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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刚一停,田宏昌和油娃就跳下车厢。 一个月的漂泊流转,田宏昌终于回到了陕西自己的家乡。 这是华山脚下的一个小站。他们没敢在孟塬下车。孟塬是大站。是大站,就人多。人多,就可能有人认出他们来。他们知道,政府是有严格的政策不准移民私自回来。何况,下时孟塬站正是迁移移民集中上车的地方。从那儿下车,肯定会惹出麻烦来。 小站里没几个人。他们放心地走出了车站。下坡,一大片竹林。林中,有一条小路象蛇一样爬了进去。为了不让人看见,他们就顺着这条小路钻进竹林里去。走了没多久,前面有一个院观。田宏昌知道那是玉泉院,也是上华山的必由之路。观院里静得没一点声响,看来香火也非常消静。他们在竹林里踅望了一阵子观门外的那条小坡路,瞧见没有人,这才闪身进了玉泉院。 油娃问:“上华山去? ” “嘘──,小声点!你脑子是让狗吃了? 大白天,万一碰见政府的人咋办? 咱在这玉泉院里躲上一阵,天麻麻黑了再下滩,保险!” 油娃恍然大悟,说:“嗨,我这脑子真得让狗吃得没剩下一点点。” 玉泉院,真是个好地方。这观院,依山旁水而建。院内古树蔽日,爽气霏霏,清流潺潺,鸟声阵阵。看那观宇,巍峨绵绵,亭台古朴,环境极为幽静清雅。田宏昌浑身一爽,先拉着油娃去了希夷洞。希夷洞在山荪亭下。洞里有陈抟老祖一尊卧像。他们进了洞,两个人从头到脚把石像摸了三遍。相传,陈抟老祖是一个慈祥的神仙,人们若有头疼脑热时,摸一摸卧像与自己的相应部位,不久便可全愈。从希夷洞出来,他们进了前殿,穿过去,就到了后殿前的小院。 小院小,却极为别致。几棵树,竟漫起一片绿荫来。 “来,摸摸它!”田宏昌把油娃拉到一棵树下。 油娃轻轻地把树身抚摸了一下。奇了,整个树冠上的树叶全都沙沙地抖动起来。 “怪,真日怪!”油娃稀奇得围着树转了两圈。 “猜──,这叫个啥树? ”田宏昌问。 “啥树? ” “痒痒树。” “我让它好好地痒痒,看是个啥样? ”油娃说着,就好奇地抬起脚,对着树身狠狠地蹬了一下。又奇了。这一脚下后,不但没见到树叶哗哗大响,树冠反而连动也没动。 “造孽,造孽!客官不闻道说‘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上边传来。 田宏昌抬头看,台阶上的正殿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白胡子老道。老道坐在一只蒲团上,长长的胡子拖在地上。田宏昌和油娃走上殿去。老道欠欠身算是迎礼。 “道长好!”田宏昌打个揖。 “客官好!”老道也有礼了。 “老道,看你白胡子老长老长的,该不是仙吧? ”油娃估意打趣,“你是仙,算一下我们是干啥的? ” 老道揣揣胡须闭了会眼,然后笑着说:“客官从西边来,慌慌奔命也!” 油娃伸出了舌头:“妈妈呀,这掐算得真灵。” 田宏昌也不由得佩服起来,对老道更加尊敬。他看见老道的身后香桌上有一筒竹签,心里一动,问: “仙长,能给我们算上一卦么? ” 老道手一抬,签筒就到了蒲团前。 “抽吧!”老道说。 田宏昌把竹筒里的卦签小心地摸了一遍,还是下不了决心抽哪一根。油娃把田宏昌推到一旁,说: “我来,我替你抽一根!” 油娃随意抽出一根,看看,不懂,就递给田宏昌。田宏昌看见上面画着四虚加两实的六道杠,下边写着个“坎”字。田宏昌也是不懂,就交于老道。 老道说:“这是个坎卦。这一卦,上下都是坎,坎上坎下。一阳陷在二阴之中。坎的卦形,象睡倒的‘水’字。遇水则险。‘坎’是陷阱。两坎重叠,象是有重重的险难。客官,你可得仔细地看看这六爻:初六,习坎,陷中陷,凶;九二,坎有险;六三,来之坎坎,险阻枕,入于陷中陷;上六,绳索重重束缚,置于丛棘三岁不得,凶。” “胡说,胡说!我们都有啥子凶? ”油娃叫了起来。 田宏昌扯扯油娃的手,对老道说:“道长,我还是不太明白,能不能给我说明白些。” 老道看了田宏昌一眼,缓缓说:“遇河遇水便遇风险,一个男人扯在两个女人中间不能自拔,最后会有三年牢狱之灾。” 田宏昌笑笑,他本不相信这套,可是他也不愿意抽个坏签讨个不吉利,于是说: “能不能再让我抽一下? ” 老道犹豫了一下,说:“本说不可!二卦不灵。客官一定要抽二卦,不妨试试!” 田宏昌拿起竹筒哗啦哗啦摇起来,终于有一根崩了出来掉在地上。田宏昌拿起来一看,不由皱起了眉头,原来还是个坎卦。 天色黄昏时,田宏昌和油娃走出了玉泉院。 油娃问:“宏昌哥,那老道的卦,你信? ” 田宏昌笑着摇了摇头。 看看天色不早,他们急忙奔了渭河边。趁天色没有完全黑时,他们找着摆渡的小船,过了河。他们黑天黑地地向贵家庄奔去。多亏路熟,没到半夜时,他们终算回到了贵家庄。此是的贵家庄已是人稀烟断。剩下没走的人,都住在一排排的庵棚里。也有个别户的房子没倒没拆,还住着人。田宏昌先找了个和自己相好的,叫开门。同村人大吃了一惊。相别不长,却是远道归来,免不了亲热了半天。听说他们回来了,一会儿,就跑来了不少的人。大家问长问短,田宏昌和油娃一个个地回答。有人终于问到了迁到银川专区沙乐县的情况:“听说,那边也是黄河滩,有没有咱这儿好? ” 田宏昌黑下了脸:“那边的黄河滩,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沙圪达,穷得球球没有。一到黑了,狼比人多。” 棚子里的人一群哗然。有人愤愤不平地骂出声来。 想到迁到沙乐后的种种情景,田宏昌伤感地说:“哎,现在我就是吃悔悔药也来不及。当初,都怪我太积极。那会儿不头一批走,将来跟上你们走,就不会到沙乐县的野淖滩去!” 人群一片骚然: “谁知道后边迁移到啥地方? ” “死到这,我们也不走了!” “咱们再也不能上干部的当!” …… 油娃说:“说得对!过去,我都是上了干部的当了。原先间,干部们说得天花花乱坠,把人哄走了再没人管了!驴日的干部,没一个好熊!” 有人说:“你可不能毛驴子猪唠唠一鞭子撵,人家田俊忠还不是带头去了银川专区? ” 田宏昌说:“他是村长,带头应该。可是我……跟着他,这个亏可吃大了。” 正当庵棚里的人议论的时候,棚子外的一个角落却闪出一个身影。这个身影,神秘兮兮的,走走停停,最后停在庵棚外的一个黑暗处藏了起来。这人是张长福。一个月前的那场大水,村子里的房屋最完好的就是张长福的家。他买的田俊忠的这院庄子,地势高,房也确实结实。他感到有幸的是,田俊忠并没有借他倒霉时日弄他,没让他第一批移民去甘肃省的银川专区。 黄河滩的夜晚静,连虫儿和蛙叫声都能停得清清楚楚。这晚,张长福喝过汤就早早睡下。可睡了没多久,他就听到一种和往常夜不太一样的吵杂声。他好奇。于是,他起来去看。他看到不少人都聚向一个庵棚,还似乎听到有人说田宏昌和油娃跑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他来了精神,就跟梢到庵棚外边,想偷听一下他们到底在干啥事。 张长福偷听了半晌,越听越兴奋。他感到一个报仇的机会来了。他恨田俊忠,也恨田宏昌。因为田宏昌不但是田俊忠的女婿,而且田宏昌让他在买房的事上让他吃过大亏。过去,凤凰落架不如鸡,他只好忍着。现在,田宏昌偷着跑了回来,而且散布不满言论,这不是破坏政府的移民工作又是什么? 这事要是报告了乡政府,肯定会有田宏昌受的。主意一定,他决定立即行动。他又悄悄地溜回家,穿了件衣服,就匆匆地奔平民镇去了。 这一夜,田宏昌和油娃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叫醒。这时正是凌晨时份。 他们穿好衣服刚跳下睡板,庵棚的门就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女的。 “谢华? ”田宏昌惊讶地呆住了。 油娃难为情地转过身子先把裤带系好。 谢华着急地问:“你们啥时候回来? ” “出啥事了? ”田宏昌有点紧张。谢华的突然出现,他心里就有一种不祥之感。 谢华问:“你们是不是偷着跑回来的? ” 田宏昌挑着字眼:“哎,话不能这样说。我们是回来看看,看看……” 谢华说:“不管啥情况,你们快走!有人向乡政府报告了,说你们偷跑回来,还散布不满的言论。孙乡长已安排民兵天明后来抓你们!” 田宏昌这才慌张起来。油娃吓得脸上没有了颜色。田宏昌紧紧张张开始收拾行囊。油娃拉着谢华的手感谢的话儿说了一河滩。不一会功夫,一切就绪。田宏昌和油娃跟着谢华离开了贵家庄。 天还没明,四野里乌洞洞黑。东边,黄河的流水声那样的熟悉,那样的响亮。谢华把田宏昌二人送到一个路口,就要告辞。这时,田宏昌才说: “谢华,我这一辈子都会记着你的大恩哩!你能告诉我,是谁告了我们的状? ”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听到乡长安排民兵”谢华说,“你知道不二牛哥他们迁到了啥地方? 我和王县长找了他们好久。” 一提到二牛两字,田宏昌就恨得咬牙。听到谢华问,他心里就多转了个圈,略略想了一下,便说: “我也正在打听。我们和我大他们没迁到一个地方。” 谢华不由一阵伤心。 田宏昌好言安慰道:“谢华,找到他们,我一定给你写信。” 他们互相道别后,田宏昌和油娃就匆匆向孟塬火车站方向奔去。到渭河边时,没有船。等到天亮时份,他们才找到渡船过了河。再走三里,来到了去孟塬和去潼关的岔路口。田宏昌却犹豫起来。现在到哪儿去? 他心中没有一点数,和油娃商量了半天,两人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油娃让这次事吓破了胆,说长说短都要回沙乐县去。田宏昌不能回去。他出来的情况和油娃不一样。他突然想起了莞娘,那位有江湖义气的莞娘。对,先到潼关城躲避上一阵再说,他想。 两人就这样分了手。田宏昌对油娃道了别,大步走上了东行的路。 田宏昌的到来,使莞娘感到非常的惊奇。田宏昌把一路的遭遇说了一遍,莞娘很是同情。田宏昌唯独没把自己离开野淖滩的真正原因告诉莞娘。 “好吧”莞娘说,“姐帮你在这儿找点活儿干干。这潼关城也要被淹了,城里家家户户拆房,都要帮工的。住,你还住我茶馆里。城要淹了,人也要走了,我这个茶馆也该关门了。要不,我就让你帮我张落这个茶馆。” 吃过饭,莞娘就进城里为田宏昌去找活。田宏昌借这机会把莞娘的茶馆重新浏览了一遍。茶馆和一年前的情景一样,但冷落多了。大门上的那副对联早已没有了踪影,门额上的“公平茶馆”四个字还在,不过风雨把红纸已褪成了白色。这一次,他再没进后院去。他不想见到莞娘的瘫公公,也不想引起莞娘的不高兴。 莞娘回来了,手里还挽着一块用柳条串着的狗肉。莞娘给田宏昌带来了好消息:活找到了。 天刚黑,点上灯,莞娘就做好了酒菜,把田宏昌请到把仙桌上给他接风。这会儿的莞娘与往日分外不同。她好象着意梳妆了一番:紧身的大花袄把身段显得分外诱人,头发黑油黑油的,额前分下一撮好看的留海。田宏昌瞅迷了。八仙桌上,摆着一个木盘子。盘子上有四碟菜、一个热气的砂锅和一瓶酒。莞娘揭开砂锅,锅里煨着狗肉。她把酒瓶打开,把两个大盅斟满,然后在田宏昌的对面坐下。 田宏昌先斟了一盅给莞娘敬上:“这一盅我敬你,感谢你收留了我。” 莞娘笑着嗔道:“叫姐!你叫了姐,我就喝了这一盅!” 田宏昌脸一红,但还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莞娘开心地应了声,就把一大盅酒灌下了肚。她开始敬田宏昌:“兄弟,我也敬你一盅,算我们认得了一场。” 田宏昌把酒也一下子全灌进了肚。 酒过几巡,两人的脸上都有了颜色。他们吃菜,吃砂锅。酒是“西凤”酒。砂锅里是狗肉。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不一会,田宏昌就稀里糊涂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田宏昌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房间的炕上。头晚的事情他后来实在不知道,但是肯定是莞娘扶自己上了炕。想到这儿,他就脸红。他走出房间,莞娘已做好了饭摆在桌上。吃过饭,他就进城去干活。 田宏昌在城里干活,这一干,竟忙忙碌碌了三个月。这三月,他白天在城里干拆房的活,晚上回店就帮莞娘劈柴、挑水。三个月来,倒也辛辛苦苦。虽然辛苦,但田宏昌却挣了一笔可观的钱。三个月下来,田宏昌觉得自己好象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觉得身子儿壮实了,一些过去没气力干不了的活,现在干,轻轻松松。他觉得从小养下的懒懒毛病少多了。到了腊月天,天开始下雪。好大雪。没了活,他也就住在店里不再出门。 歇了七八天,无事。田宏昌闲得慌。掐指头一算,出了家门已百天多。满打满算,再二十多天就要过年。田宏昌盘算着该回家了。 他先出了一趟门,到小火车站上转了一圈。田里、塬坡上还罩着雪。塬头的后面远方是黑色戴着雪帽的秦岭。秦岭顶上是片灰蒙蒙的云天。路上的雪早已碾开,他从碾开的路径上直走到火车站。到站上一打问,还好,大雪并没有影响铁路的运行。火车还正点。田宏昌从火车站回来时,顺路走了个城里。虽然潼关老城已拆迁了一部分,可丝毫没有影响过年前夕那传统的欢乐气氛。有一些孩童早早就放起了花炮。偶而,也有几只冲天雷尖啸着上了天空。商店和铺子里人来人往,人们喜气洋洋开始准备年货。田宏昌也挑着买了一些东西,主要都是些家乡这一带的土特产,象潼关的酱笋、渭南的水晶饼、河西的花生米、富平的合儿柿饼等。另外,他特意给巧巧还扯了一段花布。他想,这些东西带到沙乐那个荒凉的黄河滩边,保准巧巧和岳父田俊忠会喜欢。他在城里痛痛快快地转了一圈,回到城西门外的茶馆时,天已完全黑了。 莞娘没在家,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点上煤油灯,田宏昌开始忙碌地收拾行李。他把买下的东西装进一个小篮子,然后把自己的衣物打成个小包袱。然后,他拿起特意买的一把小宜兴砂壶到后院去,临行前想给莞娘的公公留点作念。这是他三个月来第一次进后院。他曾答应过莞娘不进后院见她的瘫公公,他心里也不愿见那个讨厌的老人。可是,毕竟是莞娘收留了他,临行前他总得给老人留一点心意。 田宏昌进了后面的小院,后面的小屋黑着,黑得很怕人。吱一声,他推门进去,黑暗中锄传来一种低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谁……谁……” 田宏昌知道那一定是莞娘的瘫公公。他点亮了灯,微弱的灯光使这间满是灰尘的小房间有了一点光亮。炕上躺着白胡子白头发的瘫了的老人。老人开始抖抖索索的用一只枯手敲打起身边的窗格。田宏昌端着砂壶走到炕前,老人停止了敲打。瘫老人用灰蒙蒙的眼睛盯着田宏昌,随后用沙哑的声音说: “娃,我……认得你,别……勾上她。她是个……狐狸精……” 田宏昌摇摇头。 瘫老人眼里闪着恶毒的光:“你晓得不? 这哒人为啥把她……叫打破碗碗花? ” 田宏昌又摇摇头。 “晓得……打破碗碗花? ” 田宏昌点点头。这个田宏昌是知道的。打破碗碗花是种有毒的野花。谁要吃了它,手中端的碗马上就会掉到地下。立下死人,怕怕。 “她……克男人。” “克男人? ” “我儿……就是她克死的”说完,瘫老人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候,田宏昌奇怪地发现,这个瘫老人竟然少了一个耳朵。不知为什么,他捧着砂壶的手开始抖动起来。他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讲过生父遇害的情况。他声音变调问: “你,你过去上过黄龙山? ” 瘫老人睁开眼,惊恐地看着田宏昌。 “说,去过黄龙山没? ”田宏昌大声吼了起来。 “你……你咋晓得?” 啪!砂壶掉在地上打碎了。一股热血只冲上田宏昌的头顶,他没言语,默默地退出了小房。莞娘回来,看见田宏昌阴沉着脸不高兴,问了半天也没个话。她就劝田宏昌早点休息,然后也进了自己的房。 第二天,田宏昌又进城去,一整天都没有回来。莞娘很是担心。一直到掌灯的时候,莞娘才见田宏昌醉熏熏地进了房门。 “去哪了? ”莞娘问。 田宏昌没答话,踉踉跄跄进了自己的房门。 莞娘有点莫名其妙,就大声嚷嚷:“兄弟,兄弟──” 田宏昌啪得关了自己的房门。 莞娘跺了一下脚:“嗨,这人,真是……” 田宏昌在房间默默地坐了一阵,听听外面没有了莞娘的动静,这才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来。他冲了一壶热茶,然后轻轻地打开小纸包,把里面的药粉全倒进壶中去。他正晃荡茶壶均匀着药粉,门却啪得突然开了,莞娘走了进来。田宏昌慌忙把茶壶放在桌上,他奇怪他关好的门怎么能被莞娘突然打开? 莞娘走上前严肃地问:“兄弟,你干什么? ” “没,……没干什么。” “茶壶里放了什么? ” “没,……没放什么。” “好,那你喝了它!”莞娘说着,就把茶壶拿起,把壶嘴对准了田宏昌的嘴。 田宏昌阴沉着脸没说话。 “说呀!”莞娘有些生气。 田宏昌看了莞娘一阵,说:“好,我告诉你,茶壶里我下的是老鼠药。” 莞娘惊谔地瞪大了眼:“为什么? ” “我要毒死那老东西!” 啪,莞娘的一个耳光打在田宏昌的脸上:“你疯了?” 田宏昌摸摸被打得火辣辣的脸,恶恨恨地说:“是的,我是疯了!你晓得不你那瘫公公是个什么东西? 他是我的杀父仇人!你护着他。你晓得不他说你是什么?他说你是破鞋,是狐狸精!今天我报不了仇,终有一天我会放了他的血!” 田宏昌说完,怒气冲冲跑了出去,把莞娘一个人扔在房里。 田宏昌出了门,沿着一条小路向黄河岸边走去。他心里愤怒极了。他并不怨恨莞娘打了他一耳光,那老瘫子毕竟是她的公公。冷风迎面吹来,脸不觉冷,反而觉得更火更辣。不知不觉,到了岸边。黄河岸。好个黄河岸!站在黄河岸边,呀,可把人吓死了!黄河正发凌汛,河里漂得都是冰溜子。冰溜子一排赶着一排,一排压着一排,铺天盖地地涌来。冰在扎扎地响,水在隆隆地吼。月光下,白光花花,让人眼眩。河岸上有停靠着船的梢公,吊着嗓门吆着歌: 河川里哗啦啦刮过一阵子风, 格扎扎一声黄河发了凌; 哧溜溜河上溜起了大冰, 妹子哟,你和哥成不成? …… 田宏昌迎着冷风坐在黄河岸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只手轻轻地从背后按在了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莞娘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 莞娘说:“宏昌,我打了你,你恨我吧? ” 田宏昌没有说话。 “其实,你以为我不恨他? ” 田宏昌惊异地看着莞娘,莞娘眼里噙着泪花。 莞娘抹掉眼泪,看着黑夜的远方,低低地说:“我的事,你愿意听吗? ” 田宏昌点点头。 莞娘平静地讲起了她的故事: “我们本不是这里的人家。是的,我们是从北山上过来的。我从小就是他家的童养媳。我的父母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小时候跟父母从河南逃荒到北山,父母把我买给了这户人家。那时候,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公公是个好凶的人,不只面凶,而且只有一只耳朵。我从小就怕他。好在我的婆婆还疼我,我那未成亲的小男人也是个好人,日子对挪着还能过。在我十六岁那年,我和我男人成了亲。那年北山上拉锯战争,婆婆死了,我们一家子就逃到这潼关来 “五年前,我那男人得了痨病,一撒手就走了。这个家就剩下我和我的公公。我至今也忘不了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月亮光,也是刮着这样的冷风,我睡在我的房间。半夜时分,我惊醒了。我发现有一个人压在我的身上,他原来就是我的公公。我拚命地反抗,可是他……他还是强奸了我。那一夜,我哭着沿着黄河向下跑,跑了五里呀!后来,我站在黄河边的一个崖畔上,只觉得浑身就象木头一样,眼前一片白。我捂着脸哭。我不想再活。最后,我闭着眼从崖畔上跳了下去……” “后来呢? ”田宏昌问。 “后来,当我醒来,我发现我躺在一只船里。船上只有一个老船公,他给我熬了碗姜汤。是他救了我。老船公对我说‘娃呀,啥事你想究不开竟跳了黄河? 记住,有再难的事,也得挺着活下去’。天明后,老船工就送我回到家。 “就在我回到家的头一天晚上,那老东西就抬开了我的房门。我惊叫着翻身起来,慌慌忙忙把枕头边的剪子抓在手上。那是我早已准备好了的。他见我手上有了剪子,就退了出去。可是在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了。我又慌忙去找剪子,可是没找见。只见他奸笑着说‘找呀,白天我早把它藏了起来’。我慌着跳下炕,他向我扑来。在急忙中,我摸着了墙角的一只扁担抡了过去。没想,却打断了他的腿……” 莞娘说到这里,泪水已流满了面。田宏昌的眼里也忍不住滚出了泪花。田宏昌紧紧地抓住莞娘的手,把二十多年以前父亲遇害的事简单地告诉了她。 莞娘听后泣出声来。 “我去杀了他!”田宏昌恨恨地说。 “不,不……” 田宏昌脚一跺,反身就要回去。莞娘紧紧地抱住他。 “甭拦着我!”田宏昌说。 “求求你,甭杀他!他再说也是我公公。我也不想让你去犯法!” 看见莞娘哀求的苦相,田宏昌不由长叹一声。他忍不住可怜起这个女人,就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一夜,他们住在了一起。 第二天,田宏昌不再打算去回野淖滩。他给田俊忠写了一封信,说风雪大火车路中断,年前回不了家。反正他是个编谎的能手,这一点事难不住他。 他和莞娘在一起住了三天。第四天,有了事。那晚,他们搂着睡,刚有了那个意思,后院的窗格子就咣咣咣地乱响。门口的狗听到咣咣声就吠了起来。这只狗一吠,引得老城里的狗叫声连成了一片。终于,又静了。这时候,后院的窗格子又咣咣咣的乱响。城里的狗又得咬上一阵子。就这样,反反复复闹腾了一整夜。这样的事整整发生了三个夜晚。好在以后,后院的窗格子再响,门口的狗都不咬了。不知是狗熟悉了老主人发出的这种声还是咬累了? 反正,狗不叫了。门口的狗不叫,城里的狗当然不会有动静。从狗不叫后,后院的窗格子就再也没有响过。 日子过得快。一溜,两个月。过了惊蛰,一天,田宏昌突然对莞娘说: “咱们结婚吧!” 莞娘没有表示态度。 田宏昌说:“你晓得不,我有老婆。” 莞娘点点头表示知道。 “我回去,去离婚。” 莞娘还是不说话。 “你说话呀!”田宏昌有点着急。 莞娘说:“我不想害你,也不想害她。” “不,我一定得和你结婚。我过去的婚是包办的。我离婚后,你只要答应和我结婚就行了!” 这次,莞娘没有再说什么。 田宏昌决心和巧巧离婚,是他深死熟虑后的结果。他对巧巧一直不太满意。那桩婚事,是当时有着特殊的原因。从心里讲,他对莞娘确实是倾倒的。加上,如果他和莞娘成了亲,那么他就再也不会回到那荒凉的野淖滩去过那提心吊胆的日子。 说干就干。二日,田宏昌就告别了莞娘,爬上了一列西去的火车。 ------------------ 书 路 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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