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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在中国的西南地区,C学院是一所知名度颇高的大学,它的方位,坐落在重庆市沙坪坝的文化区内。学院占地广阔,鲜花四时不败,与山城重庆的人多地窄和街道紧狭相比,这里却是一步一景,楼宇参差,全国各地的茕茕学子置身其间,仿佛一座参惮得道的圣殿。
  那么,什么是大学生活?或者进一步明确范围:什么是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大学生活?对于这个命题,有好事者成竹在胸地站出来,稳健地阐述:“大学生活好比一首编制庞大的交响曲,它的四个年级就是该曲的四个乐章:理想主义的大学一年级,浪漫主义的大学二年级,现实主义的大学三年级,批判现实主义的大学四年级。”
  不是吗?刚跨进大学门槛的“天夕骄子”,往往会生出万般憧憬,“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往事不堪回首,明天却注定辉煌,这是大学四年中最单纯、最美丽的一年,为高考而晕天眩地的黑色七月渐渐褪色,憧憬和沉醉伴着奋斗的主旋律在这里回响。
  于是,刚从高考战场上下来的“大一”生们,带着疲惫和喜悦走进C学院,一切都是那么明丽和亮堂,触目皆是新鲜和昂奋。新朋友很快结识了,腼腆与羞怯留在中学的校园了。天南海北,口音驳杂,相邀相约,竟就那么投机。人人兴奋,个个豪情,指点江山,畅谈理想。一到周末,便十个八个地去歌乐山、北温泉,或是红岩村、渣滓洞。这些地名,以前只在中学课本或电影里看过,早已心向往之,现在终能亲临其境,怎不令人心花怒放?参观回来,不顾浑身疲惫,捉笔展纸,便给亲友写信,所见所闻,所系所感,满纸生花,详加描绘,字里行间,无不透出一种豪迈和伟大:“在红岩村,我从毛主席爬过的石梯走上去,在他住的屋子里,我坐了他老人家坐过的藤椅,你绝对不敢想,我还摸了一下他用过的收音机!
  “大一”们的这些活动,高年级学生不感兴趣,以一种见过世面的、老气横秋的神态,欣赏着小弟妹的幼稚,而且对新生说话,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总是:“唉呀,也没啥意思。”新生便茫然,使莫名其妙地崇敬,在历经沧桑的大哥大姐面前,便感到由衷的自卑。“大三”“大四”们最乐于做的功课,是到各高校窜来窜去,象走亲戚似的频繁,他们已开始思考未来的走向社会,围墙内的生活嘛,整个一个小儿科。
  然后,新生们从“大一”步入“大二”,忙忙碌碌以至心神憔悴间,蓦然回首,涌动于心头的,竟是空前的失落。现实愈来愈峥嵘:第一次评奖学金就闹得乌烟瘴气,改选干部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涮掉……一次又一次的反抗,带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碰壁。生活重新归于灰暗——望前,是老大的冷静沉着,望后,是老么的无邪纯真,孤独而痛苦的,便是这一群上不沾天下不接地的“老二”。
  “有一种感觉叫荒凉。”他们常常说。课堂上的人渐渐少了,去图书馆也只是为了翻几本言情小说,“六十分万岁”已被绝大多数人所接受,麻将的哗哗声神不知鬼不觉地响起在寝室。他们给天南海北的朋友写信,大肆嘲笑大一时的“理想”和“奋斗”,他们忙的是逛舞厅,看电影,他们喝酒,打纸牌,嘲弄上某堂课的糟老头子。他们会骑着自行车在大雨里疯跑——“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会在星月黯淡的夜晚坐在操场边弹一首无调的歌。爱情,是大学二年级永不衰竭的主题,虽在盥洗室或厕所光着身子豪唱:“横眉冷对秋波,俯首甘为和尚”,但不知不觉间,却就哼起了“阿美阿美你几时办嫁妆,急得我心发慌……”
  然而,大学三年级的同学却“懂事多了”,他们终于发现,向现实投降要比与现实较劲快乐得多,容易入睡得多。前两年的活法真是太苦:有抱负面包袱太重,想浪漫却浪费不起。大三,正当他们有时间有精力的时候,饭碗问题又提上了议事日程,他们最关心的不再是地球上哪里又在打仗,而是当年大学生的分配形势。也只有在这时,他们才真真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切切实实的焦虑,一场营救自己前途的“希望工程”开始了,“读书无用论”的说法折服了一大批“现实主义”者,尤其是面临分配窘境的文科学生。于是,第二课堂在校园里“火”起来:有的去辅修,两年下来,便会有两个专业的毕业证;有的学二外,一年就能混到初级日语文凭;也有学电脑打字的,到时取个几级几级资格证书,好为找饭碗做铺垫。也有什么都不学,热衷于往系办公室跑……只有这时,他们才知道时间的宝贵,才知道理想与浪漫对于短短的四年是一种奢侈。他们老腔老调地学着北京卷舌普通话:“今儿个总算明白了!”
  到了“大四”,又是另一种心境。离校在即,情感是相当复杂的,一方面,对生活了四年的校园大肆留恋,另一方面,对逝去的四年又无奈和厌倦。他们中,不是所有的人能够在四年中有所得、有所恋,糟糕的是,这种若有所失者却占大多数。那些吃过亏、转过向、碰过壁的人,心中早已失落了对未来的憧憬,他们的心灵,在世纪末的黄昏显得格外灰暗,失落感与愤愤然同在,忏悔和颓唐共存。回头看校园中留下的脚印,他们毕竟有了一定高度,“现实主义”就此一跃,发展成为“批判现实主义”。他们批判地看自己,看生死相交的学友,看“我的大学”,看大千世界。幽默、辛辣、调侃、偏颇,是他们对现实的基本态度。
  这是一首沉重的交响曲,是一个可怕的魔圈,许多自命不凡的大学生们,随着音乐,一批接一批地在这个魔圈里舞蹈。
  他们的遭际,有的壮怀激烈,有的平淡无奇,有的慷慨悲凉,有的泪雨纷纷。然而这各个不同的生命故事,在岁月的磨砺下回想起来,都无一例外地会带上一层烟雨朦胧的苍凉之气。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处在这魔圈之内,他们既不会太现实而平庸,也不会太浪漫而虚妄,他们永远处在现实与浪漫之间,既不乏幻想,又脚踏实地。正是这一群人,体现了八十年代末期中国大学生的层次和风采。
  可惜是的,最先进与最落后一样,都是极少数。他们是四个乐章中的例外。
  所以,在看似无序而喧腾的C大学校园里,从每一个角落散发出的声音和气味,大多是在无可避免地演奏着“大学交响曲”四个乐章中的某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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