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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在大维家,我坐在地上,大维坐在窗台上,手指拨吉他弦,他的嗓子在弦的震颤中沉厚沙哑: You are my sunshine, 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happy when skys grey, You never know dear,how much I love you, 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 清晰柔软的单词将一长条旋律串成具体可见的圆圈,他的脸在串串圆圈中呈现美丽而陌生的轮廓。 窗外是灿烂的晴空,阳光把对面楼房的水泥墙晃得金黄,一方一方的阳台上,棉胎、衣服、尿布……无数无数的布片在贪婪地吞噬着金黄。 维在我对面微微扬着头,他的背后是割成碎片的金黄。我俩四目相对,微笑在我们的脸上飘荡。 我几乎屏住气息,我第一次尖锐地触摸到瞬间,我使劲地把握它。 我坐在地上,瞧着大维拨弦弹唱,窗外阳光明媚,我们感到彼此相爱的快乐。歌声在阳光里流动,时光在歌声里消逝,我捏紧了手指,我感到了无法抓住瞬间的绝望。 大维弹着歌坐到我身边,他的手肘碰着我的肩膀,他反复地唱着同一首sunshine,歌声好象他的手在抚摸我的身体,使我的心变得空旷寥落。我把手伸过去,我的手指深深地嵌进他的臂膀,快乐是这么真实而强烈。我想到这一刻正在流逝,世间万物,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这一刻的流逝。有一天我将坐在我那窗前的写字台旁回忆这一刻,我将怀着往日不再来的怅惘把这一刻留在纸上,这一刻的快乐和无奈。我闭上了眼睛,悲哀正浸润我的全身。 我和大维在一次圣诞舞会上相遇。 我坐在角落的圆桌旁,桌上是喝剩的咖啡,罐头可乐,包成五颜六色的蜜饯,旁边是分配给我的腼腆笨拙的舞伴。吉特巴热情洋溢,舞池里芳萍被她的舞伴拉来扯去,转得滴溜溜,黑色的法兰绒大喇叭裙划着流畅的弧线,她笑得气喘吁吁,不时朝我打一声响亮的榧子。我车开脸,躲开她的召唤的目光,我无法响应芳萍的快活。我穿着半旧的藏青色羽绒衫,洗得发白的灯芯绒裤,一身落寞。我无法抑制自己对一切事一切物的冷淡。 我与郑分手了,我们相处四年也折磨了四年。我们是两个好胜的傻瓜蛋。我们总是告知对方:“我恨你!”心里却饥渴着爱。我们读了四年文学却没有学会恋爱。走出校门,我们各奔东西,我患上肺结核,被关进隔离病房,半年后出院,我变得消沉,我恍恍然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于是芳萍把我拉进了这个舞会,她说:“去跳舞!去疯狂!和他分手是对的。生病是不可避免的。你才二十五岁,后面的路还长,你应该学会快乐。” 我笑笑,不置可否。 我和不能给我幸福的男友分手了,我患肺结核但很快恢复了健康。可为什么我的心却有受挫之感?我无法改变倦怠的心境。 我强打精神走进舞场。我喜欢芳萍,她是个快乐的姑娘,她常常跳舞常常恋爱,兴致勃勃抓住生活的每一个片断,是的,人应该常常快乐。可我的心却在固执地反抗,我对自己说,我无法主宰命运,快乐是不由自主的。 我和邻桌,一位陌生男士草率地走完布鲁斯舞,从舞池下来,心里在盘算如何尽快离开这儿。 突然,芳萍尖呼一声举起手来,一位颀长的男子满脸笑容穿越空荡荡的舞厅正朝我们这儿走来。他的舞步富有弹性,双肩俏皮地耸动,一缕发垂至额前,随着身体的节奏跳跃着。无论如何,他不算漂亮,可他满身抖落的生气和他一举手一投足的洒脱,令女郎们注目。他全然不顾目光的包围,双手举起来,兴高采烈地挥舞着。 芳萍双是笑又是骂:“大维,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你从哪儿钻出来的?”芳萍拍拍身边的舞伴人,“我们打了一百个电话是不是?你不来,圣诞舞会还有什么气氛?” 大维笑眯眯的,眼梢旁漾出许多鱼尾纹,一双挑逗的眼睛。他大概三十开外,言行举止甩出那种年龄的老练。 不等芳萍介绍,他已经把手伸向圆桌旁的其他人。好一个社交场的宠儿。我朝他冷淡地点点头,没有伸出手。 芳萍急不可待地将他拽进了舞池,迪斯科来了。 爵士鼓敲得天旋地转,沙球似疯狂喘息。芳萍和大维随着乐曲在摇,他们几乎没有移动步子,也没有扭臂摆胯,只是轻轻地摇晃身体,摇得很有节奏很有韵律,他们大声笑着说着话,在乐曲的高潮中挥舞手臂和着歌声呼啸着,打着清脆的响榧,无拘无束地张扬着他们的快乐。 芳萍已经笑不成声,话不成语,额上的汗珠亮闪闪。然而,我的目光却更频繁地被她对面的大维吸引。他的脖颈他的四肢匀称健美,在运动中流溢着青春的生气,他常常甩甩头,将额上的头发甩上去,那动作十分的诱惑,他笑起来却象个男孩,开心的稚气的,一双长长的眼睛眯成弯弯的弧线。他俩的周围已聚集起一大帮人,团团簇族年轻的身体在和大维芳萍一起摇晃,倾泻激情,没有拘束没有节制。我的心也无缘无故地敞开来,想和他们一起强烈一起冲动。 不过,他太快活了,简直是无忧无虑。我不喜欢太欢活的男人。男人无忧先虑,这称什么?我瞧着大维,对自己说。 接下来又是布鲁斯,大维竟然过来邀我,我身体僵硬,步子拘谨,我在紧张。 “听芳萍说,你挺用功,读了好多书,身体不太好。” 我突然沮丧,没有回答他。我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瞅着池里一双双缠绵相偎的男男女女,我想象他的大学时代的优越感,更年轻的人们正在那儿起劲地享受生活,他们健康漂亮时髦,懂得各种娱乐,苍白消瘦揣一肚子酸知识的才女,大概只会惹他这一类男人的笑话。 “哈啰,大维,你在忙什么?到处不见你的影子!”隔着好几对舞侣,一位中年男子朝他嚷。 大维举举手,用他快活的笑容回答他。 忽然又是一声欢呼,一对年轻男女同时在喊:“大维,你躲到哪几去了?” 他是舞会王子。我皱皱眉浑身不自在。 “跳舞也要动脑筋吗?”他笑望着我。 “啊不,当然不……干吗要动脑筋呢?”我朝他睁圆了眼睛。 他笑了,我也傻乎乎地跟着笑了,然后我们莫名其妙笑个不停。 下一支舞曲,大维坐到我身边,打开罐头可乐递给我。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读研究生?当作家还是结婚?”他笑眯眯的,满面春风,却在打量我。 “想进幼稚园,最好不上班,”我一开心便又胡扯。大学时代的那股活泼劲儿又回到了我的身上。 嘿嘿嘿,他笑了。哈哈哈,我也笑了。我的双眼闪闪,没有躲开他的注视。 “常常出来玩玩,身体会好的。”他说。 是的,干嘛要和自己作对?!干吗不去寻找欢乐,他真快活!瞧着吧,快活并不难! 仿佛为了向他示威,当迪斯科又震耳欲聋地轰来时,我跃进了舞池。我摇着晃着,朝陌生的男男女女疯疯癫癫地笑着,脑后马尾巴辫肆无忌惮地甩着,四年大学,金光闪闪,漫长而空洞的梦。我的理想是在书里,我的乐趣是在图书馆,我们的恋爱是场没有心境的学术讨论。即使在节日的联欢会上,也是踌躇满志,自以为是,却从来没有真正地狂欢过。 芳萍在我对面向我舞胳膊张嘴巴,我忽然发现他不在,大维。 我抬脸望去,他独自坐在圆桌旁,我们的目光相遇。 我是一家青年报纸星期二第四版“文学之光”的责任编辑。我在进行新诗比赛的征集工作。 下班前,我把一大摞征稿塞进牛皮纸口袋锁进抽屉,电话铃响。 “晓霏,五点正,我在你们办公楼旁的新华书店等你……” 大维!我拿着电话筒,说不出一句话。 好一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你怎么知道我会赴约?你甚至不问一声我是否有空?我放下电话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离五点还有半小时,我还应该写几封公务信,我双手支脸,什么也不干。大维,在刚刚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我才明白,他的电话,正是半个月来我所等待的。 我能听见腕上手表的嘀嗒声,我警告自己不准下楼,即将到来的约会意味着什么?也许终将是场骗局而我有能力对付吗?“大维,他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一个女人能抓住他。”那天舞会后回家的路上,芳萍说过。 我不是能抓住男人的女人。干脆说,我是个离女人还差一截子的女孩子。 我背起我的咖啡人造革包,不顾一切地朝楼下走。我的腿发软,我应该回转身,坐到办公桌前,拆信写信阅稿,安安静静做点正常工作。我觉得自己正在荒谬,世界正在荒谬,楼梯长得荒谬。可我仍然不动声色一步一步朝底下滑。 新华书店,我站在大维面前,我们互相打量。他帅极了,身着皮茄克脚踩雪地靴。我窘迫,羞怯,想躲到来来去去的顾客身后。我对自己的感觉坏透了:我的马尾辫高悬脑后缺乏风度,灯芯绒裤穿得太久膝盖处已拱起来,旧棉皮鞋后跟磨去一半。我,落拓不羁,永远只能是个挎着书包,在校园里来去匆匆埋头书本的呆女生的形象,我倔强地将背包朝身后一甩,努力地满不在乎。 “我们刚刚下班,我一直忙到最后一分钟,没劲。” 他笑了,那种我正在熟悉的诱人的笑容。他拍拍我的肩膀,象个长辈,一下子,我的心凉了。 “我有两张票,原版片《弗兰西斯》,片子是上品,你是读中文的,请你最合适。”他的眼角漾出一片鱼尾纹,那样的笑说不出是揶揄还是天真? “我听不懂英语,你请错人了!”他的轻松自在刺痛了我,我不知为何失望。 “没关系,咱们取长补短,互帮互学。”他朝我挤挤眼,笑着轻轻托住我的手肘,我们已经离开新华书店,挤在熙来攘往的大街,我象只木偶,被动地跟着他挤路。 他就在我的身旁,他的身体颀长健康,迎面过来的姑娘往朝他睇视。他在人群里悠闲地徜佯,他当然明白自己的魅力,他可以和任何一个女孩交往,只要他愿意,现在止步抽身还来得及,我告诉自己赶快逃之夭夭。 “我明白了,你是读外语的,你刚才说互帮互学……”穿马路时,我突然对他嚷嚷。 “嘘!”他把食指按在唇边,“干么大惊小怪的,你以为我这种人大概跟学校无缘吧?” “哪能呢,学校不少高材生也舞技精湛,很会玩,可是……可是……”我心慌意乱。 说话间,他已把我带到一家西餐馆门口,“咱们先要吃饭,晚上象样点的中菜馆子都预定了酒席,这儿静些,还是德国风味……”他彬彬有礼地为我拉开门。 西餐馆华丽优雅,男男女女时髦矜持,我慌张得几乎想夺门而逃,过去我可从不进馆子吃饭,更何况动刀动叉,更何况要面对一位悠然自在善于享受的男士。 我不情愿地陷入高背皮椅,接过他递来的菜谱,盲目地翻来翻去,我哀求地望着他: “大维,我们去买几个面包,逛逛书店,时间一下就溜过去了。我不想吃西餐,我不会吃西餐,我不知道叉是拿在左手还是右手,我会用刀割自己的喉管……”我说着说着,竟欢笑不已,大维对我快活地细眯眼睛使我无法不胡说八道。 他没有接我递还的菜谱,却把我的手捏住了,“听我说,大学生,请暂时把你忧郁的书本扔到脑后,吃吃喝喝会使你的神经松弛,”这一次他没笑,不笑的时候,他显得胸有成竹。他是个懂得自己在干什么的男子。在他的注视下,我垂下了眼帘。 他点了菜,而后用餐巾纸熟练地擦着刀叉怀盘。我茫然地望着他的动作,试图回忆当初我和郑方一起吃喝的情景,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留下一片模糊的画面却是:对着大堆书本我们争得面红耳赤。我们总是争论,为功课争,为小说的人物性格争,为电影的性格争,最后一次分手前的谈话我们还在争谁是谁非。 大维把牛排割成碎块,用叉子叉了一块鸡递到我手中,从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放在我面前。他的细致殷勤使我受宠若惊,我没有食欲,心不在焉。我开始说话,唠唠叨叨,没头没尾,我讲起学校生活,讲到郑方这个人。我过分热情地述说郑方,把他描绘成理想派诗人什么的,我也搞不清从那一大团繁杂冗长的叙述中得出什么结论,是向他证明什么,还是对我自己证明? “现在他在哪儿?” “留在系里当研究生,我们已经分手!”我强调。 “你们两个太相象,都太认真太敏感,才子才女放在一起总是摆不平的……”他笑望着我,却微微摇着头。 “你怎么知道,好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 “瞧瞧瞧,来了来了,还问我怎么知道呢!” 我笑,垂下头来啊汤,偷偷瞥他一眼,见他正凝视着我。我光是脸红,继而中了魔似的嘻嘻哈哈笑得浑身发颤,他也快乐地眯起眼睛。呵,我好久没有开心地笑了。 我挥舞刀叉大声说: “同学们说我们是一对书呆子,读书吃书呕出来的也是书,将来是埋葬在书堆里。星期天走到街上发现所有的姑娘都时髦,时间店里所有的服装都已过时,总也搞不清这之间的因果关系。” 大维笑道: “看你现在这劲头,就晓得你当初怎么光读书不吃饭,好啦,现在我要为你补偿一下。”他为我叉了一块牛排,“吃吧,牛排会使你强壮愉快……”他的目光柔和。 我低下头,我又突然沮丧,我想起了芳萍的话。 电影院漆黑,他挨着我,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脸颊,我的体内有一股陌生的欲念,血液加快了流速,我小心地呼吸着,束手无措。 他在对我说话,他好象是在解释影片内容,我张大眼睛竭力走向银幕,渐渐地弗兰西斯开始与我交流。 我们没有立刻回家,我们并肩靠着街心花园的绿漆栏杆,头上是亮晃晃的路灯。大维瞧着我。 “看电影时你在哭。” “我为她难过,弗兰西斯,她是个出色的女人,她的经历真恐怖……哎,大维,我总是在外国片里才看到真实的女人:直率、疯狂、不可理解,却脆弱得让人心碎!” “对我来说,你比她们都真实。”他捉住了我的胳膊,带我离开街心花园。 放开我,大维,我会离不开你的!我在心里喊,那只胳膊却软绵绵的没有知觉,任他提着。他没有放开,拉着我穿过马路。 “我好久没有和女孩子一起轻松地看看电影啦!”他突然感叹起来。 “你这种人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我欣喜地问。 “你怎么会这样认为?”他感兴趣地望着我。 “你说好久没有和女孩子在一起……”我紧张起来,神经质地扯着自己的衣服下摆。 “哦,我和女朋友天各一方已经两年了!”他带着玩笑的意味。 “是吗?好浪漫哟!你为什么不去找她?”我说得轻松,心里是沉甸甸的。 “她在美国读书。” “她会抛弃你吗?”我急切地。 他认真地摇摇头,“不可能,她是个典型的东方人,绝对忠诚,”停顿片刻,他补充道:“今年年底她可能回来跟我结婚,她有绿卡,也要我一起走。” “那么你是最幸运的未婚夫了!祝贺你!大维。”我想表现得满不在乎。 我绝不能让自己的情绪流露,我觉得自己蠢透了,人家请我吃顿饭,便以为有什么故事要发生了。 我提出回家,大维说他的车子在我的单位大楼门口,我才想起自己的自行车也留在那儿。 大维的所谓车原来是一辆幸福摩托,他提议我把车留在单位,他用摩托送我回家,我几乎是激烈地拒绝。大维奇怪的神情即刻使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我又故作轻松地跨上他的车座,双手抓住座椅两侧。 车子启动,飞驰,在那个刹那,我猛地意识到我把我的书卷气的女孩子时代甩了,我在成熟,正长成一个女人。 在我家门口,大维问:“还愿意和我出去玩吗?” “如果我有空……” 大维跨在摩托上,满面笑容向我招手,我真想给他一个耳括子。 芳萍垂着闪闪的耳环,长脖颈上一根精细的金项链,她穿着早春长至膝盖的菏呢大衣,妩媚妖艳,风头十足。 芳萍是我小学的好朋友,那时她可是个大队长。中学时因为母亲患重病耽搁了功课,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她进了工厂,从此不再读书学习,活得轻松愉快,同时交几个男朋友。 芳萍是来约我晚上去交响乐团跳舞。她告诉我,这次将请音乐学院的几位男生相陪。她认为他们“会玩”,“有趣”。我的心怦的重重捶了几下,因为芳萍接着说: “我找不到大维,根本找不到,这家伙,老是忙得不见踪影,我说过啦,谁做他的女朋友谁吃苦头。不过,跟他玩挺有劲的,跳舞是不能少了他的,他会制造气氛……” 芳萍皱着细眉,却情不自禁地笑了。 我很愿意再去跳舞,而且要把自己收拾得漂亮一些,我请芳萍陪我去华亭路,她惊喜地答应了。“我早说了,女人就得象个女人样,打扮打扮,跟男朋友玩玩,哪能把书本当饭吃,”在华亭路,我买了一条脱水牛仔裤,一件宽大的棒针毛线衫,一双小小尖尖的浅口皮鞋,一管变色唇膏,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花,芳萍得意得要命,她认为舞会对我很有作用,我将脱胎换骨。 我穿上新行头,将马尾辫散开来,对着镜子中改观的自己大为吃惊,我穿着窄牛仔宽毛衣显得修长窈窕,我披着长发抹上口红,我不再是个呆头呆脑的女学生,我成了情场上迷人的常胜女郎。 离夜晚的舞会还有几小时,我焦虑,坐立不宁,仿佛陌生的服装使我不知如何消磨时光。父亲帮着母亲一起在厨房准备晚饭,我关上房门把自己抛在沙发上,脚搁上茶几,在暮色渐浓的小屋里,我的心却在追寻大维。 已经几星期过去,这中间大维给我来过电话,他约我在单位附近的饭馆午餐,会面勿匆,大维忙得要命,他在一家联营公司任翻译,外事活动频繁。午餐还算轻松,我不再有那次吃西餐的慌张,大维关切周到,对我的工作生活都感兴趣,问长问短,也告诉我他遇到有趣的外国人,比如,一位法国女郎,喜欢收集中国鞋子,她把女人的绣花鞋挂在墙上,脚上却穿一双老头鞋。我乐呵呵的,表现很富幽默感,我愿意当个令人愉快的朋友,尤其是对于大维,谢天谢地,我当然不会自作多情认为他会爱上我,因此我不会有被他抛弃的危险,而我本是一个解事太晚好胜太强且又敏感的女孩子。 与大维告别后,我开始新的等待。回想第一次吃西餐的慌张,第二次进中餐的心平气和,我的心里突然无所落实,大维不再来电话,每天我生活在失望中,因失望过重我对自己愤怒,每天我都想象着他来电话后我的拒绝:“对不起,大维,我太忙今天不行。”这种拒绝太无力。或者,“大维,消遣之类的你应该找别人。”这又太刺人,显得我十分无礼。 我白白念了四年中文,事到临头,竟不能为自己设计出一条既大度,又很有份量的拒绝词令。 可是,大维好象已经窥测到我的阴谋,他没有再来电话,他的声音似乎永远地消失在电话那一头。 妈妈轻轻地敲门唤我吃饭,她以为我还在有功。我站起身,走到镜子前,瞧着这个陌生人,觉得镜中人无聊得让人恶心。我狠狠地扯下牛仔裤毛线衫。拉开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的。 晚上,我没有去跳舞。 征诗工作已经结束,接下来是紧张的阅稿。报社来了两位实习的大学生,他们和另一编辑帮助我一起进行评奖的初选。评委都是诗坛著名的老诗人。在这之前我要和他们取得联系,亲自送上评委聘书。评出奖,我要去采访得奖的诗人,写出报道和人物专访。还要请理论家写诗歌评论。许多新老诗人我将结识,这曾是我梦寐以求的。而现在,这一切在我己无足轻重。可无论如何,我有许多事要做,我的骚乱的心将在一连串具体琐碎的上作中,宁静下来。 这天下午,我和主编一起拟定计委名单,我在试图说服他,把我喜爱的一位青年诗人的名字填进去。电话铃响,是门房老钟,他说楼下有个叫大维的……我丢下话筒,把笔和纸塞给主编,匆匆锁上抽屉,迅速瞥一眼自己,我已把牛仔裤穿上了。 主编很乐意我中途离开,那位青年诗人将会被除名,我愉快地想到。 大维站在门口,早春傍晚的狂风把他的头发吹得蓬乱凌乱,他穿着鲜红的厚绒套衫,夹着公文包,漂亮,精神十足。我不敢看他。我想把脸贴在他的胸前,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或从楼梯上下来面对他时怀着这样一股冲动。我向他打哈哈:“大维,你今天是去陪一位女宾的吗?穿得这么耀眼!” 他不回答我,用手指敲敲我的头: “你们的电话老是占线!你就不能给我打电话吗?我给过你我家的电话号码。 当然,他的电话号码我倒背如流。然而,哪一天我拨了这号码,我的情形一定糟透了。 我们并肩走着,他真高呀,我只到他的肩头!可是,大维不是我的。我难受地想到。 风摇撼着骑车人,梧桐树叶贴着地面狂旋,高层楼房的脚手架在可怖地哗啦啦晃动,摇摇歪歪,城市早春的黄昏一片阴霾,城市的居民浮沉在阴郁的黄昏里仿佛海滩上一片黑压压的海,而我紧挨着他,心里盛满了不可抑制的期待与憧憬。一辆胀鼓鼓的汽车里破出一声呼唤:“大维……”车子开过去,一只手在招摇。 “到处是大维、大维,你好象是这座城的快乐神。”我朝他哼哼。 他对着我温存地笑了,早晨阴郁的黄昏瞬时明媚起来,他的笑靥感染了我,感染了这个焦虑的世界。 “今天我们去哪儿玩呢?”他轻快地问道,潇洒地甩甩头,把额上的头发甩上去,他的勃勃生气的身体在我身旁富有弹性地耸动着,我俩四目相对,我车开脸,痛苦地咬住嘴唇,我需要他,需要这个健康魅人的男子,我们可以相拥着度过无数个幸福的早晨与夜晚,每天我都将面对这样一个愉快的问题:今天我们去哪儿玩?而城市总是在我们的周围喧嚣。我双手插入口袋,瞧着橱窗里自个儿模糊的身影。 大维把我带到一家叫阿则酒家的私人餐馆,这儿有日本火锅,酒家小老板是个招人。喜欢的小伙子,笑起来有一对深深的酒涡,他朝我们热情微笑点头哈腰,把桌子抹得干干净净,还泡了两杯茶。他的殷勤谦恭令我不安,他笑溶溶的眼睛迅速瞟着大维和我,而他对我的注视则多几分好奇,一种自卑感将我攫住,小老板定然在困惑,大维怎么会带上这样一个灰溜溜的女孩子。 我微微垂下头,浑然无知地盯着玻璃板下压着的菜谱。 “我累极了,忙得喘不过气来,接二连三的接待任务,晚上要翻译材料,还要去夜校读书……”大维打着呵欠。 “你还读什么夜校?” “学点针炙推拿……” “干么学这个,你要去当郎中吗?”我又睁圆了眼睛。 呵呵呵,他笑得怪有趣的,用手点点我。 他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点燃了一支,眼瞧着一缕伸长的烟雾,他慢悠悠地答道。 “不过是学点在那边混饭的本领,我想最好不去依赖她。” 他的未婚妻在美国,他将和她结婚由她带往美国。这个事实每天由我自己向自己申诉一遍,现在再一次从他那儿证实,我依然被一片绝望咬住。 火锅端上了。切得薄如纸的鱼片肉片鸡片,沸腾的汤汁冒着家庭的温馨,可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自悯的泪水将要冒出眼眶,弥漫的蒸汽阻隔了我们彼此的视线。 “还在写忧郁的诗吗?” “胡说,我可不写诗,更不写忧郁的!”我大声分辨。 他仔细地嚼着一块鱼,然后说: “你这样的女孩子喜欢写点忧郁的诗,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了。” “这是你的错觉,我从来就不写诗不读诗不爱诗……”仿佛“诗”是什么传染病毒,我极力地摆脱干系。 大维直乐。 “干嘛这样,忧郁的女诗人,这形象不是挺浪漫?” “可我不是,大维,这是不是让你失望了……”我突然缄口,他目光里的那股温情,他笑容里的那种宽容,我感到不能自己。 我咽下汤,咽下了冲动,努力笑着,努力轻松地谈话,是的,大维,我可的确不想“忧郁”,因为我希望在你面前表现得好一些,我知道不该对你有所期待,不该在与你相对时让你感到负担累累,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也应该让你感到愉快是吗? “不过大维,我们报纸最近倒是在搞征诗比赛,我收到一首小诗挺不错,你想不想听?” 他笑望我期待着,我脸红了。 “怎么样?还要酝酿情绪?这样吧,再灌几口酒。”他要为我斟酒。 “别开玩笑,大维,”我拿开杯子,“你听好了”: “送行的人还在昨夜的醉梦 而我过早地醒来 从清晨的老树下出发 朋友们,再见 看好我的马 还有树上 她挂着露珠的衣裳也该收了…… 在不算太老的时候 有一天我将回到故乡 我看到马的子孙列队在原野 而老树上什么也没有 黄叶落尽又聚起绿色的生命……” 大维沉默地喝酒,而后说,“不错,特别是后面几句,富有电影的开阔,很情绪,有沧桑感,并非悲观……” “哟,你还真懂一点儿哪!”我喊起来,把邻桌的老男少女吓了一跳。 “只一点儿吗?” “怎么啦?大维,你又不是搞这门专业的,这‘一点儿哪’足够你鉴别一切好作品啦!”我认真地解释道。 “那么,跟你在一起我更有信心啦!”他眯起眼睛。 突然,我们沉默。 走出饭馆,外面飘着毛毛雨,八点不到,大维问: “想不想去我家坐会儿?” 大维住在淮海中路。他和另外一家合用二楼的一套公寓。他占用一间西南的房间,家具不算多,但舒适干净,弥漫着主人喜爱享受的习气。 房间里有老式的沙发床,单人沙发椅,长长的卧式酒杯,一套巨大的组合音箱,茶几上放一盒肥硕的仙人掌。墙上挂着吉他,还有精美的名画印刷品。 这是一幅题为“女人体”的巴黎小宫的藏画。画画用浓褐色闪着一簇金黄。一位裸体美人躺在床上,她微含双眸掘起一条腿,另一条腿掩在凌乱的缎被下。她丰腴的手臂弯枕在头部,一只手遮住额角。她的身下是长长的金发。一串珍珠项链搭在她身旁的首饰盒上。这是一块纯粹的女性天空,赤裸裸的情欲在上面灿烂地吟唱。我双手拇指插在裤兜,面对墙上的画,我如此清晰地感觉着我与大维之间的隔膜。大维,他距离我的人生多么遥远。他来了,带着他生活的那个空间……他们侵袭了我,同化了我,也使我从中窥视到另一个自我。 大维为我泡茶剥糖,仔细地挑选唱片。我捧着茶杯,蜷缩在沙发椅里,克制着某种愠恐,一幅图象遥远而不合时宜;夜晚,我和父母弟弟围着大方桌,灯光通明,我们读书或备课,夜晚我们的家常常更象袖珍阅览室。它,枯燥却安全。 大维和我一起翻阅照相,带着我去熟悉他的家。大维父亲早年随单位迁去东北,后病逝,母亲改嫁。大维母亲有一双和他一样笑起来眯成弧线的长眼睛,她秀丽,摩登,穿细高跟皮鞋,削腰的黑丝绒旗袍,长发烫成波浪堆蔟在肩上,她是个喜欢享受喜欢打扮的女子,她坚决不肯随丈夫去东北。大维由祖母带大,祖母的几年逝世。 照相簿里滑出一张十二吋的照片,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少女,单纯质朴地望着世界。 “是她,我的美国女朋友,”他说。 “大维,大维,她是这样的吗?我总以为她是个成熟的女人气的女人……”从贪婪地端详着。 “傻瓜,这是她十五岁时的照片,我们是邻居,两年前她们一家去了美国。” 青梅竹马。 我怔怔地凝视着十五岁的她。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我的人生却是一页白纸,一无所胡。 喇叭箱轰出杰克逊醉人的男性魅力,我的心在热情地跃动,我双掌合一紧紧相捏。大维拿出一罐糖果,在我旁边坐下,仔细挑选着: “她是个厚道人,诚实有教养,一直待我好。她希望我也去美国,她只愿意和我结婚。当然,去美国也是我的愿望,为此我很感激她,是的,对我来说,真是这样……”大维坦率地望着我。 “当然,大维,美国是许多人的梦。对你来说,去那儿是自然而然的。”我平静地答道,“我想象不出这有什么能阻碍你的选择。”我朝他一笑。 他摇摇头,探询地望着我,“晓霏,这对我是自然而然的,但不是每个女孩都能面对现实,尤其是学校里出来的女孩。” “你大概曾经使这样的女孩吃过苦头?”我问得尖锐,脸上却是笑嘻嘻的。 他皱皱眉:“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在娱乐场所可以和女孩玩得很好,不过,一般来说,我不同她们作过多的交往,我不想惹出麻烦。” “据说现在给男人惹麻烦的女人不多。” 大维的眼睛毫无笑意牢牢捉住我,“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把这些事告诉你是希望你了解我,对我来说,不是每天都能遇上你这样的女孩。”他迟疑了一下,“我喜欢你,不过,来找你之前,我有过许多犹豫,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合适,我希望我们常在一起玩玩,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大维是这么说的。 自从第一次相遇,他留下我的地址,我便在期待。他来电话,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去看电影,我依然在期待。现在他说: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这样的问题,我有能力回答它吗? 我站起身,笑呵呵地。 “你总归要和她结婚对吗?你总归要去美国对吗?现在我们当然可以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很快活。大维,你在为我担心吗?我才二十五岁,会有好男人来追我的!大维,有没有迪斯科?我们来强烈一下好吗?” 我终于如释重负,我可以摆脱大维了,我在想。 大维笑了,走过去换了一盘磁带,是一阕电子乐,纯色的色拉。 征诗活动结束,经过讨论,在我的力争下,长诗《都市狂想》获一等奖,发奖大会上发现两位作者是与我同龄的年轻人。我们彼此惊讶,因为发现我们都还不算老。他们笑我一脸装模作样的严肃腔。我则为他俩各自显著的特点而叹声连连:高个子多情,忧伤;矮个子狂妄,才情横溢。会后,他们请我去喝咖啡。他们称我是杰出的女斗士,诗人的圣母,用咖啡杯与我频频碰怀。我说他们狼狈为奸是可疑的同性恋。我们为笑声加强了城市的噪音。 顺便提一句,那首《离乡》没有评上奖,它不受老诗人的赏识,又被新诗人忽略,它是潮流之外的小品,极其个人化。可惜作者远在边疆,我无缘与他结识。 两位新朋友的海阔天空使我那已淡忘的郑方又明晰起来。郑方,那个偏激、固执、满腹经伦却不识常情的书呆子,所有的人,包括他和我都以为我们曾经恋爱过。这是一个深刻的误会。这只是一场累人的竞赛,我们暗暗较着劲,希望自己比对方多一个优,我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说服对方…… 回到家,我给《离乡》作者写信,写了我对这首诗的理解和它没有评上奖的种种原因,也把大维的评价告诉他,因为曾与大维谈论过这首诗,我对作者有故友之情。信很长,语序混乱言词直率,我已忘了自己编辑的身份。 然后我开始整理混乱不堪的书橱。毕业后我再也没有去理睬它,患病期间,我对书本深恶痛绝,我但愿自己象其他女孩一样琐碎些温顺些,织织毛线逛逛商店,为自己买巧克力实入时的服装。让男人多瞧我几眼,这念头在认识大维后愈加强烈。现在,找可怜巴巴地望着我省吃俭用花了好几百块钱买来的所谓人类思想的精华,我明白我将无法舍弃它们,既然上帝只能让我当个满脸正经啃书本的女学者。 是的,至少在目前,我必须与它们频繁地交往,这对我误入歧途的理智会有好处。 下午,暖洋洋的春风从窗外进来,将桌上的稿子撩到地上,我觉得一刻也坐不住了,我离开办公室骑上自行车来到人民公园。 以往并不使我怀恋。春天去了又来,我的年轻的体内热情过剩,在春天里它们受着磨难。可我长久地懵懵懂懂,让热情在抽象的符号中消耗,却从来不曾真正地生活过。 我独自坐在河边的石着上,四周情侣卿卿我我,他们使嘈杂麻木的城市稍有情趣,,使城市消沉的春色浪漫起来,春光稍纵即逝,他们没有辜负。 我沮丧地站起来。在这一刻,在这个世界上,我正值青春年华,爱情却在何方?是的,相爱太妙,人们在春光里相偎,倾吐相思的苦恼,用热烈的爱解除彼此的困境。 是的,是大维使我陷入困境,我正在努力摆脱。然而,我好象随时都准备将这努力付之个流。你瞧,现在我已经准备向自己投降,我觉得可以接受大约的说法:“希望我们成为好朋友!”大维是直率的,这大概是现代人唯一可取的优点。 也许,大维的说法不坏,我们可以经常在一起,一起欣赏春天里的相爱,一起嘲笑相爱的种种痴愚。要紧的是,我们可以经常在一起。只有看见他。我才会快乐,我才会觉得春天里不那么让人心烦。 然而,当我们经常在一起以后,当我们成了所谓的好朋友后,我能象他那样洒脱地道一声再见吗?当危机出现的时候,我会使自己平安地度过吗? 我想得脑子发疼,离开公园时,我依然处在一片茫然之中。 那位优伤多情的诗人给我寄来音乐会的票子。他是个挺不错的男孩,我可以和他交往,和他做好朋友,我不会有掉进陷阱的危险。我还可以和其他男孩交往,我会学得洒脱而轻快,渐渐地我会走出困境。毕竟,大维他毕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男人。 但是,我把票撕了。 又和大维见面 我可以不去,而我去了。 既然我们已经开诚布公,把一切说妥;既然我们能彼此给予快乐,而他终究要去美国……这是我对自己的遁词。 那是几天后的中午,大维来电话约我同去附近的饭馆午餐,我说:“最好另外找个时间,主编要和我商量一些事……”我拿着电话筒临时编造理由,心里在想,中午时间短太匆匆,并且我发现自己又穿上了那条膝盖处拱起的灯芯绒裤。 “我晚上有工作约会,”他在电话里沉吟片刻,“这样吧,明天下午五点,我在大楼门口等你。” 我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简直是迫不及待。 第二天,我特意换上唯一一条可以出风头的牛仔裤,把羊毛衫棒针衫换来换去寻找效果,还在耳根旁抹了香水。我总是越打扮越没有信心,对着镜子我发现自己满脸缺点:眼睛瞪得太大不够迷人,嘴唇薄缺乏性感,鼻子稚气,还有眉毛……骑车上路,我才重又兴奋:大维,他是喜欢我的,这就足以使我把自己想象成绝色美人。 这一次我坚决反对进饭馆,“天气暖和了,我想散散步。再说大维,你也太奢侈了,一个月的工资哪够你花呀!” 他笑着拨拨我的马尾辫,“我奶奶留给我一笔钱,她老人家已经想到我们可能没有地方吃饭。” 他没有勉强我。 傍晚前后,城市是喝醉的酒鬼,没有理智吵吵嚷嚷,我们乘了几站车,在他家附近的马路慢慢逛着。这一段路面空阔,梧桐高大茂密,夜色渐沉,行人匆匆,街边的楼房亮出各种颜色的窗帘,城市的嘈杂隔阂在他方。这里有的是黄昏浓稠的温馨,风吹来撩起莫名的惆怅。我们沉默,肩与肩留着空隙。 路灯亮起来,我开始说话。我告诉他诗歌评奖结果,两位年轻诗人,我们在小店用咖啡碰怀……我一说起所熟悉的一切便口若悬河,眉飞色舞,我似乎是在炫耀那个吵吵闹闹的晚上,大维在出神地看我。 他笑微微地叹气,“我不在的时候,你好象更开心了!” “谈不上开心,不过是自得其乐,我这种人,很少遇上好事情,也没有什么好人在等待我……”我赶快闭上口,并未想到会说出这番讨人厌的话。 我俩沉默。 “是的,我知道,到后来你会怨我的!”大维低声说。 “什么话,我干吗要怨你,我们谁也不欠谁!”我有些气愤,“我了解我自己,我也会为自己选择一条最好的路,”我马上笑了,“对了,大维,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多么神采飞扬!” “真的,这么快,我就不怎么样了?”大维大惊小怪地问道。 我们嘻嘻哈哈乱笑,我们之间常常发生的那种莫名其妙,富有活力、十分年轻的笑。 我们已经走到了衡山路,夜色把这段马路染得更浓,两旁是高楼,前面几盏路灯坏了,马路越来越黑。突然,笑声嘎然而上,我们站住了,我们站在黑色的大街,凝视着彼此模糊的脸,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我们紧紧地拥在一起,我们的嘴吸合我们的身休摇摇欲坠,黑夜正把我们消毁。 大维把我抱起来,朝着深邃的城市尽头走。一边吻着我的脖颈。我温顺地贴着他,我的手却狂乱地拽着他的衣服。 我双手捧住他的脸,用我的嘴摸索他的眼睛,这双眼睛笑起来,会弯成好看的弧线。然后我把他的眼睛,他的脸,他的头,紧紧地拥在怀里,那是我常常向往的。 我真愿意消亡在大维的体内。 大维用摩托车送我回去。我在后座上双臂紧环他的腰,风驰电掣,我俩无语。 在我家附近,大维停下来,他跨在车上,把我揽向他的怀里,他问我:“晓霏,我们怎么办?” 我转过身,用我的背脊贴着他的胸,我答他:“不要再提问题,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位圆脸圆眼睛单纯质朴的女孩。正在美国准备嫁妆,她将于年底回国与大维结婚,但是这跟我没有关系,我只记住我和大维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大维打电话来,他说:“今天我没事……能不能出来呢?……到我家来……白天很安静……” 我放下听筒,我的心在狂跳。 我骑上自行车。 我去了!我知道此行将使我不堪回首,可我不能,我不能阻止自己去大维家,我无法和自己的激情理喻。春天,万物在竞相绽放,我们又如何能遏止自身年轻的血液沸腾。 当我走进他家,重新面对大维,重新面对墙上那幅“女人体”,我却有点鬼鬼祟祟,我似乎觉得接下来要发生的是一个预谋,是我早就在策划安排的。 大维拉起窗帘把我放在床上。我浑身冰凉抖抖索索,我仿佛悬在半空,晕晕然的。我不知要抓住什么。 大维温存地亲吻我抚摸我,我也同样地报答他。我的身体沉没在大维的激情中。他的情欲灼热激越,他的身体,他的强健的、曾给我欲念和痛苦的身体,此时给我的爱也是这般强烈。我们进入巅狂的顶峰。 幸福在撕裂我,给我剧烈的疼痛,快感是突如其来的,还有一种绝望。 厚厚的窗帘挡住春天的艳丽,我们躺在那儿,两具白色的生气勃勃的身体缠绕在一起。这是不可恩议的:我的生命、我的青春,我的存在的价值,是在一个瞬间强烈地呈现出来。活着真好,年轻真好,我珍爱着自己,我感激身边的大维,在已经生存了那么久长,我才刚刚通过他的嘴,他的手,他的身体,找到自己发现自己。 原来,活生生的一切都是单纯的。我们焦灼地互相探寻,用激烈的情欲消融对方,我们惊喜地发现,我们的身上共同隐藏着最原始的野性。 大维亲着我,满意地叹口气:“我们在一起,的确很合适,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了。” 我说不出话来,我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轮流地贴在他的唇边。又把它们按放在他的额上,那年轻的额平坦而宽阔。我的手指抚摸着他眼角旁的鱼尾纹,那细密的纹路奇妙地散开来,使这双眼睛富于色彩,使这张脸富于表现力。我为自己吃惊,我的身上还蕴藏着那么丰富的柔情蜜意,从此以后,我将不再为我是不是个女人而烦恼。 大维说:“你满身书卷气,你的眼睛里却有一股邪气,这样的你很诱惑我!” 可是,我却有些惶恐,我和大维,我们是不是相爱呢?我们的身体在那么热烈地倾注和获得以后,却没有最轻率的语言的保证。 不过,某种紧迫感,还有相处时具体而真实的交流,使我不再多愁善感,我不想再对自己作任何努力,在漩涡里打转的时候,我只有听天由命。 已经是仲春了。城市的空间弥漫着柳絮,鼻腔痒痒的,可温暖的太阳抚慰着一切生命,城市带点儿眩晕的醉意。 就象大维说的,我们在一起的确很好。 我们互相契合,令我们自个儿吃惊。 我有点神经质,过份敏感,带着长年学校生活留下的争强好胜的坏习气,和郑方在一起,我常常不甘示弱,常常煞费苦心地渲染自己的光采,我们都只关心自己,都太自我,却因为对方的怠慢而愤怒。可大维欣赏我,骄宠我,使我轻快湿柔感觉很好。 我迷恋大维,迷恋他的外表,他的气质,述恋他带给我的新的人生。然而,这仅仅是我能够道出的对大维的一部份具体感受。有时,我也这样告诫自己:或许,生活中还有其他这样的男人,他们带我享受生活,对我殷勤体贴、但是,当我和大维在共度欢乐之后,为什么有这样一种忧伤,为什么我那么绝望地想抱住他,恳求他不要离开我。 我克制着自己,迫切地抓住春天,抓住生活。 星期天,我和大维骑着自行车去郊外的公园,大维的摩托车坏了,我高兴地对他说,这样更好,这样我就自在多啦!于是大维推出他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我们的车子踩得飞快,我的马尾辫被风吹开了,长长的头发在空中飞舞,大维向我喊:“你太漂亮啦,我要卡死你!”我笑得车龙头乱扭。太阳照在我们的额上,自行车铃盖闪闪发光,我们眯缝起双眼。大维戴上太阳眼镜,我向他喊:“不要,大维,我看不见你的眼睛在笑!”大维又把眼镜收起来,笑咪咪地瞧着我,我把手伸过去,疼爱地摸摸他的脸,他捉住我的手放在唇上,我们勾肩搭背飞驰在郊区的公路上。 从自行车上下来,我俩汗水淋淋。 在公园的草坪上,面对一片广阔的绿,我拉开嗓子没头没尾地唱上两句,我的情绪太高昂,音符都不听话地走位,大维笑得浑身颤抖,我捶着他,说:“咱们摔一跤怎么样?” 大维真的拉开架势,捋起袖子,我笑得倒在地上,“哎哟,大维,救救我,我要昏过去了!” 大维说:“咱们比赛跑,怎么样?” 我说:“好极了,大维!” 我兴致勃勃地跟着他,象一条快乐的应声虫。 我在草坪上奔得飞快,但大维立刻就把我追上了。他修长的腿。匀称的肩膀,和那五月阳光里的绿草,使我感动得发愣。 “晓霏,你使我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活得很轻松,没有任何利害的考虑,”他喘吁吁地告诉我。 “你和人相处一直有利害的考虑?”我喘着气问道。 “人和人的关系常常是被利益巩固起来的,你我是例外。”他擦着脸上的汗,又补充道,“我并不总是嘻嘻哈哈的。” 我逆着风大声说:“今天咱们不要进行任何讨论。” “好唻,继续赛跑!” 大维的邻居,一对老年夫妇去外地探望女儿。晚上,我可以去他那儿。 我家住得远,我不能回去太晚。因此我们总是匆匆忙忙的。下班后,大维来接我,随便吃点什么,便骑车去他家。 我们的时间总是不够,我们要谈话,我们还要作爱。 在大维家那张老式的沙发床上,我们的饥渴连绵不断,我们的需要连绵不断,我们不顾一切地放任自己,我们在挥霍青春,我们在挥霍激情。 我们疲乏地闭上眼躺在床上,而音乐正在我们四周流淌,我想流泪,想拽往大维央告他:“大维,爱我吧,相爱很幸福,这是我们能够自主的,我们努力一下吧!”我睁开眼睛,见大维正亲爱地望着我,看着他把我的长发缠在他的指间,看着他把长发拂着他的脸颊,我把脸埋在他的胸间,把我的身体贴住他的身体,但愿死亡把幸福凝固。 我们几乎不和别人交往,直到有一天,芳萍来约我跳舞,当然也约了他,我们才想起我们要面对共同的熟人。 默契自然形成,我们在舞会上装得彼此毫无关系,这是一种有趣的游戏。 大维穿着鲜艳的格子衬衫,时髦,带点公子哥儿气。我穿一件嫩绿的长袖连衣裙,宽大的裙摆飘逸的料子,过去我从没有勇气穿出来。我的长发披在肩上,抹着口红,陡然成熟了好几岁。我一改往日的形象,显得妩媚艳丽。我们互相惊异地打量,为彼此身上泛出的新意而高兴。 芳萍老是缠着大维跳舞。上半场我们几乎没有说话,然而正是这种外表的漠不关心,使我们的内心烧灼着期待。 乐队休息,从乐池里走出一位鼓手,朝我们这群人走来,老远就对着大维招手寒喧。大维朝他扔去香烟,满脸是那最打动人的男孩的无忧无虑的笑。 芳萍告诉我,大维过去参加过业余乐队的演奏,他的吉他疯狂过时髦女郎。 接着又有人来和大维握手,大维的熟人似乎全集中在舞场,想见他过去是怎样地会玩。 当女歌星唱起《小城故事》的时候,芳萍把大维拉到我的面前说:“你把她忘了吗?晓霏,我的老朋友,上一次她和你跳过舞。” 我们俩瞧着芳萍傻笑。 我俩走着四步,窃窃私语: “你是一颗社交明星,到处有熟人。” “以前常出来跳舞,都是点头之交。” “你好久不出来跳舞了。” “那当然,你把我抓住了嘛!”他向我挤挤眼。 我欣喜地咧开嘴,想到芳萍早先的那句话,感到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人家说我这个人太活跃,靠不住,尤其对女人。其实我这人内心很认真,尤其对女人。”他望着我。 我心里隐隐作痛。 “当心点,大维,芳萍在注意我们。” “所以我不敢请你跳舞,跳舞我会忘形的。” “我喜欢这样,装模作样地毕恭毕敬,好象我们在共同制造一个阴谋,这样,我们之间的距离反而近了。” “我们过去有距离吗?”大维微笑地看着我,把我搂得紧一些。 很远,很远,有一条太平洋,大维。我没有出声。 从舞会出来,在乱糟糟的告别中,我和大维骑上自行车迅速溜走了,我笑道: “今天晚上芳萍本来是要和你一起走的。” 大维把我扯下车子,我们热烈抱吻。 在大维家,有时候,我们面对面坐着,喝着大维煮的咖啡,闲聊天。我们聊过去,聊现在,就是不聊未来。 从小学到大学我一直是个门门优秀的好学生。大维呢?大维告诉我,他在大学有过一次不及格。 “我不喜欢太用功,我喜欢轻松地活着。”大维说。 “现在你轻松吗?”我冷不防问他。 他脸色严肃,坐到我的脚旁,把他的脸放在我的膝盖上,我的心柔情似水。 大维根本就不再去业余学校听中医班的课,我说:“你一直缺课怎么行?!”大维扬扬脖子,把额上的头发甩上去,“管他呢,反正船到桥头自会直。” 我喜欢他这种男孩式的任性。 不过,大维不肯弹吉他,他说:“我已经不象以前那么年轻了,抱住吉他,感觉总不对。” 大维的同窗好友小彭从外地辞职回来,干个体经营赚钱很多。一天,刚跑生意回沪的小彭拿来一串螃蟹、鳊鱼,和三黄鸡,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姑娘。 小彭黑黑瘦瘦,架一副金丝边眼镜留几分斯文。我们喝酒聊天,气氛热烈。小彭读过许多新小说,和我谈论各类作家,我又双眼放光,手舞足蹈,似乎有了用武之地。大维笑眯眯地瞧瞧我,瞧瞧小彭,满足欣赏和炫耀,好象我是他的一件作品。 大维说:“有些书是男人写给男人读的,女人应该保存自己的纯净的世界。” 大维不乏真知灼见。 洗碗时,小彭在一旁帮我,悄悄说道:“大维这人是不和女孩深交的,他对你真有感情,要不然……”小彭欲言又止,我朝他感激一笑。 小彭他们走后夜已深了。大维抱住我,要我再待会儿,喝了点酒我感到疲倦,我躺在大维怀里昏昏欲睡。他把我塞进被窝,在我耳边哀求道:“不要回去了,就这一次。” 一夜不归,明天将如何面对父母?窗外是梧桐树眼,用额角顶着他的额角,连声说:“不回去了不回去了不回去了,管他明天上刀山下火海。” 立刻我又振奋起来,我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困意全无。 壁灯光悠悠地荡着,我俩并肩倚在床上,再没有回家晚的忧虑,我们将度一个良宵,明天,明天滚他的。 我们不动也不说话,好象要用心去经历去休验。 对面那张法国久远年代的名画,不久前我曾对它满怀惶恐。此刻我己和大维问床共枕,我们欢度今宵,对明天不再期待。 我们醒来又睡去,昏昏沉沉地相爱,梦与现实搅在一起,长夜,我们的激情奔涌不尽。 下午起床、全身抽空了一般,在这种绝对精疲力尽之中,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 窗外阳光灿烂,我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里,对面阳台上,一位老太颤巍巍地在给一盆盆茂盛的羊齿类植物浇水。生命是这样的真实,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大维忽然从墙上拿下吉他弹唱起来,唱着《My sun shine》。他的嗓音沉厚沙哑,他的眼睛朦胧迷离,整个神情与歌声表现了我所陌生的男性的忧郁。 我从沙发上滑下来坐到了地上。我屏住呼吸,要握住大维的歌声里的情绪…… 从此这一刻印在了我的生命中。 呵。Please don't take my sunshine away,当我骑自行车,阳光照在我前面的行人背上,我在心里叹息。 是的,春天并非总是风和日丽,事实上,潮湿泥泞的时候更多。况且,况且,春天终会过去,而我们的后面却没有硕果累累的秋天。 然而对此,我想不以为然。我和大维真有那一回事吗?我们不过是和谐他们处了一场,结果是早就得知的,为何还要苦思不解?无论如何欢乐是存在过的,毕竟我和大维,我们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时间在流逝,我的胃发痛。 夏天已经来临,城市变得轻佻放荡,街上飘起绸裙,还有迷你裙阿美裤。我比去冬丰满,我的脸圆润柔和,胳膊和腿丰腴了,我穿着牛仔裤,T恤,长发披肩。 大维的邻居夫妇回沪。夏天家家户户敞开门窗,城市亲如一家。我们又开始泡小店,我们常去阿则餐座。 有一天,我们在小店门口遇见大维的熟人。大维介绍说我是他的同学,那人不在意地朝我点点头。他问起了大维在美国的女友,谈起签证的情况。关于如何达到签证的目的。怎样回答领事代办处的种种问题,大维有一套一套的办法。 那人走后,我们进了小店,我问道: “你怎么知遣的那么多呀?” “因为跟我有关啊,我也要去签证,我必须了解得清清楚楚。”大维有些得意。 我端起我那份苏打,突然觉得空虚可怕,我放下杯子,站起身: “大维,我想回家!” “怎么啦?又想和我过不去?”他按住我的手,温存地望着我。 我摇摇头,又坐下来喝起了苏打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吐出一口长长的冰冷的气: “我们是不是很无聊?我们很要好,我们常在一起,其实是假的,我们欺骗自己,要去相信我们愿意相信的事情……”我停下,搞不清自己要表达什么。 大维闷声不响地喝酒,然后说: “我知道,最后你会怨我的。” “不,我不知道,没有经历过如何知道呢?”我又激烈起来,“再说我要讲的不是这个问题。是刚才……”我说不下去,因为我说不清楚,我们兜来兜去又谈到了老问题,而刚才的一刹那,我感觉到的又并非是我说的。 我站起来走出店门,大维紧跟着我,在马路上抱住我,说: “不要这样,晓霏,我会很难受的!” “你想过没有,我会更难受更难受!” 大维抱住我凝视着我,泪水盈满他的眼眶,我的愤怒消融了。 阴霾却在扩大。 大维的中医班快要进行结业考试,我们的谈话也开始涉及到未来。未来不可不涉及。 “你也读读英语,去弄个托福成绩,到那儿后,我想法为你担何。”有一次我俩伏在街心花园的栏杆上,大维对我说。 “去美国是你的意愿,不是我的,干吗要把你的意愿加在我的头上?”我立刻对他满怀戒备。 “干吗这样,晓霏?好象这是件坏事似的,现在出国都成了一股潮流,说不想去倒让人怀疑是不是诚实。”大维说。 “是的,是的,大维,你的确很诚实,你一向没有骗我,你一向没有放弁去美围的打算,哪怕在我们好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可是我不想去也是真的,因为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而现在因为你丢不下那儿,你宁愿丢下我,你觉得丢下我你良心不安,你于是希望我步你后尘。”我激动起来便不管不顾,周围的情侣津津有味地观望着我们。大维把我拖走了。 “怎么能这样说呢,那边还有她,认识你的时候我们订婚了,我不想对不起她……” “你以为你现在这样就对得起她了吗?你给了她一个虚幻的现实,你就心安理得了吗?”我无法控制自己。 大维生气了,他的声音是阴沉的,“晓霏,谁都可以指责我,你不能,你知道我是为了你。”他又来拉我的手。 我挣开他,不,我要把话说清楚。我说:“大维,我想脱离自己,力图公正地来看这件事。说寞的,大维,如果她不去美国,你会不会和她她婚呢?” 大维垂着头沉默,而后他说:“选择她我是有过考虑的,我不想装假,晓霏,我不是什么很高尚的人,也没多大的理想,在结婚这件事上,我早就有打算,如果遇不到一个能使我产生很深感情的人,那么我就必须寻一个合适的妻子,各方面条件都较称我的心。我和她从小就认识,我们之间没有惊心动魄的恋爱,但我们相处得很好,她心里只有我,前年出国时,她提出和我确立关系,并希望我去美国,我答应了。不能说我和她没有感情,也不能说完全为了她本人才结婚。晓霏,我常想,遇到你太晚了,我已经选择了她,为了我,她在国外拒绝了好几门婚事。所以,我……只能这样了……” “但是……这……”我几乎无从反驳他的话,我被弄糊涂了,好象搅进了一道前提很多的推理游戏中。 “算了,大维,情感的事是无法用理论说清的。”我朝着闪闪烁烁的星空叹气,心里是冷冰冰的。归根结底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立于必败之地。 大维紧紧地捏住我的手指:“我们想个两全之计吧!” 能有两全之计吗? 电台要组织一套新诗朗诵节目,设宴招待青年诗人们,也把我请去了,因为新诗朗诵会的诗歌由我们报社提供。那两位青年诗人也来了,我们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多日不见,你变成了时髦女郎,是在进行浪漫史吗?”狂放的一位问,忧伤的一位在阴沉地打量我,他曾经给我来过几封信。 我满不在乎地笑道:“今天坐大圆桌,不要忘了给我夹菜。” 就餐时,两位诗人坐在我的旁边,把我面前的菜碟装得满满的。我笑了,笑得兴高采烈,我就象那些轻薄的女孩子,无论哪个男人无聊地献殷勤,我都准备得意地接受。 因为今天晚上我应该在大维那儿,因为今天晚上我不准备去他那儿,我就必须使自己过得快活一点。今天晚上,我将在笑声中把他暂时忘却。 在那些不愉快的谈话之后,我想应该和大维保持距离,分离的日子终究来临,我该正视这个事实。 可是想到我俩的分离,我便再也笑不出来,看看我旁边的诗人朋友,看看这一桌的陌生人,我想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即使今晚全桌的人都向我献殷勤,我会快活吗? 然而,我倔强地克制着,不让自己去碰角落里的那只电话匣子。 夜餐后是小型舞会。两位青年诗人牢牢地守住我,轮流邀我跳舞。狂放的一位没有节奏感,步子走得鲁莽,把我的由踩得生疼;而忧伤的那位心不在焉,走着舞步突如其来地质问:“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我反感起来,想到本来可以和大维共度今晚,而我却在这儿浪费时间。 我扑向那只黑匣子,拨通了他家的电话: “晓霏?……我一直在等你!为什么不来?……我有要紧事告诉你!……” 大维的未婚妻因商务上的事可能提前回国,将在八月底抵沪。 这是大维的所谓“要紧事”。 还有整整一个月。 无结果的讨论立即结束,我和大维又和好如初,回到最初的热狂。不同的是,少了那种探索和惊喜,有的是一切都将stop 的绝望。 如何利用一个月的时间? 我们常去阿则餐座。我这杯苏打水里,小老板多放了半个冰淇淋。 夜深人静,我们终要分手,我俩相对无言,并非有千言万语、却是感到情欲的拆磨。 我们想到了旅游。 出发前,我又花了半天时间去逛华亭路,我没有再请芳萍作参谋。 我为自己买了流行的宽松布裙,背带短裤,宽袖宽腰的短衫。母亲以为我出差把家里的人参精、人参粉朝我包里塞,而我却是跟一位打算与别人结婚的男人外出度假。 我们只有一张三等舱票,为了将另一张五等舱位换成三等舱,我和大维在船上奔忙打听。天热浪大,在臭烘烘的人堆里挤来挤去,还要忍受服务员的抢白。我们本来可以站在甲板上悠悠闲闲地观赏大海,现在却在为不过十几小时的舒适徒劳地费神费力,我不耐烦地嚷起来,“何必呢,为了个三等舱,今天晚上我来睡五等舱,以前学校外出旅游,也不过是睡五等舱,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苦难!” “我也不过是争取争取,人总是希望尽量过得舒适些,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大维不悦。 立刻,我们之间的空气沉闷起来。 到了夜晚,还是我睡三等舱,我拗不过大维。我翻来复去难以入眠,想着我们这趟旅游所寄予的许多们的好心情。 一切都变糟了。我自言自语。 港口,我们在一位中年妇女的带领下,走进一幢砖黑瓦的楼房。黑黝黝的客堂间满地鸡粪,苍蝇盘旋,屋角两条睡狗。我拉着大维战战兢兢爬上楼,楼梯,叽叽嘎嘎摇摇欲坠,弥漫着海腥与霉味。我和大维面面相觑,他的眼底藏着烦恼,我觉得对不起他,因为没有我,大维原可以去住收费昂贵设施齐全的宾馆饭店。 穿过门口摆满床铺灰砖铺地的房间,却见一间农式的新房。房内设一套深红色的家具,两个单人沙发。红漆地板,头顶上的横梁也上下漆。窗明几净,墙上桂满美人像挂历,雪白的尼龙帐遮掩了宽敞的床。 我俩喜笑颜开。主妇刚离开,我们便抱在一起,大维大声说: “妙极了,这个假期准行!” 八月份已是台风季节,普陀海湾浪如山倾。海滩上坐满了人,就象闹市一齐搬来。总是被人骚扰,总是被人群掠夺自由,我俩无奈地相视而笑。 我和大维在旅馆换好泳衣,披着浴巾直奔沙滩,不料海浪如此狂暴。我们都爱游泳,可我们都不敢冒险。 我和大维失落在沙滩的人海里,与人们共同消磨这有风浪的下午。我们离开城市是希望更加彻底地在一起,此时却发现需要他人的欢笑来充实。 是的,饭后没有必须完成的工作。我们在享受假期的悠闲,内心有些战战兢兢,当然外面是正午的酷暑,待会儿将有一个酣沉的午觉,这一点期待已令人心满意足。 夜晚,情侣们把浴巾铺在沙滩上。月光下,浪头汹涌着,冒出恐怖的绿光。海,无边、黑暗,是个巨大的空虚。苍穹却象舞台的天幕,活跃、明亮,有一种虚假的美丽。身边的大维,他也对着夜空沉恩,明天,或者永远,他将是个陌生人;但现在,我却紧紧地依偎着他。眼前,天地正在扩大,正在下沉,正在寂寞,绿色的寒光闪闪,他是我唯一认识的亲人。这儿,在沙地的浴巾上正在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早晨醒来,他们将会和我们一样各奔东西! 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提出回旅馆,都有点强颜欢笑。 擦净席子点燃蚊香放下帐子,这只渔民的新床如此宽广。潮湿腥味的空气,通向后楼梯的门廊横亘着一只大棺材。今晚,我们将去共同熟悉它,去占有这陌生的空间,而我们小心翼翼地关好帐门,东张西望寻觅蚊子,蚊子从耳边拂过嗡嗡响,却不见影踪。 我们躺下来,小心地不碰到对方。 我们不说话,不作声,屏住气息。突然,我们的身体相触,立刻我们疯狂地厮缠在一起。大维的抚摸粗放蛮横,他的强健的身体滚烫地烧灼成一团狂暴的欲念,那欲念冒着逼人的仇恨。我激奋地反抗着挣扎着,然后是绝望地应和着。我们一心一意共同专注地面对黑暗的情欲,情欲正张开血盆大口,把我们吞噬。 只有在黑暗中,我们才能这般清晰地相识,我们仿佛刚刚明白,我们的身体是彼此痛苦的源泉,我们在冷酷地凶猛地互相摧残、互相消灭。 临走那一晚,我们躺在床上,安静地谈着话,心平气和地正视我们的现实。 我说:“大维,结婚后待她好一些,到美国后千万不要抛弃她,她能够记着你,回来和你结婚,这很不容易。” 大维捏住我的手,“我不会抛弃她的,要不然,现在我就……我不会快活的,今后想起来,这滋味很不好受。” “不会!大维,你会习惯。可能有一段时间不太好过,你瞧,我们在一起只过了一个春天和夏天。你将和她度过无数的春夏秋冬,然后你就淡忘了这一个春天和夏天。” 我象以前一样用手摸他的脸。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太难受。” “不要难受,我不想难受。在以后的日子想起你来,我会感激你,你使我在今春今夏真正地生活过了!至少这一年我没有虚度,这是人生的一个小小的胜利。”我笑了。 “听我的话,晓霏,好好读英语,到美国去,至少我们是在一个国家,离得近一些我会高兴的。”他抬起上身俯视着我,眼睛里亮出新的憧憬,“你这样要强的女孩,在美国会有出息的。到那里,找个称心如意的丈夫,我们两家象亲戚一样往来,你会和她合得来的。”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新神话。 我把脸藏在他的胳窝里,“好吧,大维我试试!” 回到编辑部,信稿堆积如山。 编辑部在轮流休假,实习的大学生回校参加分配,报纸还要按期出,我连日外出采访,每天很晚才回家。 大维正为结婚和签证所需要的各种证明奔忙。 我们数日不见。 早晨起床后感到晕眩,滴水不进却不断恶心。母亲说我太劳累天又热可能中暑,翻腾着药瓶让我服药。 我把自己锁在浴间里,镜中有一张憔悴苍白的脸,我恐怖地意识到:一件不该发生的事故正在形成。 每天下班我便躺倒在床上,白天有机会也溜回家午睡。 我耐心地期待着,期待眩晕恶心的消失,期待灾祸的消失。 我热切地祈祷,祈祷上帝不要让我陷入绝境。呵。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主宰我的命运。 编辑部同事告诉我,有个叫大维的来过多次电话,让我回电。 我没有回电。 我正一心一意地凝视着我的命运,我等着把这场虚惊与大维笑涨。 八月过去了。 傍晚,我从编辑部出来,面对汹涌的城市街头,我的胃在翻腾,还有希望吗?我走向公用电话亭,犹豫了几十秒钟,给大维拔电话。 “晓霏,我正在给你写信,你在忙什么?一点儿音讯也没有!” “我有事找你,大维……”我低低地说。 你是在马路上打电话?噪音好大,我听不清楚。晓霏,明晚小彭请我们去上海宾馆跳舞,七点正,你等在门口。” 还有十几个小时,或许会出现奇迹。 第二天晚饭时又恶心,几乎咽不下一点东西。我在脸上化了淡妆,看上去精神焕发,我带着一丁点虚假的信心去舞会。 舞曲刚奏起来,我便酸水直涌,我奔进厕所吐得昏天黑地,迪斯科正昏天黑地旋转着将世界颠倒,大维在舞池里朝我挥舞胳膊,池里的男男女女都在挥舞胳膊被音乐弄得亢奋得要命。强烈的绝望窒息了我,我冲进舞池疯狂地舞着扭着蹬着脚。这里面有个小东西。是个可恶的阴谋,老天正把我置于死地。一生中我从未加害于人,为什么我要被这么可怕地捉弄? 我的出路在哪里? 迫斯科不间歇地连奏下去,大维他们满头大汗地离开舞池,我着魔一般摇晃着,泪水和汗水在我的脸上流淌。 音乐停下来,我晃晃悠悠怎么也站不住,我在就近的圆桌旁坐下。大维过来惊异地瞧着我,我说: “大维,我累了,能不能为我倒一杯水?” 大维,我将怎么对你启口? 他的美国未婚妻即将回来,他要立刻结婚然后办理签证。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说妥,我们可以微笑地道别,我们还可以去面对那个新神话。但是,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是个恶毒的嘲讽,是上帝要我们彼此作对。大维会厌恶我,以为是我设下的卑鄙的陷井。我只有远远地离开他,独自去吞食这颗苦果。 大维来电话,又有“要紧事”告诉我。 “她可能还要延迟一个月,她要去欧洲为公司办事,从那儿回国。”大维好象中了奖。 我在马路上站住,凝视着他。 “现在让我选择,我宁厦他立即回来你们即刻结婚,而我一切正常什么也没有发生。” 大维困惑地看着我。 “我在呕吐,已经十几天了……”我垂下头。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抓住我的肩膀,他的脸煞白,“这些天总是找不到你,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大维,帮帮我,我一人对付不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我不知道可以告诉谁,我很害怕……”我眼睁睁地望着他,好象在恳求他为我买一管玩具手枪。 大维把我揽在怀里,抱得紧紧的,他在流泪,沉默了一会也说: “怎么可以这样,晓霏,怎么可以不告诉我。你不相信我吗?”我抬起头,惊异男人会流这么多的泪。而我的眼睛是干的,身上的水份好象随着频繁的呕吐干涸了。 “我写信告诉她,叫她不要回来……现在她在欧洲,我怎样才能告诉她呢?” “不要,大维,别发傻,只要作一次手术,”我转过身把背贴着他的胸,“只要想法让我去哪儿作一次手术,只是,这件事不该在这时发生,我很怕,怕你会责怪我……” “干吗要责怪你?你的脑子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怪念头?”他气愤地摇着我肩膀。 我可怜地笑了,“大维,我不想破坏你的好事!” 他蹲下来,双手抱住头。 我在他的身边蹲下,“大维,咱们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很快就能让它结束,现在不要再有其他的念斗。”我分外冷静。这样的时候,居然是我在安慰他。 办法总是有的。而现实的每一刻呈示它的无情。 我无法正常上班,不断请病假,主编对此很不满。已经立秋了,白天依然骄阳似火,大维拉下百叶窗,关上房门,开着电扇,地上铺着席子,我躺在席上,闭着眼睛,世界在发烧,所有的痛苦都集中在胃上,我在走向死亡。 大维坐在旁边,焦虑地望着我,被我的衰弱吓坏了。他用毛巾仔细地为我擦汗,温存地把我抱起来放在膝盖上,用调羹把冰凉的橙汁喂进我的嘴里。 一天下午,雷雨刚过天气凉快,我感觉好多了,我睁开眼睛朝他微笑把手伸给他,他冲动地扑上来…… 天哪,深渊就在旁边,它又在邪恶地诱惑我们。我猛地推开他,我闭上眼睛,我感到厌恶,厌恶我们共同受盅惑的身体。 好久好久,我们的目光不敢相触。 大维白天在家陪我,傍晚送我回家后便开始奔波,找人托关系,为了能在医院进行没有结婚证明和单位证明的人工流产手术。 他的奔波没有结果。 “她回来后我也不能和她结婚。这样反而帮我下了决心……”有一个黄昏,当我在他家昏昏沉沉地熬过一天准备回家的时候,他拉住我说,我发现他已好几天不刮胡子了。 我怜悯地捂住他的嘴,“我们在受惩罚,我们在为先前的快乐付出代价,上帝是公平的?” 曾几何时,那个不甘示弱的女学生被灾难击垮,变得宿命起来。 我继读说道,“不要再有那种念头,只要做了手术,一切又象过去一样,为了一次偶然的事故,你要改变一生的计划,大维,我不会同意的,那样的话,下半辈子我会活得太沉重。” 大维眼泪汪汪,摇摇头。 “想想办法,大维,你认识这么多人,只要把手术做了……”我求着。 我恨懊恼,我不应该在普陀山嘲笑菩萨。 天哪,快点结束吧,让我象很久以前那样的生活。手术,手术成了我的救星。我可以不再恋爱,不再见大维,只要把那个不是我们需要的胚胎毁了。 那念头是残酷的,但我毫无所知,每天锥心的绝望在刺激我,我快失常了。 奇迹竟然出现,大维在街上遇见他的中学好友,那人是医院的化验员。 那天早晨秋高气爽,我怀着强烈的期待。 “上帝保佑,千万不要再出意外,让我顺利地走出医院,从此我将别无他求!” 再去普陀山,我要烧一支香。 手术室里,我和一群女人穿着雪白的病服神情呆滞坐在长凳上,里面传来女人凄厉的呼喊和医生粗暴的喝斥。我才发现这儿原是个屠宰场,我们在等待宰割,医疗器皿叮叮噹噹发出冷酷的金属噪音,世界上原来有这么一块肮脏血腥的场所,激烈的厌恶和愤怒在我的生理上产生作用,我好象被人堵住了呼吸器官,我想到我可能要死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似乎要找一件武器之类的东西。 我被按到手术台上。 我看到排列得很整齐很规则、热气腾腾正在发酵腐烂的五脏六肺,被一根长长的制作的很精致很光滑很尖锐的坚硬的金属钩子搅乱了位子。那金属钩子不耐烦地急躁地在软绵绵胀鼓鼓的脏肺内拨拉着,它在找什么呢?腑脏在小小的腹腔内挤得满满的,金属钩子拨向哪儿,哪儿便热乎乎的软东西一涌而上将它淹没。钩子于是恶狠狠地朝它们戳去,戳得到处是洞的五脏六肺无处可逃,互相挣扎,寻找旧有的位置。戳出的洞冒出鲜绿灿红的汁液,把金属钩粘住了,钩子命地伸缩、旋转,把它的尖锋刺向四处,终于它从粘稠脏腑中拨出来,那东西找到了没有? 我被扔在白床上,如同一架被重新制作过的动物标本。 那游历太漫长太恐怖,记得出发前妈妈说过: “不要去了,在家休息休息。” 大维和他的旧日同窗坐在走廊的长凳上,阳光照在医院的白墙上,血污斑斑。他们向我迎来。我闭上眼睛,天哪,多么丑恶,我想去另外一个地方,那儿所有的脸都是陌生的。 坐在出租车里,大维搂住我:“好了,晓霏,一切都过去了,我等在外边,好象过了几百年。我想你一个人在那里吃苦,心里后悔得……告诉我,很痛很痛吗?” 我瞥了他一眼,真奇怪,我们又象往常一样坐在一起说话,在这样的苦难后,居然还能。 大维说:“早晨我不想告诉你。昨天我收到她的电报,她明天下午到,她一来我就不能常见到你了。这几天怎么办呢?谁来照顾你呢?要不去找小彭?到他女朋友那儿,让他们照顾你!” 我闭上眼睛,疲乏地说:“不要跟我说话,我想睡觉,送我回家,我哪儿也不想去!” 大维把一厚叠钱塞进我口袋,低下了头,“我没办法照顾你,晓霏,这段日子你尽量吃得好一些,我们怎样再联系呢?” 我想,我刚才为何没有在手术台上死去?人怎么能忍受那样猖狂的痛? 我的手触到袋里的钱,“冬天,我要为自己买一件长至膝盖的呢大衣。” 我想我可能正在变成白痴。 我请了病假。 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对着秋日城市晴朗的天空出神,我的胸中,我的心里,我所吸的这个空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白。妈妈以为我肺病复发了,每天买许多菜,还煮银耳,蒸人参。努力地吃菜,将营养品贪婪地吞下,原来生命是厚颜无耻的,只要有机会,它总是不甘心放弃的。 大维来信问道:“你好吗?给我写信,告诉我你的情况,我不放心!” 可是他在忙什么呢?他为什么不来呢?为什么不不顾一切地来探望我,把实情告诉妈妈,并且向她宣布因为我们相爱。我把信撕了,丢在马桶里用水抽去。 生活漫无止境。每天早晨醒来,看见窗外的阳光耀眼,我会想,又是一个好天!我是什么呢?跟眼前明朗的世界会发生什么联系呢?我没有期待,也没有失望,想起与大维的那一切,觉得是一个苍老的梦。我突然地记起大维似乎还在信中写道:“你很痛苦,我也是,我们是在一起承受痛苦。”我自个儿格格地笑了,大维,他可真会撒谎,他怎么可能和我一起承受呢?那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金属钩子撕心裂肺地搅拌,他经历过吗?收录机的音乐一停下,城市的喧嚣奔腾而来。这个城市可以无限地挤进人。总有一天,所有的建筑物会倒塌,因为承受不住巨量的人的呼吸。而我孤零零地游荡着,从那个苍老的梦里出来,一个人觉得太难受。 睡久了我又从床上起来,想找些书看看,可惜有趣滑稽的书太少。 又去编辑部上班,他们大惊,我整个人形小了一个轮廓,两眼眸子漆黑漆黑,神经质地闪闪发光。 “你怎么啦,好象遭了一次大抢劫!”一位编辑走过来对我咕哝一声。 慈祥的主编满脸皱纹惊骇地瞪着我,宛如他也闻到一股死尸的气味。“休息休息……休息休息吧……”他喃喃叨叨,使我怜悯起他的怜悯,为了安慰他,我想对他微笑,到后来竟哈哈欢笑不止。 稿件积满灰尘,许多未拆的信。“文学之光”又要搞散文比赛,是迎接什么节日,一年四季各种各样的比赛会循环往复地进行下去。编辑部人来人往象个游乐场所,所有的人装模作样煞有介事,以为自己在化腐朽为神奇。 《离乡》的作者寄来了一首诗,其中有这么几句: 我叫那孩子别摘那花那花就快要变成泥土 两个人回过头来说着笑着就进去了出来时 没有出汗小路被拽入黑暗 我抬起头东张西望,似乎要去询问他: “能告诉我吗?这一切究竟是从哪儿开始腐烂?” 两位诗人来了,见我连连后退惊问:“在喝减肥茶吗?你会得营养不良症而死!” 我答道:“我刚从麻风岛出来!” 他们依然吵吵嚷嚷自以为是地嘲笑生活。他们请我去参加一个诗歌沙龙。沙龙里的诗五光十色:有蓝色的乳牙,白色的嘴唇,粉红的骷髅;还有枯枝上的头发,死尸上的苍蝇,道路象硫磺一样焦灼,人形的图腾凝望在天空,炸得粉碎的肺叶在水中飘扬。…… 可惜没有人为那精致美雅的金属钩子献上一首赞美,我坐立不宁。 报社举办舞会,我佩上标签当了舞会的工作人员,在秋天的夜晚给大汗淋漓的舞迷奉上一杯霜花丛丛的刨冰,我勤快地象个机器人。我的双手被小彭和他的女友抓住,我对着他们发呆,把领冰霜的纸牌撒落满地。 “大维他忙得一塌糊涂,签证不太顺利。”小彭低声说,还下意识地瞥瞥四周。 大维!我站在舞场外黑漆漆的走廊里,用指甲使劲地掐自己的腿,我希望能够准确地把刨冰发完。 第二天在办公室,我飞快地开着退稿信封。我猛地走向电话机,铃声在那边响着,我却想丢下话简,传来他的声音: “喂,是谁?”他在问。 “我,晓霏……”我哽咽着说不出话,身后是同事们的说笑声,有人在读打油诗。 “你好吗?”他急促而低声地问道,“我们见见面好吗?五点钟我在老地方等你。现在她在浴间洗澡,我把电话挂了好吗?” 我的眼泪干了。我这才想到他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我无奈地望着这个龌龊的世界,想着上帝为何这样不公平,想着我要怎样地伤害他。 五点不到,我已到楼下。我在大楼旁的新华书店挤来挤去,仇恨地盯着架上奇形怪状的封面,我的心正被怒火烧灼成焦黑。 隔着新华书店玻璃门,我看到他,看到了大维。他正站在大楼门口朝门内张望,那是他吗?颀长挺拔的身材怎么萎靡了?脸颊凹陷,老是笑眯眯的眼睛阴郁地睁得大大的。圣诞舞会上,他曾经那么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神采飞扬地朝我们走来,他在强节奏中曾经挥舞胳膊呼啸着打着响榧。 那个快乐迷人的大维荡然无存。 隔着玻璃门我泪如雨下。去责备他吗?去向他诉说我的孤独无望吗?我随人流朝着大楼相反的方向走。一切都会流逝的,最难的关头已经过去,终有一天我们会平静相对。我迷迷糊糊地想道。 我病倒了。 我离开城市,去浙江小镇我远房表姐家。 我剪去长发,练起久已荒疏的书法,还跟表姐的祖父,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学气功。小镇宁静,生活宁静,我的心也在宁静。 我梳着男孩式的短发健康地返回城市。 冬天又来临。 我穿橙色的宽松羽绒茄克黑色毛麻西裤。我理时髦的港式短发,右边一缕稍长略略披向前遮住半只眼睛,我的脸显得忧郁妖媚。我常常收到各种邀请。我还在忙编稿也外出娱乐,因为职业关系朋友多。我久不与芳萍往来,听说她准备结婚,未婚夫是港客。 有一天收到郑方的信,他投来几篇杂文。郑方,这名字听起来多少有点正经得古怪,我微笑着把稿子转给主编。 两位诗人常来打忧,他们正忙着向诗坛什么人开战,想到我们的版面上来寻找阵地。 圣诞节到了。 早晨,我下楼打开门,一只雪白的信封躺在门口,我的心在跳。 是的,是大维寄来的圣诞卡。卡片上他用英语写着: “在今天的日子,我特别思念你。” 我的眼睛湿了。大维,想起他来,我的心里依然涌过一片温情。 大维附了短笺,告诉我他即将赴美,希望临走前和我见一次。 当然,我会赴约的。这一次我可以平静地向他道一声再见。 冬日的阳光在对面窗玻璃上闪烁,阳光依然片片金黄。 在夜晚的圣诞舞会上,我穿着奶色的羊毛大衣和呢裙,我瘦削却风头十足,不断有人邀舞。 舞曲里,那诗总在我耳边徘徊:我叫那孩子别摘那花那花就要变成泥土两个人回过头来说着笑着就进去了出来时没有出汗小路被拽入黑暗…… 这一次大维还带我去阿则餐座吗?我在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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