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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书记陈洗明才押着车赶到小镇。 我正出来撒尿,抬头望见那两辆破解放气喘吁吁地开进小镇招待所的大院,陈洗明从车上探出头来喊了我一嗓子:秀才。我应了一声,就忙去喊队长黄超。 黄超只穿着一条裤衩就从屋里跑出来,朝着刚刚跳下车的陈洗明就骂:操你妈的,我还以为你让人给劫了呢。 事先约定好的,汽车拉着钻机和行李帐篷先我们到达小镇。可我们到了一个多星期,汽车也没到,我们只好住了一个多星期的招待所。百十号人的队伍光住宿费就花了两千多块。这次出队是费用大包干,节约部分提成发奖,多用了二千多块钱的住宿费,今年队上的奖金就少好几百。黄超已经黑着脸骂了好几天了。 陈洗明有修养,不理黄超,嘿嘿笑着跟跑出来的队员们握手寒暄。 司机大魁火了,没等黄超骂完,便火火爆爆地吼开了:扯鸡巴蛋,你以为我们一路上享福来着?当了一路的孙子,还让人罚了一屁股款。大魁是局里有名的野匪。他力气大,火气也大。经常跟人打架。久了就无人敢惹他。他是当兵复员后来地质局开车的。据说他本来能提干的,因为跟人打架,把政委儿子的门牙打下来两颗,提干便告吹了。大魁最近气不顺,他老婆刘小月那个破厂子效益不行,工人都放了假。刘小月就在家里泡着,已经两个月不发工资了。大魁跟局里的头头求情,想把刘小月调进来,头头们都说暂时不行,现在超编,解决不了。要等等看。其实就是等等也不行的意思了。大魁就说让小月进局里先干干临时工,局里也没同意。所以大魁就窝了一肚子火,总跟人干架。但他从不跟陈洗明干架。人们就说陈洗明会来事,嘻嘻哈哈地就把大魁这个顺毛驴给摆弄熟了。 我问大魁:罚了多少? 陈洗明在一旁苦笑:一共有两千多块吧。算上请那些王八蛋们吃饭,还不止这个数呢。 什么什么?两千多。你们可真阔绰啊。黄超气得声调都变了。 除了戴黑箍的不罚你,是戴箍的就罚。我们开出A县,就从地边走出一个老农,手挥铁锨喊停车,我们还以为要捎脚呢。车一停下,我还没说话,老家伙从腰里掏出一个黄袖章,就套上胳膊了。就罚款。说是要交给他们村上的压路费。我刚刚说要骂他几句,地边就跑来十几个小伙子,要打架的样子。好说歹说,给了老家伙二百块钱,才算放行。当时气得我直想从老家伙身上压过去算球了。现在这世道真操蛋了。司机小张恨恨地说。 黄超还要骂,我推他一把:算了算了,大半夜的,你非把狼喊来? 陈洗明不看黄超,嘿嘿笑着对大魁和小张说:队长还没睡醒呢,走,咱们喝酒去。 好多队员都起来了,跑到院子里。化验员陈小娟问我:秀才,队长骂什么呢? 黄超听到,横了陈小娟一眼:回去回去! 我往屋里赶大家:都回去睡觉。谁要是有精神,就留在院子里看车。 大家都嘻嘻哈哈地回屋了。杨小兵边走边唱: 傻老婆偏偏等呆汉, 黄队长等了八天半, 今年的任务要完蛋, 年底的奖金是胡扯蛋…… 杨小兵唱的是眼下时兴的摇滚唱法,嗓音沙哑,跟崔健似的。人们一阵大笑,黄超也笑了。 杨小兵是前几年分到局里的中专生,爱说爱唱,业余创作了十几首歌曲,有两首还在省里得了奖。他憋足了劲想往局工会调,搞文艺宣传。本来都说通了,一个老干事退休,让杨小兵去接班。偏偏来了个转业干部,市委组织部点名要这人去局工会,就把杨小兵给挤了。杨小兵气得要吐血。发誓不再去什么狗屁工会了。就联系往棉纺厂调。棉纺厂是个大单位,有一个专业工人艺术团。现在听说正在研究,杨小兵猴急着等听信呢。这次出队就不想来,硬是让黄超给轰来了。 黄超笑着骂:杨小兵,小心我撕你的嘴。 大家笑着散了。院里只留下我和黄超。 黄超打了个哈欠,推我一把:你去睡吧,天亮还早呢。 我说:你去睡吧,我熬夜熬惯了。今儿的夜班我值了。 黄超苦笑:算啦,你那身体,这两年在机关都呆散架了。走吧走吧,你要真睡不着,就去跟陈洗明聊聊。听听那小子又带来了什么小道消息。 我是来黄超这个队上参加劳动的。 今年机关干部下队劳动摊上了我。这几年地质队待遇太低,一天五块钱的津贴。吃顿饭都不够。碰上个工程效益好的队还能弄点奖金,遇上个效益不好的队,还得倒贴钱。所以机关谁也不愿下来。宣传部有四个干事,部长掂量来掂量去,也许认为我资历最浅,就选中了我。我本来不想答应,想随便找个理由推掉。可是那天宣传部长晚上到我家串门来做思想工作,跟我说:你到宣传部时间短,好好表现表现,日后机关提拔干部,我也有话说啊。再说你到队上也正好写出些有分量的东西来。我想想也是,就点点头答应了。 说实话,我干地质干伤了。一提出野外,就头疼。我从地质大学毕业后,分到队上跑野外,一跑就是十几年,老婆刚结婚那几年还能忍受,指望我能干出点什么名堂来。后来见我总也提不了,就总跟我闹,每年出队前都打架。于是我就寻找机会往机关调。我平常喜欢动动笔杆,也给报社写过几回豆腐块。在局里也算小有些名气。正赶上新任宣传部长跟我老婆东揭西拐沾着点亲戚,靠着这张暗牌,我前年才调到了宣传部,搞通讯报道。我上来后发狠干了一年,在部省市的报纸上发了些豆腐块,哄得局长书记在几次会上猛表扬我。我就更加玩命似地写,巴望能积累些业绩,日后提拔一下,就算在机关站稳了。 决定我下队之后,我正巧接到报社记者部李主任一封信,信上说,报社今年年底要发展一批兼职记者,发记者证。李主任想把我报上去,但是我这些年没有发表什么有分量的东西,所以他要我搞一篇有血有肉的报告文学出来。信上一再叮咛,这是一次机会,千万不要错过。 我就把这事跟老婆讲了,她也来了劲,催我下去采写。兼职记者是科级待遇,日后调资住房都要比一般干部实惠得多。在这方面,女人总是比男人有计算。 可是去哪个队采访呢?我想来想去,选中了黄超。于是,我就给黄超打电话,说今年到他队上去参加劳动,写稿子。今年黄超的队去北方A地的山区,有景致有特色,笔下的文字也能新鲜些。而且,黄超这个队今年预计效益挺好,我也能多分点奖金。再者,我也极想帮黄超吹吹。黄超这些年也太不容易了。 黄超是我大学同学。我俩住上下铺。1981年一起分到地质局在队上干活。那一阵,黄赶干得挺猛,很快就入了党又提了副队长。我调机关的前一年,他提了队长,副处级。挺让我们这帮同学羡慕的。 但是黄超挺惨的。他提队长那年,他老婆带孩子去医院看病,半道让汽车给撞了,孩子扔了出去,大人只剩下一口气。黄超那年正带着队伍在江西找铝矿,被电报催着两天两夜赶回来,他老婆在医院里硬是躺了两天两夜等他。见到黄超,那可怜的女人就闭了眼。黄超嗷嗷哭了一天,把老婆火化了。孩子扔给了父母,就又去了江西。 局里就有些操蛋鬼在背后给黄超乱编排,说黄超官迷心窍,黑了心肺往上爬,连老婆孩子都不顾了。那年年底,江西的找矿进展很快。局里开表彰大会,局长让黄超在会上发言介绍经验。黄超讲到这件事,就在台上哭了,哭完了就骂起来:操他娘的!谁说风凉话就当着我黄超的面讲,我这个队长不干了,你们来干好了。他还要骂,被局长硬拉下台来了。 黄超听说我要到他的队上去劳动,十分高兴。那天就带着孩子来我家串门。我留下他们父子吃饭。我和他喝了点酒,他喝多了些,拍拍他儿子的脑袋:你将来可不要再干这一行,真不是人干的活。说完,就闷闷地喝酒,眼里有了闪亮的东西,竟没有落下来。我心里一时挺酸,唯恐他再说。他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闷闷地喝完了酒,我送他父子出来,黄超抬头看看弯弯的月亮,突然对我讲:秀才,我真有点累了。我在报上看到过一篇文章,说人生要达到几个指标,才算完整,我记不大清了,说是人要有一个美好和睦的家庭,要读一本最喜欢的书,要有一个轻松的工作,还有什么来着,我记不清了。我算了算,我是一个指标都没达到啊。说罢,就长叹了一声,转身走了。月光下,我看着他那摇摇晃晃的身影,感到他活得十分沉重。 我推开了陈洗明的房间。 陈洗明正和大魁小张喝酒,下酒菜是花生米。 陈洗明见我进来,忙起身打招呼:快来,秀才,喝一杯。 我笑笑:再弄点吃的,我那儿还有罐头呢。光吃花生米,别喝坏了胃。 大魁笑道:秀才就是瞎讲究。地质队的全是破胃,不破不立。来吧来吧,弄两杯。 我就坐下跟他们喝,大魁喝得急,又喝了两杯,就说困了,不喝了。就躺到床上去了,嘴里骂:黄起这个王八蛋,还嫌慢,这几天的觉可是亏老鼻子了。翻了个身,立刻就呼噜如雷了。 司机小张也喊困,放下酒杯上床去睡了。 陈洗明朝我笑笑:秀才,我是一点也不困。聊会儿吧。他扔给我一支烟。 我说:你不困是瞎说。睡会儿吧。我起身就要出来。 陈洗明伸手把我扯回来:你这人,我真不困呢。我自小就觉少。聊会儿。 我就坐下来。我觉得他好像有话要跟我说。 他眯着眼睛又呷了一口酒,笑道:你们等急了吧? 我笑:黄超好几回做梦梦见你们掉进沟里了。 陈洗明笑骂:那小子不想好事。一定还梦见我死了呢。说着,犹仰头吐了一个烟圈。挺圆的。 我问他:我记得你不抽烟啊。 陈洗明笑:我是大学毕业那年学会的。先是口袋里装盒烟,见着熟人或者领导就掏出来给一支,后来自己也学着抽。就会了。结了婚老婆管上了,说有烟味就不让上床,只好戒了。这两年心烦,就又抽上了,操。 我笑:你就不怕你老婆不让你上床了。床第之欢毕竟重于烟瘾啊。 陈洗明哈哈大笑:我那口子,床上的事瘾特大,一到晚上,我就是抽白面她也顾不上了。 陈洗明这几年走背运。 他在地质局真是红了一阵子。前几年,局里搞第三产业,前任局长搞了个经营公司。那时候陈洗明在技术处当科长,局长点了他的将,提他当了经营公司的经理,副处级。陈洗明还真长脸,第一年倒腾买卖给局里赚了三十几万。于是局长大会表扬小会夸。谁知道第二年陈洗明跟地方上一家企业搞联营,让人家一下子坑走了七十多万。打官司也打不赢,地方向着地方。我们这种部属企业干吃亏。正赶上局里调整领导班子,新任局长一上台就先免了陈洗明,让他坐了两个月的冷板凳,后来就调他来黄超的队上当书记,级别没降,可他算是灰了。但很多人预言,说他在下面呆不长。陈洗明会走上层路线,出队前跟局党委书记已经弄得挺顺,春节的时候,书记还请他去家喝酒来着。最近下面风传,说他很快就要调回机关了。 这家伙在疏通关系方面是个高手。可他怎么也跟黄超闹不来。他在黄超的队上干了两年,跟黄超干了两年仗。两个人死活也尿不到一个壶里。而他总能把黄超的火勾起来,然后就让黄超又吼又叫,他却嘿嘿笑,一点也不生气的样子,显得十分有水平有修养。黄超恨得背后跟我骂:陈洗明这个王八蛋,又阴又损。 听说你要调回机关了?我试探着问他。 你也听说了?他看着我笑了:秀才,可别在局长书记那里上我的坏话哟。 我笑了笑,突然没了跟他聊天的兴致。就说:天快亮了,你睡会吧。 陈洗明醉眼矇眬地盯着我,像要看透我似地笑着说:我知道你不想跟我聊,你们都觉得我这人特阴,是吧。其实我陈某这些年害过谁啊。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我这人就爱跟领导搞好关系,这也没妨碍谁啊。秀才你不也是想在机关弄个一官半职的好站稳嘛。 这家伙毫不掩饰。我被他说得有点不自然,就笑骂他一句:你小子喝多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天快亮了,你赶紧睡会吧。转身就出来了。 天麻麻亮,黄超就挨门吼:起来了。起来了。 我穿上衣服,拿着脸盆出来洗漱,就看见黄超正在敲陈小娟的门:起来了。 我就问:黄超,你没睡会儿? 黄超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睡个屁。有俩小子,在院子里转了好几趟,贼眉贼眼的。我怕他们看中咱们什么了,就连个吨也没敢打。操他妈的。说完,就挨着门去敲了:起来了起来了。 陈小娟刘虹王晓燕嘟嘟囔囔地起来了,王晓燕打着哈欠发牢骚:这才几点啊,就喊街似的,队长快赶上周扒皮了。 这次出队,一共来了三个女的。依着黄超,一个也不让出来。说是累赘。可是田副局长就是个女的,她把黄超叫去批了一通,于是,就让这三个人出来了。 两辆汽车缓缓驶出了小镇。太阳刚刚从东山冒出来,鲜活得像个熟透了的西红柿。沿途全是山道,绿茵茵的,点缀着红黄白紫各色的野花,在阳光下十分爽眼。天气晴朗,空气中就有了一种让人很舒服的气味,在缓缓滑动。 刘虹王晓燕都是第一次出队,看什么都新鲜。加上陈小娟,一路上大惊小叫笑个不停。小伙子们也跟着凑趣,于是,就笑成一片。 陈小娟对我说:秀才,不做首诗啊。 我笑:行了,我就别糟蹋这些景色了。 陈洗明笑:秀才,你就不会讨女同志喜欢。我要是有你那两下子,早就吟诗好几首了。 黄超皱眉:诗个屁。这地方地势复杂,打游击挺好。打钻可要费事了。球地方。 陈洗明摇头:黄超,你这张臭嘴真该撕了。句句不离下三路。 黄超冷笑:我又没在机关干过,没那么高的水平。 眼看两人又要吵,我忙说:这地方还真是不错哩。 到了目的地。已经是中午。 太阳不再温和,火辣辣地泼下来。男队员都赤了膊。刚一下车,刘虹拉着王晓燕陈小娟就匆匆往山沟里跑。 干啥去?有人大声吼。 拉屎。陈小娟也回头吼一声。 人们都笑了。 向导老刘就喊一声:别走远,这地方有狼。 王晓燕吓白了脸,就愣在那里了。陈小娟扯一把王晓燕:甭听他的,走。 老刘正正经经地喊:真的哩。 黄超就对杨小兵说:你去带几个人给她们望着点。 杨小兵笑:队长,男女有别啊。 黄超想道:你们远远望着点啊。我又没让你们去参观人家大小便。 杨小兵就带着三个人跟过去了。杨小兵边走边唱: 地质队员钻山沟, 拉屎撒尿不自由。 男女换着站大岗, 哎哟哟,就有那憋不住的稀泥软蛋哟, 就拉了一裤兜哟…… 陈洗明就笑:杨小兵这小子还是真有点歪才哩。唱得有点现代味道哩。 黄超看着太阳:做饭吃。于春瑞怎么还没来? 他来了。陈洗明望望山上。 于春瑞一晃一晃地从山上下来了。他一大早起来到这里的老百姓家里联系住宿,看样子不会太顺利。 黄超皱眉道:你怎么才来? 于春瑞挥手指一把汗:真他妈的宰人啊、老乡们商量了似的,住房子每人一天十五块钱。吃喝另算账。绝不还价。 陈洗明皱眉:妈的,拿我们当大款开宰啊。 黄超看看我:秀才,好好写写,这才叫工农联盟呢。我没说话。路上黄超就说,准备住帐篷吧。真让他说中了。 于春瑞又说:现在老百姓都在山上挡着,等着跟咱们打钱官司呢。名堂可不少。 什么名堂?陈洗明问。 于春瑞苦笑:什么占地费压路费树苗损失费母鸡不下蛋费…… 黄超挥挥手:别说了。操他们奶奶的。走,上去看看。就往山上走了。 于春瑞跟在后边,对我说:秀才,给支烟抽。我掏出烟递给他。他掏出几支,叼一支在嘴上,其余的装进衣兜。剩下的还给我。我笑:你小子算几等抽烟的。送给你吧。我还有。他嘿嘿笑了,就装进兜。屁股一拧一拧地往前边跑了。 于春瑞和我在一个队上干过。他也算是个老地质了。他是最近才调到黄超队上,是黄超把他要来的。 于春瑞也是挺不幸。他是水文队的工程师。常年出队不在家。他老婆就出事了。他老婆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长得很漂亮,爱跳舞,跳来跳去跳上了一个相好的,听说是一个倒腾水泥发了大财的个体户。队上就有所耳闻,可谁也不好跟于春瑞说。去年,于春瑞收队回家,他老婆就跟他闹离婚。两人就对骂起来,后来又厮打起来,那女的咬了于春瑞一口,于春瑞揍了那女人两个耳光。过了两天,于春瑞晚上出去串门,半道上让人砸了一砖头,险些打开了脑袋。他心里明白是谁干的,害怕起来。回家就同意离婚。 那天,于春瑞来局办公室开信,说要到民政局去办离婚。正巧我和黄超在办公室说事。我俩听他说了,就把他臭骂了一顿,骂他窝囊。于是,于春瑞就又改了主意,不离了。 那女的就到法院告了。法院传于春瑞到庭。他不敢去,怕半道挨黑打。就扯上我和黄超一块跟他去。 那天,我和黄超在法院旁听了一会儿,就听出来了,那法院分明偏袒着那女的。出了法院的们,黄超就劝于春瑞:老于,高球的算了。天下女人又不是她一个。 我却生了气,一张嘴就说了句:不离。老于,拖着狗日的,拖她几年,下次你就给法院说,如果法院要硬判,你就说你要自杀。当场把安眠药拿给他们看。看他们敢判? 黄超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回到家里,我就跟老婆说了。老婆就把我骂了一顿,说我出了馊主意。拖谁?拖他于春瑞自己。 过了几天,于春瑞到我家喝酒,喝醉了,直哭。他说他跟法院说了,他要自杀。或许法院真怕出事,就没敢硬判。看样子这案子要拖下去了。他说他现在也不想在家呆,想出野外。可是今年他那个队没任务,不出去。 我说,那你就到黄超队上去。于春瑞说,黄超队上不需要人。我说,你就找他硬去,他怎样也能给你安排一个活啊。你又不是不能干。 于春瑞就真去找黄超。黄超却发愁没地方安排他。正好,队上炊事员有病住了院,于春瑞就当了伙头军。 于春瑞窝囊。队上关于他的笑话很多。说有一回他出队回来,他的女人正和一个野汉子睡觉。他进了屋发现了,就又退了出来。在门口一直呆到天亮,实在挨不住,就又进屋,轻轻推那野汉子:伙计,你也太不自觉了,这是我的福利啊,你也该差不多点才是啊,我已经等你半夜了,你也该完事了吧? 这笑话挺恶毒的。 农民们在山路上插了许多树条子。 我看了看,就笑:这里的人好傻。这些破树条子能活? 黄超在前边听到,回过头来,笑道:你真是个呆子,这是买路钱啊。于春瑞,狗日的们报价没有? 于春瑞皱眉说:报了,一棵树苗五十块钱。 陈洗明笑道:真是不多。 于春瑞说:他们说这都是美国进口的树苗。 队长,他们来了。于春瑞说。 抬头看,山上下来一群人。走近了,是一群老乡。带头的是一个粗眉毛的中年汉子,壮壮的块头,挺凶的样子。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问:哪个是领导? 黄超打量了一下那汉子:我就是。 粗眉毛笑笑:你贵姓。 黄超不耐烦地说:我姓黄,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粗眉毛说:你们要在这山上打井? 对啊。这事你们县上都知道的。 粗眉毛说:镇上来过电话,说要收你们的占地费38万元。还有管理费树苗误工费环境保护费…… 黄超忍不住笑:是不是还有母鸡不下蛋费啊? 粗眉毛有些窘,也笑道:你们机器一叫,母鸡下蛋就要受影响。你们不赔谁赔?没办法,这是规定。 一共多少钱?黄超问。 粗眉毛从兜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小本本,打开,一本正经地念道:一共是四十九万零五百八十元整。看你们也不容易,为国家乱跑乱转也很辛苦,五百八十元就免了。 黄超严肃起来:公事公办。免不得。 粗眉毛就高兴起来:那当然就更好了。也许粗眉毛没承想黄超这么痛快地答应了。愣了愣,就又问:那你们什么时间交款? 黄超瞪了粗眉毛一眼: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我得先见过你们镇长再说。 粗眉毛笑道:那好,你就去见镇长吧。就转身招呼那群农民走了。 黄超回头喊:陈洗明,秀才,让大家在山下扎帐篷。 十几顶帐篷就在山下扎好了。 陈小娟惊惊慌慌地来找黄超:队长,我们那顶帐篷住不了。 黄超皱眉道:怎么回事? 王莉在里边看到了死人骨头。挺吓人的。 黄超说:屁话。什么死人骨头?那是牛骨头。这地方的风俗。 陈洗明忙说:小娟,你们要是真害怕,我和黄超就跟你们换换。 黄超瞪了陈洗明一眼:老陈,你可真会做好人啊。不换。 陈小娟狠狠看了黄超一眼,转身走了。 我问黄超:真是牛骨头? 黄超苦笑笑:你也信?我不说牛骨头说什么? 我有点不高兴:黄超,你不该诳小娟嘛。 陈小娟是队上的助理工程师。她性格开朗,爱说爱笑,人长得也漂亮。可是她至今也没搞上对象。她爸爸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所以人们都以为她条件高。队上有几个光棍,可没人敢打她的主意。可是我知道一个秘密:陈小娟暗暗恋着黄超。她本来是局里的化验员,可她这次死活要跟着出队。我曾经偷偷问过黄超,有没有这个意思,黄超苦着脸说:她就是有这个意思,我也不敢想。我比她大十岁,人家条件那么好,真要是成了,人家不定怎么指着我后脊梁骨骂呢。再者,我又带着个孩子,人家过来是生还是不生啊?操蛋的。我不做那个梦。所以这次出队,黄超死活不同意陈小娟来,可她还是来了。 下午,往山上抬钻机。百十个汉子一律赤了膊。在阳光下,白白黄黄的一片。打头的黄超一声吼,人们就把杠子上了肩。再一声吼,人们就晃晃着拔开了步子。 三台钻机缓缓地向山上移动着。黄超抬在前边。声音沙哑地吼着号子。毒毒的太阳刺得人头晕目眩。我在黄超身旁抬着杠子,就觉得身上的水分马上要流干似的。终于抬到山顶,我身子一软,就歪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了。眼睛眯着看另一个场景。 粗眉毛跟在我们后面。一棵一棵地数着我们踩倒的树条子。等最后一台钻机抬到山上,粗眉毛也跟了上来。抹了一把头上的大汗,笑嘻嘻地来到黄超面前:队长同志,我给你们报个数啊。你们一共踩坏了三百七十九棵树苗。每棵五十元。你们看你们什么时候交钱啊? 黄超笑笑:到时候一分钱也不会少你们的。来,抽支烟。 粗眉毛点头笑笑接过,夹在耳朵上,就把那个小本本举过来,让黄超签字。黄超就嘻嘻哈哈地在上边签了字。粗眉毛笑笑,又像模像样地转圈看了看我们的钻机,就带着人下山去了。 钻机安好了。疲倦的太阳也软软地跌下山去了。黄超望了望涌上来的暮色,对陈洗明说:你和秀才下山吧。今晚上我留在山上。杨小兵他们组跟我留下。 陈洗明说:还是我留下。我看你这些天也累坏了,下去好好睡一觉。 黄超笑:书记真是发扬凤格了。那好,秀才,咱们下山。 我们踩着暮色下山。走出一段,山顶就传来杨小兵的歌声。还是他那种乱七八糟的调调: 嫁人不嫁地质郎, 一年四季守空房。 有朝一日回家转, 带回一堆烂衣裳。 嘟里格嘟,嘟里格嘟。 嫁人不嫁地质郎, 男人不在乱填房。 野花没有家花长, 家花没有野花香。 嘟里格嘟,嘟里格嘟。 嫁人不嫁地质郎, 出门乱搞野姑娘。 革命火种处处撒, 没爹的孩子一大帮…… 我听着忍不住笑,黄超回身吼一嗓子:杨小兵,你不怕把狼招来啊? 一大早,我就被于春瑞敲饭勺的声音吵醒了,觉得浑身跟散了架子似的。我咬咬牙,强挣起来,跑到外面,用凉水使劲擦着脸。 黄超走过来,就笑:怎么样?在机关呆久了,不习惯了吧。 早饭是馒头咸菜挂面汤。黄超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就大着嗓门分派活。分派完了,便拉着我上山。我路上就担心,说:黄超,你别没事人似的,老乡们要是追着要钱怎么办? 黄超骂:这儿的贫下中农都忘本了球的。怎么办?先干着再说吧。 我一抬头,就见杨小兵慌慌张张地跑下来:队长,不好了。 黄超停住脚:怎么了? 杨小兵气喘吁吁地说:老乡们在山上闹事呢。把引水管子也拆了,说要先交用水费,不然就不让咱们干活。还要抬咱们的钻机。跟陈书记吵起来了,怕是要动手。 我们就往山上跑。 到了山顶。就见粗眉毛气带着一帮人正围着陈洗明吵架呢。 你们不交钱就别想开工。 你们今天就得把钱交了,少一分钱也不行。 拆狗日们的机器。 陈洗明吼道:这是国家的工程,你们要是胡闹,出了问题你们可要负责的。 粗眉毛火冒冒地嚷:屁话,我们种树也是为国家。你损坏了树苗,不赔不行。还有占地费呢,少一分也跑不了你们。 大魁从山下也上来了,就走到粗眉毛跟前:操蛋的,还反了你们了。 粗眉毛火了:你敢骂人。 大魁就骂:操你娘。 打狗日的。农民们叫了起来。 打他。打他。 农民们呼啦啦围上来。 我急忙去扯大魁。大魁犯了牛劲,大吼一声:大家抄家伙。 钻工们就伸手抄起了钻杆、铁锹。 农民们也被激怒了,也都举起了铁锹。 黄超大吼一声:别吵了。都放下。大魁,你上来干什么?下山去。他凶凶的目光看着大魁,像只发怒的狼。 大魁横了黄超一眼,转身下山去了。走到半山坡,回头狠狠地骂了一嗓子:我操你们人辈祖宗。 黄超看了看粗眉毛:你们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打架的? 粗眉毛气哼哼地说:我们是来要钱的。 黄超说:钱总要给你们的,你们这样干,是不是想破坏生产? 粗眉毛软了下来,说了一句:你们要是给钱,我们还用费事吗?你们什么时候给钱,说个准日子。 黄超说:你是不是贫农出身? 啥年头了?还讲这个?粗眉毛笑了。 黄超说:不管啥年头,你要是贫农,就要讲个工农联盟。我劝你们先回去,天大的事,下来再说。 粗眉毛想了想,点点头,说:好,你总算是个领导,说话比他们有水平,下来咱们再说。就招招手,带着这帮农民下山去了。 陈洗明恨恨地骂道:如今这算什么世道?真他妈的算是完蛋了。 晚上,黄超陈洗明找了几个人在帐篷里开会。 都苦着脸。梁总工叹口气:不行就给局里打报告,撤吧。 黄超瞪他一眼:怎么跟局里说?就说咱们今年干不了,派别的队来。让谁来?再说,我们屁还没干呢,成本早就花了一万多了,这账怎么算? 梁工脸一红,就不再说。 陈洗明想了想:我明天到县里去一趟。找找县委,说说这事。请他们干预一下。 黄超就笑:老陈你一向是个聪明人,怎么今天说开了糊涂话。 陈洗明纳闷:我怎么糊涂了? 怎么糊涂了?人家能向着你啊?你越找越乱。 总是共产党的地方政府吧。总要说理吧。老陈,我跟你去。我附合着陈洗明。 黄超看看我:你就是个书呆子。 我有点不高兴:这不行,那不行,那你说怎么办? 黄超想了想,就问于春瑞:这镇上哪家饭店好些?你知道吗? 陈洗明笑:你想请他们?我怕你是白花钱。吃完了,照样不行。 于春瑞也说:我看也是白花钱。 黄超说:试试吧。那个王八蛋镇长叫什么? 于春瑞挠挠头皮:姓黄,叫黄什么来着?看我这记性。 黄超骂一句:黄家出混蛋。我也算一个。 我忍不住笑了。 陈洗明想了想说:这样吧,咱们两条道走着。我跟秀才去县里,队长你去找那个镇长。 黄起看看陈洗明:我说你是去白扯蛋。 陈洗明说:你这人总是心理阴暗。总把政府想得那么坏,梁工,你看这样行不行? 梁工想了想,说:行。我也跟书记去县里。 黄超就对于春瑞说:老于,凡是队上能喝酒的,六两酒量以上的,想解馋的,明天上午都去镇上。有一条,上了桌,就嬉皮笑脸,往死里灌他们。狗日的。还有,老于,到时候把那个粗眉毛村长也喊上。还有事没有了,没事散会。 第二天早上,我们刚刚起床,于春瑞就跑进来,低低的声音嚷嚷:队长,要出事哩。杨小兵和王莉在山沟里亲嘴呢。 黄超还没说话,陈洗明就从床上蹦起来:乱套了。还有别的动作没有? 黄超瞪了于春瑞一眼:你怎么看见的? 于春瑞说:我去拉屎看到的。这事你可得管一管,王莉可是有男朋友的。 黄超皱皱眉:老陈,这事你处理一下,我得走了。说完,就出去了。 陈洗明想了想,就对于春瑞说:老于,你去把陈小娟找来。 一会,陈小娟来了:陈书记,找我什么事? 陈洗明说:你是队上的团书记,青年人的事你得抓一抓。有人反映杨小兵一大早跟王莉在山沟里亲嘴,据我所知,王莉是有对象的,你找他们谈谈。 这怎么谈?陈小娟笑道。 我在一旁也笑了。 陈洗明说:别笑,就这样,小娟,你下午向我汇报。再有,你把王莉跟紧点。别让他单独跟杨小兵在一起。 陈小娟笑道:陈书记,你这不是让我当特务呢? 陈洗明严肃地说:笑什么,我可告诉你,真出了问题,我可拿你是问的。秀才,咱们走吧。 我出来问陈洗明:你怎么不找杨小兵谈谈。 陈洗明皱眉道:谈什么?这种事说说就算了,还真当事啊。于春瑞也真是的,管人家这种事干什么啊?要不他老婆跟他离婚呢。 我和梁工跟陈洗明去了县里。差点没气死。县长和县委书记根本见不着。县委办公室秘书牛哄哄地挡了驾,让我们跟他说说就行了,县领导都忙,没空管这些事。梁工就跟那个秘书谈找矿的意义。谈了半天,那秘书就不耐烦起来,说:你们写个书面材料吧。 陈洗明就火了。我是头一回见他发这么大火。跟那个秘书拍开了桌子:把你们书记县长都找来,我们都是带着国有任务来你们这的,出了问题你负得起责任吗? 那个秘书就愣住了,还真让陈洗明给唬住了。立刻给县委书记打电话。县委书记就接见了我们。书记姓李,胖胖的,有几分女人相,态度倒很和蔼。我们跟他反映了情况。李书记听完,先表扬了我们一通,说什么为祖国找矿辛苦,四海为家。不容易不容易。说了几句,话头一转,就说现在农民惹不起。这件事不大好解决。他可以过问一下,但不能抱太大的希望。主要还是要我们去跟村里协商。又劝我们不要跟村里把关系搞僵。 我们听得直泄气。李书记很潇洒地抬手腕看看表,站起身:就这样吧,我还有个会。就笑呵呵地把我们送出来。 陈洗明阴着脸。上了汽车,狠狠骂了句:我操他姥姥。 回到工地,天都黑透了。我钻进帐篷,黄超睡得正死。呼噜如雷。于春瑞告诉我,黄超今天喝醉了。我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于春瑞骂了一句娘,说那个黄镇长根本没请动。只请来两个副镇长,喝了个昏天黑地。说可以考虑地质队的实际问题,减去一万块钱。但是说三十九万是一分钱也不能再少了。 我苦笑:这场酒一共花了多少钱? 于春瑞说:整一千数。一千。 我说:也算值了,一千块钱挣回一万块钱来。 第二天早上蒙蒙亮,粗眉毛带着一伙人找来了。 粗眉毛怒冲冲的样子,闯进我们的帐篷:说好没有?什么时候给钱啊?我听说你们还告到县里去了?这里的事县里也管不了的。就你们这几个破人,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们。 陈洗明气得脸白一下红一下。甭问,那个县委书记跟粗眉毛通气了。 梁工气呼呼地说:你们出去。大魁恶恶地笑: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呢。就走过来,要抓粗眉毛的衣服。粗眉毛一闪:干什么你?想打架?大魁眼一瞪:我就是想打架。你跟我出去练练。 黄超走过来,把大魁推到一边去了,拍拍粗眉毛的肩膀,笑道:老哥,我知道你们老百姓不容易。我们也不容易。钱的事好说,别说给你们几十万,就是给你们几百万,也不用我姓黄的掏一个子。对不对?反正都是国家的。现在不正在跟你们和县政府谈嘛。你们再等等,等谈妥了,该给你们多少就是多少。反正不能让你们吃了。 这几句说得挺软和,那粗眉毛的火气就消了一些:那你们什么时候谈妥啊? 黄超想了想说:也快。 要是谈不妥呢?粗眉毛身后一个壮汉嚷嚷着。 梁工吼一声:谈不妥我们走人,不干了。 粗眉毛急了:什么什么?走人?交不出钱你们把汽车机器都留下。误工费占山费什么的都得掏。 黄超摆摆手:别吵吵了。一分钱也少不了你们的。实话告诉你们,我跟你们黄镇长是亲戚呢。 粗眉毛就愣住了:你瞎扯蛋哩。 黄超道:真事哩。我一直没得空去看他。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下午先给你们镇长谈谈再说吧。 那你们可快点啊。粗眉毛狐疑地带人走了。 梁工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真他妈的窝囊啊。我老梁干了几十年的地质,也见过不讲理的,可还没见过这样的呢。这里的老百姓怎么这么狠啊? 黄超火冒冒地吼道:你没见过的多着呢。 你真是少见多怪……刚要再吼,猛转身,看到梁工眼里噙了泪。黄超口气就软下来:梁工啊,你别急嘛。就看我和陈洗明,意思让我们劝劝。 梁工在局里的威信最高。他明年就到了退休,他这些年找了不少矿,也获过奖。可这次评教授级高工,他没有评上,因为他没书。他就想出本书。可是现在出书要个人掏钱。他写了几十万字的一本书,出版社给他算算账,扣去稿费,他个人还要负担一万三千块钱,他这些年自己攒了点,这次出队,就是想挣点津贴和奖金,把这本书出了。他老婆把他管得太死,为出书的事跟他打过好几回架了。说不理解干嘛要自己花那么多钱出那本破书。他老婆是他高中同学,没考上大学就参加了工作。现在是一个厂里的车间主任。说话大嗓门,气粗得很。梁工根本不是对手。听人说有一回梁工喝醉了就哭:道不同者不为谋。 陈洗明朝黄超摆摆手:你们都出去,我和梁工聊聊。 我就和黄超走出来。大魁他们也都散了。 黄超突然问我:秀才,挽弓当挽强,是谁的诗? 我看看他:你又想起什么来了。唐诗。谁的我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了。 里边有两句是: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对吧,先找那个姓黄的。黄超恶恶地说。狠狠踢飞了一块石头。 小镇真是建设得不错,有些城市的味道。商店很多,象征着一种繁荣的样子。我们开车驶进小镇,就向人打听黄镇长住在哪里?车开到小镇一条小巷里,又问了问,就开到了一个十分气派的大门前。 大魁停住车。我和黄超跳下车来。 这是一处挺像回事的三层小楼。独门独院。青砖垒起的一人高的院墙。有果树从墙上探出头来。 本来让陈洗明来,可是陈洗明不来,梁工也不来。我只好跟黄超来了。黄超说,秀才,你见识见识这种地头蛇,将来写东西能派上用场。 黄超上前按门铃。门铃就唱起歌来。 谁啊?随着不耐烦的问话,一个打扮很艳的中年妇女穿着一双绣花拖鞋开门出来,用身子挡住门,眼光挺傲慢地打量着我们:你们找谁啊? 找黄镇长。黄超笑道。 你们是哪儿的?那女人打量着我们。我就闻到了她身上那种太浓的香水味。 我们是县委的。我唯恐这妇人挡驾,张嘴就扯了一个谎。 怎么没见过你们几位?妇人问。刚刚调来的? 是啊,是啊。我含糊其辞。 妇人的脸皮松动了一下,闪身让开门口。喊一声:志杰,来客人了。二位请进吧。 我俩就进了院子,小楼真是漂亮。豆绿色的水刷石。十分宜人。茶色玻璃,铝合金的门窗,很是爽眼。院里种的石榴,开得正火。 谁呀?是老王吗?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边说边迎出来。看到我们,不由一愣:二位是…… 我打量了一下这位镇长,一张肉嘟嘟的脸,很蠢的样子。两道细细的眉毛下面,一双小眼睛却透着警觉。我突然想起,这家伙长得有点像某个电影上的人物。 黄超热情地伸出手:你是黄镇长吧。 黄镇长很机械地伸出手跟黄超握握,淡淡地问:你们有什么事啊? 黄超就笑:咱们是一家人啊。还是屋里谈吧。就不容对方再问,径直往屋里走。黄镇长大惑不解地跟在后边。 我们就在一楼的客厅坐下来;镇长笑道:二位是地区的? 黄超笑道:我们是地质队的。我姓黄,这位是我的秘书。谈歌。我们来这里找矿,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今天特来登门感谢。 那个女人在门外听到了,就走进门来,倚在门框上,横了黄超一眼:你们不是说你们是县委的吗?怎么骗人啊? 黄超笑了笑,没理她,开始对黄镇长讲这次来找矿的意义。那女人屁股一拧一拧地走开了。黄镇长听黄超讲了几句,就不耐烦地打断黄超:你说这些我都听不懂,你们干脆说找我有什么事吧。 黄超顿了顿,笑了,掏出烟,递一支。 黄镇长摆摆手:我很忙,你就快说吧。 怕是要陷入僵局,我心里有点紧张。 黄超点着一支烟,笑道:地委韩明部长你熟吗? 黄镇长一愣:你认识韩部长? 黄超笑道:我们是亲戚。 我吃了一惊。黄超真敢撒谎。没听他说过认识什么姓韩的部长啊。 黄镇长哦了一声,点点头,就到茶几上取过烟。 黄超忙掏出打火机,凑过去替他点着。 黄镇长徐徐吐出一口烟:你们在山上打井的事怕是不好办啊。你既然跟韩部长是亲戚,你可以让他写张条子来给县委说说,我们再商量。就用目光打量黄超。 黄超笑道:县官不如现管。九九归一,总得让你这现管最后拍板啊。 黄镇长意味深长地笑了:不好办啊。现在的事,你们都是明白人。不好办啊。 黄超似乎很有同感地说:是不好办,现在的事,你有难处,我都知道。今天我来,不是谈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今天是请你去喝酒,前天请你你没得空。 黄镇长忙摆手:我不行我不行。我真是喝不了酒。再说现在反腐败。你们那里没搞? 黄超笑:反腐败是反腐败,喝酒是喝酒。两码事两码事嘛。我是敬重你的为人才来请你的。而且山不转水转,将来你也许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多个朋友多条路,你说是不是?万一日后咱们还有互相帮助的地方呢。再说,一笔难写两个黄字。五百年前一家人啊。今天你一定得给面子。 黄镇长被黄超这一通说乐了:老弟,你口才真不错。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黄超笑:我三十七周岁。 黄镇长点点头:比我小三岁。 黄超惊讶地眯起眼睛打量黄镇长。连连摇头:不像不像。你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谈歌,你看呢?我忙说:可真是,黄镇长真是面韶啊。 黄镇长大笑:行了行了,你们就别哄我高兴了。 我看火候到了,就站起身:二位领导,咱们走吧。 黄镇长笑道:我本来不想喝,可是你们这位黄队长说得让我来了兴致。我给老白老谢两个副镇长打个电话,让他们也去,再叫个车来。 我忙说:我们有车。 黄超瞪了我一眼。咱们那破车黄镇长怎能坐? 黄镇长就笑,开始打电话。 我在车上悄声问黄超:你什么时候认识什么姓韩的部长了,真敢唬啊? 黄超苦笑道:我认识什么鸡巴韩明部长韩黑部长的,我他妈的那天住招待所看了他们地区的小报,记住了这么一个人。还真用上球的了。 这场酒喝得让我终生难忘。 我们这边是黄超大魁和我,那边是黄白谢三个镇上的头头。 黄超从坐下话就没断,根本就不让别人插话。废话连篇,不说一点正事。一个劲和黄镇长碰杯。大魁则瞄住白谢二人连连干杯,我酒量不行,就抄起筷子给这个夹菜给那个夹菜。 两瓶五粮液干光了,又上来一瓶。 黄超越喝越多越说越多,竟说他跟黄镇长是一个祖宗,都是三国黄忠的后代。 黄镇长让他说得来了兴致,问黄超有什么根据。 黄超说:当然有根据。于是,又说了一大堆根据。 白副镇长恭维地笑道:二位都是名人的后代。我敬二位一杯。就自己干了一杯。这家伙酒量吓人,大魁是队上第一酒星,此时也抵挡不住了。黄超苦笑:谢谢白镇长,可惜黄某辱设祖宗了,不似黄大哥混得风光啊。 黄镇长笑道:现在官家的饭不是好吃的。黄队长一个月拿多少。 黄超就报了个数字。黄镇长摇头不信。黄超骂道:我要说瞎话我就不是黄忠的后代了。 黄镇长这才信了,叹道:真是少了点。难了点。 谢镇长接过话题:不是说地质队是国家拨款,有的是钱吗? 黄超一咧嘴:屁啊。现在国家有一百多万地质队,养不起啊。再说物价上涨,每年拨的那点事业费,还不够吃饭填肚皮的呢。我们就还算不错的呢。还有的每月只发百分之五十的工资,自谋生路了。 黄镇长笑道:那倒是好了,有本事可以多挣些。 我插一句:有几个有本事的啊。大都是打了一辈子钻,别的屁都不会。我们日后混不下去,可是要来投奔几位领导,可要给饭吃啊。 好说好说。白镇长哈哈笑着,又干了一杯。 气氛就活跃了许多。 黄镇长问黄超:弟妹搞什么工作? 黄超凄然一笑:死了好几年了。 黄镇长脸上顿生歉意:唉。你看我这人。 白镇长忙说:黄队长再找一个就是。黄队长一表人才。 黄超摇头苦笑:谁找咱这样的。穷得叮当响。不提这个了,今天见了黄镇长的房子,我真是羡慕死了,来,干一杯。祝黄镇长日后更加风光。 黄镇长摇头:我酒量不抵老弟。 黄超爽快地说:我替大哥干了这一杯。就一饮而尽。我发现黄超眼睛有些温。黄超笑道:我给大家唱个歌吧。说着,不等别人说话,就唱起来。 远看是个逃难的, 近看是个要饭的, 你要仔细看一看啊, 就是个地质打钻的啊。 这歌是杨小兵编唱的,不知道黄超什么时候学会了,而且被他唱得苍凉之至。酒桌上就一阵无语。黄超唱完了,竟落了泪。捉起酒瓶说:来,大家干一杯。 黄镇长皱了眉头:来,老弟,我跟你干一杯。 黄超抹了一把泪,哈哈笑道:好,大哥,今日你我有缘,一笔难写两个黄字,咱们都是三国名将黄忠的后代,为咱们光荣的祖宗干杯。日后,山不转水转,大哥有事只管找小弟,小弟若不尽心尽力,就不是黄忠的后人,这话你信吗?黄超这几句话说得很重,字字如剑,两只眼就直直地逼住黄镇长。 黄镇长连连说:我信我信。好兄弟,有你这句话,今天大哥也说一句,你不该到县里去告你大哥的黑状啊。 黄超手一摆:那是大水冲了龙王。不提了。大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要是说不好干,我抬起屁股就带人走,决不再给你找麻烦。反正都是国家的,干不干的又能怎样了。 犯不着伤了咱们自家兄弟的和气。黄镇长脸就有些红。不提了,喝酒。就一饮而尽。又去捉酒瓶,酒瓶已经见底。 黄超见到,喊我:秀才,再去弄一瓶来。 黄镇长拦住我:老白,你去,今天算咱们镇上请客。 这不行。黄超急了。 黄镇长按下黄超:听我的。 黄超继续挣脱着说:不行,不行。今天是我请客嘛。 黄镇长一脸庄重地说:你要是认我这个大哥,你就给我坐下。老白,你去弄两瓶五粮液来,账随便记在哪个单位就是了。白镇长答应一声,就去了。 黄镇长拍拍黄超肩膀:兄弟你坐下,我有话要说。 大哥说就是。 现在诸位都明白。叫黑吃黑也好,叫雁过拔毛也好。叫腐败也好,都是那么回事。你们自己送上门来,我们不吃你们吃谁。要讲法,谁鸡巴知道那么多,今天一个法,明天一个令的,鬼记得住。再说,你也不要跟老百姓讲什么鸡巴法不法的。我们镇上派出所的,今天想吃肉了,就到这个村上去弄几斤来,明天想吃酒了,就到那个村里要几瓶来,老百姓觉得这就是法。今天,咱们酒喝到这个情份上,咱就把话说明白了吧,有我黄志杰在这里当镇长,就不能委屈了我的同姓兄弟,这三十几万的地皮费…… 我忙说:黄镇长记错了,是四十五万。 黄镇长哈哈一笑:一回事。都是我老黄一张口的事。免了球的了。你们愿意在哪里干就在哪里干。 黄超笑道:大哥你可别作难啊。 黄镇长拍一拍黄超的肩。好兄弟,就这样,别再说什么了。有麻烦只管找我。这一亩三分地,是人路军的,也是我黄志杰的,我黄志杰就是八路军。说罢,就抄起酒瓶子,给黄超满上了:来,干了这一杯。 喝完了酒,大家都摇摇晃晃出了酒店。黄镇长三个人嘻嘻哈哈地走了。我们就开车走,黄超上了车一句话也不说,走到半道,黄超喊大魁停车,黄超跳下车来,朝着野地里,扯开嗓子骂起来:我操你们八辈祖宗。骂完了,就弯下腰,一口口地呕起来了。一股呛人的腥气就在旷野里弥散开来。 水就重新引上了山。是粗眉毛带人帮我们接上管子的。粗眉毛变了个人似的,跟我们说说笑笑的,绝口再不提钱的事了。我苦笑着对梁工说:这里的老乡们其实是挺不错的。梁工就笑:要不是黄超那顿酒,粗眉毛还不得把咱们的机器拆了啊。 我们跟黄镇长喝酒的第三天,黄镇长在我们施工的山下,召开了全镇干部大会,就来了些农民,扛着木头和席子,就在山道上搭起了一个跟旧时唱戏的戏台一样的主席台。台上坐着我们地质队的职工和镇上各村的干部们。黄镇长白镇长几个人都来了,他们都穿着一套新西服,很神气。黄镇长还把黄超和陈洗明请到主席台上,跟他坐在一起。 黄镇长粗门大嗓地喊着:地质队来咱们这里打井,是国家派来的,是为咱找矿的,咱们要大力支持,谁要是捣乱,给人家出难题,可不要怪我不客气。这位是黄队长,这位是陈书记,都是县长一级的国家干部。 黄超和陈洗明忙站起,朝会场上点点头。 黄镇长又喊着:余家村的来了没有? 粗眉毛在人群中站起来:来了,镇长。 黄镇长铁着脸说:你听着,你们要保证地质队的生活好了。 粗眉毛笑道:镇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黄镇长满意地点点头,粗眉毛就坐下了。 黄镇长又吼道:李家庄的来了没有? 人群中就答应一声:来了。站起一个瘦巴巴的汉子。 黄镇长提高了声音:你们那个村子小偷多,到别处偷我不管,可不能偷地质队的东西。如果地质队少了泡屎,我也要找你是问。台下一片笑声。 瘦巴巴的汉子笑道:镇长,我们村的人可不偷屎啊。 黄镇长笑骂道:你们什么鸡巴不偷啊,还偷女人呢。你就管住你的人,守住你的门就是了。别的村子也听着,地质队需要什么你们都要支持。这是镇上的决定。说罢,就转过头来问黄超:黄队长还讲点什么不了?黄超忙摇摇头。黄镇长就喝一声:散会。 会就乱哄哄地散了。黄超拉住粗眉毛到我们的帐篷里去喝酒,黄镇长笑道:你们不要请他,这家伙是个酒鬼,请不起的哩。 钻机在山上吼叫开了,黄超天天泡在山上不下来。我劝他注意点身体,他说时间已经误了,他要不跟着班,杨小兵那几个人怕是又要磨洋工了。 陈洗明这几天拉肚子,就在山下帮着于春瑞做饭。这地方没有集市,要买菜还得去镇上,来回两个多小时。镇上的菜贵得让人眼晕。于春瑞就天天骂:这点钱还不够喝汤的呢。 陈洗明不耐烦:于春瑞,你就别说反动话了。 这天上午,梁工晕倒在山上了。 黄超几个人把他抬下山来。黄超一身泥浆,火暴暴地喊大魁开车。大魁却不在家。于春瑞说,大魁去了县城。黄超就骂骂叽叽地把汽车门给砸开了,刚刚砸开,大魁就回来了,见到黄超砸开了车门,就急了:黄超,我操你妈,你干啥砸我的车。 黄超火就窜上来:你小子要开就开,不开就他妈的给我滚蛋。 大魁急了眼,上来就要和黄赵厮扯。众人就上来劝。黄超大吼一声:都别劝他,让他来。别人怕你,老子不在乎你。 众人松了手,大魁就干在了那里。 陈洗明忙说:你们两个穷吵吵什么。大魁,赶快开车送梁工上医院。黄超,咱俩都去。 大魁就恨恨地上了车。 天黑透的时候,黄超和陈洗明他们才回来。我忙问:怎么样? 陈洗明叹口气:怕是不好,医院怀疑是肝癌。 我像挨了一棍子,登时晕了,呆呆地说:不是没确诊吗? 我们三个就闷闷地进了帐篷。陈洗明皱眉道:明天送梁工回去吧,黄超你看…… 黄超脸黄黄的,暗着一双眼说:明天送他回去,你们看让谁送他回去好。 陈洗明道:让杨小兵回去算了,他心都飞了,在这儿也不出菜。 黄超摇头,不能让他回去。越是不想干,就越得在这干。都想跑,这队伍还怎带啊。 陈洗明想了想:那就让李玉和刘虹送梁工走。明天一早让大魁拉他们去火车站。 黄超问:李玉走了谁做饭啊,就于春瑞一个人可不行的。 我知道李玉跟陈洗明关系挺好,陈洗明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让李玉回去。李玉家里开着一个副食店,天天忙着呢。我就看黄超。 黄超想了想:就这样吧。明天让杨小兵替李玉做饭。明天我们三个再去县医院看看梁工,我总怕他没多长时间了。人啊,活着争这争那,就一口气的事。真没劲透了。 陈洗明皱眉道:你别说这种败兴话好不好。 于春瑞煮了一锅面条端进来,黄超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 陈洗明苦苦一笑:梁工也是,本来这次出队就不该让他来。 我说:梁工想出书。上次评教授级高工没评上,窝了一肚子火呢。 陈洗明叹道:他高工也当了,都这一大把年纪了,还什么教授不教授的。他文章也没少写了,在地质这一行里名气也不算小,还没完没了啊。知识分子啊。 黄超站起身:是啊,要不你老陈就不像知识分子呢? 陈洗明脸一红,没说话。他毕业后就没发表过一篇文章。 第二天一早,我和黄超陈洗明去送梁工。我们把梁工从县医院里接出来,送到火车站。才一天的工夫,梁工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拉着黄超的手苦笑道: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你们好像瞒着我呢。 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黄超笑道:你说什么呢?医生说你劳累过度,我和老陈商量让你回去休息。身体是本钱啊。 陈洗明也笑道:可不是嘛。这次出队你就不该来的。你这一晕倒可把我们吓坏了。路上让李玉和刘虹照顾着点。我给家里拍电报,他们会到车站接你们的。 梁工叹口气:我今年的奖金算是泡汤了。那本书也就泡汤了。 黄超哈哈笑道:梁工,你说到哪去了,今年你的奖金我和老陈还发给你,保证你那本大作出来。 梁工眼睛一亮:那就好那就好。就和我们握握手,转身跟李玉刘虹进站了。 黄超哈哈笑着招招手:梁工,一路保重。就回过身来,我看他竟已满眼是泪。 从镇上转来的队上的电报越来越多。都让黄超给压下了。杨小兵天天来问:有我的信吗? 黄超看着这堆电报就骂:什么病重速归,都是假的。 陈洗明不做声,闷闷地抽烟。 我说:都扣住,不给本人见面。 陈洗明苦笑:秀才,你可真是胆大。你就不怕违法。 黄超想了想就说:秀才,你去通知大家,凡是想请假的下午都到我这里来。 下午来了十几个人。帐篷里坐不开了,就都坐到了山坡下面。 黄超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眼睛盯着这些人。黑着脸不说话。陈洗明在一旁问:你们谁先说? 司机小张皱眉道:这没什么丢人的,我先说,队长,我那封电报怎么办? 黄超斜了他一眼,没说话,接着抽烟。人们都不说话,都看着黄超,空气就有些紧张。黄超把烟抽完了,把烟蒂丢在脚下,狠狠踩灭。站起来,望望大家:谁不想干,就回去,别给自己爸妈孩子找病。什么病重病危的,别咒自己的家里人。 陈洗明就说:谁想回去,就报名。 黄超就说:我知道大家想的什么,这地方是他妈的苦,菜也吃不上,干净水也喝不上。我和老陈也他妈的不想干呢。可咱们干的就是这个。谁受不了,谁就走。黄超突然提高了声音:谁想走谁就走吧。可回去之后,单位的同志问起来,你们怎么回答,你们先想好了。说罢,黄超转身走了。 陈洗明问道:谁想回去? 请假的都耷拉着脑袋,谁也不吭气,就渐渐散去了。 杨小兵在厨房做饭也不好好做,特懒,于春瑞说他一句,他就顶他十句。于春瑞没办法,就向陈洗明告状。陈洗明就抹稀泥,算了算了,你就少说几句。 于春瑞说:他昨天勾来了一个镇上的女孩子,在厨房里动手动脚的。出了事怎么办? 陈洗明一惊:操蛋。他别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这可是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呢。 于春瑞说:就是啊。真出了事,咱们谁也走不了。 陈洗明对我说:秀才,咱们晚上得好好跟杨小兵谈谈了。 我就苦笑:听说杨小兵到镇上玩了好几次了,别闯了什么祸吧。 第二天中午,杨小兵就真闯了祸。正巧我和黄超陈洗明都在山上,于春瑞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喊我们下去,说镇上来了几个小伙子,气呼呼地找来了,各个帐篷里乱找乱闯,嘴里喊着杨小兵的名字乱骂。吓得王莉脸都黄了。陈小娟跟他们嚷了几句,被一个小子狠狠打了一拳。一个雇来帮我们挑水的老乡看到了,悄声对于春瑞说:这是黄镇长的一个儿子和白镇长的两个儿子,谁也惹不起的。于春瑞就忙跑到山上喊我们。 黄超正在钻机上开钻,一时替不下手来,我和陈洗明就先跑下山来,远远地就看到几个小伙子正在那里骂街。都是那种亡命徒的样子。我和陈洗明就忙上去跟他们交涉。弄清了事情的原由。 事情的起因是杨小兵到镇上去跳了几回舞,把白镇长儿子的女朋友给勾来了。就是于春瑞看到的那个。于是,这帮小子就找杨小兵干架。这群人不依不饶,非要找出杨小兵给他放血。其中一个长得黑黑的面孔,闹得最凶,跳着脚骂:什么鸡巴地质队,有鸡巴了不起,把那个姓杨的小子交出来,大爷割了他那个玩意。 我低声问大魁:杨小兵去哪了? 大魁摇头说不知道。 陈洗明上前赔笑说:有什么话好好讲,我们跟镇长都是好朋友,走,到帐篷里去说。就上前拉那个黑小子。谁知道那个黑小子当胸就给了陈洗明一拳。陈洗明没提防,就跌了出去。那几个小子就哈哈大笑。 我们正要冲过去,陈洗明摆摆手:别乱来,你们还嫌不热闹吗? 陈洗明低声对我说:秀才,赶快把杨小兵找来,让他给人家说几句好话就算了。不然这事情非闹大了不可。 我犹豫着。一抬头,见满身泥浆的黄超匆匆跑下山来了。 黄超揩了一把汗,就问怎么回事?陈洗明对他说了。黄超转身问于春瑞:杨小兵呢? 于春瑞板着脸:我也说不清楚。就看了一眼身旁的陈小娟。 黄超瞪了陈小娟一眼,转身就进了陈小娟的帐篷。我忙跟了进去。黄超看了看,一伸手,从行军床下面揪出了缩成一团的杨小兵。于春瑞跑进来急道:队长,你可不能把小杨交出去啊,那帮小子手黑着呢。 黄超不理于春瑞,恶恶地问杨小兵: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杨小兵垂下头:真的什么也没干,就是昨天亲了个嘴,还让老于给冲散了。 脑壳掉了碗大疤,有汉子做,就有汉子当。还做过什么?黄超怒气冲冲地问。 真的没有什么了,跳过两回舞,这也不算什么啊。 你要是跟我撒谎我可是饶不了你的。黄超咬牙切齿地说。 陈洗明闯进来,见到杨小兵就嚷:你小子躲在这呢?你快去跟这帮人解释清楚,赔个礼道个歉就没事了。说着,捉起杨小兵的手就向外走。 杨小兵吓得脸都白了。 黄超一把推开陈洗明:你疯了,你把他送出去,有他的好吗? 陈洗明跺脚道:那怎么办啊,这帮家伙不见杨小兵不肯走啊。 黄超瞪了杨小兵一眼:你好好在屋里呆着。外边塌了天也别出去。秀才,咱们出去。 那帮人还在乱吵乱叫。有两个家伙还掏出了刀子乱挥乱舞。黄超皱了皱眉:你们找杨小兵干什么? 那个黑面孔看了黄超一眼:你们那个姓杨的勾引了我的女朋友。你们快把他给我交出来。 黄超冷冷地说:不就是跳跳舞的事嘛。值得你们这样大动肝火。 少他妈的啰嗦,快把姓杨的交出来。 黄超怒道:我们这里可是国家施工,你们再胡闹,我可要以破坏生产处置了。 那些人愣了一下,又嚷嚷起来:少吓唬老子,把老子当两岁三岁的小孩子了。你们在这干,还是我们批准的呢。 大哥,别跟他废话了,咱们把他们的人也带走一个,让他们交出那个姓杨的人来换。说着,就有俩小子冲过来抓住了王莉。王莉吓得登时大哭起来。 陈洗明忙上前去劝:别这样别这样,有话慢慢说,可以商量嘛。 商量个球。带走。黑面孔一把推开了陈洗明,上前拖起王莉就走。 黄超冷笑一声:操你个姥姥的。说罢,回头大吼一声:把狗日的们都给我绑起来。 我们这些人早就憋着一肚子火呢,让陈洗明给压着,谁也不好动。听黄超吼,就一拥而上。大魁扑过去就给了那个黑面孔一个大嘴巴,那几个小子万没想到我们这些人敢还手,就愣了。还没等反应过来,就都被打倒了。于春瑞拿出几条绳子来,众人一拥而上,就把这些人给摁倒捆了。 黄超大吼一声:都给我送到镇上去。陈洗明忙扯住黄超:你要捅大乱子啊。这帮家伙都是镇上衙内啊。黄超就骂:我们怎么也不能让这帮小兔崽子给治了。我把他们送到县里去。陈洗明就嚷:黄超,你真是昏了头。 黄超不再理陈洗明,朝着大家喊:还愣着干球啊。走。这伙人就被推搡着下山,大魁把车开过来,这帮人就被扔上汽车。那个黑面孔尖声骂了两句,就被人狠狠给了几下,黑面孔鼻子淌了血,就不敢再骂。有人还要打,我忙拦住了。 车还没开到镇上,前面就开来了几辆汽车,其中还有两辆警车,嗷嗷乱叫着。我心里一紧,知道是谁来了。 那几辆车就猛地在路上停住,几个穿警服的先跳下车来,拥到了路上。黄镇长和白镇长跳下车,脸阴阴地横在道上。 我们的车上顿时喊声大作。 爹,他们打人啊。 爹,这些王八蛋太狠了。 黄超跳下车来,大步走过去,笑道:黄镇长,白镇长,这些娃娃到山上闹事,让我给捆了。这事…… 黄镇长冷笑一声:黄队长,俗话讲,打狗还要看主人嘛。就算娃娃们不懂事理,你也总要给我一个薄面吧。 黄超点燃一支烟:年轻人这样胡闹,日后怕是要吃大亏的。 白镇长一旁冷冷地说:我们自家的孩子自家会教育的。黄镇长的孩子自小身体就不大好,哪禁得你们这样乱打。 黄超没有理他,自顾对黄镇长道:今天我不看在你们的面上,也不会就这样把他们弄到镇上的。那样,我就会把他们送到县上的公安局,他们流氓生事,破坏生产,就这一条,也够这些娃娃们喝一壶的了。 黄镇长哈哈大笑了:黄队长,你这是给我念报纸吧。 黄超不笑:今天的事就这样了,娃娃交给你们。我也要告诉二位领导,我队上也有两个人被娃娃们打坏了。今天的事,我凭心而论,没有做错什么。如果说我由此得罪了二位,你们可以重新刁难我们。但是我们干的都是国家的事。说罢,回头大吼一声:把他们放下来。 我们就把那几个小子放下车来。 黄超转身跳上车:走。 大魁就猛踩了油门。 我回头望去,远远地,黄镇长怔怔地站在那里。 到了山下,黄超黑着脸嚷于春瑞:把杨小兵找来。就一头钻进帐篷。我看他脸色不好,就忙跟了进去。 不一会,杨小兵蔫头蔫脑地进来了。站在那里,垂着脑袋不吭气。 黄超冷笑一声:你这下过瘾了吧。你还去啊。说着就站起来,脸铁下来。 杨小兵说:他们就是一帮流氓。 黄超骂道:我看你就像个流氓。大步走过去,扬手给了杨小兵两个耳光。 谁也没有提防黄超会打杨小兵。在外边听着的队员们呼啦就拥进来。 杨小兵被打急了:你他妈的敢打人,就往前扑。被人拦出去了。 陈洗明急得跺脚:黄超,你疯了,你干嘛动手啊。我们可以狠狠处分这小子。 黄超苦笑:我就是怕你上报处分他,才打他的。这次处分就连我一块处分吧。 我和陈洗明一下子都愣了。 黄超叹口气:秀才,你去告诉杨小兵,就说我向他道歉。 我刚要走,黄超又说:让杨小兵明天回家。 我刚刚要说现在请假的这么多,让杨小兵回去,别人怎么着。 陈洗明给我递个眼色,我俩就出来了。 钻机仍在山上响着。 我们提心吊胆等着黄镇长来找碴报复,两天过去了,没有动静。 杨小兵没有走。那天他跟陈洗明谈了半夜,杨小兵嗷嗷地哭了半夜。事后,杨小兵死活不回去了。黄超就对我说:陈洗明这家伙还真是有办法。 第三天夜里,突然刮起了大风,接着雨就哗哗地设下来。我被惊醒了,穿上衣服,跑出帐篷,雨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那边传来王莉的惊叫声。我跑过去看,她们的帐篷已经被风掀开了,衣服和杂物都卷到了雨水里。陈小娟正用被单子裹仪器,浑身被浇得落汤鸡一样。我冲过去喊:到我们的帐篷里去。 风雨声中,隐隐约约听到山上有人喊叫。过了一会儿,就见山上跌跌撞撞跑下一个人来。跑得近了,才看清是大魁。 大魁气喘吁吁地:秀才,队长在山上喊你们都上去,雨太大,怕是要出事。 我忙喊大家爬上山去。到了山顶,就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高高的井架在雨中歪歪斜斜地扭向一边,陈洗明和几个人用力扳着机台,阻止着机台倾斜。蒙在井架上的雨布早就被暴雨掀跑了。黄超和几个人用力扛着木头支着井架。我们拥上去,拉紧了绳子。 陈洗明在雨中喊着:黄超,把井架卸下来吧。把这眼井报废了算了。 黄超吼道:你说的那叫屁话,一孔井要多少钱啊,你不心疼啊。都用力气干。他还在喊着什么,被暴雨吞没了,听不清了。 我们用木杠和绳子拉住和顶住就要斜倒的井架。雨水砸在我们脸上身上,竟是生疼,渐渐地木了。黄超喊着号子,那井架渐渐地竖起来了。 黄超突然发现了身旁的陈小娟,吼道:你们来凑什么热闹啊? 队长!于春瑞惊叫一声。 我放眼望去,于春瑞和杨小兵拖不住北边的绳子,巨大的井架竟又缓缓地倒向了另一边了。黄超大吼一声,冲了过去,大魁也跑了上去,抓住了绳子。而这时,绳子发出吱吱的怪叫声。黄超惊叫道:快闪开。他叫得是那样刺耳。 绳子断了,井架轰然倒下。 黄超。我大喊一声。 巨大的惯性,已经把黄超、大魁、杨小兵、于春瑞弹下了后边的山崖。 陈洗明大吼:黄超啊。 人们扔下井架,拥下山去。 先找到了重伤的杨小兵,再找到了没了呼吸的大魁和于春瑞。最后找到了血乎乎的黄超。我们抬着四个人,往山路上狂奔。 陈洗明边跑边喊:快去开车。 我们心焦如焚地等在山路上。雨点砸在山路上,山路变成了软兮兮的面条了。 我背着黄超,真想大哭一场。 黄超哑哑地说:秀才,秀才,喊陈小娟来。 我骂道:别说话了。 陈小娟听到,就跑过来,哭着喊:队长,快别说了。 黄超吃力地说:小娟,调回去,这,这,这不是女同志,干的活。趁你爸爸还在台上。 陈小娟再也忍不住了,抱着黄超大哭起来。 几个人跑过来:陈书记,车陷在泥里了。弄不出来了。 陈洗明破口大骂:我操你们的妈,一定要弄出来。 真是弄不出来啊。 陈洗明吼道:不等了。走。 我们背着四个人往镇上跑。陈洗明半道上换下我,背黄超。 黄超吃力地说:老陈,真对不起大家。出了,出了这事故,今年的奖金,要全泡汤了。 陈洗明怒道:都泡了才活该。你快闭上嘴吧。 雨越下越急了,山路上全是泥泞,一脚下去,半腿泥水。 到了镇医院,只有一个值班的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连连说:不行,不行,还是赶快送县医院吧。这里真是什么都没有啊。要耽误事啊。 没有汽车。我和陈洗明冲进招待所,看到停着一辆汽车,刚要砸门喊人,又见道上开来一辆汽车。我们冲过去,拦在道上。 司机探出头来,一口当地土话,不耐烦地说:干什么,干什么。 我说:师傅,拉几个人去县医院啊,求您了。 司机懒洋洋地摇头道:不行啊,我还有事啊。 陈洗明忙说:我们给你钱的。 多少钱?司机笑道。 我说:你开个价吧。 司机说:还是你们先出个价,我听听。 去你妈的吧。陈洗明身后的小张先耐不住了,猛伸手把司机拖了下来。自己窜上去,发动了车,然后就朝我喊:秀才哥,往上抬人啊。 人们就一拥而上,把黄超四个人抬了上去。 司机吓得呆了:哥们儿,别这样啊,我还有事啊。 陈洗明上了车,回头吼一句:你等着吧,回来连车带钱一块给你。 车猛地开出了小镇。 到了县医院,四个人被推进了急救室,不一会,一个刀条脸的医生走出来说:太晚了。 四个人都被推进了太平间。 陈小娟哇地一声,当场哭得昏了过去。 大家堆在走廊里,全部失魂的样子。我脑袋里一片空白,总不相信这就是事实。陈洗明拉了我一把,我感觉他的手冰冰的。我随他走出来,他掏出烟,手却哆嗦着,怎么也点不着。他呆呆地看着我:秀才,这,这,是怎么回事啊。说着,就猛地往地上一蹲,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放不出声来,总觉得心头让人割了一刀。泪吟叶地落下来。 雨下得缓了。风也软下来。一阵汽车喇叭响,一辆小轿车开进了医院的大门,灯光雪亮。我迷迷瞪瞪地看到,黄镇长和白镇长从车上下来了。 当夜就向局里发了电报。局里回了电报。命令:死者就地整容。死者家属和局领导即日就到。 过了两天,吴局长和局工会局办公室几个人来了。带着于春瑞的老婆孩子,张大魁的妻子,杨小兵的父母和黄超的父亲。那天天气真好,阳光下,这些人的脸色都是惨白惨白的。 小镇的招待所里哭成了疙瘩。随后,我和陈洗明陪着红肿着眼睛的吴局长,和死者的家属们去了县医院的太平间,我没敢进去,哭声又在里边炸响了。我又一次感到了,死难是活者的不幸。 晚上,吴局长找陈洗明谈话。谈到半夜,陈洗明回来了。进了门,就重重地往床上一躺,扯过被子就蒙住了头。 局长怎么说?我问。 局长让撤下来。他在被子里蒙蒙地说。 你怎么说?我问。 他猛地掀开被子:不能撤。就差了一个孔了,就这样走?我们对不起死的。 我看到陈洗明面目狰狞极了。 陈洗明闷了一会,呆呆地说:刚刚吴局长说,杨小兵的调令早就来了,棉纺厂的工人艺术团要调他去搞歌曲创作。 我大怒:那为什么早不通知他回去。他要是早回去,也不至于把命丢了啊。 陈洗明恨道:局里人事处刘处长老丈人死球的了,回去办丧事,把调令压在抽屉里,生给耽误了。真是操他姥姥的。陈洗明破口大骂起来。 我发现一向文明的陈洗明最近张嘴尽是脏话。 尸体在县火葬厂火化了。吴局长让家属们把骨灰带走。于春瑞的女人把大家气坏了。这女人不接骨灰,要局里发给她抚恤金。气得王莉要打她。 那女人就坐在火葬厂的门口撒泼。 吴局长叹口气,告诉她,一切问题都要等回去再谈。再这样胡闹,局里就不管她了。她这才悻悻地起来了。 大魁的妻子刘小月到走眼泪也没有断线。最后嗓子也哭哑了。就那么呆呆地把大魁的骨灰紧紧地抱在怀里。陈洗明告诉我,吴局长已经口头答应了,回去考虑刘小月调到局里的事情。 黄超的父亲把骨灰交给了我:你们是老同学,黄超说过,命中注定,他一辈子要跟山打交道。这孩子脾气犟,就把他留在这山里吧。老人说到此,声音便哽住,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和陈洗明接过黄超的骨灰,腿一软,就跪在老人的面前。 全队的人都跪下了。 当天下午,我们和镇上商量了,就在工地的山顶给黄超下葬。 队员们挖了一个深坑,陈洗明双手托起黄超的骨灰,嘴里喃喃道:黄超,我送你,走好,走好啊。 填坟的时候,黄镇长和白镇长几个人来了,黄镇长没有说话,只和吴局长握了握手,就接过我手中的铁锨,他们每人填了三锨土。 一个新坟就立了起来。默默地,谁也不说话,都在淌泪。黄镇长接过白镇长递过来的一瓶酒,洒在了黄超的坟上。一股酒香四下里溢散。突然,陈小娟扑通跪在坟前,两手抓进土里,嚎啕大哭起来。 于是,哭声大作。凄绝的哭声,在山上疯跑起来。我就感到心被这哭声撕成了碎片。 阳光猛地灿烂起来,水一样直泼下来。风儿呆呆地吹过,远处传来几声鸟叫。几朵白云在天边悄悄地移来移去。 又过了一个月。山顶最后一眼孔打完了。陈小娟把分析报告交给了陈洗明。 陈洗明忙着让大家拆卸钻机,搬运下山。山下上来一帮老乡,为首的是粗眉毛,对陈洗明说,是黄镇长让他们来的。 汽车在山下发动,却不见了陈洗明。有人说,陈书记在山上。我就上山去喊他。 远远地,就看到陈洗明呆呆地坐在黄超的坟前。我走近了,见他脸色灰暗。他抬头看到我,伸手朝我要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秀才,我心里挺憋得慌。 我看到,他眼睛里又含了泪。 我叹口气:是啊。我也是。 陈洗明道:我真不该跟黄超吵那一架。 算了球的。都过去了。 他骂我是官迷。我真是官迷啊。 别说了。 我真是对不住他,我向局里告了他两次。 别说了。我吼了起来。 一阵沉默。他站起身,步子软软地下山去了。我盯着他的背影,长叹了一声。我掏出烟来,一支支散在黄超的坟上。 我走下山。黄镇长几个人来送行。后边还跟着粗眉毛几个村干部。 黄镇长和我们一一握手话别。 黄镇长笑道:你们在这里干了好几个月,还搭进去好几条人命,找着什么矿了吗?县委的领导让我问一问呢。 陈洗明道:还要回去化验分析才能知道。 黄镇长笑道:这个咱就不懂了。有没有的,日后要给我们个信才好。 陈洗明点点头:那是当然的了。 黄镇长从后边提过一个小提包,递给陈洗明:里边有点土特产,请带给黄队长的儿子。告诉他,这里有一个伯伯替他父亲看坟。 我看到黄镇长眼里噙满了泪。 收队回来,我加了几个夜班,写出一个三万多字的报告文学。我自觉注入了感情,我读给陈洗明听了,他听了直哭。催我赶快寄走。我说,只是我们这次找矿效果不大明显,没有什么硬指标好写。怕是不够分量。陈洗明红红着眼睛瞪着我,我们死了好几个人,还要什么硬指标?编辑部要是觉得这还不够分量,就都是王八蛋了。我就寄出去了。一个月后,稿子退了回来,是李主任退的。还附了一封信,信上说,调子太灰暗,不好发。说应该写些地质队员战天斗地的乐观精神,地质队有它的艰苦性,也有它的浪漫色彩,应该多加些笔墨。最后说,这次找矿既然没有太大的成果,就先发个消息为好。报告文学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说他已经从报告文学里摘去了几句话,可以先发个一句话新闻。 我读了信,便又想起了黄超,心里觉得在淌血。实在无话可说,就回了一封信,悉听尊便。陈洗明听说了,到我这里骂了半天娘。骂完了,就眼睛红红地盯着我:秀才,你一定要好好写写黄超他们几个啊。说着,声音就哽住。就告辞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秀才,梁工快不行了,明天我们去看看他吧。我点点头,心里空空落落的。 又过了一个多月,报社头版发了一条几十个字的简讯:本报通讯员谈歌报道:A地区经A地质局A地质队野外工作验证,有一座A型A矿。储量目前尚不明确。 我把这张报纸剪下来了,给黄镇长寄去了,请他明年清明代我把这条剪报在黄超坟前烧了,以示凭吊。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shuku.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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