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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行为

作者:谈歌


  厂宣传部副部长老焦早上一上班,就看到走廊里的那块写着“团结奋进,加速发展,深化改革,企业腾飞”的宣传牌子又快掉下来了。这块牌子太老了,穿堂风一刮,呼啦呼啦地。早该换换了。可厂里现在连工资都快发不出了,哪有闲钱干这个啊?老焦就想一会儿让人钉钉这牌子。他先进了许部长的办公室去说这事。
  老许当了两届宣传部长了。本来说他要当厂党委副书记的。可是市化工局李副局长,因为去年到南方出差嫖了一回,被人举报,就没当上局长,上个月被发配到这个厂来当副书记,就把老许挤了。老许脸上没事没事的,可人们却看到他嘴上起了火泡,红药水紫药水抹了好一阵子。最近才见好了。老焦本来想着老许提拔后,自己在宣传部扶正,这一下也凉了,就死心蹋地当副部长了,反正再有三年也就退休了。
  老焦进门吓了一跳。许部长额头上缠了一圈纱布,红红地洞出来,分明是血。
  你怎么了?老焦惊了脸。
  老许苦笑笑:一大早窗户外飞进一块砖头来,玻璃给砸碎厅,还算好,没扎到眼睛上。
  老焦骂:是不是谁家孩子胡闹啊。这年头连小王八蛋们也无法无天了。
  老许摇摇头:不像是小孩子们干的。我楼上是陈光家,不是搞错了,就是扔偏了。这些天一分厂的工人杀陈光的心都有了。
  老焦忍不住笑了:是了,是了。陈光这小子民愤太大了。老许,你这是代人受过啊,找陈光要医药费。
  一分厂最近搞待岗。二百多人下岗了。下了岗就开百分之五十工资,厂长陈光民愤怒极了,早就有人嚷嚷要开他的瓢儿了。M说他的摩托车胎都让人扎了好几回。这回一定是有人去砸他的窗户,误砸了老许家。
  老许有些动气地说:这个陈光也是,现在厂里还过得去,就老老实实干吧,整天闭新花样,什么待岗啦,什么优化了。现在中央一个劲儿喊着要稳定呢。
  老焦骂道:这家伙不是正走红嘛?省报前几天来的那两个记者,就是给他吹来了。听说还要搞什么现代企业制度。现在是人不是人都要搞什么现代企业制度,他陈光知道现代企业制度是什么啊?一分厂没有不骂他的。
  老许气恼恼地说:是该骂。他屁股后边天天跟个花大姐似的女秘书,高级轿车坐着,不是下馆子,就是歌舞厅。最近听说他又跟老婆闹离婚呢。上星期天夜里,他们家乒乒乓乓砸了半宿,跟地震似的。我家早晚都得得心脏病。
  老焦气愤地骂开了:日他娘。这小人得了志怎么都这种王八蛋样了。他老婆也活该。前些日子都牛坏了,天天脸上抹得跟妖精似的。一对王八蛋。正要骂个精彩,门一开,就猫进来一个壮壮的汉子。老焦一看,是宣传干事乔建国的弟弟乔卫国。
  乔卫国朝老许老焦点头笑笑:我哥来了吗?乔卫国是三分厂的工人,在厂里打架是出了名的,野得很。可每次到宣传部来,都做出很文化的样子,见谁都点头哈腰的。
  老许就说:还没来呢,你先坐坐。
  乔卫国笑笑:我昨天晚上到他家去找,他没在家,只好到班上找他了。说着,就掏出克里的“希尔顿”,给老许老焦每人扔一支,自己也点一支,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随手抓了张报纸乱看着。这时候,门外就乱乱地响起了人声。干事李强推开门,见到许部长,就吓了一跳,关心地问:“许部长,您的头是怎么了?”
  许部长笑笑:没事没事,不小心碰了一下。李强认识乔卫国,就朝乔卫国点头笑笑:来了。乔卫国欠欠屁股笑道:我找我哥呢。
  李强就拿起许部长的水瓶去打水了。
  电话响了,许部长接了电话,就给老焦:找你的。老焦笑道:一大早就有人找。就接了电话:是我,啊啊,我真是忘记了。行,真是麻烦你了。就这样吧。再见,好,我在厂门口等你。就放了电话,怔怔地发了一下呆。
  许部长笑道:昨天就是这个人找你,你没在。
  老焦笑道:我的老同学,梁芳。让我下午上医院去看看病。
  许部长点头道:你是该去看看了。你这些日子总闹胃病。
  老焦叹了口气: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药。转身要走,就想起那块宣传牌子的事:老许,走廊里的那块牌子该换换了。我怕真掉下来砸着人啊。许部长皱眉道:口头先让小李他们钉钉吧。老焦就回自己办公室了。许部长就打开文件夹,看党委传阅的文件。
  乔卫国看了几分钟的报纸,见他哥还没来上班,就抬起屁股朝许部长笑笑:我先走了,一会儿再来。许部长笑道:有什么事,我可以给你转达一下。乔卫国笑道:没大事,没大事。您忙吧。就开门走了。
  李强提着空壶回来了,苦笑道:今天干着吧。烧水的老许不干了,听说跟后勤处的打起来,还差点儿用炉钩子把田处长的脑袋刨漏了。
  许部长苦笑道:这年头人们都凶疯了,为什么啊?
  李强说:听说是为奖金。其实也就是少发了他十几块钱,还差点闹出人命来。值不值啊?
  李强放下暖水壶就走,走出门又回来:部长,咱们买个电热壶吧。不能干着啊。
  许部长皱眉道:怕是财务不给报销吧。现在厂里没钱啊。
  李强说:咱们自己报,卖旧报纸的钱还有三百多块呢。在老焦那放着呢。
  许部长点头:这样最好,你看着办吧,先跟老焦打个招呼。
  李强说:我这就去买。转身要走。
  许部长喊住他,笑道:李强,你那胡子该刮刮了,跟刚刚放出来似的。
  李强苦笑道:没心思。李强这几天跟老婆打成一锅粥了,部里的人都不知道呢。
  李强就进了老焦的办公室,老焦正在吃药。老焦是老胃病,这些日子又闹得厉害了。乱七八糟地找医生看,乱七八糟地吃药,也总不见好。现在厂里效益不好,职工的医药费都报不了销,老焦手里已经揣了一千多块钱的药条子了。李强笑道:你又吃药呢。其实您就练练气功挺好的。我们楼下一个老太太过去天天拄着拐棍,一阵风都能吹倒的样子,人家练了没一年呢,现在壮得跟一头小母牛似的。整天劲劲的,太阳穴蹦蹦的,我看她都憋得恨不得天天帮谁家往楼上扛煤气罐。
  老焦苦笑:我就不信那玩意,天天一帮人都涌到街上,傻傻地站着,乱比划。我总觉得跟过去那种会道门似的。迟早得取缔了。
  李强笑:您不信就没办法了。就说了买电热壶的事。老焦点头说行,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里边是宣传部卖旧报纸的收入。乱乱地掏出一堆大票小票来,还有好几个钢镚,淘气地滚到了桌子下面去了。老焦吃力地弯着腰从桌子下面去捡,然后数出一百块钱给李强:就这几个破钱了,花光了省心。要不成天这个惦记那个想着。
  李强趴在桌上写了张借条,接过钱数也不数地装起来,笑道:焦部长,这壶可真得买啊。今后咱们就天天烧水喝得了,万一烧锅炉的想不开,在水里下点毒什么的,咱们可就惨了。
  老焦皱眉道:后勤处的也是,一点奖金也至于闹成这样子。不像话。
  李强出了老焦的办公室,看见乔建国打着哈欠来了。李强跟乔建国做了个鬼脸儿:你他妈的可迟到了。该扣你这个月的奖金了。就转身上街去买壶了。乔建国心里暗笑:扣屁啊?好几个月都不发了,发也是一瓶子醋钱。他今天早上起来晚了。昨天夜里陪着妻子岳虹串门推销清洗剂,跑了半夜,回来饿了,空着肚子喝了二两酒。岳虹天天忙,好些日子不让建国近身了,见建国这几天为推销的事儿跑得挺卖力气,就让他上床后享受了一回福利。乔建国酒劲乏劲一涌而上,就睡过了点。他想悄悄地溜进自己的办公室,对西屋的老焦正走出来上厕所,和乔建国照了面。老焦不满道:你怎么又迟到了。乔建国忙笑笑,想解释一下。没容他开口,老焦脸上显出很痛苦的样子,大概是下体两条要道要失守了,就一溜烟地去厕所了。乔建国的笑就干在了脸上。他觉得自己笑得挺贱,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这副欠人家钱似的倒霉样子。隔壁工会的小岳,三天两头迟到,人家何主席开明,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乔建国刚刚要进办公室,老焦在厕所门口匆匆回头嚷了一句:你弟弟刚刚上班时找你来着,不知道有什么事。说完,就忙着进厕所了。
  乔建国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同屋的老张正在低着头看报。老张抬头看看他笑笑。乔建国也笑笑。老张快退休了。老张是个老机关了,干了几十年,也没提起来。老张能写会画,还是省书画协会会员。听说他早已经联系好了,一退休就到一家装潢公司去干活,最近电话特多,老张接电话总是跟地下党接头似的,语言简洁明了,总是:行,差不多。再往下砍砍。也别太狠了。
  乔建国先拉开抽屉,拿出一个茶叶包,又抓起桌上的茶杯,倒一撮茶叶进去,就去抓暖水瓶,却不想抓了空。老张就笑:你今天干着吧。烧茶炉的为奖金跟后勤处干起来了,今天就没点火。
  乔建国泄气地说:现在是不是个人都得拿一把。就回到自己桌上坐下,盯着桌上那份还没写完的关于近期党员教育的材料,脑子里却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起身走到电话机旁给三分厂打电话,找乔卫国。电话是三分厂一个熟人接的,开了几句玩笑,就去找乔卫国。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告诉乔建国,说乔卫国今天没来上班。乔建国就泄气地放了电话。门一推,党委办公室秘书方莉走进来。乔建国笑道:方秘书这件毛衣不错啊。
  方莉也笑:是嘛,挺便宜的。我小姑子的商店处理的。七十多块。
  老张起身凑过来摸方莉的毛衣:含毛不少呢。才七十多。真不贵啊。问问你小姑子,给我女儿也弄一件。
  方莉笑道:这可是穷人穿的衣服。您的千金穿得出去啊。
  乔建国笑道:方秘书也哭穷啊。谁不知道您家老姜在报社肥得流油啊。
  方莉的爱人老姜在报社经济部,管广告,福利多,经常发这发那的,惹得人眼红。老张笑道:现在谁要是呆在一个好单位,真是祖上积了大德了啊。我一个同学在供电局,去年过年,光发的肉就二百多斤。天热,都臭了。
  于是,三个人就开始感慨厂子不好,什么也不发。已经几个月没发奖金了。方莉苦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还有不开支的呢。就转身走了。临出门时,给乔建国使了个眼色,乔建国心领神会,进了门,就问方莉:怎么了,跟特务似的。
  方莉扔过来一张报纸:你看看吧。
  乔建国接过来,是昨天的市报。翻了翻,没看出什么来。就笑:你就别卖关子,什么事就直说吧。我最近可是越来越傻。
  方莉指着第一版上说:你看看,今年精神文明单位可是没有咱们啊。
  乔建国忙又拿过来,仔细看了:真是了,怎么没有咱们厂啊?是不是搞错了?
  方莉问:你可是管这项工作的,你收没收到过一份关于精神文明单位汇报的通知啊。
  乔建国想了想,就摇摇头:没有,这可是大事,要有,我应该有个印象了。别的事敢忘,这种事可睡觉都记着呢。我是干什么吃的啊?
  方莉说:我刚刚接了市委精神文明办公室的一个电话,是个姓赵的打来的,让我们摘牌子。我这才看了报纸,真是没有咱们单位。我说我们肯定没接到通知,如果接到了,就不会不报材料了。我说我们补一个材料吧,姓赵的口气特别硬,说市委已经讨论过这一批了,已经晚了。他一口咬定通知发给咱们了。我间他什么时候发的?有没有登记?他说就是送到我们在市委的信箱里了。别的单位都接到了,你们单位不会没接到的。我就跟他吵了起来。你看这事怎么办吧?
  乔建国听得心直跳,就搓着两手在屋里转圈。方莉跟乔建国的爱人岳虹是中学同学,关系很好。所以这事就急着告诉乔建国。换了别人,方莉就可能先到许部长那里去汇报了。机关都知道方秘书的嘴比刀子还快呢。
  乔建国想了想:方莉,这事瞒也瞒不住的,你先去跟许部长汇报,他一定找我问,我再说不知道,看看他怎么吧。
  方莉说:只好这样了。那我一会儿就去找许部长汇报。
  乔建国点点头,就出来了。他心里有点儿打鼓,几个月前,部里的人都下基层劳动去了,他和老张留下看家,趁机打扫了一下办公室,乱七八糟卖了不少旧书废纸什么的,是不是没注意给卖球的了?这事情没跟部里讲,卖了一百多块钱,也没交老焦的小金库,他和老张都买了烟抽了。他贼似的回到办公室,也不敢跟老张说,就在自己桌上乱翻乱找,也没找到。老张抬头看:你逮耗子呢?
  市委市政府为了节约办公费用,去年采取了一个新办法,所有文件通知以及学习用的书刊,都不再通过邮局寄了,让各单位每月两次去市政府一楼的文件交换处去取,每个单位都给了一个小信箱,堆在一起,就跟药房似的。市委市政府各职能部门下发的信件,就都往里边塞。厂党委每次取文件的事情就由方莉去办。方莉开始不愿意,嫌累,后来就上了瘾,她可以借着取文件的空,到街上乱逛,名正言顺。每次的文件取回来,再发给党委各职能部门。谁知乔建国就硬说没有接到这个文件呢。今年是各精神文明单位复查,报报材料就过去了。可是没接到通知,这事就有点儿麻烦了。

  许部长听了方莉的报告,立刻变了脸色,看一眼方莉:怎么搞的?就站起来,去了乔建国的办公室:建国,你来一下。
  乔建国颠颠地来到许部长的办公室,脸上笑道:什么事?发奖金啊?
  许部长就说了方莉刚刚讲的事,说完了就硬声硬气地问:你见过方莉说的文件吗?
  乔建国傻傻地摇摇头:没有一点印象。
  许部长发急地说: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忘记了?
  乔建国还是一脸傻乎乎地摇头:真是没有见过。
  许部长皱紧眉头:真成了无头案了,怎么办啊?这精神文明单位的称号要是在咱们手里丢了,咱们怎么交待啊。就搅着两手,在屋里乱走开了。
  方莉和乔建国就呆呆地看着许部长乱走。乔建国心里更乱起来,扭头看看窗外,阳光挺温和地钻进来。窗玻璃上脏污污的,在阳光里显得特别刺眼。
  许部长停住脚,想了想,对方莉说:你把宣传部的都喊到这屋里来,商量商量怎么办吧?
  方莉就忙着去喊人。
  许部长叹口气:想清闲几天吧,又出了事。抓起茶杯想喝水,想起今天没水,又泄气地放下了。
  最近厂里的厂长书记们都不在家,都去省里开会去了。就剩下李副书记看家,李副书记这几天也不怎么上班,听说是为他孩子分配找接收单位呢。大家乐得自由自在。发生了这件事,弄得许部长立刻紧张起来了。许部长阴着一张脸,看大家都来了就说了情况,问这事该怎么办。
  老张说:既然误了,就算球的了。反正也赖不着我们,乔建国确实没接到文件。
  老焦摇头说:怕是不行的。领导很重视这个称号,让咱们给搞丢了,回来还不得炸了。
  乔建国说:咱就说的确不知道嘛。
  老焦苦笑道:你说你不知道,书记说你们平常跟人家就不会勤联系着点。领导的话儿多着呢。
  乔建国泄气地说:反正出了事,领导总是有理的。
  方莉说:这样吧,下午咱们先到市委去问问情况。问问还有什么补救措施没有。
  老焦摇摇头:怕是不行了,市委那帮大爷,一个比一个牛气。说不动的。
  方莉说:那总得问问啊。求他们帮帮忙嘛。这种事又不是犯法的事,不行再说嘛。
  许部长想了想:方莉讲得对,咱们下午先到市里去看看,问问人家这事该怎么办。实在不行了再说。对了,大家先不要跟李副书记讲这件事。
  门就被轻轻推开了,众人回头去看,见乔卫国伸进半个脑袋来。
  乔卫国朝大家笑笑:开会呢。又朝乔建国笑笑:哥,你出来一下。
  乔建国就不好意思地看看许部长,许部长示意他去吧。乔建国就起身出来。
  乔建国看了弟弟一眼:下边说吧。就往楼下走。哥俩走到楼下,在门口站住。乔建国不高兴地说:跟你说多少次了,别一上班就来找我,我这些日子上班没准儿。弄得都知道我迟到了。
  乔卫国不好意思地说:我实在是有点急。昨天晚上找你你又不在,只好今天一早来找你了。就掏出希尔顿递给哥哥一支。
  乔建国点着烟:有事?快说吧,没见我开会嘛。
  乔建国比乔卫国大十岁。爸妈去世得早,建国上班那年,卫国还上学。建国就让卫国跟着自己。卫国高中毕业那年,正赶上厂里招工,建国就费了很大劲,把卫国弄到厂里来上班了。卫国野得很,社会上交了一帮人,打架出了名,进过好几回公安局了。可是对建国很尊敬,从不跟建国顶嘴什么的。建国跟三分厂的厂长老贺有点关系,就暗中给老贺送过礼,求他照顾一下弟弟。老贺就让卫国当了大班长,管着六十多号人。卫国不愿干。最近好长时间没好好上班了。可是贺厂长还给他开工资。建国就觉得欠老贺好大一份人情。说过卫国好几回,卫国却不以为然:哥,你真是太老实。姓贺的哪里是给你面子,他是怕我黑他。
  卫国说:我想到东北做批买卖,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建国看看卫国:做什么买卖?
  卫国嘿嘿笑了:你就别问了,这批生意要是做成了,我就把工作辞了,自己挑摊干一回了。乔建国看看弟弟,心里就乱:你做什么买卖啊,跟我都不能说说啊?他总为卫国提着一颗心,总怕卫国出点什么事。卫国就像一头没系缰绳的牲口,整天东一头西一头的。
  卫国笑道:反正不是犯法的买卖。
  建国皱眉说:现在买卖哪里是好做的,是不是个人都要下海,全中国都快成澡塘子了。就你这样的还能赚了钱,真是活见鬼了。你回去当你的大班长多好,活儿也不累。贺厂长也挺重视你的。
  卫国说:我干不了,姓贺的一天到晚算计工友们。钱都让他措去了,大伙连个奖金毛毛也见不到。我还替他收拾大伙,也太没良心了。不干。
  建国一时说不出话,瞪了弟弟一眼:你总不能把工作丢了啊?
  卫国看哥发了火,就笑道:我就去试验这一回,不行就回来上班。
  建国叹了口气:你要多少钱?我还得跟你嫂子商量商量再说。
  卫国笑道:最少你给我五千,多了更好。
  建国想了想:明天晚上你去家说吧。对了,小虹知道吧?小虹是卫国的对象,市歌舞团一个唱歌的,长得很漂亮,追她的人不少,可她偏偏看上了卫国。闹得小虹的父母没办法,只好默认了。建国一直怀疑卫国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手段,把人家骗到手了。挺好一个漂亮姑娘为什么跟卫国这样一个二混子似的人啊?怪了。
  卫国笑道:这买卖就是小虹拉的线。
  建国看了卫国一眼:你可不能骗人家啊。就没头没脑地叹口气:你呀。你等我一下。就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又从楼上下来,拿着一个存折递给卫国:这是三千块钱,是我这些年背着你嫂子偷偷给你攒的。是为给你结婚用的。我也不想天天为你操心了,这钱今天就给你吧,你结婚我也就不管了。
  卫国怔住了,声音就微微有些发颤:哥……
  建国拍拍卫国的肩膀:你也不小了。我天天说你你也烦。小虹那姑娘不错,你得好好待人家。
  卫国湿了眼,呆呆地看着哥哥。接过存折,就转身走了。
  建国呆呆地看着弟弟出了大门,不觉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活得真累。整天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仰头看看天,太阳白白的,仿佛失血的样子,软软塌塌地升高了。乔建国心里挺闷气,不想上楼去开会,就呆呆地坐在台阶上抽烟。看见李强骑着车子回来了,车子后边夹着一个电热壶,乔建国笑道:你干什么去了。李强说:我去买电热壶了。你在这发什么愣呢?就转身上了楼。
  乔建国抽完了一支烟,才上楼来。会早就散了。老焦正在跟李强嚷嚷电热壶的事呢。原来李强买的这只电热壶漏水。李强面红耳赤地骂:操蛋,这年头怎么都是伪劣产品啊。我下午找他们换去。许部长笑道:你这点破事都干不好,还能干什么啊。一抬头看见乔建国进来,许部长就皱眉道:这半天你去哪了?刚刚定了,咱们下午去市委一趟。问问情况再说。
  乔建国点点头:都谁去啊?反正你们头头得去,光我们这些小兵去,人家爱搭不理的。屁事也办不了的。许部长老焦得去啊。
  老焦笑道:我得去医院,今天跟一个熟人讲好了,下午去检查检查。
  许部长对乔建国说:我带你和方莉去就行了。老焦也该去看看医生了,他这一天往厕所跑几回啊?承包了似的。
  老焦苦笑:可不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厕所所长呢。
  大家都笑了。
  乔建国想了想:还得拿着几盒好烟去啊,我知道精神文明办公室那几个家伙都是大烟筒,没盒烟也没法跟人家说话啊。
  方莉就苦笑:咱们宣传部穷得连盒烟也没有。报上还有人造谣,说什么几种人是搞宣传,隔三差五解解馋呢。真是胡说八道。
  许部长想了想就说:李强,你去到厂长办公室要几盒红塔山来,就说到市里去办事用。
  李强笑道:我去要?胡进那小子给不给还难说呢。
  许部长想了想,就撕了一张纸,写了一张条子交给李强:你就把这张条子给他。

  李强就去厂长办公室要烟。厂里的招待费用都归办公室管着。办公室主任胡进,宣传部的人都怵他,这家伙天天嘴里不干不净的,厂长们却挺得意他的,因为这家伙在市里亲戚朋友一大帮,厂长指着他办事呢。
  进了厂长办公室,办公室主任胡进正在跟秘书韩小明说笑。李强心里就骂:一对狗男女。局里都知道胡进跟小韩关系暧昧,韩秘书的男人在地质队工作,常年出差,一年回来不了几个月。小韩就寂寞得难受。小韩爱跳舞,胡进总陪着她去跳舞。有人见到胡进在舞厅里搂着小韩跳,就跟搂自己老婆那样理直气壮。小韩一头扎在胡进怀里就跟一只温顺的小猫似的。胡进整天嘴里叼着红塔山,天天醉乎乎的跟神仙似的。有人偷偷给局纪委写信,反映胡进有问题。可是,纪委也不查。胡进的叔叔在市委组织部当干部处长,厂长书记都不敢轻易得罪这位实权人物。
  李强就笑道:胡主任,宣传部想领些烟。
  醉醺醺的胡进看了李强一眼:你们领烟闹球啊?
  李强不想跟他乱缠,就把者焦写的条子递给胡进:我也是奉旨行事的。
  胡进看了看:你们总要有个理由啊。厂里买了些烟,不是乱抽的,是搞关系的。你们有什么关系好搞啊。别乱搞的。胡进边说边看着韩秘书,就坏笑起来。
  李强不高兴地说:你给不给?说句痛快话。
  胡进道:我现在就有点儿石林,红塔山没有。就是石林也不能多给的。
  李强说:石林?亏你说得出,到市委拿得出手啊。行了,我去复命了。就推门走了。
  胡进火了:爱要不要。扯蛋哩。
  李强听到又折回身来,脸就阴下来,胡主任,你说谁呢?你他妈的嘴里给我干净点儿。
  胡进设提防李强会发火,一下子愣住了,机关的人都知道李强练过拳击,还是市里业余拳击队的,整天憋得直想跟谁练练呢。胡进心里挺怵他。小韩忙笑道:李强你听差了,胡主任跟我开玩笑呢。
  李强瞪了胡进一眼,转身就走,随手把门重重地关上了。他这几天心里总窜着火,恨不能跟谁干上一架。可是宣传部的人都跟他不错,他不能跟宣传部的人吵闹。刚才他真想跟胡进找茬儿闹上一回,打起来才过瘾呢。
  李强说了胡进不肯给烟的事。
  焦主任就骂:都是厂长惯得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我去找他。嘴里说着,屁股却不动。眼睛看着许部长。
  许部长说:算了算了。先到财务科借一千块钱。反正也要请市里的客。等书记回来,一块儿报销就是了。
  乔建国苦笑:现在财务怕是没钱啊。
  李强也说:听说这个月的工资都够呛了。
  方莉说:先从组织部的党费里借点儿吧。
  乔建国摇头苦笑:说真的,厂里都到这种地步了,还混这块牌子干什么用啊?
  老焦笑道:咱们是没用啊,可是领导还是挺看重的。
  许部长瞪了乔建国一眼:这个没用什么有用?就去组织部借党费。
  组织部部长方瑜跟着厂长书记去省里开会了,管党费的是小张,小张听许部长说了,就笑:许部长您拿着党费去搞关系,不觉得别扭嘛?您打个条吧。说着,就打开保险柜给许部长点钱。
  许部长苦笑道:党员们要是知道了我拿着他们的党费去破坏党风,不定骂我什么呢。就把写好的条子给小张。
  小张接过条子看看,就笑:许部长您光写了一千元,是美元啊还是人民币啊?到时候我可说您跟我借美元了啊。
  许部长笑道:打我爷爷那辈儿上,就没有见过美元什么表情。就把钱点了点,细心装起。
  许部长回到宣传部,就对乔建国和方莉说:那咱们就定了,下午咱们三个去市委,下午谁也别迟到了,一上班就要车。
  方莉说:行,建国你早点来,别误了。
  乔建国笑道:听你的话好像我天天迟到似的。
  许部长把钱掏出来,点出一百,交给乔建国:你中午去买条红塔山,带着。
  乔建国笑道:钱不够呢。
  许部长就又掏出一百,扔给乔建国:别忘记开张票回来。别开烟,开食品。不然不好报销的。好开嘛?
  乔建国笑道:现在这事,只要您交了钱,开人肉都能开的。我老婆厂里,去年发电热锅,硬是开成避孕用具,在计划生育费里报销了。操,您说现在这事儿。
  中午下班,乔建国回到家就忙着做饭,心里就算计着怎么跟岳虹商量借钱给卫国的事。岳虹看不上卫国,嫌卫国天天没个正形。有时卫国来家吃饭,岳虹也没好脸子,弄得卫国好几次下不来台。建国脸上装傻,可心里什么都明白。有一回卫国又来家吃饭,岳虹还没回来,建国就说,咱哥俩到外边去吃吧。卫国就跟建国在外边吃了。那天建国喝多了些,话就多了。数落弟弟让人操心,卫国一声不吭,吃完饭,卫国抢着把账清了,哥俩就走出来,卫国站在街上,对建国说,哥,我知道你挺难的,我从前也真是不懂事,总给你添乱子。从今以后,我不上家吃饭了。说完,就走了。弄得建国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暗自难受了好一阵子。建国怕岳虹,跟岳虹搞对象的时候,岳虹家里就不乐意,岳虹家是知识分子家庭,还有个姑姑在美国。一家子就都沾了美国气儿,都瞧不起建国。建国心里挺自卑,常常做梦跟岳虹一家人打仗。可总也打不赢。前一夜里又让岳虹一家在梦中打了个头破血流。
  建国刚刚把饭做好了,看看表,正纳闷岳虹和女儿怎么还没回来,电话就响了。建国就猜到岳虹又不回来吃饭了。这电话是岳虹单位给安的,岳虹在单位挺吃香。可是最近她厂里换了一个姓谢的厂长,跟岳虹不对眼。岳虹这些日子总是提心吊胆的。建国看着她就累。
  果然是岳虹打来的。岳虹说,今天她中午不回家了,孩子她也接去了,老厂长请客,过去不错的几个人聚一聚。建国就说,你不是跟你们现厂长闹不来嘛,这事如果让姓谢的知道了,还有你好果子吃啊。岳虹支支吾吾地说,好了好了,回家再说吧。建国听出岳虹旁边好像有人,就放了电话。
  建国泄了气,自己胡乱吃了几口,就睡了。一觉醒了,差十几分钟上班,就想起还得买红塔山的事,不敢再睡了,爬起来就往外走。
  许部长睡了一会儿,额头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睡不着了,就从床上起来。妻子杨秀敏说:你去医院看看吧,别再闹了破伤风什么的。
  许部长恼道:你就别吓唬我了。就下了床,拿上包说:我去上班了。
  杨秀敏不高兴道:你这个人真是的,官也升不上去了,还干得挺上劲的。
  许部长皱眉道:你怎么比我还官迷啊。
  杨秀敏说:你好像多超脱似的,忘了你嘴上长泡的时候了?
  杨秀敏原是厂办副主任,上届的厂长跟许部长闹不来,就在党委会上说,不能夫妻俩都在机关,应该避嫌。厂长的理由很正当,弄得别人没得话说,于是,就把杨秀敏放到分厂当了工会主席。分厂的工会主席不是好干的,现在各分厂的效益都不好,杨秀敏天天总跟着班组参加劳动,闹得腰酸腿疼的。杨秀敏就心里有火,就泡了病假,在家歇了半年多。时不时地跟许部长找茬儿吵架,总说是吃了许部长的连累。
  许部长知道老婆又要找茬儿了,苦笑道:算了算了,我没理还不行嘛。晚上我给你做饭。就忙出门去了。
  刚刚下楼,就碰到了厂保卫科的朱科长,朱科长大着嗓子说:许部长,我正要去找您哪,哎呀,您的头上怎么了?
  老朱是个转业干部,先是在厂组织部干了一年多,因为总跟书记顶嘴,闹得书记好几次会上下不来台。书记就把老朱放到了保卫科当科长。老朱却一点儿也不生气,在保卫科干得挺欢实。许部长就吃不透老朱心里想的啥?后来就有人说老朱是个二百五,没心没肺。
  许部长停住脚:不小心碰了一下,有事嘛?
  朱科长骂道:一大早陈光就去找我,说有人这些天总扎他的摩托车胎,让我调查调查。我说这事也许是小孩子们调皮胡闹。他说不是,最近总觉得有人对他不怀好心,他吓得够呛。您住在他家楼下,这些天有什么情况吗?
  许部长冷笑一声:不做亏心事,怕什么怕啊。他想说昨夜里替陈光挨了一砖头的事,又觉得说出来没意思。就不再理老朱,下楼去了。
  老朱在后边喊:您别走啊,我还有事要问您呢。
  许部长硬声硬气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就让陈光安分点儿就行了,我们也少吃点儿瓜葛。

  下午一上班,李强提着一只换了的电热壶去给许部长看。许部长正在给汽车队打电话,说要个车到市委去办事。汽车队长说没车了。许部长稳稳地说:我们去办一件厂里的大事,你派不出车来,事情要是办不好,厂长回来要怪罪你可得兜着。汽车队长忙笑道:行了行了,您就别吓我了。十分钟之后,我给您把桑塔那派了去。许部长放了电话,看着提着壶的李强问:什么事?
  李强说:我不是去换壶了嘛,您看这壶怎么样啊?
  许部长笑了:我早就忘球的了。赶快去烧一壶水来吧,看看还漏不漏了?
  李强提着壶出门,方莉就进了办公室,方莉笑道:部长,走不走啊?
  许部长皱眉道:乔建国这小子又迟到了。话没说完乔建国就进门。乔建国嚷:许部长我不是去买红塔山了嘛?就从提包里取出一条红塔山递给许部长。许部长接过看,真的假的啊?乔建国笑道:那我可说不准了。许部长道:爱真爱假吧,什么好人抽啊?就拆了,取出两盒给了建国。剩下的放进抽屉锁了。
  乔建国笑道:您别忘记了,再发了霉啊?
  许部长说:少废话,咱们到楼下等车去吧。
  三个人正下楼,见老焦匆匆上楼来了。许部长奇怪地问:你不是说下午上医院检查嘛?怎么没去啊?老焦笑道:我忘了带本子了。上次大夫给我开的几张药方也在里边,得让大夫参考参考啊。再说买个本子就一块钱,我老忘,都买了十几个。就忙着上楼去了。许部长笑:老焦真是会过,一个破本也值得跑一趟啊。就下了楼。桑塔那正好开到门口,司机老雷停住车,探头笑道:上车吧。
  许部长笑:老雷,你开车啊。老雷开车好多年了,年年评先进。可去年出了一件事。老雷偷了厂里的一百多公斤汽油卖给了油贩子,本来是件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可是那个油贩子后来犯了事,就把老雷的事给供出来了。老雷闹得好被动。厂里人就说,这么老实的一个人也偷开了。老雷写了十几份检查,又被停职了半年,这是刚刚让他开车。
  老雷笑:许部长是不是嫌我这车不够档次啊。许部长就笑:行了行了,这车就挺上劲的。三个人就上了车。路上,方莉一个劲劝许部长:您别太着急了……
  许部长朝方莉眨眨眼,示意别再说,不要让老雷听到。方莉就转了话头,说开了市场上的鸡蛋价格。老雷也插进话来说:我昨天去买菜,你们猜猜豆角多少钱一斤?方莉笑:我天天买菜,还能不知道?两块五。老雷就骂:简直不让穷人活了。我对卖菜的说,你们要再涨,我可要去截道了。方莉就笑:你截道吓谁啊。
  到了市委门口,三个人下了车,许部长对雷司机说:雷师傅,我们可能时间长些,你去转转吧,两个小时之后来接我们就是了。雷司机笑道:我就等你们得了,现在我哪也不敢转,兜里不装上几百,就不敢逛街。我睡觉了。
  老焦在办公室找病历,现在到医院看病,都要病历。一个病历一块钱。薄薄的一个小本子。真敢要。老焦去了好几回医院,都忘了带,每次都买一个。他算了算,大概买了十八九个了。他今天上医院,就事先想着带上上次的病历本,就翻抽屉,翻到病历本的时候,就看到一份市委宣传部关于二五普法自查通知。这项工作是老张分管,上次给了老张,老张不知道办了没有,就拿着通知去找老张。
  进了老张办公室的门,就见老张正和李强低声说着什么。还有工会的小高。
  老焦就挺生气。老张这个人,平常爱传闲话。上次机关有人谣传厂长受贿,厂长气坏了,就让纪委的追,追来追去,追到老张身上。把老张找去,一通问,老张赤红着脸说不出所以然来,气得厂长要把老张开出机关。许部长和老焦一个劲跟书记讲情况,老张也快退了,就算了吧。再说平常写写画画的,宣传部没有这么个人还真抓瞎。书记就去跟厂长讲情,这事才算了结。气得许部长把老张好一顿骂:你抓住厂长什么了,就乱讲。你要是真抓住证据了,就到市委告他去,把他告倒了,也算你有本事。老张吓得脸黄黄的。这次又在传什么呢?老焦进门就咳了一声。小高和李强抬起头来,见老焦进来了,小高就笑笑走了。
  老焦把那份通知放在老张桌上:老张,这件事你办了吗?
  老张接过一看,就笑道:这事早就办完了。
  老焦松了口气:我怕又像精神文明办的那个通知,咱们找不到。人家找上门来问,才被动呢。说着看看表,想起该上医院了。就走出门,到了门口,又回过头:你们没事别扎堆了。让人汇报了,书记厂长又该批咱们了。说完,看了李强一眼,就走了。
  老张笑道:李强,今后你别上我们办公室来了,老焦今天可是不高兴了。
  李强就恨恨道:整天乱积极个什么劲啊,部长也没当上,还挺神气的。
  老张笑道:两个头都不在,我正好出去办点儿私事,说着看看表,就站起身,提起桌上的书包就说:我要是回来晚了,替我打打掩护啊。
  李强说:你天天往外跑,挣了钱也不说请请客。
  老张苦笑道:我就是个穷命,请客?谁请我啊。就走了。
  老张的爱人是农村户口,一个女儿是个小儿麻痹患者,都二十岁了,现在也没个工作。在街头卖了一阵子冰棍,后来让一群坏小子给踢了摊子,受了惊吓,再也没有出去过。老张还有一个老娘在农村,没跟着老张,听说是因为跟老张的爱人闹不来,在一起总打架。老张每月还得偷着给老娘寄点钱。还得当着者婆骂老娘,当着老娘骂老婆,当两面派。老张真是不容易。这种情况,部里都知道,所以老张在外面干点私事,大家就都不大计较了。
  李强就抓起电热壶到厕所打了一壶水来烧。李强这几天也正上火,他老婆跟他闹离婚,闹得挺热烈。李强跟部里谁也没讲,所以这些天李强没好气,大家都莫名其妙。许部长说李强是让好日子给烧晕了,不知道姓什么了。
  李强的爱人小冯原来是菜店的售货员,前几年菜店承包,小冯就当了经理,几年下来,小冯真是干上去了。小冯还买了一套房子,把房子装修得跟宫殿似的,宣传部的都到李强家喝过酒,上次许部长在李强家喝醉了,拍着李强的肩膀说:真不错,我这辈子也住不上这样的房子了,你真是找了一个好老婆啊。开始小冯挣了钱,还回来高兴地跟李强说,后来李强就发现小冯不怎么跟他说钱了。今年春节,李强的一个同学来串门,偷偷对李强说,在舞厅见过小冯跟一个男的喝酒,都粘到一起了,让李强注意点儿,别让人给戴顶绿帽子。李强听说就来了火,想起小冯已经好长时间没跟自己办那种事了,总推说她天天太累。那天晚上,李强就早早上床等着小冯,小冯上了床,李强就按住小冯。小冯不干,李强就来硬的,小冯火了,说你这不是强奸我吗?李强火火地说,我自家老婆,愿怎么强奸就怎么强奸,总比让别人奸了的好。小冯急了,就跟李强抓挠起来。后来就从床上打到床下,那屋的孩子平平也吓醒了,光着屁股跑过来,就抓住李强的手咬了一口。李强气得狠狠给了平平一个嘴巴。平平就张着大嘴嚎起来。小冯抱着平平哭。于是李强就没得逞。小冯搬到外边去住了,连平平也带走了。李强就被晒了起来。上个星期,小冯打回家一个电话,说要跟李强离婚。李强气坏了,让小冯回来面谈。可是就不见小冯回来。今天中午李强回家,见到桌上有一张字条,是小冯留的,上边写着晚上回来跟李强谈谈离婚的事。李强气得把字条撕了个乱碎。就骂起来。骂了一会儿,才醒悟到家里就自己一个人,自己骂给自己听没什么意思,就不再骂。进了厨房,胡乱弄了点儿吃的。盐还放多了,一下午都觉得渴得难受。已经喝了半壶水,还是渴。
  李强又烧开了一壶水,又浓浓地沏了一杯茶。电话就响了,他骂骂叽叽地接了,是同学小吴打来的,小吴就笑着骂:你小子怎么还稳着哪,是不是让我用轿子抬你去啊。李强这才想起来,今天几个同学聚会。好几天以前就通知了,自己让小冯闹得都忘到脖子后边去了。就忙说:我这不正要去呢,你这电话就来了。我马上就到。就放下电话出去了。

  进了精神文明办公室,屋里没人。许部长就在椅子上坐了。方莉低声说:都这样,还不如咱们正规呢。市委又该换班子了,下边就没人干活。乔建国说:我去找找看。就出去了。
  乔建国常常来宣传部办事,各屋都挺熟的。就各屋乱窜着找人。
  这屋,就剩下许部长和方莉干坐着等人。两人就抓起桌上的报纸乱看着。
  一会儿就进来个胖子,朝许部长方莉点点头。胖子身后的乔建国就忙笑道:许部长,这是精神文明办公室的牛主任,牛主任调来时间不长,跟咱们厂还不大熟悉。牛主任,这是我们许部长。
  牛主任就站起来淡淡地笑笑:你好。跟许部长握握手。
  许部长脸上堆出很热情的样子来,跟牛主任客套了几句,就转入了正题。
  许部长说,那份文件我们没收到,真是没收到。我们单位的领导是非常重视这项工作的。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跟我们没完的。
  牛主任笑着听许部长讲着,就说:这件事我也做不了主的。我刚刚调来,很多事还不大清楚。你们是不是跟赵主任说说,他正管你们几个厂。
  正说着,就进来一个男人,朝许部长几个点点头。牛主任就站起来笑道:说曹操,曹操到。赵主任,他们几个是东风厂的,这是他们厂的许部长,来找精神文明称号的事的。
  赵主任脸上就不再笑,坐在椅子上:我上午跟你们单位打了电话,一个女同志接的,挺不客气的。
  方莉忙笑道:是我接的,我这人嗓门大,惯了。您千万别误会,我再有脾气,也不敢跟市委的撒啊。您说是不是?
  赵主任干干地笑笑:这年头,谁还怕谁啊?我们这种破部门,没人会拿我们当回事的。上边下边都一样。
  方莉接着赔笑脸:真不是那个意思。您要是真生气了,我现在就跟您道歉了。多乔建国忙掏出烟来:赵主任,抽烟,抽烟。
  赵主任接过烟,乔建国忙打着火递过去。
  赵主任深吸了一口,脸上就缓下来:其实我们也不容易,一个市,若都像你们这样,我们这工作还怎么干啊?你们说是不是啊。
  许部长连连点头:可不是嘛。你们可真是够忙的了。许部长注意到赵主任身后是窗子,光线挺好的。窗外是灰灰的天空,许部长看到一朵云正在悠悠地飘。
  牛主任说:赵主任讲的也是实情,我们这个部门也不容易,现在人手也不够,工作也挺多的。如果布置一件事,下边有几个单位不落实,我们就得抓瞎了。
  方莉忙说:市委机关忙得很啊。
  赵主任看看牛主任:这事情咱们还得研究研究。如果这一次开了口子,下次的麻烦事就得更多了。手指头在桌上敲击着鼓点,许部长听着好像是三步。
  许部长忙说:二位主任您照顾我们这一次吧。我们也实在是没办法啊。
  乔建国赔笑道:您二位就抬抬手,我们就过去了。说着就掏出烟来,又递了过去。
  赵主任叹道:真是的,你们光给我们添乱了,这样吧,你们先回去写个材料。一两天送上来,我们再碰碰。说着就站起身来。
  许部长也赶快站起来,笑道:那就多谢了。
  赵主任摆摆手:先别说谢呢,我们尽量给你们使劲吧。关键是市委领导批不批呢。说着咳嗽了一声,到墙角的痰盂里恶恶地吐了一口。
  许部长连连点头:多费心了。就跟赵主任牛主任握手告别。方莉和乔建国也忙凑过去握手。乔建国觉出赵主任的手软绵绵的,挺女人的。
  三个人出了市委大楼,乔建国骂一句:我刚才就觉得我跟电影上那些汉奸见了皇军似的。你看姓赵的那个操蛋样子哟,像个太监。
  许部长忙说:算了算了,管他太监不太监呢。回去再说吧。
  三个人就到了市委门口。车却不见了。方莉就笑:老雷不定去哪了。乔建国也笑:总不会又去贩油了吧。许部长瞪了乔建国一眼:别乱开这种玩笑呵。
  三个人说了会儿闲话,就看到老雷的车回来了。老雷停住车,探出头笑道:上车吧。三个人就上了车,方莉看到车里有一捆芹菜,水绿绿的招人爱。就笑:雷师傅去买菜了。多少钱一斤啊?
  雷司机笑道:我去了批发市场一趟,一斤比市面上便宜一角钱。就发动了车。
  方莉笑道:天,批发市场,十几里路呢。便宜一角钱都不算多,还有这油钱呢。
  雷司机笑道:干什么就沾什么光嘛。咱这臭开车的,也就剩下这点优越性了。
  乔建国也笑道:司机这行就是好,办点什么事,方便啊。
  老雷苦笑道:你们今天是看见我买这点便宜菜了,没见我半夜跟孙子似的吃不上饭,喝不上水的时候呢。哪像你们办公室一坐,风不吹雨不淋的啊。
  乔建国苦笑道:干什么也不容易啊,我们这不刚刚孙子了一回啊。

  回到厂里,正好老焦也从医院里回来了。许部长看看表,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呢,乔建国让一泡尿憋得难受,就慌慌地去了厕所。许部长让方莉找李强和老张两个来开会,研究写材料的事。方莉出去后,许部长就关心地问老焦检查得怎么样了。老焦说:折腾了一下午,又是验血又是查尿的,过一天去取结果。
  许部长还要问,方莉就进来了。说老张和李强都不在,不知道去哪了。李强的桌上沏着一杯茶,还温手呢,看样子没走远。
  许部长生气地说:只要我和老焦不在家,就放了羊了。算了,咱们几个商量商量吧。说着,乔建国也进来了。
  许部长想了想就说:我看这材料还是让建国来写吧,他管着这方面的事呢。
  老焦笑道:别人也搞不清楚的。
  方莉就笑道:建国是大手笔啊,当然得上阵了。
  乔建国不想写,就说,我这些日子血压高得很,是不是大家都动动笔啊。分开写,往一起凑就完了。
  老焦笑道:建国你说胡话呢,精神文明建设可是你分管的,你不写谁写啊?
  许部长说:建国,你就别推三推四的了,发昏不当死,你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总之是你的事,明天你不用上班来了,就在家写材料。一天够不够用?不行就两天,但最好明天写完。
  乔建国苦笑道:就这样吧。站起身出去了。方莉看看表,叫一声:天,我该接孩子去了。也慌着走了。
  许部长就接着刚才的话头问老焦:到医院怎么样?大夫怎么说的?
  老焦就皱眉头:都化验了,说让我过两天去取化验结果。我感觉不太好,大夫那样子鬼鬼的。夕阳射进来,老焦的脸给染得红红的,好像喝多了酒。
  老许笑道:你别胆小,上次我腰疼,也是给我检查了个底掉上,怀疑我长什么了,吓得我好几天没吃好饭,后来什么事也没有。真操蛋。现在医院都承包了,不让你破费点儿,人家怎么开奖金啊。
  老焦皱眉道:这回不像是吓唬我的。
  许部长站起身:你就别疑神疑鬼的了,不是还没有检查结果嘛,你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人其实就是那么回事。走吧,下班了。

  老焦回到家,老婆袁梅正大打麻将。是对门的老郑两口子,还有楼上的老章。看老焦回来了,老郑两口子和老章都抬头朝老焦笑笑。老章说:老焦,今天你老伴手气真好。三归一了。袁梅就笑骂:你他妈的一连赢了我三天了。我再和也翻不回本来了。老焦淡淡地朝几个人点点头,就进屋了。老焦很烦这几个人,尤其是老章。老章过去在厂里是出了名的二流子,偷过车间的铜料,被派出所弄去了关了好些日子才交待。要不是厂里出面保他,就得判了他。老郑家两口子,这几年神气得很,儿子辞职开了一个商店,挺挣钱,家里装修得跟宫殿似的。儿子已经离了三次婚了。老两口每每说起这事来,还美气得很,好像是他们家的光荣哩。袁梅整天跟他们泡在一起,老焦就有气。可也不敢发作。他惹不起袁梅,袁梅是二百五,一点破事,也敢嚷嚷得满楼都听到,大儿媳跟她闹不来,几年前就不说话了,现在过年过节也不过来。那天老焦在街上遇到大儿媳,说了几句话,老焦说:你们还是回来看看吧。儿媳说:爸,我对您一百个没意见,我就是不能跟她见面。您看她像个当妈的样嘛?连我一个月使多少卫生纸都月月问,跟收电费似的。老焦苦笑:你们都能躲,我往哪躲啊?老焦跟袁梅结婚二十多年了,也后悔了二十多年。当年袁梅在厂里当图书管理员,长得漂亮,追她的人像夏天的蚊子一样多。老焦常常去图书馆借书,就加入了追求的队伍,最后老焦战胜了众多的对手。结婚后才发现她是个二百五。
  老焦进了屋就躺在床上,想着下午大夫那种表情,心里就不安起来。想到下午梁芳那种表情,心里就更酸楚了。老焦这次上医院检查,是由梁芳引起的。那天他在下班路上碰到了梁芳。两个快七八年没见面了,就在马路边说开了话。他跟梁芳是同学,1962年一块儿考上了大学。文化大革命那年,两人刚刚毕业,就谈开了恋爱,正赶上梁芳她爸是当权派,给揪了出来。梁芳怕连累老焦,就主动提出散伙。那天梁芳的妈妈刚刚上了吊,老焦去梁芳家帮着处理丧事,梁芳把老焦叫到门外说了散伙的事。老焦呆呆的啥也没敢再说,梁芳看了看他,就说你走吧。老焦就走了。老焦至今后悔,当时自己太软弱了,如果自己坚持和梁芳的关系,梁芳后来就不会吃那些苦了。
  后来梁芳跟着父亲回了老家。文化大革命以后,梁芳就跟父亲落实政策回来了。梁芳分配到卫生局上班。那时老焦已经成了家。老焦听说梁芳回来了,就去看了看,见梁芳又瘦又小的样儿,就看出她这些年吃了不少苦。老焦那天没敢多坐,寒暄了几句就出来了。梁芳把他送出来,老焦说了句:你回吧,外边大凉。梁芳应了一声,却没动,老焦就感觉要发生点什么了,果然,梁芳扑到他身上,呜呜地哭起来了。夜很静,梁芳的哭声传得挺远。老焦心里害怕,总感到有人在暗中看着他俩。过了一会儿,就推开了梁芳,说了句:你多多保重吧。就走了。以后老焦再也没敢到梁芳家里去。后来渐渐从别的同学嘴里听说了梁芳的一些事。梁芳回乡后,跟公社的一个干部结婚了,很快又离了,连个孩子也没有。
  上个月,梁芳的父亲去世了,老焦去奔丧,又见到了梁芳,这时梁芳已经是卫生局副局长了,很是老成持重地处理着事情。见到老焦,就点点头:你来了。就转身去跟别人说话了。老焦捕捉到了梁芳眼睛里闪过的那一丝哀怨。那天来的人除去卫生部门的一些人,就是市里的一些领导。老焦呆了一会儿,就悄悄地出来了。过了两天,他接到梁芳的一个电话。梁芳在电话里淡淡地说:谢谢你那天来看我。老焦忙说:没能帮你干什么,还谢什么啊。两人一时都无话,都拿着电话干着。梁芳问了一下,就笑道:今后有事就来找我吧。问你太太好。就把电话放了。闹得老焦好几天没睡好觉。上个星期,梁芳在路上遇到了老焦,两人说了几句。梁芳说: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啊,去医院看看吧。老焦忙笑道:没事没事。我是老胃病了。梁芳坚持道:都五十多岁的人,注意点的好。我给你找个好点的大夫看看。你这几天别出门啊,我这几天开会呢,开完了会我就找你。老焦只好点头答应了,两人就分手了。老焦骑车驶出老远,下意识地回头去望,看到梁芳仍在那里望着他呢,心里就不好受起来了。今天去医院,梁芳陪着他找了几个专家看了看。因为是梁副局长带来的,所以看得就格外认真,连化验这些都让大夫自己去办的。从医院出来,梁芳脸色挺难看的。梁芳要用车把老焦送回家去,老焦说不行,我自行车还在单位放着呢。于是梁芳就让司机把老焦送到了厂里。到了厂门口,老焦下了车。梁芳探出头来说:我明天去省里开会,你先自己取一下结果。没事更好,要是有了什么事,一定等我回来再说,你别自己找大夫乱看啊。老焦点点头就走了。他心里挺沉重,总感到有什么事了。
  老焦躺在床上,睡着了,就梦见自己跟梁芳去了一个地方,梁芳要上来搂他,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就想躲,就踩在一块石头上,觉得脚底下一滑,竟跌进了一道黑黑的山谷,耳边响着呼呼的风,老焦喊起来,就吓醒了。睁开眼,见老婆正推他呢。老婆不高兴地说:你怎么睡着了呢,该做饭了吧。老焦就爬起来:说吧,吃什么?

  李强摇摇晃晃从饭馆出来,跟几个同学乱说乱笑了几句就分手了。小吴在他身后喊着:李强,下一次可是你请客了。李强头也不回,哈哈笑道:我忘不了啊。他喝多了,头晕晕的,也不敢骑车了。就推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走,碰到一对男女身上,那男的就骂:你他妈的眼睛瞎了。
  李强把车子一扔,车子就醉汉一样歪倒在马路上了,李强眼睛红红地骂:你妈的说谁呢?就朝着那对男女通过来,立刻就围过一帮人来看热闹。
  那男的看到李强凶凶的,就是要寻衅的样子,李强身上那呛人的酒气扑得他倒退一步,就先自软了:我说什么了?你不该乱撞嘛。
  李强往前凑着:谁他妈的撞你了?你先撞我了。路灯下面,他的表情很难看。
  那女的害怕了,拉着那男的:快走吧。两人慌得走了。
  李强在后边哈哈大笑,就往家走。后边就有人喊:你的自行车。李强想起车子还没推,就回去推了车子。
  进了家门,小冯果然回来了,正在看电视。女儿平平却不在家。小冯见李强回来,屁股也没动,干干地问道:你想好了嘛,什么时候上法院?
  李强说:平平呢。
  小冯说:我放到她姥姥家了。
  李强火就涌上来,却克制着说:不对吧,我午后给你们家打了电话,平平不在那啊。你把孩子给弄哪去了?
  小冯说:你先别孩子孩子的,先说咱俩的事,什么时候上法院?
  李强火就又窜起来:上你妈个屁,抄起桌上的茶杯就砸过去。
  小冯一躲,杯子就砸在墙上,粉碎了。小冯跳起来:你他妈的是疯了吗?
  李强赤着眼睛吼:老子就是疯了,抡起一张椅子乱砸起来,于是屋里就乒乒乓乓地乱了,小冯嗷地一声跑出去了。李强追出去,见小冯骑着摩托车跑了。李强就骂:你这个烂女人别想再进这个门了。听到吵嚷声的邻居们就纷纷跑出来劝李强。李强笑道:没事没事,我们闹着玩呢。就转身进家去了。

  许部长正在给市委统战部的老梁打电话。今天他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老梁,老梁跟他在党校学习过三个月,两人混得挺好。许部长想找老梁跟精神文明办公室的赵主任说说情,把那件事办办。老梁接了电话就笑:你这家伙,没事也不来我这里串个门。许部长也笑了:我天天忙得上厕所都不敢多蹲会儿。你可是到我这里深入一下基层啊。
  两人乱说了一会儿,许部长就说了精神文明办公室的事,问老梁有没有办法。老梁想了想,就说:这种事不算个事,可是那个姓赵的特别操蛋。不好说话的。你们请请他嘛。如今这种事不来这个不好说话的。许部长就骂道:你们真是黑啊。老梁苦笑:现在你说哪不黑啊。就这样吧,我去跟他讲讲,你们请请他。订个时间,我去陪着,套套近乎。事情也就办了,省得你瞎着急。许部长想了想:那就请他吃一顿。你说好了打电话告诉我一声,我好准备。可不能太超了,现在我们厂都困难得很,工人们连工资都发不了。
  正说着,门就被敲得急响。许部长吓了一跳,杨秀敏去开门,小冯就披头散发地冲进来,哭着喊:许部长,你可要管啊。
  电话里老梁就笑:你那怎么了?杀猪呢。
  许部长忙说:就这样吧。我这儿来人了。好好,我等你电话了。就忙放下电话。回过头来问小冯:怎么了?快坐快坐。这是怎么了?
  小冯就哇地一声哭起来。

  乔建国今天不上班,把自己关在家里写材料。早上起来,岳虹让他送孩子上学。孩子本来已经五年级了,不用接接送进的了。可是这几天市里出了两件丢孩子的事,传说南方来了一帮盲流,专门拐卖小孩子。岳虹就吓得够呛。说女儿傻头傻脑的,不机灵,别让人贩子给拐跑了,就让乔建国送孩子上学,放学的时候她再去接。岳虹在厂里是个小头头,管着几十号人,总是早来晚走的。岳虹其实也不想干,这年头管人就得罪人。可是当个小头头,年底奖金就多许多。岳虹就干得挺卖力气。可是,最近挺不顺当,新上任的谢厂长对岳虹不满意,总是想找茬儿换了岳虹。有人偷偷告诉了岳虹,岳虹就格外当心,所以也不敢迟到,就让乔建国送女儿。乔建国这两天想求着岳虹借给卫国钱呢,就表现得格外勤快。就早早起来,先到街上买了一趟油条豆浆,匆匆忙忙让娘俩吃了,就送女儿上学。到了学校门口,又嘱咐女儿,中午放学不要一个人回家,等妈妈来接。说完,看女儿蹦蹦跳跳进了学校,乔建国才转身骑车回来,路上又买了两包烟。进了家就关上门,趴在桌上开始写。一口气写到中午,总算写完了。岳虹还没带孩子回来呢。他昏头胀脑地站起来展了展腰,看看表,就吃了一惊。就忙着骑车出了门,跑到学校,见女儿正蹲在学校门口东张西望呢。乔建国叫了一声。女儿看到了爸爸,就跑过来,嚷道:爸,我妈怎么没接我啊。乔建国就一肚子气,岳虹今天说不定又去陪客吃饭了。乔建国就说:你妈不回来,爸带你去馆子。父女俩就去了饭馆,要了两个炒菜,两碗米饭。乔建国还要了一瓶啤酒。吃完了,父女俩就回家来。进了门,见岳虹正眼睛红红的,坐在沙发上哭呢。
  乔建国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你去哪儿了。连孩子也不接?
  岳虹就哭得更厉害了。乔建国忙让女儿到小屋去。就听岳虹哭诉,听明白了。今天谢厂长以谈工作为名,把岳虹叫到办公室,先还说了几句工作,后来就猛地抱住岳虹又抠又啃。岳虹吓得挣脱出来,就跑出来。谢厂长追出来,骂岳虹是个臭婊子。岳虹气不过,就嚷起来。岳虹平常工作负责,得罪了人,一旁围着不少人,都看哈哈热闹。岳虹就跑到局里去告谢厂长。到了局里,没见到局长,局办公室主任就跟岳虹抹稀泥,说这种事不好管的。两个人的事说不清的。再说,也许谢厂长真是闹着玩的,岳虹你当真了。算了算了,今后还在一起工作呢。岳虹没出了气倒惹了一肚子气回来了。
  乔建国听了,嚷起来,这个王八蛋,我非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说着,就往外走。岳虹忙站起身拉住他:你惹不起他的,听说他跟派出所好得穿一条裤子。乔建国又嚷起来:就让他白欺侮了不成?就甩开了岳虹,出门走了。岳虹追出去,问:你去哪啊?
  建国说:我去找找贺加东。

  下午一上班的时候,老梁给许部长打来电话,说他上午找赵主任说了,赵主任口气有所松动,答应大家在一起坐一坐。老梁让许部长定个时间,找个地方喝点儿。老许说行,你听我的话吧。放了电话,就跟老焦讲了这件事。
  老焦骂道:这是什么世道啊。精神文明办公室不干精神文明的事,操蛋啊。骂了一气,就说:那就请这帮王八蛋吧,包括你那个姓梁的。
  许部长苦笑:老梁可不是王八蛋啊,人家可是帮了咱们的忙了。
  老焦说:上哪吃啊。我可是没经验。跟着书记厂长吃过几回,跟傻子似的。
  许部长想了想:让方莉去联系联系,她认识人多,找个便宜点的地方,别太赚咱们了。就起身去找方莉。
  方莉正在办公室织毛衣。她忘记关门了,许部长没敲门就进来,正好看见。小方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给孩子织件毛衣,量量尺寸。这一下让部长给抓住了。说着,就忙把毛衣塞到抽屉里了。
  许部长不高兴道:还是注意点影响的好。
  方莉笑道:是的是的。
  许部长就说了要请客的事,说方莉你认识人多,有没有开餐厅的,去找找看,便宜些。
  方莉想了想:我去找我大哥吧。他在工商局。’
  许部长高兴道:那可太好了,你去吧。请你大哥帮帮忙。
  方莉站起身:那我现在就去找他。
  许部长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方莉,李强跟他爱人闹离婚呢。你知道不知道啊?
  方莉吃了一惊:谁说的啊?不会吧,李强这几天没说啊。不会不会。
  许部长苦笑道:昨天他老婆都找到我家去了。闹到半夜才哭哭啼啼地走了。这个李强啊,放着好的日子不过,这不是烧得瞎折腾嘛。
  方莉呆呆地:真的?今天上午李强可是没上班啊。
  许部长说:是啊,我给他家里打电话,也没人接。抽个空,你跟李强聊聊。问问怎么回事?他老婆把他说了个一塌糊涂。我看那小冯也挺刁的。李强那脾气也属狗的,不是个玩意呢。算了算了,你先去吧,回来再说。

  岳虹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睁开眼睛看看表,都快三点了,还没见乔建国回来。到那屋看了看,女儿已经上学去了。她就起来想干点什么,可是什么也干不到心里去,就呆呆地坐着想怎么报复报复谢厂长。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道道来。
  门铃就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岳虹忙去开门,见是卫国。卫国就笑道:我哥在家嘛?
  岳虹就说:他刚刚出去。你进来坐吧。卫国就进来了。
  岳虹擦了把眼泪,强笑道:你最近忙什么呢,也没见你来。我前些日子还跟你哥说你呢。班也不上,跑什么呢?
  卫国点着一支烟,笑道:我能干什么啊。瞎跑呢。
  岳虹问:挣了点嘛?
  卫国苦笑:挣不挣的,没人管,我也懒得看当头的脸子。嫂子你怎么样?总听我哥说你特忙。
  岳虹皱眉说:瞎混吧。说着,就又想起那件窝心的事,眼圈又红了。
  卫国一怔,就问:嫂子,你跟我哥打架了?
  岳虹忙说:没有没有。单位的一点儿事。
  卫国脸就硬了:单位怎么了?谁欺侮你了。
  岳虹就被扯动了一腔委屈,哭了。
  卫国急道:你哭什么啊,到底怎么了?嫂子你倒是说啊。
  岳虹就哭哭啼啼地说了谢厂长调戏她的事。
  卫国听了就忽地站起来,恶声骂道:这个王八蛋是活得不耐烦了吧。眼睛里就冒出了凶凶的杀气。
  岳虹就害怕起来,她知道小叔子生性得很,自小打架就不要命。社会上狐朋狗友一大帮,是个亡命徒。自己跟乔建国结婚那年,因为两口子打架,建国打了岳虹一个耳光,岳虹的两个哥哥不干了,找上门来要教训教训乔建国,正赶上卫国在家里喝酒,话赶话就说窜了。卫国红红着眼睛就抄起了菜刀,吓得岳虹两个哥哥跑了。
  岳虹忙说:卫国,算了算了,我去告他。你哥去找他的同学贺加东了,贺加东在市委组织部管干部的。咱们告他。
  卫国冷笑一声:告?嫂子你们两口子太傻了,现在当官的向着当官的,你告也是白告。咱们老百姓有老百姓的办法。这事你别管了。就抓起头盔,推开门走了。
  岳虹追到门外,就见卫国骑着摩托车一道烟似的跑了。岳虹的心就乱了起来。

  方莉去工商局找哥哥方明。方明在工商局三科,进了门见方明正在跟一个胖子说着什么,那胖子好像有什么事求方明,胖乎乎的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方明脸上却是很不耐烦的样子。见方莉进来,就笑道:你怎么跑来了。方莉说:我有事找你。方明就站起身对那胖子说: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下口再说。胖子一脸可怜相:方科长,全靠您了。方明笑道:行了行了。就送胖子出去了。回来就关上了门。
  方莉就笑:真是衙门啊。
  方明苦笑道:天天都这样,全逼着你犯错误,就掏出红塔山点着一支。
  方莉就对方明讲了单位想请客的事。方明听了就笑:什么年月了,你们单位的头头有病吧。那块破牌子扔在街上都没人捡的,你们还真当回事了。
  方莉说:我们单位的头头还指望这块牌子去上边邀功请赏呢,不当真还行?你看看哪家酒店好些,给说说,优惠价。
  方明笑:你们公款请客还肉疼?
  方莉苦笑:我们那穷单位,当官的吃还行,我们这种办具体事的,就得厉行节约了。
  方明道:你们都是党委部门,还没权啊?
  方莉说:权个屁,没人拿我们当回事了。
  方明想了想:你们去老马那里吧。我给他打个电话。就抓起电话。
  方莉道:主要是实惠点,别往死宰我们就行。
  方明打通了电话,方莉就听到一个粗门大嗓的男人跟方明嘻嘻哈哈了一阵,方明就放了电话。拿过桌上的一个名片夹,拣出一张名片交给方莉:你就去乐天酒家吧。你去找这个马老板。
  方莉说:哥,你跟这家关系这么铁,我这可是给他拉客户呢,他怎么也得给点回扣啊。
  方明就笑:我只当你党风正着呢。半天也是个凡夫俗子啊。
  方莉说:快过节了,让老板给我箱饮料,回头我得给孩子的老师送礼去啊。
  方明说:你去联系的时候就跟马老板明说就是了。小事一桩。
  方莉说:找人去给我搬回家得了,当着我们单位的,我可不能当下就搬走了。
  方明说:你什么时候送,就什么时候搬嘛。你不要点别的了。弄两条烟什么的。
  方莉摇头笑道:行了行了,我这可是头一回做贼,小小不言的弄点就知足了。再说就一顿饭的事,我还能弄出多少来,再多了就让我们头怀疑了。
  方莉就回来跟许部长汇报。许部长听了就说:就去乐天酒家吧。你今天晚上早去一会儿,先安排安排。对了,给乔建国打个电话,他在家写材料呢,这事不能没有他。晚上,宣传部的五个人就去了乐天酒家。这是一家挺气派酒家,几个人都没来过。许部长就笑:咱们今天也开开窍,吃吃高档。老焦也笑:一会儿他们来了,我们就跟他们干。许部长说:干什么干?你这话就跟打仗似的。老焦苦笑:跟打仗差不多。这个战役要是打败了,书记回来还不得急了眼啊。
  几个人就进了餐厅。一个服务小姐笑嘻嘻地迎上来:几位吃什么?许部长正要说话,正在服务台前拨电话的方莉看到他们,就放下电话跑过来,笑道:我正要给你们打电话呢。一个胖男人走过来。方莉忙介绍:这是这里的马老板,这是许部长。许部长忙伸出手:添麻烦了。马老板笑道:这话就差了,你们到这里,是照顾我的生意啊。就掏出名片给几个人撒。几个人收起马老板的名片,随马老板进了雅间。雅间布置得挺是回事,空调嗡嗡叫着,墙上有几幅字画,都是草书,许部长看不懂,只觉得挺艺术的。
  几个人坐好,马老板一招手,一个服务小姐就端上一个盘子来,有一壶茶,和一包红塔山。马老板笑道:我跟方莉的哥哥是同学。都是一家人,别客气了。我还得照顾着外边,许部长你们先坐着,需要什么就吩咐一声。许部长忙起身笑道:您忙,我们再等几个客人。马老板去了,方莉说:我也出去望着点儿。就随马老板出来了。
  老焦左右看看,就低声对许部长说:老许,这家黑不黑啊。我可是听说市里有几家宰人狠极了。李强不高兴道:焦部长,这年头您要是怕黑,可就别活着了。老焦正要跟李强抬两句,方莉就跑进来:来了,来了。众人就忙站起来,看见者梁和赵主任嘻嘻哈哈地走进来了。
  许部长和老焦就赶紧抢上去跟赵主任握手。
  老焦就给方莉使一个眼色,方莉就去喊着上菜了。
  赵主任朝大家笑笑:我说还吃什么劲啊,老梁非要拉我来。这事。就坐下了。
  老梁笑道:这可是许部长的意思。我跟许部长什么关系,你现在知道了吧。
  赵主任点头笑道:真是才知道的。
  乔建国忙给赵主任点烟。
  老焦说:这事还真是给赵主任找麻烦了。赵主任可真是没少为了我们厂的事操心啊。
  许部长笑道:今天既然来了,就都是朋友了。赵主任您说是不是啊。
  赵主任连连点头:当然。朋友嘛。
  马老板哈哈笑着进来了:市委领导来了,我可得见见啊。许部长忙站起来介绍:这是赵主任,这是马老板,我们的老朋友了。赵主任就忙和马老板握手,又掏出名片互相交换了。马老板朝赵主任抱抱拳:今后还请赵主任多多指教啊。就掏出烟来给大家撒了一圈,笑道:各位领导先谈着,我到外面照应照应。就退了出去。
  服务小姐就把菜端上来了。冷盘热炒,呼呼隆隆地就堆满了一桌子。方莉也走进来,坐在了乔建国旁边。许部长拿起桌上的五粮液,就看老梁。老梁好像不着急吃似的,对许部长笑道:赵主任可真是为你们的事上心了。
  许部长忙笑道:多亏了赵主任啊。就起身给赵主任斟酒。
  赵主任笑道:许部长,我真不知道您是老梁的朋友,您要是早说,还用费事嘛。不都是咱一句话的事嘛。这种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算不了什么。
  老焦忙笑道:这事是我们做得欠缺,还请多多谅解了。来,赵主任,咱哥俩干上一杯。赵主任笑道:谢谢。就举起杯,一饮而尽,然后十分豪爽地看着老焦。老焦夸奖一句:赵主任真是海量。也就一杯干了。吃菜吃菜。就忙着给赵主任夹菜。
  赵主任笑道:谢谢,我来我来。你们厂日子好过啊。现在听说也不行了?
  许部长吃了一只大虾,摇头苦笑笑:不行。现在下边好几个分厂都穷得揭不开锅了。
  老焦说:上个月又存两个分厂放了长假,把工人们都放回家去了。
  老梁笑道:都是一个德行。
  赵主任苦笑道:现在群众意见太大了,当官的乱吃乱喝,老百姓喝西北风,还能不骂街啊。来,不说这些了,咱们喝酒。
  许部长笑道:对,咱们喝咱们的,建国,你给赵主任满上啊。来,都举起来,感情深,一口问了啊,我先干为敬。
  很快一瓶酒就喝到底了,许部长给方莉使个眼色,方莉就出去拿酒。就见服务台上正在热闹着呢。马老板正在掐着那个女服务员往桌底下按呢。那女的乱笑道:您轻点啊,都把我弄疼了啊。马老板笑道:我今天就是要弄疼你。方莉看着挺没意思,就笑道:马老板,再上一瓶五粮液啊。
  马老板忙放开那个小姐,笑道:这么快啊。就对服务小姐道:上酒,上酒。
  服务小姐整整衣服取了一瓶酒送去了。
  马老板悄声对方莉笑道:我看那个赵领导是个场面上的,你们还要小姐陪陪不了?方莉一时没反应过来:小姐陪什么啊?马老板笑了:那就算了,你们都是有党风的人啊。您快去喝酒吧。就笑着走开了。
  方莉就反应过来了,心里骂:什么黑店啊。就进雅间了。就看到赵主任正在大发感慨:现在的事也没法说。上个月轮胎厂的工人闹到市委,你们听说了嘛?
  老焦笑:听说了,说是厂长贪污?
  赵主任笑道:不是贪污,厂里三个月不开工资了。市委就让银行贷些款给他们。总不能让工人几个月饿饭啊。谁知道贷了款,还不开支,工人们就急了,就找厂长,厂长红红着眼睛开全厂大会,厂长讲:你们猜这款都到哪去了?我很对不起大家,只怪我手气太臭。前天晚上我去打麻将,本想给大家再多挣些奖金回来,谁知道全他妈的给输出去了。不过大家放心,我已经重新申请贷款了,我一定再给大家赢回来。
  众人哈哈大笑。许部长都笑出了眼泪:赵主任,你这是讲笑话吧。谁敢这么干啊。
  赵主任不笑:这算什么,还有更邪乎的呢。你们知道食品二厂吗?上个月……赵主任腰间的BP机就响了起来。赵主任笑道:你们看带着这玩意不是个事,连饭也吃不好的。各位先吃着,我得去回个电话了。就出去了。
  老梁就对许部长笑道:没事了,就这么痛快。这就叫酒杯一端,啥都放宽。
  老焦笑道:主要是您的面子了,否则,酒杯再端,吃了喝了也不放宽。
  许部长就问乔建国:你那材料写完了吗?建国,你发什么愣呢?喝多了?
  乔建国正在低头想岳虹的事呢。就怔怔地抬头问道:说谁呢?
  方莉笑道:说你呢。部长问你材料写完了吗?
  乔建国忙笑道:写完了写完了。你们头头不看看了?
  许部长笑道:你是老笔杆子了。你办事我放心。明天一上班,你先给赵主任把材料送去。
  乔建国含笑道:出了政治问题我可不负责任啊。他昨天加了一个夜班,把材料又工工整整抄了一遍。他心里正被岳虹的事搅和得心神不宁呢。刚刚来的时候,又听说岳虹跟卫国讲了这件事,心里就更紧张了。他知道卫国是个生冷不忌的东西,什么事也干得出来。他刚才呼了卫国一家伙,可是卫国到现在也没回话呢。乔建国心里乱乱的,就站起身笑道:我得去方便方便了。就走出来。
  到了服务台上,看到赵主任正在打电话,正说得热火朝天,手还比划着。乔建国就坐在服务台旁边的沙发上闷闷地抽烟,等赵主任打完电话,再呼卫国一回。
  餐厅里,吃饭的客人已经不多了。录音机里,一个忧郁的男声在唱一支听不出什么词儿的歌儿,挺伤感的,好像刚刚被女朋友甩了似的。

  乔建国上午十点多才来办公室,他去市委精神文明办公室送了一趟材料。那个赵主任笑嘻嘻地接待了他,材料看也没看就塞到抽屉里了。就一个劲说昨天让许部长灌坏了,有机会一定再跟许部长较量较量,说着就哈哈大笑。建国陪着赵主任笑了一会儿,又抽了一支烟,就告辞出来了,忙着去找了卫国一趟,可是卫国不在厂里,也不在家里。邻居们说,好几天没见卫国了。乔建国就害怕起来。胡思乱想着来到办公室,刚刚想进许部长的屋去汇报,就听到许部长声音挺高地正在说话。乔建国偷偷从门缝看了一眼,见许部长正在跟李强谈话。乔建国就缩了回来,上厕所了。
  许部长正在劝李强:你跟她说几句好话不就行了嘛。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想要大男子汉作风。再说,你爱人现在都成了富婆了,你在家还不谦虚谨慎些。
  李强睹着一张脸,心里一个劲起火。昨天晚上,他喝完了酒,就去了小冯娘家,小冯不在,李强就把小冯要跟他离婚的事跟小冯家的人说了。小冯的爸妈都说小冯是小孩子脾气,从小惯坏了,你李强得让着她点才是。李强说我还不让着啊,就差批准她带着男人回家睡觉了。小冯的爸就不高兴,说好像你逮住你老婆什么了,小冯是我女儿,她什么样我清楚,再怎么她也不会干出那种事来的。李强冷笑,说现在世界变得乱七八糟的,你们敢保你女儿不变。小冯的妈妈就说,李强你别着急,明天我让她爸去单位问问,看小冯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强说:你们爱去不去吧,反正她要是不想好好过了,就把孩子给我留下,要是把孩子给我拐跑了,我可是跟你们家没完。说罢就出来了。回到家就生气,做了一夜噩梦。还梦见自己掉到井里。真他妈的晦气哎。
  许部长语重心长地说:我说了半天你都听到心里去了嘛?怕老婆不是毛病。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想管着媳妇,那不是瞎胡乱想嘛。你说……一抬头,就看到老焦脸黄黄的回来了。进了门,也不跟许部长和李强打招呼,就闷头闷脑地坐在那里。
  许部长忙对李强说:你先去吧。下午我再跟你好好聊聊。
  李强看了一眼老焦,心里就怪怪的,便出去了。
  许部长关上门,问老焦:怎么了?又跟老婆闹气了?
  老焦长叹一声,眼睛里就含了泪。
  许部长就害怕地问:老焦,到底怎么了?
  老焦就从兜里掏出一张诊断证明,递给许部长,苦笑道:你看吧,我完了。
  许部长看罢,脸就白了,好半天才道:别是误诊了。现在医院不负责任。你到北京去查查吧。我有个亲戚在卫生部,让他给你找个好点的医院好好查查。
  老焦苦苦一笑:算了吧,不会错的。这早有预感。我快不行了。
  许部长急道:那你就别上班了,快回家休息吧。
  老焦叹道:回家也是麻烦。我在部里干点什么也行。我那口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俩一辈子不和。打了一辈子了,这下也算打到头了。只是我那小儿子还没工作,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啊。说着,泪又落下来。
  许部长一阵无语,
  老焦道:这事先别跟大家说,我也不愿意嚷嚷得谁都知道。省得有些人解我的气。
  许部长点点头,心说,这种事能瞒住谁啊。老焦脾气倔,在厂里开罪了不少人。这消息传开,一定有不少人解气的。
  老焦重重地叹口气:不管怎样,我也得帮你把这个精神文明称号跑下来,这就算是我最后一项工作了。
  许部长一阵心酸:老焦,别说那么多了。不过你也别太累了。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就是那么回事吧。
  正说着,方莉就进来了,火急火燎地说:二位领导,老张正在办公室哭呢。我看他脸上青一道紫一道,一定是跟老婆打架了。你们去劝劝吧。
  许部长皱眉道:真是越来越乱。就随方莉走出门,又回过头来对老焦说:老焦,你快回家休息吧。
  老焦有气无力地说:算了,我一个人呆会儿吧。你就别管我了。
  走出来,方莉问许部长:老焦怎么了,样子怪怪的。
  许部长没头没脑地叹口气:老焦真是一辈子没享了几天福,摊上那么个老婆。
  方莉笑道:到底怎么了?
  许部长没理方莉,就进了老张的办公室。果然,老张正趴在桌上呜呜地哭呢。李强和乔建国正在一旁不知所措地劝说:老张啊,想开点,到底有什么事啊?
  许部长火火地问:老张,什么事啊。天塌了?
  老张不再哭,仰起脸,抹一把泪,长叹一声: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说完,又是长叹一声,呆呆地看着许部长,一句话也不再说,脸上似有无限凄凉。
  许部长心里挺烦,老张最近在外边跑生意,没准是让谁给坑了一笔呢。就忙对李强说:先让老张回家休息休息。就给李强使个眼色,李强就过来拉老张:老张,先回家休息休息吧。
  老张就站起身,哀衷地看着大家,又莫名其妙地摇摇头,抓起桌上那只破提包,步子软软地出去了。
  许部长问方莉乔建国李强:到底怎么了?你们没看出什么?
  三个人摇摇头,方莉摊开双手:不知道。好像是失恋了。
  许部长瞪了方莉一眼,正要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屋里的电话就响了。方莉接了就对许部长笑:找您的,是赵主任。许部长忙接过电话。
  赵主任在电话里先是乱说乱笑了一通,说昨天吃得很愉快。有机会再坐坐。许部长也笑:我们的人都说赵主任酒量真行,有机会一定再跟赵主任学学。说完,就小心翼翼地问道:赵主任,我们那个材料您看过了吗?赵主任笑道:看了看了。材料写得很好,你们那个乔建国真是秀才啊。许部长嗯嗯笑着。赵主任道:材料里边说你们单位第三产业搞得不错,我们研究了一下,想实地考察一下,你们单位都有什么产品啊?许部长笑道:还是真有几样产品不错的。赵主任说:我最后也想搞一下调查报告,就到你们厂里去看看吧。你们看什么时间,给我安排一下采访啊?许部长笑道:那可太好了,市委来人采访,等于给我们作广告嘛。您什么时间来,您定一下。赵主任说:那就赶早不赶晚吧,我明天上午就去。许部长笑道:那我明天派车去接您吧。赵主任笑道:不用了不用了。我骑自行车去了。许部长笑道:您太客气了,您就在市委门口等着吧,您约个时间,我派车去。赵主任哈哈笑道:行,许部长,您真是个热心人。明天早上八点半吧。我上班先处理一下办公室的杂事。许部长哈哈笑道:好好,不见不散啊。回见。就放了电话。
  许部长脸上笑就猛然消失了,怔怔地看着乔建国:明天一早你跟车去接姓赵的吧。
  乔建国骂道:准是看上咱们厂什么东西。
  李强说:闻到什么腥味儿了吧。
  方莉就皱眉,看了乔建国一眼:建国你也真是的,写什么产品啊?
  乔建国恼恨恨地说:我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能写吗?我真想告这帮工人蛋去。我就不相信没人管这些了。他这两天心里窜着火,为岳虹的事,他找了市委组织部的同学贺加东。贺加东听了直劝他:算了算了,也没出什么事,那个姓谢的就是个流氓。在乡镇企业局,乱搞了好多女人,还把娘俩都搞大了肚子,那娘俩合了个天翻地覆,也没告出个样子来,市里有领导说要保护改革家。你先让岳虹在家里歇几天,过些日子找个单位调了算了。贺加东这一番话,窝得乔建国心里挺难受。
  许部长冷笑:你告谁啊?你抓住人家什么了?人家就是来看看,有什么不对了。人家怎么着你了?咱二十四拜都拜了,就剩下一哆嗦了,还坚持不住了?
  乔建国生气道:您是领导,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说完,就转身出来了。
  许部长一愣:建国这两天是怎么了,跟吃错了药似的。
  方莉也愣了愣:也许是写材料累的吧。我看他眼睛都熬红了。
  许部长看看表,就对方莉说:走吧,下班了。李强就先走了。
  方莉看看屋里没人,就对许部长悄声说:许部长,我告诉你一个事,真是怪了。昨天我在马路边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许部长笑道:你看到什么了,你莫非还看到鬼了?
  方莉说:我看到老焦跟一个女人正在抱头痛哭呢,就跟见到失散多年的海外关系似的。
  许部长一愣:你别瞎说啊,老焦可是正正派派的人,你一准是看走了眼。
  方莉笑道:部长,你还别说,我这眼睛干别的不行,看人可是一看一个准的。要不是老焦,我这两只眼睛就让您抠出来当气球踩了作响。我还见过那个女人,好像是市里哪个局的一个头头呢,可是记不清在哪见过了。真是想不起来了呢。
  乔建国一进家门,就愣住了,见两个公安的坐在沙发上。一个挺胖,另一个腿挺长。乔建国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家伙搞体育一定不错,干警察可是耽误了。岳虹正坐在床上,一脸哀容,好像刚刚哭过。见乔建国进来,胖的公安就站起来:你就是乔建国吧。
  乔建国茫然地点点头:是啊。有什么事吗?
  胖公安道:你爱人厂的谢厂长被人打了,伤得挺重的,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这件案子局里很重视,让我们来调查调查。听说你爱人跟谢厂长发生过矛盾,所以你们就是调查对象,希望你们好好配合。你坐吧。
  乔建国脑子空空的,很听话地坐下了,呆呆地看着两个公安。
  长腿的公安就掏了一个本子来,看着乔建国,准备记录。
  胖公安道:希望你能实事求是。昨天晚上九点你在哪里?
  乔建国有些发懵,想了想:昨天晚上我去喝酒了啊?
  胖公安问:跟谁喝酒?
  乔建国嘻嘻笑了:跟谁喝酒还用跟你们汇报吗?
  岳虹忙说:昨天晚上建国他们单位请客来着。
  胖公安朝岳虹摆摆手:没有问你。
  乔建国心里有些不高兴了,明白自己被人怀疑上什么了。这叫什么事啊。脸色就阴了下来。
  胖公安问:你都跟谁喝酒了?
  乔建国站起来,硬气地说:我想你们是怀疑我打了那个谢厂长吧。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没有打他,可是我十分想打他,还想打残他。他是个流氓。这种人挨打,算是活该。
  胖公安不高兴了。暗下脸来:乔建国同志,我们是在执行公务,请你认真配合。
  乔建国冷笑一声:我没法配合。你们就是怀疑我打他了,可是我没有打他。
  胖公安道:我现在再问你,昨天晚上九点你干什么去了?
  我已经说过了,我去喝酒了。
  谁能证明?
  乔建国笑道:你们去问我们领导吧,他昨天晚上跟我喝来着。
  两个公安相互看看,就站起身。胖公安笑道:你早说不就是了嘛。好吧,今天就先谈到这里吧。就出门走了。
  乔建国一股火窜起来,就一拳砸在沙发上。沙发问声闷气地响了一声。
  岳虹害怕道:真是卫国干的吧?
  建国想了想:跑不了是他干的。不过也许是你们厂别人干的。
  岳虹想了想:也是,那小子得罪人也太多,好多工人都恨死他了。别是卫国干的就好。
  下午一上班,许部长就给四分厂王厂长打电话,说要些产品给市里的关系单位送礼。四分厂出小孩子尿床的报警床垫,最近在市场上卖得挺欢实。王厂长就为难地说:您还给不给钱啊。上次办公室胡进拿了好几箱走了,到现在也不给结账。许部长苦笑道:你别害怕,我给钱。王厂长说:那我一会儿叫人给您送一箱去吧。您可是得给我打张条子啊。到时候我好到厂里的财务去结账啊。许部长笑道:你还怕我不认账啊?王厂长苦笑道:您可别笑话我小气,现在我们都让人家拿怕了,一年光白拿走的,就够工人们发奖金的了。
  许部长放了电话,老焦脸色灰灰地走进来。许部长就问:你不在家休息来干什么啊?我正要说去看看你呢。
  老焦苦苦一笑:我是去医院呢,谁知道走顺了脚,就又跑到单位来了。就算跟你来告个别吧。
  许部长看了看老焦,就沉默了。好一刻,才幽幽地说:老焦啊,凡事想开点吧。我劝你练练气功,有病乱投医嘛。
  老焦叹口气:我想到北京住住院呢。
  许部长说:可以嘛。
  老焦看看许部长:我走了,你可以先要一个副手来,部里的事情太杂。
  正在说着,方莉跑进来,笑道:二位领导,精神文明办公室来电话了,说让咱们去取证书呢。
  老焦纳闷道:乔建国上午刚刚把材料送了去,他们这么快就研究好了。看来那顿饭真是管用啊。
  许部长骂道:其实根本就不用研究。那个姓赵的就是一个王八蛋东西。
  老焦苦笑道:算了算了,你骂个什么劲啊,饭都让人家吃了,东西也得给人家。就站起身要走。许部长说:你好好养着吧,别老想着部里的事。
  老焦就和许部长握握手,点点头,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可是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身走了,步子很滞重。许部长看得很难受。
  许部长在后边呆呆地看着老焦走了。方莉跟出来,怔怔地看着许部长,就问:老焦怎么了,得什么病了?
  许部长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走廊里的那块宣传牌,就说:方莉,你找小李把那宣传牌钉钉,都快掉下来了。
  方莉说:钉过好几次了,钉不进去的。水泥墙板。
  许部长不高兴道:你们想想办法嘛。就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方莉低声骂:掉下来算屁了。就去找李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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