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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1982年8月4日

  放暑假了。前几天心情很不好,又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天气热,也许是家里人来人往有点心烦,也许什么也不是,就是莫名其妙的不高兴。没地方出气,就把家里那只黄猫狠狠踢了一脚,它恼怒地瞪着我,喉间发出威胁的嚯嚯声。我无名火起,扑过去逮着它的尾巴把它倒着拎起来,从楼梯上往下使劲一甩,它惨叫一声摔了下去,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接连几天它都躲着我走,我也没在意。今天我想去抱它,它正好缩在屋角,没处可躲,就用大眼睛瞪着我,眼里充满了无奈、哀怨、防备,那么怯生生又楚楚可怜。我一下子后悔了,我怎么能这么欺负它呢,它现在的样子,多么象我在人前的孤立无助啊!而我,竟然因为它比我更弱小就伤害它,太不应该了!

  可见谁都会欺善怕恶,简直不用学。我想亲近它,可它再也不信任我了。它躲着我就象我躲着王老师……噢,我太难过了!

             1982年9月5日

  暑假过得很无聊,以前的朋友生疏了,现在又没有新朋友。就是这样我也不想开学,不想见到王老师。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只能想,好歹过了一学期,还有一年就毕业了。

  一开学,学校为了加强学生的思想品德教育,要求我们每天都争取做一件好事。

  这几天我都诚心诚意地想去做好事。昨天在路边站了半天,才看见一个妇女吃力地提着一大篮菜走过来,我立刻满怀热情地对她说:“阿姨,我帮您提吧!”

  她诧意地打量我,眼里满是怀疑,然后冷冷地说:“不用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来了个拄着拐杖的老爷爷,慢慢地费力地爬上台阶。我跑过去对他说:“老爷爷,我扶您上去吧!”

  老爷爷笑了:“小姑娘,我还没老得走不动呢!”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再去做什么才好。现在的人并不需要些这微小的帮助,他们需要的,又岂是小小的小学生能给予的?但是那个中年妇女为什么要不信任我呢?我不过是个小孩子,能骗她什么?

  记得才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拿四分钱去买冰棍,卖冰棍的是一个老婆婆,她拿来一数只有三分钱,那一分不知到哪里去了。我胀红脸不知如何解释,以为她一定不卖给我了。谁知她仔细收好三分钱,拿冰棍给我,还笑咪咪地说:“我知道小姑娘不会骗我的!”

  为着她对一个小孩子的信任,我想,以后我也一定要信任别人。但是现在,没有人相信我真的只是想去做一件小小的好事。

  今天王老师问我这几天做好事没有,做了些什么,我老老实实地说:“我做了,可没做成。”

  她十分不解:“怎么会做不成?”

  我委屈地说:“他们都不要我帮助,还不信任我。我就不敢再问了。”

  她更加不明白,“做好事还怕什么,别人怎么会拒绝呢?你是不是找借口?回去写份思想汇报,这几天一定要做件好事!”

  我决定回去帮妈妈拖地板。

             1982年9月23日

  这学期英语教得更深了,我更跟不走了。我不明白别的小学都不学为什么我们要学。如果我一直在这个学校就好了,偏偏转学过来没学过,怎么怒力也赶不上。

  英语老师对我已经放弃了,倒是王老师不肯放弃。她虽然不懂英语,也一样要我去她那里背课文、听写。我知道她是怕我拉全班的总分,她把分数看做是检验她工作成绩的标准。对于我,用她的话说是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为了过她这一关,我只得把汉字读音写在单词下面死记硬背。这是学英语的大忌,但是没有办法,其它学科已占去大部份时间,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慢慢补习。反正升学考试不考这一科,我们学校开设这一科,我想不外乎是想证明是最好的学校罢了。

  课堂上老师念得太快我记不住,回家又没人会,就是想写汉语读音都不行。我每天都要为去找谁问伤脑筋。

  今天隔壁家来了一位大学生客人,我鼓了半天劲才畏畏缩缩走去请教他。他是一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爽快地拿过我的书在上面写起来。写完我一看傻眼了,他注的全是音标,我不识得音标啊!他见我踌躇,问:“怎么啦,写得不清楚?”面对他亮晶晶的眼睛,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请他标注的是汉语读音。

  我抱着课本落荒而逃,心里沉甸甸的,愁苦得不得了。我该怎么办啊!我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我觉得我要崩溃了!

             1982年10月15日

  婷儿突然写了篇赞扬王老师的作文,说她如何照顾生病的同学,给他们补课等等。词句夸张做作,令我十分惊讶。这就是那个以真挚感情写小猫的婷儿么?

  王老师对于有这么一篇作文大赞自己甚是得意,不仅在课堂上拖长声音念了一遍,还把它贴到墙上,要大家观摩观摩,学习学习,借鉴借鉴……

  候小亮悄悄对我说:“哼,拍马屁!王老师从来没有去看过生病的同学,补课都是叫课代表去的。”

  闻言我大惊,婷儿怎么能这样编造呢?她在我心目中,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啊,我喜欢她的文静,她忧郁的目光,粗黑的大辫子……她怎么能这么做呢?!

  王老师又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这么坦然呢?!

  课间的时候,婷儿独自坐在夹竹桃树下的石椅上,身后地上有条手绢,我走过去捡起来说“是你掉的手绢吗?”

  她接过去,笑一笑,“是我的,谢谢你。”

  我忍不住说“你写的小猫真可爱……可是你为什么要那样写王老师呢?”

  她静静地望着天说:“我想总有一天我会长大,那时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写我喜爱的花草动物,写心里真正的想法……”

  可是长大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一生还那么长那么长。

             1982年11月17日

  功课越来越重了,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业和罚不完的抄书,如果哪一天能在十点钟上床,那么这一天就算是我的节日了。

  就是这么忙我们班还参加了广播体操比赛,飞机模型比赛等,并全得了第一。这自然是王老师的功劳,大家怕她怕到骨子里,敢不拿第一吗?

  我觉得王老师象一片乌云,沉甸甸地笼罩在我头上。她的目光象刀子一样,让人大气不敢出,一上她的课,教室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的声音。自从到她班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笑过,我几乎忘了高兴是怎样一种情绪。每天我都颤颤惊惊,如履薄冰。

  而且最令我难过的是因为她讨厌我,同学们也不敢和我接触,没有朋友我很寂寞。每天做课间操和放学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是三三两两的相伴而行,只有我形单影只。本来我是不怕一个人玩的,可是大家都有伴,使我象水中的孤岛,鸡群中的一只鸭,一个不协和的音符,我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女伴啊!

             1982年12月21日

  今天我满十岁了,妈妈请了些她的朋友来吃饭,说是为我庆祝。看着他们喝酒聊天,我觉得仿佛不关我的事,只是他们的一次聚会。

  悄悄溜出门去,没有人留意到我。走在河岸软软的沙滩上,心情开朗起来。一堆堆的鹅卵石那么圆又那么硬,每一个都是一块大石头最坚硬的芯,不知经受了多少年浪花的冲击才得以露出来。我要象它就好了,常经风雨便什么也不怕。

  风很大,吹得人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可以离地而去。突然有一种渴望,渴望象一匹马那样奔跑跳跃;渴望化一棵挺立的树,在风中摇头晃脑地呤唱;渴望做一株小小的花,在一年又一年重复的岁月中明媚地微笑;渴望变一朵浮云,在无限的天空中永远洁白自由简单……

  静静地坐在水边,默默低着头的,不是花,不是云,也不是小鸟,仍是忧忧愁愁的自己。十岁的年龄不该有烦恼,不该去想那些不明白的事,可是在十岁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好,十岁啊!

  多奇怪呀,我都十岁了!从一个小不点儿,长到这么大,看我的手脚都这么长了,看我都会想那么多事情,甚至会悲伤了。唉,我真不知道长大好还是不好。

  何韦,你知道我要嫁给你吗?虽然我都十岁了,但是离能够嫁给你还有那么多年。我想至少得二十岁吧?我能够活到那么大吗?现在你一定已经忘记我了,忘记我们曾经在一起玩得多么开心,更不用说等到二十岁了。但是除了你,我能够嫁给谁呢?谁能来带走我啊!

  十岁,我有了那么多可以回忆的事。最初的记忆大约是在一岁时,在江边的老屋里,(我想是个中午,因为很安静。)我一个人在大床上睡醒了,看见没有人,就下床通过一个过道出去找人。黑暗的过道在记忆里又长又黑,我的鞋也大得象船,但是我一点不害怕,(那时还不知道害怕。)我拖着大得象船的鞋子踢踢哒哒地走了出去。在过道的尽头我看到姐姐的大辫子一甩,藕色的裙子一闪,然后是她惊喜的叫声:奶奶,快看!妹妹会走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最初的记忆,我很喜欢姐姐那条藕色的裙子。在我三岁时我一天缠着她说:姐姐等我长大了,等你不喜欢这条裙子了,就给我穿吧!

  现在我长大了,但是裙子已经旧得不能穿了。即使能够穿上那条裙子,我也不会高兴了。

  几只水鸟从水面掠过,远处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回响。多少次和哥哥在这江中游泳,当夜色降临,也是这样坐在水边,看对岸的灯火倒映水中,悠悠地晃荡。眯了眼使劲摇头,那些灯火就会模糊起来,变成千千万万颗拖着尾巴的彩色星星。

  于是哥哥总要指着河水,讲赵巧儿送灯台的故事。赵巧儿送灯台没有再回来,那些有萤火飘浮的夜晚,也永不会再回来。

  十岁,童年过去了。

             1983年3月12日

  开学了,仍然是一样的同学,一样的老师,一样的校园,一样的教室,一样的蜗牛般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是,不用再学英语了,因为其它学校不设这科,升学考试不考。我松了很大一口气。

  全年级师生立刻投入了为升学考试作准备的紧张的复习中,每天加一节自习,作业也加倍。如果运气不好被王老师罚抄书的话,就更应接不暇了。人人不多久就头昏眼花,一天只想睡觉。老师比我们更加紧张,科科老师都拚命回去翻辅导书,出一大堆卷子要我们做,每天发卷子的时候就象下大雪似的。各班的班主任更是较上劲了,谁不想自己班上多几个考上重点中学呢!既为学校争了光,也体现了自己的能力,得到学校的器重,家长的尊敬。现在都还有家长想把孩子转到王老师这个班,因为这个班升学率最高。大家都认为一个好老师就是能够尽可能多的把学生送到重点中学去。唉,可怜我们个个疲惫不堪,面露黑气,只认得课本作业和回家的路,其它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

  偏偏这时候学校开春季运动会,其它年级的同学高兴得不得了,只有我们年级的老师叫苦不迭,我们也高兴不到哪里去,因为虽然不上课,作业却仍是一样要做的。

  我和几个没报项目的同学当后勤人员,端茶递水拿毛巾,还要兼写广播稿,维持秩序,做教室清洁。一天下来累得不得了,回家可别想睡觉,还没写作业呢!

  今天交作业,交了一大堆题单,又交思想汇报。正要走,不防王老师问道:“作文呢?”天哪,我竟然忘了写运动会的作文!我吓得心都要停止跳动了!

  王老师头也不抬地说:“一天做什么去了?作业都忘了做。去,给我写十篇交来!”

  十篇?!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其它作业还要不要做呢!

  晚上,我咬着笔杆,把纸撕了一张又一张,绞尽脑汁发挥想象,努力编造,再搜肠刮肚地找词来形容描写,将一张纸涂得乱七八糟。

  渐渐的眼皮越来越重,字迹也渐渐模糊起来,一个个在眼前晃来晃去。但是我知道我会把它写完的,没人可以违背王老师的旨意。我想即使一个将死的人,听到她的一声怒吼,也会立刻跳起来站得笔直。

  我又要睡着了,朦胧中只是想:为什么以前那么喜欢的作文,现在只想把它扔到太平洋去?我累了让我睡吧,但愿明天也不要起来!让我永远的睡过去吧,我再也不想醒来!

  每一篇作文,都如一座大山,呼啸着向我压来……

             1983年4月6日

  我的眼睛本来挺好的,渐渐的看一切都模糊起来,黑板上的字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只得去配了一幅黑框眼镜,愈发显得呆头呆脑。

  不仅仅是我,班上有一半的同学也都戴上了眼镜。这引起了学校的注意,于是发了一张调查表,让填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妈妈如实填一是作业本来就多,二是因为王老师动不动就罚抄书,更加重了我们的负担。

  今天上语文课,过了好半天王老师都还没来。大家正在猜测,“砰”的一声大响,王老师怒气冲冲地走进教室,拿起讲台上的粉笔刷使劲一拍,惊天动地的一声,粉笔头蹦起老高,“啪”地摔成几段。

  大家都被她这一幅怒气冲天的样子吓住了,个个屏住气不敢出声。一时教室里静极了,别说一根针掉地上,就是一根头发掉地上都听得见。

  她背着手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才稍稍稳定了情绪,走到候小亮面前问:“你说,我罚你们作业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我们做错事,不过……”他迟疑了一下,小声说:“罚抄书是强制手段……”

  “是吗?”她冷冷的、傲慢地问。

  显然候小亮很不自在,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才好。想装出平日那幅满不在乎的神气,也没有成功,倒象是在挤眉弄眼。

  她将手在桌子上敲着,又转向婉兰问:“你说呢?”

  婉兰站起来,口齿伶俐地回答:“老师罚作业是为了我们好!”

  我突然明白了,一定是我的那份调查表惹的祸,一定是她被校长训了,一腔怒气冲着我发来了。果然,只听她说道:“我是你们的老师,你们是我的学生,哪个老师不想自己的学生好?再说我罚作业,要求也不高,象作文虽然罚某些人写了十篇,但那些文理不通的,别字连篇的,乱七八糟的,我都收了……”她突然转向我,厉声问道:“摇摇,你说是不是?!”

  难道,我能说不么?她又说道:“你还说你的眼睛是因为作业多了才坏的,怎么别人没坏?自己不注意用眼卫生,写字凑那么近,又不认真做眼保健操,怎么会不坏呢?“

  是么,全班一半的眼镜难道都是自己不注意造成的?这么短的时间视力就下降这么多,难道都只是没有认真做眼保健操?难道可以不拚命写作业来保护眼睛?那么,我又能说什么!

  她逼到我面前,厉声说:“说,眼睛是你自己弄坏的!”

  我哭了,眼泪一滴滴落下来,雾气蒙住了镜片,白茫茫的一片。一切都模糊起来,从此我再也不能清楚地看这个世界……

  我哭了,哭我不再清澈的眼睛,哭我不再无邪的心……

             1983年4月18日

  爸爸把奶奶从老家接来和我们一起住了,今天放学回家,远远的就看见她站在木楼上向我招手。我小时候她和我们住了几年,我很喜欢她的老皮袄,常常爬到她的床上去。

  奶奶八十多岁了,牙掉光了,手上的皮肤一层层地搭在骨头上,头发不仅白了,而且稀稀拉拉的露出苍白的头皮。我从未见过比她更老的人。

  屋里又搭了张床,更加拥挤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我喜欢奶奶。

  奶奶在狭窄的厨房里用大木盆洗澡,我去帮她搓背。这是我第一次仔细地看一个老女人的身体,她的脸上和手臂上布满了褐色的老年斑,松驰的肌肉吊在骨头上,手上青筋毕露,背驼得象一只簸箕,颈子上的皮肤垮得一层层的,双乳空空如也,象两只汽球皮垂在胸前,缠过的小脚象棕子一样……

  听妈妈说,奶奶年轻时是乡里最漂亮的姑娘,既使在出嫁后,附近的人家嫁女都还要请她去做伴娘。可惜那时候没有照片,我不能一睹奶奶年轻时的风采。在我的记忆里,奶奶从来都是一个老人的形象,我简直无法想象她也曾经象我这么大,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老得象她一样,感觉非常恐怖。

  在这一刹那,我决定决不活到她那么老的年龄。

             1983年5月20日

  随着升学考试的接近,空气越来越紧张,学校还专门请了老师,让全年级在大的阶梯教室上大课。我们每天早上睡眼朦胧地出家门,天黑了才疲惫不堪地回来,吃过饭还要挑灯奋战到深夜。真累啊!我全心盼望的,只是好好睡一觉,但是连星期天都要上课。

  老师比我们还要辛苦,我们做那么多题他们还不是得一道道批改,还要到处打听范围,找资料,同样忙得天昏地暗。唉,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今天正抄例题,王老师坐在讲台上突然说:“怎么有的同学忙得头都不梳了?”

  我抬起头正看见她盯着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头发松了。昨天妈妈把我的头发辫得很紧,今天早上起来晚了,觉得还可以将就,就没有重梳,慌慌张张地赶到学校了。这时给她这么一说,我挺不好意思的,急忙把头埋了下去。

  也许该把头发剪了,可以省下梳头时间。只要能多睡一会儿,我宁愿不吃饭,不洗脸,不脱衣服--如果可能的话。

  下课时王老师的儿子来了,他已经上高中了,长得人高马大,手里抱着一个蓝球,大咧咧地对王老师说:晚上我不回来!王老师问了他一句上哪儿去,他十分不耐烦地凶她: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王老师立刻说:好好好,你去吧,小心点儿!

  我十分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他竟可以凶她!而她竟然没有生气!

  顿时我好生羡慕她儿子,要是她也用这种温柔的语气对我们说话该多好啊!

             1983年6月1日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学校放假,让我们去看了场动画片《大闹天宫》。孙悟空那么神通广大都还有紧箍咒约束,何况缈小如我。

  坐在一排排同学中,她们穿得花花绿绿,叽叽喳喳,兴高彩烈。我苍白着脸,穿着不合身的灰暗的衬衣,戴着笨重的眼镜,显得那么不合群。我觉得她们还是儿童,而我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不用再过儿童节。

  看完电影还不到中午,同学们一群群的互相约着到公园或某人家里玩。她们象潮水一样从我身边涌过,转瞬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慢慢地走回家去。通向修道院有一条长长的青石板小路,路边有一段石护栏,从栏上可以望见长江,我最喜欢走这段路了。

  江对岸有我以前的家,以前的学校。以前的家里有我度过的快乐时光,以前的学校里有我决定要嫁的人,我的同桌何韦。可是我已经回不到以前了,他也永远不知道我要嫁给他。这些日子以来,每当很烦恼的时候我就想象他会突然变作一个勇敢的骑士来把我带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可是实际上我已经渐渐淡忘他的面容了,他只是作为一个幻想存在我的心里。我知道不会有人来带走我,不会有人愿意娶我,我是那么丑,那么孤僻,那么不可爱。

  已经是初夏了,河岸的黄花开得有点残了,绿色更浓,树和草都很繁盛。河水有点枯,露出宽阔的沙滩。江上有几只木船闲闲地停在那里,一只拖煤的小驳船突突突地驶过,还嘟地叫了一声,反而显得更寂静。

  这条僻静的小路很少有人走,我在石护栏上坐了很久。石栏下面是一个很陡的钭坡,要是摔下去一定会一溜烟滚下河去。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纵身一跃,意识里感觉不是坠落,而是飞升起来。是的,我一定会飞起来的,你看风多么大啊,它吹啊吹啊,已经要把我吹走了。

  我闭上眼睛,心咚咚地跳起来。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跳下石栏往家跑。待看到那扇油漆剥落的裂着大口子的大木门,看到木门的台阶缝隙里长着的野草,不知为什么,无边无际的绝望突然决堤而来。

  我想起三岁时,有一天我怔怔地望着老屋雕花的八角窗,望着窗外的绿树,居然说了句:一点都不好玩,活着没意思。让妈妈大吃一惊,很多年后都还在念叨:这孩子,从小就怪头怪脑。

  是啊,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我从来都不想被生下来。上天啊,你把我收回去吧!

  回到家,忍不住问父亲:“都说我们是祖国的未来,幸福的花朵,怎么我不觉得呢?”

  父亲大为惊奇,“你竟然感到不幸福?你怎么会觉得不幸福?你有那么好的学习条件和环境,又不用操心家里,这还不幸福?学习嘛,当然是很艰苦的,不能因此就否定一切,想当年我们……”

  噢,摇摇,你真傻,你怎么可以向人说不幸福不快乐!幸福不幸福,快乐不快乐,都只有你自己知道,自己承受!你记清楚了,永远不要再说,永远!

             1983年6月7日

  我觉得奶奶在家里活得有点小心奕奕的,那么大岁数了还每天给我们做饭,不要她做她就惶惶不安,仿佛是寄人篱下白吃饭。

  不知为什么我也有这种感觉,我觉得父母是白养我了,我这个样子……人老了真可怜啊,人小的时候……也很可怜。

  我长高了一头,实在是没有衣服穿了。妈妈想给我做条裙子,可又拿不出钱来。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总是这么穷,家里没有一件好家俱,尽是破烂,我和奶奶的床是一张搁在椅子上的竹凉板,桌子破旧而沉重,土头土脑的。几个散发着旧时代气息的大木箱就是全家的衣柜。因为没有地方,几个箱子重在一起,要拿衣服就得拖来拖去,使得本已快散架的老木箱愈发朽了。

  没想到奶奶会拿钱给我做衣服,她小心地从枕头下摸出手绢包着的钱,打开一层又一层……她没有工作,这一点点钱,不外是儿女偶尔给的,已不知攒了多久,这是她唯一的防身钱啊!

  她一层层打开手绢的动作使我颤栗,我跑到走廊上,心里又充满了那种无边无际的绝望。

  新衣服做好了,是一件鹅黄的纱衬衣,短袖,领子配着细细的一线红边。还有一条背带裙,青草似的嫩绿上铺满了一朵朵白花,裙边也饰有白色的花边。

  镜子前我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它们是多么美丽啊!娇嫩的颜色配着我细白的皮肤,使我象一株清新的饱含液汁的水草,呵我都认不出自己了!

  小时候我是一个美丽的孩子,皮肤雪白,穿着小小的白纱短裙,人人都叫我白雪公主。父亲牵着我走在街上,无比自豪。其实那白纱裙子是用最便宜的类似纹帐的纱布做的,可爱的,大概是我的天真吧!

  什么时候我变得这么灰暗这么黯淡的呢?我想并不仅仅是衣服的原因吧?

  父亲也不再牵着我的手一起散步了,他变得很忙,因为他现在是“部长”。可是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好起来,我们还是那么穷,住得比以前更挤,我还是没有衣服穿,不仅不再美丽,也不再快乐。我甚至觉得这是一场灾难,一场恶梦。

  只有这娇黄嫩绿,是一片灰暗中的一抹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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