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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感到害怕,我今天遇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她怎么会叫一个当天才认识的男人拥进她的怀抱?而且,提出这种要求时是那么的一种不经意的态度? 1 夜色象一汪无边的大海,列车是海中呼啸疾行的箭鱼。 蓦地一串灯火在大山的转弯后猛然出现,向列车迎面扑来,原来又到一个站了。 这是一个小县城。 城虽小,但上车者却多如过江之鲫,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孔,灯光闪烁里,只听杂音喧嚣,人掀货动,仿佛全中国的流动打工族,都是从这里发源的一样,看看车厢门口那种你死我活的捅动吧,简直就是野蛮凶霸和利己主义的活生生的注脚。 尽管如此,人群还是牵藤附线般地涌了上来,夏日的空气在这股人浪的搅动下,更加混浊憋闷,车厢连接处,一个壮年人口中衔的叶子烟碰到了前面一位城里人打扮的女士背上,那尖利刺耳的咒骂所带给车厢的,只能是更加恼人的心绪和恶劣的拥挤。 司徒强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这是一个看来颇有教养的城里青年,个子高挑,眉眼清亮,坐在车厢中部靠窗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本乐谱,乐谱不是一般的1、2、3简谱,而是豆芽瓣儿似的五线谱,水平低了的芸芸大众确实无法卒读,这使坐在他对面硬座上的一位外出打工的女孩和一位农村老大娘一直对他心生敬意。然而车内的环境太使人扫兴,他实在不愿意领教由烟雾和汗臭混合而成的世态人生漫画图,脑袋一转,准备将颈子扭向敞开的车窗外,这至少可以呼吸到一股夏日夜晚山野的凉风。 但就在视线即将离开眼前混乱景像前的一瞬,他却一下凝固住了,电光石人般的一闪,他的视屏上映进了一个姑娘,而且那姑娘一下子就深深地吸引了他。 首先是那张脸,皮肤出奇的白,五官清晰而又俏丽;然后是那一头浓密的黑发,翻着大波浪贴着两颊落在肩上,如飞瀑骤降,韵味绵长。姑娘的个子好高,看得出身体健壮。总之,姑娘就像砂砾中的一粒金子,戈壁里的一股清泉,给沉闷已久的车厢吹进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风。 司徒强无聊透顶的心境顿时为之一爽。 姑娘被紧巴巴地卡在拥挤不堪的人流中,沮丧着脸,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那一双焦灼的眼睛东瞅西望,还伸长了脖子向前扫瞄,显然是渴望马上得到一个座位。正好司徒强身边的座位刚才空出来了,他脑子里不知什么东西突如其来地一闪,十分迅速地打定了主意:这个座位,无论如何也要留给那个美丽而又为难的姑娘。 然而姑娘离他还有一段相当令人担心的距离,在她的面前,少说也还有十来个人,而这些人不论男女老幼,一律都用饿鹰般的目光四下搜寻,司徒强甚至已经感到有一双眼睛朝他这儿射了过来。他赶紧把屁股往中间一挪,再把一条腿武断地放在上面。意思咎此位有人,概莫过问”。这还管点用,涌过来的人,一看这副不好商量的姿态,只是不满地瞥他一眼,又赶紧继续往前挤。但还是有一个中年妇女用声音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小伙子,请往里边坐一点嘛,挤一挤,啊?” 司徒强只得昧起良心回答: “噢?噢,有人,有人有人。” 好不容易才等到姑娘移动过来,司徒强开始做预备动作,那条腿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很随便地放了下来,又假装想瞧瞧窗外的夜色,因此,屁股也就自然而然地回到了原来窗边的地方。妙就妙在这一切刚做完,姑娘正好到达准确位置,她只把身子敏捷地一扭,双膝一屈,便轻而易举地坐在了座位上。 这简直配合得夭衣无缝。就好像是经过了一个星期的精心排练。 成功了!司徒强大大地松了口气,顿时感到身边充满了温馨,心情立刻随之愉快起来。 火车一声欢叫又上路了。如今,奔驰的声音一扫先前的冗长乏味,变得充满了动听的乐感,几乎有点像爵士乐队里的定音鼓,敲得你的心不能不受到某种程度的振奋。 司徒强点上一支烟,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光和黑黝黝的山岗,眼角溢出一抹舒心的微笑。嘿,他想,前面的旅途该不会寂寞了。 “来一支。” 这是姑娘的声音,她在说什么? 司徒强不由回过头来,只见姑娘正用那双大眼睛略含微笑地把他相望,一只胳膊轻抬,向他摊开白皙的手掌。司徒强好不激动,莫非这正在证明刚才滑进脑子里来的思想?不过这突然出现的情况又使他一时不知所措,他只是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姑娘。 姑娘一笑,莲脸生辉,第二声紧跟而来: “舍不得?” 司徒强的五官终于起了反应,心中暗自高兴地连声道: “哪里哪里。” 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姑娘,他吸的是“红梅”,中档偏高,还过得去。 “烟不好,拿不出手。” 他嘿嘿笑两声,好为刚才的迟疑找个理由来解释。 “嘻嘻,我逗你玩的。” 姑娘手掌一翻,把司徒强的手推了回去。 玩的?才见面,就这么大方,这姑娘太有意思了。 然而她却不是不抽烟,只见她回开随身挎着的“大姐大”皮包,从里面拿出一盒“健牌”,微笑道: “对不起,我只抽外烟。” 她拿烟盒的手灵巧地一抖,一截过滤嘴便伸出盒外,随即向嘴边一碰,一支烟就叼在了红唇上。打火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拿在另一支手上的,“啪”,是那种无焰之火。她点燃后,收好烟盒和打火机,背一靠,头一仰,舒舒服服的出一口长气,一股白烟柔柔地飘吐出来,缭绕在她绊红的脸蛋周围。 这一连串熟练的动作把司徒强看出了神。姑娘个头不小,但毕竟非常年轻,她是个什么人物?不过她抽烟的姿势倒是很潇洒优美的。 还是她先开口。 “哎,”她弹弹烟灰,“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他高兴地忙问,甚至高兴得多了一点激动。 “你说这儿‘有人’,”她一副认真打听的神情,“人在哪里?” 司徒强一愣,怎么,她居然听到了他的那个谎言,可她问这个干什么?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她是担心那个子虚乌有的“人”来了,那么她就得请起。于是他表现得更为热情,说: “坐吧,坐吧,放心地坐吧。” 可不知为什么她就偏要问这个问题: “是真有人,还是假有人?”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使司徒强心中一惊,忙笑笑说: “有人叫我给他看着位子,大概他不会回来了,我看他没东西放在这儿。” 姑娘偏起脑袋,胸有成竹地斜嚼着司徒强,问得更加露骨: “不对吧,那个人,大概就是我吧?” 司徒强一阵尴尬,满腔的愉快立刻变为掩饰不住的难堪,好像一件丑事终于被人揭穿,无处遁逃。他原以为做得滴水不漏,结果还是马脚毕露,而且发现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风姿绰约的姑娘。是啊,为什么单单要让位给她?动机不纯,心理灰暗,值得怀疑。 司徒强不知道该作何解释,只能解嘲地干笑几声。好在他很快就发现,姑娘的整个态度是温和的,似乎内心也不含什么恶意,也许她又是和他逗着玩,那么他今天是遇上一个有趣的姑娘了?他的心情一下子发生了改变,比起刚开始和姑娘搭腔时更为活跃和振奋。 他学着她的口吻,使用起打趣的口吻来: “没办法,被你刮起的旋风掀倒了。”。 “我刮了旋风?”她眨眨眼,眼睛好长,忽悠悠地颤动,“我怎么不知道?” “美的旋风。”他大起胆子直言奉承,微微放低了声音,“你太漂亮了。”说完一阵心跳。 姑娘哈哈大笑,笑声清脆响亮,无拘无束,以至引来了好多的目光。 “那么,”她得意地问,“没打我什么坏主意吧?” “难说。” 司徒强故意显出直率的样子,口吻调侃。他喜欢跟大方活泼的姑娘进行交谈,这是人生的美境。 “哈!”姑娘高声一嚷,露出几分孩子气,“原来你还真有不良动机呀。” 他则越发显得一副老实相。 “其实,我主要是于心不忍。” “不忍?”她扬起眉毛问,“你不忍什么?” “不忍心你呀,一个漂亮姑娘,没位子坐,别别扭扭地站在过道上,太残忍了。” “哎哟,”姑娘睁大眼睛,夸张地感叹,“我可真是遇上大好人了。” “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他耸耸肩,再摊摊手,学电视上那些老外的潇洒样,“既然你已经知道底细了嘛。” “哈哈哈一…” 姑娘笑得更加好听,吸了口烟。稍倾,她侧过头来望着他,真心实意地说: “真的,有位子坐就是要比站着舒服得多。”又俏皮地模仿一句广告辞:“‘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哦。’谢谢。” 司徒强手一挥: “不用谢。” 姑娘又是笑个不停。司徒强的心情越来越轻松愉快。这是一个爱笑的姑娘,性格开朗,绝不做作,太好了。乘着对方有谈兴,司徒强彬彬有礼地继续深入: “请问小姐去哪里?” “枫山市。”姑娘回答得很干脆。 司徒强好高兴: “我们一路同行。” 姑娘随便地问: “办事?” “不,”他说,“回家。你呢?” “一样。” “原来我们是老乡啊。” “那就请老乡多关照哟。”姑娘笑笑。 司徒强的心头吹过一阵暖风,温柔和畅的惬意感简直浸入骨髓。他暗自庆幸今天坐上了这趟火车。姑娘的主动随便使他大受鼓舞,想和她继续攀说下去的愿望此时更为强烈。他振作了精神,准备进一步制造气氛。殊不知姑娘轻轻打了个呵欠,把剩下的小半截烟头扔在地上,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了声: “疲倦了。” 说完,两手抄胸,头靠椅背,眼睛一闭,自个儿睡觉了。 司徒强不由得再次打量起这个姑娘来。 的确,姑娘睡着的姿势展示出她的另一种美。她穿一套红色牛仔服,上衣半敞着,里面一件黑色圆领衫,一条长长的金项链一直坠到胸脯,胸脯饱满,正在微微地、均匀地起伏。大波浪头发被勾在耳后,所以耳朵完全露在外面,耳廓洁白清爽,连耳沟都暗闪光泽,柔柔的耳垂上,吊一只耳坠子,大概是翡翠或玛瑙之类的,而坠链则黄亮亮的,肯定是黄金,总之把她那只不大不小形态优美的耳朵衬托得更加精致好看。她的面颊,是那样的丰腴,那样的细嫩,像光滑的绸缎一般。 列车隆隆向前,司徒强听着钢轨与车轮的撞击声像是自己的心跳。 一条隧洞猛地吞没了火车,窗外的星空山野被粗暴地打断。司徒强突然叹了一口气,一团痛苦的黑云把先前美好的心绪淹没。 2 这真是一次不堪回首的离家出走。 司徒强的家在枫山市东城翠苑路,一段宁静的街道上栽着两排法国梧桐,盛夏之际,绿荫婆娑,像是一道壮观的绿色长廊,遮挡着酷暑炎炎的夏季骄阳。可司氏家庭的气氛不见得有窗外法国梧桐下的荫凉和宁静,从他小时候记事起,他就没有在严肃的父亲脸上看到过几丝仁厚的笑颜。 这一次,父母亲一定要按他们的意志为他选择妻子,他们带了一个瘦弱文静的姑娘来到家中,说是大学刚毕业,分在一家大型企业的科技处工作。可这哪是他心目中的生活伴侣?他虽然也一直陪她在客厅,但如坐针毡,如临深渊,话没说几句,而脸上那种倍受折磨的难受表情,却一成不变自始至终地悬挂到底。那位年轻的女科技人员是个敏感自尊的姑娘,这种尴尬的场面还未进行半个小时,她便含着一丝宽容的苦笑,起身告辞了。 父亲是个独断惯了的人,气得一拍沙发,大发雷霆: “你在受刑哪,啊?!” 母亲也在一旁生气: “叫人看你没教养。” 受刑倒是真的,但是教养他装不出来。他一声不吭,作出了接受另一场刑罚的心理准备。 “告诉你,”父亲说,“你真要娶那种莫名其妙的女孩子,这个家里就不再有你的位置!” 一想起原先那个被他们活活拆散的“莫名其妙的”好姑娘,他就悲从中来,鼻梁发酸,泪雾湿润了眼眶,他也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这句话就从口中一滑而出: “我是为我自己找妻子……” 父亲勃然大怒,往门口一指,粗暴地一声猛吼: “你给我滚!滚!” 他从小在这个家庭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可是那天他实在伤心透了,竟然爆发了从未有过的反抗,他当即背了一只马桶包,不吭一声,二十三年来第一次违背父命,乘了当天去省城的火车,离家出走。 但是他的出走省城是毫无目的的,纯粹是激愤时一种盲目的冲动,唯一的想法,就是在空间上离那个沉闷的家远远的,越远越好。 他在省城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他晚上住旅馆,白天在街上和公园里东游西逛。美丽的风景,并不能驱散他心中的愁云,反倒更加勾起心中无穷的惆怅。两年前与他初恋的姑娘已经成了别人的妻于。只因她仅有高中毕业文凭,只因她不过在宾馆当服务小姐,于是她的活泼伶俐、青春无瑕统统不值一谈。父母是那样坚定不移地宣称:作为儿媳妇,她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在省城呆了三天,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飘泊的孤独和寂寞,只好又背上马桶包,怏怏不乐地踏上归途。 不过这决不意味着他将向家里屈服,别的事可以痛苦地忍受,这件事他不会让步。反抗只要开了头,其后的路就会依着惯性往下走。他的择偶标准是坚定不移的,他渴望热烈而欢乐的生活,他要寻找的女性是这样的:漂亮,健康,还要活泼有趣,要与他第一个恋人一样。那姑娘和现在坐他身边的这位美好的姑娘,许多方面是多么的相似啊! 嘿,这是不是如今人们爱挂在嘴上的所谓“有缘”?像他这样的小伙子,是否命中注定就是要寻找这样的女孩为妻?要不然,为什么冥冥之中,上帝又把一位类似的姑娘送到自己面前? 啊,眼前这个姑娘,比过去那位姑娘有过之无不及,令人遐想。 3 司徒强忍不住留恋地抬起头来,可他一下呆住了,眼前的一幕令他有突然间出不了气的感觉。 在座位之间,现在多了两个站着的年轻人,一个瘦削的脸上有刀疤的家伙,眼露凶光,左右逼视,另一个五短身材者已经把姑娘的那只“大姐大”的包扣打开,正把手指头往里伸。 司徒强顷刻之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喂,别这样干。” 他想都没想就拍了一下那只掏包的手。 话音未落,那个刀疤脸一根指头直戳在他的鼻尖上,同时传来一个低沉嗓音的警告: “闭嘴,少管闲事!” 司徒强受不了这种侮辱,用力把那只讨厌的手拨开,可是招来的却是更厉害的东西,那是一把长长的锋利而雪亮的刀子,寒气逼人,抵住他的胸膛。 很快又有几个人扑上来,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团伙。司徒强知道,如果自己继续强硬,肯定要吃眼前大亏。但是他不能不保护这位不幸的姑娘。情急之中,他脱口而出: “她是我女朋友。” 果然,那只摸着皮包的手迟疑片刻,缩了回去。胸前的刀子也拿开了。他听说过,这些火车上的窃贼掏包只掏睡着的,不掏醒着的,睡着的只要有醒着的伙伴在一旁制止,窃贼们往往也会适可而止,因为这里有个“偷”和“抢”的界线,即使被警察抓获了,稍加权衡,“偷”比“抢”的罪行也要轻得多。但是对于所谓管闲事的,他们就恨之入骨了,其报复的手段,轻则拳脚相加。大打出手,重则刺刀见红,杀人夺命,仿佛唯其如此,才能解他们的心头之恨。 大概正是出于后一种情况,这伙人并没有立即离开,那个刀疤脸仍用怀疑的目光在司徒强和姑娘身上来回打量。姑娘睡得很死,发生了这样激烈的冲突竟也没使她睁开眼睛,反倒有一丝微笑挂在她的嘴角,看来有一个好梦正在迷幻之中。 周围的人全部鸦雀无声,就像在看电视剧,司徒强深感自己势单力薄,为了让这群令人作呕的丑恶嘴脸快点滚蛋,他决定采取果断措施。 他伸出一只手,拦胸勾住了姑娘的肩头。 这个动作使姑娘一下惊醒,她睁开眼,忽然发现有一条手臂横在胸前,不由侧脸盯住司徒强,很陌生很惊异地问: “你干什么?” “好哇!”刀疤脸一声怒喝,“你小子找死!”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煽在司徒强脸上,紧跟着嘴巴也挨了重重一拳。 混乱中,只听姑娘却大叫一声: “我的裤子!” 她急得仿佛立刻就要哭出声,原来是茶几上的一个灯影牛肉空罐头盒被碰翻,正落在她的腿上,罐头盒里有不少芝麻油,把她的裤子浸染出巴掌大一片褐色。 有人小声咕哝: “她还顾她的裤子。” 这时传来一声高喊: “乘警来了!” 行窃的一伙人行动迅速,几乎一阵风似的撤离了现场,只有那个刀疤脸好像还没出够气似的,恶狠狠地指着司徒强留下一句: “小子,总会给你娃娃算账!” 歹徒们消失在另一节车厢的人群中,一路上有人问道,唯恐沾染病菌一样,他们跑起来就像行进在无人之境。 一股羞辱的怒火从司徒强胸中升起,刹时烧没了心中的理智。他是那种常见的老实人,但老实人一旦发怒,往往胜过惯操此道的野蛮人。他迅速从马桶包内取出一把水果刀,一跃而起: 他大喊一声,“老子拼了!” 可是他却没有扑出去,因为他的胳膊被对面座位上一个农村老大娘死死拽住了。 “娃儿,”老大娘心悸地极力相劝,“去不得呀,他们人多,你要吃大亏呀。” 周围“看电视”的观众此时相继活了过来,也是众口一辞地摇头相劝: “小伙子,吃点亏算了,那都是些亡命之徒,心毒得很呢。” “乘警没有来哟,”一个退休工人模样的男人说,“那是我随口吓他们的。” 姑娘被眼前的情况弄糊涂了,秀挺的小翘鼻子微微一耸,问司徒强: “这里怎么了,”她转动着脑袋又问别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大娘白她一眼,没好气地顶一句: “什么事,你长起眼睛没看到呀?” 姑娘不知别人为何要冲着她发火,又问: “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老大娘眼睛瞪圆,火气更旺: “还不是为了你!你看你的皮包,要不是这小伙子,里面的东西早就归那些砍脑壳塞炮眼的了。” 姑娘忙低头检查,果见皮包大敞其口,用手一摸,摸出三张百圆券。 老大娘见状,摇着白发苍苍的脑袋,更加不满地向着周围的乘客说: “她一个人的钱没丢,人家小伙子的头倒是差点打破了。” 司徒强坐下来,摸摸嘴,火辣辣的,好像嘴皮子肿了,牙齿更是痛得厉害。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红红的,是血。 姑娘低头看他,再看看自己的皮包,大概明白了个中情况,语气立刻带上了浓浓的歉意:。 “你是为我挨的打了?” 司徒强痛苦地捂着嘴。这还用问吗,真是! 姑娘弯着腰来看他,口气是浓浓的关怀: “真对不起,我看看,伤得严不严重。” 说着伸手要去拿开他捂嘴的那只手。 司徒强皱着眉头把她的手挡开,心烦地说: “算了,算了。” 姑娘掏出一条花手绢,不由分说,要去给他揩嘴角上的血迹。 司徒强还在窝火,把头一偏,明显的要脾气。 这一下姑娘发火了,她把腰一挺,嘴一撇: “喝,挨了一个打就了不起了!要给你下跪才行,是不是?” 司徒强一怔,没料到她还成了满有理由,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这就对了嘛,”姑娘的口气立刻缓和下来,“别动。” 她一手扶住他的后脑勺,一手替他擦净血迹,看看外面没伤,血是口中流出来的,大概是牙龈血,或者就是口腔内什么地方受了创伤。 “还好,盘子没划破。”她笑着,向他眨眨眼,“要不然,这么个帅小伙,找不到一个漂亮老婆,那就太痛苦了。” 她的话引来了一些笑声。对面那个老大娘气也消了,竟和姑娘开起玩笑来: “你可以成全他嘛……”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连忙改口,“哦,哦,说个笑话,莫当真。嘻嘻!” 姑娘一点不窘,竟跟着老大娘笑。 现在司徒强和姑娘离得很近,面孔对着面孔。姑娘说话时的热气都扑到了他的脸上,馨香柔和,荡人心旌。他把她看得更清楚了。她的双眼皮很明显,迷人之极,大眼睛清澈明亮,瞳仁里映出了他的两个小影像;鼻尖稍稍有点翘,这大概就是她活泼俏皮的原因。 他的心儿在“咚咚”地跳,大气都不敢出。 姑娘继续替他揉脸颊,他的左脸发烫,仿佛一块红发,上面有几根红红的指印,那是挨了耳光的结果。 她怜借地柔声问道: “好些了吧?” 其实没好,但他已忙忙地点头: “好些了。” 姑娘眼中又闪过那种狡黠、讥讽,但却是善意、友好的目光: “女人的手,比什么名贵药品都重要,是吧?” 他不好意思地笑。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姑娘平和地微笑说,“刚才你搂我的肩,为什么?” 老大娘快人快语地接道: “那两个坏蛋东摸西摸你的包,人家小伙子保护你,就说你是他女朋友,他们就收手了,但是又不能肯定。觉得你们不像,小伙子才做了那个动作。哪晓得你一醒,就戳他的漏。” 姑娘一听,很有几分感动,伏在司徒强耳边,小声说: “哥们儿,原来你把我拿去当了一回女朋友,你脸上的伤,值呀。”说着她直起身体,“好了,现在你自己揉吧。” 姑娘坐回座位,掏出“健牌”,递给司徒强一支,替他点上,然后自己点燃一支。 一时无语,默默抽烟。火车的隆隆声变得格外响亮。 风波告一段落,车厢恢复了正常,聊天的,静坐的,吃喝的,下棋打牌的,干什么的都有,就没有一个人再敢打瞌睡了。 “你家住哪儿?” 是姑娘在问。 “东城。”司徒强正想找点什么话题与姑娘搭腔呢,连忙回答,接着反问一声,“你住哪儿?” “西城。” 哦,枫桥西边的老城,那个被东城的小市民看不起的落后区。 “怎么不盘问了?”看着司徒强若有所思的样子,姑娘问,眼光里面有了小刺钩,“当然罗,西城比你们东城永远低三等。” “不不不,”司徒强乱摇手,“你把我看成啥了。我是想,火车站在东城的北边,到了站,你坐公共汽车回西城吗?” 姑娘瞥他一眼,眼里已有了笑: “你很细心。” “闲聊嘛。” “不坐,”她说,那笑意象是在开玩笑,“走路。坐了一天火车,哪个还想坐。我最喜欢走夜路。” 司徒强心里突然产生一个愿望,希望能对她有一个至少是大概的了解。 “冒昧问一句,你干什么工作?”司徒强口气很放松,当然得给对方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反正无事,随便说说话。” 姑娘认真地看他一眼,吸一口烟,沉思片刻,然后,露齿一笑。他这才发现她有一口整齐紧密的牙齿,白得灿烂,令人神往。 “你看呢?”姑娘偏起脑袋,意味深长,“我像干什么的?” 司徒强好高兴他们可以继续交谈下去,而且话题越来越有趣,就猜着说: “演员?” “不是。” “公关小姐?” 她咬着烟头不说,只笑着摇头。 “运动员?” “以前还喜欢运动,但不是‘员’。” “个体户?”他一下子想到了那些穿金戴银的个体女老板。 “个体户?”姑娘哈哈大笑起来,“个体户,个体户……也算是个体户吧。” “服装店经理,”他越问越来劲,“还是餐馆老板?” 殊不知姑娘吐出一口烟,烟气迷朦中,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平淡地说: “算了,别猜了,你永远猜不着。” 说完这一句,她扔掉烟头,略带歉意地微笑说: “我想睡一会” 司徒强说: “放心地睡,我就在你身边。” 姑娘感激地看他一眼,合上了眼皮。 司徒强摸摸自己的脸,虽说还在火辣辣地痛,但已经不再是痛苦。不过,他还是把右手伸进马桶包,握住那把水果刀,他不打算再吃这样的亏了。 4 列车抵达枫山市,已是深夜两点。 这是一座地处四川丘陵地带中心的中等城市,火车站规模一般,灯火也不辉煌,但由于处在一市五县交汇的铁路枢纽站,随着货物的集散吞吐,人群的大量流动,带动着枫山市的各个相关行业的起飞,所以火车站人却不少,放眼四望,到处是通宵营业的旅馆、餐馆、水果摊,停车场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汽车,古老的汽灯与现代化的霓虹灯交相映射,中国式的超市与肩挑背移的杂货摊比肩而立,广场的夜景杂乱而热闹。 司徒强和姑娘相偕而行,在司徒强的生活中,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深夜。他催促自己下定决心,他与她之间,要与这个热闹繁华的夏夜相匹配,应该产生出一种响亮的结尾。 他犹豫着、感觉到脸在发红,但还是大胆地征求姑娘的意见: “你如果真想走路,我送送你。” 姑娘婉言谢绝: “不用,谢谢。” “到西城,”他说,“走路起码大半个钟头呢,又是晚上。” 一那就坐车,”姑娘忍不住啧儿一下笑一声,又恢复正经,“你这个人,开个玩笑都不懂,我根本不会走夜路,我说的走路,是从火车站走到汽车站这五分钟。” “哦。”司徒强摸着后脑勺,姑娘的小聪明就是有意思。 但是步行到汽车站的路程最多只有几分钟,也就是说,司徒强只有这么短短一点时间可以与姑娘同行了。人流拥挤,司徒强故意走得很慢,他在拖延和姑娘分别的时刻。 广场上的小吃摊吆喝声四起。香味扑鼻,司徒强怀着希望建议: “吃点东西吧?” 姑娘摇摇头: “不饿。” “要不喝点什么?” “算了,就到家了。”她打了个呵欠。 人家都打呵欠了,再要邀请什么,就有纠缠之嫌了,司徒强只好无可奈何地作罢。 一辆“中巴”捷足先登地驶过来,绕了半个圈停在离他俩不远的地方,女售票员站在车门口大声招呼: “到西城的,上车,有空位子,马上走!” 这该死的中巴! 司徒强在心里狠狠咒骂,他本来还可以和姑娘呆上一、两分钟的,到正规的公共汽车站还有一百米左右嘛,这下给断送了。“该死的空位子!”他又暗骂了一句。 可是中巴车并没有被骂跑,那个女售票员见了他俩,甚至跳下车门迎将上前: “两位,去枫桥?上嘛上嘛,有空位子,快点快点,马上走。” 司徒强不得不装出一副大咧咧的样子,将手伸给姑娘说: “好,再见了。” “再见。” 姑娘没握他伸在面前的手,却突然抬起手来抚摸他肿胀的嘴角,难过地说: “还痛不痛?” “你手一摸,就不痛了。”他大胆地看着她的眼睛,分别使他突然之间勇气倍增,“手一离开,又痛得要命。” 姑娘抿嘴一笑,说了声: “狡猾。” “我说的实话。” 姑娘凝视他一会儿,握住他的手,很动感情地说: “我会记住的,有个好样的小伙子,为我找了座位又为我挨了打。” 司徒强好激动。 “我叫司徒强,”他呼吸急促地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姑娘只是点点头,没有相应地留下姓名和地址,这使司徒强深感遗憾。但也只能如此,分别不可避免。也许,他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个可爱的姑娘了。 生活,真是无情。 或者是这姑娘的心……太戒备。 “祝你愉快。”他说。 “再见。”姑娘也说。 她仿佛有一丝留恋,但也只是一瞬,接着毅然转身向中巴走去。 就在她一脚踏上车门返身向他送来最后一瞥之时,她的眼光忽然越过他头顶的夜空,他看见她的神情变了,随即传来她的一声清晰的高喊: “呃,你,快上来!” 司徒强还未回过神,就见姑娘神色慌张地跳下踏板,大步直奔向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上他就朝中巴车里钻。 “怎么回事?”他不解地问。 “别问,快!”她转身面向售票员,“快开车,走了啊!” 售票员根本不慌不忙: “等人坐满些嘛,你一个人上来了,还考不考虑一下别个没上车的人啊?” 姑娘紧张地望一眼窗外: “我包这辆车,快走!” “哦?”司机闻言回过头,“包车三十元。” “好。”姑娘一锤定音。 中巴猛一窜,开离了人流紊乱的火车站。 “到底怎么回事?”司徒强想知道究竟,这太突然太奇怪了。 姑娘解释: “我看到火车上那伙人了,他们在跟着你。”她喘了一口气,“好了,终于甩开了。” 司徒强感动地说: “这样我就可以陪你回枫桥那边的家了。” 姑娘不答腔,还微微皱起眉头。这使司徒强不解,为什么一提到她的住址,她总是侧面躲避。 车过枫桥了,司徒强小时候就听带他的保姆林姨讲过枫桥上发生的书生与浣纱女的故事,只不过,在传说中那么富有诗情画意的地方,如今一片漆黑,路灯坏了,桥栏在风雨的剥蚀下,被车前灯照出一截截凸凹不平的苍白。今晚上也没有月亮,如果有月亮,朦胧辉光中,可能不会给人这么强烈的衰败感吧,月光会涂抹它的缺陷,它定会有另一番朦胧的幻美? 他为现实中的枫桥感到遗憾。 过了枫桥,姑娘叫停。 “师傅,”她对开车的男人说,“我多给你些钱,麻烦你再把他送回东城,他想在哪儿下你就给他开到哪里。” 司徒强问: “你呢?” 姑娘说: “我就在这里下。” “那不行,你还没到家呀。” “我就在前面的枫桥巷。再见。” 司徒强硬跟着她跳下车,说: “我走着回去。” 姑娘奇怪: “那怎么行?” “我喜欢晚上散步。”他打趣道,用的是她在火车上的那句玩笑话。 中巴车调头开走了,姑娘叹一口气。 “真拿你没办法,”她说,“看你这一下要走到几点钟。” 司徒强好愉快,姑娘对他是真的关心,他领受了这股友情。 “没关系,”他说,“一个男人,怕什么黑夜。好多年没到这边来了,正好看一看夜色里的枫桥。” 是的,好多年没踩过城西的地皮了。 司徒强有生以来只来过城西两次,一次是小学时少先队组织的到某某街道访贫问苦,一次是中学时上社会课到城西的纺织厂参观。 骨子里,他与大多数城东人一样,是看不起城西的。 可今天不同于以往的一天,今夜也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黑夜,有了这么一个美好的姑娘在身边,即使没有月亮,城西的形象也如一个曼妙的女子在他心中亭亭玉立。 一阵马达轰鸣,一辆出租车从桥东飞驰而来,开过他们身边,突然又“嘶——”地一声急刹在前面二十多米处。 姑娘抬眼一望,脸上变了色,她喊了一声: “糟了!” 话未落音,拉着司徒强就向最近的一条小巷钻去。 司徒强往后看,巷口拐弯处的一株大槐树挡住了那边的视线,他问姑娘是怎么回事,她头也不回,声音紧张: “他们追来了。” 果然,他听见了身后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他立即想起火车上的那场暴力冲突和那个刀疤脸威胁的声音,脚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 “别紧张,”姑娘喘着气安慰他,“甩得掉。” 司徒强跟着她在这片老城的居民区里瞎转,眼前掠过的,大多是未改造的平房,在暗夜里,黑漆漆很大一片,与城东高楼林立的辉煌,的确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天地。他感到这些七弯八拐的小巷错综如蛛网,如今跟着左钻右窜,只一会儿,就丧失了东南西北,如入迷宫。不过,后面的脚步声倒是渐渐远了,以至终于消失。 司徒强和姑娘放慢了速度,喘着粗气。 “你简直就像短跑运动员。”他佩服地说。 “还不错,是吧?”姑娘掏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 两人点上烟,慢慢地往前走。 所见之处到处都很安静,家家关门闭户,很少的几盏路灯昏黄着,把他们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如果让思维稍一迷糊,甚至有一种走在洪荒时代的感觉。 “我们去哪儿?”司徒强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姑娘仿佛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似的,立刻回答: “今晚你不能单独行动了。” “那……” “只有去我家。”姑娘平静地说。 司徒强心里钻出来一种异样的感觉,轻声问: “这么晚了,方便吗?”’ “方便。” 司徒强心里一动,一股感激漫上胸臆。 正说着,一条合巷里闪出几条人影,拦在他们面前,为首的一个正是火车上那个刀疤脸,说话的声音也是他: “哼,小子,今天你是裁定了!” 另一个,好像就是那个掏姑娘皮包的五短身材,也紧跟了一句: “管闲事!你小子不吃点苦,以后出门还不晓得学乖。” 司徒强一阵害怕,不是怕自己什么,是怕姑娘受害,他无力保护,眼下寂静无人,什么糟糕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赶快把姑娘往后一拉,自己跨前一步,右手伸进马桶包,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可是姑娘却挺身上前,口气相当冷静: “几位大哥,今天的事,要怎样才能搁平?” 刀疤脸浪笑一声: “简单得很,证明一下,这小子有没有你这么个老婆。” “哦,是这样?简单。”姑娘干脆利落,“你们听着,我是他的女朋友,一年了。” “口说不算,”是另一个大个头在说,“拿行动证明。” 姑娘顿了顿,一声不吭,转身搂住司徒强的脖子,就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然后回头说: “怎么样,够不够,不够我还可以不停地亲。” “不行,你不能动,”一个家伙说,“要那小子证明。” 司徒强身上的血似乎都往眼睛里涌,看外面的景物一瞬时全成了带血的红色,他的半张脸和受伤的嘴唇也如火烧一般疼痛起来,一种复仇和赎罪的念头猛然如火山爆发了。 “滚开!” 他大肆咆哮一声,“哗”地一下扔掉马桶包,手握水果刀;恶狼一般挥舞着扑过去。 “你才给老子滚开!” 刀疤脸怒喝着,挥起一拳,司徒强只觉得眼冒金星。这一拳正好打在他受伤的左脸上。一刹那,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他脑子里一片轰鸣,什么也顾不上,狠狠一刀划下去,只听“噗”地一下,紧跟着“哎哟”一声惨叫,刀疤脸踉踉跄跄直往后退。 “小子动家伙了!”有人惊叫,“他妈也有刀!” “上,给老子捅穿!”有人狂喊。 姑娘在一旁给司徒强助威: “别怕,捅,给我使劲捅!好样的,这才叫男子汉,捅!” 司徒强拼命乱挥水果刀,一个劲嘶叫: “滚,滚开!快滚!滚!老子杀了你们!” 寂静的深夜里,声音听起来格外毛骨悚然。 “这小子疯了!”有人恐惧地喊。 “快走快走,”另有人说,“警察听见了。” 只见刀疤脸什么话也不讲,一转身,捂住左臂,闪进那条岔巷,几个人立刻跟随而去。 5 司徒强还呆呆地站着,瞪起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喘着粗气。姑娘却提起地上的马桶包,又一次拉起他飞跑。 巷道里已经有窗口射出了灯光,开门的声音也纷纷传来。姑娘和司徒强跑完了几条小巷,再拐进一条更深更窄的巷子,终于在一扇双扇木门边停下来。 司徒强的鼻子里闻进一股腥味,他觉得是那种淤泥充滞的河道特有的气息。难道是在枫河边吗? 姑娘迅速开了门,推着司徒强跨进门槛,然后一把将门关上。她靠在门框喘了一会气,见司徒强直直地立着,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出气急促地声音,便走过去,摸摸他的胸口,笑一笑,安慰说: “没事了,走,进屋去。” 这里寂静无声,一片黑暗,抬头一看发现了一块星空,原来是一方天井。天井两边可隐隐辨认出是两堵砖墙,迎面才是一道门和一扇窗户。司徒强跟着她摸黑走到门边,姑娘开了门先进去,拉亮了灯,司徒强才进屋。 “坐吧。”姑娘说。 司徒强没有立刻坐下,仍旧站着,打量这间房子。房子还算大,虽只一间,却有大约二十多个平方,是旧房,四壁漆着好看的天蓝色。墙上贴了许多时装女模特儿的彩色图画,大的小的都有。最宽的一堵墙面并排立着两个三开门的大衣橱。靠门边放了一架单独的穿衣镜,一旁是梳妆台,上面的化妆品琳琅满目。最漂亮最高级的是那张床,倒模家俱,亮锃锃的,粉红色的床罩盖在上面,极其富丽。 他一眼发现白色的床头柜上,放有一只黑色的BP机。 “对不起,”姑娘走过来,“没开水,马上烧。” “没关系。”司徒强客气地说,“你先歇一会儿,别管我。” “那怎么像话。你坐。” 姑娘已经脱了牛仔衣,黑色圆领衫紧裹住她丰满的上身,她肩头平实圆滑,身材算得上高大,体型柔韧健美。司徒强看看墙壁,猜想他大概是时装模特儿,不过,做时装模特儿她又不够高度,而且也嫌丰腴了点。也许是业余的吧。 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就问: “你家就一间屋?” “还有间厨房。”她指了指,说,“哦,对了,你一会儿自己烧开水,我先洗个澡,跑了一身臭汗。” 他才发现还有一道门,在屋角处,而傍那道门的后墙上,开着一扇老式木板窗。 “我先洗,没意见吧,”她在衣橱里取衣服,笑着说,“汗巴巴的,我一分钟也受不了,我洗了你再洗,有热水器,方便。” “哦哦,没什么。” 他连声答应,但心里的怀疑使他按捺不住: “你家没人?”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他吃惊了,那么他今晚住哪儿?莫非和她在一个屋里?或者,她到邻居家住?不过他没有问出来,现在还不好问。 “你抽烟吧,床头柜抽屉里有,自己拿。” 说完她进了那道厨房门。 司徒强走过去拉开抽屉,里面是几包“健牌”。 他踱到后墙那道窗边,木板向外斜撑着,他好奇地瞥了一眼,心里恍然大悟,先前在屋外时的预感证实了,原来这里果然紧挨枫河,窗外是石堤,眼光一扫,石堤外边就是暗沉沉的河面,漆黑里,什么也看不见,全隐在混沌一团的冥冥之中。他们来时的那座枫桥当然也没有一毫踪影,那是古代侯生的枫桥,也是大半个世纪前书生的枫桥。 蓦然间,林姨讲的书生与浣纱女子的故事浮上心头,他浑身一激凌,赶紧甩甩头,把一丝不着边际的想法立刻驱开。 他回到屋中,抽着烟,靠在沙发上,感到身上软得厉害。脸和嘴皮又痛起来。他不由起身走到镜子跟前,凑得很近,仔细观看。真是惨不忍睹,左脸微肿,而嘴却肿得厉害,简直像妖怪,要不是他的额头和眼睛漂亮,那就丑不堪言了。 姑娘的声音很大地从厨房里传出来: “喂,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司徒强停了停,走到厨房门边问: “你在问我吗?” “还能有谁?” “我叫司徒强。” “好怪的名字,司徒强,你自己进来烧开水吧。” 他走了进去,厨房不宽,简单,但收拾得井井有条。从一扇关着的窄门里传出哗哗的流水声,那显然就是卫生间了。 “会不会开天然气灶?”姑娘在里边指挥。 “大概会吧。”他回答,“拿什么烧?” “水壶,看见没有?” 他提起水壶,接好水,放在灶上,打燃火,正要出去,姑娘换了个话题: “没打过架?” “头一次。”他说的是实话。 “头一次就上刀子,有种。” “别提了,我现在手还在发抖。” 姑娘继续说: “告诉你,我喜欢你这种敢说敢做敢当的男人!” “多谢你夸奖……”他实在说不出口,终于笑起来,“你哟……” 门里又是一串清脆的笑声。 见姑娘不说话了,司徒强便回到屋里,再次打量这屋,还是无法判断女主人的身份。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悠悠地抽着烟,思绪不由自主地又飘到了原先自己的初恋姑娘身上,那是一个很美很可爱的姑娘,可惜被父母棒打鸳鸯,生生折散了。 一堆愁云再次塞满他的胸膛。 一个月前,那个可怕的电话到底出现了; “司徒,我结婚了,祝我,幸福……” 他俩高中同学,他师专毕业后,共同的音乐爱好又把他们连在一起,他吹萨克斯,她弹电子琴,两人常在她服务的宾馆歌舞厅里获得客人们的喝彩和掌声。他们相爱了半年,但怎么也不能融化父母大人冰冷的心。父母的态度是明确而又坚定的,他们的儿媳妇只能是一个学有专长的大学毕业生,至于什么高中毕业的宾馆服务员,简直提都别在两老面前提。他迟迟不敢与父母抗争,而她又是一个性情高傲的女孩,既无法忍受他父母的傲慢,又对他的懦弱恨铁不成钢,拖到最后,她终于愤然而又伤心地离他而去。 “……别想我,司徒,没有缘份的爱情,就让它顺水东流吧……” 他感到眼睛发热,鼻腔酸酸的。 门“吱”地一响,姑娘出来了,一手提了暖瓶: “水开了。”她说,“你没听见?” “我来泡茶。”他悚然一惊,从艰涩的回忆之洞钻出,赶紧站起来接过水瓶。 “哟,”她很关心地看着他的眼睛,“想妈妈了?” “嘴皮痛。”他掩饰地皱皱眉。 她轻叹一声,瞥了他一眼,眼光好温柔。 泡了茶,司徒强把水瓶放回厨房,回来时,姑娘坐在沙发上,拿毛巾揩脚。她穿一件花的真丝睡衣,脸蛋白里透红,如同朝霞映红了白雪;,皮肤闪着水嫩嫩的光泽,头发湿漉漉的,漆黑发亮,在后脑顶上挽了个大大的髻。 她把毛巾扔到一边,双腿一屈,上了沙发,腰靠在扶手上。她个子虽高大,但这会儿她的姿势却如小姑娘似地天真,她嘟着嘴,伸着脖子,撒娇般地说: “劳个驾嘛。” 他连忙拿起烟,抽出一支,递给她。她吸了一口,眯起眼睛,然后慵懒地扭动腰肢,软软地说: “你去洗澡吧。” 整个洗澡过程他是稀里糊涂完成的,脑子里塞满了兴奋、紧张、惊奇、惶惑,总之,心情极其复杂。有时候,他觉得这一切像是做梦一样,自己竟然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如此随便地呆在一间屋里,而且是深夜。 他洗好了,仍穿上长裤和衬衫,进屋时,看见姑娘人巳上床,盖了被子,至身侧躺,向着里面。他站在屋中央,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他睡哪儿? 姑娘身子一动,回过头来,看看他,平静地说: “站着干什么,还不想睡?” “只有,一间屋?”他极小心地问。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那,我睡,这儿?”他指着沙发。可沙发上什么也没有,现在还不是盛夏,晚上还得盖被子呀。 姑娘故作惊讶: “哦,你是觉得睡沙发比席梦思大床舒服?” 他心脏跳得厉害,莫非…… 没等他往下想,姑娘又开口了; “上来吧。” 说罢淡淡一笑,露在外面的手拍了拍床铺。 “我……” 他突然感到害怕,我今天遇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性,她怎么会叫一个当天才认识的男人拥进她的怀抱中?而且提出这种要求时是那么的一种不经意的态度? 姑娘皱起眉头: “你还要人家人抬大轿来抬?” “好,好。”他连声答应,心里空茫茫的不着边际,四肢机械地运动,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走到床边,有些发痴,小腿也在打颤,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天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 姑娘见他这样,不禁一下笑起来,伸手扯扯他的长裤,说: “请问,你睡觉还要穿这个?” “要脱,要脱……” 他嗫懦着,害热病一样哆嗦,脑子更加混乱,似乎要拒绝,又似乎期望事情进展得更快,他成了一种矛盾的混合体,东南西北来风都可以吹着他的灵魂旋转。他在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中脱了长裤,又惊慌万状地,赶紧缩着肩在床边坐下。 “你身上有疤子,”姑娘问,声音里裹着调侃,“怕人看?” “没有。”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声音发抖。 “那这个呢?”她扯扯他的衬衫袖子。 他简直想钻到地缝去躲起来了,可不知怎么的,双手还是晕晕乎乎地脱了衬衫。姑娘用一只手把被子撩开;示意他钻进来,他刚一躺下,她一只细滑的手就摸在他的胸口上。 “嗯,跳得挺厉害的。”她对他说,又问:“有老婆没有?” “没有。”他脑子里一片“嗡嗡”,紧闭双眼。 姑娘两眼含笑而闭,随即大大地睁开,对他的话显得并不在意,停了停,突然说: “你想不想和我……?” 什么?和她?……这是什么意思?!啊,书生与浣纱女,生生死死的恋情,那都是真的?……什么真的?出了什么事?天啦……他的心脏比任何时候都跳得猛烈,他都听见了那隆隆的声音,像是海啸。全身的血也沸腾起来,犹如潮水滚滚。他又激动又害怕,浑身颤栗,一口气上不来,憋得胸口发痛。 “我……你……”他嘴里含混一片,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啊,枫桥,枫桥!书生与浣纱女的故事不是传说,那都是真真实实如在眼前。可那时有着多么圆大的月亮,有着多么浪漫的月辉,而今天是一个雾沉沉的月黑头,今天并没有古时浪漫的月亮呀! 姑娘半天不见动静,低头发现了他的窘态,不由伸着脑袋看了看,又抬头望望他。 不知怎的,司徒强两眼充满了泪水,想止也止不住。 “哟,又哭了?”姑娘笑起来,却关心地说,“睡下。” 他哽咽着听话地躺了下去,他这时只能怜悯自己,只觉得身边的女人像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小母亲。 她像是有所明白似的,笑着安慰他: “别害怕,这里安全得很,没人来打扰我们……” 他一头埋进她的胸窝,竟大声抽泣起来。 “听话,别哭了,像你打架那样。拿出点男人的威猛来……” 她捧起他的脸,柔情相望,渐渐,她的眼睛开始泛潮,黝黑的瞳仁变得水晶晶的,一种热烈的神采从两汪深湖底处迅速地翻卷上来。她让他的头靠着枕头,然后轻舔他那发红发紫发烫的伤脸和嘴皮,喃喃地说: “你为我吃了苦,我报答你……” 他感到脸上更加灼痛,他知道,那是血液加速循环的结果。 哦,枫桥,枫桥…… 司徒强先还有点战战兢兢,但仅仅就这么一会儿,便把姑娘拥在了怀里…… 6 司徒强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室内的光线还不是很强,这是从明亮的窗户上看出来的。他立刻就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脑子也一下子完全清醒,看看身边,姑娘已经起床。 一丝乐音在他的血管里歌唱,他是吹萨克斯管的,有很高的音乐素养,他觉得那灌注身心的曲子都带着古韵,古韵悠悠中,枫桥在薄雾般的轻潮中隐隐浮现,诗一样的典雅,梦一般的瑰丽,而一个身材柔柔的女子在天地澄明间广舒长袖,轻啭莺喉,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又是那么的清晰如画。她有一副水润润的大眼,她的红唇如丹,双眉似黛,她的长袖渐渐就演变成包容天地的白色轻纱,轻纱团团缠缠,把他跳动的红心紧紧包裹,一声幸福的长叹挤出他的胸腔,他愿就这么窒息在一团玫瑰色的死亡中。 “咳”的一声响,他清醒过来,是有人吐了一泡痰。他半撑身体,听见了屋外说话的声音,是姑娘和一个男人在叽咕。门关着,面向天井一方的窗户开了半扇,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隐隐约约,勉强听得清楚。 “不让我进去?”一个公鸭般的沙哑嗓音。 “你进去没意思。”姑娘说。 “有客?”声音有些不悦。 “怎么样?” “怎么样,这问题该你来回答……” “小声点。” “喝,怕羞?” “人家是正经人。” “哈哈哈。…”笑声有点流里流气,“老子听到这句话就好笑。” “你小声点!”姑娘急了。 “你正经了?”男人的腔调更有点轻侮,“今天太阳是从东边出来的,没从西边露头。” “好了好了,你走吧,”姑娘像是在急于摆脱纠缠,“我今天有事。” “走?打了你传呼,你不给我回话,让老子亲自来,来了就这样走?” “你来得不是时候嘛。” “这几天去哪儿了?” “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你,管得着我的货。昨天你本该做什么啊?” “弄脏了。”姑娘的声音突然低下来,“给你说声对不起嘛。” “那我怎么卖?”男人提高了嗓门。 “你这个样子,”姑娘的口气软弱无力,“赔你就是。” “我当然就无话可说了,”那个公鸭嗓子大咧咧的,“价格你肯定是记得的,六百二,正宗的意大利牛仔。” “现在就给你……” “算罗,”公鸭嗓子的声音一下变得淫狎,“我两个还是好说好商量。嘻嘻!” 外面的声音没有了,但是既没有开门声,也没脚步声,司徒强想下床看个究竟,想想又觉不妥,这是在别人家,应该自觉。于是他只好静待,耳朵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过了好一阵,姑娘的声音响起来: “好了行了嘛,走吧,走吧。” 那男人瓮声瓮气地说了些什么,没听清楚,接着,响起了脚步声,是两个人的。他们出门去了。 那男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一会粗蛮,一会狠鄙?姑娘也令人不解,一会傲慢,一会又恳求?但他俩肯定很熟,又在吵,又在谈,谈什么,好像她欠他什么,要她赔六百二十元钱。哦,是她那套牛仔服,正宗的意大利牛仔,她在说弄脏了,不就是火车上被那只灯影牛肉空罐头盒弄脏的?这是她借那个人的?他俩究竟是什么关系?情人?有点像,可又不像,她留一个男人在家里过夜却并不怕他,她究竟是干什么的?莫非她爱上了自己,否则,怎么会把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一个陌生的男人? 司徒强思绪纷繁,情绪猛然掀起兴奋的狂潮,他感到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幸福已经来临。 我不是在枫河边的小院里吗?那个纯洁的浣纱女与英俊书生的爱情故事,最初不也是在枫河边的小院里发生的吗? 姑娘回来,一进屋,略带吃惊的样子盯着躺在床上眼睛大睁的司徒强。司徒强的双眼燃着多情的火,目光深深地把姑娘相望。四日对视,竟一时无语。最后,还是姑娘率先把眼睛闪开了,平淡地说: “那起来吧。” 说完走进厨房。 姑娘的冷漠使司徒强心中一凉,他还以为姑娘会走近床边,温柔可人地吻吻他,或者至少应该是低届一笑,稍有羞涩,昨晚上他俩可是温柔了一夜啊!他可不是那个倒运的书生,一走十年,活活把一个美丽的姑娘逼成了一介烟花,他和她都是枫山人,只要她愿意,他可以天天踩过枫桥来与她相会。在爱的道路上,只有心与心的相印,而没有身与身的远近,不用说,他们肯定会有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 司徒强虽然多少感到有些委屈,但还是很快穿好了衣服。 姑娘在厨房叫他,他连忙走进去,见她正在给他倒洗脸水。 “洗脸吧,洗了你就得走了,快中午了。” 她表情漠然,说完走出厨房。 一夜之间,姑娘简直判若两人。白天的姑娘,仿佛陌生,就像昨夜她和他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司徒强百思不解,更感到焦虑万分。 洗了脸回到屋里,见姑娘坐在沙发上出神,他的马桶包放在她身边。姑娘见他出来了,立刻提起马桶包站起来,递给他。 “真对不起,家里什么也没有,你只好自己到外面吃点什么。” 她完全没有让他坐下说点什么的意思,一般的告别也不至于如此呀,何况他们之间已有了那样亲密的特殊关系。 司徒强接过包,却没有动,他感到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一张口,反而不知道要怎样表达才对。 “我……”他只吐了一个字。 她终于笑了一下,尽管笑得轻淡,但昨夜情景又清楚地浮现在司徒强眼前。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司徒强一阵冲动,满怀着热烈的希望。 姑娘脸上的笑容却迅速消失,她连忙摇头说: “不不,我们不再见面了。” “我惹你不高兴了?”他小心地问,心里有一丝揪痛,“那我先向你道个歉。” “你说那儿去了。”她平淡地回答,脸上是不感兴趣的冷漠。 “要不就是刚才那个男人惹你不高兴了?”他突然这么问。 姑娘注意地看他一眼,然后把头扭到一边说: “谁也没意我生气。” “他是什么人?”他关切地问,口气很有力,像个保护者,“我听到你们好象在吵嘴。” 可是姑娘却不耐烦了,双腿下意识地左右轮换着支撑身体的重心。 “这不关你的事。”她说,“你凭什么?” 他连忙换上温存的口吻: “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双手抄胸,态度生硬: “你别问这个。” “为什么?” “这对你没用。” 司徒强急了,大声道: “我爱你!” 姑娘先是一怔,低头静默一分钟,随后抬脸苦笑道: “怎么就爱起来了嘛。” 这使司徒强难以理解,脊梁上倏地划过一阵触电般的震撼。 “昨晚上我们……”他深感诧异地问,“还不算爱?” 姑娘又低头叹息一声,再抬头看他时,已是满脸的严肃认真: “你为我吃了苦头,我报答你,就是这样,现在我们拉平了,谁也不欠谁了,你应该离开这里了。” “这究竟算什么嘛!”他又心痛又不满,双手无目的地在空中乱抓了一把,“我们怎么会这样?” “我已经给你讲清楚了。”她加重了语气,“请你不要再纠缠。” 司徒强看看她态度坚决的表情,明白这段浪漫的故事已到了结束的时候。为什么会结束得如此迅速、如此使人揪心呢?枫桥边的故事,不应该是这样一种进程,枫桥上的月亮,不应该是这样一种苍白!这这、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啊: 他感到深深的失望和伤心。 姑娘毫不留情地走出门去。这是无声的逐客令,她去给他打开大门。 司徒强只好尾随其后。不过再怎么气恼,他对姑娘都怨恨不起来。一个女人,用这样的方式报答一个男人,这样的情意是太重太重了,重得可以把你的心灵之塔压坍塌,一种欠债的感觉在司徒强的心里油然而生,是的,不能就这样离去。 这时他好后悔啊,这次出走没有带上更多的钱,要是能够替她还了那六百二十块钱,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就会一直沐浴在另一种温情的阳光之中。 他急忙掏裤兜,他记得身上还有二百七十多块。他掏出钞票,只给自己留了两块钱,其余全拿在手上,大步朝姑娘走过去。 “请你收下。” 他把钱递过去,他是郑重的,恳求的。 姑娘并不惊诧,只是问: “你这是干什么?” 司徒强显得更加真诚: “别误会,这不是钱,是情意。” “不要,你拿走。” 姑娘伸手去开门。 司徒强跨一步靠近门边,像是解释: “你不给我机会,我只得用这种方式。” “我不缺钱,再见。” 她把门拉开了。 “你一定要收。”他焦急地说:“一定。” “把钱收好。”她厉声道,知道说了也没用,劈手夺过那钱,不由分说塞进那只马桶包。 司徒强好沮丧,他默默立在门边。 姑娘不看他,做出很为难的样子,说: “我还有事。” 如果再呆下去,他就太不懂礼貌了。他留恋地望她一眼,姑娘低垂着眼睑,让在一边。他无可奈何地跨出门槛,但旋即转身,怀着最后一线希望,眷恋地恳求: “我们交个朋友吧,只做朋友。”那个书生会这样乞求吗?不会的,因为那个姑娘早已主动投入他的怀抱。“你说呢?” 姑娘皱起眉头,口气冰冷: “走吧。” 停一会,她稍为缓和地补了一句: “忘掉我。” “不可能!”他突然爆发似的一声大嚷,连眼圈也湿润发红了。 “忘掉我,我是为你好。” 姑娘眼里终于闪过一丝动情的光泽,然而与此同时,门也“呀”地一声无情地紧紧闭上。 虽然被这样不留情面地拒绝了,但是司徒强怎么能忘,他铭刻在心里的不但有姑娘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还有门楣上的那块门牌:枫桥巷122号。 噢,122号,枫桥巷的122号! ------------------ 亦凡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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