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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未过,沙学而与同年的战友肩上都扛起了三年兵的肩章,兵营里流传的顺口溜很多,诸如:当班长,加入党,服役三年回家乡。一年干,二年看,三年盼等等。归总起来一个意思,三年便是大限,作为一个兵你已为国家尽到责任,可以考虑复员退伍的事了,因此在训练中偷懒,向新兵发脾气,当官的都会睁一眼闭一眼,第三年的兵是比较好当的。 可是女子特警队不在此例,强冠杰的口头禅是:除非你从这个大铁门中永远消失,否则在营房里呆一分钟,你就得当好一分钟的兵。沙学丽与铁红等人换戴新肩章时也感慨颇多,说到两年中受的苦就想放声大哭,转而讲到所受的锻炼是地方上一辈子受不到的,能在特警队吃下这种非常人能吃的苦,回到地方上还有什么苦能难倒她们呢,又感到无比的欣慰。 然后在一个小雪霏霏的上午,沙学丽接到一个电话,当时她就脸色大变,电话是她妈妈打来的,就在本市的皇冠假日饭店。沙学丽看看值班室的兵,看看窗外疏疏落落的雪花,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半个钟头后,得到教导员特批假的沙学丽已经乘出租车飞到妈妈住的宾馆套间,门一开,她大喊着“妈妈”就扑上去,母女俩抱作一团,两人都哭了,也听不清谁说了啥,直到十分钟后,两人才略微平静了一些。沙学丽从妈妈怀抱里挣扎出来,妈妈拿出几张彩色照片放到小圆桌上,开门见山地讲她专程飞到该市来的目的。 “你二舅在澳大利亚很孤独,七十六岁了,也走不动了,”妈妈指着其中一张相片上的老人道:“身边又没有儿女,他点名要你去悉尼,让你接手他的公司。”沙学丽很沉静,啜一口咖啡道:“可是妈妈……”妈妈慈祥地说道:“我儿不慌,你不要顾忌,妈妈永远都是疼你疼妈妈能把你推入火坑吗?澳大利亚的生活水平你不是不知道,可你在武警里,妈妈看了你的身上,那伤疤,你忍得下,妈妈我……忍不下啊。”她说着眼圈就红了,沙学丽赶紧递过去一张餐巾纸,似嗔似劝地叫道:“妈。” 妈妈接了,欣慰地看女儿一眼道:“谢谢,你也懂得心疼妈妈了,看来在部队锻炼是好。不过你若还要心疼妈妈的话,你就听妈妈一句话,去澳大利亚。你爸爸也是这个意思,特别是你二舅,上个月简直是三天一个电话,我都不好回他了,所以我必得亲自飞来一趟,亲自给你说。儿呀,你在部队里也有两年了,你当初想冒险的心意也了结了。你再想想,部队里,长长短短反正都要复员的,与其以后弄成个残疾回家,不如现在就申请告别,只要你的脑袋里想通了,我们去给部队讲人情,紧急出国,说不定还能让你提前当老百姓呢。给你说哎,你二舅舅也不是没有别的亲戚的,如果耽误久了,他叫二姨家的老三去,那这个事就不可挽回了。好乖乖,你就定了吧,你现在就给妈点个头,你点吧,啊?点一个呀……” 沙学丽的小匙在咖啡杯里转了一圈又一圈,部队里的人和事也在脑子里一个个转出来,她心里乱如千万根纠缠在一起的丝线,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不能想,酸甜苦辣,爱恨情仇,把胸膛都能胀破。她能向强冠杰开口吗?她真的叫走就走得了吗?“妈,”她艰难地叹道:“你让我多想想。”“那我就住在宾馆等你,”妈妈好干脆,“反正我也是个闲人。你多久答应了,我多久就去找部队领导,我不信一个老太太去求他们,他们会驳我的面子。” 沙学丽回到特警队,像突然变了个人,不说不笑,反应木讷,让战友们惊奇不已。到傍晚,整个部队都知道了她妈妈要她提前退伍的消息。 强冠杰与教导员和朱小娟坐在队长室里,强冠杰嘴角绷成一根钢铁般的细线,他已经发了脾气,教导员劝了他几句,他却还是忍不住,他烦恼地摇着大手道:“走走走,都走都走!哼,怕苦怕累的,走他娘的还好些!”教导员制止地叫道:“老强。”强冠杰兀自生气道:“自愿留下来的、经得起任何引诱的兵,才是有战斗力的兵,才是百分之百的特种武警!”教导员道:“我们还得做做工作,不管怎么说,这是她妈妈的意思,关键还在于沙学丽本人。” 强冠杰突然看见一直盯着他的朱小娟,一愣,随即平息了一时的冲动。“唉,”他叹息道,“说心里话,要走,我还舍不得呢,一个个兵,累也累了,哭也哭了,挨我的骂也挨够了,可还没捞到一个像模像样的大奖励,就走了,我也对不起她们哪。” 朱小娟肃穆地站在原地,对队长的话深有同感,她对沙学丽,何尝又不是这种复杂的感情呢? 通讯员一声尖锐的“报告”打断了三个人的思绪,“总队作战室紧急命令,”通讯员道:“要队长马上去值班室接电话!”强冠杰几大步就迈出了门。 这是监狱劳改工厂里的一个给成衣钉纽扣的车间,中间一个几张桌子拼成的二十来米长的工作台,两边是几十只木凳,但眼下,车间里的空气紧张得一触即发,做工的大多数女犯已被疏散回监舍,但车间尽头的墙角,却被一个劳改犯所控制。 这是一个凶狠的、四十来岁的神经质的男人,他坐在墙角的一只凳子上,左手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技术员扼在怀中,右手把一柄自制的锯片刀搁在她脖子的动脉血管处。而在他旁边,距他一步远,还有四个女犯木雕般地坐着,身子均不同程度地颤抖着,女犯的前边,又是两张被搬过来的桌子,他利用墙角和五个女犯以及两张桌子,构筑了一道似乎无法攻击的屏障,逼迫着狱方答应他的越狱要求。 男犯疯狂地喊道:“车呢,叫汽车快来,把枪快拿来!不然我就杀了殷技术员!”他怀里的女人煞白着脸动了一下,男犯立刻吼道:“你他妈再乱动,老子马上要你的命!” 两张桌子的这边,离男犯十余米远的距离,监狱的余政委和几名管教干部耐心地向男犯进行着政治攻势。“郭辉光,”余政委镇定地说道:“你今天的行为是非常错误的,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向管教干部反映,但不能采取极端的做法,这对你非常不利。”郭辉光瞪着充血的双眼嘶喊道:“老子不听这一套,我要的东西弄来没有,啊?再不来,老子要杀人啦!” 强冠杰根据武警总队的指令率领女兵一班和男兵九班飞速赶到监狱工厂这座劳改车间外时,看到的情形是每个窗户下都蹲伏着荷枪实弹的武警和公安战士,有一个窗户下还利用一些杂物的掩护架设了一只高倍望远镜,正对着里面墙角处的郭辉光。杂物堆后蹲聚着一小群人,其中有狱方的领导,有公安局领导,有市里领导,有武警领导。强冠杰认清了其中那个穿银灰色西装、脸庞方正、主持现场指挥的领导是市委的政法书记周建国。 监狱长老夏很快地介绍着情况:“郭辉光因故意伤害罪被判无期徒刑,平时很阴沉,不爱说话。今天的劳动是给一种新款式的裙装钉扣子,为此请了市针织二厂的殷小齐来当技术指导,想不到临收工前,郭辉光突然用暗藏的自制锯片刀将殷技术员劫持,退到墙角,并以此为要挟,强令四个女犯坐到他的前面,形成保护圈。接着郭辉光向管教干部叫嚣,以杀死人质相威胁,要求狱方马上答应他三个条件。”“哪三个条件?”周建国书记问。老夏道:“一是提供一辆汽车供其离开监狱,二是提供一支手枪,三是带人质一起走。我们一边与其对话,尽量拖延时间,一边就向市里紧急报告。由于涉及到女犯,现在又强调人权,所以专门请领导调派女子特警队支援,相机行事。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周书记扭头盯着市公安局的领导道:“马局长你看?”马局长沉吟道:“枪是绝对不能提供的,这只能造成更大的恶果。”周书记又盯着武警总队的胡副参谋长道:“老胡,你的意见呢?”胡副参谋长一挺胸道:“我们一切听从联指命令,指哪儿打哪儿,坚决高质量地完成上级下达的所有任务!” 一个秘书模样的小青年跑进来说道:“周书记,省政法委林进一书记打来电话。”周书记赶紧道:“讲。”秘书看着手上的小本道:“罪犯必须坚决制服,但一定不能伤了人质,希望联合指挥部群策群力,拿出最优方案,力争做到万无一失。” “好,”凋书记道:“我们坚决按林副书记的指示办。同志们,综合刚才大家的意见,我们先作出三条决策:一、继续与罪犯对话,展开政治攻势;二、绝不能给罪犯提供武器,以免生出更大事端;三、请市局刑警大队的张队长和女特警的强队长进人现场,周密观察,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一个最优解决方案。就这样。” 监狱长老夏道:“我接着周书记指示给大家提个醒儿,就是进车间的同志请全部换上便装,郭辉光已是高度紧张,我们不要再刺激他干出蠢事。” 车间内,管教干部还在苦口婆心地劝郭辉光放下武器,余政委道:“你这样与狱方对立,对你的今后是没有好处的,你的母亲听到会怎么样?”另一管教干部帮腔道:“还有你妹妹听到呢?她上个月才来探过你,她不是希望你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日给你母亲一份安慰吗?” 这时,换了便装的强冠杰和张队长走进来,手上各抱着几瓶矿泉水和香烟。“同志们口渴了,”强冠杰道,“先喝点水。”张队长也说:“余政委,抽烟抽烟。”他转头友好地向着桌子那边隐在女犯后面的郭辉光道:“喂,兄弟你也来一根?” 郭辉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水,老子要矿泉水!不,你不准过来!”他盯着强冠杰,然后命令前侧的一个女犯:“去给老子拿一瓶,还要一支烟。听着,替老子点着。” 女犯抽泣着走过来,强冠杰递给她一瓶开了盖的矿泉水,张队长将点燃的一支烟递给她,女犯拿了过去。郭辉光道:“坐好,把水对着我的嘴巴。”他小心地伸颈喝着水,刚吸一口,突然又呸地一声吐到女人脸上,喊道:“老子不喝,老子知道里面有蒙汗药!你们懵不了我,老子要车,要枪!” “郭辉光,你千万冷静,”余政委立即劝道,“你不要激动。”郭辉光道:“老子就不冷静,老子就要激动!”那名管教干部苦口婆心地说:“你只要放了殷技术员,回到监舍去,我们监狱长和余政委已经说了,可以既往不咎,还可以给你减刑,你一定要认真考虑一下。”郭辉光嘶笑道:“哈哈。给我减刑?余政委,你敢把我的无期减成几年?敢不敢减成一天?一小时?马上就通过广播向全国宣布放我走?哈哈,不敢了吧?”余政委道:“只要你放下刀,放了人,你就会有生路,我们说话算话。”郭辉光又疯狂起来,喊道:“不,你们让我走!我死也要死在外面,我不能死在监狱里!车呢?车子怎么还不开来?快开车来,其余都是废话!”“那两个人,”他向着强冠杰和张队长吼道,“马上退出车间!我不要看见不认识的男人,滚出去!否则老子五分钟杀一个,过五分钟再杀一个,直到把她们杀光!” 强冠杰向张队长使个眼色,两人退了出去。 劳改车间对面的仓库屋檐下,女子特警队的男女战士们在静静地待命,眼巴巴地盯着远处的劳改车间。忽然徐文雅手一指道:“看看,队长出来了!”战士们都看见了,强冠杰和刑警队的张队长两人走出车间大门,向隐在杂物堆后的联指领导走去。 沙学丽忽然迸出一句道:“不知怎么样了?”铁红悄声向她耳语道:“你都要出国了,管这么多干啥。”沙学而不知在想什么,脸色挺复杂,向铁红嗔道:“什么呀!我即使要走,也要给队长他们一个好印象。”铁红同情地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怕队长和班长他们不会给你派任务了。”沙学丽迷惘地道:“是吗?”“肯定。” 说不清为了什么,沙学丽悲戚地垂下了头。 强冠杰和张队长走到联指的人们中间,人们的视线都死盯在他俩身上。张队长汇报道:“各位领导,情况不好,我看对这种死硬分子,政治攻势不会有效。”强冠杰补充道:“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的神经已经到了快要绷断的边缘。时间紧急,我在路上与张队长商量了,必须尽快采取断然措施。”马局长点头道:“我看也只能尽快走这一步棋。” 周书记沉吟着。 强冠杰眼光看在别处,平静地,像是说一个不相干的故事,“去年,东亚一个国家曾经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他说道,“也是劫持人质,也是罪犯疯狂,当地警方为了保全人质,一再退让,结果罪犯利用所控制的人质,杀了一个又一个其他人质,在不可收拾的局面下,只好调来一门无后坐力炮,将罪犯隐蔽的房子和人质一起轰得粉碎。然而先死去的人已不可复生。” 周书记腮边的肌肉不易发现地颤抖了一下,拳头砰地砸在地上,“好,”他坚定地说道,“我们不能重蹈那个东亚国家的覆辙!”他抬起头道:“小李。”秘书赶紧答应了一声。周书记道:“向省政法委和省公安厅领导请示,说文劝不行,只有武攻。联指准备挑选武艺高强的射手,在保证人质安全的情况下,将罪犯击毙。” 仓库的屋檐下,沙学丽磨磨蹭蹭挤到朱小娟身边,有点吞吞吐吐地道:“班长,我……”朱小娟干巴巴地说道:“讲。”沙学丽说:“这次任务,我想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朱小娟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想你那个澳大利亚舅舅了?”沙学丽仿佛受了侮辱,提高声音道:“我并没有走,我还是一个兵。”朱小娟没有接茬,只是深沉地看着沙学丽。 沙学丽不看她,生气地将脑袋仰到天上。 秘书跑过来,看着小本子向周书记等人汇报道:“省政法委林书记和省公安厅的领导都同意联指的断然处置方案。林书记特别强调,挑选射手,是制胜的关键,射手不但要有高超的射击技术,还要有特别稳定的心理素质,这毕竟是面对着与人质纠缠在一起的罪犯。” 周书记看定联指的成员,严肃地道:“好。林书记不愧是老政法,说到了点子上。那么大家赶紧议一议这个关系到成败的关键因素。”马局长道:“罪犯的刀一直搁在殷小芬的脖子上,而且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保持着高度的戒备,连喝水点烟都叫人质帮忙,这确实增加了射手击毙他的难度。”胡副参谋长道;“更糟的是,罪犯很狡猾,他清楚一个人呆着会成为孤立的打击目标,所以在自己身前围上了一圈女犯,形成了一道人体屏风,他又是坐着的,大部分身体都被人质遮住,目标缩小了,高度降低了,这就排除了在远距离上使用狙击步枪等精射武器的可能性。”马局长道:“是啊,步枪用不上,而使用手枪必须拉近距离,这样在实施中又很容易被罪犯察觉。”张队长道:“尤其是手枪射击精度不易控制,一旦失误,人质不是被误伤就是被罪犯杀害。”马局长道:“即使一枪击中罪犯,如没有打中要害使其立即死去,罪犯仍会垂死挣扎,伤及人质。因此,谁来当射手,确实是关键。” 看大家陷于沉默,强冠杰正要发言,周书记突然问道:“特警队的同志,你们有没有这方面的把握?”胡副参谋长抢着道:“要说射击,强冠杰他们那儿的特等射手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窝两窝。强冠杰本人就是一个百步穿杨的神枪手,曾经有九个罪犯在突发事件中死在他的枪下,都是一枪毙命。当然这个任务不同寻常。强冠杰,你看呢?” 强冠杰看定周书记,声音平实,一字一顿地道:“周书记,这个任务就交给女子特警队吧。”“有把握吗?”“保证不给联指丢脸。” 周书记的眼光在强冠杰脸上定格了两秒钟,然后道:“那好,为了更有把握,我建议就由强队长本人担此重任。”强冠杰双眼炯炯有神地说道:“是。”“有方案吗?”“已经想好了。”周书记高兴地道:“好,快说说。” “我必须有人配合,”强冠杰有条有理地开言道:“我将在带来的两个班中指定。一、由我和另一个特等射手共同担任射击任务,双人双枪,增加首发毙敌的保险系数,使用八四式七点六二毫米手枪,这种手枪目标小,便于隐蔽。这个射手我要选女同志担任,因为刚才看出,罪犯对过多的男同志进入车间已经充满戒心。二、由我挑选一个女兵替换一个人质,充当罪犯的人体屏风,然后配合歼敌。三、请监狱长配合余政委,亲自向罪犯喊话,答应他的一切要求,松懈他的神经,在关键时候转移罪犯的注意力,以使我们成功。” 周书记想了想道:“行,就这样准备。注意,一定要捕捉住最佳时机,一出枪就必须射击,没有瞄准的时间,而且一射击必须命中要害,没有补射第二枪的可能,否则人质的安全不能保证。”强冠杰道:“请首长放心,我们特警的子弹是长着眼睛的,决不会伤着群众。” 仓库屋檐下,沙学丽沮丧地坐在地下,不像别的兵都在交头接耳,兴奋不安地议论。她的请求在朱小娟面前碰了软钉子,她清楚朱小娟在想什么,肯定是为了妈妈要她去澳大利亚的事。可这,这不是她的本意啊,那是妈妈的意思,她自己还没有决定啊。然而在首长和战友们的眼中,她似乎已成了多余的人,她身上的军装多余,她手里的武器多余,可她是女子特警队员,她从未被抛到过任何事件以外,她不能忍受这种冷落。 强冠杰匆匆走来,王川江和朱小娟赶紧站到他身旁。强冠杰道:“现在听我的。”战士们欲按规定起立,强冠杰把手一按,他们依旧坐在地下。强冠杰轻声道:“一班长随我进入车间,担任射手。其余两个班归九班长带领,听从联指的统一指挥。另外,我要一个女战士扮演一个人质的亲人,替换下人质,配合我和一班长相机歼敌。” 女兵的眼睛都看着他。朱小娟突然走到强冠杰身边,向他耳语了一句什么。 强冠杰的眼光刷地射向沙学丽。沙学丽猜想不是什么好事,谁知道班长又告了她什么状。她负气地轻哼一声,避开强冠杰注目的视线。 强冠杰的眼光离开沙学丽,小声向战士们作动员道:“这个任务非常艰巨而光荣,我们特警在关键时刻能不能上,上了能不能扭转局势,在此一举。”徐文雅一举手道:“队长,我是党员,我要求担此人质重任。”紧跟着又有女兵举手,抢着道:“队长,我也是党员,我去!” 强冠杰的命令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已有人选,”他慢慢说道,“那就是沙学丽!”沙学丽惊愕地瞪圆双眼:“我?”随即心中泛起一股巨大的热流,她醒悟般地猛地转头看着朱小娟,朱小娟却不看她,脑袋像她刚才一样仰到天上。 天越来越暗了,天低云暗,小雪还在寒风中旋舞,车间内的郭辉光也越来越烦躁不安了,他大吼道:“汽车,我的汽车!枪,老子要走,老子要杀人啦!”监狱长带着微笑走进车间,站在余政委身边,微笑着看着他。郭辉光当然认识监狱长,点名叫道:“监狱长,我的车呢?”监狱长道:“快了快了,我们已经和出租车公司联系好了,他们打来电话,一辆奥迪车已经在路上。”“枪呢?我要的手枪!”“这个要求也报上去了,但事关重大,不会那么容易,上级正在讨论。” “我要杀人了,我马上就杀!”郭辉光急躁地嘶吼道,手中的锯片刀稍一用力,陷进殷小芬的肉里,脖子上渗出一线血印。殷小芬惨叫一声,前面的四个女犯虽没看见,但一听后面的叫声,觉得大事不好,立刻齐声大哭。 郭辉光歇斯底里大吼:“不准嚎,谁嚎叫我就捅死谁!”哭声马上被压了下去。 “郭辉光你不要乱来!”监狱长急了,大喊道:“上级会同意你的所有要求的,但如果你现在伤害了一个人质,你就得不到手枪,你也会走不成!”郭辉光狂叫道:“那就马上拿枪来,马上!” 车间里的一切动向都被窗户外高倍望远镜后的一个公安看得清清楚楚,他赶紧跑到仓库屋檐下向周书记汇报,周书记与联指的领导正在向朱小娟、沙学丽一一握手,两个女兵都换上了老百姓的服装。 听了公安的耳语,周书记眉头紧锁,只简洁地向两个女兵道:“情况紧急,按照部署行动,祝你们成功!”两个女兵庄严保证道:“首长放心,坚决完成任务!”强冠杰下令道:“进去!” 一阵哭声从门外传来,只见沙学丽哇哇哭得站不稳身体,在朱小娟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向桌子那边的殷小芬扑去。郭辉光紧张地叫道:“不准过来!站住!” 穿着桔黄色太空服的沙学丽似无所听,只顾自己嚎陶道:“我苦命的姐姐呀,我从小就靠你拉扯养大,要死也不该你去,该让我这个亲生妹妹替你去呀……”她一抹泪,站在很近的地方道:“大哥,你要杀就杀我吧,让我来给你挡枪子,为了我姐姐,我不会让警察碰你一下的,我会把你遮得严严实实。”郭辉光满腹狐疑,都不知道该问什么了:“你他妈的,你?”沙学丽又大哭道:“我只有这个姐姐啊,我要替姐姐去死啊……”她继续靠近郭辉光。 也是天助其成,郭辉光身前的殷小芬由于疼痛和紧张,此刻突然昏厥了,脑袋歪向一边,郭辉光无法让她遮住自己的脸,他赶紧缩头,怪叫道:“好!你慢慢过来,慢慢……”又对着朱小娟命令道:“你站住,你他妈是谁,不准再走!”他指挥着沙学丽靠近他:“转过身!好,把脖子伸过来!”等沙学丽按命令背对着把脑袋凑近他,他一把推开殷小芬,把沙学丽扼住,锯片刀架在沙学丽的脖子上。 昏迷的殷小芬倒在地上,现在沙学丽成了郭辉光的挡箭牌。 与此同时,朱小娟也装成悲伤过度的样子,走路摇摇晃晃,监狱长一把扶住她,她顺势靠住监狱长,他们站在大桌子这边,面对着桌子那边的郭辉光,朱小娟的右手扶着监狱长的后腰,撩开他的衣服下摆,握住了事先掖在那里的一把小巧的八四式手枪枪柄。 离车间五十米远的水泥路拐弯处,王川江坐在一辆小车内,听着对讲机里面传来的指示:“发动汽车,强队长已经进去了。”王川江一拧点火钥匙,汽车马达转动起来。 强冠杰是捧着一些塑料袋装的饼干之类的食品进车间的,塑料袋下面遮掩着右手里握住的一只手枪。他一进去,郭辉光的神经更加高度紧张,“你出去,”他向强冠杰喊道,“我说过不准男人进来!你不出去我马上就杀了这个女人!”强冠杰道:“别别,我是来向监狱长和政委报告,上面的头头开了会,全部同意你的要求。”他边说边走到监狱长等人身边,离郭辉光只隔了一张桌子的距离,又道:“汽车马上就开到,听说枪也给你带来了,不是一只,还是两只呢。” 随着他的话音,一阵汽车马达声在车间右窗外轰然响起,监狱长大喊道:“郭辉光,你要的车来啦!”郭辉光的头一下子本能地移向右边。 就在这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就像一部电影里的镜头一样的画面出现了: 强冠杰向挡在郭辉光前面的沙学丽使了个眼色,沙学丽突然把头向左一偏,亮出了郭辉光的大半个脑袋。几乎同时,朱小娟嗖地抽出藏在监狱长腰带上的手枪,强冠杰甩出握枪的右手,两人在出枪的同时向着罪犯的头部一起扣动了扳机,枪口爆出两条火舌。 郭辉光的头一仰,两颗子弹同时钻入他的头部,一颗打进左眼,一颗贯穿太阳穴,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向下倒去,架在沙学丽脖子上的那只拿着锯片刀的手软软地滑落。听到枪声,前面的几个女犯尖叫着昏倒了两个,埋伏在窗外的武警和公安人员呼喊着冲进来,立即将段小芬和女犯们抬离或架高了现场。 强冠杰和朱小娟一起扑到沙学丽身边,一把将她扶起来。沙学丽的脸由于紧张而涨得通红,说话也在打颤:“我……我,我还活……活着吗?”朱小娟从来没有这么动过感情,她一把拥住沙学丽,深情地喊道:“小沙……” 沙学丽在强冠杰和朱小娟的围护下走出来,联指的领导和一些战友们已呼啦啦地冲上来,人们抢着与他们握手,抢着向他们祝贺。周书记激动地说道:“谢谢!谢谢!今天多亏了你们特警队!我们市政法委要为你们向上级请功,你们是我们市里的大英雄!”马局长也握住朱小娟的手道:“朱班长,我曾经当过你爸的部下,你爸给我们留下过深刻的印象,而你是又一个你爸,你了不起!” 朱小娟不习惯这些似的,始终有些回避,有些忸怩,她忽然道:“今天全靠了沙学丽豁出生命,才有现在的成功。你们应该感谢她。”沙学丽早被众多的战友围着握手,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说道:“我的脚还是软的,我站不住啦。”她被女兵们簇拥着,向一辆面包车走去。 第二天,特警队营区更是热闹非凡,一大早,殷小芬和丈夫、公婆以及双方单位的代表近百个男女,敲锣打鼓地就乘着两辆大客车赶来了,一看到强冠杰、教导员和列队站着的女兵,他们就燃起了鞭炮。 殷小芬扑到强冠杰面前跪了下去,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道:“恩人,恩人呀,我这辈子怎么报答你呀……”强冠杰急忙搀她起来道:“不是我,是她。”他赶紧大喊:“朱小娟!”朱小娟出列跑来。殷小芬拉着丈夫以及婆婆一起又向朱小娟下跪:“大恩人呀,我给你跪下啦——”朱小娟也道:“不,你们错。”殷小芬惊愕地抬头道:“怎么又错了?”朱小娟诚恳地道:“救出你,第一功臣是沙学丽,要不是她冒着死的危险换下你,就没有后来的击毙罪犯行动。沙学丽,出列!” 沙学丽懵懵懂懂地走出来。 殷小芬一家扑上去,殷小齐抓住沙学丽的裤腿,早已哭跪在地下,脑袋在水泥地上磕得砰砰作响,说道:“妹子啊,你是我的大恩人啊,虽然年纪上你比我小,可……可就像我的再生父母一样啊……” 殷小芬的丈夫、公婆,一些女代表们都在落泪,七嘴八舌地议论道:“到底是部队的人了不起啊。”“是哩,危险时候,总是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这么年轻的姑娘,干的事这么伟大,部队的人太不一般了……” 殷小芬始终抓住沙学丽的裤脚在喃喃地哭诉着。沙学丽咬住嘴唇,她受了莫大的感染,她受不了那么多真诚的谢辞,她心里有许多情愫在涌动,她也想大哭。她弯下腰,使劲拉着地上的殷小芬道:“你们不要谢我,你们要谢那些领导,谢那些公安人员,谢谢整个武警部队,是部队教我这样做的啊……” 又过了几天,一件更让沙学丽意想不到的事在她身边发生,她读到了本地晚报上的一篇采访,被记者采访的朱小娟把自己的功劳都说到沙学丽身上,说市里不该为自己请功,而应该只为沙学丽和强队长。 沙学丽吃了晚饭到处焦躁地转圈,终于在绿化地的小树林里找到了班长,她见面就直言不讳地说班长错了,也不管朱小娟是什么样的脸色。 朱小娟道:“你说我不该给你请功?”沙学丽激动地说道:“可首先是你有功。”朱小娟沉着地道:“我们能打倒罪犯,是不是因为你的舍生忘死所做的铺垫?是不是?”沙学而急扯白脸地说道:“班长,可——”朱小娟一摆手截断她道:“是。所以你该立大功,我们只是在你的基础上做了一点我们应该做的事。”沙学丽激动万分道:“班长,你为什么要这样对记者说啊,平常,我给你,给队里经常带来很多麻烦,我我……我并不是一个很优秀的士兵啊!” 朱小娟把她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说道:“因为,我很想你……留下来与我们在一起。” 平淡的几句话,却震得沙学丽脊梁上一阵阵过电似地发麻,她心潮起伏,站在那儿想不出一句话回答。朱小娟久久地看着她,那么深切,那么期待,与她平常的神情成了鲜明的对照。 眼泪从沙学丽的眼角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想忍也无法忍住,她突然大叫一声“班长”,张开双臂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朱小娟。 星期天到了,这是沙学丽的妈妈等到沮丧消息的一天,她只能买了飞机票,在沙学丽的护送下离开这个城市。 沙学丽提着妈妈的旅行包向安检门走去,妈妈站住脚,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回身道:“儿啊,你叫妈妈不忍心啊,你再想一想,妈妈就你一个女儿啊。”沙学丽娇嗔地道:“妈妈,昨晚不是都说好了吗,你怎么又来了?”“二舅那里可只有一次机会,不会有第二次啦。”沙学丽自豪地道:“特警队也只有一次,不会有第二次。”“那可不是去非洲或者东欧,那是去澳大利亚呢。”“去澳大利亚的女孩子可以找出上万,可当特警队员的女孩子,妈妈,你只找得出几十。” 妈妈瞪大眼睛退后一步道:“这是要活一辈子的事啊。”沙学丽拿出徐文雅说过的话道:“可在特警队呆过,就等于是活了两辈子三辈子,这是赚了生命的钱啊。”妈妈大为惊奇,她的女儿如今都想到什么境界上去了,她喃喃道:“你是什么意思,妈妈听不懂。” 沙学丽博大而自豪地说道:“在特警队干过,就像过了两三个人生,就是生命的大富翁,是任何金钱都买不到的人生之宝!”妈妈盯着她,故意沉下脸道:“谁这样乱说?”沙学丽认真地说:“一个大思想家,还是一个女的思想家。” 妈妈噎住了。 安检门到了,妈妈猛回身抱着沙学丽,鼻子发酸,带着一丝哭腔说道:“女儿啊,妈拿你没办法,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呀,你的身上,不要再有那么多伤疤了啊。”沙学丽道:“妈妈放心,我已经是大人了。” 她松开母亲,退后一步,突然精神抖擞地向母亲敬了一个威风的军礼,说道:“妈妈,再见。” 春天到了,窗外的法国梧桐树抽出了可爱的小嫩叶,然而王改英的日子却仿佛进入了严寒无情的冬季,她的出租屋里凌乱不堪,才短短几个月,她就瘦得脱了人形。她染上了脏病,发着高烧,却没有一个人来管她。她挣扎着爬到电话机旁,怀着某种侥幸,发抖的手指好不容易接出了一组号码,听着那边有人喂了一声,她赶紧呻吟着道:“请找一下金老板。” 金老板公司里接电话的是金老板手下的一个助理。“请问你是谁?”助理问。王改英道:“我是……娜……娜斯佳,金总知道。”助理立刻手捂话筒,小声向大办公桌那面的金老板请示道:“又是那个女的。”金老板皱着眉,眼里是极端的厌恶,挥挥手说道:“她以为我是她什么,她又以为她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用镜子好好照照,得了一身莫名其妙的病就想到我了。告诉她,我到美国去了,办了绿卡,永远不会回来了。” 就在他说话间,一个美丽的时髦女郎摇进他的董事长室,金老板马上张开双臂作热烈欢迎状:“啊呀我的小天使,就是在等你啊。说,今晚到哪个酒楼去吃饭?” 王改英对金老板那边发生的一切当然无从知道,她握着听筒,焦急地喊道:“喂喂,金总说过,他要照管我一辈子的啊!”只听话筒里的男人冷冷地说道:“他到美国去了,不回来了。”便咔嚓一声挂断了。 眼泪从王改英脸上涌泉般流下,她嚎啕着,一扑身倒在地上,软弱无力地捶打着床沿。她不能死啊,她不能就这样无依无靠地死在这个纸醉金迷的都市里啊。她挣扎着翻出另一张纸片,这是很难使用的一个号码,她照着那组数字,拨通了女子特警队的电话。 两个钟头后,满头大汗的耿菊花冲进了王改英的住宅,抱起已在高烧中滚到地下的王改英大喊道:“六妹,王改英!你睁开眼看看,我是菊花!” 王改英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到她,眼泪流了出来。耿菊花急忙道:“别哭别哭,我背你走,我们马上去医院。”她把王改英背上肩,向屋外跑去。 耿菊花在医院里忙上忙下,挂号开单办住院手续,人们都以为是一个女武警在帮老百姓做好事,纷纷向她投去赞赏的眼光。等把王改英安置在病房里躺好,耿菊花浑身被汗水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她喘着大气,站在王改英的病床前,安慰同乡道:“好了,手续都办完了,我请假的时间也到了,我要回营了。” 王改英看着耿菊花,嘴唇颤抖着。 耿菊花抹一把鬓边的汗水道:“你好好养着吧。”凝视着原先美丽、现在憔悴的同乡,慢慢向门口退去。王改英挣扎着欠起身,带着哭腔喊道:“菊花!”耿菊花赶紧上前问:“还有么子事需要我帮你办?”王改英抽泣道:“称不要怪我,我都是因为觉得没钱,我才……走了那条路啊。” 耿菊花呆呆地看着她,忽然冲出一句道:“其实你不穷,你富着哩。”王改英一愣,随即更加悲哀道:“你就不要取笑我了啊。” “要是今天折断你的两条腿,”耿菊花认真地道,“给你一万元,你干吗?”王改英不假思索道:“不干。”“要是让你两个眼睛全瞎,给你十万元,你干不干?”“不干。”“要是叫你变成八十岁的老太婆,给你一百万,你干不干?”“不干,不干,不干!”耿菊花道:“要是叫你马上就死,给你一千万,你干不干?”王改英激愤地道:“不干!打死我也不干!” 耿菊花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就对了,你自己本身,就是超过一千万的财富啊!” 王改英定定地看着耿菊花,突然一把抱住她,嘶声大哭道:“我毁了呀,我与你不是一样的人呀……我当初要是也入了部队,也像你一样当兵就好了呀,我就不会是这种下场,我也会像你一样懂这么多道理了呀……我也想有一个叫所有人都看得起,叫兄弟姐妹都羡慕的青春啊,我羡慕你,可我更恨……恨我自己呀……” 耿菊花静静地拥住王改英,任她在自己的怀里扭动撕扯,眼泪也流出她的眼眶,也流成了河。 走在初春和煦的暖风里,享受着星期天的轻松和惬意,沙学丽与铁红感到分外高兴,这个休息日,两人一起上街,说好了要去电影院看一场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 繁华大街的右手边出现了一家邮政支局,铁红走到门边,忽然站住了脚。沙学丽奇怪地问道:“走哇,你干啥呀?”铁红有点不好意思道:“我要去汇个款。”沙学丽摸不着头脑道:“开什么玩笑,你就是本市人,你给天堂的上帝还是给美国的总统汇啊?”“你是好朋友,这事也只有你知道,我给耿菊花。”“哇,你这个雷锋硬是要当到底啊!行,我也来一份。” 铁红踌躇着,好半天,终于下决心开口道:“给你透露个秘密。”沙学丽赶紧把她拉进邮局里面人少的角落,做出一副一本正经像道:“别让西方间谍偷听了去。”铁红第一次说话羞涩:“我原先是个假雷锋,我向教导员和耿菊花都撒了谎。” 沙学丽盯着她,几分钟后才缓过气来道:“你没有寄过钱?”铁红埋头点着,又抬起来,坚决地:“所以我今天要给她补上。” 沙学丽再把她看了半天,忽然捶她一拳道:“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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