夜的经历如铁一样真实。但我实在记不清自己在极度的恐惧中是如何入眠的。 他们究竟要将我怎样处置? 决不能坐以待毙。我想,在成为他们的一顿美餐之前我一定要寻找任何生存的可能性! 我轻轻咳嗽一声,试探着帐外两个人的反应,他们对此不过是左右摇晃几下长尾而已,于是我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收起几件简单的行李蹑手蹑脚向外边走去。不久我就发现他们已经尾随而来,只好加快脚步朝坡下的丛林奔逃。为了预防被抓后仍可提醒别人来搭救,仓皇逃命时我还将呼救信号刻在树干上。然而不久我便发现,他们实际上早已停止对我的追逐,结果慌乱中在树上做记号的机智举动便显得有点滑稽可笑。但是我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撒开双腿更加狼狈不堪地向前狂奔。 当我经过四十八小时的昼夜奔逃终于来到昆明火车站的大钟底下时,我依然惊恐万状神色慌张,直至买了一张高价硬卧票坐定之后才渐渐安静下来。 乘务员走过来推销杂志和报纸,我随手要了一张《云南日报》读完第一版的要闻之后,我才突然痛苦万分地想起了自己那项无法证实的世界纪录。亚热带河岸悲凉的月色下的恐怖情景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无边的沮丧笼罩我整个身心,三年来,我露宿风餐一步一个脚印地艰苦奋斗竟然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人生真他妈的就是一场让人永远无可奈何的悲剧! 列车在黑夜中隆隆向前开去,车轮撞击钢轨接口的音律又令我想起长尾民族如醉如狂的性程式。我躺在硬席上渐渐舒展身心,我不再去思考什么问题,就这么躺着,那股离我三年之久的灵气蓦然冲开心窍,我猛喊一声“太妙了”便从上铺摔下来。 我毫无损伤心情愉悦地爬回自己的床上,任凭被惊醒的旅客各自骚动,心里只管美滋滋地计划着回广州第一件事就是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全世界庄严宜布,在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的神秘交点上,我发现了一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长尾人种。这一重大发现足令我与东方教授这位中国人类学界的泰山北斗平起平坐。吉尼斯世界纪录见他妈鬼去吧!我相信,如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够像我这样深刻理解“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的含义了。 但是,为什么东方教授要安排嘉娜到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的神秘交点考察呢?难道他对长尾民族的存在早有觉察? 不可能!我对自己说。从我倒行跨入云南地界师姐转给我的信和论文来看,他们并没有发现什么长尾部落,她仅仅考察了这个经纬度的一些少数民族,并根据民间传说,推测这里可能存在一个吃人部落,却只字未提长尾民族。如果吃人部落人人长着长尾,像师姐这种经过严格田野调查①(田野调查又称用外工作、场调查,文化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是人类学家深入所研究的民族之中,对其文化进行调查研究)训练的人类学家,是决不可能轻易疏忽的。 显然,长尾部落并不吃人,他们是我历时三年的倒行运动最伟大的发现! 第二天我惬意地吃完乘务员送来的一盒可口的早餐,随手翻开昨天那张《云南日报》,竟在中缝发现一条寻人广告,那张照片很像我,仔细一看,正是鄙人:寻人岳秋,男,33岁,身高1.75米,五官端正,戴350度近视眼镜,讲普通话(可讲少量广州话),6月17日在龟村附近失踪,知其下落者请与昆明市中山路6o号《文化》杂志云南记者站联系,酬谢!电话:768632 我的懒人创世哲学被时光的巨轮碾得支离破碎。就整个文明的发展来说,懒惰也许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集体的心理原动力,可对个人来说,懒惰将永远一事无成。个人只有勤奋的发明集体偷懒的办法(诸如洗衣机、汽车之类的发明)才能获得社会的承认。 那一天我喝完半瓶白酒之后对着镜子庄严发誓:从现在开始,我一定要藐视天才崇尚勤奋! 我很快就列出许多只要勤奋便能成功的途径。我可以每天剪报,将所有关于政变的消息都剪下来,全世界每年至少发生二十起政变,十年就是二百起,二十年后我手头便有四百宗政变材料,只要稍加分类,我就可以出一本《二十年环球政变大全》的专著了。当然,我完全可以选择别的什么专题,诸如足球、战争以及水灾之类的内容,总之只要勤奋,成功的方法很多。我还可以从今天开始收集自己的头发,坚持每天拔下一根,并记下当天的食物,直至我最后停止了呼吸,这样我就变成科学研究的活档案,成为医学界的著名人物。 可这也太费时间了,不!我要找一个快速成名的方法,我心里捉摸着又躺在床上,就这么躺着,什么也没有干,说来真神,我就这么躺着,一个快速成名的方案便诞生了——我要打破吉尼斯纪录,创造出一根世界上最长的面条! 我生平所干的第一件实事已经全部准备就绪,这一天正好是国际老人节,广州天河体育场人声鼎沸,彩旗飘扬,六万多名渴望长寿的老人欢聚一堂。前来助阵的港台歌星下台之后,我亲自策划的重头戏上演了。 我深信这件事情确实发生过。 我清楚地记得,一辆饰有吉尼斯世界记录标志的汽车在庄严的军乐声中从东门徐徐开入场内,车上那台机器正不断吐出面条,这些面条恰好落在跑道中的大红缎子上,随着汽车的不断前行,缎子上的面条越来越长。在此之前,世界上最长的面条是由美国人杜威创造的,他的世界纪录是二公里。而今天,我要打破美国鬼子这个垄断多年的世界纪录,创造出令人不可思议的长达三点二公里的长寿面,让全世界的炎黄子孙扬眉吐气。 跑道上代表着全场六万老人长生宏愿的面条一圈又一圈地延伸,汽车终于在四百米的跑道上转完了五圈,迈克马伦先生激动地宣布,一项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诞生了! “但是,”这位吉尼斯公司的代表拿着话筒用标准的普通按说,“可敬的中国人并没有满足,他们要向新的高峰冲刺。好,现在汽车已经走完了第六圈,比前世界纪录整整多出了四百米,真是让人不可思议!” 马伦先生的解说在此起彼落的口哨声中极富感染力:“一提到人类古代文明的奇迹,人们不能不想起中国的万里长城;我相信,今后一说到吉尼斯世界纪录,人们就会想起今天中国人所做的非凡壮举!看啊,汽车已经转完第七圈,但新的世界纪录仍在不断延伸,了不起的中国人啊!他们今天要制造出三点二公里长的、自人类起源以来最长的面条!现在,各位请注意,奇迹即将成为现实,不,已经成为现实,一项新的吉尼斯世界纪录终于诞生了!我相信今后二十年内,再也不会有人能够打破中国人今天创造的世界纪录,历史将永远记载这光辉的时刻!” 我十分惊讶地看见大批记者朝我跑来,把我身边的农民企业家团团围住将我晾在一边。真他妈的见鬼,这些触角迟钝的三流记者,竟以为打破世界纪录的是那位刚刚洗脚上身着名牌西装脸桂平光眼镜冒充斯文的农民老大哥。 我急忙来到马伦先生跟前,提请他注意是我打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而不是那位暴发户。他关掉手中的话筒对我微笑说:“我很清楚是您来自策划这项活动,但这次世界纪录是他赞助并以企业的名义创造的,从法律上说,荣誉归企业所有。如果今后您个人想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我愿意为您效劳!” 我气得转身就走,一抬眼看见那位农民企业家满脸春色正在接受记者采访,走过去硬生生将他拉了出来,劈头一句:“你他妈真够朋友!” 这家伙从袋里急急掏出一沓红包,挑出一个最大的给我说:“你先拿着这个,以后多出好点子,我们都会给你报酬。”说完他又往记者丛中蹿去。 “慢着,”我将他喝住,然后打开装有一千元的红包朝他的脸上狠狠甩去,“狗日的谁稀罕你这个!”说完扬长而去,不管六万老同志正等着我给我们每人一份打破世界纪录的长寿面……那时候我想的只是自己如何尽快出名。长寿面事件让我深刻领教了暴发户的奸诈,但我仍然坚持不懈地寻找成功的途径。 一天早上,电台偶然播送了一条印度青年打破倒行运动吉尼斯世界纪录的消息,那时我什么也没干就躺在床上,邻居的卡拉OK正好唱到“三百六十五里路呀,越过春夏秋冬”,我竟然便如此简单如此偶然地被错误导上了那条充满坎坷的倒行之路。 第二天早上我踏进总编的办公室。 总编先生年约四十开外,喜欢脚穿运动鞋身着中山装,一副既稳重又有活力的形象。我向他恭恭敬敬递上《倒行报告》——我旁征博引,从国际论证到国内,由现实追溯回历史,洋洋三万言,充分阐明了这次“倒行”与改革开放、反对崇洋媚外为国争光息息相关,具有伟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并且强调由于途经全国二十九个省,可以一路倒行一路宣传我们大文化出版社的《文化》杂志,顺便做一些发行工作。 人各有癖。我酷爱赖床。有人乐于研究鲁迅,并在鲁迅的影响下像羔羊般柔顺。而总编先生呢?他喜欢捉摸每个编辑的内心世界,预测他们今后半年之内的一切可能举动,以便加以控制。可我向来不愿汇报思想,这使他老觉得我是一个不安定因素,总想找机会治理一下。 “两天之后答复你。”总编先生说。 两天之后他将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开口便问:“你是不是想辞职?” 我很吃惊!拔颐凰倒侵埃灰罅斓挤盼乙荒昙佟!* “这是不可能的,没有这种先例,我们总不可能给你工资奖金让你去游山玩水吧?!你还是安下心来好好工作,日后自然会有你的好处。” 我绝不相信自己日后会有什么好处。这个大文化出版社其实是我们一帮哥们协助他办起来的,不料他功成名就之后竟将当初的创业者一个个撵走,下一个自然就该轮到我了。我他妈早就看穿了他那张比农民暴发户更加丑恶的嘴脸。 “不管你是否批准,这事我自个决定了,下个月我就出发!”说罢我起身便走。 “等等,”总编先生说,“我先给你提个醒,三个月不来上班就等于自动离职,请你考虑清楚再走。” 狗日的总编先生,我用一流的智商为你办二流的刊物,给三流的作者抄稿送杂志,我他妈早就不想干了。 我到中大找师姐,想听听她的意见。 推开那扇神秘的大门之后,我看见东方教授坐在轮椅上一丝不苟地做他的遗传学实验,只见他干柴似的左手握着一把钳子,颤悠悠地从笼里夹出一条白鼠,忽然寒光一闪,教授右手中的不锈钢刀已将它的尾巴斩断,他在白鼠和它分离的尾巴上做个记号,轻轻扔进另一个笼子里……这个过程局而复始。东方教授研究的课题是,断尾白鼠后代的尾巴是否比它父母短,如果第一代差别不明显,那么斩断尾巴再让它生出第二代,再斩断尾巴生出第三代,再斩断尾巴生出第四代…,如此不断斩下去,教授坚信总有一天会有一只白鼠一出生便没有尾巴,因为任何物种的后天获得性状经过不断累积和重复之后,就会成为遗传性状留给下一代。东方教授迫切想知道的是,究竟要斩断多少代白鼠的尾巴,才能最后出现一只完全没有尾巴的白鼠。 当第二十代断尾白鼠在东方教授白晃晃的刀下吱吱乱叫时,我正好来到他的面前。自从我决定不考博士之后教授便不再跟我说话,也不愿在家里见任何人,他测量人体的多年嗜好突然转到断尾白鼠身上。那条通往师姐卧房的楼梯如今就在面前,多少次她轻如流水的脚步从木梯上飘然而过,她闺房中温馨的秘密惹起我无限遐想。 我忍不住朝那诱人的木梯跨去,教授突然停下手中的实验:“嘉娜外出考察去了,一两个月不会回来。” “她上哪儿考察了?” 我问他时一只脚仍在木梯上,并且朦胧地感到,师姐房中收藏的可能不仅仅是少女的温馨。 教授瞪着我不回答,那张老脸既威严而又忧郁。 “请告诉我嘉娜上哪儿考察了?我有急事找她。” 他还是瞪着我不回答。 “好吧,我给你背文化人类学的十五种理论(这里指文化进化论、文化传播主义,功能主义人类学,文化模式论、荷兰结构主义、心理人类学、新进化主义、马克思主义人类学、结构主义、生态人类学、象征论、认识人类学、解释人类学、文化符号学、现象学人类学)。”我从泰勒和摩尔根的古典进化论开始背,然后是传播主义、功能主义、文化模式论……我一边背着一边观察这老头的反应,因为嘉娜说他父亲认为我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孩子,但如果不勤奋这聪明反倒会把我害了,虽然这个预言在我三十岁之后才得以验证,但我早就学会装出一副刻苦好学的样子来博得他高兴,就在我一本正经地背诵着他过去教我的功课时,教授忽然把手杖掉转过来,用带钩的一端将桌上的地球仪勾到面前,轻轻转了一圈,指着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的交点说:“她在这儿!” 我实在不解:“她到这鬼地方干吗?” 教授不回答。我觉得非常别扭,为什么总是他问我就得正确回答,我问他他便可以不理?让人更不明白的是,这糟老头为何偏偏有嘉娜这样美丽可人的女儿呢?他们至少相差四十岁! 三天之后,我来到吉尼斯公司广州办事处,以个人的名义与迈克·马伦先生签订了合同。最后聘请律师公证时,马伦先生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我说;“你们能否将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的最后仪式定在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的交点上,这个地方对我意义重大。” 马伦先生想了一会儿说:“ok!”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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