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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她的泪水流下来了,“我不是古代那个守不住的女子,我会等你一辈子!” “欧阳我的欧阳……”他替她擦泪水,心里酸得不着边际,“不会的,不会的,他们是十年,而我只去三个月!” 38 欧阳娇在悄悄地进行准备。她只有六万多块钱的存款,她的钱绝大多数花在衣着首饰上去了。既然那些东西是花钱买的,那也可以把它们卖出去。既然决定了要结婚,就等于是决定了要告别过去的奢侈生活,那么,那些奢侈品也就让它们从生活中消失吧。 首饰通通变卖,衣服春夏秋冬各留一套,其余都卖,以后就买普通的穿。 她请来了一家当铺的经理,请他估价。经理在她衣服的数量和质量面前惊叹不已。他一件一件地仔细观察,整整搞了一上午,然后开了个价:八千。她立刻就点头答应了。首饰好办,按现在的价格的百分之七十五收买。她有五枚金戒指,三条金项链,三对金耳环,两条金手链,少数是她自己买的,少数是男人送的。当铺老板称了一下,共九十二克,总价值一万二千二百六十元,百分之七十五则为九千一百九十五元。经理答应第二天找个车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欧阳娇处理这一切时,心情一直是平静的,要说不平静,就是迫切想快点换到钱。直到第二天经理如约前来,把近百套衣服装进几口大箱里抬到车上,“呜”地一声开走之后,她才望着空空的衣橱发起呆来。她好像心也空了,这些她多么珍爱的、一直伴随着她的东西,突然之间离她而去,她一时也适应不了。而且这些衣服多数都在八成新以上,却按两、三成的价钱就卖了,想起来着实心疼。再看看手上的那叠钱,忙忙地再数一遍,不错,共一万七千一百九十五元,直到这时,她的失落才被憧憬所替代。 总共有七万七千多块钱了,搞装修买音响差不多够了,司徒强的钱不动他的,让他存着。现在就等开工了。 这之前,她还干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她把自己从此从良的消息告诉了那几个经常往来的男人。这一段时间她的BP机一直是关闭的,她不想让他们的电话干扰她和司徒强的日子。所以这时他们一听到她的声音,无一不显出一种久渴盼甘霖的兴奋和急切,以为又可以和她共度销魂之夜了。可是她却毫不迟疑地通知他们,她是在与他们告别,她即将正式成为别人的妻子,她要过家庭生活了。他们也颇觉意外,并为之叹惜,但还是祝她新生活愉快。 她也告诉了蒋摄影家,他一听大为沮丧,他始终惦记着能在国际上拿金奖的人体摄影: “结婚生娃娃会浪费了你的身体,”他急切地做着思想动员,“这是对艺术的犯罪!” 欧阳娇平静地回答:“我男人欣赏我,为此爱我,这就足够了”。 电话打到王诗人那里,半天没有振铃信号,准确地说肯定不会有信号,她知道,王诗人一定是还没有完成他那部伟大的长诗,在没有落下最后一笔之前,他的电话线插头始终是摘下来扔在一边的。 她没给常光福打电话,那头猪大概也不会再来了,如果他胆敢来干扰她的生活,她就报警。 司徒强首先发现衣橱里的变化,他惊讶地问: “欧阳,你的衣服呢?” 欧阳娇停了停,才回答: “你如果不生气,我就告诉你。” 没等她告诉,他又发现了一个陌生的现像: “你的耳环、项链呢?” 他马上抓住她的手,拿起来看,十根如葱头般嫩白的指头上不著寸金。一种预感袭上心头。他一步跨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他知道她的首饰在那个绿盒子里面,她给他看过,那时是金光灿烂,耀人眼目,而现在空空如也。 他惊疑地盯住欧阳娇。 “我告诉你,你别生气。”她竭力满不在乎地微笑。” “卖了?”他自语一般,“都没给我说一声?” 她立刻走过去,从抽屉的另一个盒子里,取出一叠钞票,欢喜地拿给司徒强看: “这是现款,一万七千多块;这是存单,六万,你看,我们的钱够了。” 司徒强立着不说话,死死地闭着眼睛。 欧阳娇把钱放回抽屉,抱着司徒强,也像是自语似的说: “我本来就是平民小女,我还是过我的平民日子吧。” 司徒强睁开了眼,发狠地说: “我要加倍偿还你!” 几天后,欧阳娇陆续收到几张汇款单。 韩总经理长寄了一千,附言栏上写着: “谢谢你给我带来过欢乐。” 老杨寄了五百,写的是: “永远记得你的善良和多情。” 蒋摄影家也寄五百,他的字写得最漂亮: “你的美丽永在!” 陈医生寄的是三百五十元,字写得多一点: “五十元出诊费奉还,免费。需要帮助就记着我。” 没想到的是,尤姐也寄来五百块钱,还有一封信,信上谈到了张妹的事,说张妹到海口她就帮她租了间屋。可是第一天就发生了惨祸,她被一辆车撞倒,张妹死得很惨,脑袋辗破,脑浆射出七、八米远。尤姐说她一跑到出事地点,一见尸体,顿时就昏了过去。直到现在,她提笔写信,还泪流不止。她觉得是她害了张妹,心中痛悔。尤姐还说,张妹带来了她结婚的消息,这多少给了她一丝安慰,她真怕欧妹也出什么事,那时她的良心怎么可以得到安宁。她说张妹的事给她的震动很大,干这种事到后来,没有一个人有好命运。 欧阳娇读完信放声大哭,把枕巾浸得湿漉漉的。 司徒强一回来,欧阳娇一把抱住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死死地抱着,十几分钟也不松手。 “你今天怎么了?”他笑道,“对老公这么舍不得。” 她还是不语,直到他大喊热死人了,她才神情异样地冒出一句: “司徒,谢谢你。” 司徒强心里格登一下,张口想笑,又觉得一丝心酸。他非常温存地亲亲她的额头,说: “欧阳,这句话该我对你说呀。” 司徒强洗澡去了,欧阳娇的泪继续慢慢地流,但这时的眼泪与下午的有了不同的内容,那是伤修的相。现在流淌的是幸福。 司徒强的两个姐姐从美国寄的钱终于到了,两个五百,共一千美元,司徒强松了口气,他总算有了一笔钱,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拿这笔钱把欧阳娇的衣服赎回来。欧阳娇坚决不许,坚持要把所有的钱用在家庭建设上。 “你看,”欧阳娇看着他们的存单、现金和美元,喜滋滋地说,“我们都快成富翁了。” 司徒强只是点头,看见欧阳娇高兴,他心里就越有欠疚。她是付出了代价的,而他却无力阻止和补尝。 装修后的房子,华丽而清爽,特别是厨房,几乎清除了原有的一切杂乱和陈旧的痕迹,焕然一新,家庭气氛更加浓厚。 音响和影碟机是拿美元在外汇商店买的,真正的原装货。人民币五十元一张的VCD小影碟也买了十张,效果就是不同,画面清晰,音质优美,当天晚上他俩的嗓子都唱哑了。 本想再装空调的,但终于克制了,钱所剩不多,不足三千元了。 看准一个吉利日子,他们携手去街道办事处领了结婚证。 出来时,欧阳娇双手把那只装着结婚证的皮包按在胸口,偏起脑袋,修个顽皮的小女孩似的说: “司徒,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哎。” 司徒强说: “你究竟应该从哪天算起?那天你不就正式嫁给我了吗,就是你挽了发髻那天。我们是不是来确定一个准确纪念日?” 欧阳娇和司徒强同时笑起来。 欧阳娇神思悠悠地说: “其实,比比那还早,我就是你的人了。” “我们火车上相遇的那个晚上。”司徒强回忆地说。 欧阳娇边想边说: “最准确的日子还是中坝子那天,你有句话把我感动得好惨。” “那句话?” “忘了?沙滩上,我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你对我说的。” “我实在记不起了。”他老实承认。 欧阳娇就提醒他: “你说,你看见我睡得这样,真想永远都不叫醒我,接着你就又说……” 司徒强手按脑门做出使劲回忆状。 欧阳娇只好学司徒强当时的口气: “我不希望有任何不顺心的事来干扰你……” 司徒强猛然醒悟,既往的情景在脑海里鲜活成一幅浓重的油彩画,他兴奋地接道; “‘我希望你永远安宁’!” 欧阳娇紧紧挽住司徒强,头靠他的肩头缓缓地走,缓缓地说: “当时我就哭了。” “我以为是触动了你小时候的伤心事。” “你就是从那个时候,同你的那句话一道,真正走进我心里的。” “你睡着了的时候,我还真在为你的安宁祈祷,你的身世使我非常难过。” “现在看来,原来你已经为我准备好了我的安宁,所以我才一寻就寻到了你的身边。” 谁说没有缘份,世界上就存在着这个东西。特别是在枫山,特别是枫山有座用传说和诗意搭建起来的枫桥,特别是有那一对书生与浣纱女的瑰丽铺垫,那么同样在枫桥下边枫桥巷里的姑娘,为何不会遇到与浣纱女相同的遭遇呢? 他们沉浸在一种美妙的感觉中,默默地走进枫桥巷,走到122号家门口。 他们的婚礼是这样决定的:不请一个人,不办一桌席,不举行任何仪式,他们就去中坝子玩两天,那是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地方。 但就在准备前往中坝子度蜜月的前一天,发生了一件有趣而又令人感动的事。下午,街道办事处的夏姨来了,送给他们一百块钱,说五十块钱是她本人的,另五十块钱是赵灵警察送的。 “谁是赵灵?”她不但奇怪,而且害怕,送钱的是个警察,她一听警察就紧张,到现在心里还保持着这种惯性。 “就是那个让你回来的警察。”夏姨说。 “哦,是赵警察。”直到现在,欧阳娇才知道那个姓赵的警察叫赵灵。 夏姨说: “我把你结婚的事给他讲了,他听了很高兴,要我转告祝贺你新生活的开始。然后拿来五十块钱,表示他的一点心意。” 欧阳娇只把夏姨的五十块钱讲给司徒强听了,赵警察的事一字没提,就连摄影家他们几个和尤姐的汇款,她也一概没有告诉他。 谁知晚上欧阳娇竟然见到了这位赵灵警察,在电视里,本市新闻专题开始了,报道这位人民警察的优秀事迹,电视上的赵警察不像在派出所时那样严肃,如果不穿警服,他一定是个挺潇洒的青年,会写诗嘛。她专注地看着电视,才知道他竟然挽救了那么多失足青年,其中有个例子显然指的就是她,电视播音员说,一位街道办事处主任向记者谈到,有个失足女青年在赵灵同志的感召下,走上了正道,最近这个女青年结婚了,他还送去了一份礼物。 她听到这里就笑了,她告别过去,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位警察的感召,而主要是爱情的感召。但她心悦诚服地承认,赵警察确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她愿意记住他给她的帮助和祝福。 司徒强偎过来了,吻她的眼睛,轻声细语: “闭上。” “你要干什么?”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在沙发上向他舒展开青春的身体,她误解了,以为他来了激情,她愿意他的激情像海浪澎湃,拍打她的全身。可是她只是觉得她的左手被他拿了起来,接着无名指上感到了一点凉意。 是戒指!她一下睁开眼,看见司徒强一脸神圣的表情。再低头一看,无名指上闪闪发光,啊,是钻石!是钻石戒指! “你……”她惊讶地盯住他。 “送给你。”他虔诚地望着她。 “哪来的?” “那张存单,你没有藏好。” 为了不动他的积蓄,欧阳娇把他那张两千元的存单藏在席梦思下面,结果还是被他找到了。 “你就去买了它?”她着急地问。 “为了买它我才寻找存单的。” “多少钱。” “二千三百八。” “你这是为什么?”她感到心疼。 “欧阳,我爱你。” “司徒!” 她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脖子,她感动得心里发痛。 “哎哟,我的脖子,”他喊起来,“我呼吸困难了。” 她的两片温软的嘴唇触到了他的耳畔,她心中荡漾着幸福,小声说: “我还从未戴过这么贵重的东西。” 司徒强摸着她脑后光润的头发,轻声而清晰地说: “结婚一年为纸婚,两年为棉婚,三年皮革婚,五年木婚,十年锡婚,十五年水晶婚……” “嘻嘻!”她听得兴味盎然,“我看你背不背得完。” 他用手指轻轻盖住她的唇,继续说: “二十五年银婚,五十年金婚,六十年就是我们的钻、石、婚!” “嗯嗯。”她不住地点头,像个极其听话的小女孩。 他托起她的手,吻那戒指,接着她也吻了。钻石虽小,米粒般大,却光芒四射。 “我们做六十年夫妻就够了。”他吻着她的耳朵,喃喃地说。 “嗯嗯。” 她使劲点头,双手又那么不管轻重地箍紧了他的脖子。 两人就这么甜蜜地相偎着,沉醉着。末了还是司徒强想得多一点: “早点睡吧,明日早起,还得赶路。” 她的嘴唇恋恋不舍地从他的腮帮慢慢爬到他的耳畔: “我爱你,爱你六十年。” 39 欧阳娇决定不回纺织厂去上班,她不愿意以一个失足女青年的身份重返故地。 当然,要随便找一份工作是决不成问题的,众多的宾馆、公司、商场,只要她愿意去应聘,凭她的容貌和身材条件,可说是指那打那,马到成功。但她没有走这一着棋,无论是服务小姐,公关小姐,还是柜台小姐,都是抛头露面的活,认识她的男人不少,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情,惹出什么麻烦。现在她只想安宁地和她的司徒强过日子,任何有碍他们安宁的因素,她都要尽可能地躲避。 结果她还是回到了那个个体医生范中医那里,范中医居然不计较她第一次工作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欢迎她回来上班,还愉快地和她开玩笑: “欧阳娇啊,你知道吗,你自己就是一味好药,病人抓了我的药,再看你一眼,添一味‘赏心悦目’,他们的病可就好得快些哪!” 诊所就在火车站附近,上班挺方便。范中医手握治疗乙肝的祖传秘方,生意很好,他主要靠卖中草药赚钱,比陈医生富多了。也不知哪来这么多肝炎患者,反正这位个体医生比他那位诗人朋友富多了。范中医还是让欧阳娇抓药,王诗人曾经为欧阳娇做过安排:先学抓药,等熟悉了药性之后,就让范中医教她号脉,有了基础。再花点钱上中医学校去自费进修个一、两年,通过考试,拿到了结业证,哪儿不好从事中医事业。 欧阳娇为自己做了一件合体的短袖白大褂,这白大褂经她的设计等于是件护士裙,她穿在身上,站在与外婆的合影面前,对外婆说: “外婆,你看,你的心愿实现了,这回是真的。” 她突然想起了王诗人,心里一阵激动,真恨不得现在就去找他,她愿意看到他满意的表情,听见他高兴的话语,她想象着诗人听到她的现状后很可能要诗兴大发:“哪里飘来一朵洁白的云,哪里来的一位美丽的白衣天使。啊,原来是你,我们美丽的欧阳娇!”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暗自发笑。当然现在找也找不着他,等他诗写完了,从他那“牢房”里走出来,她一定穿上白大褂,象时装模特儿那样展示在他的面前。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另外一件事情,于是她赶快来到司徒强面前,怀着希望对他说: “要是你父亲看见我这一身,至少不会那样凶了吧?” 对于欧阳娇学医,司徒强是特别的赞成,就算他有足够的钱可以让她生活得很好,他也希望她有个工作。一个人什么最可怕?那就是空虚,没有寄托,如何打发这整天整天的时间,那简直是难以想像。 “对,明年就到中医学校去学习,欧阳大夫。”司徒强声音欢朗。 “不过培训费有点贵哟。”欧阳娇说。 “多少?” “范中医说一年三千,还不包括食宿。” 司徒强不说话了,阳光朗照的脸上飘来一缕云絮。 欧阳娇没注意,遐想道: “早知道就不装修房子了,或者暂时不买音响也可以。” 司徒强的心情更加沉重,不自觉地捶了一下沙发。 欧阳娇一转眼,被爱人的神情吓了一跳,她猛然醒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是啊,钱始终是司徒强的一个敏感话题,自己怎么疏乎了呢?于是赶忙缓解,做出一种毫不在意的样子: “也不一定说明年就明年,等我基础打好一点,过两年再去,学起来还轻松些。老中医,少裁缝。反正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你说是不是,唔?”她轻摇他的手臂,做出十分的亲热状。 这句话和这种方式当然不会为司徒强卸下一个男人式的、丈夫式的自尊心包袱,他不由自主地把眼光落在他们那张结婚照上。他们花四百块钱照了一套,除这张二十寸的挂在墙上,其余十多张小的,都精心地嵌在影集中。欧阳娇是一袭白色的婚纱,黛眉红唇,白脸粉颊,黑亮的眸子风情流盼,嘴角挂着意味无穷的微笑。这是一张毫无矫饰有着天然美人气质的脸,加上她高挑的身材和健美有韵的曲线,连照相馆那位宣称照过成百上千美女照的摄影师也感叹不已,连声说他今天照相还是第一次这么激动。他要求把这张婚照挂在橱窗里,他愿意免费赠送这套照片。但是欧阳娇没有答应,也没说什么理由,只表示她只愿让自己的丈夫一个人欣赏,就挂在自家的墙上。 每当司徒强凝望这一张照片时,总要涌起一股欢愉的浪花。但这种心情每次都只张扬于最初的一段不长的时间,仿佛昙花一现,过了这一阵,他的心就沉寂了,沉寂得再也掀不起一点细微的波澜。他时常有一种偷了别人名贵物品的负罪感,像欧阳娇这样貌美体健、青春浓郁的年轻女人,毫无疑问绝对是可以出入任何大场面的,嫁给任何权贵、富商、名流、外国大享,她都只会让那个男人引以为荣,而那个有幸得到她的有钱有势的男人,都会像捧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将她供在生活的最为显目耀眼的位置上。然而,她却嫁了一个无权无势又无钱的小职员。司徒强甚至觉得自己很自私,很卑鄙,像是利用了欧阳娇的幼稚把她骗到手据为已有似的。为什么不让她去获得更好的生活而要一开始就死死地追着人家不放呢?欧阳娇越是有意无意地安慰他,他的心就越沉重。 从中坝子度蜜月回来,他们又添制了一些东西,总共就剩下一千多块钱了。他每月工资仅四百多元,加上奖金顶多也就五百多元。欧阳娇在范中医处只三百块钱的收入,如果他们每月生活上开支四百多元,即可存三、四百元,到明年的七、八月,刚好有一年时间,只要能攒下三千块钱的培训费,问题就不大了。生活费就用他的工资开销,她多用点,他自己少用点,总可以度日的。他决定从现在就做起,尽量节约,首先戒烟,其次是中午不回家,把车费省下来,反正要多存点钱,一定让欧阳娇明年就读书,安心学习。 40 司徒强中午不回家,午饭就在机关食堂吃,这里的菜肴很丰富,各种炒菜,二块五一份,称三两烧腊,三块钱,不算贵。要在以前,怎么吃也不在话下,但现在,司徒强不再是为自己一人吃饭了,吃饭现在巳是他的整个节约战略的一部分。他只打一份小菜,五毛,加上三两饭四毛,总共不到一块钱。他特别准备了一个有盖的搪瓷盅子,把饭菜打在里面,盖子一盖,低头看路匆匆离开食堂。他现在不敢端在食堂的桌子上吃,怕成为别人的笑话题材。他只能端回办公室,关上门一个人躲着吃,而且吃得飞快,等科里的单身汉小陆吃完饭回办公室午休时,他早已说好了盅子靠着沙发闭眼养神了。 也有两次,他称了一斤烧腊,冒冒地装了一盖子,端到食堂桌子上,一副要大干蛮上的模样,但是只往嘴里送了一片,就装着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一般,比如要去打个电话呀什么的,随桌上的人怎么理解,反正就又端上盅盅盖盖,快步离开。回到办公室他就再也没去动一筷子烧腊。吃完饭,洗了盅子,把烧腊倒进去,盖好,下班后,便带回去与欧阳娇一块吃,而且尽量让欧阳娇多吃,自己只象征性地拈上很少几片,欧阳娇硬要让他,他就撒谎说中午吃请去了,某某或某某单位在哪个饭店办招待,鸡鸭鱼肉都吃闷了,不想吃了。 然而好景不长,才两个星期过后。就为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与单位的小陆发生了龃龉。 这天中午,司徒强打了饭菜,一如以往般地闯进办公室,抬眼一看,同一屋子的小陆已经先一步坐在办公桌边大嚼特嚼。司徒强好不尴尬,但退出去是不可能的了,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他没往办公桌边坐。因为小陆和他桌对桌,于是端到窗户边去吃,还故意装作开心的模样,边吃边在观望街对面那座高大壮观的商厦。他觉得小陆简直就是在故意刺激他,嚼卤鸡嚼得‘叭嗒叭嗒”,声音特别地响亮。这还不够,这家伙甚至拿了只鸡腿边啃边来到他的身边,鼻子里也哼哼有声。小陆炒股票炒发了,妻子在下面县上,他一人在市里,大把大把花钱特别爱操个派头,不时还忍不住要奚落别人几句。他奚落人往往并非出于恶意,只是忍不住想要抒发时时溢满心中的愉快情绪。 今天赶巧了,司徒强成了他忍不住要抒发愉快的对像。 “肉都不吃呀,”小陆探着脑袋往司徒强盅子里瞧,“这太节约了。” 司徒强抵挡说: “感冒了,闷油,不想吃。” “你现在经常感冒?”小陆笑了一声。 “哪里,哪里,今天……”司徒强感到说话困难。 “算了哟,找你那些理由来说,说也说不圆。”小陆倒是很认真的样子,“你娃娃各人把身体还是顾借点,讨了老婆不吃肉,谨防身体搞垮了。” “我真的感冒了……”司徒强皱着鼻头,发着鼻塞音,要证明自己说的真话,但是自己都感到越是这样,声音就越是清晰,越是笨拙地告诉对方自己是在说假话。 小陆见他如此任模样,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笑罢说道: “来来,坐下,一块吃,一只鸡老子也吃不完,吃不完还不是扔了,来来。” 这“来来”之声就像是“嗟嗟”之音,“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还说反正是要扬的。司徒强脸上烧得厉害,很想发作,终于忍了,吵起来又为了哪般,让人议论起来更丢面子。于是继续装得诚恳的样子申辩: “我真的不想吃,真的。” 他几口扒完,就出门洗盅子,回来把盅子往书桌柜里放好,打算上街去闲逛两圈再回来,他不想面对那只残缺而喷香的卤鸡,以及心满意足的小陆本人。 可是小陆也不吃了,半块鸡当然就是要扔的了,十五块钱一斤的东西,至少也扔掉了三、四两吧,司徒强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陆掏出“红塔山”,“啪嗒”打燃打火机,点燃,然后手一扬,给司徒强扔过来一支,司徒强接住了,却连忙说: “不抽,不抽。” “嘿,抽烟也分起彼此来了。”说罢干脆把一盒“红塔山”也扔过来落在玻璃板面前。 司徒强把手上的一支装进盒子里,站起来把整盒给他扔过去。连声说,当然说得非常虚怯: “气管不好,医生叫我这几天不要抽烟。” 小陆一愣,随即“格格格”地笑得喘不过气: “我说你司徒强,你一结婚周身都来毛病了,肉不吃,烟也不抽呀?” “病人要听医生的话嘛。”司徒强干笑两声,端起桌上的茶杯来喝,竭力掩饰脸上的尴尬。 小陆忍不住笑说: “茶可以喝,是不是?茶叶是公家的。” 说罢还是没有忍住,笑得更加愉快。 司徒强的自尊心再也支持不住了,不爆发他简直就会憋死,他“啪”地一声把杯子摔在地上,杯子的碎片和茶水四处飞溅,还没等小陆反应过来,司徒强已经一步冲过去,一把揪住小陆的胸襟把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然而他只是面红脖子粗地咬牙切齿,却说不出一句话。 小陆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很不痛快地说: “好好,以后哪个龟儿子再和你开玩笑。嗤,输不起。” 司徒强抓小陆衣服的手软了一些,但是却没有放。 小陆冒火了: “还抓着干啥嘛,抓嘛,抓嘛,看你抓好久。” 司徒强现在难堪至极,他明白自己是毫无道理的,也意识到他这副样子太失体统,那只失了锐力的手臂就慢慢地垂挂下来,象一枝砍断的树枝,悻悻地落四座位上。 小陆整理着被抓皱的衬衣,仰头向着天花板,气愤地说: “妈的今天倒霉了,怕是股票要跌。他妈的。” 说完收拾了桌子,猛地端碗往外走,走到门口还气愤难平地补充一句: “感冒了?哼,比老子还精神。” 这个下午司徒强真的设精神了,情绪坏到极点,他差点把通知下属单位来开会的事给忘了。终于在下班前一刻钟想起,赶忙在电话上一一通知之后,已到了该走人的时间。 他拖着疲乏的步子向汽车站走,他办了月票,东城到西城,一律乘6路公共汽车。正要上车,忽听有人喊,一看,记不清了,想了想,才忆起是中坝子舞厅那个吹萨克斯的小伙子,姓荃,乐队的人都叫他“荃萨克。” “司徒见,好久不见。” “荃萨克”高兴地握住司徒强的手,他其实比司徒强还大一岁,但司徒强的萨克比他吹得好,他尊敬司徒强。那天晚上司徒强借了他的萨克斯吹了《爱情的故事》后,他一直在旅馆大门口等着司徒强从树林回来,讨教了半小时,才回自己的房间,那时已经深夜两点了。 “你现在在哪里?”司徒强暂时不走,停住脚问。 “我到双江镇吹去了。” 双江镇高枫山市四十多公里,是个非常繁华的大镇。司徒强说: “难怪后来我们又去中坝子玩,没见到你。” “中坝子不行,”他摇头说,“一场十五块钱,一天两场也才三十块,又不包吃住,一月下来也剩不了多少,三、四百块钱。双江镇二十块钱一场,包住,还管一顿晚饭,一晚上吹两场没问题,一个月差不多也有千把块钱,还可以,比城里舞厅还高。” “可以,可以。”司徒强羡慕地连连点头。 “可是我又要走了。”“荃萨克”得意地说。 “去哪里?” “珠海。”他说,“有个朋友写信叫我去,一个月纯收入三千,没问题。” “真的?”司徒强好像受到了感染。 “对了,现在你走穴了吧?”中坝子那个晚上,“荃萨克”曾劝过司徒强晚上也出去搞个第二职业,别可惜了这门赚钱的手艺。 但是司徒强怎么也不会干那个,他那样的书香家庭给他的影响太深了,搞晚会可以,那是艺术,而一旦和营业性舞厅沾上边,那就叫卖艺了,很不雅,也有失尊严。所以他笑笑摇摇头。 “是不好意思?”“荃萨克”的头摇得比司徒强还厉害,“赚钱光荣,怎么不好意思呢?这是哪个年头了,再过一年香港都收回中国了。你呀,不可理解。” 司徒强笑得别别扭扭,在萨克斯演奏技巧方面,他比“荃萨克”要圆熟得多,但是在对社会认识方面,似乎就反过来了。 “现在你一月能拿多少钱?”“荃萨克”又问。 “四百多……” “那你还不赶快赚钱?”“荃萨克”说,“告诉你,有钱就是男子汉,无钱就是汉子难,如今的天下,连钱都不会赚的人,是全中国最侈的人。” 这个闯荡江湖的萨克手好像又说对了,今天下午发生在办公室的那一幕,不就是这句话的写照?小陆是男子汉,自己则是汉子难,小陆可以大嚼其卤鸡,可以毫不在乎地扔掉吃不了的半只,而他却要克制自己的欲望,不吃肉,不抽烟,只敢喝公家的免费茶叶。 “你是不是怕在城里吹被熟人看见?”“荃萨克”笑问。 司徒强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也算是回答。 “荃萨克”立刻说: “到双江镇去吹吧,老板还叫我给他找人呢。” “你喊我就是为这个?” “一半是,一半也是为你。司徒兄,只要你肯去,二十五块钱一场没问题,一晚上吹两场,一个月一千多块钱了。” “只是,远了点。”司徒强扭扭捏捏地小声说,但这一千多块钱的月收入,确实让他有点动心,就是说,三个月就可把欧阳娇一年的培训费挣到手。 “荃萨克”的主意马上就出来了: “我知道你是怕停薪留职,影响你的仕途,那你就请病假,长病,带病下海,安全可靠。你看我,都病休了,病休工资拿到退休。” “你病休了?”司徒强细看面前的年轻人,只见他健壮如牛,一顿吃个一斤饭不成问题。 “别看了,癌症,肝癌。肝癌还不让人休息呀?人都要死了。”“荃萨克”耸耸肩。 “你得了……” “你不愿得肝癌,你可以得肝炎嘛,”“荃萨克”轻描淡写地说,“医院开张证明就是了。现在的医生,一张大团结,啥子都解决。” 司徒强从来没敢想这个问题,这也太突然了,一个人可以这样不诚实吗?但是“荃萨克”的话又好像为他打开了一条新思路。他就这么挂着僵硬的笑容站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荃萨克”摇摇头说: “看你犹豫不决的样子,给张名片给你,想通了你就去,不去也没关系,不过我劝你去,去了你对他讲,就说是我介绍来的。” 司徒强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写着: 双江饭店舞厅·江维经理 “好了,明天我就走了。” “荃萨克”伸手告别。 “一路平安,祝你发财。”司徒强说 “彼此,彼此。” 41 欧阳娇学习很用功,而且人极聪明,记忆力好,每天可以背诵十味药,她说,背完了常用药,她就背汤头歌诀。 吃完饭,欧阳娇把《常用中草药手册》交给司徒强,每天晚上,她要巩固一遍,让司徒强看着字逐一对照,错一个字她都要坚持重来。 欧阳娇望着天花板,开始背诵: “麻黄。来源:麻黄科麻黄属草麻黄、赤贼麻黄等的干燥茎枝及根。采制:立秋出霜时采集,除去泥土,阴干。性味:辛、苦、温。功用。一、发汗解热……不不不,是发汗解表。” 她正要责怪司徒强为什么不提醒她背错了,却发现司徒强根本没看手中的书,眼睛盯在别处出神。 “司徒,”欧阳娇留意地打量司徒强,“你好像有心事?” “没有,真的没有。” “你脸色不好。” “哦,中午没睡成午觉,打扑克,拱猪。”他一撒谎就不自如。 她沉思地望着他。 他故作坦白地笑笑,却反而越糟糕,怪模怪样的。 “那我们就休息,”欧阳娇关心地说,“我背得下来了。” 欧阳娇从他手中拿过手册,起身放到床头柜上,顺手拿了烟和打火机,回沙发坐下。现在她不抽外烟了,她也想省点钱,抽“红梅”。 她送一支给他,不料他却用手挡了一下,说: “不抽,不抽。” “客气?”欧阳娇真是好生奇怪。 “不,不,”他慌忙指着自己的喉咙解释: “气管不好,医生叫我少抽。” “你回来好像一支也没抽嘛。” “也许,但是,气管有点……”他吱唔其词地话都没有说全。 她这才回忆起来,这一段时间他一直都很少抽烟,整个晚上好像就连一支也没抽,可是他为什么没说他气管不好呢?她忽然醒悟到什么,轻声问; “你戒烟了?” “没有,没有,”他使劲摇头,“医生叫我少抽烟,真的。” 她把这支烟连同叼在嘴上的一支插进烟盒,扔到茶几上,然后默默地偎在他的怀里。 司徒强却伸手把烟拿回来,着急地说: “你抽呀。” “现在不想抽。”她把烟又扔回茶几上,“医生也叫我戒烟。” 司徒强紧闭了眼睛,咬紧了牙关,他只要一松,眼泪就要掉下来,欧阳娇不抽“健牌”改抽“红梅”,他心里已经够难受了,现在她又要戒掉,可是她是喜欢抽烟的呀! 他妈的自己算是什么男人! 你不但不能把她供在生活的最为高贵的位置上,你连满足一个普通人的嗜好的能力都没有,司徒强你还算个人吗! 羞愧的眼泪直往心里流。 先前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司徒强已经倾向于去双江镇了,苦几个月,挣一笔钱就回来。此刻,这个想法似乎随着流在心里的眼泪得到了加强,他不但要让欧阳娇明年有足够的培训费,他还要让她重新抽上“健牌”。只是,他怎么向她开口,把寂寞留给她,这情景几乎近似于悲惨。那个书生与浣纱女一夜交欢后倏而远去,导致了十年后的爱情悲剧,他可绝不能重蹈书生的复辙。 他们去外面散了一会步,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似乎都在回避某个话题。 今晚没有月亮,傍着河街的枫河水在昏聩的夜色里凝成铁板一样的青灰。也没有风,整个西城的空气似乎都不流动。 回来后,司徒强取出萨克斯来吹,吹的都是舞厅里常有的那些流行歌曲。欧阳娇没跟着唱,打开电扇为他身上送着风,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他。 直到上了床,欧阳娇搂着司徒强的脖子,哽了哽,才幽幽地开口: “你有心事,司徒。” “没有。”他回答得有气无力。 “我们是夫妻了,”欧阳娇的话中充满了关怀、安慰和一丝责怪,“有什么事我们共同分担。” 司徒强盯住墙上的结婚照,心里一股股地痛。终于,他在一阵沉默后鼓起了勇气,颤颤兢兢地说: “欧阳,我想出去挣钱。” “出去?”她不解地重复他这两个字。 话既出口,司徒强便急急忙忙把傍晚碰上“荃萨克’的事告诉了她。没想到欧阳娇一听,泪水“咕”地一下就冒出眼眶,把他死死地抱住不放: “我不让你走,”她大喊着,“不让你去!” 也不知为什么,这反而坚定了他的想法,如果她是点头支持,说不定他会是另一种心情。他抚摸着她的背脊,安慰道: “我只干三个月就不干了……” “不,”欧阳娇哭叫着,“一天也不行!” “你听我说……” “我们还没有到吃不起饭的地步,你为什么要这样?” “这只是,只是,临时性的……” “我也把烟戒了,”她恳求吻着他的脸,眼泪沾湿了他的双颊,“明年,我不去读书……” “不行。”他把她的头紧紧抱在胸口上,男子汉的气概忽然在心里长成参天大树,“你不能让我心里难受。” 屋里静静的,只有司徒强的心跳和欧阳娇的抽泣。 一会,欧阳娇嘤嘤地问: “非去不可?” “时间不长。”他缓了口气。 “那就在火车站的舞厅,要不就在城里,我陪着你。” “我不想让熟人看见。”他轻声说,苦笑笑,“你知道我怕羞。” 欧阳娇再不说话,全身附在他身上,像多情的长藤缠着一棵苍莽的大树。 他们就这样紧紧拥抱在一起。 然而突然间,欧阳娇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很惨,哭得司徒强心如刀绞。 42 司徒强没花钱就托熟人搞了一份市医院的心力衰弱的病历诊断,诊断上建议休息治疗。科长当副局长了,因此,没费什么周折局里即同意“该同志”休息两个月,反正科室人多,休息一个,还节省一份奖金。司徒强打算两个月后再去找领导,就说病没好,需要延假一月。 整个教育局大概只有小陆一人知其底细,他在大门口等着和司徒强告别。 “司徒强,”小陆没有抽烟,很诚意地说,“那天,我感到很歉意。” “我都忘了,没往心里去。”司徒强也表示了应有的风度,其实以前他和小陆关系还不错,“你也别多我的心啊。” “可是我知道,你请病假,跟那天的事多少有点关系。”小陆的口气明显有一丝悔意。 这反倒使司徒强感到过意不去了: “快别那样说,我心脏真的有毛病。” “你那身体,别瞒我了,”他关心地问:“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你想去哪儿捞钱?” 司徒强对这个“捞”字很不是滋味,但小陆确实是诚恳的,况且小陆为人直率,从不做那些背后踢脚暗箭伤人的事,既然如此,自己也该以诚相待才对,就说: “去舞厅吹萨克。” 小陆一听便摇头: “那能赚多少钱?司徒强,炒股吧,我消息灵,愿意帮助你,只有这个才来得快,捞钱多,迅速致富。” 司徒强想都没想就谢绝了: “我不适合那个,我还是吹我的萨克,凭劳动挣钱。” “你以为炒股票不是劳动?”小陆马上反驳,“炒股票要投入很大的智力和体力。” “对不起,”司徒强笑了笑,“我在请病假,怎么可以到交易所去整天蹲着。” “也是,”小陆跟着笑了,“何况是心脏病,心脏病哪经得起炒股的风浪。” “那么再见了。” “好自为之。”两人郑重其事地紧握了一下手。 回家就打点行装,早一天去,能早一天结束这一揪心的分离。 晚上,司徒强和欧阳娇坐在天井边里,没心思吹萨克斯,也没心思唱歌。天空与昨晚一样,很黑,既无月光又无星辰,空气闷热潮湿,枫河的水腥气一股股地熏蒸而来,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 他们没说任何关于离别的字眼,尽找一些轻松有趣的话题。欧阳娇讲范中医的医术如何好,许多肝炎病人的化验报告都转阴了,跑来感谢,进屋就磕头。有个年轻女肝炎甚至抱住范中医就亲嘴,一边激动地解释她的行动,一是以此表示感谢,二是以此证明她好了,不会有传染。司徒强也讲了小陆叫他炒股的事,还有她见过的那位科长现在当副局长了,以及这位副局长害怕年龄影响升迁曾经到派出所改户口闹出的笑话等。 几滴雨打在瓦背上,“滴滴嗒嗒”脆响,仿佛这就是信号了,只一瞬间,从地老天荒时期就集中的雨水,趁着暗黑从天宫倒扣而下,砸在大地上,整个枫山城被包裹在肆虐的水世界中,地皮在暴雨的锤打下颤抖。 司徒强拥着欧阳娇逃回屋里,也不即刻进去,就坐在门口,静静地观赏夜雨,一道闪电划亮天空,屋檐水如粗粗的并绳。 “早点睡吧,今晚凉快。”雨声中,她的声音很柔很细,像婴孩的呢喃。 “那就睡吧。”他说。 他们相拥着倒上床,没有松开的意思。她的眼睛在关了灯的黑夜里好亮,像黝黑的宝石闪闪发光。一阵沉默后,她忽然开口说: “今晚我们好好玩。” “嗯。” 他答应一声,摸着黑就去拉抽屉。 她却止住他的手,她明白他的习惯性动作说明什么,说: “不戴。” “万一……” “有了我就生下来。” “不,欧阳,我们不要这样,”司徒强声音发颤,“明年你一定要读书,这才是我们最重要最重要的事。” 雨下得越益猖狂,雷声隆隆而来,仿佛直接从房顶上滚过。 “我爱你。”她的泪水流下来了,“我不是古代那个守不住的女子,我会等你一辈子!” “欧阳我的欧阳……”他替她擦泪水。心里酸得不着边际,“不会的,不会的,他们是十年,而我只去三个月!” “来吧。”她说。 她一挺身坐起来,下床去把吊灯摁亮,整个屋子大放华光,她低头对自己打量了片刻,重新上床。 “这一个身体,”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永远属于我的司徒强。” “欧阳!”他一声大叫,猛地把她扑倒。 两人在茫然的大雨和热烈的雷鸣声中融合在一起…… 43 双江镇因坐落于一个两江交汇之处而得其名。这里交通发达,水路、公路、铁路都与它结缘,镇上百业兴旺,许多厂、矿也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纷纷建设于周围。加之流动人口不少,镇子很自然地便成了一个规模相当壮观、人口稠密的繁华之地。 双江镇火车站距镇子有五、六公里路程,每当火车到站之后,站台外面都停满了摩托和机动三轮,这是载人进镇的运输工具,坐上一趟需付五元人民币。司徒强对司机们的一片热情的唤客声充耳不闻,直往前走,他以前来这儿玩过,但今天不同了,他是来打工挣钱的,他舍不得花这个钱。 他随着人流闷闷地穿行在公路上,离别的酸楚孤独萦绕心间。说实在的,在火车上他有几次都想打退堂鼓了,但是一想到欧阳娇的培训费他就咬紧牙关坚持挺住。为了排除干扰,现在他一心想的就是快点赶到镇上,只要和舞厅老板一谈妥,套在既成事实的大网中,他就会被一种希望所笼罩而安下心来。 通往镇上的公路并不窄,而且是很好的水泥路面,但由于没有修建人行道,车流人流混杂并行,一时间显得相当拥挤。 来到一个三岔路口,由于多向汇流,城里的人和车的行动似乎更加迟缓,东边那条支马路里不停地有载重卡车驶出来,有去火车站的,也有往双江镇水码头的。司徒强知道,从支马路往里进去不远一公里,是一座中型化肥厂。 他尽量往马路边上靠了靠,继续往前走。就在此时,他看见一个姑娘骑一辆自行车迎面而来,姑娘车技潇洒,弯腰低头,屁股升得很高,很有赛车运动员的风度,披肩发在疾驶中迎风飘扬。她的身后有辆“东风“车在鸣笛,她却并不在意,只象征性地往路边靠了靠。但就在那辆车快要超越她的时候,冷不防从东边那条支马路里冲出一辆满载化肥的卡车,这辆卡车显然是想抢在几辆三轮的前头,因此,开得相当的不理智,一个大转弯,把司徒强这一路人吓得纷纷跳进了路边的排水沟。而与此同时,公路对面突然传来一个女人恐惧的尖叫声,无可置疑,是从那个骑自行车的姑娘那边发出来的。这边立刻就有人叫起来: “出事了!出事了!” 然而化肥车和那辆“东风”车并没作丝毫的停留,“呼”地一声,两车擦肩而过,各自卷起一屁股尘土,相背而去。原来并没有出现车辗人伤的惊险事故,但骑自行车的姑娘毕竟还是连人带车摔倒在排水沟里,自行车的后轮压在她的腿上,她挣扎着努力想撑起来。 这边的人松了口气,而司徒强已经一个箭步冲到对面沟边,他动作迅速地把自行车提起来,架在公路上,回头看姑娘,他以为她自己就要爬起来了,可是姑娘反而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只是痛苦不堪地一个劲地消眼泪。 司徒强忙问: “能起来吗?” 姑娘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拖着哭腔向他求助: “把我拉起来,把我拉起来。” 司徒强只好伸手去拉,不料姑娘“哎哟”一声,直喊: “我的脚!我的脚!” 姑娘穿一条花裙子,司徒强看见被自行车压过的那条腿,膝盖破了皮,小腿上有一道血痕,于是赶忙加上另一只手去扶她。可是姑娘都突然恐怖地大哭起来: “哎哟,我的腿断了!妈妈哎,我的腿断了!” 慌得司徒强马上蹲下去替她辨认伤口,凭感觉,他总觉得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擦伤,根本不可能和骨头相联系,就安慰道: “你的腿没事,我扶你起来。” 姑娘仍然绝望地一个劲哭: “我的腿断……肯定断了……” 看来姑娘是吓坏了,司徒强只得冒充说: “我是医生,你的腿没事。” “真的?”姑娘眼泪汪汪,样子好生可怜。 “你站起来就知道了。”司徒强把语气说得很肯定。 “你扶我起来,我怕。” 姑娘身材清瘦,司徒强两手往她腋下一挟,没费大劲就把她扶了起来。 “站稳。” “你不要松手!”姑娘害怕地大叫。 司徒强却坚持把手松开。姑娘感到自己并没有倒下。但仍然将信将疑。一辆化肥车驶过,姑娘不由又把司徒强紧紧抓住。 “走两步度度吧。”司徒强鼓励她,“你不是最相信医生吗?” 姑娘仍然怀疑地望着司徒强,得到了鼓励后,这才敢试着迈了两步。她看看地,看看自己,看看周围,然后又走了几步,终于相信确实没有伤着骨头。 “啊,我太幸福了!” 姑娘欢呼起来,脸上还挂着莹洁的泪珠。 司徒强提起自己的马桶包和萨克斯盒子,说: “刚才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以为你从此就永垂不朽了。” 姑娘连忙弯腰下来,心疼地轻抚腿上的伤口,不停地说: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以后骑车小心些,像那个广告词:‘不要太潇洒哟’。” 司徒强说完,转身迈步,大约离开十几米远了,听见姑娘朝他大声喊: “呃,你走啦?” 司徒强回头看见姑娘焦急地站在那里,就回了一句: “骑不动了,推着走吧。” “呃,”姑娘又喊,“你叫什么名字?” 这次司徒强不再回头,只是抬起手朝后面摆了摆,就甩开了大步。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赶快去见那位叫江维的“江城饭店”舞厅经理,不能总在镇外耽误。 江城饭店是一座七层建筑,别看这儿是一个镇,但是这家饭店从外观到内部装修至少赶得上枫山市的二流饭店。司徒强和江经理在经理室见了面,一听司徒强说明来意,江经理立刻显得非常热情,他说“荃萨克”攀高枝挣大钱去后,他们请了一支黑管来代替,很不理想,不不,简直是太不理想了,说着就迫不及待地请司徒强吹一支听听。司徒强明白经理的意思,吹了一首《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才进行到一半,经理已是喜形于色,不停地点头: “行了,行了,非常好。” 条件很快谈妥,二十元一场,每晚上八点至十二点共两场,包住,管一顿晚饭。司徒强记着“荃萨克”说他的水平可值二十五元一场,可又实在不好意思主动提这件事,只好自我安慰地想,除了伙食费和回枫山的来去车费,一月剩一千元想来是没问题的,只要三个月能挣齐欧阳娇的培训费,就行。 江经理带他进了一间房间,是由保管室隔出的,空间狭小,一张单人床放在里面,余下的空间就不大了。这仅仅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幸好还有一扇窗子,再把门打开,空气可以对流,不算太热。 江经理叫司徒强中午就在餐厅吃饭,他出钱招待,吃了饭休息,如果不介意,晚上就上场吧,当然如果累了明天也没关系。 “晚上就上吧,反正也没事。”司徒强说,“下午找套谱子给我就行。” “行,行,”江经理拍着司徒强的肩头高兴地说:“凭你的水平,瞄一眼就上场,绝对没问题。” 44 江城饭店舞厅非常豪华,司徒强还发现,进来的人衣着和派头也显得阔绰。双江镇在全国都是排上了名次的明星镇,这里的人生活富裕,看来不是虚传。 但他很快就被另一件更让人感叹的事情给抓住,他感到有个人始终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开初不在意,可是十多分钟以后,那个挂在他眼角余光中的女士没有离开的的打算。他抬头很快地瞥了一眼,看见这位小姐也在笑吟吟地看着他,他连忙把头一埋,下意识地拿起横放在大腿上的萨克斯。 小姐却开口了: “原来你是来吹萨克的呀。” 谁?怎么能用这么稔熟的口气与我说话?司徒强不由得再次抬头,披肩发,身材清瘦,啊呀不错,真是下午那个从自行车上摔倒的姑娘; “是你?”他感到太吃惊了。 “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你。” 姑娘语调活泼,嗓音清脆,与下午哭兮兮的时候相比,简直是两个人物。 司徒强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口问: “腿怎么样?” 姑娘答道: “医生都说没问题当然也就没问题喽。” 说罢“格格格”地笑出声来。 司徒强说: “我怕你站不起来,就冒充了一次,我还得赶路。” “我当时真的以为我完了。” “来跳舞?”司徒强问。 姑娘正要开口,乐台那边有个小伙子喊起来: “小梅,过来。” 姑娘扭头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冲他神秘地一笑,然后就绕着乐台,步子轻盈地朝那个小伙子走去。她的笑是可以的,但笑中包含的那层神秘,司徒强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乐队只有六人,电子琴、电吉他、大提琴、小号、定音鼓,再加上他的萨克斯。黑管已经高效率地给解聘了。序曲奏的是《迎宾曲》,满高雅的,这给司徒强增添了一些愉快,其它的曲子也都是如《涛声依旧》、《好人一生平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等一些优美的流行歌曲,也有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鸽子》一类的外国抒情歌曲,甚至还有两首《蓝色的多瑙河》和《玫瑰探戈》世界名曲。下午他在他的新居室里练习时,已经感到了这家饭店不太流俗的格调。 《迎宾曲》结束,司徒强发觉那个叫“小梅”的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这边,坐在离他很近的一张椅子上,向他露出赞许的微笑,表情上好像还有点激动。他只是回以轻微地点头,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谱架上。第一次打工挣钱,又是首场登台,他必须慎重对待,不敢马虎。 这时,主持人小姐站到前台来了。 “现在,我们请梅冬小姐演唱一首《好人一生平安》,这是我们双江镇的歌星,大家欢迎。” 司徒强瞥见姑娘站了起来,他突然心里一跳,难道她就是主持人所请的“梅冬小姐”?他忙把头转向她,只见姑娘对他调皮地眨眨眼,然后飘然向前。原来她不是来玩的,而是歌手,司徒强这才明白姑娘为什么对他神秘而笑,难怪她的嗓音这样的清朗悦耳。 姑娘的歌唱得不错,又甜又柔又有力度,真还有味。唱完下来,她脸上残留着甜甜柔柔的笑,眼睛直望着司徒强,而且脚步也是朝他坐的方向走。但刚才叫她的小伙子即时发出声音,她又被他唤了过去。原来小伙子也是歌手,主持小姐称他为“洪亮先生”。小伙子唱了谭咏麟的《你要等我》,在他唱的时候,姑娘趁空走到这边来,坐得比刚才离他还要近,眼睛一眨不眨看他演奏萨克斯。等曲子奏完,姑娘甚至起身来到他眼前,对他伸了大拇指,轻轻吐了两个字: “绝了!” 半场休息,姑娘立刻对他招手,关心地叫他: “呃,快下来放松一下。” 接着姑娘的那只手指向舞池,意思是要请他跳舞,现在放的是录音,中四步。 但是他不得不摇头,拿一根指头指指自己的嘴,意思是他还要吹,不空。 先前吃饭的时候他已经和大提琴手商量好了,半场休息时,请那位老兄为自己伴奏《爱情的故事》,他给了大提琴手一张伴奏谱,他看出大提琴手的演奏还算娴熟,伴奏不成问题。 以前在学校或别的单位举办的舞会上,他演奏时,起先台下总是一片嗡嗡声,但是很快所有的声音就会消失,只留下他的萨克斯悠悠飘荡。今晚上也是这样,甚至效果还特别好,舞池安静的时候,静得简直成了一个音乐厅。 演奏结束,掌声自发地响起,居然持续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大提琴手佩服地告诉司徒强,这种情况,江城饭店舞厅还从来没有过。 司徒强之所以今晚上要独奏,目的就是要获得这种效果,他要在乐队里树立威信,在饭店站稳脚跟,用真本事提高自己的身价。 舞厅江经理已经快步穿过掌声跨上了乐台,一把抓住司徒强的胳膊,拉着他就往边上走,一到窗台边,江经理把一只易拉罐塞在他手上,使劲拍了拍他的肩头,显得异常的兴奋,说: “小伙子,你可是一炮打响了,从今天起,就从这第一场开始,加五块钱,二十五块钱一场,你就安心在我这儿干……哎,不过,别对他们讲啊。” 江经理朝乐队那边歪一下头。 下半场,梅冬只有一支歌,其余时间就离司徒强很近地坐在一起,差不多像是在守着他了。那位叫洪亮的男歌手两次邀请她跳舞,她都摇头,甚至不耐烦地加以拒绝,就那么手托下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司徒强。 洪亮的表现就很不自在,唱了一曲后,来叫梅冬走,歌手是这样,没自己的了,就可以离开,看来两位歌手只唱一场。可是梅冬却头都没动一下,只沉浸在自己的感觉里,说: “等一下,等一下。” 这一等就等到第一场结束,梅冬还坐在椅子上,看着司徒强把萨克斯往盒子里放,一点没有要走的意思。洪亮有些生气了: “你到底走不走?” “你先走吧。”梅冬说。 “你一个人怎么回去?”洪亮急了,“这是晚上。” “我不回去了,就在家住。”梅冬回答得很干脆。 “你明天上早班。”洪亮提高了嗓音。 “我知道,”梅冬甚至向男歌手挥了挥手,“明天我起个大早,我自己回厂里去。” “我看你今天有点怪。” 洪亮说完,气冲冲地走了。司徒强似乎感到,男歌手转身时朝他狠狠盯了一眼。 梅冬毫无所谓地回一句; “你才怪,我不想回就不想回嘛。” 第一场和第二场之间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梅冬见司徒强空手从乐台上走下来,就问: “你还有一场?” 司徒强点头,反问: “你们只有一场?” 梅冬点点头。 司徒强想起了洪亮,又问: “第二职业?” “我喜欢唱歌,”梅冬说,“当然挣点钱。感觉还是挺好的。” “单位离这儿还远?” “不远,化肥厂,几里路。” “那你还不回去?”司徒强说。 梅冬却笑嘻嘻地: “我还没感谢你哪。” “谁要你感谢,”司徒强说,“你看,你那位同伴也走了。” “莫非你想再当一次好人,送我回去?”她“吃吃”直笑,好像十分好玩。 这简直叫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梅冬却马上又来替他解围: “放心,我家就在这条街上。” 司徒强像是在解释: “我是说,这么晚了,你该和洪亮一块回厂。” “可是我至少得请你跳一曲,请你吃顿夜宵呀。” 几名乐手也不是每一曲都齐上,有时候轮流歇一下,轮到司徒强休息时,梅冬就非常热情地邀请司徒强跳舞。其实她的注意力也不在跳舞上,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和司徒强交谈的形式。一支曲子里她就问个不停,说个不停,样子兴奋得很,她一听他是枫山市来的,脸上立刻不加掩饰地露出羡慕的表情。司徒强不愿意被别人看成是无业游民,因此仿佛声明般地如实回答了她的询问,他是枫山市科员。至于为什么来打工,他还是敢于承认是想挣点钱,请了一段时间的病假就出来了。只是他把挣钱的真实原因回避了,他毕竟太看重他的男人面子。 “我还以为你是吃专业饭的呢。”梅冬的两眼闪着欢快。 “业余的。”他回答。 “其实你完全够专业水平。”她讨好的样子,表示出她显然乐于这样。 他实在感到应该为她说一句好听的话才是,当然,他也是实话实说: “你唱得不错。” 她不好意思地但也是非常愉快地笑了,然后微仰脖子摇了摇一头光滑的披肩发,回忆说: “初中毕业那年,我还报考过你们枫山市歌舞团哩,结果……”她调皮地撇一下嘴,“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 梅冬于是开始了自我介绍,她说,去年高考没上线,就去化肥厂当了工人,在化验室搞化验。她从小就喜欢唱歌,进不了歌舞团,她也要进歌厅演唱。现在她白天上班,晚上就来唱,她有瘾,一天不来唱她就憋得慌,她只唱一场,每场两首或者三首歌,十块钱,收入比她的工资还高,她说要不是父母管得紧,不允许,她早就不上班了。 司徒强突然想起那个叫洪亮的男歌手的含有敌意的目光,不由得开口问道: “刚才叫洪亮的歌手,是和你一块的?” 她点头: “也是化肥厂的,搬运工,跟我一样,不安心,比我表现还坏,上班他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她笑了一下,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 “他唱得还可以,”司徒强说,“满有味的。” “就是文化低了点,初中生,”她说,“他的韵味其实还不够,乐感也不十分到位。” 司徒强思忖,也许他们是一对恋人吧,不然洪亮不会无缘无故地盯他那一眼的。他当然不好直接问她,再一想,有必要问这个问题吗?于是就不深入这方面的探讨了。 梅冬也换了话题,她问他住哪儿,如果需要什么用具,她可以替他在家拿一些来。她一再叫他不要不好意思,需要帮助就说一声,她是本地人,什么都方便。 这反倒触动了司徒强的伤感,想起那间简陋狭窄的小房间,一股流落异乡的孤寂袭上心头。他的思绪飞到了枫山,飞到了他的欧阳的身边,欧阳你现在睡了吗,别想我,别想…… “你怎么了?” 是梅冬在问,他回过神来,看见她正用一种同情的目光深切地望着他,他意识到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有点湿润润的。 好在这时舞曲正好结束,他便努力做得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回到乐台上坐下。然而他的心情却在潮水般的翻涌,他决定明天上午无论如何要给他心爱的欧阳打电话,她那个诊所有电话;他要告诉她他来这里一切很顺利,过几天就回去看她;他要她注意身体,不要太节约钱,晚上寂寞了就出去玩;他在这里收入不错,比预计的高,一晚上有五十块钱,这样一月就挣上一千五了,除掉一天两顿饭钱,一个星期回家一次的车费,和其他一些开支,净挣一千三百块是没问题的;他现在要再一次修改计划缩短日程,干满两个月就坚决回家,和她一起过日子,再也不分离。 他与她再不是古时那对不幸的书生和浣纱女,他们有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有现代化的联络手段,他们分别的日子不是十年而是两个月,更主要的是,他们有海枯石烂也不变的真爱,而博大无私的爱是可以战胜天地间任何阻碍和隔阂的呀! 第二场结束后,梅冬要请他上街吃麻辣烫,他婉言而执意地拒绝了。他没有那份心情,他只想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那间陌生的小房间里,他甚至想好好哭上一场。 因为他想他的欧阳! 45 预料不到的是,第二天下午不到六点钟梅冬就来了,她径直问到他的寝室,给他提来一塑料袋水蜜桃和糖果糕点,还有厚厚一摞影视杂志。她打量了一下这屋子,没说什么就出去了。一会,满脸是汗地提来一只台风扇,一手还握了一只电子驱蚊器。她说是在家里拿的,这屋,没这两件东西还能住人? 在如此不由分说的热情面前,司徒强除了感动就是接受。 她似乎看出了他神情上的一星儿黯然,想了想,快言快语地安慰他说: “一人在外,开始都有些不习惯,过几天就好了。我们双江镇其实还是一个好地方,你在这里多交点朋友,白天闲,可以出去走走。呃,司徒老师,明天到我们厂去玩吧,我请假,陪你。” “别叫老师,”司徒强赶忙纠正她,“一这样喊我就心慌。” “那就叫司徒哥哥,简称司哥,跟工厂里‘师哥’一个音。” “也不,更心慌。” “所以说,还是叫老师象话一些。” 话才落音,她自己都为自己的小聪明忍俊不禁。 梅冬中等身材,鹅蛋型的略微瘦削的脸,一对天真的圆眼睛,无论是欢笑还是皱眉,是关切还是思索,都是一个十足的纯情少女。 遇到这样的好姑娘,司徒强的确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上午他给欧阳娇打电话的时候,欧阳娇一直在哭,他的心情本来是更加抑郁的,现在多少有了一些轻松。 但是到了晚上,他却感到气氛不对头,洪亮在一旁总是阴沉着一张脸,而且那道恶狠狠的目光不再只是一扫而过,而是变成了目不转睛地死盯。他还发现小伙子和梅冬在小声争吵什么,然后,梅冬就赌气似的噘着嘴背朝着洪亮,不再理他。 洪亮没有像昨天那样唱完了就走,而是一直等到第一场结束。梅冬却不见了,要么躲到哪儿生气去了,要么独自回家或回厂了。 司徒强突然觉得在他们面前自己成了一个好成熟的男人,这对小青年的别扭,简直像是小孩子的游戏。他与他的欧阳不会为这些芝麻般大的小事赌气,在想象中,他与他的欧阳成了历经岁月风霜磨砺的金婚之人。 不不,不止是金婚,我们相约的是钻石婚,六十年的心心相印和相濡以沫哪! 一想到欧阳娇他就心潮起伏,正欲回临时居住的小屋去清静一下,去临窗眺望那夜色中的江水,以便让他的思绪溯江而上,回到枫山,回到枫桥巷,回到他的家,去和他心爱的妻子欧阳呆在一起。可是洪亮却叫住了他: “你,”他指头倔硬地一点,“跟我到外边去一下。” 要在以往,他是决不会理睬这种不礼貌的态度的,但他看见洪亮的脸色很反常,为了不惹麻烦,他决定随洪亮出去,了解一下事情的真相。 舞厅外面有一块面积不小的露天晒台,台中央的水池,假山,四围摆了一圈沙滩椅和一些盆景,舞伴们觉得在舞池里闷了,可以出来凉快凉快,吸点新鲜空气。 两人来到晒台的栏杆边,站着,都没有坐。洪亮个子比司徒强稍矮一点,但体格强健,留一头艺术家的长发,短袖T恤把又宽又厚的胸膛绷得紧紧的。洪亮未开口先冷笑一声,然后恶声恶气地说: “你,放规矩点,别以为是枫山来的,告诉你,双江镇的妹子不是那么好玩的。” 果然是为这事,可这是从何说起,司徒强甚至笑了起来: “洪亮,我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不是昨天才到嘛?” “可是当天晚上就搂上姑娘了!”洪亮粗鲁地打断道,“你以为我走了吗?没有,我在欣赏你呢,哼,说个没完。什么意思?” 司徒强忍了忍,苦笑一声说: “你这是何苦……” “你这种人,尾巴一翘,屙屎屙尿我一清二楚,”洪亮火气更盛,而且伸出了小钵一般大的拳头,“我现在警告你,你小子放自觉点!” 司徒强不觉心烦起来,自己的思想负担本来就够重的了。凭什么还要来忍受这些荒唐透顶的指责甚至是侮辱?他决不愿意再继续这死无聊奈的纠缠,于是换了一种非常严肃的口吻,说: “洪亮,我也郑重告诉你,我对你刚才讲的那些一点不感兴趣,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挣钱。顺便也让你了解一下我的私生活,我结婚了,妻子漂亮可爱,我很幸福。对不起,我还有一场,失陪了。” 说完,转身迈开大步,把发愣的洪亮抛在身后。 刚回到乐台。梅冬就出现在跟前,她无拘无束地抬起天真的面庞,还有点埋怨地说: “司徒老师,你到哪里去了,我还去你寝室找你呢。” 司徒强刚刚遇到不快,而且就跟眼前这位过份热情的小姐有关,心里不免感到一阵恼火,口气随之显得有些生硬: “就叫我名字,老师我不配。” “你这是……” “我们不是认识还不到两天吗?” 梅冬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奇怪地眨眨眼,然后回头四下张望,看见了站在门口神色沮丧的洪亮,她很快转过头来,怀疑地盯住司徒强看了片刻,一言不发,转身就朝洪亮走去。 司徒强看见梅冬像是在质问洪亮,而洪亮则在困难地辩解,接着梅冬说了句什么,似乎很生气地扭身走出门外,洪亮立刻就追了出去。 第二场开始了,司徒强调整好思绪,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演奏,他要把自己沉浸在艺术感受之中,排除一切干扰。 整个第二场相安无事,无论是梅冬还是洪亮,都没有在舞厅里出现。 谁知这种情况仅限于当天晚上。 46 第二天一早,梅冬就跑来敲门了。 “懒虫,还在睡呀。” 梅冬边喊边“吃吃”地笑。 司徒强看看表,八点半,身上粘糊糊的,夜里不知流了多少汗。唉,怎么她又来了呢?他赶快爬起来,几把穿好衣服,不管怎样,你总得先开门。 梅冬新鲜得尤如一轮朝阳,根本看不出昨晚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头发还是披在肩前肩后,只是从头的两侧顺着耳畔多出两条细绳般的发辨,象某部香港古装片里的打扮,给人一种纤纤仕女的感觉。 “假如我不来叫你,”梅冬精神奕奕地笑望着司徒强,“你大概要睡到中午起来吃午饭。” 司徒强完全不理解眼前这种现象,机械地张口道: “这么早,又不演日场。” “早点来请你嘛。”梅冬一笑,两只眼睛就成了两道弯弯的缝,更添了几分纯真。 “请我?”司徒强弄不明白,这是一件什么事情的前奏。 “上我家作客吧,”梅冬口气恳切,略有些腼腆,“我邀请你。” 原来是这么回事,司徒强几乎立刻就在心里拒绝了,只不过拖了一阵才回答他: “梅冬,我,上个月结婚了,她在枫山。” 刚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说得很笨拙,很滑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梅冬脸上的朝阳霎间消失,先是惊诧,然后是鄙夷,接着冷笑一声,说: “你原来这么俗气,一想就往那上头去。你以为你是高尚的好男人,其实可笑,极其可笑。” 说完,长发一甩,脸上是密布的阴云,忿然离去。 司徒强心中叫苦,但也没有往外追,因为心静的愿望迅速占了上风,而且他害怕自己出点什么事。为欧阳娇挣培训费是高于一切的。如果刚才得罪了梅冬的话,那么那天在公路上帮助她就两相抵消了吧,只要不欠她,就算给她留下了欠佳的印像也认了。 他在床上坐了一阵,无奈地叹口气,准备去洗脸漱口,一起身,却见梅冬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脸上挂着委屈,身子倚在门边,拿一双责怪的眼睛看着他。 “你……”司徒强大为诧异。 “我原谅你了。”她噘着嘴说,眼中似有泪水要滚出来,“我从不记仇。” 司徒强放心了,同时连忙说: “谢谢。” 梅冬的委屈感没有因为他的好态度而立即消失,讥讽地说: “不错,我对你有好感,因为你助人为乐,心灵美嘛。可是你却以为我在追求你了,你也未免过于多情了一点吧。” “对不起,”他真心地歉意道,“我刚才太不礼貌。” “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她的口气缓和下来,“洪亮,作为男人,他的气度只有针尖那么大,作为歌手,他太缺乏教养。当然我也没有过份斥责他,从他那方面来讲,是因为他爱我。” 司徒强这才发现,梅冬虽年轻,其实是一个脑袋瓜很不简单的姑娘,聪明,敏锐,理智。 “我很理解他。”司徒强说,“我们都从傻瓜成长起来。” “但我也非常生他的气,他这样做的时候也不想想,他有没有这个权利,他完全应该明白,从我这方面来讲,我只属于我自己。” “既然他心中有爱嘛。”他化解矛盾地应了一句。 “现在我又要来说你了,”她说,“你的男子气也不见得有多好,他进攻你,你就连连退却,赶快树起一块免战牌:我结婚了。” 他被她逗笑了,正要开口,她抢着说: “我也请你原谅,我说话刻薄了一点。” “哪里,你是有道理的。”他说,“是我小心眼了。” “你原谅了?”她头一偏。 她又变成一个模样天真的姑娘,司徒强也就又使用起宽厚的口吻来: “原谅了,原谅了。” 梅冬立刻站正了姿势,表情郑重: “那我现在再次邀请你,司徒强老师——不,司徒强,请你到我家作客。” 这种情况下还能拒绝吗,不但不能,你还必须做出一副非常乐意的样子,因此他立刻答应: “那就太谢谢了,等一等,我把自己收拾一下。” 说完,他拿上洗漱用具走出房间。 临走时,梅冬提上了他的萨克斯盒子,她说要请他帮助练练《女人是老虎》,今晚她要唱这首新歌。 走在街上,他要进一家小馆子吃油条豆浆,梅冬坚决不许: “上我家吃,我给你做好的吃。” “不行不行,你跟我一块进去吃。” “你自己去吃就已经是对自己很不负责了,还要拖我去受害,告诉你,这儿发现有‘二号病’,你从枫山来,想必是知道‘二号病’吧?” 他知道的,枫山的“二号病”风声更紧,“二号病”就是霍乱,鼠疫被命名为“一号病”,都是要死人的。但是,这哪儿就会跟他联系上,就说: “谈虎色变。” 梅冬说: “反正我不会让你在街上吃东西的,至少我在你身边时我要这样做,你就是买上了桌,我硬拖也要把你拖走。” 司徒强笑了: “你这人才不讲理哟。” “不讲理就不讲理,但其实我是最讲理的,我已经给你讲了好大一通道理,而你呢,你才是最不讲理的。” “那我只好做一个讲理的人了。”他不再坚持。 “这就对了嘛。”梅冬重展笑颜,“再说,从你离开你那间小屋时,你已经是我的客人了,哪有主人让客人在街上吃东西的道理。” “我信了,你是一个最讲道理的人。” 梅冬“吃吃”地笑起来。 一路上,梅冬很坦率地向司徒强自我介绍,她说,她家里,爸爸妈妈和两个哥哥、两个嫂嫂都是大学毕业,唯有她一个高中生,心头真不是个滋味。司徒强心想,这和自己的家庭倒有相似之处,虽说自己也读了大专,但在父母的眼里,与国外的姐姐姐夫相比,他等于什么也不是。 梅冬的爸妈在观念上,与司徒强的父母也基本一致,希望儿女干正经职业,哪怕是企业职工,只要这个企业属国营性质。他们相信全民所有制。 不同的是,梅冬的爸妈爱女儿的方式充满了疼爱之情,女儿没考上大学,他们除了安慰女儿,没有一句责怪的话;女儿想在舞厅唱歌,虽然他们并不赞成,可也没硬性阻拦,只是不同意她辞掉厂里的工作;他们开导女儿,既然你向往大地方的文化氛围,那就先进双江镇的一家国营企业干着,以后再想办法往枫山市的什么国营单位调,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们理解女儿的追求。 “化肥厂还可以。”梅冬说,“虽然是县属企业,但效益不错,平均三、四百块钱一月没问题,只有像洪亮那种吊儿郎当的人,”她停了一下,笑了笑才接下去说,“才是只拿百把块钱。” “受了处罚是不是?”他随便问了一句。 “不是。我们现在,工资奖金包干了,你不想上班,找人顶一下无妨,无非是别人想要你那份工资奖金,让别人创点收。洪亮常这样干,所以赚工资很少。今天我也是请人替的班。” “这么随便?” “像他们搬运工,更随便,连厂外的人都敢请来顶。” “请外人?”的确,他对企业不熟悉。 “主要请周围的农民,反正又不是技术活,有力气就行。” “一天能拿多少钱?我是说那些农民。”也不知为什么,他就问了这么一句。 “跟我们唱一场歌差不多吧。”梅冬说,“你想,洪亮他愿意唱歌还是愿意下苦力的干活?” 司徒强却在想,一天十五块,一个月也有三、四百块,自己反正白天也没事……猛然间他才意识到,刚才他问那一句原来是因为竟然有这种念头的缘故。幸好梅冬的家到了,不然真担心她会从他的脸上发现他那份心思,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他赶快驱走那些天方夜谈般的念头,不再去想多打一份工的事情。 梅冬家在一幢宿舍楼的第四层,屋内布置得相当漂亮,而且整洁,客厅很大,最引人注目的,是居然在屋角放了一架漆黑锃亮的钢琴。 “快随便坐吧。”梅冬放下萨克斯盒子,急急忙忙地说,“你饿了,我先给你弄吃的。” 司徒强坐在铺了凉垫的沙发上,进一步打量房间:地板砖,彩色涂料,铝合金蓝玻璃封闭阳台、空调、组合音响,三室一厅。最后他的目光又落在那架钢琴上,她会弹钢琴? 梅冬两眼笑眯眯地从厨房走出来,一手端一只花瓷碗,冒着热气,另一只手端一只搪磁盘子,那上面盛着两块棕、白二色的糕点。 梅冬把碗和盘子放在茶几上,声音充满了喜悦地连声说: “快吃吧,快吃吧,别客气啊,不够还有。” 碗里有牛奶和两只荷包蛋。 梅冬又补一句: “这是鲜奶,双江镇有个奶牛场。” 她坐下来就再也没动,一旁兴趣十足地观看他吃,好像这是她最愉快的事。 他吃完了牛奶鸡蛋,梅冬要去给他再盛一碗,他按住碗坚持说吃不下了。 “你才吃一块面包。”她责怪地说。 “我真的吃饱了。” 其实他没有吃饱,而且就是再来一碗牛奶加两块面包也是没问题的,只因梅冬一直坐在一边守着他吃,他实在有些放不开。他好久没吃过这样档次的早点了,以至于他都怀疑起自己来,刚才很可能露出了不雅的吃相。 “客气饿自己。” 梅冬嗔怪地说了一句,随即莞尔一笑,收拾了磁盘,快步走进厨房。 司徒强站起来,颇有兴趣地走近那架钢琴,一手抬起琴盖,一手“叮咚”弹了几声,感觉音质还不错。要值万把块钱。 梅冬立刻从厨房里探颗脑袋出来,满脸惊喜地问: “你会弹?” 司徒强只笑了笑,没有做声,又在低音区弹了弹。在枫山师专,他学化学,可一有空就去音乐班旁听,他的乐理和钢琴都有一定的基础。 梅冬跑出来说: “你弹嘛,会弹就弹嘛。” 司徒强却让在一边说: “我只是会一点,听你的。” 梅冬也没推让,兴致勃勃地就坐下了,一双手刚要往琴键上按,忽又把手放在腿上仰面问道: “弹个啥呢?” “弹你最喜欢的。”司徒强说。 她想了想,然后坐正身子,神态随之专注起来。 她弹的是一首练习曲,司徒强隐约记得是音乐班二年级钢琴课里有的,对了,是车尔尼的《299》,大概是“30条”吧,他觉得梅冬的技巧,与枫山师专音乐班二年级学生比,算得上中上水平了。瞧她那双纤纤玉手,相当灵活而有力度,指头也长,差不多硬是一块弹钢琴的料,难怪她唱歌乐感很好,而且气质不俗。 “献丑,献丑。” 梅冬弹完边说边站起来,要司徒强弹一曲。 “我不行。”司徒强推辞。 梅冬不由分说把司徒强拉到凳子面前,然后双手在他肩上用力往下按,他只得坐下。 “弹嘛。”梅冬怀着希望要求。 司徒强的心情现在越来越好,梅冬的纯真、热情和聪慧很容易使人产生好心境。面对她,就象在一间雅致的画室里欣赏一副工笔细描的古典国画,或是在阒无人声的草原深处观看一汪深蓝的湖泊。他当然要弹了,弹什么呢?一下就想到歌曲《女人是老虎》,她不是今晚要唱这首歌吗?她不是说过要他帮着练练吗?虽然他的钢琴要比她差一些,但是伴奏一般歌曲,还是能应付下来。 他刚把过门弹完,就听见了她悦耳的嗓音,梅冬在竭力摹仿那种俏皮的、情感充分流露的韵味。司徒强被她真切动人的嗓音和表情深深感动了,他现在真的是在为她弹奏,为她的那份情调弹奏。 当琴声和歌声停下来时,屋里静静的,梅冬在拿手绢揩眼泪,司徒强抬头看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看,我哪些地方还应该怎么处理?”她问。 “梅冬,你不用练了,”司徒强由衷地说,“你今晚肯定会成功的,有掌声作证,我敢预言,我相信!” “我却不敢保证,我现在都挺紧张的。” 虽这么说,却能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满足的喜色。 接着他们进行萨克斯和钢琴的合奏,一曲又一曲,每一曲两人都非常开心,直到尽兴。最后一曲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当余音消失之后,梅冬盯着钢琴陷入一种沉思状态,一动不动,如塑雕一样。 司徒强没去打扰她,这是一个有音乐素质的姑娘,无论唱歌,还是弹琴,感情都那样的投入。 梅冬盖上琴益,一回到现实中,她恢复了本来的那种纯情少女的笑容。 “参观一下我的房间吧。” 说着站起来,对司徒强招招手。 房间也如主人一样,整洁、漂亮、大方,镶木的地板、床、书桌、书橱,都很精美。梅冬在解释,她父母都是穷医生,只有大哥在深圳搞了一家科技公司,赚了点钱,家中的一切都是大哥出钱武装的,那架钢琴是去年她高考落榜,大哥为安慰她给她买的。 司徒强走到书橱跟前,这又是他没有想到的,梅冬竟有这么多藏书,总有两、三百册吧。大部份是小说,显然她喜欢文学书。现在他不难理解了,梅冬的那颗聪明的、有思想的脑袋瓜,原来是来自这里。他不由想到了他的欧阳。他也有几百册书,都在父母家里,自出走之后,他一直没回家,一本也没带了来。他决定过几天回枫山时,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把自己的藏书连同书橱,搬到枫桥巷自己的家里,让欧阳娇慢慢养成读书的习惯,这既可以伴她度过孤独的时光,也能对她自身素质有所助益。梅冬其余的书就是各种音乐杂志和歌曲,中国外国的都有,放了满满的两格;还有就是一些歌唱家、音乐家、影视明星的传记作品。 “世界上的音乐家,你最喜欢哪一位?” 梅冬在他身边问。 司徒强想了想,笑了一下,才回答: “莫扎特。” “为什么要笑,好像挺有趣似的。”她笑问。 “是有趣,”他说,“莫扎特才九岁时,一有女人让他弹钢琴的时候,他就恳求说:‘我愿意弹,但我们事先必须讲好,你们是爱我的,如果不是面对情人,我是不想弹琴的。’那些社交界的贵妇淑女,都被这小男孩的认真态度逗乐了,于是一个个就做得像个真情人那样,亲热地叫他:‘我的心肝’,‘我的宝贝’。” 梅冬哈哈大笑: “你这么一说,我都喜欢莫扎特了。” “当然我喜欢莫扎特主要是佩服他的天才,四岁弹琴,就能即兴作曲。” “别假了,”梅冬调皮地哼了一声,“你也许就是因为希望有一群太太小姐围着喊你‘我的心肝’、‘我的宝贝’,才爱上音乐的吧。” 司徒强脸一红,梅冬至少是说对了一半,不然小时候他在一本书里读到这段故事,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记得这么清楚。而事实上,他在演奏萨克时,有意无意地总爱注意台下女人们的表情。他连忙转移话题: “你呢,最喜欢哪位音乐家?” 梅冬收敛了笑容,沉思起来,就像刚才弹完舒伯特的小夜曲时那副神态。少倾,便听她说: “我喜欢舒伯特。” 他明白了,她为什么把舒伯特的小夜曲弹得这样动情,弹完之后还久久不能平静。梅冬接着说: “你一定知道他的那首小夜曲的来历。” “不知道。”他被她凝重的表情感染了,他是知道那首小夜曲的来历的,但他愿意听她讲出来。 梅冬的声音是那样伤感: “舒伯特很穷,有年冬天的晚上,他腹内空空进了一家咖啡馆喝完一杯热咖啡后,却口袋空空无钱付账,就随手在一张菜单的背面写下这首优美而又忧伤的《小夜曲》用以抵账。不久舒伯特就在穷困中死去,死时才二十七岁。那个咖啡馆老板却发了大财,以一千马克拍卖了那首菜单背面的《小夜曲》,而他付出的咖啡连半个马克也不值。这是别人给我讲的,不知是不是真的。” 司徒强联想到自己,他现在的情况比当年的舒伯特还是要好得多。 “太让人伤感了。”他叹道。 “我一弹这曲子就想哭,”梅冬说,“我有时真恨不得时间倒流,流到舒伯特时代,我肯定会倾其所有去帮助他,他如果需要爱情,我都给,像他这样才华横溢的伟大人物,什么东西没有理由得到?” 这段高论简直令人震聋发聩,没有一颗水晶般纯洁的心灵的人,是不会具有这么高尚的灵魂的! 多么善良的姑娘,司徒强强烈地理解了梅冬身上那种女性特有的崇高的同情心。 “听了你的讲述,”他说,“我也深深地喜欢舒伯特了。” 梅冬几乎是叫起来: “现在我们有两个共同喜欢的音乐家了!” 一阵短暂的无言,梅冬再次一声惊叫: “哎呀,你猜几点了?” 司徒强抬脱一看,一点半了,不由道: “时间好快。” 梅冬说: “把你饿着了吧,你怎么不提醒我?我跟你说了,客气饿自己哟,我就不客气,来,我们共同做饭。” 在厨房,梅冬一直处于喜形于色的状态,她说现在她可找到个知音了,不论在厂里,还是双江饭店,都找不到一个真正说得拢的人。 “像洪亮,”她说,“歌唱得还可以,人也直爽,可就是层次低了点,只知道郭富城、谭咏麟、齐秦、叶倩文,好像世界上就只有香港、台湾才有音乐。” 吃过午饭快三点钟了,司徒强要回饭店,梅冬坚决不让: “太阳大,现在不准走。” “不远。”他说。 “就在这儿睡午觉,好好休息,晚上你有两场。”她关怀地说,声音很柔,让人无法拒绝。 梅冬的父母下乡巡回医疗去了,她把司徒强安排在自己的房间。 “睡吧,听话。” 房间很凉快,床也舒服,周围安安静静的,很快他就感到一股睡意袭来。 醒来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梅冬坐在床边,正温情脉脉地偷看着他。 “你没睡?”他问。 “比你先醒。”她目光灼灼。 “你坐了多久?” “很久。” 她声音微颤,好像是因心跳在控制气流,而面部表情也随之越来越异样。 他忽然感到了这种气氛的危险。正准备起身,不料梅冬猛地扑到他的身上,捧住他的脸便不顾一切地亲吻起来。 她不停地吻,不停地呢喃,她进入了一种痴狂阶段,灵魂随飓风刮到了无我无他的境界。 这是一种什么情意,它是火山沉睡万年后的一次猛烈喷发,是河水阻断后蓄积毕生力量的一次决堤,它挟九天之上的全部恒星的热力,裹辽阔大海中生生不息的永恒波动,它是一个姑娘的真爱的爆发,是不可阻挡的爱的进攻。 司徒强简直不知所措,这股狂猛的风暴来得太突然。 梅冬迷朦的双眼在热烈地燃烧: “司徒强,我是认真的……” 司徒强在火热的骄阳下强制清醒自己,他慌不择句地说: “梅冬,我结婚了。” “我没错,我爱……” “可是……” “我没有伤害她的意思,我只是,我爱……” 她闭上眼睛,死死抱住他的脑袋,在他的五官上印上一阵狂于一阵的亲吻。 他终于挣扎着坐起来,他抓住她的手臂,他必须让她清醒。 “梅冬,我心里难受。” “怕伤害她?”她恳求地望着他。 “也怕伤害你。”他艰难地说。 “可是我更爱你了!” 她挣出他的手臂,一把将他的脖子紧紧箍住,呓语似地独自嘀咕: “也不知为什么,我就爱上了你,我实在是没办法……司徒强,除了爱,我不会对你有其他要求的,你是安全的,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她忽然松开他,仰身躺在床上,她穿一件高弹力花背心,一条花短裙裤,眼睛里满含着哀哀的渴望,整个青春的身体都在发出诱人的召唤。 但是司徒强的思想越来越清醒,古代那个书生的影子飘到他的眼前,书生为了他的所爱,十年中肯定不知见过了多少诱惑,但他竟能守身如玉,他一朝与浣纱女相见,才会有无愧无悔的勇气拉响那颗惊天地泣鬼神的手榴弹,爆炸出一段传诵千古的灿烂佳话。他司徒强不是当年那个书生,但他会比当年那个书生做得更好,因为他深爱着他的欧阳娇。假如他抗不住诱惑,不管是以什么正当的理由,当他回到枫山,他如何能够坦然地面对欧阳娇,尽管欧阳娇一无所知,但是愧疚肯定会永远成为啄食他心脏的利刃,他会被何在背叛的耻辱柱上,灵魂终身不得安宁。 这是拿什么也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啊! 爱情不仅是火热的燃烧,还有理智的责任。 爱情是一种专一的快乐,放纵会打碎这种专一,使快乐消遁于无形。 爱情是道德,而不是反道德。 爱情能容忍委屈和误解,但爱情最容不得背叛。 “对不起,梅冬。” 他下了床,无奈地,也是果断地走进了客厅。 一会儿,梅冬出来了,好像一下就老了五岁,脸上挂着疲惫的苦笑,她眼望地下,细细着声音,也说了一句: “对不起,司徒强。” 47 司徒强五点多钟回到饭店,走进大门,一眼就看见洪亮坐在服务台前靠墙的沙发上,洪亮也看见了他,立刻站起来,手上提一只沉甸甸的塑料袋,对直朝他走来。 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他却平和地站着没动,等候着洪亮。 洪亮的表情使他松了口气,对方的脸上没有丝毫敌意,有的只是一种诚恳的歉疚。来到跟前,洪亮向他伸出手,两人握了握,虽然都没说话,但所有的前嫌均已消逝。 走进司徒强的房间,洪亮这才开口: “司徒强,我今天是来谢罪的。” 司徒强忙说: “快别这么说,都是同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是我们双江镇的特产,白花桃,水又多,味又甜,你吃了,就不会记恨我的鲁莽无礼了。”他把那只塑料袋放在桌上。 司徒强觉得小伙子很可爱,如梅冬所说,性格直率,于是就用轻松的口吻问: “是梅冬叫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他说,“不过,她说得对,我缺乏风度,教养,这使我感到很羞耻,我那样做,其实是弱者的表现。” 洪亮的态度是诚恳的,但情绪却是低沉的,司徒强估计仍跟梅冬有关。 “你爱梅冬?”他问。 “单相思。”洪亮苦涩地笑笑。 司徒强明白他说的是事实,他很同情这个苦恋的人儿,他曾经有过苦恋和单相思的遭遇,就鼓励他说: “你和她多交谈嘛。” 洪亮没多大的信心: “我,一个扛塑料口袋的搬运夫。” “你就争取唱红嘛,”司徒强倒是真心实意的,“你还要多读点书,增加知识面,谈恋爱就得谈,多读点书,才有谈的。” “谢谢,你是过来人,我听。”洪亮到底有了一丝缓和的微笑。 司徒强很热情地进一步说: “据我初步观察,梅冬选择对像并不在于职业,只要爱好相同,有男人品质,内在丰富,有才华,谈得来,搬运工她也会爱的。她是个好姑娘。” 洪亮默默地点头。 提到搬运工,司徒强突然问: “你经常不上班?” “一个月上几天,”洪亮泄气的样子,“我好歹也是个上得了场的歌手嘛,干那个?” 司徒强紧问一句: “听说你们可以找人替班?” “唔,工钱交出去,就算出勤,不影响调级升工资。” 司徒强胸口“咚咚”地跳起来,他猛然明白了,那个进入他意识中的念头,并没有被自己驱赶出去。要不要向他开口?他感到一阵紧张。 “你怎么了?” 他听见洪亮在问,定睛一看,洪亮正奇怪地看着自己。 “我刚才有点怪,是吧?”司徒强试探地问。 “你好像很激动。”洪亮说。 司徒强进一步证实了,自己希望去化肥厂扛包挣钱的愿望确实是非常强烈地存在着,既然这样,那就豁出去算了,如果每天能增加十多块钱的话,他就又可以提前十天半月回枫山了。 “洪亮,我想……”他头皮一硬,终于说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说吧,”洪亮口答,“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绝对没问题。” “能帮我在你的厂找份活干吗?比如说,扛包也行?” 洪亮大吃一惊,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时间竟有些发懵。 司徒强反而镇定下来,赶紧主动解释,当然他撒了个谎: “母亲病了,住院需要钱,反正白天我也闲着: “哦,是这样。”洪亮沉思地点头,“那就来吧。”他又安慰说,“没关系,不见得累,扛满一百二十包,一天的定额就完了,十五块钱。如果车来得快,就那么两三个小时的事,等车的时候也是休息。” “明天行吗?”司徒强控制着迫切的心情,尽量显得随便地问。 “明天八点钟来吧。”洪亮点头。 “麻烦你了。” “我倒没什么,”洪亮同情地说,“只是你要吃苦了。” 司徒强真恨不得马上就扛包赚钱,他不怕吃苦,只要能挣钱,能尽快回到他心爱的欧阳身边,他什么艰苦都能对付。 谁说不是呢,当你为一个挚爱着的人活着的时候,你就是最强大的人。 ------------------ 亦凡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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