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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二天清晨,柳霞送方涛到小河桥头。
  小河还是静静地流淌着,永无止息。轻风略带凉意,两岸的杨柳树,已经开始落叶。那片片小小的黄叶,无声地离开枝头,缓缓地飘向河面,随着流水静静地滑向远方。
  方涛和柳霞久久执手相视,并不说话,要说的话已经都说过了。两双湿润的眼睛,传达着相互间的无限情意。
  是分手的时候了。方涛终于放开了柳霞的手,克制住满腔的依恋和辛酸,狠狠地咬了咬嘴唇,转身上路。
  小路曲曲弯弯,高低不平,不间断地在方涛的面前伸展。
  一直走了六、七分钟,方涛才站住,回头望了望。田野灰蒙蒙一片,村庄已笼罩在昏沉沉的迷雾中。但是,方涛依稀看到柳霞的身影仍屹立在小河桥头。
  方涛伫立片刻,再次转身前行。他心乱纷纷,两腿只由习惯支配着运动,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到了车站,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火车一声长鸣,把方涛从纷乱中唤醒。
  列车,是方涛熟悉的。它南来北往,多少回把他送回故乡,又多少回把他运往远方。它装载过他的喜悦、他的幸福,也装载过他的别情、他的烦恼、他的忧伤。而今天,它又装载着他的哀思、他的悲愤,将他运往茫茫的前方。
  列车呵,你能知道方涛此时此刻的心境么?你能窥探出车厢里每一位旅客的内心世界么?
  列车行进着,穿过城市,驶进旷野,越过山山水水。在隆隆的车轮声中,不时地响起汽笛长长的嘶鸣。
  车厢里十分拥挤。座位全部超员。方涛坐的三人椅上挤了五个人:方涛、一个五十来岁的工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和她的两个孩子。孩子都不大,一个两三岁,另一个还在吃奶。妇女的丈夫在东北一个小厂工作,两口子已经近两年没有见面了。工人是因为远在西北的老伴重病请假回去照料的。他们的座位对面,坐着四个衣衫褴褛的工匠,看样子是从农村跑出来卖艺糊口的,大概是许多日子没有好好睡过觉的缘故,全都脚踩着工具箱养神。
  靠另一边车窗坐的是六个小伙子。他们穿着褪色黄军装,脸容瘦削灰暗,一上车就开始打牌。据靠过道坐着的一个介绍,他们是在大西北插队的上海知识青年,都有五、六年的插队历史了。
  车内能有个位置挨着挤着的,还算是幸运儿。站着的大有人在。每到一站,都有人拼命往上面挤。先是过道里,然后是厕所外的洗脸间,再后来是车厢交接处、车门两侧,都挤得水息不通。
  车厢的广播喇叭似乎还嫌里面不够热闹,反反复复宣传着神州大地“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声嘶力竭地鼓动人们为“世界革命”不断奋斗。其实,这种鼓动完全是多余的。车厢内的斗争形势本来就颇为逼人。车厢中间的人想上个厕所,起码在半小时以前就得开始进行不屈不挠的开路斗争。
  与广播喇叭的单调乏味相反,车厢里洋溢着风趣横生的语言。
  过道上总是最热闹的:
  “同志,请让一让。”
  “唷,轻一点,脚都给你踩扁了。”
  “劳驾,闪闪道。”
  “妈的,要把人挤死怎么的?”……
  座位上则另有一番光景:
  “对不起,脚麻木得实在受不了,往你的小腿肚间伸一伸好不好?”
  “小心!别碰我两裤腿泥。”
  “唉,脚怎么也无法伸直,酸麻死了,真该上车时就砍掉。”
  “最难受的还是腰——-”
  “脖子也不好受。”
  “都砍掉!都砍掉!”……
  突然,座位中间的一个人提腿怪叫起来:
  “天哪,怎么发起大水来了?”
  哪里是发大水,车内的水龙头早已滴水不流。那是一个小孩撒了一泡尿。
  “见鬼!怎么又下起雨来了?”
  哪会是雨,沾满泥尘的车窗根本就不曾打开过,也打不开。那是行李架上一个破帆布包里渗出来的臭水珠,里面几条发臭的带鱼正在腐烂。
  接着,是不分区域的咳嗽声、打喷嚏声,一个传一个,此伏彼起。那些不知困倦的旅客,则相互介绍着挤上车来的艰苦斗争历程。
  但终于,随着夜色深沉,各种声音都慢慢地小了、稀了。打牌的几个小伙子,也开始打呵欠了。
  “天不早了,睡吧。”靠车窗的一个小青年放下牌说。
  “睡?”他对面的一个高个儿立即反对,“这车厢哪能睡觉?”
  “可老打牌也够乏味的。”小青年说。
  “什么?乏味?你想半途而废?”高个儿突然站起身,冲着小青年大吼一声,“同志,半路上停下来,危险!”
  显然,他摹仿的是当时政台上一个炙手可热的权贵的训人腔调。
  其它三个先是一楞,但很快会心地相视而笑。
  靠窗口的另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慢慢站起来,压紧嗓门,发出女人一样尖利的叫声:
  “革命小将们!我支持你们,一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首长英明!”他旁边的一个小矮个儿手挥纸牌紧接着说,“鄙人又完成论著一篇:‘评——-’……”
  “去!”靠车窗的那个小青年把牌夺过来往地上摔去,“颠来倒去还不就是那么几张臭牌,还不如丢垃圾堆里去!”……
  逐渐安静的车厢里,突然响起这一阵喧叫,大家先是吃了一惊,但很快,这里那里,发出了阵阵会心的笑声:
  “嘿嘿嘿嘿!”
  “嘿嘿嘿嘿!”……
  小伙子们没有料到会有那么多人听着他们的话,似乎又拘谨起来。他们赶紧发牌正式开战,企图用打牌的新的吵闹声来转移大家对刚才的笑骂声的注意。
  但没有用,轻笑声此起彼伏。而且也没有必要。在如此拥挤、吵杂、肮脏的夜半车厢里,决不会有什么“坚定革命家”前来体验生活。
  “哈哈哈哈!”我旁边那个老工人忽然开怀大笑。
  “你们在笑什么?”中年妇女方才正专心给孩子喂奶,似乎有点纳闷不解。
  “你没听见?刚才的多口相声?”
  “哈哈哈哈!”对面的几个木工也一下子精神起来,睁眼大笑。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笑声变高了。打牌的几个青年人一见此情,干脆把牌往小桌上一撂,也一个个捧腹大笑起来。中年妇女也傻傻地笑着,连那个吃奶的婴儿,也放开奶头喜咧开嘴。
  顿时,整个车厢都充满了欢乐的笑声。人们笑得那么舒畅、惬意,眼冒泪花。不管是相识的,还是不相识的;不管你来自哪儿,不管你想去哪儿;不管是上车时相互扶持过的,还是刚刚挤过、骂过的;在这欢乐的笑声里,大家一下子就变得那么融洽、亲热、心心相印。而同时,那些当时政台上不可一世的人物,不管是“旗手”也好,“理论家”也好,“坚定左派”也好,都在这小小的车厢里小小老百姓的欢笑声中化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丑。
  火车奔驰着,装载着满车厢欢快的笑声。原先显得那么单调、沉闷的车轮声,也一下子显得充满朝气和活力。
  车轮声中,方涛似乎听到家乡的小河也在奔腾。
  呵!人们没有昏睡,山河终将怒吼。方涛忽然感到,这不是车轮在响,而是祖国的大动脉在有力地跳动。
  方涛也轻轻地笑着、笑着,感到轻松、感到欢畅,心里燃烧起希望。……
  1979.11——1980.2北京——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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